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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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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02 pm

6

沐浴在飛濺水花的風中,昴還以為自己被人從正面毆打。

「——呃!」

身體被暴風撞擊,飄起,眼看就要被扔下駕駛台。立刻伸長的手指沒抓到任何東西,昴的身體即將朝黑暗中直直滾落——接著。

「昴!!」

後方衣領被抓住,強行把昴往正下方壓。屁股掉到座位上,火花四射的視野裡,看見了邊壓住昴邊操縱韁繩的雷姆。

雷姆張開嘴巴,摒棄平常的撲克臉,死命吼叫。

叫出的聲音化為詠唱,瑪那遵從雷姆的意志凝聚起來,轉變為魔法。

誕生出來的,是與昴差不多長的冰槍。

三根冰槍眨眼間在空中出現形體,像箭一樣迅猛地射出去。

沖過大氣的冰槍,發出岩石撞擊鋼鐵般的聲響命中目標——然後被眼前的黑暗打碎。

「哦、哇啊!?」

緊接著,脖子又被抓住,這次整個人被一口氣往上提。

往上飄的視野中可以看到遠去的座位和龍車。地龍沒有察覺乘客消失,依舊揚起塵土死命地跑在黑暗的街道上。

下一秒,從側面撞過來的龐大質量將龍車連同地龍一同打成碎屑。

搬運貨物用的堅固車體像紙片一樣被撕裂,用力踩踏地面的大型地龍在沖擊下四分五裂,噴灑完鮮血和內髒後化為肉片。

超脫現實的光景,讓昴的思考一片空白。

「往左——!!」

近距離聽到像破口大罵的聲音,一秒後身體墜落在堅硬的地板。肩膀和腰部產生的悶痛,把昴的意識從空白拉回現實。

可是接二連三襲來的沖擊讓人沒有抬頭的從容。

坐進的龍車緊急轉彎,昴在離心力下跟著旋轉,整個人倒在車斗裡,抓住手指勾到的繩子才免於被直接拋飛出去。

轉動脖子,才知道自己掉進了奧托的龍車。但也只掌握了這件事。

把用來固定車斗的繩索繞在手腕上,在搖晃中試圖站立。

「不可以,昴!別站起來!『除風』的加持斷了。雷姆和昴在這都不能動太大!」

仔細一看,雷姆的右手戳進地板裡才得以固定姿勢。連雷姆強大的肉體能力,在這劇烈晃動中也很難保持平衡。

被撇除在地龍的『除風』加持影響外,侵襲的搖晃和威猛的強風都毫不留情地削減昴的體力。胸腔覺得不舒服,即使要站也站不起來了。

理解到這邊後,昴終於掌握住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

雷姆抱著昴,從被撞飛的龍車跳到奧托的龍車上。只要這個判斷慢了一下,現在兩人也會和破碎的龍車成為命運共同體吧。

「是、是怎樣啊!?那玩意到底是什麼東西P」

區區幾十秒就發生伴隨壓倒性破壞的大慘況。

其密度之高,昴的腦袋根本追不上。

「您不知道嗎!?」

面對混亂的昴的提問,奧托發出像哀嚎的聲音。

轉過頭的奧托臉色蒼白,牙齒打顫指向空中。

「夜霧出現了!會在霧裡頭用龐大的身軀在空中游泳的存在就只有一個!」

像是確認又像是不想承認,有所抗拒的他嫌惡地搖頭,同時拚命將空氣送進因恐懼而痙攣的肺髒裡,然後卯足全力地叫喊。

「——是白鯨!!」

彷彿呼應奧托的慘叫,白鯨震響平原的咆哮撼動大氣。

——白鯨。

這個名字,昴應該只在第一輪的世界中聽過。

帶著霧氣堵住街道的怪物之名。

就是因為白鯨堵住街道,在第一輪的世界要回宅邸時必須繞遠路。會趕不上魔女教施暴的時間,白鯨也可說是原因之一。

可是之前昴從未見過白鯨,因此忘記它的存在甚至輕視。不過,

「不會吧,竟然在這個時間點碰到!?」

這跟昴所知道的、因為白鯨出現所以封鎖街道的時間點吻合。

在第一輪的世界,昴出發是在第三天。當時街道已經因為白鯨的霧而封鎖。然後現在是第二天的半夜——白鯨出現要到早上才能傳到王都那,因此街道會在明天被封鎖吧。

會不知道白鯨出現,還直接撞上這威脅的狀況,只會發生在今晚。

「不會吧……竟、竟然遇到白鯨……啊啊,龍啊,龍啊,救救我……」

眼神空虛的奧托像念經一樣祈求龍的幫助。

別說戰意,連生機都喪失的模樣,讓昴親眼見到白鯨的存在帶給旅行商人們絕對恐懼的真實面貌。

在以前的世界,奧托有說白鯨對商人來說是凶兆的象徵。

盡管嘴唇顫抖、心神不寧,奧托還是繼續操縱韁繩。

他的地龍因為察覺白鯨的存在而陷入恐慌,以無視剩餘體力的速度踹擊地面,持續爬升速度。

直接品味到車斗狂速移動的晃動感,昴拚命地凝神望向黑暗。

白鯨的身影沉入夜色中,怎麼也找不著它的巨軀。

「可惡……還以為是汗,沒想到竟然是霧……!」

額頭感受到有別於冷汗的液體,貼上去的手掌嘗到濕潤的觸感,令昴皺起整張臉。

本來就處在缺乏光源的黑暗中,現在又還起霧,要確保視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雷姆!看得見白鯨嗎!?」

「太暗了看不見!不過……!」

後面,旁邊,上方,昴在視界裡尋找魚影。

雷姆悲痛地回應昴,但不知為何她接下來支支吾吾。

屏息的雷姆叫人在意所以昴看向她,不過在濃霧中只看得見輪廓看不見表情。霧氣已經濃到連手邊都看不清了。

「————」

一開始,昴和應該是白鯨的眼睛對上時,它的眼球大到就算昴伸長雙手都抱不住。

一顆眼球就這麼巨大。白鯨就如同名字,擁有足以和鯨魚匹敵的身體。

現實是那樣的怪物可以藏住聲音和氣息,自由地在夜空中泅游。

因為霧氣變深導致看不見白鯨,使得恐懼更上一層。

「不過,雷姆的先發攻擊應該有命中。……有可能擊退它了。」

會太樂觀嗎?

在雷姆的詠唱下凝聚而成的冰槍威力,在昴至今所見過的魔法裡位居最頂尖,要是一次剌中一根,昴可以說就死了三次。

管它是身軀多龐大的怪物,受重傷的話也是會害怕的吧。

「其他龍車怎樣了!?」

「應該是散開逃跑了。霧一出現就立刻分散逃逸。運氣好的話就不會被白鯨追,就有可能逃出白霧。」

這是一般遇到白鯨時的應對法吧。

原來如此,確實沒有龍車跟這輛車並肩而行。原本跟在後頭的其他車輛似乎都照著這條不成文規定散開逃竄了。

——失去好不容易籌措到的交通工具,這件事實讓昴緊皎牙根。

時間點太糟了。帶著所有村民逃走的方案再度瓦解。

「就算懊悔也沒用。總而言之,現在只要想如何離開這片霧……」

在內臓因搖晃而翻攪的過程中,昴先把逃脫後的問題擱在一旁。

眼前的絕境,減少的手牌。既然失去自己的龍車,那就只能靠奧托的龍車前往宅邸。所以說,現在要想辦法穿越這麻煩的霧——

「————!!」

眼前突然張開一張巨嘴,口腔裡頭排列著大如石臼的強壯牙齒。

咆哮轟然巨響,壓倒性的聲音暴力和氣浪嚇到地龍絆到腳,刮過地面。車輪懸空,龍車車斗大幅傾斜。裝有油的壺撞破車篷掉到外頭,抓住車斗車緣的昴也差點被甩出去。

昴拚命抓緊車斗,同時看到龍車正面是有著骯髒牙齒的巨大嘴巴正逐漸逼近,像要吞掉這裡。

到這一瞬間,昴終於理解到自己的認知太過天真。

現狀是遇到白鯨,徘徊在深沉夜霧中。

現在這剎那,進入了能否倖存的賭局。

「——喝啊啊啊啊啊!」

吞噬龍車的嘴巴迫近的瞬間,車斗的木頭地板因吼叫與沖擊彈飛。

雷姆踢碎地板,像子彈一樣朝前方跳躍。被暴風掀起的發飾下方突出銳利的角,鬼化狀態的她揮舞自己隨身攜帶的帶剌鐵球,喊:

「——朝左走!」

「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左邊!」

鐵球從正上方敲爛白鯨的上顎。烏黑的血幕噴出,張開的大嘴被強行合上。下顎撞擊大地,盡管如此巨臉的推進力依舊沒有消失。奧托專心駕馭地龍,順利讓龍車沖向旁邊。

奔馳的龍車車斗右側無法完全避開而擦撞巨軀,發出像是摩擦岩石的刮擦聲後被壓到變形撞飛。

沒了車輪的車斗大幅傾斜,失去平衡直接翻轉過來。

當然,上頭的昴無計可施,即將被扔向地面。

——會死嗎?

判斷太遲而招來死亡之前,混在轟然巨響中沖過來的銀蛇纏住昴的身體,強行將他拉離墜落的軌道,讓昴頭下腳上摔在駕駛台上。

然後,

「接、招吧————!!」

右手握著拉起昴的鐵球,用空著的左手破壞駕駛台與車斗的連結部位後,雷姆抓起被分開的車斗——頓時,載重增加到拉龍車的地龍痛到嚎叫的地步,然後大型貨物用車身被扔向後方。

雖說被削掉一半,但依舊是形同一座小屋的超大型質量彈。車身直擊錯身而過的白鯨側腹——扭動身軀的白鯨用尾巴拍擊,使大地和木材爆裂開來,灑落土塊。

「干、干、幹掉它了嗎!?」

盡管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還是領悟到自己的龍車毀壞了大部分吧。支付這麼大的犧牲只求有等值的希望,這想法灌注在自暴自棄的聲音裡頭。

鳴動大氣的咆哮,和增加氣勢的宵暗之霧。以及從背後迫近、名為絕望的壓力打碎了他的希望。

「為、為什麼一直追我們……還有其他龍車吧」

吼叫的奧托詛咒降臨在身上的不幸。

譴責白鯨完全不理其他八輛龍車只攻擊自己的不講理。昴也非常贊同,但眼見奧托持續咒罵的樣子讓他的不平被拖進喉嚨深處。

棄子,或是替代肉盾——假如遇到魔女教的話,與自己同行的商人就是很好用的利用對象。昴覺得窺見了自己醜陋的一面。

「而且就算抱怨命運,狀況也不會改變……」

白鯨的威脅依舊逼近身後,在空中游動的巨軀速度遠勝龍車。

即使舍棄載貨車斗減輕重量,單靠地龍的奔馳被追上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快想快想快想,突破突破突破的方法。有什麼,有沒有什麼,有什麼……!」

就算死命運轉腦袋,卻還是想不到任何突破現狀的策略。被追殺的急迫感,在連腳邊都看不見的夜霧中,昴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

而在把時間浪費在無所作為的期間,命運再度強加苦難的選擇給昴。

雷姆走近承受劇烈搖晃、緊抓車體的昴。明明同樣被震動翻攪,雷姆接近的腳步卻讓人感受不到這點。

「昴,請收下這個。」

「幹嘛!?你想到什麼了嗎!?接下來要怎麼……」

以為對方想到脫離絕境的妙計而抬頭的昴,被雷姆塞了一個小袋子。沉甸甸的重量讓昴立刻知道那是盤纏袋。

現在,這種場合,這些錢派得上什麼用場嗎?

對雷姆遞出盤纏的行為感到一陣寒意,昴在臉頰貼上僵硬的笑容。

「雷、雷姆……?我知道扔錢是威力足以毀壞游戲平衡的技能,不過那畢竟是在游戲

裡……」

「雷姆要下車迎擊白鯨。這段期間,請昴離開霧。」

想用玩笑話否定現實的昴,被雷姆毅然決然的聲音給打碎。

雷姆重新面向奧托,而不是昴。

「奧託大人,昴就拜託您了。約定的報酬已經交給昴。——請脫離霧,向梅札斯領地報告白鯨出現。」

「報、報酬……?現在這種時候,命比較重要吧!?」

沒有聽見兩人對話的奧托如此回答。盡管如此,看到他為了活下去而拚命駕駛龍車的模樣,雷姆就安心地嘴唇微綻看向昴。

「昴,雷姆腦袋不好,只想得出這個方法。請務必活下去……」

「等、等一下,雷姆!你說要我們去通知領地白鯨出現了吧?你該不會……沒打算活著回來!?」

昴拚命挽留做出悲壯決定的雷姆。

盡管黑暗的世界依舊高掛整片昏沉暗夜,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昴就是覺得眼前的雷姆面部十分清晰。

「我不讓你去!我不讓你去!要、要是連你都死了,我……!」

裝有盤纏的袋子掉到腳邊,雙手抱住站在眼前的雷姆的腰桿。

將小巧身軀抱在懷裡,挽留意欲離去的存在。要是放開手,雷姆就會豁出性命沖向白鯨。

只有這件事一定要阻止。不然的話——

「啊啊……」

在感情發狂沖撞、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承受擁抱的雷姆吐出熱烈的嘆息。

聽見陶醉的聲響後視線下滑,懷中的雷姆正仰望自己,恍惚地微笑。

「雷姆是為了這一刻而活。」

「你在說……」

什麼。可是卻沒法講完。

沖擊拍打脖子後方,天旋地轉的感覺襲擊昴。

原本伸手回抱的雷姆,用手刀敲擊昴的後腦杓。

力量脫離身體,昴像坍塌一樣靠向雷姆。

「雷、姆……你做什麼……」

不只視野,連意識都快被龍車的晃動給吞沒消失。

即使連要抬頭都很困難,昴依然死命抓著雷姆。

而雷姆用慈愛的眼神凝視這樣掙扎的昴,接著嘴唇輕輕湊向昴的耳朵,朝遠去的意識一端送出耳語。

「沒事。因為雷姆永遠都會在昴的後面保護你。」

『你什麼都不用做。跟在我後面就好。』

在今天早上出發前,跟雷姆這樣說的人就是昴自己。

所以雷姆就按照他說的,為了保護昴而站在後方。始終站在那。

「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

「昴,雷姆——」

意識中斷。

感覺又被用力抱緊一次。

溫柔且柔軟的感觸貼在額頭上,又馬上離開。

而那就是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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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04 pm

7

————

————————

————————啊。

被搖晃、沖擊拍打臉部的感覺不斷重復。

反覆的感覺喚醒空白的意識,昴回到現實。

抬起臉,想要撐起上半身卻被晃動阻撓。手一滑,頭又差點要撞擊地板,不過壓在腹部一帶的沉重質量勉強阻止其發生。

抵住腹部的堅硬壓迫感。伸手觸碰,確認那個感觸來自於塞滿金幣的袋子後,意識消失前的記憶穿過腦海。

「——雷姆呢!?」

「菜月先生!?您醒啦!?」

把肚子上的盤纏袋扔向旁邊,四肢著地的昴環顧周圍。世界還是一樣被黑暗包圍,劇烈的搖晃和聲響告知他現在在龍車上。

而察覺到昴跳起來,只轉動脖子看過來的人是奧托。坐在駕駛台上的他看向後方,朝著想要站起來的昴出聲。

「請不要動!您被敲到頭,而且現在沒有加持。地龍目前還在全力奔跑,沒法顧慮到菜月先生!」

「那種事無所謂!雷姆呢?雷姆怎麼了!?」

怒吼回嗆的昴看遍駕駛台每個角落,尋找少女的身影。失去車斗而變小的龍車,根本沒必要看那麼多眼,就能知道上頭有誰。

盡管如此,在實際確認事實之前,都還是沒法承認這點。

「回答我,奧托!雷姆怎麼了……!」

「那位小姐……」

看到粗聲粗氣、現在亢奮到要撲過來的昴,奧托理解到拖延回答的危險性。

「為了讓我們坐的龍車逃走……她下車去迎戰白鯨了。」

失去意識前的對話不是作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現實。

「————」

他擠出來的話讓昴倒抽一口氣。接著,

「回去。」

「……啊?」

「我說回去!回去救雷姆,回去幫雷姆!現在立刻回去!」

昴跳上狹窄的駕駛台,揪著奧托的前襟。

現在光是要駕馭混亂的地龍就忙不過來的奧托,根本沒法應付昴的暴行。領口被抓的他面色鐵青。

「您、您是認真的嗎!?回去……您倒是說說回去又能怎樣!不都看見白鯨那種怪物的恐怖了嗎!?這根本是自殺行為!」

「就是因為近距離看到那隻怪物,才會說回去救雷姆的吧!」

面對抗拒命令的奧托,昴氣得青筋直暴、破口大罵。

白鯨的威脅,深深烙印在昴眼底。

那副巨軀以凌駕地龍的速度在空中游動,尾巴輕輕一揮就破壞掉大型龍車。即使在視野受阻的霧中也能確實捕捉獵物,連雷姆的魔法也沒法讓它負傷。

它毫無疑問,是昴在這個異世界中所看過的最大最強的敵人。

與那威脅相比,應付還在人類范疇內的艾爾莎,以及挑戰無數的沃爾加姆,還比較能找到簡單的攻略法。

但是要戰勝強大到如此地步的怪物,連要想像都沒辦法。

「雷姆也一樣……怎麼能放著她不管。要是那樣的話!」

鬼化的雷姆有多強焊,昴十分清楚。但正因為理解才敢這麼說:在白鯨面前,那樣的強勁沒有意義。

要是把雷姆丟在這,就真的會失去她。

那樣就沒意義了。那樣昴就算倖存也沒有任何意義。

昴所期望的未來,不能欠缺雷姆這存在。

沒有雷姆,昴會迷失自己,沒法肯定自己。因此會肯定昴的雷姆,有必要存在。

「你要犧牲她好爭取時間嗎!現在就回頭,奧托!不然的話……」

「您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可是,昴的懇求卻被奧托的怒罵給蓋過。

揪著前襟的手腕被反手握住,下一秒背部就撞擊駕駛台。

「啊嘎!」

「在加持效果消失的狀態下,想憑力氣強迫一個人也能單獨穿越街道的旅行商人嗎?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扭轉抓著衣服的手腕,讓昴趴倒在地後把昴的手臂扭到背後。在做這些的期間,奧托的一隻手始終都握著韁繩。

「總而言之請冷靜下來!這就是您現在的狀態。這種狀態下的您能做什麼?您是想要白費那女孩、留下來的她的心情嗎!」

「你還敢提雷姆!舍棄雷姆……眼睜睜看她送死的你,有什麼資格稱呼她!回去!現在立刻去救雷姆!」

「啊啊夠了!講不通啊!拜託您冷靜一點啦!」

拚命掙扎、試圖讓被扭的手臂掙脫的昴令奧托咂嘴。他就這樣凝視前方,驅使地龍筆直前進,說:

「白鯨有多恐怖,您還不知道嗎!君臨世界幾百年的期間,有多少人說要殺了他!您知道嗎!?」

朝著講不聽的昴訴說,奧托郁悶到面露愁苦。

「幾百名拿武器的人類去挑戰,都還殺不了它!沒有武器沒有戰斗能力的我們就算去到那,是能幹什麼!救出擋在它面前的女孩P我們連那種事都辦不到!根本辦不到!」

「吵死了!那種事,在做之前……!」

「那我說件能讓您理解的事吧!露格尼卡王國組成的討伐隊!連大征伐的時候,前代劍聖都被它殺掉!根本沒人能戰勝那種怪物!」

在奧托拚命擠出的激烈表白中,遺憾和悔恨都化為顫抖表露出來。

奧托本身也對白鯨抱持深深的憤怒。盡管如此,那股憤怒的源頭,白鯨對人類的威脅太過巨大。

為了告訴不懂事的昴這點,他自己也不得不去自覺白鯨的龐大,然後品嘗消滅內心對抗意識的苦澀。

「劍聖……被殺……?」

聽到用盡靈魂的吶喊,原本聽不進任何話的昴氣勢瞬間萎縮。

劍聖——那是被召喚至異世界的昴曾親眼目擊、最強的人物方能被給予的稱號,對昴來說更是無人能及的『強大』象徵。

前代劍聖所體現出的『最強』,跟萊因哈魯特的強大並不相同。

可是擁有和萊因哈魯特同樣稱號的存在,被白鯨所殺。

「比萊因哈魯特…還強……?」

連最強的存在都無法匹敵的怪物,根本就是『最強災厄』的化身。

剛剛毫無根據推著昴一把的焦躁感急速消失。在失去那樣的後盾時,昴才察覺自己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我在幹什麼……現在,可不是倒在這種地方的時候……」

想救雷姆。想救出她。現在不立刻回頭的話就無法實現這想法。

內心能夠理解,但關鍵的鬥志卻到不了手腳,甚至到不了靈魂。

放開扭住的手臂,奧托用憐憫的聲音說:

「我很弱,你也很弱,所以我們救不了那個女孩。——那女孩的強大,我們根本追不上。」

——可是,雷姆其實不強。

昴知道這點,明明知道卻又說不出來。

他垂頭喪氣任由身體被龍車搖晃。地龍繼續筆直地穿越夜霧。

扔下身後的雷姆,龍車遠去。

昴不斷地遠離雷姆。

「————」

就這樣,五分鐘,十分鐘,低著頭任時間經過時。

「菜月先生,那是……」

一直默默駕駛地龍奔馳的奧托,凝視著前方同時呼喚昴。慢慢抬起頭,昴爬向奧托旁邊,從那邊跟他看向同個方向——在黑暗中,看到朦朧搖晃的光芒。

「雖然被霧遮住……不過那是結晶燈的光!」

「穿過霧了嗎……?」

「就算穿越了外頭仍是夜晚的街道,有燈光太不自然了。恐怕是跟我們一樣被霧包圍的人……」

宛如為奧托的推測背書,對方同樣也注意到這邊而直直奔過來。十幾秒後,從霧的後方出現一輛龍車和坐在上頭的男駕駛。

「終、終於遇到人了……欸!這是霧吧!?是、是白鯨弄的吧P」

壯年男子口吐白沫,如字面意思陷入恐慌狀態但還是拚死叫喊。

在夜霧中發現昴他們讓男子覺得就像遇到佛祖神明吧。悲痛的聲音難以否定這樣的推測,不過奧托點頭。

「對,是白鯨。我們已經遇過了。現在很幸運地逃出來,但在離開霧之前隨時都還有可能會遇見它。」

「真、真的嗎……!啊啊,太糟糕了。為什麼、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

斜瞄抱頭不斷悲嘆的男子一眼,昴瞪向坐在隔壁的奧托。

因為奧托說的『很幸運』這幾個字,聽起來簡直就像忘了丟下雷姆的罪惡感。

「奧托,注意你說話的方式。」

「什麼意思呢,菜月先生?」

「我叫你講話別那麼輕浮!很幸運?開什麼玩笑。雷姆、雷姆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讓我們……」

決定丟下雷姆的那一刻,昴跟奧托的立場就完全相同。盡管如此昴還是試圖藉由思念雷姆而憤怒的行為,來混淆自己的罪惡感。

昴很清楚。昴早就瞭然於心。

被留下的雷姆面對白鯨絞盡腦汁、用盡智慧而得以倖存——這種事,不過是妄想,連有希望性的觀測都稱不上。

雷姆在這片霧中,在這第三次的世界裡,再度為了救昴而死——

「雷姆?誰啊?」

而雷姆如此悲壯的覺悟與想法,卻被輕而易舉地背叛。

「——啥?」

「就是,那個叫雷姆的人是誰呢?在其他四散而逃的商人裡頭,應該沒人叫那個名字……請問您是在說誰?」

不明白昴發言的意圖,奧托歪頭表示不解。

這個褻瀆雷姆存在的舉止,根本就是踐踏她的高潔。

——揚起的拳頭用力地朝他的側臉揍下去。

車上的動亂頓時透過韁繩傳給地龍,龍車大幅左搖右擺。失去支撐的昴朝駕駛台後方倒下,被揍的奧托橫倒在駕駛台上。

奧托按著被打的臉,看向迅速起身又倒下去的昴。

「干、幹嘛突然打人啊!?」

「別開玩笑了!」

昴的暴行讓奧托一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但對昴來說奧托的言行才叫人難以置信。

「你說什麼……!竟然敢問我留下來好讓我們逃跑的雷姆是誰,開什麼玩笑!你是想被殺嗎……呃!」

「就說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了啦!搞什麼,突然就講些奇怪的話……是看到白鯨發瘋了嗎!?」

面對昴緊咬不放的言論,奧托堅持不知情。

憋不住的激情讓視野一片血紅。時間感覺過得格外的慢,噴發的殺意命令昴折斷眼前男子的細頸。

伸長手,扭斷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的性命——

「你們在幹嘛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吧!總而言之趕快離開霧……」

看著兩人互相叫罵甚至發展成要殺人的情況,並肩駕駛龍車的男子雖然狼狽但還是出言喝叱。只是他的聲音沒有傳給氣氛險惡到極點的兩人。

阻止那醜陋爭斗的,是男子的下一個動作。

「現在先以離開霧逃離白鯨為最優先——」

拚命用現實說服兩人的男子,身體被吸進從背後吞噬龍車的白鯨大嘴裡,一瞬間就從昴他們的視野裡消失。

將龍車和地龍整個吞入後,白鯨臉往上抬,咀嚼巨大的質量。

木材和鐵材被絞碎,肉被石臼般的牙齒磨爛,地龍發出臨死哀嚎。慘叫和破碎聲混在一起,同樣被做成絞肉的男子的聲音則是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裡。

「什、什——」

巨軀無聲接近然後蹂躪,嚇得昴和奧托都說不出話來。

再見白鯨威容,奧托雙腿顫抖,昴整個人呆掉瞪大眼睛。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還健在的白鯨,絲毫不理會旁邊渺小的兩人,專心地咂嘴享用口中的晚餐。

「你會在這裡,代表……」

為了吸引這隻怪物而留在現場的少女怎麼了?

壓倒性的存在出現在眼前,答案已十分明顯卻又不得不追求。

當然,白鯨不會回答這問題。咀嚼完的白鯨彷彿在鎖定下一個獵物,那大大的眼睛盯著旁邊的龍車——俯瞰著昴。

「嗚、啊啊啊啊啊——!!」

承受不了壓力、先陷入狂亂的奧託大叫。

地龍也因為白鯨的存在而恐慌,沒等主人下指示就提升奔跑的速度。但只有在一瞬間拉開彼此的距離,白鯨邊扭動身軀邊加快游泳的速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執著?應該已經拉開距離啦……」

在加速的龍車上,被喪失感擊潰的昴癱坐駕駛台。連錯亂的奧托的悲泣,現在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搞什麼鬼,只追我們……!在這麼暗的、情況下……為什麼……!是有什麼、被當成、目標了嗎……!」

奧托邊啜泣邊把掛在龍車上的結晶燈拔下扔掉。

為了不讓白鯨盯上而做的無謂抵抗叫人不忍卒睹。但是奧托的叫喊讓昴的腦海浮現某個念頭。

對於固執追擊兩人的白鯨,奧托哭說是不是有什麼被當成目標。

假如白鯨那可怕至極的執著是有理由的話——

「該不會……」

從駕駛台探出身子,昴凝神朝游在身後的白鯨方向看過去。

悠遊在夜霧中的白鯨,以朦朧的黑暗覆蓋自己的巨軀。可是,捨命做垂死掙扎的昴,微微確認到白鯨的臉部正面。

它的頭部那兒可以看到長著一根歪斜扭曲的角。

——棲息在宅邸週遭森林裡的魔獸沃爾加姆,外觀看起來就像頭上長著角的大型野狗。而且據稱誕生自魔女之力的魔獸,會被昴身上散發的魔女氣味吸引而主動襲擊。也就是說…

「那個怪物……白鯨也是魔獸嗎……?」

道出難以置信的可能性後,昴為這無法接受的現實搖頭。

但是,這麼想的話一切就都吻合了。

在分散開來的眾多龍車裡,白鯨最早盯上昴搭的龍車的理由,以及昴改搭奧托的龍車後它還是偏執狙擊兩人的理由。

雷姆抱著必死覺悟爭取到時間後,又繼續追這輛龍車的理由。

回想起白鯨在黑暗中緊追不捨之際,雷姆曾想說什麼卻又猶豫地沒道出口。其實雷姆在那個時間點,就察覺到了。

「是我的身體……在吸引白鯨嗎……?」

白鯨追著昴的存在,追著魔女的氣味攻過來。

雷姆比誰都先察覺到這件事,所以才為了保護昴而主動下車爭取時間。為了保護昴,就只為了保護昴。

「怎麼會,雷姆……我、沒那個……都怪我……!」

蜂擁而上的沉重壓力和悲嘆,讓昴掩面蹲下。

失去雷姆,讓雷姆犧牲。理解到這一切的責任出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事實開始責備昴的身心。

「菜月先生……」

昴被絕望打垮時,奧托從背後拍他的肩膀。

顫抖的手指,和特別乾巴巴的聲音。昴膽戰心驚地回頭看向奧托。

「奧托,我……」

「請您去死。」

下一秒,肩膀被推的昴身體直接墜下龍車。

「——啊?」

視野顛倒過來,被推下的身體劇烈旋轉到沒法分辨上下。

在混亂的視野裡看到大笑的奧托。他嘴巴張大到可以看見牙齒的地步,邊流淌口水邊笑喊:

「都、都是你不好!都怪你、都怪你它才會追過來,所以請負起責任!啊哈哈!去死吧!死了我就得救了——!」

看到他狂笑的模樣,昴發現他的精神已經崩潰。

聽到昴的軟弱低語,也不問根據就抓緊這點直接推昴下車,奧托的精神狀況就是被逼到這種地步。

理解到這點的瞬間,昴的身體也到達地面。

背後毫不留情地撞擊地面,全身的骨頭品嘗到碎裂的痛楚。哀鳴中還夾雜了內臓破裂的聲響,昴邊在地上翻滾邊持續吐血。

沖擊強烈到連自覺痛楚的機能都被奪去。

重復嘔出胃液和血液,昴慢慢地抬起頭。感覺遠處傳來撇下自己的龍車逃跑的聲音,而且還越來越遠。

很不可思議的沒有湧現怨慰。

因痛苦而管不了那些是真的,不過除此之外不知為何還有著沒法責備奧托的感情。

奧托只是被牽連,為了活下去才做出推落自己的垂死掙扎。或許是因為接受了這樣的無可奈何所以才原諒。

「惡噗,咳惡惡。」

那樣的感傷變成盈滿口腔的血味,還有像突然想起而震破全身的劇痛,讓昴痛苦扭身。

「——」

但那些全都在巨大存在現身之際,被吹得一干二淨。

——其威容之強大,只稍一眼就能讓昴理解到意圖對抗的愚蠢。

在趴臥在地的昴面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白鯨從那張大過頭的嘴巴吐出腥臭,確認微小的昴的存在。

對矮小的人類肉身而言,光是白鯨的呼吸就等於暴風。更何況現在的昴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光一個吐氣就能讓他持續在地面滾。

折斷的骨頭變成更復雜的形狀,新鮮的痛楚讓昴的喉嚨炸開聽膩的慘叫。

「————」

就這樣俯視痛苦不堪的昴,白鯨保持沉默像在玩弄。

悠然佇立的姿態不適用鬆懈這類詞匯。因為這是物種上的差異。

具體來說就是螞蟻挑戰大象、人類在海中挑戰鯨魚那樣。

被疼痛和嘔吐感支配的腦袋,理解到即將到來的『死亡』。

已經品嘗過無數次的絕望感。

確實又緩慢失去自己的喪失感。

壯志未酬又什麼都辦不到的無力感。

這些全都親密地磨蹭昴,熟稔地跟他勾肩搭背,譏笑他這次的不像樣苦惱與滑稽的掙扎。

已經搞不懂是什麼不對、哪裡錯了。

只是,失去雷姆的現在,昴的手中已經什麼都不剩。

自嘲連那樣的苟且偷生都只是無意義的抵抗。

無趣。無聊。什麼都辦不到且什麼也沒剩下、最糟糕的存活樣貌。

感覺白鯨的鼻尖逼近到眼前。

張開的口腔內,並排著能將有著堅硬鱗片的地龍絞碎的強韌牙齒。

昴的肉、骨頭和靈魂,都會被磨爛咀嚼吃得到處都是。

不如殺了我,快點用你的嘴巴吃掉我。想要道出不服輸但顫抖的嘴唇吐出的卻是:

「我…不想死……」

連嘴硬都辦不到的軟弱,這次真的讓昴絕望。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朝胸膛內側刺下冰冷刀刃。全身血液結凍冷卻,眼前因失望而一片黑。

「不、不要……我、不想死。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不要不要……救救我,雷姆,救我……」

抱怨、洩氣話、對污穢人生止不住的執著,從嘴巴溢出。

緊抓早就失去過的性命、害人失去的性命不放。什麼都辦不到的弱者,什麼都做不好的魯蛇,什麼都沒法守護的垃圾,卻還是哭喊著留他一條小命。

可悲。悲慘。所謂的醜態講的就是這模樣。

任誰都不屑看那滑稽,只會投以嘲諷話語、責備連看都覺得痛苦的光景吧。抓著生命到這種地步,是高潔的人性絕不容許的行為。

慘不忍睹。螻蟻的生存方式都還比較可愛。憐惜自己,污穢高傲尊貴存在的尊嚴,簡直就是『豬的慾望』本身。

「不、不要啊……我、我不想死……救我……」

盡管如此還是攀地爬行、努力逃竄,尋求維系生命的可能性好苟延殘喘。

終於身體失去力量無法前進,手指撫摸草,連挖起泥土的力量都不剩。哭喊的力氣早就用光,只能讓身體往旁邊倒做為最後抵抗。

「我、不想、死啊……」

然後,仰躺倒下的昴嘴巴吐出求饒。

那是最後的求活掙扎。

什麼都做不到了。沒法思考。只能任人擺布。

然而,將昴帶向結束的沖擊卻始終沒有降臨。

熟悉親近的『死亡』氣息,被咬碎的淒慘結局,直到最後都沒造訪。

持續等待不知何時結束的完結,這份恐怖輕易毀壞人心。

忍受不了恐懼而扭動身體,昴殘酷地驅使發抖的身體,然後泅游視線尋找能了結自己的絕望。

「……咦?」

——原本近在眼前的白鯨,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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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06 pm

8

在那之後,昴只是憑著對生的執著持續奔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喘氣,雙腿搖晃,血流進眼睛使視野混濁。但是昴依舊不厭其煩地跑。反正本來就置身在視野很差的黑暗和霧中,什麼都沒改變。

在看不見星星月亮的夜之懷抱裡,昴連自己的腳邊都看不見。搞不好只是沒察覺到,其實自己早就被白鯨吞掉了吧。

現在自己可能在魔獸的肚子裡,一直朝終點邁進罷了。

「咿呃!」

在黑暗中,昴從頭到尾都一個人。

失去雷姆,被奧托舍棄,連白鯨都對昴置之不理。

失去存在價值的昴,渺小的存在,沒有人會去在乎。

我不想死。都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想了。

活著有什麼意義嗎?沒有死又留有任何意義嗎?

會冒出亂七八糟的想法,是為了混淆痛楚和恐懼而有的自我防衛本能嗎?連在這種場合都發揮自我憐憫的自己,實在令人厭惡至極。

「——啊?」

霧氣的終點,在自虐到極限、連罵聲都發不出的時候突然出現。

以為是無邊無盡的黑暗突然告終,無法相信的昴整個人垮在地面上。柔和的月光照耀大地,昴這才理解到自己活下來了。

血液流通手腳的感覺回來了,昴朝夜空伸出雙手。

讓昴這麼做、湧上心頭的,不是抓住生的喜悅。

「我又……」

而是在難看掙扎到最後,對抓住生命的自己的失望。

得到曾經那麼渴望的生,昴已不抱任何感慨。承受不住的罪惡感燒灼胸膛,感覺快要被原本忘記的存在、名為羞恥的感情給殺了。

「雷姆……雷姆……!」

掩著臉,持續溢出憋不住的熱淚和少女的名字。

藉由呼喊那名字和請求諒解,昴不斷安慰自己的靈魂。

額頭摩擦泥土後啜泣,不知道過了多久。

那個發出緩慢的摩擦音,來到蹲著的昴面前。

「你、你是……」

拉著失去原型的車體、沾染鮮血的是一輛龍車和地龍。

曾經見過的那個,毫無疑問是奧托的地龍。但是,車上卻沒有看見推下昴的青年。

「為什麼你會……那傢伙…奧托呢?」

疑問雖然出口,但想當然爾不會有回答。

看到晃悠悠接近的龍車,昴也站起來走過去。仰望那殘破不堪的龍車,昴注意到。

——駕駛台上剌著好幾把仿照十字架的短劍,還留有血跡。

是離開霧的時候,被什麼人攻擊了吧。

無法想像發瘋到舍棄昴只為保住一命的奧托,脫離險境後又面對絕望時抱著什麼樣的感情。

可是,他身上發生什麼事,只要看孤零零的地龍就能明了。

「……走吧。」

喃喃自語後,昴撐起疼痛的身體坐上駕駛台。

用勉強能動的右手抓住韁繩,模仿看過的動作揮舞韁繩好對地龍發出指示。

與主人操控韁繩的感覺不同,地龍困惑地用圓溜溜的眼珠仰望昴。

但是,看昴反覆揮動韁繩,地龍便開始慢慢地沿著街道前進。

——在銀色月光下,龍車緩慢移動。

彼此都失去重要存在,互舔傷口的人與地龍。這樣的組合緩緩地、緩緩地沐浴在星月的嘲笑中。

龍車持續地緩緩奔馳。

持續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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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無法訴諸言語』
1

嘎吱嘎吱,龍車邊發出聲音邊前進。

倚著駕駛台,當個形式上的駕駛的昴意識朦朧不清。

一方面疲勞,再來受傷,但最大的原因在於精神耗損過大。

放著骨折和破皮的額頭不管,脫臼的左肩斷斷續續地表達疼痛。嘴巴裡牙齒斷掉的觸感叫人不快至極,被血液、泥土、小便污染的衣服直接將冷冽的感覺傳達給肌膚。

——為什麼我活下來了呢?

被雷姆守護,失去她,被奧托舍棄,丟人現眼地乞求饒命,連白鯨都扔下自己不管,隨便走在夜霧的街道上,脫離霧後活了下來。

現在,和一同倖存的地龍前進的這條路,會通往哪裡呢?

不管會到哪,自己在那裡究竟能幹什麼呢?

想保護某個人,想要救她,一直相信是這份心情推動自己。可是實際上自己只是用漂亮話來粉飾不想看的事物,然後沉浸在喜悅中。

自己比誰都還要愛惜己命。自己不過是個自愛自憐的肉塊而已。

丟下雷姆面對白鯨,命令奧托折回去的時候,裝作屈服在奧托的反駁下,但其實心裡頭是感到安心的不是嗎?

既然是連劍聖都敵不過的對手,那回去也只是找死。雷姆也不期望那樣。——所以說,自己沒必要回去。沒有必要赴死。

就事實而言昴沒有回去救雷姆,還對應該憎恨的白鯨討饒小命。喊著不想死還尿失禁,然後東竄西逃。

那時候的腦子裡,從未關心過雷姆的安危。

為了這種男人豁出性命,雷姆做了一件蠢到爆的事。

「可是……最蠢的是……」

雷姆已經不在了。

奧托也是,其他旅行商人也都不在,只剩下昴一個人。

只有地龍默默無語,順著整治過的街道朝鄉裡村莊持續奔跑。

哪兒都行。不管要帶自己到哪都可以。

自暴自棄的昴放下韁繩,倒在駕駛台上。

進入躺下來的視野裡的,是刺在難以著眼之處的十字劍。脫離霧的奧托遭遇魔女教信徒襲擊的痕跡。

為什麼,魔女教不直接出現在昴面前呢?為何不像對奧托那樣,割取這條毫無意義的性命呢?

還是說,要是到了關鍵的場面,自己還是會乞求饒命?

即使是在貝特魯吉烏斯面前。

「貝特魯…吉烏斯。」

喃喃道出憎恨對象的名字,昴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空洞。

殘殺雷姆,嘲笑昴,萬惡的根源。即使道出那個狂人的名字,昴的心也沒有產生一絲漣漪。

明明幾個小時前,對那狂人的憤怒是昴的活力泉源。

「我到底…在…幹什麼……」

龍車車輪吱嘎作響,高亢的聲響搔刮耳膜。

足以讓人生疼的不協調音令昴皺眉,輕輕地撐起身體。

「森林……?」

一看才知道,地龍不知幾時停下腳步。環顧周圍,龍車走出被樹木圍繞的林道,碾壓裸露泥土的地面。

旭日昇起一陣子了吧,白色陽光從頭上燒燙昴的身體。

意識到後,那股熱度慢慢地滲透到身體深處。

「——唉呀,昴?」

突然被呆傻、音調高的聲音呼喚名字,昴嚇到愣住。

爬上停下的龍車,盯著駕駛台上的昴看的,是幾道小小的人影。

「果然是昴。」「怎麼了,昴?」「好髒喔,昴。」「臭死了,昴。」

他們指著昴,嘴巴開始嘲笑他淒慘的模樣。

但是,嘲笑昴的笑聲裡沒有惡意,反而灌注了只有對待親密之人才有的深情。

「你、你們……」

熟悉的臉。這幾天看過好幾次的臉。每次都是在痛苦和悲傷下扭曲、再也不能笑的臉。

那是生活在羅茲瓦爾宅邸附近、阿拉姆村的孩童們的笑臉。

呆呆地抬起頭,昴看到了林道盡頭有人煙的氣息,有自己追求的光景。

——那麼期望、那麼盼望的場所,總算是抵達了。

失去所有,對一切絕望而放棄的時候,昴趕上了。

「昴?」「唉呀,怎麼了?」「啊,危險!」

孩子們的聲音變高,昴知道他們在擔心自己。

雖然知道,但腦袋沉重,沒法支撐身體。

繃緊的東西發出聲響後斷掉,昴的意識也像要脫離所有懊惱般,靜靜地朝深處墜落。

「等一下,會掉下——」

——朝深處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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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昴醒過來時,最初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只設置結晶燈的樸素天花板,在眾多房間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宅邸裡頭很罕見,欣賞這點而選這間當個人房的自己,可以體會到自身的小老百姓特質。

頭底下是不論何時都又高又柔軟卻睡不慣的枕頭,棉被安穩地蓋到肩膀,昴立刻知道自己睡在床上。

不管在何種狀態,只要睜開眼睛意識就立刻清醒,是昴的體質。環視房內,確認這裡是自己一直日常起居的房間。然後,

「——啊。」

少女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書。

以黑色為基色、改造成裸露肌膚的女僕裝。裝飾短發的白花發飾,和可愛臉蛋上帶著銳利的撲克臉美貌表達出內心的高雅。

注意到這身影的瞬間,昴彈起上半身,牽起沒有察覺自己起床的少女的手,用驚訝彩繪表情。

「——隨隨便便地摸什麼摸,毛。」

冷淡甩開手的觸感及聲音,粉碎了幻想。

與失去的重要存在重逢,卻在察覺到眼前少女的粉紅色頭發時領悟到是虛構。

她是昴想見到的少女的雙胞胎姊姊,兩人相貌一樣,只有發色不同。

「拉姆知道幾天沒見所以你看到拉姆很開心,不過像這樣順從本能飛撲過來的行為與其說是男兒本色更像是雄性慾望。下流。」

輕蔑地瞪視昴,拉姆挪動椅子的位置好遠離床鋪。

冷淡的視線與聲音。光是外表,就能明確感受到與妹妹的不同。

「啊啊……這樣啊。事到如今,我沒那種資格……」

抓頭咬唇垂首的昴令拉姆詫異地皺眉。

對拉姆來說,剛剛的毒舌不過是睡醒的招呼。如果是平常的昴早就輕浮回嘴,但現在他卻一臉嚴肅默不作聲。

「……希望你不要太常讓拉姆做出不適合的舉動。」

邊說邊靠過來的拉姆用手掌溫柔地撫摸昴的頭。平靜沉穩的節奏,能夠和緩心跳的慈愛手指,令昴動搖。

「那是在想失禮的事的表情呢,毛。拉姆溫柔讓你很意外?」

「當然意外啊。……你應該是我表現軟弱時會窮追猛打的類型吧。」

「應該沒有像拉姆這樣充滿慈愛和寬容的女僕了。不過欺負現在的毛太過狠心。所以這次的份就往後延,累積到下次再窮追猛打好了。」

「我要訂正,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盡管拉姆宣告要把惡作劇留到下次的機會,但昴知道憐愛的感情沒有從手指消失。

盡管態度、口氣、性格和一切都不一樣,但她們果然是姊妹。

想到這份體貼性質相同,昴的胸口就緊縮。

有事必須告訴她,無可避免的痛苦在等待自己。

「啊……」

深思時手指遠離頭發,依依不捨下昴忍不住叫出聲。手雖然趕忙貼向嘴巴,但眼泛淘氣的拉姆綻放笑顏的速度更快。

「還想要?」

「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啦……」

「像小孩一樣快哭出來的樣子,還敢這麼說。逞強的方式也很孩子氣。」

斜視尷尬的昴,拉姆邊聳肩邊高高在上地說:

「那麼,毛。」

「…………」

再度把椅子挪回昴前面,坐在他面前的拉姆凝視昴。

「——讓拉姆聽聽發生什麼事了。」

就這樣,由拉姆點出話題的開端。

「慘不忍睹呢。才想說有村子沒見過的龍車出現,沒想到半死不活又骯髒的毛就在上頭。村子裡的人叫拉姆過去的時候,一開始還以為是開玩笑咧。」

拉姆淡淡地回顧把失去意識的昴扛進宅邸之前的事。

「肩膀脫臼和額頭破皮。折斷的肋骨接回去了,不過勉強的話傷口又會裂開。被血和泥巴弄髒的衣服處理掉了。——失禁的事,有瞞著愛蜜莉雅大人。」

「……啊啊,多謝了。」

昴沙啞地回應,拉姆一臉無趣然後聳肩。

就拉姆而言剛剛那算是一則笑話,但對當事人昴來說卻不是什麼大問題。

「我的傷,是誰治療的……」

「愛蜜莉雅大人喔。」

昴惦記的內容,被拉姆爽快說出口。

那答案令昴垂頭喪氣,拉姆則是手插腰鼻子噴氣。

「沒辦法呀。一開始是拜託碧翠絲大人,可是被拒絕了。畢竟那一位也是很難伺候的人,所以有做好被拒絕的心理准備。」

「那……愛蜜莉雅有說我什麼嘛?」

「拉姆什麼也不會說。那應該是毛要跟本人說的話吧。」

面對把手放在曾脫臼的肩膀上,怯生生這麼問的昴,拉姆的回答很冷漠。

「毛在王都和愛蜜莉雅大人發生了什麼事,拉姆沒聽說,也沒興趣。只要看毛現在的反應,就知道反正又是毛做了不正經的事吧。」

「真尖酸刻薄。」

「不覺得是很相稱的評價嗎?最適合害怕踏進核心,用其他話題盡可能延遲面對的膽小鬼。」

「呃……」

被酸到無話可說的昴,知道自己內心是在追求拉姆說的話的。畢竟,回來的昴身旁少了應該存在的人。這當然要一開始就先報告才對。

可是她沒有多做要求,而是等昴自己說出來。這是出自拉姆的溫柔,還是嚴厲呢?——一定是溫柔又嚴厲的關懷。

但是不可以一直昧於這樣的關懷。

「——雷姆死了。」

道出口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從昴的胸中脫落。

那是化成重物壓在內心底部的東西。在剛剛坦白的瞬間,那東西慢慢失去形體掉進胃裡,開始主張自己的存在。

那個塊狀物究竟是什麼?直到臉頰上傳來熱熱的感覺才終於理解到。

——我害死雷姆了。

眼淚滂沱流淌。

昴害死雷姆,確切感受到她死亡,若包含以前的宅邸輪回的話總計四次。竟然現在才發覺,自己害雷姆死了四次。

面對雷姆的死,這還是昴第一次為了她流淚。

為了這樣的自己盡心盡力的雷姆,昴終於為她流淚。

不是自我憐愛,不是出自於罪惡感,單純為了雷姆而流。

「我……什麼都辦不到。街道起霧……出現、白鯨。後來,雷姆想讓我逃跑……可是,我被留在霧裡頭……然後結果……」

想說的事沒法統整起來。

夾雜哽咽的話語雜亂無章,對話前後也無法契合。摻雜藉口的內容停不下來,感覺污穢了雷姆的死,昴害怕起來。

認罪,受罰。接受難看的自己應有的懲罰。

為了受罰,就要說明坦承一切——

「雷姆是誰?」

————

——————

————————

「啊,咦,哈……?」

她說什麼?自己怎麼聽不懂。

無法嚥下拉姆話中的意思,昴發出痴傻的單音。

雷姆是誰?那是什麼意思?

可是,拉姆詫異地看著昴,歪著頭再度開口:

「雷姆是誰呀,毛?」

聽到雙胞胎妹妹的名字卻眉頭動都不動一下,還問那是誰。

「還、還什麼是誰咧……別說蠢話了!那、那是、那是你的妹妹的名字吧!?雷姆耶?我說雷姆,雷姆喲。別跟我開玩笑了。」

「拉姆的妹妹……」

手指貼著嘴唇,拉姆閉上眼睛認真思考。

回想的舉動對現在的昴而言實在心焦難耐。好想對她怒吼你在幹什麼呀,然後立刻把她扔進籠罩霧氣的街道。

「拉姆的妹妹,雷姆。哦……」

「想起來了嗎!?」

「沒有的東西就是想不起來。拉姆一直都是一個人,根本沒有妹妹。」

拉姆露出極度敗興的表情,果斷道出不是昴期待的話。

「怎麼、可能啊……你在、說什麼……」

「——拉姆沒有妹妹。」

「少騙人了!要是沒有雷姆,魔獸森林的騷動要怎麼說!不就是我跟雷姆和你把魔獸……」

「你真的很反常耶,毛。雖然令人生氣,不過能夠撲滅沃爾加姆族群毛佔了一半的功勞。之後就是靠拉姆的努力和羅茲瓦爾大人的力量。……根本就沒有可以給叫做雷姆的妹妹插手的空隙。」

即使聽了昴的抗辯,拉姆依舊頑固地不承認妹妹的存在。

在宅邸發生的事以及日復一日的生活回憶,都在拉姆心中替換成其他內容。

明明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卻被虛假的回憶給覆蓋。

搞不懂。搞不懂為什麼她能這樣回答。

「又不是在說笑……就算做惡夢,內容也太惡劣了……」

「拉姆隨時都是認真的。作夢的是毛吧。」

「夢……夢?你說這是夢!?不要開玩笑了!」

拉姆冷淡至極的態度,讓昴掀起棉被下床。還沒恢復體力的下半身搖搖欲墜,但激情給予身體活力往前走。

「毛,你還不能站起來……」

「閉嘴!給我……給我安靜看著!」

拉姆想要碰觸搖擺不定的身體,手卻被亢奮的昴揮開。

昴睡在自己的房間,這裡位在宅邸東棟二樓。雷姆的房間在三樓,為了到那尋找她的痕跡,昴朝著樓上邁步。

「又還沒恢復體力,一直亂來倒下的話會給拉姆添麻煩的。」

跟在後方的拉姆這麼說,但盛氣凌人的昴充耳不聞。花了比平常還要多的時間走完樓梯,昴筆直地穿越宅邸三樓走廊,站在來過好幾次的房間前面。

看過雷姆的房間後,應該就能粉碎拉姆的奇怪想法。

不需要猶豫。在這猶豫的話,昴膽怯的心又要找藉口原諒自己。所以不可以給予煩惱、困惑的時間。

曾經進去過的房間裡內部陳設雖然樸素,但還是有些簡單的少女風裝飾——

「……騙人的吧。」

什麼都沒有。

踏進的房間裡頭跟其他空房一樣只有鋪設整齊的床,還有設置在房裡的小桌子。雷姆的房間雖然簡單,但跟這間毫無個性的房間不同,裡頭確實有女孩子氣的小東西和飾品。

「怎麼可能會……」

環顧房內,懷著不信邪的心情,昴沖過走廊。

無視站在門旁的拉姆的視線,昴細數從樓梯到剛剛房間時經過的門的數量。沒搞錯。才不會搞錯呢。就算閉著眼睛自己也能抵達。

——然而,為什麼?

「是、是碧翠絲搞的鬼吧?就像一開始那樣,把空間洗牌來戲弄我……」

「毛。」

「沒錯,一定是這樣!那傢伙有奇怪的技能。竟然耍我……」

「毛,你差不多一點。」

看著努力解釋的昴,拉姆用平靜的聲音斷絕他的不死心。

昴愕然看向拉姆。她看著昴,眼中浮現哀淒,昴知道平常不會這樣的她正在擔心自己。

但是,不對。現在的昴追求的不是這樣的眼神。

「雷姆……就住在這裡……」

「——那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在這屋子裡。」

拉姆搖頭,朝眼神陰郁的昴字字分明地說:

「拉姆本來就沒有妹妹。」

她這句話,朝昴的困惑給予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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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15 pm

3

——雷姆的死是自己的責任、應該背負的罪孽。昴有這樣的自覺。

這過於沉重的責任,即使現在都想扔掉一走了之的責任,唯有在承受後才叫真正面對雷姆的死亡。

「我、我……」

連哀嘆雷姆的性命、請求原諒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為了愛蜜莉雅而採取的行動不被她接受,感情錯身而過到現在都還沒能互相理解。

為了昴而付出一切的雷姆,每當世界重來一遍都會壯烈犧牲。想要負起她失去性命的責任,世界卻從昴身上奪去那責任。

時間,世界,魔女教,白鯨,所有的障礙都在妨礙昴的期望。

為什麼這個世界對自己如此殘忍,所有的思維都背叛昴呢?

是因為,是因為——

「毛,回房去。」

拉姆朝著呆呆站在空房間的昴這麼說。

站在旁邊的拉姆,把呆若木雞的昴帶出房間,推他的背,說:

「你太累了,精神才會產生混亂。先回房,在床上繼續作夢去。拉姆還有事要做,沒法一直顧著你。」

即使昴在面前崩潰,拉姆的判斷依舊嚴厲無比。她沒有要繼續陪昴,而是要去完成自己被賦予的職責。

「回房間,去睡覺。」

離去前又再說一次,然後拉姆就下樓離開。

如她所言,只要睡著或許就能逃離這疏離感。

這一定是惡夢。在作夢的期間,為了作夢而要上床睡覺。

逃跑,逃跑,逃跑就好。因為一直逃,最後才到這裡。就像之前一樣,就跟至今一樣,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下去的話——

「逃了又能怎樣……」

喃喃自語後,昴的腳在下樓前停下。

要踩上階梯的腳縮了回來。逃進夢鄉的判斷,被這樣的舉動給收回。輕輕抬起下巴的昴看到的,是通往樓上的階梯。

就算逃跑一切也都不會改變。昴只是又會背叛雷姆而已。

雷姆保護昴,捨命讓昴逃離白鯨是為了什麼?

為了讓昴達成目的。

為了讓昴重要的人們能夠遠離魔女教的毒手。

現在,要是在這放棄目的,把意識送進逃避裡頭的話,

「就比乞求原諒還要懦弱……」

昴轉身,背向原本要走下去的樓梯。

這次踏出的步伐沒有迷惘。抬起的腳踩在階梯上,身體不是朝下而是往樓上移動。因為那兒,有自己回來的理由在等著。

慢慢地上樓,彷彿確認般每一階都踏得很扎實。到了最頂樓,看到一直欣欣向往的門後吐了一口氣。

手握門把時,發現自己的心情格外平穩。

方才沖進雷姆的房間時,心臓明明快到要跳出來,現在卻心如止水。分不出來是沉著造成的,還是超越緊張、忘記心臓可以雷鳴的沉重陷落造成的。不過,

「借我勇氣吧,雷姆——」

說出那名字的時候,手真的變得有力氣。

傳來的力量轉動門把,以為堅固的門緩緩地開啟。

然後,被打開的門的後方、坐在書桌前面的少女轉過頭來。

「——昴?」

聽到銀鈴嗓音呼喚自己的名字,昴閉上眼睛。

無法言說的感慨竄過心頭,昴終於想起。

自己是為了聽到她的聲音才回來的。

搖晃銀發,有著剔透雪肌和藍紫色雙陣的少女。如夢似幻的美貌帶著哀愁,站起來的她——愛蜜莉雅對昴說:

「……你為什麼回來了?」

昴不是被話語的內容,而是顫抖的聲音給奪去意識。

抖動雙唇,眼神無力的愛蜜莉雅。

久別重逢的她,看起來比最後道別時瘦了一點。聲音和神色中也有著濃厚的疲勞,讓人擔心她有沒有好好睡覺。

一定是被窮追猛打,還有被來自外部的干涉耗損了心靈。

所以,昴說:

「走吧。不可以待在這。」

往前踏出一步,伸出手,無視愛蜜莉雅的問題。

那強硬的態度令她吃驚,稍微退後拉開距離。原本縮短的距離又拉長,昴面露不解,愛蜜莉雅則是搖頭。

「你說走,要去哪……不對,為什麼要走?」

「只要不是這裡就行,哪都可以。如果你要問為什麼,我會回答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到這……」

「你又來了,昴。」

昴的回答,讓愛蜜莉雅失望地這麼說。

藍紫色瞳孔微微濕潤,她翻動眼珠瞪著閉嘴的昴。

「突然就回來,還滿身是傷讓人擔心……你不是應該在王都接受菲莉絲的治療嗎?為什麼現在在這裡!」

「發生很多事!我想說明的太多,可是時間很寶貴。所以我求求你聽我的。我們現在一起離開這屋子……」

「我說過做不到了吧?我說過,你這樣子讓我信不過你。……我說過了。」

愛蜜莉雅厭惡地搖頭,用顏抖的聲音拒絕昴。

這是在王城候客室的對談接續,毫無進展的重現。

昴拚命的想法沒有傳給愛蜜莉雅,昴不懂為何她不懂自己的心情。只是,跟上次不同。因為,

「就算你不肯我也硬要把你帶走。即使你討厭,再過幾天你就會知道我是對的。所以

說……!」

「等等,等一下,昴。你怎麼了?這樣子根本就不像你。我覺得昴……怎麼說呢。」

「少說那麼多,乖乖照我的話做!!」

怒吼的瞬間,愛蜜莉雅的肩膀一震。

愛蜜莉雅瞪大雙眼像在述說不敢相信。她面前的昴大吼後急促喘氣,用力地瞪著她。

「不行待在這裡。你會後悔的。絕對會後悔。沒有人會高興,沒有人會得救。我已經不想痛苦、不想再哭了!」

「你、在說什麼……?昴,我聽不懂。」

「吵死了!你們……你!只要照我說的做就對了!這樣一來就會很順利。就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沒人懂啊……!」

用力抓頭的昴不是朝眼前的愛蜜莉雅,而是對一切不講理抱怨有加。

大動肝火的昴說的話,愛蜜莉雅根本不懂吧。但是昴可以吐出這些耝咒的場面就只有這裡。

昴遭遇的一切不講理——其出發點都是愛蜜莉雅。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將這難堪醜陋的感情一吐為快。

看到昴哭著控訴,愛蜜莉雅難過地垂下眼。

「對不起。昴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沒法理解你。」

她垂著眼,緩和聲調好安慰昴的心。

「我也想理解你。只是,現在可能沒有這種時間這樣做……因為我有太多事不得不做。所以說,現在…」

「不順利。」

昴打斷她的關懷,用幾個字就踐踏她的想法。

聽到充滿惡意的聲音,愛蜜莉雅驚愕到重復眨眼。

「做什麼都不順利。你很沒用。你這個失敗者。一點屁用都沒有。你還能幹什麼。只會出一張嘴。你沒救了。沒得救了。重復胡來和輕率,就會看到跟累積的不講理相同數量的屍體。——那就是你的未來。」

黝黑,丑惡,卑賤,應該唾棄的快樂充滿昴的身體。

自己說出口的話、單字、每一道音都震動愛蜜莉雅的耳膜,能從她的表情感受到痛楚、內心龜裂、想法上被人插了一把刀。

這一瞬間,愛蜜莉雅的一切全都朝向自己。

唯有這剎那,愛蜜莉雅沒法無視自己。黑暗愉悅現形。

決心被冷淡對待,覺悟被一笑置之,行動被殘忍蹂躪,過去被嘲諷為無意義,未來被宣告是一片黑暗。

看到愛蜜莉雅的那些被一一愚弄,昴的心——

「為什麼?」

愛蜜莉雅孤零零地說。

被昴的無心之語宣告未來籠罩黑暗,這樣的痛楚和悲嘆使她表情僵硬。但是,就連這時候她的藍紫色瞳孔都不知黯淡為何物。

被因難受而潤澤的光彩吸引,映照在裡頭的世界——亦即,愛蜜莉雅凝視的昴本身。

「為什麼,昴要哭得這麼難過呢?」

——這才發現,自己邊哭邊露出扭曲的笑容。

昴知道自己講的話全都反彈回來。

細細回想踐踏愛蜜莉雅心情的每一句話。沒什麼,那些全都是切割昴的話語罷了。

決心、覺悟、行動、過去、未來,全都被否定。就跟昴一樣。

裡頭有不管做什麼都沒用的心情。

還有被不得不做些什麼的義務感給催促的自己。

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必須挺身抵抗。要說知道什麼的話,

「我……把我,送到這裡……不對。為了把我帶到這裡的雷姆,為了雷姆,務必要做……」

「雷姆?」

搜索沒有把握的內心,試圖取回來到這裡的最初想法。

聽到昴那斷續不成章的低喃,愛蜜莉雅輕輕搖頭。

「————」

呼吸,停止了。

愛蜜莉雅的嘴巴紡織出的名字,那個語感。

很明顯的是不明白那兩個字的意思才會有的。

「——你也…」

「咦?」

「你也,忘了雷姆嗎——」

被雙胞胎姊姊遺忘,應該留存的痕跡消失,連讓自己賭上性命回來的理由、這個人,都不記得那女孩了。

她的每一天、時間、心情、生存樣貌、願望,都因此消失不見。

她的笑臉,她的憤怒,她的淚水,與她的互觸,她確實活著的證據,組成那女孩的一切,該如何重現。

「——好,我全部告訴你。」

「咦!」愛蜜莉雅對昴的話感到驚訝。仰視端莊的美貌,昴再度確認推動自己來到這裡的想法泉源。

假如這樣下去,雷姆的想法會消失到彼方的話。

「不如掏心掏肺,掏到吐血還比較好。」

下定決心。

闡明一切,述說真實,表露自己的內心。

昴的眼神改變,察覺這點的愛蜜莉雅屏氣凝神。

面對愛蜜莉雅,昴手貼自己的胸膛。心跳很快。正因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還有結果為何,才會怕到這樣。

痛楚。足以使人發瘋的痛楚。

像要捏爛心臓一樣任意擺弄,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痛苦將會不斷持續、不知何時結束。

但是心裡這麼想。

誰管它。誰理它。那種痛楚,跟現在的痛苦相比算什麼。

不被相信,不被理解。最甚者,沒人記得雷姆的存在。假如能忍受這樣的痛苦,那痛楚根本就不算什麼。

——要來就來呀。不過就是心臓,拿去就是了。

「愛蜜莉雅。」

「嗯。」

「我看得見未來。我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因為我……我會『死亡回歸』——」

正要表白一切,正要觸及核心時停滯果然造訪。

就如預料,世界的動作逐漸變緩慢,最終靜止。景色頓時失去色彩,方才還聽得見的所有聲音都消失無蹤。

風聲,呼吸聲,心跳聲,不斷遠離而且不回來。

意識扔下五感感受到的一切,昴被世界孤立。

——然後,不讓被孤立的昴單獨一人、不被昴渴求的慈愛之掌慢慢現形。

生成的黑色霧靄靜靜地滑過空中蠢動,形成手臂的形狀。

之前做出清晰形狀的就只有右手,但隨著幽會次數增加,招待自己的詭異魔手以拙劣的速度生成左手。

雙手逼近昴,左手憐愛地撫摸臉頰,右手像是迫不及待要愛撫,伸入胸腔內,穿越肋骨,溫柔地包住心臓。

心髒在掌中被玩弄的感覺令全身毛骨悚然。

之前都是狠心地給予劇痛,但如字面所述掌握昴性命的黑色霧靄,簡直就像要用極限恐怖來摧殘昴的覺悟與決心,玩起了陰招。

痛楚該來卻沒來,平靜的恐懼開始在昴的心中生根。

對痛楚有所覺悟,發誓會忍過去。魔手彷彿嘲笑昴的決心,認為光只有痛楚還不夠,因此舞動智慧意圖讓他身心臣服。

給予異於想像的苦痛,這樣的方式令無法動彈的昴想發出悲鳴。可是,他還是咬緊不會動的臼齒抗拒對方。

痛苦、恐怖、未知將要折磨昴,但內心絕對不會屈服。

不這樣的話就無法回報。不這樣的話就無法原諒。

假如要在這個沒有人記得雷姆的世界裡,請求負起雷姆死亡責任的話,那就只能用自己的靈魂支付。

管它會痛還是會苦,隨你高興切切割割。

——只有這股決心,沒那麼簡單就能瓦解。

瞪視玩弄心臓的黑之魔手,昴屏息等待到來的瞬間。但是,魔手沒有動作。因為隨時都能下手,所以也能靜止不動。

在時間停滯的世界裡挑起消耗戰的話,就只能戰鬥到精神耗損殆盡為止。

現在昴堅固的決心,也處處是破綻,被死心吞噬夭折。

——如果這麼想的話,就太天真了。

管它幾小時還是幾天,都要忍耐下去。自己又不是沒死過。

既然只會痛不會死的話,那不管是怎樣的痛楚都可以忍過去。

昴這樣的覺悟——

「——啊?」

突然,靜止的世界開始有了顏色。

應該降臨的痛楚只出現前兆,就渺無聲息地消失無蹤。

和覺悟一同被留下的昴,回到有聲音、顏色、時間的世界。

呼吸、心跳、世界轉動的聲音充斥昴周圍。彷彿嘲笑呆掉的昴,世界恢復生息。

面對昴頑強的覺悟,魔手也領悟到自己的行為有多無力了嗎?

哪有可能。至今被魔手折磨數次的經驗對此推斷嗤之以鼻。

胸膛裡頭,還留有黑色霧靄右手輕柔握住心臓的觸感。

要是被用力捏緊,現在的昴——

「————」

想到這邊,昴突然產生疑問。

碰觸昴心臓的討人厭右手觸感都還清晰殘留。

但是這段期間,左手上哪去了?一開始是撫摸臉頰,之後呢——

「——呼。」

在疑問的解答出現前,面前的愛蜜莉雅先出聲。

聽到那聲音而回過神的昴,想起了要繼續告訴她在時間停止前要說的事。

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從惡夢解放令人心神不定,不過假如魔手沒有索求觸犯禁忌的代價那就再好不過。

闡明一切,理解每秒後的未來,昴就能得到打從心裡渴望、大家都期望的世界。為此而下的決心終於開花結果——

「啊。」

在說話之前,愛蜜莉雅的身體突然前傾,朝昴靠過去。

忍不住伸出手承受她的身子。手掌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昴忍不住屏——

啪搭。

「——愛…」

啪搭、啪搭、啪唰。

「——愛蜜莉雅?」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奇怪的聲響,緊緊抱住一看,愛蜜莉雅的嘴巴,正湧出大量鮮血。

——右手抓著昴的心臓的期間,左手上哪去了?

頭靠在昴的肩膀上,愛蜜莉雅不斷吐血。

溢出的驚人血量染紅了昴的半邊身子,使愛蜜莉雅的身體變輕。

「停下……咦?慢著,咦?」

為了止住源源吐出的血而把她的頭往上抬,但她的脖子立刻無力往旁邊倒。和肩膀下垂、失去光彩的瞳孔四目交接後,昴領悟到一切。

——愛蜜莉雅剛剛,在昴的面前殞命。

「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啊——」

慘叫產生回音。

假如大叫、慘叫到喉嚨裂開就能忘記一切的話。

現在就扯開、用力撕裂這喉嚨,盡情奪走一切吧。

懷中愛蜜莉雅的身體,無力的身體逐漸變得輕盈。

流出的血沒有停止。昴的身體變紅。變得越來越紅。

——右手抓著昴的心臓時,左手是去抓愛蜜莉雅的心髒。

決心、覺悟、行動、過去、未來,都被嘲笑踐踏蹂躪。

堅定的決心,明明剛決定不會被擊潰的覺悟,都被打成粉碎,將菜月‧昴追趕到絕望深淵。

——慘叫高聲拉長尾音,始終沒有消失。

昴終於…終於…

——殺了愛蜜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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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19 pm

4

——血液和眼淚,是否在這次都從體內被擠光了?

到底該痛哭多久才好?

到底該苦痛多久才好?

自己做了多麼不可原諒的事?

身負重傷,心靈被踐踏,重要的人被奪走,救不了應該守護的人,連最重要的人的性命都被自己親手摧殘。

——這究竟是對誰的懲罰呢?

「我、我……」

我錯了。搞錯了。太得意忘形了。

狂妄到以為可以利用黏附在靈魂上的『魔女』詛咒來個順勢反擊,就算死了也只會重來的輕率想法助長自負,輕視應畏懼的『魔女』和魔手,於是招來這樣的下場。

這些重復累積,最後就是眼前的慘狀。

跌坐在地,腿上放著愛蜜莉雅的屍骸,昴轉動空虛的瞳孔。

愛蜜莉雅死了多久了?

碰觸的臉頰冰冷,口中溢出的鮮血也失去熱度轉冷。柔軟的屍體也開始僵硬,否定『死亡』的要素逐漸消失。

即使理解這點,昴還是沒法有任何動作。

已經累了。

我都這麼痛苦了,已經夠了吧。

像我一樣痛苦的人,翻遍這世界有幾個呢?

拚死拚活到以前的自己根本沒法比的地步,也很努力試圖達到目標。盡管如此還是無法避開最慘的結局,只能被災厄吞食失去一切。既然如此——

「——那張臉,簡直像在講我是這世界最不幸的人。」

這裡應該沒有其他人,以為聽到幻聽的昴轉頭看向入口。

用緩慢到叫人不耐煩的動作抬起頭,昴發現一名少女站在門前面。少女正用輕蔑的視線盯著昴。

奶油色的長發分成兩邊做出美麗的卷度,身穿像是洋娃娃才會穿的華麗禮服,臉蛋俏麗又可愛。

是昴重復兩次輪回,抵達宅邸後卻連臉都沒看見的人物。

「碧、翠絲……」

「一陣子不見,那張呆臉變得更蠢了。」

毒辣地說完,碧翠絲環視房內慘狀。然後說:

「搞得可真誇張。」

她十分爽快,夾雜嘆氣評論如斯慘狀。

在血海中一動也不動的愛蜜莉雅,眼神空虛抱緊她的昴。看了他們兩人,卻只有這樣的感慨。

但是,連理所當然的反感,現在的昴都生不出來。

不如說,現在的他很感激碧翠絲什麼都不問的態度。感激之餘希望她能放著自己不管就更好了。

「葛格,好像出不來。」

邊說邊走到昴身旁的碧翠絲蹲下來。

「就算叫你找你也聽不見吧。……貝蒂是很討厭弄髒手的。」

嫌麻煩地這樣說後,碧翠絲的手就伸向愛蜜莉雅。是要對死掉的愛蜜莉雅做什麼呢?少女的手指在沒反應的昴面前碰觸愛蜜莉雅的脖子。

對這舉止有說不出的不悅,昴正准備責備時。

「拿下來了。」

但是,在責備的聲音出來前,碧翠絲先完成目的。離開愛蜜莉雅的手掌上,握著閃耀著綠色光芒的美麗結晶石。

那是愛蜜莉雅不離身、掛在脖子上的垂飾——與愛蜜莉雅訂契約的精靈帕克的依附媒介,及其契約的證明。可是,現在卻…

「破掉了……」

「弄破的本人還敢講這種話……是說,你好像沒有自覺呢。」

寂寞地看著掌中裂成兩半的結晶石後,碧翠絲把石頭收進懷裡。

結晶石裂開,那裡頭的精靈會怎樣呢?

現在,稱呼在懷中沉眠的愛蜜莉雅為『女兒』、比任何人都深愛她的那個精靈怎麼樣了?跑哪去了呢?

「用不著擔心,葛格沒死。只是回本體去一趟罷了。過來這裡要時間……不過,沒時間猶豫了。」

彷彿天經地義地回答昴的疑問,碧翠絲站起來輕拍裙擺。看著少女彈起的卷發,昴為這答案感到安心。

既然她說那個精靈還活著,會回到這個地方的話,就一定是那樣。

「——你有什麼想說的?」

看昴得到不合宜至極的安心,碧翠絲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問。

昴沒有注意到碧翠絲在那聲音裡灌注了什麼樣的感情。

只是,如果被問有什麼想說的話——

「殺了我。」

——希望有人現在就殺了自己。

對一切厭倦。對所有感到疲乏。

所以,好想死。希望藉由死亡,讓一切都結束。就算死後會重來,反正自己又會失去一切。不管死後能不能重來,都不想再待在這個世界了。

愛蜜莉雅死亡,雷姆的存在消失,昴沒能得到任何回報。

所以說,

「殺了、我……」

只有結束,是現在的昴的救贖。

假如有人會聽從自己的請求,那麼希望對方啄食掉這個沒救的性命。

踐踏與自己相關的生命的尊嚴,讓感情化做白費,被一切舍棄的可悲愚蠢之人。希望有人能夠燒毀、消滅這人的身軀。

如果是眼前具有超常力量的少女應該就辦得到。

碧翠絲應該很討厭自己。假如碧翠絲不幫忙這個願望,那一定會有更符合昴的罪孽、淒慘的下場。

像自己這麼愚蠢的人,就算死九遍也沒改變什麼。

這次是第十次,已經到極限了。不管是神明佛祖女神魔女,應該都厭倦自己了。

所以說,

「在這裡,殺了我。」

抱著愛蜜莉雅的屍體,昴懇求碧翠絲。

假如只能走到這,那自己想要抱著愛蜜莉雅的屍體結束生命。

順從任性而招致最惡劣結果的昴,直到最後都還是自私任性。

加重擁抱愛蜜莉雅的力道,昴閉上眼睛等待死期。

就這樣,沉默的時間持續半晌。

「……啦。」

那聲音忽然敲擊自私決定死期的昴的耳膜。

「——咦?」

又小又弱又沙啞的聲音。

昴忍不住吐氣,張開緊閉的眼皮仰望少女。

碧翠絲還是站在昴面前,現在也依然在俯視著昴。

她雙手抱著自己嬌小的身軀,像是冷到發抖般咬緊嘴唇。

「竟然叫貝蒂殺了你……太殘酷了……!」

被她用快哭出來的表情和聲音這麼一說,昴感到莫名其妙。

即使重復眨眼,碧翠絲濃烈的悲嘆也沒消失。

那跟昴所認識的少女表情相去甚遠。

畢竟碧翠絲應該很討厭昴。

總是冷漠以對,因為有好心的一面所以會關懷昴,不過基本上都是貫徹冷酷無情的人物。

雖說她不曾爽快地接受要求過,也覺得可能會被她拒絕,但剛剛的請求她應該會帶著污衊和嘲諷回敬過來才對。

「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啦……!」

想不到她會用這麼悲傷的表情拒絕殺死昴。

「碧、碧翠絲……?」

「你的請求,貝蒂不會聽的。想死的話就去死,隨便你要怎麼死都行……貝蒂不接受你的要求。」

搖頭的碧翠絲閉緊雙眼,扼殺表情。

冒出的淚珠沒有流下而是隱藏到眼睛裡頭,少女朝昴伸手。

「幹嘛……景色怎麼!?」

頓時,世界開始扭曲。

昴周圍的空間扭曲,產生龜裂。

世界崩壞的預兆。一這麼想,就立刻用力抱緊懷裡的屍體。

俯瞰這光景的碧翠絲,眼中帶著冰冷的感情。

「反正全部都完了,可是讓你留在這也很困擾。——至少,只有這間宅邸,貝蒂想守護好。」

「你說什麼……不對,碧翠絲,你!」

「——貝蒂和羅茲瓦爾不一樣。就算是為了得到未來,疼痛難受痛苦悲傷恐怖的事,貝蒂全都討厭。」

面對不成問題的問題,碧翠絲以不成答案的答案回覆。

空間扭曲,昴的肉體超越物理法則被吸進產生的龜裂。

但是不會痛。

「至少,死在貝蒂看不到的地方。」

最後的低語佯裝薄情,卻藏不住寂寞。

什麼都沒法說。什麼都不知道。只接收到一種感情。

——碧翠絲對昴的決定和行為感到悲傷。

扭曲到達極限,被壓扁的空間如反彈一樣消失。

視野裡宛如噪音一閃而過的不適在剎那席捲世界,接著大氣的扭曲就不留痕跡地消失。

留下的只有連同染血地板一同被挖起、昴和愛蜜莉雅曾存在過的痕跡。

看著兩人消失後,碧翠絲一臉疲憊地背貼牆壁。緩緩舉起來的手掌罩住雙眼,隱藏住世界。

「——母親,貝蒂還要這樣幾次呢?」

被留在世界裡的少女,輕聲的低喃沒有傳給任何人,就這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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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28 pm

5

毫無前兆就從空間裂縫被拋出,頭就這樣插進長滿青苔的草木裡。

「噗哇!」

吐出帶土味的唾液,昴抬起頭環顧四周。

樹木成群充斥在昏暗視野裡,被大自然全方位地包圍。昴察覺到自己被扔在森林裡。

「夜晚的森林……哪邊的山上嗎……?」

多虧月亮沒被遮住,勉強可以看見東西。

冷風搖晃樹木枝葉,蟲鳴郁悶地支配昏暗的森林。因為宅邸外已是夜晚,昴領悟到自己睡了超過半天。

同時,自己會像這樣置身在森林就代表,

「空間轉移……可以這樣認知嗎。」

被吞進大氣扭曲、產生的龜裂後,就被扔在森林裡。

藉由魔法『機遇門』,碧翠絲可以自由讓宅邸內的門與自己的禁書庫空間相連結。只要有那個意思,轉移一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即使可以理解其道理,卻搞不懂碧翠絲的用意。

——最後看見的泫然欲泣臉蛋,如今也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即使願望被拒絕,頂多就是被輕蔑然後被扔著不管。

可是,碧翠絲卻用充滿灰心和失望的眼神凝視昴——

「那樣子,簡直是……」

簡直就像是有所期待。

這種想法太過自私自利又自我本位了,昴立刻否定。

又不是沒自覺自己是個一事無成的瘟神,而且自己也能接受。

連自己都不期待自己,哪有可能會有人期待自己。

更何況,還是被厭惡自己的人期待,這種想法太過『傲慢』。

——不想被期待的話就只好逃避,結果一直逃的結果就是來到這個世界。

「真的沒藥救了,我這傢伙……」

露出兇猛的笑容,昴慢慢地站在草地上。但只有這麼想雙腳卻沒動彈,於是往下看,這才發現壓在自己腿上的另一個重量。

腿上現在也還放著跟著轉移過來的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

在昏暗世界裡,被稀疏月光照耀的慘白死亡臉孔。

她的死狀既非難受也非安詳,只是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走運原因而充滿困惑。即使當下活著,但在時間停止的世界裡她的心髒就已被捏爛。

留下理解疼痛的時間,這點很詭異。

只是就算感覺不到痛,也成不了救贖吧。

安詳的死亡一定不存在,更沒有事情是可以藉由死亡獲得拯救。

——除了現在的昴以外,可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俯視愛蜜莉雅的容顏期間,水滴落在白色臉頰上。

深信已經乾涸的淚水深不見底,沒有結局的苛責折磨著昴。

可以聽見聲音。譴責自己的聲音。

遇過的所有人全都懷著冰冷的怒意痛罵昴。裡頭有銀發少女,還有藍發少女——

「誰來……誰都可以……」

——殺了我。

沐浴在不間斷的罵聲中,昴抱著愛蜜莉雅站起來。

就這樣踩著草,撞斷樹枝,慢慢地在夜晚的森林裡奔跑。

遠方傳來野獸的嚎叫。

現在的話,就算是遇到那隻黑色魔犬自己也能笑著迎接。

希望它把自己的血肉、瑪那和性命全都吃光抹淨。

不然的話,不那樣的話,昴就沒法得救。

「————」

朝著遠吠傳來的方向,昴從昏暗的森林走向深淵。

愛蜜莉雅的重量,還有走在視線惡劣的山路上的疲勞,如今都感受不到。

目的很明確,為了實現而拚命才會這樣吧。真是諷剌。

然而,命運的諷剌還不單單這樣。

「這裡……橫越這條溝……這樣。」

慎重地穿越下坡,把在地上蜿蜒的樹根當成階梯踩過穿越。

宛如即將燃燒殆盡的燭火,生命正在用盡最後的力量。但是,腳步毫不迷惘的原因並非如此。事情很單純,因為這是很眼熟的路。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這裡是——

「啊啊,還在。」

像是安心、擦不上邊的感慨形成微笑,漾在嘴邊。

唯有渾身浴血、精神崩潰的人才會有的狂笑。昴知道有個男人的笑法正是如此。如果看鏡子,自己一定也露出同樣的笑容。

腐蝕觀者的心靈,喚起生理上的嫌惡的不吉利笑容。

但是,被這種笑容面對的他們,是早已習慣這狂笑的人。

「————」

在夜晚的森林中,包圍住昴的是與黑暗同化的黑衣團體。

宛如從影子中冒出來的他們湧現,包圍住昴,無聲無息連存在感都沒有透露,就這樣凝視著他。

感覺不到敵意好意惡意善意這類意思的視線漩渦。全身浸泡在這些視線中的昴,想起了在第一輪的世界與他們的邂逅。

「一樣啊……」

彷彿倣傚昴的記憶,黑衣團體一齊當場垂首致敬。

就像木偶一樣沒有意志的他們,對初次見面的昴展露『敬意』。

昴不知道他們為何要尊敬自己。

唯一清楚的,就是他們是魔女教的信徒,他們信奉的魔女與昴身上的黑暗有著某種關系。

「——讓開。」

想問的事其實多如山高。

就連像這樣對一切死心之前,都有很多事想問。

可是,如今那些感傷只是無用之物。

聽到昴簡短的命令,黑衣團體沒有異議,直接融入黑暗中消失。

他們的存在一消失在視野裡,昴就注意到世界充滿靜謐。

追隨的野獸嚎叫,不間斷的蟲鳴,還有風聲都不見了。

所有的活物都嫌惡魔女教嗎?

可能不只針對魔女教,畢竟昴也在裡頭。魔女教和昴在一起的場面,構成連世界都拒絕同席的唾棄畫面。

——那個人,跟現在的自己有相似的評價。

面露冷笑後,昴穿越魔女教徒原本的包圍網,繼續前進。

跨越樹根,踩踏泥土,用鞋底踐踏草木,森林終於開闊起來。

眼前是寬廣的岩石區,以及聲立的斷崖哨壁。

「我在等你,寵愛的信徒啊。」

瘦骨嶙峋的男子面露和昴一樣的狂笑,站在岩壁前面等待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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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30 pm

6

「唉呀唉呀唉呀?而且而且而且而且且且且,懷裡抱著的該不會是……半魔姑娘吧?」

看到來到岩石區的昴和他懷中的愛蜜莉雅後,貝特魯吉烏斯歪頭。狂人讓頭的角度維持水平,愉悅地伸出舌頭流出唾液。

「怎麼會,在接受我們的試煉之前竟然先沒命……多麼悲慘!多麼不幸!啊啊!還有還有還有……你多麼勤勉啊!在我們動身之前!就給予試煉奪走了!半魔的身體!還有性命!」

貝特魯吉烏斯揮舞雙手,用誇張的舉動為愛蜜莉雅的死尖叫。

回過神來,不知何時魔女教徒都集中到他的周圍,全員跪下凝神傾聽狂人的狂態。

「我是…勤勉……?」

「對,正是如此!勤勉!太棒了!你跟判斷太慢、腦袋差沒智慧又欠缺決斷力的我們不同,比任何人都搶先體現魔女的意志!」

聽到沙啞的低喃後,貝特魯吉烏斯開心地狂笑沖向昴,然後像滑行一樣跪下,用額頭敲擊岩石地面叩首。

「與此相比!我和手指多麼遲鈍、愚昧和有所欠缺!啊啊,請原諒!無法報答愛的!此身的愚蠢!怠惰之身的不誠懇!無法回應您給予的愛,請務必原諒這愚鈍之身!」

滂沱淚流的貝特魯吉烏斯雙手敲打岩石,謝罪到額頭破皮。

血液在劇烈的自殘行為下飛散,裂開的手腕傷口可以看見骨頭。即使如此也不停止暴行,周圍的信徒們也倣傚狂人紛紛做出自殘行徑。

血與痛苦的狂宴——即使親眼目擊,昴卻毫無感覺。

即使曾經那麼憎恨的男子就在眼前,昴的內心也沒萌生任何情緒。

「啊啊,你代替無法回應那位大人的想法、一事無成的我完成試煉。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請告訴我。我要向愛證明我不是怠惰,究竟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

「殺了我。」

逼到近旁,因額頭流下的血變成流血淚的貝特魯吉烏斯懇求,昴回答。

唐突至極的發言,就連狂人都表情為之愕然——

「這樣就行了嗎?」

根本沒有,他毫無猶豫地踹飛昴。

跺腳凝視後退的昴,貝特魯吉烏斯一臉恍惚。

「啊啊,太美妙了,太美好了呀!完成試煉,面對渴求救贖的信徒給予解渴之水,帶著愛的我的行為是勤勉的!啊啊,不是在怠惰下結束!我跟你都是!要感謝你!因為我的勤勉成就愛!」

對昴鑽牛角尖的答案沒有絲毫疑問,毫不譴責自己的行動,對這世間道理無任何動搖,貝特魯吉烏斯佯裝勤勉解放殺意。

看到狂人這模樣,昴內心喧囂不已但還是閉上眼睛。——這樣一來,至少昴這瞬間的想法會獲得回報。

「不過話說回來,」

昴感覺殺意逼近到肌膚時,貝特魯吉烏斯卻開始嘟嚷。

「連一個試煉都沒通過,而且沒會面過任何大罪,胸懷大志的結果卻是絆到一開始的小石頭就結束……」

狂人凝視沉眠的愛蜜莉雅,嘆息道。

「——啊啊,你,是『怠惰』呢!」

沒有任何發言比這更侮辱愛蜜莉雅的死亡。

這讓人想起,在過去的世界這個狂人也曾侮辱過重要少女的性命。

睜開緊閉的雙眼的瞬間,昴看到眼前有掌形黑霧逼近。

掠過腦海的痛苦記憶令身體瑟縮。

但是,跟那魔手有決定性的不同:身體可以動,腳可以動,手可以動,所以可以閃避。

擺脫緩緩逼近的黑掌,抱著愛蜜莉雅朝旁邊跳過去。經過的手掌像是困惑而消失,看到這光景的昴吐出急促呼吸。

「……你,剛剛看見不可視之手了?」

聲音顫抖,撐開光彩奪目的雙眼,貝特魯吉烏斯凝視昴。

狂人將宛如枯枝的細瘦手指放進嘴巴,按照順序一一咬爛指頭。每一根都咬到發出肉爆裂開來、骨頭碎裂的聲響,他邊淌血邊說:

「不行,不行呀。奇怪,搞錯了,誤會了,弄錯了。看得見我的權能,『怠惰』的權能,我因寵愛而被授與的『不可視之手』!其他人不被允許看見的東西」

吐血,咀嚼指甲和骨頭碎片,貝特魯吉烏斯以充血的目光瞪向昴。

——下一秒,貝特魯吉烏斯的背後湧出黑色手臂。

他的影子炸開,瘋狂擺動的黑手多達七隻。那跟昴觸犯禁忌時給予懲罰的魔手如出一轍,使得昴的背脊因恐懼和害怕而戰栗。

「不過,既然看到了身體還能動……」

就不是躲不過。

黑掌的速度並不快。射程和撕裂人體的臂力雖是威脅,但最大的威脅是『肉眼看不到』。不過那最強大的力量,對現在的昴不管用。

熏燒油盡燈枯前的生命,昴將身體能力發揮到超越極限。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啥為啥為啥為啥為啥為啥啥啥啥啥……可以躲開!?你看得見嗎!?這是我的!專屬於我的愛呀!!」

「只有被你殺害這件事,讓我打心底厭惡。」

旋轉身體避開黑掌,朝前方跳躍閃過其他伸過來的手。立即蹲下躲過從左右逼近的手,用滾動的方式接近貝特魯吉烏斯。

看到狂態因驚愕而扭曲,內心因黑暗的快感而沸騰。

想起來了。自己想要殺死這狂人的事。

「——呼嘎啊!」

用頭錘撞向面前的鼻樑,粗暴地踹擊狂人往後弓的身體。

黑掌失去精準而亂跑,昴也被貝特魯吉烏斯的門牙撞到額頭而流血。誇張的血量流進眼睛,堵塞右眼的視線。

——察覺到腳下一滑時,昴的身體緊接著就被抓著腳扔出去。

即將撞到大樹的瞬間,昴忘了要採取受身姿態,而是用力抱緊懷中的屍體。

不是為了依賴,而是為了守護。

「——咳惡!」

背部就這樣用力撞上樹木,脊椎骨傳來致命的斷裂觸感。

多根肋骨粉碎,好幾道才剛治好的傷口一齊綻開。劇痛的大合唱齊聲開始,墜落地面的昴邊吐泡泡邊抽搐。

「丟臉!丟人現眼!啊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這樣下去我差點就會變怠惰,我的行為差點全都變成無意義!果然我很勤勉,為愛努力……」

「閉嘴、啦。蠢蛋……!」

呼吸聲怪怪的,感覺肺臓受到極大損傷。

盡管如此,嘴角冒著血泡的昴還是嘲笑貝特魯吉烏斯。

「什麼愛呀,白痴。應該只有你、得到的、愛……我也看得見,不是嗎。……被劈腿了喔,活該。」

「你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麼麼麼麼麼麼麼……大腦、大腦在顫抖抖抖抖抖抖抖!」

抓頭翻白眼的貝特魯吉烏斯亢奮激動。

狂人走近倒下的昴,踹開懷中的愛蜜莉雅,刻意粗暴地踢飛屍體遠離昴。

愛蜜莉雅的身體滾動,撞上樹根。斜眼蔑視這光景的貝特魯吉烏斯嗤笑道。

「竟敢侮辱我的愛,不可原諒!啊啊,決定了。我決定了!雖然應給予試煉的半魔死了,但藏匿半魔的人還活著!」

貝特魯吉烏斯根本是遷怒。他胡亂大叫,黑掌抓住昴的脖子,抬起。

快把脖子拔斷的臂力叫人瞠目,在劇痛中昴也發不出聲音。

「首先,滅絕宅邸的關系人,接著將附近的村民奉獻給寵愛,一個不留。疏漏是『怠惰』的鐵證。以勤勉為第一的我和手指放下所有。——還用霧封鎖街道,就是為了不讓人妨礙我的愛!」

興奮狀態下口沫橫飛的貝特魯吉烏斯對昴坦承邪惡方針。

「你剛剛,像是抱著很重要的東西呢……要是破壞那個半魔的肉體,你會發出多麼愉悅的聲音呢?」

貝特魯吉烏斯傾斜脖子,歪曲嘴唇,目光因殘虐的好奇心而發光。

狂人的背後爬出五隻有別於舉著昴的手腕,各自以獨立的動作朝愛蜜莉雅的亡骸逼近。

先是抓住四肢,然後是纖細的頸項。

「看到了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知道嗎?」

「……住、手啊!」

正因為看得見才有的恐怖,現在正襲擊昴。

看不見的時候,狂人的黑掌對雷姆的身體做了什麼,如今被迫詳細記起。

然後,而且還是現在,那個破壞沖動正朝向愛蜜莉雅的肉體。

沒有制止暴行的力量。昴悲痛萬分,貝特魯吉烏斯愉悅地加深狂笑。就這樣,愛蜜莉雅的肉體要被殘酷扯開——

『——在做什麼?』

那聲音毫無前兆地從天而降,冷酷地敲擊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呃。」

貝特魯吉烏斯表情一變,視線泅游尋找聲音的主人。

那聲音裡頭的力量足以讓狂人臉色大變。那是被磨利的憤怒。

不久,貝特魯吉烏斯的視線固定在天空中的一點。

慢半拍的昴,也在脖子被抓起的姿勢下,在同個天空看到那個。

『你們屢次——』

宛如要覆蓋夜空,數量驚人的冰柱埋沒所有方位。

粗暴的呼吸染上白色,能夠冰凍世界的冷氣一口氣席捲森林。

一直跪著的黑衣集團,以及原本一直狂笑的貝特魯吉烏斯,都說不出話來。

『對我的女兒,做什麼——小子們。』

——將世界化為純白,永久凍土的終焉之獸。

那對昴而言,是能夠終結第十次的世界、連接到『死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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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33 pm

7

被召喚至這個世界以來,昴已經體驗過多次死亡。

本來對每個人來說,人生是只會有一次的競賽。踐踏這種天經地義的規則,得到第十次挑戰權的昴,在『死亡』方面不會輸給任何人。

而像這樣親近『死亡』的昴,才能感受到某種感覺。

——清楚嗅到逼近至眼前、明確的『死亡』。

『你們每個,都很為所欲為啊。』

伴隨寒冷徹骨壓力的聲音,從飄著冰之結界的空中被扔下來。

率領銳利前端朝向地面的冰柱群,釋放情感凍結的聲音的,是灰色小貓。

可以放在手掌上的體格,和身長差不多長的尾巴。粉紅色的鼻子和圓滾滾的眼睛。交疊短短的手,以憎惡塗抹像人類一樣感情豐富的表情。

會講人話的超乎常理存在,以貝特魯吉烏斯為首的魔女教徒保持沉默。連在同個場合的昴,都在有別於他們的沖擊下哽住喉嚨。

因為是第一次,看到那精靈表露如此的怒意。

只是存在於那兒,光憤怒的餘波,就能讓世界逐漸死去。

「……帕克。」

浮空的精靈——帕克的周圍罩起白霜,附近一帶的森林發出破裂聲響逐漸變質。綠色樹木彷彿褪色般轉白,枝葉和樹干表面結凍、瑪那被吸走而開始枯萎。

大地也同樣將影響表露出來,一開始是花草死亡,接著是泥土,然後泥土上頭的昴的肌膚也開始生疼,彷彿燒傷的痛楚剌激全身。體內深處徐徐湧出乏力感,呼吸變得沒把握,意識開始茫然。

強制奪走瑪那的力量,過去昴也曾從碧翠絲那兒體驗過。

憤怒的帕克以世界為規模來執行這股能力,將之化為自己的力量。

除了忍住呻吟的昴以外,貝特魯吉烏斯額冒油汗往後退,跪著的魔女教徒們也像索求氧氣的魚一樣張口喘氣。

『魔女教嗎。——不管過多久,你們都沒有改變。不論在哪個時代,你們都做出最讓我悲傷的事。』

用像是看到害蟲一樣的目光這麼說完,帕克的視線投向森林一點。

用視線跟著追過去,那兒還保留唯一不受帕克之力影響的空間。唯有橫躺的少女亡骸被保護,免於跟著世界結束。

『啊啊,可憐的莉雅。……什麼都不知道就死了。』

帕克寂寞地凝視愛蜜莉雅後,目光轉向生存者們。

『讓我女兒失去性命的罪可是很重的。你們誰也別想可以活著回去。』

「區區精靈敢講那種話!講那什麼那什麼那什麼什麼什麼—話!?輸給試煉的半魔,不過是污穢的無用廢物!沒法守護那個蠢貨的你的『怠惰』才該被譴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腦袋、在顫、抖抖抖——!!」

面對帕克的恫嚇,仰望天空高舉雙手的貝特魯吉烏斯慷慨激昂。狂亂下布滿血絲的眼球沒有對焦,口吐白沫的他殺意是爆發性地膨脹。

「普世現象,會發生的事情,正確的歷史,都記載於福音書中!魔女愛我,因此我需勤勉報答!沉溺於怠惰的精靈愚輩!」

因為愛。對貝特魯吉烏斯來說,對魔女的信仰不過是回報愛的行為。

以行動彰顯對魔女的愛,對這狂人而言擁有優先一切的絕對性。

魔女是最好的,魔女至上。因此違逆自己對魔女的愛的人事物,都不能被原諒。

「半魔死了!你也要接受怠惰的報償!在魔女的寵愛下!打動人心的真實之愛下!犧牲赴死吧!」

胡亂揮舞手臂,高聲呼喊的貝特魯吉烏斯用力跺地。

俯瞰貝特魯吉烏斯狂態的帕克,瞳孔徹底的冷酷。沒有憐憫和憤怒,而是看不出對方的價值而冷徹的眼神。

交換絕對不可能交流的想法後,帕克和貝特魯吉烏斯的殺意交錯。

「我的手指啊!讓那愚者接受報償——」

『死吧。』

——傾倒的冰柱降臨在所有的魔女教徒上,貫穿他們止住動作。彷彿被當成標本的昆蟲,魔女教徒的身體和手腳被穿刺固定在地面上。

大氣擠壓,須命的魔女教徒肉體結凍,岩石區化為冰雕展示場。

「————」

毫無預備動作,帕克在一瞬間就奪走將近二十條人命。這段期間,帕克的視線沒有一絲動搖,與他對峙的貝特魯吉烏斯也一樣。

狂人看都不看遵照自己的指示行動、被當成棄子的信徒,而是等待帕克的意識脫離自己的那剎那。

「——腦袋、在、顫抖。」

嘴唇陰森森地歪曲之後,貝特魯吉烏斯的影子整個爆發。

昴看到這光景的同時身體被扔出,七隻手掌朝空中的帕克蜂擁而去。

論帕克的實力,緩慢逼近的魔手根本用不著閃避。可是面對迫近的手掌,帕克沒做出任何反應。——因為看不見。

「帕克——!」

『安靜點,昴。只有你……嗯呃?』

昴為了通報危機而大叫,但帕克丟過來的聲音和目光都很冰冷。

但是,在說完之前小巧身體就被黑色手掌囚禁而看不見了。

「啊……」

帕克的身體,小到用大人的手就足夠包覆蓋住。

何況那兒有七隻黑掌,現下已經無人能看見他的身影。再加上每隻黑掌都有能夠輕易扯斷人體的壓倒性力量。

「大意!怠慢!亦即怠惰!你應該當場了結我的!明明有這力量,你卻怠忽應做之事!所以才誕生這個結果!沒錯!沒錯!沒錯沒錯沒錯沒錯沒————錯!!」

只有昴看得見的『不可視之手』,壓爛包在掌中的帕克的身體。

在狂喜亂舞的貝特魯吉烏斯面前,大精靈的身體被殘酷抹消——

『無聊。』

下一秒,昴看到密集的黑掌飛散消失。

『這種程度就想借用魔女之名,還早四百年。如果是認真想要殺我——』

將成為冰雕的魔女教徒屍骨化為粉塵,前腳接觸到的地面逐漸變為絕對零度的死域,光是平靜的呼吸就可媲美暴風雪,在白色冰霜中閃耀光輝的金色瞳孔,毫不留情地睥睨逐漸死去的世界。

『至少要伸出莎緹拉的一半、上千道影子才夠。』

擁有灰色體毛,巨軀足以橫跨森林的貓科四足獸。

在某一輪的世界裡使宅邸崩塌,將昴逼入死地的終焉之獸。

——威風凜凜地顯現。

「————」

寒氣的勢頭更甚,在染白的世界裡連睜開眼皮都伴隨痛苦。

昴邊忍耐這痛楚,邊呆呆地仰望那頭巨獸。

「你、你……」

顫抖的聲音,在極寒世界中微弱回響。

「你究竟,帶了什麼來呀!?」

貝特魯吉烏斯乾裂的嘴唇在剛剛的喊叫下縱向裂開,裡頭微微滲出血——不過也在瞬間就凍結,和痛楚一同被止血。

置身在閉上眼睛就覺得沒法再睜開的寒風中,昴反芻剛剛貝特魯吉烏斯的吶喊,重新仰望巨獸。

「你是,帕克嗎?」

『看就知道了吧?講那什麼壞心眼的話。』

面對昴沙啞的問題,灰色巨獸蠕動大過頭的嘴巴回應。

每一個字都伴隨暴風,述說諷剌的巨獸肯定昴的疑問。

從那答案,昴領悟到一件事。

在上次和上上次的世界裡,昴最後為什麼會死。

「不可理喻。」

不理踩陷入沉默的昴,貝特魯吉烏斯邊瞪帕克邊喃喃道。

狂人將沒事的手插進嘴巴,咬爛指頭滴血。簡直就像用痛楚將自己的正常瘋狂留在這世界。

「這太不可理喻了,不應該會這樣!區區的!精靈!不過是精靈!怎麼可能會擁有這等力量!既然如此,我……!」

『——艾姬多娜。』

「————」

嘴角掛著血泡,瞪大雙眼的貝特魯吉烏斯動作戛然而止。

在狂人拒絕現狀時,插嘴的帕克說了某個單字,聽起來應該是人名。貝特魯吉烏斯一聽到就整個臉色大變。

『既然是魔女教,應該懂這個名字的意思吧?』

彷彿煽動沉默的貝特魯吉烏斯,帕克試圖拉出答案。

「污穢不堪……!!」

對此,貝特魯吉烏斯的反應劇烈。他發出堅硬的聲音後嘴巴就溢出血。是臼齒。那是憤怒過度的他咬緊的臼齒碎掉的聲音。

「連講出那名字都惡心至極!啊啊,不懂恐懼的愚蠢悲哀怠惰之物啊!在我面前!說出莎緹拉以外的墮落魔女之名……!」

微血管破裂了吧,貝特魯吉烏斯的雙眼已經超越充血而是染為純紅。從眼角流出血淚的狂人,用咬爛的手指指向帕克。

「根本是侮辱我的信仰!我的愛!我奉獻的一切!」

『——不過才活幾十年的人類,少跟精靈講時間。』

冰冷回應氣到跺腳的狂人,帕克的金色瞳孔閃耀神秘光彩。

只是這樣,貝特魯吉烏斯狂亂扭動身體的動作就停止。不過,不是刻意停止,而是被從腳開始的結凍給強制阻止了動作。

橫亙在旁,雪白迷濛的視野裡,昴看著仇敵慢慢接近死亡。

逐漸被凍結的貝特魯吉烏斯,也察覺到自身的死迫在眉睫。可是,狂人依舊把瘋狂投向眼前的帕克,而非近在眼前的死亡。

「信仰深淺跟時間沒有關系!活了悠久時光卻浪費大半輩子的怠惰者!別拿我跟你這種愚昧之徒相提並論!啊啊!啊啊、啊啊!大腦在顫抖顫抖顫抖顫抖抖抖抖抖!」

即使自覺要死了,貝特魯吉烏斯的瘋狂信仰也沒有任何動搖。

『死亡』這種現象的絕對性以及恐怖,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越。對於深知這點的昴而言,貝特魯吉烏斯的態度完全超脫常軌。

臨死之際都還貫徹自己的信仰,這姿態證明了他是完全偏離人道的存在。

『連死亡都不能構成懲罰。——所以,我才討厭你們。』

「試煉已經完成了!就算這具身體腐朽,我的思慕也會被邀請到尊貴的魔女身邊,給予寵愛。……啊啊,再會、真是、愉快、呀!」

攤開雙手仰望天空,貝特魯吉烏斯哈哈大笑。

變強烈的風雪染白那副瘦骨,接著聲音和動作變緩慢,最後遠去。

即使如此,貝特魯吉烏斯也沒停止大笑。

直到笑聲停歇,在生命斷絕的最後,他都貫徹他的愉悅瘋狂。

『——精神式的勝利,贏了就跑啊。』

低語完,灰色巨獸敲擊前腳,粉碎冰雕貝特魯吉烏斯。

四散的碎片被風刮走,即使看到狂人死亡,昴也沒有冒出任何感慨。

曾經恨到想殺了那男人。一度深信貝特魯吉烏斯是事情開端,只要殺了他一切就會變順利。

但是,結果是如何呢?

就算看到應該憎恨的對象死去,吹過昴心中的就只有虛無。

貝特魯吉烏斯倒下,魔女教的威脅可以說被撤除。

可是,應該要共有這喜悅的雷姆的存在自這世界消失,帶著喜訊回去應該就能和解的愛蜜莉雅卻被自己害死。

被這兩人的死亡重擔給夭折心靈的昴雖然期望自己死去,但結果又是什麼都做不到,只能藉其他復仇者之手來報仇——什麼都不剩。

什麼都辦不到,就只有這樣。這一點,是昴在這次的輪回中得到的結果。

『——好啦。』

巨獸的雙眼平靜地俯瞰被己身無力打敗的昴。

重新意識到巨獸的身份是帕克後,身體為那強大而發抖。

以前在王城,騎士團和賢人會聽到帕克的別名後畏懼打顫的樣子,看在眼裡的昴只覺事不關己。

『來聊聊吧。』

——現在,理解他們那時的心情到痛的地步。

因為太冷,意識朦朧不清。

原本瘋狂凌虐全身的痛楚消失不見,『死亡』的腳步聲緩緩地接近昴的身體。

結束終於要來了,就委身於那甜美的預感——

『唉喲,這可不行。血流太多了呢。——幫你止血吧。』

「——呃啊!!」

理應遠離的痛覺清醒,感覺像被滾燙炮烙。

喉嚨因劇痛而堵塞,昴眼看自己身體各處的傷發出聲音凍結,冒出白色蒸氣,身體內側受的傷也由銳利冰塊聯系接上,使其癒合。

舍棄對人體所有關懷的治療行為,暴力性地治癒昴的肉體。血液在眼睛深處爆開,視野化為純紅。這不是喊好痛就能形容的事。

超越痛楚的治癒,是發生在自己體內的地獄。

『昴,你犯了三個罪。』

巨獸若無其事地朝昏厥、發出不成聲慘叫的昴繼續說下去。

蠕動巨大化、並排數列利牙的嘴巴,連音色都改變的存在卻只有口氣不失平穩,這反而令人恐懼。

『第一,你打破與莉雅的約定。對精靈術師來說,締結的約定有多沉重,你的理解不夠。輕率地打破契約,那有多傷透莉雅的心……你不知道吧。』

帕克的聲音在講什麼?大腦排斥理解。

不對,是痛楚支配大腦。

內臓結凍,折斷的骨頭與正常骨頭邊挖掘礙事的肉邊用冰塊接在一起。流血的傷口連同患處一帶整個被凍結,使得鮮紅冰塊剝落。這種止血法有夠粗暴。傷口延伸的話,結凍的地方也跟著延伸。痛楚逐漸擴大。死亡正在蔓延。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第二個,就是無視莉雅的願望回到這裡。你知道這個不期望的再會,把痛苦不堪的莉雅逼到什麼境地嗎。只是踐踏約定還不夠,你還隨心所欲蹂躪莉雅的心。』

昴大字形躺在白色地面上,帕克臉靠近他吐出結冰氣息。流出的眼淚像是針剌眼球般帶來劇痛,整顆大腦痙攣。

『然後第三個,害死莉雅。』

在極度痛楚下品嘗靈魂被挫成片的感覺,昴甚至忘了呼吸的方法。

體內的神經痛到彷彿浸泡在炎漿裡,昴詛咒自己的膚淺。

錯以為痛楚比『死亡』還要輕松。他完全誤解了。

『痛楚』、『死亡』和『恐怖』,平等地粉碎弱者菜月‧昴的心。

菜月‧昴的靈魂已經走投無路,無處可去。

『——遵守契約,我接下來將毀滅世界。』

昴以緩慢的意識開始理解真正該畏懼的真理時,帕克告知。

眼中宿有怒意的帕克,在這裡初次流露憤怒以外的情感。

『將一切全埋沒在冰與雪之下,作為對莉雅的餞別。』

「……那、種、事、愛…」

『這無關那孩子喜不喜歡。說好的事不能打破,不管那是怎樣的契約。』

回應昴不成句的聲音後,帕克眯起眼睛。

『不過,會以失敗告終吧。就像我和莉雅生活的森林,即使擴展冰之世界覆蓋全土……「劍聖」必然會起身阻擋。而我戰勝不了他。』

道出紅發英雄的別稱,帕克低喃悲嘆彼此的實力差距。

那句話的意義,昴不敢相信。

連擁有這種壓倒性力量的帕克,都斷言自己對上劍聖毫無勝算。

帕克會在實踐契約途中被打倒。即使理解這點,但明知如此為何還要殉死在戰斗中呢?

「為、什……麼?」

『——因為莉雅,愛蜜莉雅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

帕克回答昴的疑問。

風變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膚,堵塞眼皮,血液結凍。——結束已近。

『沒有那孩子的世界,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失去那孩子,我也不允許這世界存續。——我的一切,都在那孩子死掉時結束了。』

帕克這樣收尾後,風勢猛地增強。

風變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膚,堵塞眼皮,血液結凍。——結束已近。

『從手腳指頭開始慢慢結冰的狀況下,到哪邊人才會死呢?有興趣知道嗎,昴。』

「————」

『不說話就當作是肯定囉。而這答案,就用你自己來確認。』

結冰的侵蝕徐徐地腐蝕肉體。

讓傷口和內髒結凍的白色結束,從手指開始終結昴的肉體。

如果疼痛可使人發狂,那就快點打碎這正常的理智吧。

趕快把心撕裂、打破、弄得七零八落。否則,

『——霧接近了呢。似乎叫來了麻煩的傢伙。』

聽不見。是誰,在講什麼,都聽不見了。

『暴食的……啊啊,現在被叫做白鯨了。喚醒那個,害死莉雅,自己也丟掉小命……你真的是沒藥救了呢。』

聽不見。聽不見。應該聽不見,卻聽得到聲音。

笑聲。從哪聽到大笑聲。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曾聽過的笑聲。恨得要死的男人的聲音。

在哪聽到的呢?錯綜復雜的意識在迎向終點前渴求答案。

然後,注意到。

發出嘎哈哈哈笑聲的,是自己的喉嚨。

開始不認識痛楚,換快樂支配大腦。

瘋狂的世界擴散,踏進扭曲到令人心曠神怡的景緻中。

大笑沒有停歇。

那是嘲笑自己的笑聲。

害死雷姆,殺了愛蜜莉雅,連自己都死得一文不值。

啊啊,簡直是,多麼像,那個啊。

『——是怠惰喔,昴。』

噗滋。一道聲響後意識斷絕。

而且斷絕的一定不只意識和性命。

——一直試圖維系的什麼東西,剛剛出聲斷絕。

噗滋一聲,然後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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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36 pm

第五章『從零開始』
1

一切都消逝在白色世界中。

自己結凍的肉體是融化了,還是粉碎了,或者永遠留在那冰雕裡,不知是哪個下場。

被留下的肉體結局如何,對現在的自己來說無關緊要。

清楚理解到的就只有一件事。

重復又重復,每次重來都是看到慘不忍睹的結局,每次重來只會讓狀況惡化,終於連最想守護的東西都親手毀壞,然後才察覺。

——菜月‧昴不被任何人期待,包括自己。

失去的五感突然恢復的感覺,不管體驗過幾次都還是不習慣。

連身體深處都凍結,連冷的感覺都喪失,宛如逐漸沉入無邊無際的白色結束中的喪失感。

失去所有的感覺突然一掃而空,眨眼後一切又恢復原狀。

曾經痛到不行的手腳有血液流通,被冰侵蝕的神經忘卻苦痛。扎剌肌膚的冷氣消失,明亮日光曝曬著薄薄的肌膚。

「————」

「——啦。」

「——呀。」

熙來攘往中聲音從左右交錯,已死去的聽覺不客氣地恢復職責。

邊處理無意義的雜音,昴邊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結凍的手腳,受傷的脊椎骨,被做成鉋冰的內髒也都毫無窒礙地在活動。

一切都恢復正常。重新掌控失去的肉體控制權,昴總算安心。

而其中,最能給昴安寧的是,

「昴,怎麼了?一直發呆喲。」

在櫃台對面歪著頭,雷姆擔心地凝視自己。

被一切鄙棄,被沒得救的無力感給打垮,在自作自受的失望感與喪失感中絕望,束手無策死得毫無價值後又回來了。

「——雷姆。」

「是,昴的雷姆在喲。……怎麼了?」

回應呼喚自己的聲音,然後雷姆繞過櫃台走到店外。一來到站著不動的昴面前,雷姆就伸手觸碰他的臉頰。

不放心地皺眉,雷姆端正的臉蛋露出擔憂色彩。

「對不起,都沒注意到。擠在人群裡你累了吧。竟然忘記最重要的任務,雷姆不配當女僕。」

「累了。啊啊,說的……也是。」

舉起手,輕輕從上方按住貼在臉頰上的手。這樣的接觸令雷姆驚訝到抬起眉毛,不過昴憔悴的聲音和表情讓她說不出話來。

雷姆看起來想說什麼,但昴沒有看她,而是確認掌中的確切存在——宛如緊抓這股溫度,絕對不讓它逃掉。

「丟失後,耗損殆盡……所以累了呢。」

盡管如此,應該消失的雷姆確實就在這裡。

「昴?」

——再也不會放開眼前的人了,昴這麼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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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39 pm

2

快步穿越人群,走下斜緩的坡道。

經過身旁的龍車揚起塵土。雖然皺眉,但昴的視線始終筆直。

朝著目的地邁進的腳步,沒有迷惘。

——仔細想想,之前重來的日子裡,昴都是在迷惘。

為自己應有的樣子迷惘,為愛蜜莉雅心向何方一事迷惘,為自己的存在意義迷惘,為怎樣做能抵達最好的未來迷惘,為瘋狂漩渦迷惘,整個就是迷失在異世界裡的迷途之人。

但是,之前連前進的方向都沒法果斷決定的昴,現在正帶著前所未有的明確意志勇往直前。

終於、總算理解到了。

為了抵達到這個答案,過去重復的日子並不是白費。

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層面,都是第一次真的被逼到絕境。如此一來,昴領悟到。

昴能辦到的事。

昴應該做的事。

「——昴!」

洗去迷惘的眼神凝視目標,踢著地面的雙腳強而有力。

身體輕盈。內心從沉重壓力中被解放,現在的昴無所畏懼。

「昴,請聽雷姆說!」

拉著手腕,走完這坡道就能看到一條大馬路。

連王都都以最大路寬為傲的這條路,通往被堅固的外城牆包圍的國都正門。

不管出去還是進來,只要進出王都都必須通過這個正門。自從宣告王選開始後,往來的人潮變得更多的大馬路上,現在也被許多人擠得熱鬧非凡。

像縫合一樣穿過來往行人之間,昴逆著人潮往前推進。

穿過建築物陰影時,日照突然滑進視線。昴用手在白色光芒中做出遮蔭的同時抬起頭,看到了刻在正門上的文字:『王都露格尼卡』。

還差一步,兩人就能從那——

「昴!」

用不曾有過的凌亂腳步跟在後頭的人停下,用力拉扯被抓住的手腕。意想不到的抵抗讓昴回過頭,看到用力站住不動的雷姆眼神困惑搖擺。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不說明的話雷姆也……」

解開連在一起的手,可能是心理作用,雷姆縮小身子懇求。

聽到這番話,昴能理解雷姆為何會有疑問。

在雷姆眼中,只能說昴的變化太過突然。被強拉著手帶到這裡,連個說明都沒有雷姆當然會生氣。

「哦,抱歉。我有點操之過急了。因為要思考的事太多了,所以一時忘了說明,對不起。」

「真是叫人頭痛。昴想很多這件事雷姆也知道,但還是得把話講清楚呀。……雖然也不是討厭強行硬來啦。」

雙手貼在微微泛紅的臉頰上,雷姆安心吐氣。

感覺昴的聲音恢復抑揚頓挫和平靜,雷姆似乎判斷他方才的奇妙態度是自己多慮了。

原來如此。看到雷姆安心,就越發為自己有欠關懷的舉止感到羞恥。

昴剛『死亡回歸』的變化,對只知道一秒前的他的雷姆來說極為劇烈吧。畢竟在短短一秒內,昴體驗過數日而有所改變。

而且這段日子,昴內心的郁悶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在王選會場表露醜態,在練兵場被由裡烏斯打得半死,跟愛蜜莉雅之間產生致命鴻溝,被丟在王都後又還錯失存在意義。

在庫珥修宅邸虛度時間,又一直尋找自己能做什麼、必須做什麼。而且找這些找不到的答案找到厭煩。

除了愚蠢透頂外無話可說。現在的昴特別這麼覺得。

而對雷姆來說,昴這樣的迷惘真的是在眨眼間就消散。不能說是晴天霹靂,該怎麼形容才好呢?

「抱歉害你擔心了。我已經沒事了。雖然覺得一直給人看到鬧別扭鑽牛角尖的不像樣,不過我終於瞭解了。」

「不會,昴思考的時間,對雷姆來說是幸福時光。……昴終於知道了嗎?」

昴說話時眼神沒有任何陰霾,雷姆也以雀躍之聲回應。

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交談了,昴也隱藏不了小小的喜悅。

然後,對於雷姆放在話尾的疑問,昴害臊地笑著點頭。

「煩惱過頭而像個無頭蒼蠅到處亂竄,結果給許多人添麻煩。覺得抱歉的心情不是假的,不過我終於知道圓滿收拾的方法。不對,重新思考的話打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別人應該教過我了才對……但我就是想不通。」

「雖然雷姆認為那是昴了不起的地方……」

雷姆小聲帶過的話,讓昴苦笑。

然後仰望天空,面對天空的遼闊與高聳,昴感到胸口變得輕盈。

對一直俯視昴的世界來說,這段時間一定是心癢難耐吧。

可是,那些喘不過氣的時間,也終於結束了。

因為答案一直在眼前。

昴不管前往什麼樣的地方,不管多有勇無謀地挑戰,不管執行愚昧之舉到什麼地步,雷姆都毫無怨言地跟在後頭。

沒錯——

「我決定了,雷姆。」

正面凝視伸手可及的少女的瞳孔。

整齊的藍色短發隨風搖曳,淺藍色的清澈雙眸映照著昴。

包裹嬌小身軀、以黑色為基色的改造圍裙禮服。認真地穿到服貼筆挺的地步,透露出少女的高潔與踏實。白花發飾巧妙地將小巧端正的五官妝點成纖細惹人憐愛的造型。

「好的,昴。」

粉紅色嘴唇畫出微笑,眯起的眼睛帶著慈愛射向昴。

聲音中的甜蜜充滿讓人大腦融化的深情,魅惑了打算只說一句話的昴。

「首先,租龍車。因為王選的紛爭,籌措上可能會很棘手,不過最差的情況下我還有壓箱寶。因為沒有安娜塔西亞介紹,盡可能以正當手段租到是最理想的。」

要腳程快又有體力的地龍。可以的話,親人會撒嬌更好。

因為要持續奔馳。不分晝夜、不需要休息地持續輕快奔馳。

「龍車嗎……?」

雷姆歪頭,重復雷姆口中的單字。

眼中透露困惑,急於到達結論的說明沒能讓她心服口服。

不過,昴裝作沒察覺到她的為難,指向大門說:

「選龍車的過程可能會撞到用餐時間,有空檔的話先買些糧食備著比較好。啊,我雖然吃過攜帶式口糧,不過乾巴巴的口感實在不合我胃口。如果是那一類的食物,那我寧可只喝水。」

在原本的世界做體驗學習時,曾實際吃過保存性食品與簡易攜帶型口糧。對昴來說是每款都得到『難吃』評價的討厭回憶。

在原本的世界就這樣了。這世界的干糧類食品,給自己的信賴度應該更低吧。

「不對,搞不好反過來使用魔法的恩惠可以讓干糧變得好吃……?都可以做出美乃滋了,挑戰看看的話說不定意外地會做出好成績……」

「呃,昴?」

「嗯,啊,抱歉。思考稍微朝奇怪的方向奔馳了。怎麼了?」

訂正朝岔路偏離的話題,昴邊溫柔微笑邊看雷姆。

「那個,對不起。都怪雷姆不擅長察言觀色,實在不懂昴想做什麼。請問,是要……?」

「啊啊!對喔,抱歉!對不起,我完全沒注意到!不,剛剛,我打算先說完要做的事後才擬定計劃,真丟臉啊!」

昴拍腿,認同自己的疏失後露出傻笑。

「體會到被迫體會的事,和體驗過各種經驗後我才會這麼做,不過答案老早之前就出來了。」

浮現苦笑,真正的苦笑。

舔嘗苦水。咀嚼後悔。為不講理和沒道理流淚,被殘酷命運玩弄,沾染自己和他人的血,像白痴一樣死了許多次。

這一切的答案,如今已清晰明白。

「雷姆。」

呼喚這名字,昴慢慢朝少女伸手。

看到伸出的手,雷姆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彷彿順應雷姆的渴求,昴將湧上來的想法置於舌上——

「跟我一起逃走吧。到哪都可以。」

面對命中注定的敗北,昴清楚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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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咦?」

不明白被告知的話中意義,雷姆的喉嚨吐出的就只有沙啞呼吸。

覺得雷姆會有這反應也是難怪,昴把頭撇向旁邊,說:

「接下來我要離開王都,一直往西……或者往北。南方的帝國進不去的話,要走哪呢……我怕冷,所以我個人推薦往西走。」

「咦,不對,那個……」

「坦白說旅途可能會變得很漫長,再加上趕著出發所以不會輕松到哪。再來就是原本租借的龍車沒法返還。該怎麼辦好咧?乾脆龍車不要用租的,用買的你看怎樣?」

龍車的安排全權交由雷姆。這世界有沒有異地還車的系統呢?這方面昴不知道,也完全不清楚龍車價格的行情。

仔細想想租車業應該是有不怕人坐著霸王車跑掉的對策才對——

「請、請等一下!」

雷姆朝深思的昴祭出暫停牌。

她掌心朝著昴,臉上流露罕見的焦急情感。

「逃走……是什麼意思?照昴剛剛的說法,簡直就像是要前往不是露格尼卡的其他國

家……」

對自己的發言都半信半疑的雷姆眼神飄來晃去,接著表情一變拍手道:

「啊。既然是昴說的,那一定是又想到很厲害的事吧?像是能幫上愛蜜莉雅大人或羅茲瓦爾大人之類的事……」

「沒那回事喔,雷姆。」

「咦……」

像落水者抓草一樣,雷姆試圖將昴話中的含義往好的方向解釋。

但是,在徹底信賴自己的雷姆面前,昴明確否定那個想法。

「我說過了吧,是逃走。就算在王都,也沒有我能辦到的事。不僅如此,回去宅邸也無法改變無能為力的事實。——這點,我瞭然於心。」

無力、空虛、世界的不講理,都曾沉重地壓在昴的身體上。

越是想否定,不講理越是緊緊繞著昴的身體不離開。可是,只要承認一次,內心的重量會變怎樣呢?

至今的糾葛像是不存在,現在的昴沒有掩飾自己。

「所以說,和我一起逃走吧,雷姆。待在這裡也沒用。每個人都一直對我這麼說。我不想承認這點,拚死否定了好久,然後……啊啊,對啊。我就是很弱。沒有人認為我是必要的。」

之前都是自己太自戀。

一直誤會、搞錯,才會得意忘形。

來到異世界,被給予扭轉命運的力量,只是運氣好一點遇到些好事,就以為自己可以重來拯救他人,所以才會誤會。

自己別說救人的力量和心情了,連資格都沒有。

「怎麼會呢……!」

「沒有的事就是沒有。我被狠狠地念了一頓。——一直被念。」

被人說:你是不被需要的。

在第一輪的世界裡,昴無視愛蜜莉雅的願望沖出庫珥修的宅邸。也不聽雷姆挽留的話,結果招致村莊宅邸全滅的大慘劇。

在第二輪的世界裡不但沒能顛覆讓大家死去的結果,還因為逃避現實導致雷姆壯烈犧牲,最後又是誰都沒救到。

第三輪的世界產生了最被唾棄的結果。不但牽連到路上的旅行商人,還將雷姆獻給白鯨,甚至親手奪走愛蜜莉雅的性命。雖然魔女教全都被帕克殺光,但昴死後若帕克按照他宣告的去毀滅世界的話,那被害將會是無與倫比吧。

與『死亡回歸』的能力無關,回溯到無法重來的時間點有什麼用。當候補者們聚集在王城時,昴就已經當場漂亮地扯愛蜜莉雅的後腿。

就連站在愛蜜莉雅身旁,都不經意地降低她的評價,然後別說挽回形象,還以決斗的形式裸露醜態。最後跟愛蜜莉雅撕破臉,朝她投以根本是遷怒的感情論而傷了她的心。

「……呵哈!」

昴知道喉嚨彈出乾笑。

回想起來可真是傑作。

冷靜回顧自己的行動和思考,就強烈意識到自己根本是個瘟神。

為了愛蜜莉雅想出一份力?

只有自己能拯救的人們?

沒有我在大家一定都不行?

多麼狂妄,多麼自大。啊啊,還有多麼傲慢啊。

昴的行為只是危害愛蜜莉雅的立場,殘忍背叛她體貼的心,還有害陪著自己的雷姆淒慘死去的愚蠢之舉。

厲害。太厲害了。大家一定早就知道會變這樣。

所以大家都對昴說要老實一點,別想雞婆多事,根本不需要你幫忙,乖乖呆著就好,滾到一邊消失掉。

身旁對昴這麼說的人,全都知道未來會怎樣發展。跟明明知道卻什麼都辦不到、不瞭解、無法理解的昴完全不一樣。

那不如,就照著大家說的去做就好啦?

「不這樣的話,我丟人的樣子……會有人檢舉的。」

有夠淒慘。

覺得自己可憐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小丑是有覺悟自己會被人笑才做出可笑之舉,所以才稱做小丑。那麼連被觀眾指指點點嘲笑的自覺都沒有的昴,連小丑都稱不上。

——只是個無藥可救的愚者。

「所以說,我決定消失不見。這樣應該不錯,是件好事。我不管做什麼都是產生屍體……視場合而定,還會增加數量。」

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

不認識的某人屍體。見過的某人屍體。重要的某人屍體。寶貝的某人屍體。相信自己的某人屍體。想要相信的某人屍體。——反正就是某個人的屍體。

已經夠了。

為什麼自己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都這麼辛苦了,應該要得到回報不是嗎?什麼努力就一定有回報,什麼鎖定目標拚命去做就可以實現夢想,連昴都知道那根本是夢話。

可是,盡管如此,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希望迴避最惡劣的事態有錯嗎?

就是有錯。所以說昴才會不斷被結果背叛。

「逃吧,雷姆。我和你不能待在這……待在這個國家。」

舍棄一切,蔑視所有,昴決定逃出這個輪回。

而這逃避的行為,被所有人在背後指責的決定,會害得眼前的少女為難——所以只有雷姆,想帶她一起離開。

那是即使決定要放棄全部所有,都不能放手的人。

孤獨好可怕。孤獨好恐怖。

在這寬闊的世界,在這什麼都不知道的黑暗世界,即使明知為了不要失去就是什麼都不要有,但即將孤零零的恐懼不肯離開昴。

這趟膽小者的旅途,只期待有雷姆相伴。

在不斷重復的日子裡,只有雷姆一直跟著昴。

不管是醜態百出,丟人現眼的言行,做錯的生存方式,她都在旁邊盡收眼底。

正因為雷姆這樣,昴才認為她擁有讓自己賭上最後一把的價值。

——在重復的時光裡,前三次的世界昴都讓雷姆死去。

為了不讓雷姆死掉,就不可以回宅邸。即使抵達宅邸,路上雷姆也會走向壯烈須命的結局。

要說留在王都就能得救,又不能如此斷言。即使在王都安穩過活,只要拉姆傳來宅邸發生異狀的訊息,雷姆一定會沖出王都。

到那個時候,昴無法阻止雷姆。所以她的結局也不會改變。

昴清楚地看見,再度失去雷姆而變得空蕩蕩的自己。

為了不讓雷姆死亡,就不能讓雷姆知道任何事。

假如是真心想救雷姆,就不能讓她待在王國。

「突然就這麼說,雷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面對昴再三的懇求,雷姆輕輕搖頭。

那不是否定的舉動,而是佔據雷姆心中的迷惘表露出來之故。

昴唐突的話,雷姆無法理解。昴給她當判斷依據所揭示的內容,要催促她下決定還嫌太少。

突然被人說舍棄一切一起逃跑這種話,哪有可能點頭。

盡管理解這很不合常理,可是昴也不能再多說什麼。

有那魔女的魔手在,昴不知道能夠交出的情報量限度。

不管說什麼,感覺都好像會抵觸到魔女的詛咒。

不管採取何種行動,都好像會造成不講理的命運犧牲。

屆時會犧牲的不是昴,而是重要的某人吧。

「————」

——無計可施,走投無路。被困在命運的死胡同裡。

所以說,昴能打出的手段就只剩下懇求。

一個勁地策動雷姆的良心。盡管知道這樣的做法很卑鄙,但還是利用她對昴的依賴。

「沒時間了。突然這樣講真的很抱歉。真的,我真的打從心底對你感到抱歉。……不過,選吧。」

「選……」

「是要我,還是不要我……選一個。」

在被給予的少許情報中,又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逼她二選一的自己真是卑鄙,漸漸逼近的惡劣狀況實在很可恨。

可是,給予雷姆慢慢思考的時間對自己不利,也是事實。

昴不能說自己沒有利用這緊迫逼人的狀況。

在思考時間有限的情況下,自己的依戀對像在眼前懇求,那雷姆會下什麼樣的判斷呢——昴有勝算。

勝算,或者該說是近似宿願的希望。

『就只有雷姆會允許自己逃避現實』的自私希望。

「拿到龍車,就往西走吧。出了露格尼卡,一直往西……會到卡拉拉基吧?到那邊,買個小房子兩人一起生活。」

昴開始快嘴地描述未來想像圖。

那是平凡平穩,和不講理與殘酷無緣的未來。

「摸走盤纏對羅茲瓦爾很過意不去,不過就當成借用,哪天還他就好了。總而言之確立了生活目標的話,我也會好好工作的。……雖然都不曾認真工作過,但一定沒問題的。」

高中拒學而中輟,最高學歷是國中畢業。

工作經驗就只有在這個世界當過實習傭人。而且還很難稱是僕人,頂多只能說是雜役未滿的小孩幫手吧。

要找到正經的工作一定會更辛苦吧,可是就算啃石頭也一定要工作。因為跟痛苦、難受、死亡比起來,那根本不算什麼。

越是去想,昴的未來就越開闊。

想到朝著單一未來奮斗掙扎卻還是招來最慘災厄的日子,這樣的未來有多幸福啊。

「雖然會有不順遂,不過有你在我一定能吃苦。只要有人笑著在家等待,不管多疲勞,只要想到雷姆在我就一定可以……!」

即使在逃去的地方,會被拋棄的所有人們指責,但只要有雷姆在身旁,就一定可以忍耐。

所以說,求求你,除了這願望我別無所求——

「選我吧……!」

擠出聲音,伸出手的昴懇求。

「選我的話,我的一切都會奉獻給你。我的一生就全都是你的。我會為了你鞠躬盡瘁,只為了你而活……所以說,」

不敢看站在面前的雷姆的臉。

沒有勇氣看她是什麼表情。勇氣什麼的,自己根本就沒有。

這樣的話一定可以迎接不一樣的結果。

因為膽小卑鄙又可恥的自己,已經什麼也不剩。

「和我逃走吧……和我一起活下去……!」

就只有你,我不會讓你死的。昴打從心底懇求。

用乾渴的聲音表白自己的想法後,昴的心臓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

彷彿全力奔馳的疲勞感,以及被打垮的精神消耗劇烈地侵襲昴。然後,還有籠罩住昴的沉默壓迫感。

雷姆沒有回應。人潮聲聽起來好遠,周圍的人是怎麼看待在公眾場所進行這種對話的兩人的——這種枝微末節的小事,現在根本進不了意識裡。

雷姆就是一切。對現在的昴來說,只有她的存在是一切。

忍不下去的昴睜開緊閉的雙眼,窺視面前雷姆的表情。

盡管害怕那表情上可能會浮現答案。

「————」

沒有出聲,沒有察覺被昴注視的雷姆,抿緊嘴唇。

面部努力地要保留撲克臉,可是眉心和眼角產生些微的勉強,沒能形成平常的她。

昴知道,迷惘、困惑、猶豫都正在雷姆的心中翻騰。

剛剛昴說出口的話,大幅激蕩、強烈搖晃雷姆的心。

長到錯以為永遠的苦惱,以焦躁感逐步燒上昴的背。

可是沒多久,這段時間也迎來終點。

「——昴。」

充滿溫柔慈愛的聲響,呼喚昴的名字。

聽到那聲音、那震蕩的瞬間,昴確信自己的心願達成。

雷姆會接受昴。原諒昴的軟弱,全盤接受後抱緊菜月‧昴這個人。

萬千感慨湧上心頭。頭一次覺得有了回報。

於是昴抬起頭——

「雷姆,不能跟昴逃走。」

表情十分悲傷的雷姆明白地拒絕請求。

「因為,」

「————」

「未來的話題,必須邊笑邊聊吧?」

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雷姆——說出過去昴曾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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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42 pm

4

——賭博輸了。

被雷姆半哭半笑的表情,和自己過去的話打垮的昴,在拋棄所有的比賽中敗北,內心因而被無力感佔據。

如果是對昴有強烈依賴的雷姆應該就可行。昴這樣相信。不,是希望。

說不定,她會舍棄一切選擇自己。

虛幻的夢想。自大的想法。打從一開始應該就要知道了。

就是因為沒辦法從自身看出任何價值,才會選擇逃走的選項,可是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麼啊。

「現、現在……可能笑不出來,不過……你看嘛,只要付諸實行的話一定就能笑得出來……嗯,就是這樣。所以說,那個……」

明明結論已經出來了,昴的嘴巴還是流出懦弱的粉飾。

想不出有效的論點來反駁雷姆的話。可是,對話不繼續的話希望就無法存續。說不定,她有可能會改變心意。

對話繼續的話就一定——這也是對自己有利的想法吧。

「……雷姆也試著去想了。」

凝視不肯死心的昴,雷姆淺淺一笑,說。

她微微抬起端莊的面孔。

「抵達卡拉拉基,先租個住處。雖然想要一個家來鞏固生活基礎,可是考量手頭上的錢實在很勉強。所以首先要有穩定的收入。」

豎起一根手指,雷姆補充昴方才的未來預想圖。

「很幸運的,雷姆在羅茲瓦爾大人的計劃下接受過教育,要在卡拉拉基找到工作會很容易。昴的話……看是要找勞力工作,或是負責照顧雷姆的生活。」

輕笑後,雷姆如此帶過昴什麼也不會的這一點。

對沒有這個世界的知識,技術上又不成熟的昴而言可說是正當評價。

「等收入穩定了,再找個好一點的住所。昴這段期間就先用功學習……不過要等能正式工作,大概要一年左右。昴越是努力,就越能早點獨立。」

這樣一看,雷姆的教育方針意外的很嚴格。

她代替拉姆執起教鞭時,教法溫柔但在指正錯誤上毫不留情。昴認為是因為她對自己很嚴格才會這樣,所以嘴巴雖然抱怨,但其實還蠻喜歡的。

「兩人一起工作,存錢到某個金額後……可能就能買個屋子。說不定可以開一家店面。卡拉拉基是商業繁榮之處,一定有可以讓昴活用突發奇想的地方。」

雷姆開心地拍手,描繪充滿希望到過於樂觀的未來。

昴好像也清楚地看到她所幻想的光景。

在那兒昴還是一樣給雷姆添麻煩,向她撒嬌,不過開始多少有責任心,所以一定會拚命流汗努力。

要是能那樣就好了。他是真心這麼想。

為了雷姆,只為了雷姆拚命到那種地步的話,會有多幸福呢。

「等事業上軌道後……那個,雖然害羞,不過,就是要有小孩吧。因為是鬼和人的混血兒,一定會是個頑皮的孩子。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是雙胞胎還是三胞胎,都會是可愛的孩子。」

臉頰羞紅,想像到有點遠的地方後雷姆開始扭捏。

她扳著指頭數數,可怕的地方是數量超過十。

「不會都是快樂的事,也不會跟想像的一樣那麼順利。搞不好不會生男的都是生女的,到時昴在家裡的地位就會越來越低。」

「……雷姆。」

「不過呢,等孩子長大到會刁難昴的年紀時,雷姆會站在昴這邊。我們會是鄰裡稱頌的鶼鰈情深夫妻,慢慢地一同度過時光,一起變老……」

「……雷姆。」

「雖然對昴不好意思,但可以的話請讓雷姆先走一步。躺在床上,被昴握著手,在孩子兒孫的包圍下,平靜地說『雷姆很幸福』後,就這樣離世……」

臉抬不起來。

雷姆述說的未來預想圖,靜靜地、溫柔地傷害昴的心。

「可以幸福地……結束一生。」

「都想到這了……!」

雷姆最後為這越說越起勁、聽了會渾身不對勁、彷彿切割內心深處,充滿這種悲痛的幸福未來收尾。

聽完後昴的胸口,就只留下無法化做言語的悲痛激情。

喉嚨顫抖。重物沉在胃裡深處。頭好痛。

眼睛深處無止盡地湧出熱物,昴搖頭好掩飾過去。

「既然、你都……想到這地步的話……!」

那就跟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吧——

可是,昴的這個心願,

「如果那是昴笑著期望的未來……雷姆就算死也甘願。雷姆是真心這麼想的。」

卻沒法傳達給比昴還悲傷、卻還是微笑的她。

愕然凝視讓人感到痛的微笑後,昴終於理解。

不管再怎麼苦苦哀求,都無法顛覆雷姆的意志。

自己真的是徹頭徹尾地輸了這場賭局。

「————」

彷彿肩上的重擔壓上身,疲勞感整個襲來。

差點就這樣當場跪地的乏力感。只有那個糗樣好不容易忍住,但昴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臉,同時絕望。

雷姆拒絕與自己同行。

那意味著,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雷姆了。

要是為了保護雷姆而繼續待在她身旁,就不得不看回去宅邸的她面臨殘酷的未來——而且是無從改變的悲劇,以及沒有憐憫的命運。

既然如此,丟下雷姆自己一個人逃離這裡就好啦。

這樣一來免不了會孤獨,但至少可以逃離逼近眼前的絕望。當然,不管昴在不在,以宅邸居民為首的人們的末路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昴只要遮眼塞耳裝作不知道,不要直視現實就可以了。

就連這種程度的救贖,對現在的昴而言都是想要抓緊的救命繩。

只不過,孤零零的一人接受這現實後,還有什麼救贖可言。

不管是挑戰,還是逃進瘋狂裡,或是拋棄所有,命運都不允許。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要自己怎樣——

「如果可以跟昴活下去……當昴想要逃跑時,有想到要跟雷姆一起逃,這點雷姆打從心底開心。——可是,不行。」

拒絕昴伸出的手,盡管如此還是在感慨中紅了臉低頭。

逃跑,一直逃跑,逃到盡頭,雷姆剛才述說的夢想就會變為現實。這點她很清楚,也很盼望。

能夠為自己的人生做出幸福結局的故事——盡管如此,雷姆還是否決。

「畢竟,要是現在,一起逃跑的話……感覺就會像丟下雷姆最喜歡的昴了。」

「————」

她在說什麼啊?

昴緩緩抬頭,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雷姆依舊對昴露出悲傷微笑,盡管如此眼中還是帶著毅然情感射穿昴。看昴被視線擊倒,雷姆繼續說下去。

「昴,發生什麼事了?請跟雷姆說。」

搖頭。沒辦法。要是那樣,雷姆會死的。

「如果不能說,就請相信雷姆。雷姆一定會想辦法的。」

搖頭。不可以。那樣的話,雷姆會死的。

「……不然,現在先回去吧?慢慢花時間,冷靜下來思考的話或許可以找到跟剛剛不一樣的答案。」

搖頭。沒有用。如果等待答案,那大家都會死。

「我已經煩惱過,思考過,痛苦過了。……所以才放棄的。」

沒有人相信昴。

沒有人期待昴。

每個人都叫昴什麼都不要做,對他的愚蠢撒手不理。

不斷無視這些,耗損精神,吃了一堆悶虧,到達現在的區域。

那些時間,那些心靈損耗,對昴來說——

「——放棄是很簡單。可是,」

突然,聽見雷姆反駁昴的懦弱的句子。

——放棄是很簡單。

聽到的瞬間,不明所以的沖擊奔流過昴全身。

彷彿腦門被雷劈中的壓倒性沖擊。無以名狀的那個在昴的心裡爆開,彷彿全身毛細孔打開的燒焦感支配全身。

「放棄是很……簡單……?」

「昴?」

「別、開玩笑了……!」

面對困惑的雷姆,咬牙切齒的昴發出怨恨之聲。

開什麼玩笑。放棄很簡單?爽快地扔出目的然後背過身,兩手空空地就逃跑叫做很輕松?

怎麼可能有那麼愚蠢的事。

「放棄一點都不簡單吧—!!」

憋不住的郁悶情感炸裂開來,直接震響昴的喉嚨。

昴的怒吼令雷姆驚訝地縮起身子,穿梭在王都大道上的行人們也都瞥向激動的昴看是發生什麼事。

全然不管群眾的沒禮貌視線,昴只瞪著站在眼前的雷姆。

「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想,就隨便扔掉一切,爽快地舍棄所有東西,然後就放棄,你是這麼想的嗎!?」

這是苦澀的決定。經過流淌血淚、嘶喊扯裂喉嚨的經驗後,被迫瞭解到想法傳不出去,才會下這決定。

放棄一切。用講的話確實結論是如此,但為了得到這結論付出了多少犧牲,只有這點不容任何人輕視。

「說要放棄,一點都不簡單……!說要戰斗,試圖想辦法闖闖看,這麼想比較輕松吧……!可是,就是沒用啊!沒有路可走!就只有放棄這條路……!」

命運的死胡同堵住所有提示過的道路,然後嘲笑昴。

不管怎麼挑戰,不管怎麼勇闖,不管是擬定對策還是交由他人,然後就連逃跑也一樣。

要全部撿起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朝著想救的人們伸出手卻被拒絕,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能對自己說再加把勁呢?誰有資格對昴說放棄還太早呢?

跟昴有相同經驗,品嘗過一樣的苦痛和困境,見過相同的地獄後,還能講同樣的話嗎?

「如果能做什麼的話……我早就……我早就……!」

真的很想做些什麼。

想救人,想救出他們,討厭他們的命被奪走。昴是認真地這麼想。

可是卻傳不出去。沒能傳給任何人。

這一切都是昴時至今日的積累,對他自己張牙舞爪的結果。

所以說昴——

「昴。」

雷姆呼喚擠出聲音、用盡情感、垂頭喪氣的昴。

耳鳴劇烈,坦承丟人現眼的真心話實在很丟臉,昴沒法抬頭看她的臉。

這麼淒慘、無可救藥、無能為力、輸給命運的魯蛇。

「放棄是很簡單。」

「————」

「可是,」

雷姆再次重復方才刺激到昴的話。

她的話叫人難以置信,昴驚愕地抬起頭。

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都做到這地步了,為何她還是不能理解昴的痛苦?

內心的郁悶、不滿、像遷怒的感傷,

「——不適合昴。」

在筆直凝視昴的黑瞳、如此斷言的雷姆面前煙消霧散。

雷姆說得簡直像那絕對是正確的,而且她這麼深信。

「昴有多麼難受,知道什麼而那麼痛苦,雷姆不知道。『雷姆懂』、『雷姆明白』,雷姆沒法輕率地說出這種話。」

「————」

「可是,就算是那樣,還是有雷姆知道的事。」

「————」

「那就是,昴並不會中途放棄,更不是沒用的人。」

面對眼前沉浸在悲傷中拋棄一切,剛剛還開口放棄的男人,雷姆卻毫不害臊、毫不畏懼、毫不動搖地這麼說。

「雷姆知道。」

「————」

「知道昴是個期望未來時,會笑著述說未來的人。」

面對用罪惡感和後悔洗臉,還敢講述與雷姆逃跑後的世界一定是充滿平穩安寧的男人,雷姆沒有失望,而是耿直地這麼說。

「雷姆知道。」

「————」

「知道昴不是會放棄未來的人。」

彷彿細心領會,雷姆朝著低頭的昴這麼斷定。

她眼中只有真摯的光彩,裡頭只存在對昴的信賴。

昴被那激烈強大的光彩給壓過。

可是,一定是雷姆想錯了。錯得很滑稽。

這只是太過看好昴這個人的發言。

是不知道映照在雷姆眼中的昴多麼高風亮節,人品有多清高。

可是,真正的昴並不是那樣的人。

會講洩氣話,被逆境挫折,為悲慘可鄙的自身渺小哭喊,被敗北感擊潰了就想逃跑——那才是菜月‧昴。

「不對……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我…」

「不是喔。昴並沒有放棄大家……愛蜜莉雅大人,姊姊,羅茲瓦爾大人,碧翠絲大人和其他人,昴都沒有放棄。」

被強烈的語氣否定。

可是她錯了。昴完全扔下他們。

「放棄了,我放棄了。要全部撿起來根本就是不可能……我的手掌很小,全部都會掉下去,一個也不剩……!」

「不,沒那回事。因為昴——」

徹徹底底,從頭到尾,雷姆都否定昴主張的放棄。

為什麼要這樣子認同丑態百出的昴呢?為什麼不認同昴的錯呢?昴在她眼中到底是什麼樣子?

因為實在很不爽,忍不住就——

——你是要說多少?

「——你!知道什麼!!你又知道我的什麼了!?」

激情,和在胸膛內側滾滾燃燒的火焰,化為灼熱用力噴發。

扯開嗓子大罵,昴握拳用力敲向旁邊的牆壁。咚的一聲,破皮的拳頭擴散血紅至牆壁,再用手掌粗暴攤開。

「我就是這麼點程度的男人!沒有力量卻好高騖遠,沒有智慧卻老是做白日夢,一事無成卻還做無謂掙扎……!」

不管是誰,好歹都會有個優點。

只要延伸那個優點,任誰都會有符合自己的地方。

——但是,菜月‧昴卻連這都沒有。

明明沒有,卻希望爬到自己配不上的高處。

「我……!我,最討厭我自己了!!」

傻笑帶過,搞怪耍蠢敲鑼打鼓喧鬧後繼續逃跑,不肯認真面對的現實——如今在現實面前,昴初次表白真心。

菜月‧昴比任何人都還要討厭自己。

「每次都只會出一張嘴!明明什麼都做不到卻還一副很偉大的樣子!自己什麼都沒做,抱怨的時候卻一馬當先!這算什麼樣子!?怎麼會有人能這樣恬不知恥地活下去啊!對吧!?」

苟且偷安到因為沒法抬高自己,就只好眨低他人讓自己看起來高人一等。卑賤到因為不想承認比別人低等,就做出類似抓人語病的行為來維護自己薄到可以的自尊。

「什麼也沒有。我裡頭空空如也。一定是……對,當然。這一定是理所當然!我在來到這裡、像這樣遇到你們之前做過什麼,你知道嗎!?」

在掉進異世界之前。

在原本的世界,一切都不變的平凡無聊日子中,做過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

貪圖於怠惰,沉溺於睡懶覺,過著與努力和鑽研無緣的日子。

可是卻不曾放棄自己,老是帶著時候到了再認真就好了這類有利於自己的想法。

「我什麼都沒干……一件都沒有!明明那麼多時間!明明那麼自由!應該什麼都能做,卻什麼都沒做!結果就是這樣!結果就是現在的我!」

如果有效運用過多的時間,昴一定可以成為什麼人物吧。

但是,現實中的昴卻奢侈浪費手頭擁有的時間,其結果就是沒得到什麼,也想不出什麼。

所以說,當打從心底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找不到可以成就那件事的力量、智慧或技術。

「我沒用,無能,全部都是!理由……出在我腐敗的本性……!明明什麼都沒做,卻還想成就偉大事業,狂妄也該有個程度吧……偷懶的份,浪費大好人生的習慣,害死你和我。」

無藥可救的自己。無能為力的自己。

就算可以重新來過,自己一定也是走同樣的路,浪費同樣的時間,抱著同樣的心情來到這裡,得到同樣的後悔吧。

腐敗的本性沒有變。菜月‧昴這個人就只是個器量小的人類而已。這個事實沒得改變。

「對啊,天性是不會變的……在這個地方活下去,就算這麼想也沒有任何改變。老爺爺也看穿我這種地方。對吧?」

留在王都,在庫珥修宅邸叨擾時昴有向威爾海姆學劍。

不管被打倒幾次,即使遍體鱗傷卻還是繼續挑戰。看著昴這樣子的老人家,卻看透了他的本性。

『面對舍棄變強的選項的人,講述要變強應有的心理准備這種大道理,怕是沒什麼意義。』

在修練的日子裡,講述揮劍者的心得,除此之外老人還這樣搖頭。

那時,昴不明白威爾海姆在說什麼,還否定他的話——但其實真心早就清楚領悟到是什麼意思了。

「不是努力變強,也不是試圖想方設法……我只是,沒有什麼都不去做,也都有努力……然後像這樣,擺出很好懂的態度,把自己正當化而已……」

被愛蜜莉雅拋棄,在王選會場呈現出慘不忍睹的姿態。

因為意識承受不住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所以就裝做那些視線看的是『正在努力的自己』,好來保護真正的自己。

像這樣找出妥協的理由,好為行為辯解。

想要改變,可是這麼想的自己卻什麼都沒改變,就是最佳鐵證。

「我好想說沒辦法!我好想說我盡力了!就只是這樣而已!就只是為了這樣,我就做出像是挺身而出的舉動!讓你陪著我念書用功,其實是為了要掩飾下不了的台的地方!我骨子裡,是個只顧自己又在意他人眼光、膽小卑鄙骯髒的人!這些,全都沒有變……!」

虛張聲勢逐漸剝落。虛榮心逐漸瓦解。

不想被別人認為很糟的虛榮心,主張自己沒有錯的利己心,打破薄薄的殼湧出來。

「……我,真的很清楚。全都是我不好。」

當作是別人的錯,找個理由藉口,高聲攻擊就輕松多了。

看不見真正的自己就能解決,不用讓人看見真正的自己就能解決,只要表面修飾好,不用被人看見裡頭有什麼就能解決。

弱小、自私、只會大吵大鬧,卻還想被愛。

不用被人看見這樣醜陋的自己,不用看見這樣醜陋的自己,就能解決。

「我,差勁透頂。……我,最討厭我自己了。」

那些混濁骯髒的東西,自來到異世界——不對,還在原本世界的時候就悶在裡頭的那些,全都被嘔了出來。

是連自己都覺得惡心的人性。

吐完後,讓胸口惡心的感慨並沒有因此消失。一般來說積在心裡的話吐出來的話,不是會變得稍微輕松點嗎?

結果不但沒有稍微輕松,還因為清晰自覺到自身的愚蠢,感覺比說出來還要丟臉,羞恥心沸騰到好想現在就去死。

都倒完這麼多穢物了,卻還只想著自己。這份軟弱最叫人無地自容。

剛剛,對眼前相信昴的雷姆,告知她所見到的光彩全都是虛假構成。做出像拿黑色顏料塗抹美麗圖畫的舉動,果然比起關心她昴還是以自己為優先。

結局,就是這樣。

認同並確切感受到自己厭惡的部分、惡劣的德行、欠缺的地方,並不能當場就改善。不如說,風洞的荒唐深邃與黑暗,連試圖想改變的氣概都給奪走了。

沒有被憐憫的價值,這就是菜月‧昴的本性。

潛藏在昴深處底部的骯髒自我的樣貌,連藍發少女都終於——

「雷姆知道。」

「————」

「知道昴是那種就算身處在看不見前頭的黑暗中,也還是有勇氣伸出手的人。」

——即使如此,雷姆都沒有遺棄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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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43 pm

5

絕對的深情,全盤的信賴,讓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

都這樣痛罵到一無是處了,都赤裸裸地呈現如此醜陋的本性了,都正面切入告知一切都是虛偽,自己只是個無藥可救的可憐蟲。

——為什麼,她還能用充滿慈愛的目光看著昴呢?

「雷姆喜歡被昴摸頭。透過手掌和頭發,感覺好像跟昴心意相通。」

用平靜柔和的聲音,雷姆開始對著沉默的昴講述。

「雷姆喜歡昴的聲音。只要聽見一個字,就覺得心裡溫暖起來。雷姆喜歡昴的眼睛。雖然平常很銳利,可是要對某人溫柔的時候就會變得溫和的眼睛,雷姆很喜歡。」

彷彿連珠炮般,雷姆繼續朝沒有任何反應的昴述說。

「雷姆喜歡昴的手指。明明是男生卻有著漂亮的手指,可是是一握住就會讓人覺得果然是男生的強壯纖細手指。雷姆喜歡昴走路的方式。走在一起時,偶爾會回過頭來確認有沒有跟上的走路方式,雷姆很喜歡。」

內心發出慘叫。

雷姆每像這樣連綴出句子,慘叫就在昴的心裡回蕩。

「……別說了。」

「雷姆喜歡昴的睡臉。像嬰兒一樣毫無防備,睫毛有點長長的。一碰臉頰就會睡得更沉,惡作劇地碰嘴唇也沒有察覺……雷姆喜歡到胸口好痛的地步。」

「為什麼……」

要接著說這些呢?

為什麼要朝愚蠢到沒藥救、一無是處的昴說這些話呢?

「雖然昴說討厭自己,可是要說的話,昴也是有好的地方,所以希望昴可以知道雷姆知道的事。」

「那些東西,都是假的……!」

雷姆看到的都只是喜歡的幻影。

真正的昴不是那種人。真正的昴更骯髒。和雷姆喜歡、看到都是優點的人完全相反,丑惡的昴才是正牌貨。

「你只是不懂!我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昴只知道自己的事!昴又多瞭解雷姆一直看著的昴了!?」

反射性辯駁的昴粗聲粗氣,但雷姆的叫聲卻蓋過他。

來到這裡她頭一次那麼大聲,昴被嚇到。

驚訝屏息後,才終於注意到努力維持撲克臉的雷姆,雙眼蓄積了斗大淚珠。

聽見昴的表白,她不可能沒受傷。

聽到昴的自虐,溫柔的她不可能不心痛。

即使如此,她還是相信昴。

在知道被本人眨損的內在後,雷姆還是相信昴。

「為什麼……要這樣相信我……我很軟弱,又渺小……只會逃避……!就跟以前一樣,只會逃,可是為什麼……」

這麼丟人現眼、不可靠、老是輸給自己的弱小的我,為什麼你能相信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你能相信連本人也不相信的我?

「——因為,昴是雷姆的英雄。」

無條件寄予全盤信賴的話,讓昴的心平穩地震動。

不管重疊多糟糕的條件,不管彰顯多少缺點,只這麼一句話,裡頭就灌注了足以反彈所有惡意的願望。

然後,昴慢了一拍,才終於察覺。

自己誤會了。自己想錯了。自己搞錯了。

自己深信雷姆,以為只有她,可以無邊無際地容許昴的墮落。錯以為不管裸露多麼軟弱丟臉的醜態,都能得到原諒。

那是錯的。搞錯了。致命的愚蠢。

——只有雷姆,絕不容許昴天真。

什麼都不用做也沒關系,老實乖乖地待著。每個人都對昴這麼說。

沒有人期待昴,都說他的行為是毫無意義。

——只有雷姆,不容許昴這樣的軟弱。

站起來,別放棄,拯救所有人。只有她一直這麼說。

沒有人期待昴,連自己都舍棄的昴,唯有她絕對不會舍棄,也不認同他放棄。

那是菜月‧昴施加在她身上的『詛咒』。

「在那昏暗森林裡,連自己都分不清的世界裡,你救了只想著大鬧一番的雷姆。」

「————」

「救了醒過來卻不能動的雷姆,救了用盡魔法筋疲力盡的姊姊,為了讓我們逃跑而自願犧牲挺身面對魔獸。」

「————」

「即使毫無勝算,真的會有生命危險,卻還是活下來……維持溫暖的身子,回到雷姆懷裡。」

「————」

「醒過來,微笑,說出雷姆最想聽的話;在最想聽到的時候,由最希望的那個人親口說出來。」

昴施加在她身上的『詛咒』,從她口中娓娓道來。

那個『詛咒』深沉溫柔,用名為信賴的鐵鏈捆緊她的心,如今也還像這樣緊緊地纏繞著。

「雷姆的時間,曾經一直停止。在那場大火的夜晚,除了姊姊以外全都失去的夜晚,雷姆的時間就靜止在那裡了。」

道出悲壯過去的斷片後,雷姆凝視昴。

裡頭沒有絲毫錯亂,只有信仰和愛情。

「停止不動的時間,冰封已久的心,全都給昴溺愛到融化,溫柔地開始移動。在那瞬間,那一個早晨,雷姆被拯救了。雷姆有多開心,昴一定不知道。」

所以。手貼胸口的雷姆繼續說。

「——雷姆相信。不管是多麼辛痠痛苦的事,即使昴看起來快輸了,就算這世界沒有人相信昴,就連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雷姆也會相信你。」

述說,邁步,雷姆拉近距離。

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下伸出雙手,雷姆抱住低頭不動的昴的脖子。

抱住的力道不強,但毫無抵抗的昴順其自然地被抱緊。

頭被抱在有身高差的雷姆胸前,聽著從正上方灑落的聲音。

「拯救雷姆的昴,是真正的英雄。」

嘴唇湊近額頭,感覺到溫溫的東西碰觸那裡。

熱度從接觸的地方開始擴散,昴心裡頭莫名所以的感情膨脹。

血液流過無法動彈的手腳,埋沒腦袋的噪音逐漸平息遠離——

「不管我多努力,都救不了誰。」

「有雷姆在。昴所救過的雷姆,現在就在這。」

「什麼都沒做,一點內容都沒有的我,沒人願意聽我的話。」

「有雷姆在。昴的話,雷姆什麼都聽。雷姆想聽。」

「我不被任何人期待。沒有人相信我。……我,最討厭我自己了。」

「雷姆,深愛著昴喔。」

碰觸臉頰的手好熱,近距離凝視昴的瞳孔濕潤。

那模樣,她的態度,連同話中的真摯都肯定了『真實』。

「我,到底……哪裡好了……?」

不管挑戰幾次,不管重來幾次,都只是糟蹋一切。

大家都死了,因為手碰不到。害死大家,因為思慮不周密。

虛有其表,軟弱無力,腦袋空空,行動遲緩,連想要保護某人的心情都搖搖欲墜的半吊子。

這樣的自己,哪裡好了?

「昴很棒喔。」

「————」

「雷姆討厭昴不在。」

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自己,假如有人相信的話,

菜月‧昴還可以戰斗嗎?

——可以不要放棄與命運搏鬥嗎?

「假如不能原諒虛有其表、什麼都沒有的自己的話——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做、什麼……」

「就像昴推動雷姆停止的時間那樣,昴就從現在開始,推動認為已經停止的時間吧。」

什麼都沒做的過去,至今什麼都辦不到的日子,荒廢度過的時間。對此感到悔恨、引以為恥到想要放棄。

雷姆對著這樣的昴微笑,告知:

「從現在開始吧。從一……不,從零開始!」

「————」

「如果一個人走很累,有雷姆撐著。分擔行李,互相支持走下去吧。那天早上,不是這麼說嗎?」

並肩而行,邊笑邊聊未來的事吧。昴曾這麼說過。

依賴對方、互相扶持著往前進吧。昴曾這麼說過。

「請展現帥氣的一面,昴。」

因為一直都在展露遜爆的一面。

在她身上,施加不會消失的『詛咒』的,就是昴本人。

因此昴有完成這個責任的義務。

「……雷姆。」

「是。」

雷姆平靜回應呼喚。

抬起頭。看向前方。凝視雷姆的瞳孔。

沉穩,溫柔,等待昴道出答案。

因為,昴是她所心愛的菜月‧昴。

「——我,喜歡愛蜜莉雅。」

「——是。」

昴的告白,雷姆用瞭然於心的微笑點頭。

她的微笑,她的溫柔,讓昴明知殘酷卻還是說下去。

「我想看愛蜜莉雅的笑容。我想為愛蜜莉雅的未來盡一份力。就算被說礙事、不要跟過來……我還是想待在她身旁。」

接受雷姆心情的現在,昴再度確認這份不變的心情。

只不過,感受這股與日俱增的思慕的方式,和以往有所不同。

「拿因為喜歡的心情當免罪金牌,什麼都自以為瞭解……是一種傲慢。」

「————」

「不瞭解也沒關系。現在,我想幫愛蜜莉雅。假如有辛痠痛苦的未來要攻擊她,那我想把她帶向大家都可以笑著的未來。」

所以說,

「你願意,幫我嗎?」

伸出手,問近在身旁的雷姆。

先告訴她自己無法回應她的心情。明知道很卑鄙,也知道這是在利用她的心情,盡管如此,她還是深愛著無法放棄重要之人的未來的昴。

「我一個人,什麼都辦不到。我不足的地方太多。我沒有自信可以走得直直的。軟弱,脆弱,渺小。所以,為了讓我走得筆直,為了讓我搞錯路也能察覺,你願意幫我嗎?」

「昴真是過份的人。可以對剛被甩的對象做這種請求嗎?」

「要對一生一次的求婚被人拒絕的對象講這種話,就算是我也很難開口的。」

昴虛脫地笑說,雷姆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彼此笑了好一陣子。接著雷姆端正姿勢,優雅地捏著裙擺展露完美的屈膝禮。

「在此謹表接受。只要這樣能讓昴——雷姆的英雄笑著迎接未來。」

「嗯,你就在特等席,好好看著吧。」

昴將接過遞出的手、交換誓言的雷姆拉近自己。

「啊。」雷姆輕叫出聲,小巧的身軀被納入昴的懷抱內。昴由衷感謝這份柔軟、熱度、喜歡自己的女子的存在。

「——我會讓你看到,你迷戀的男人成為最帥最棒的英雄的!」

胸膛內,好熱。

被抱緊的雷姆,臉壓在昴的胸膛上,隱藏住表情。

呼吸好熱。摩擦的額頭還有臉頰好熱。

從她的雙眼流出的淚水,一定是最滾燙的。

——雖然現在,昴還沒法喜歡自己,還是討厭自己。

可是,因為有個女孩說喜歡這樣的昴。

因為即使是這樣的昴,也有個希望對方能喜歡上自己的女孩。

——看著愛蜜莉雅。看著雷姆。所以,不可低頭。

「————」

從這裡開始,從零開始吧。

開始菜月‧昴的故事。

——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第六章『被分到的卡片』
1

房內籠罩沉默,還有充斥緊繃的緊張感。

肌膚品味著緊張感,昴同時用舌頭沾濕幹掉的嘴唇,首先要感謝能夠整理好第一階段的狀況。

以所有事的大前提而言,聚集在場的所有面孔,對昴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沒有力量,智慧也不足,更欠缺能力和人脈的自己,要說能辦到的事,就只有別讓之前的死成為白費而已。

「延遲晚餐時間聚在這裡的原因,總算快能理解了呢。」

坐在沙發上,雙手在腿上交握的庫珥修‧卡爾斯騰打破沉默,凜然面容浮現理解神色,喃喃道。

「是這樣嗎~?菲莉醬老實說還在懷疑喲。那麼膽小的男生,突然不知幹嘛就變成那種眼神,怎麼想都有問題喵—」

語氣和表情都裝作輕薄,但看著昴的他——菲莉絲的視線卻沒有大意。他的態度,洋溢著不論發生任何危險都要保護主人的氣概。

「————」

與菲莉絲成對比,在庫珥修的左方固守沉默的是威爾海姆。

腰部配劍,閉目沉思的老劍士只飄蕩著被磨利的劍氣。迎接從城門口回來的兩人時的溫和氣息,現下早已蕩然無存。

因為現在並非私交場合,目前他正專注在擔任主人庫珥修的劍的任務上。

像這樣面對庫珥修他們,是身在對昴來說沒留下好回憶的庫珥修宅邸會客室。過去,昴在這裡曾兩度被迫舔嘗辛酸。

與會的面孔,有庫珥修、菲莉絲、威爾海姆三人。當然昴也置身其中。但有個地方不一樣。就是,

「去而復返是有點尷尬。不過菜月殿下帶來的話題彷彿要拂去這不適的感覺,令人期待。」

說完,特徵是一頭黯淡金發還有整齊山羊鬍的溫文儒雅男子對著昴笑。

在王都擁有莫大影響力的商業工會代表人物,拉賽爾‧費羅。

拉賽爾這番像要牽制的話語,被昴一派輕松地聳肩擋掉。

「現在,雷姆去叫另一人過來。請再稍等片刻。不確定對方會不會來……不過贏面很大。」

「根本早早就在恭候大駕了。可以順便請教你贏面的根據嗎?」

即使面對昴裝模作樣的發言,拉賽爾的應答也沒有絲毫窒礙。

以腦袋、嘴巴、舌頭靈活度都遠高於自己的真正商人為對手,昴彎曲嘴角。

「很簡單。對錢的味道很敏感,她本人這麼說過。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定會露臉。拉賽爾先生也是吧?」

「唉喲喂呀,被戳到痛處了呢。」

拉賽爾手貼額頭,似乎想說被拿下一分。當然,昴也沒打算好整以暇地全盤接收他的贊美。

自己是走在多危險的鋼索上,這點自覺還是有的。而且現在,還只是在懸崖兩邊剛拉好繩子准備固定的階段。

要渡繩,是在那之後的事。

借來的勇氣支撐著昴,帶來力量。

「各位,久等了。」

幾分鐘後,會客室的門打開,一名少女——雷姆現身。

「喔ㄎㄟ了喲。」

豎起右手拇指後眨眼,跑到昴身旁後湊到耳邊。

「說是會慢一點到,不過一定會來。」

「——這樣啊。很好,幹得好喔,雷姆。」

這樣一來,昴的走鋼索准備就算完成。

在抵達談判桌之前,將談判導向期望形狀的路線已弄平整。

那是在記憶猶新的世界裡,昴親身體驗過的一個答案。

「最後的參加者說會慢一點到,不過主要成員都到齊了。再讓各位久等也很過意不去。——開始吧。」

昴的宣告讓氣氛改變,房內的面孔各自有所反應。

庫珥修微微一笑,菲莉絲緊抿嘴唇。威爾海姆始終貫徹沉默面不改色,拉賽爾舒適地往椅子一沉。

看著這些反應,昴深呼吸,穩定自己的心情。

感覺心臓跳得又快又大聲。

血液奔流全身的同時,龐大的不安翹起脖子,眼前彷彿快要漆黑一片。

但是,

「昴。」

身旁的雷姆,為了讓不安的昴放心而輕輕觸碰他的袖子。

不是握手,也沒有特別主張自己的存在。很有雷姆風格的小關心。昴彷彿得到千軍萬馬,擁抱安心感。

雷姆在看著。在這怎能做出遜咖之姿呢。

「——好。」

大膽地笑,將恐懼藏在笑容後,昴挑戰第一道牆。

為了將條件穿針引線,好迎接Happy End。

為了那位喜歡自己的女孩,讓她所相信的男孩更接近英雄一步。

「首先,我想確認一件事。菜月‧昴。」

豎起一根手指的庫珥修,呼喚鼓足干勁往前看的昴。

「這個聚會的宗旨。——由你,親口告知。」

靠在扶手上,手拄著臉頰的她用伶俐的目光射向昴。

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了,但要昴親口說出來的庫珥修姿態依舊沒有一絲天真。

話一起頭,比賽就算開始。

這點,也是因為之前不斷失敗,如今才能瞭解。

「這當然是——」

所以昴加大動作,邊保持自我以免被庫珥修剌過來的視線給吞沒,邊堅決地笑以免重復過去的失敗。

「愛蜜莉雅陣營與庫珥修陣營,以對等條件同盟合作——為此而開的談判。」

昴即將挑戰橫亙的數道障礙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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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44 pm

2

——在王都正門大道上與雷姆的對話,讓昴決定要真的開始重來。

裸陳內心一切後雷姆卻還是相信自己。這是對她的誠意。而且托此之福,清楚自覺到自己應做之事。

「踩過這個後,還有很多必須跨越的牆壁……」

妨礙的牆壁數量,以及死棋的狀況都沒有改變。

「就算這樣,還是得做些什麼。你肯幫我嗎,雷姆?」

「是,只要昴希望,任何事都盡管吩咐。」

雷姆朝著抓頭想要集中思緒的昴爽快點頭。

即使闡明自己的痴情,雷姆眼中的信賴依舊不變,在昴的內側點燃勇氣與義務感這兩盞燈火。

事到如今,在雷姆面前,昴也不會想再掩飾自己的醜態和無計可施的焦慮。

不管怎麼說,自己半哭著把自卑感和其他事全都給掏出來了。挖掘出雷姆的內心也是事實,昴和雷姆真的成了同生死共患難的知己。

正因為像這樣下定決心,昴的腦袋才得以保持得這麼清晰。

「首先,再確認一下剩下的時間。現在回去的話,不到一小時……這樣子……」

就跟以前確認過的一樣。魔女教在梅札斯領地引發事變是在第五天——亦即,自己只剩下四天半的猶豫期。

這猶豫期也必須將街道被封鎖一事考慮進去。所以能夠用於准備的時間實際上只有兩天。

「那,必須用這兩天解決的問題,怎麼想都太多了。」

必須突破的關卡很多,而且質量也是之前的輪回不能比的。

各自獨立的絕望之壁,大舉蜂擁而至。而自己必須全部突破。

第一個問題當然是魔女教。要是不想辦法阻止貝特魯吉烏斯率領的信徒,別說宅邸了,連一個村民都救不到。

第二個就是改變方式和種類,可是一定會到來的雷姆之死。

不管是昴跟著還是只有雷姆先走,命運的死胡同都必定以她的死做結尾。第一次是在沒看到的情況下死去。然後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讓她在眼前死去的絕望感。其帶來的沖擊讓昴走向放棄之路,可以這麼說也不為過。

然後第三個,就是以愛蜜莉雅的死為扳機,大精靈帕克的無差別肆虐。

回想起來,在這次的輪回裡,昴的死因很有可能都是帕克造成的。因為從第一輪到第三輪都是凍死,所以幾乎是肯定的。

每道牆壁都很強大,只要輸給其中一項,之後的世界就不會有菜月‧昴期望的未來。而那也是背叛了雷姆所相信的英雄。

「——有好幾個。」

淘選出問題點的昴喃喃道。

看著昴陷入沉默邊思考邊喃喃自語,雷姆什麼也沒說。昴的自言自語並不尋求附和,只是在等待接在後頭的答案。雷姆知道這點。

期待最愛的英雄,做出最妥善的判斷,做出最大的貢獻。

那就是現在的雷姆該有的姿態,也是現在的雷姆能表現出最大限度愛情的方式。

被雷姆看守的昴在有限的時間裡,飛越時間限制的框架讓記憶再生,為求一絲端倪而讓思緒奔馳。

——運轉腦袋,燃燒心智。

因為身體和能力,現在都追不上理想。

——去回想,去思考。

別讓自己三次的死亡變為白費。別讓死了三次的少女的意志白費。結束三次的世界一切,重重地壓在昴的心上。

邂逅的人們,交談的對話。訣別,遭遇,憤怒,瘋狂,悲傷,絕望,再起。

然後——

「有可能……嗎?」

突然掠過腦海的,不過是少許的可能性。

每一條線都細微脆弱,勉強接在一起後都還脆弱得不知何時會斷裂。要賭上所有實在太不可靠。

——正因如此,才有『賭注全下』的價值。

「雷姆。我有幾件事必須跟你說,還有想要你聽的話。」

「是。」

為了匯整剛想到的草案,昴向雷姆尋求協助。

「愛蜜莉雅參加王選的事公開後,魔女教的傢伙即將出動。他們的目標是愛蜜莉雅,但是宅邸和村莊也會受害。我想阻止那發生。」

「魔女教……」

聽到這單字,雷姆的雙眸一瞬間露出危險的情感。

但是,雷姆靠自制心壓抑那感情,縮下顎回應昴的話。

「關於魔女教出動的可能性,羅茲瓦爾大人也有在防範。雷姆雖然沒有詳細聽說,但說是已經討論過而且也擬定好對策了。」

「可是,只靠那還不夠。」

以事實定論來說,羅茲瓦爾對魔女教採取什麼樣的對策還不明朗。

是計劃告吹,還是沒有效果不得而知。只能確定的是,事前准備沒有成效,那個地獄必然會打開。

既然知道這個未來,昴就必須以不仰賴羅茲瓦爾的方式來確保自衛能力。因為那才是守護宅邸居民和村莊人民性命的手段。

「魔女教應該是打算速戰速決。雷姆,宅邸的戰力有?」

「……雖然難以啟齒,不過其實羅茲瓦爾大人不在宅邸的可能性很高。因為原本就預定從王都回去後要立刻拜訪領地內的權勢者。」

雷姆含糊其詞的回答,跟上一次一樣。都是羅茲瓦爾不在的報告。

宅邸裡現在只剩下愛蜜莉雅、拉姆還有碧翠絲。

就這三人,而且還包括碧翠絲。不合作的她,是否會與魔女教一戰還很難說。

上一輪,雖然時間很短,但還是努力回想與碧翠絲的交談內容。

面對拜託她殺了自己的昴,碧翠絲的表情簡直就像期待被背叛的稚子——

「現在……那個留待後頭。」

勉強揮別少女泫然欲泣的眼神,昴重新面向雷姆。

「那,能作戰的就兩人。就算我和雷姆回去,也只是杯水車薪。」

「本宅的戰力大半都仰賴羅茲瓦爾大人的個人能力,這點無法否認。假如法蘭黛莉卡還在的話,事情可能就不一樣了。」

說出以前曾在宅邸工作的同事名字,雷姆氣惱地垂下視線。昴為了安慰而拍她肩膀,同時為了不讓情報出差錯而縮小細微部分。

關於魔女教和宅邸的現有戰力,應該是沒有更多情報了吧。

既然如此,下一個話題就是正題。

「雷姆。」

端正姿勢,昴筆直凝視雷姆。

然後,看著她察覺到氣氛改變而抬起頭的樣子,說:

「你留在王都是為了什麼?告訴我羅茲瓦爾的命令是什麼。」

「————」

會是詫異嗎,還是被趁虛而入的表情呢?昴心想。

可是,聽見這話的雷姆,卻完全背叛昴的預料。

「——是。如昴所願。」

雷姆點頭,露出打從心底開心的微笑,眼角悄悄劃過一道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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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46 pm

3

「同盟……啊。」

時間拉回一開始,場面也轉移到庫珥修宅邸的會客室。

承受所有人的視線,昴答出會談的目的後,庫珥修低喃。

庫珥修微收下巴像在深思,接著瞥向雷姆。平靜地察覺到那探詢的眼神意義,雷姆緩緩搖頭。

「雷姆按照羅茲瓦爾大人的吩咐,什麼也沒透露。——一切全都是昴自己推斷到這的。」

「並不是懷疑你的忠義。不過,這樣啊……」

與其說同意,庫珥修以更像是首肯的表情表示理解。

「既然如此,此次的談判角色就由雷姆將權限委由你——菜月‧昴囉?」

「嗯,就是這樣。羅茲瓦爾也真是的,做了很壞心眼的事耶。」

誇張嘆氣後,昴在內心朝主人的小丑臉吐舌頭。

瞞著昴,只對雷姆下達在王都的密令。還嚴格下令其內容除非昴自己察覺,否則絕對不可由雷姆告知。

「我不是一開始就察覺到的。原本我對我們陣營人手不足這點早有自知之明。在這種狀況下,怎麼會不設定期限就把雷姆留在王都?而且還是宅邸裡能力最不可或缺的雷姆?不能理解。我應該要更早察覺的。」

當然,為了治療和賠償解救自己領地危機的昴,不留一個人照料他生活起居的話就說不過去。也是有這樣的方針在裡頭。

「不過,我不覺得那個怪人會在這個時期因為這種正經八百的理由放開雷姆。所以說裡頭一定有鬼。只要這樣一想的話……」

「自然就會接到最有碰面機會的當家身上,是嗎。」

換腳交疊後,庫珥修接著昴的話閘述結論。

「而且,我聽說每晚雷姆和庫珥修小姐都會密會。都沒在想你們在聊什麼的我,實在是笨到讓我自己都覺得討厭呢。」

之前自己到底是自戀到什麼地步才會只看到自己啊?忍不住、也只能這麼自嘲。

雷姆其實早就委婉地將羅茲瓦爾隱瞞的意圖化做提示好傳達給昴,但看過四遍世界後才終於察覺到。

「每夜的會談內容都與締結同盟有關。為此,我方這邊提出的條件,我大致聽雷姆說過了。」

「艾利歐爾大森林的魔礦石,以部分的開采權作為主要的談判籌碼。」

不覺得有什麼好隱瞞的庫珥修,爽快地道出昴只打算暗示的話。

聽到這話,眼神頓時散發光輝的是唯一在場的商人。

「唉呀呀這真是,不能聽漏的話呢。」

安靜到剛剛的拉賽爾眼神閃耀光彩。從音調就知道他為終於聽到對自己有實質價值的內容感到欣喜。

「考量到近年來魔石工藝技術突飛猛進,魔礦石的開采權在往後將會越來越有價值。更何況是尚未開采之地的采礦權,就更不用說了。」

商人出乎意料的來勁,昴內心難掩驚訝。

一開始聽雷姆提到采礦權時,庫珥修都還是搖頭,所以還以為那不是多有魅力的條件。

「這件事有讓拉賽爾先生開心不已的價值嗎?」

「當然。因為也有與長於魔石工藝的卡拉拉基交易,因此我國的魔石工藝工匠也年年提升技藝。最近連市井小民都能瞥見這方面的恩惠。魔礦石現在是越多越好。至今來源大多都是仰仗與北國古斯提克的交易,因此若礦藏豐富的話可是件大喜之事。」

立起手指,拉賽爾以嘹喨之聲回應昴的質問。

「魔礦石含有瑪那,是純粹魔力的結晶。屬性大幅受到土地影響,以及加工工匠的技術。相對的,只要是巧手工匠就能根據用途做出各式各樣的魔石工藝品。強度也很優異,只要不搞錯使用方法的話耐用年數也值得信賴。做為商品的魅力,就不用說了吧。」

「只不過,能夠對魔石加工的工匠不多。魔石只要一經加工就無法重來。現狀為采礦場大多由王國管理,魔礦石大部分都用在公共事業上。雖說有流到市面上,但終究只是一小部分。」

相較於拉賽爾列舉的都是魔礦石好的一面,庫珥修則是冷冷陳述其差的一面。不過拉賽爾毫不氣餒,接著說下去。

「正因如此,發現尚未開采的礦源不就讓人很興奮嗎。梅札斯邊境伯代代都以發掘到未發現的礦脈來累積財富。再加上這邊這位王選候補者愛蜜莉雅大人的騎士的保證。我認為可信度和信譽都非常高。」

用熱情的口氣這麼說的拉賽爾,斜瞥昴後大言不漸道。

知道昴在王城的醜態,卻還一口咬定可以作為保證,心腸有夠壞的。對采礦權佯裝膚淺樂翻天的樣子,但卻還不忘牽制昴。

事到如今可不能事不關己喔。這才是拉賽爾對昴的言下之意。

不過,昴也絲毫沒有退卻的打算。

「哦,這點你可以盡管放心。在接下來還很漫長的王選之爭中,應該是沒有一開始就誆騙想合作對象的笨蛋。」

說要讓出部分采礦權的是羅茲瓦爾。正因如此可以放心。

聽到昴的回答,拉賽爾刻意抽身。

「原來如此。看起來是有著談判對象的架勢在呢。做出測試您的言行,實在是萬分失禮。」

「不會,沒什麼。我這邊接下來要說的,還得大力仰仗拉賽爾先生的口才。」

原本就不期待拉賽爾對昴的評價有多高。

懷疑昴的能力並當場確認,這早在預料之中。

刻意准備容易被見縫插針的話題,好在進入正題之前迴避掉煩人的緊迫盯人,不過他按照自己的期望上鉤,叫昴難掩安心。

為了隱藏僵硬的臉頰,刻意做出無意義的傲慢態度也是一種討喜姿態。

「話雖如此,既然像這樣致歉,那之後可以容許我一、兩次的失言,或是期待你的補充說明囉?」

「就是期待,才請拉賽爾‧費羅同席嗎。你也真是不好對付呢。」

朝著耍嘴皮子的昴淺淺一笑,庫珥修似乎結束了對剛剛對談的評價。會談尚未結束,但分數方面好像是及格了。

跨越一開始讓人冒冷汗的關卡,昴望著維持親切笑容的庫珥修,說:

「可以觸及到賺錢的話題又能當顧問給意見,當然是我的目的……不過請拉賽爾先生來,與之後的正題有關。」

「哦—正題嗎。」

昴說的話,再度讓室內的空氣緊繃。

至今始終擺出只是剛好在場態度的庫珥修,端正姿勢平靜地闔上雙眼然後慢慢打開,琥珀色的眼眸洞穿昴。

盡管面對令人錯以為起風的威懾感,但昴並不膽怯。

要說暴力性的威懾感,早就已經品嘗到生厭的地步。與此相比,庫珥修的目光裡頭沒有夾帶任何試圖讓昴畏懼的負面情感。

有的就只是讓面對的對手挺直背脊,緊繃心神的正面情感。

「菜月‧昴。我認同你是梅札斯卿的代理人,同時也是愛蜜莉雅正式派來的使者。在這談判會場,你跟我之間的交談內容,就等同於愛蜜莉雅與我之間的對談。」

只是正面相對而已,就讓人感到相形見絀。

庫珥修現在,並非刻意震懾昴。

她單純只是將意識從之前的庫珥修個人,切換到公眾人物庫珥修‧卡爾斯騰罷了。

卡爾斯騰公爵家當家的存在感,就是具有如此威力。

——這才是露格尼卡王國現今最接近王位的女傑的真正姿態。

皮膚起雞皮疙瘩,感嘆在腦子裡打轉,昴平靜地動搖、顫抖。而庫珥修則是朝他伸出手,自行拉開宣告談判開始的序幕。

「你應該已經聽過,不過容我重新發問。我和雷姆之間的交涉,雖然有提到出讓采礦權,但彼此並沒有達成協議。這點你知道吧?」

「……嗯。」

雷姆感嘆自身能力不足的樣子浮現腦海,但昴完全沒察覺到雷姆在苦惱,所以也不得不感嘆自己有眼無珠。

揉合兩者感嘆然後後悔,將事先在未來得到過的後悔拿來作為幸運並充分利用。因此,之前輪回的失敗都是一種幸運。

「我也想確認一下,其實,剛剛的條件還不夠嗎?在不過度干涉彼此的陣營下,讓出艾利歐爾大森林的部分采礦權。處理被開采的魔礦石的細部就留待之後再討論。」

「草案是由雷姆提出。該說不愧是梅札斯邊境伯吧。不但充分確保自身陣營的利益,還能提出只讓當家接受的利益。本來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讓人想立刻准備同意書的條件,但……」

關於這方面的數字爭辯,不是昴可以插嘴的。

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說出「那采礦權全部給你」這種話。

「這次的情況,談判後的影響會是個問題。懂嗎?」

「信不過羅茲瓦爾……不是這樣吧?」

假如羅茲瓦爾的素行不良被視作問題,那今後就可以以此為把柄,矯正他過著清爽正當的生活,但庫珥修的問題點不在那。

那是無可避免、從愛蜜莉雅的身份延伸出來的問題。

「要與敵對的王選候補人選,還是半妖精……被誹謗為半魔的愛蜜莉雅交易,考量到往後,就不得不慎重應對。」

低聲陳述的庫珥修,讓昴感到意外還有沮喪。

昴對庫珥修的印象,基本上都是『威風凜凜』和『誠實』這類與耿直之人相對應的形容詞。

在王選表明信念時,庫珥修展現的態度簡直就是用本人體現出這些印象。正因為聽到那些發言,這種在意時下風評的態度反而叫人感到不對勁——

「該不會,你的原則是先打預防針叫人做好心理准備吧?」

「————」

「昴啾——?在重要的談判場合講這種事,菲莉醬覺得是不太好的喲喵?對吧?」

昴不經大腦的發言,讓至今默默看著談判過程的菲莉絲用笑臉表達憤怒。

看到她額頭冒出青筋,昴連忙塞住嘴巴低下頭。

「唉呀呀,傷腦筋呢。」

看著他們互動的庫珥修嘴角微微一翹。

「老實暴露原則,反倒是我會感到羞恥。這讓我上了一課。要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就沒法得到這樣的經驗。」

她就用這番話以及昴難以理解的邏輯,寬恕方才的無禮發言。

話雖如此,老是被對手的器量拯救,就會失去立場。

「也就是原則是原則……真心話方面,可以想成庫珥修小姐不排斥和愛蜜莉雅結為同盟囉?」

「菜月‧昴,我要訂正一個想法。」

豎起指頭後,庫珥修指向昴。

「一個人的價值,是由靈魂的生存方式與閃耀方法來決定。出身與環境並非斷定一個人本質的決定性要素。」

當然,那些都是間接要素。庫珥修也明白這點吧。

愛蜜莉雅的環境,針對半妖精身份的責難,強加極度不合理與嚴苛在她身上,只要有點想像力就絕對不難想像。

「在王選會場,愛蜜莉雅說的話並非謊言。正因為擁有確實的覺悟與驕傲,我才認同愛蜜莉雅為敵對候補人。」

「拐彎抹角耶。所以?」

「裝腔作勢是我個人喜好的問題,原諒我。」

似乎對自己的誇張的言行有自覺,庫珥修輕笑後,眨眼間就收斂表情。

「愛蜜莉雅身為半妖精,並非我拒絕同盟合作的原因。不如說在政策方面並非敵對派的愛蜜莉雅,對我來說也是不需積極敵對的人物。同盟的事,自然也很樂意。」

「那就……」

「不要急著催答案,菜月‧昴。是否接受你的申請,說是被你之後的應答所左右也不為過。」

告誡因前面的好感回答而身子前傾的昴後,庫珥修重新問他。

亦即,詢問持有談判權的昴,要端出什麼來給她。

「艾利歐爾大森林的采礦權,可以讓我方獲利甚豐。但相對的,我感覺不到有必要急著在王選棋盤上下棋也是事實。期限是三年。太過急於推動狀況,會在往後留下禍根吧。」

「與愛蜜莉雅締結同盟的優點,沒法和缺點抵銷嗎?」

「有點不同。現狀,優點和缺點是互相抵銷。就身為當家的我而言,是想要一個推動我方往同盟前進的藉口。」

看來庫珥修本身對締結同盟是頗感興趣。

可是另一方面,身為公爵當家的過大立場成了障礙,使她不能單純地讓一切順從己意而動。

所以,她需要一個理由。

推動狀況、讓周圍的人安靜服從的『某件事』,這就是昴必須提供的。

「————」

想要說話,卻發現喉頭哽住。昴為這感覺微微吃驚。

緊張與不安在心中膨脹,堵塞住想要踏出一步的昴的喉嚨。

從這開始,就是至今從未體驗過、一切靠臨場反應的領域。

不曾向誰確認過可靠性。所以判斷有可能會失準。

但是,庫珥修一定會上這艘船。

——沒錯,昴相信自己的判斷。

「為了締結同盟,我方交出的是采礦權以及……情報。」

「——情報?」

聽到後,庫珥修邊摸自己的長發邊催促後面的話。

光這樣她還沒法斷定。從現在開始,才是關鍵時刻。

「嗯,對。我能交出的,是某項情報。」

「讓我聽聽吧。你口中的那個,真能推動我方嗎。」

撫摸頭發的手朝這裡伸出,庫珥修等待昴接下去。

不安與緊張,自然而然地讓昴全身戰栗。

不過,手肘處感受到的些微溫度消滅了那些反應。

因為雷姆的手指貼在昴的手腕上,點燃借來的勇氣。

深吸一口氣,吐氣後,昴終於說出口。

「——白鯨出現的地點和時間,就是我出的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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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12月 21, 2018 9:47 pm

後記
非常感謝!第六集了,我是長月,也是鼠色貓。

這次一開頭就先從致謝開始。

會這樣子,是因為真的很感謝您陪著《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到這裡。

原本在網路刊登的本作,是以寫到第六集的內容為一個目標而開始的。

在網路刊登時也是,來到這一集的內容時就有一種達成感。而這個達成感藉由出書的形式再次讓我品味到,真的是讓我高興得不得了,也光榮備至。真的很感謝。

陪伴這個故事到這裡的各位,這一集的內容如何呢?這是作者我待別用心的部分,也是網路版小說受到最熱烈回響的部分。

當時的網路版讀者們,以及作者的達成感,若能讓閱讀本書的您也感受到,那真的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

當時網路版的感想裡有「好像到這就要結束了呢(笑)」,不過是有接續奮起和反擊的劇情的,還請放心。

為了讓一同走到累積大量挫折劇情的各位心服口服,主角們會一同努力一掃沉悶的。

那麼,又到了後記的慣例,這次最後面也要放感謝話。

責編I大人,透過本系列真的蒙您照顧不少。我認為第六集的內容正是責編找我的最大契機,因此出版內容能到這邊,真的非常感謝。

畫插圖的大冢老師,對不起這一集對圖畫的意見特別多。從不能雷到劇情的扉頁開始,還有許多插畫。特別是最後的插畫最叫人煩惱,真的是感謝再感謝。而且這次准備了普通版和精裝版兩種書封圖片,真是可愛過頭了。特別是精裝版的根本是驚為天人。您是神吧。(編註:兩種書封為日版限定。)

還有設計師草野老師,這次也謝謝您俐落地就拍板定案。這次不只書封圖片,與本作相關的圖畫全都仰賴您大展身手,真是感謝和過意不去到極點。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還有Re:zero的漫畫也勢如破竹地發行了!第一章是マツセダイチ老師在月刊Comic Alive連載,第二章是楓月誠老師在月刊BIG GANGAN連載。不管哪一邊的漫畫都會配闔第六集來發行,做了勉強要求真是對不起&謝謝。マツセ老師,之後第三章也麻煩您了。請多指教。

其他還有MF文庫J編輯部、行銷人員、校正人員和各家書店,每次都非常感謝您們。這是在大家通力合作下才有的作品。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向總是給予我溫暖訊息和粉絲信的讀者們獻上我由衷感謝。謝謝您捧起本書閱讀。

那麼在下一集再會吧。請期待作者和主角的奮斗。

2015年2月 長月達平《在新年第一次簽名就搞錯年月日》

「啊—就是這樣,又到了每次熟悉的下回預告單元。這次由在這一集戲份滿滿、合夥萬歲的我和雷姆來跟各位報告。加油吧。」

「是,請交給雷姆。為了昴,雷姆會十二萬分的努力。」

「在正傳就算了,別在這邊也使盡全力啦!雖然是我拜託還是覺得小害羞!」

「呵呵,掩飾害臊的昴也很棒。好,來介紹吧。這次好像有很多通知呢?」

「對、對啊,如你所說!首先,是月刊Comic Alive和月刊BIG GANGAN連載的Re:zero漫畫大受好評!Alive版的第二集,BIG GANGAN的第一集,都會跟本書第六集同時發售!裡頭也塞滿了特典,歡迎檢查!」

「Alive現在每個月都會連載Re:zero的短篇小說。集結內容並添加全新撰寫的短篇集第二彈也預定在六月發售。可以看見許多昴在宅邸裡努力的身影,雷姆好幸福。」

「因為我的戲份多而開心感覺還真罕見,不過講到第二彈那個也要第二彈了!捲土重來的MINISTOP便利商店合作企劃!Re:zero再度與便利商店合作!」

「昴的抱枕終於出了嗎?雷姆要買一百個。」

「不,詳情還請到Re:zero官網和推特上確認,話說回來應該不會有我的抱枕吧!?不輸給前一項企劃的超級粉絲商品一個接一個喲!」

「這樣啊,不會出抱枕嗎……實在太遺憾了,這份心情就用看月刊Comic Alive和精裝版書籍附贈的角色橡膠吊飾來安慰吧。」

「從那樣的話題還能完美接上要介紹的東西……雷姆真是可怕的女孩!」

「要在月刊Comic Alive刊行的漫畫版第三章,決定也給マツセダイチ老師繪制。短篇集再加上正傳第七集,目光越來越離不開昴了呢。」

「不要只有我,也期待大家的活躍啊!就是這樣,請等待下一集!」

「害臊到逃避的昴也很棒很可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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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2, 2018 7:09 am

第一章 『被分到的手牌』

1

——人生這玩意,只能用被分到的手牌來決勝負。

那有可能是家世、容貌、才能、品德、培育的技術,這些全都是手牌的內容。

而自己欠缺每一項,菜月‧昴對此瞭然於心。

不知道搞錯了什麼,只有雷姆全面肯定昴,但自己離她所肯定的理想菜月‧昴天差地遠,這點也十分明瞭。

與理想的菜月‧昴相比,身在此地的昴手中的牌不但數量少,連品質都很劣等——

但是,只要站在一決勝負的場合,任誰都不會理踩這種哭訴。

不管是誰,都只能用被發到的手牌來決一勝負。

再來就是看出牌方式、時機、出其不意的唬人法而已。

「——白鯨。」

昴擲出持有的手牌中,能夠發揮最大效果的牌。

他所宣示的內容,使得與會的人們面色紛紛一變。

——地點在王都貴族街,卡爾斯騰公爵別墅的會客室。

會談的參與者除了昴以外共有五人——宅邸主人庫珥修‧卡爾斯騰,她的侍從菲莉絲和威爾海姆。再來是擔任昴的顧問、王都首屈一指的實業家拉賽爾‧費羅。

還有——

「————」

抓著鼓起勇氣的昴的衣袖,給予無限力量的雷姆。

湊齊這六人的會談,一開頭就迅速迎向最大佳境。

會談的目的與焦點,在於促使愛蜜莉雅陣營與庫珥修陣營以對等立場同盟。為了對抗魔女教的威脅而需要其他陣營協助的愛蜜莉雅陣營,以及對此慎重應對、貫徹被動等待姿態的庫珥修陣營。——瓦解這均衡的王牌,就在前面說的「白鯨」兩個字。

庫珥修興致盎然地眯起眼睛,菲莉絲以灌注憂慮的眼神看著主人。商人拉賽爾眉心擠出皺紋,威爾海姆則是——

「——!?」

一瞬間,沉重濃厚的劍氣席捲室內,昴忍不住屏住呼吸。

在彷彿被劍尖攪拌內臓的不適感中抬起頭,昴看向劍氣的源頭——深深吐一 口氣,輕輕搖頭的白發老人。

「……萬分失禮。我太不成熟了。」

閉著一隻眼睛的威爾海姆,表情一絲不變,向大家謝罪。

用劍氣撫摸整個房間乃至角落的老劍士,觸碰腰上的配劍表達丟臉。

「打斷對話,實屬抱歉。若您下令離席,在下會照做。」

「不,你留下。我想聽你的意見。」

庫珥修主動制止威爾海姆離席,接著對昴投以「不介意吧?」的目光,昴也點頭回以相同意見。

「所以?出現了白鯨這種有點唐突的單字。你所說的白鯨,可以想做是三大魔獸之一的『霧之魔默』吧?」

「是的。正是散播霧氣的同時在空中游動的怪物——那個白鯨。我知道它接下來出現的場所與時間,並且想拿這情報作為同盟的交易素材。」

會上鉤嗎?昴繃緊神經觀察庫珥修的反應。

她手撫下顎,做出深思的舉動。而在她下達判斷之前……

「抱歉,可以問一些問題嗎?」

拉賽爾舉手徵求發問許可。

「可以,有什麼問題盡管問。」

「那麼,首先第一件必須確認的事……能夠事前得知白鯨會出現,菜月殿下是否有正確掌握此情報的價值?」

「……能夠減少被白鯨所害的人數。旅行商人和運貨龍車也都能夠重擬行程計畫吧,還有就是被害情況上可以大幅改善。」

「是的,正是如此。——但是,這樣只有五十分。」

聽了昴有點氣虛的答案,拉賽爾給了相當辛辣的分數。

「您可知道因為『霧之魔獸』,至今流了多少血嗎?那些運氣差被白鯨的霧吞噬後就音訊全無的商隊!為了討伐白鯨而成軍,卻壯志未酬敗退的王國騎士團!直到幾十年前,白鯨出現在村莊或城鎮附近,連同居民一並吞噬卻無人知曉事實的狀況一點都不罕見。白鯨可不單單只是體型大的魔獸而已。」

訴說白鯨威脅的拉賽爾,話語中的熱烈過了頭。昴知道,那是想和人分享負面情感、消極的克制心的表露。

當面臨強大過頭的「敵人」時,人類會藉由稱贊褒揚「敵人」的強大,好守護自己脆弱的心靈。

「面對那種魔獸,最要緊的就是不要碰上。眾多商人旅人最畏懼的就是前方籠罩白霧。白鯨是災厄的象徵,霧是凶兆的化身。假如可以預測其出現,那情報的意義和價值可是超越萬金!可是……」

握緊拳頭,強調到這裡的拉賽爾突然用冰冷的目光俯視昴。

「其價值,奠基在情報的可信度上。菜月殿下究竟要如何證明呢?辦不到的話,情報不過就是空口白話。」

「我想說的大致跟拉賽爾‧費羅相同。現在是讓我們聽聞你發言的根據的時候。」

淺淺一笑的庫珥修也跟著質問情報的根據來源。

情報的真偽——這個質問,讓昴感到冷汗流過背部。

但是,表情沒有表露不安。昴不但繼續露出大無畏的笑容,還拚命地憋住軟弱,並朝坐上談判桌的他們揭示下一張牌。

為求謹慎,之前就模擬過數次,就跟准備好的一樣。

「我之所以能夠事先得知白鯨會出現,是因為這玩意!」

說完,從懷中掏出那玩意後用力放在桌上。

桌上放著昴的「根據」——目擊到的所有人表情都微微一僵,接著露出困惑神色。

「菜月‧昴。」

「嗯。」

面對平靜呼喚自己的庫珥修,昴不露畏色挺起胸膛。

沒有提及昴目中無人到這種地步的態度,庫珥修指著放在桌上正中央的「根據」,說:

「那個到底是什麼?」

白色的金屬機身閃耀著鮮明光輝的超水準科技。

——目光盯著手機,同時朝昴投以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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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2, 2018 7:10 am

2

昴能夠得知白鯨出現的正確時間,完全是多個偶然重疊在一起,可說是命運的惡作劇。

那決定性的瞬間,出現在第三次的輪回——直接遇到白鯨的起霧夜晚。

在昏暗的龍車駕駛台上,昴為了要看地圖,於是從手邊行李拿出手機開機,充作光源。

「那個時候,在那之前。」

昴一開始會目擊到白鯨,是因為要確認跑在旁邊的龍車真的消失了嗎,所以用手機的光芒照向黑暗凝神細看的時候。

——在黑暗中,和巨大眼睛對上視線的沖擊,至今也難以忘記。

緊接著,魔獸的咆哮和第一擊便將昴和雷姆搭乘的龍車灰飛煙滅。但是被雷姆抓住後衣領飛在空中時,世界就像慢動作播放一樣烙印在眼中。

在那連續拍攝的世界影像中,昴清楚地看見了。

在沖擊的瞬間鬆手而旋轉飛走的手機——朝向自己的發光螢幕上顯示著「十五點十三分」。

在被召喚到異世界時,手機的時鐘機能便失去意義。但是,假若要作為通往確定會發生的未來的指標,那准確度可是超越這個世界的任何道具。

而且最重要的是,手機有其他道具無可取代的職責。

「沒人知道這玩意是啥也難怪啦。這個是在我的出生地出土,所謂的魔法道具『流星』。這就是我的發言根據。」

——出處不明的手機本身,成了談判的有用武器。

「……我可以摸摸看嗎?」

吞一口口水,第一個朝手機伸出手的人是拉賽爾。昴點頭給予許可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機,確認觸感。

「摸起來的感覺很不可思議呢。明明像金屬,卻又有溫度……。表面很光滑,又好像很柔軟……這邊是開啟嗎?」

打開折疊式的日式手機,螢幕發出的亮光讓拉賽爾吃驚。

蛋幕上顯示的待機畫面,早在會談開始前就切換成正統的時鐘面板。就算稍微多摸幾下,出來的也只有筆數很少的電話簿吧。

「會發光,還會改變圖案……不對,可是無法判別內容。沒看過的文字,不對……這是畫嗎?」

螢幕顯示的是時鐘的秒針正在動的畫面。但是,對時鐘的概念大相徑庭的異世界人類而言,根本無法理解這個時鐘面板的意義。對於標示時間的數字也一樣,阿拉伯數字在他們眼裡看起來就跟小孩的涂鴉沒兩樣吧。

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因為昴每天都有同樣的感慨。

「上頭有特殊的文字,我想沒人看得懂吧?」

「可是,你可以運用自如……沒錯吧?」

「也不是所有的機能都會用啦。」

聽到庫珥修的提問,昴小心翼翼地慎選字詞。

要讓這場交涉成立有幾個條件,而當中尤有最重要的一個。

絕不能讓對自身眼力有絕對自信的庫珥修——看穿這個「謊言」。

這是不可踩到的地雷。為了避免,昴必須投注全副精神。

「亦即,你的意思是——這個『流星』的功能就像提醒白鯨接近的警報石。」

「警報石我是沒聽過,不過我想是類似的。」

從名字來看,可能是一種跟警報器類似的魔石工藝品吧。

「白鯨接近時會通知的『流星』嗎。鑑別者怎麼說?」

「老實說,我投降。『流星』的個體差異甚大,幾乎沒有同一樣式出土的情況。發現復制方法的對話鏡是例外,但連要量產都不合成本。至少,這一種『流星』的存在我是第一次聽說。」

不存在於自己知識中的道具,使得拉賽爾避免說出明確的答案。就現狀來說,拉賽爾的立場是善意的第三者,不會偏袒昴或是庫珥修。

而支持昴或庫珥修哪一方能給自己帶來利益,讓鑑定中的拉賽爾目光自動變得嚴厲。

「這樣一來,就找不到確認情報真偽的手段。但要這樣完全接受你的主張又很困難。那麼,你要如何是好?」

「確實是讓人困擾的情況呢。要是至少有什麼證明的手段就好了。」

聽到庫珥修的話,昴攤開雙手做出像是投降的舉動。

「嗯。要不實際去接近魔獸看看會不會響?還是說有想到什麼方式可以證明那個『流星』是對魔獸起反應的道具?」

「我要糾正一點。」

像是為了報復,昴故意豎起食指朝庫珥修搖擺。

「這個『流星』並非對魔獸本身起反應。如果是,世界到處都有魔獸棲息,它不就會沒節操地響個不停。要有反應,要是重大場面時。」

「——該不會,是僅對持有者面臨魔獸威脅時才會起反應?」

聽到昴的指正,庫珥修如此推測。本想對這太過便利的機能一笑置之。

可是,卻有人對庫珥修說的話搶先有反應。

「——啊。」

輕輕發出接近理解之聲的,是站在昴旁邊的雷姆。

然後為自己在談判時打岔一事感到羞恥而低下頭。

「叫人很在意的反應呢,雷姆。對剛剛說的話心裡有底嗎?」

庫珥修追問,雷姆視線立刻掃向昴的側臉。

昴朝著浮現擔憂和歉意的淺藍色瞳孔微笑,讓她安心。

「沒事的。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是。既然昴這麼說的話。」

抬起頭,雷姆邊面向庫珥修,邊指向桌上的手機。

「詳情不能透露,但前些日子梅札斯領地內發生魔獸騒動。當時,最早採取行動的人是昴。明明剛來沒多久,卻比領主羅茲瓦爾大人還先掌握事態,所以雷姆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意思是靠這個『流星』察覺到騒動的前兆?」

「要是毫無根據就能察覺,問題就在太過湊巧這方面了。」

雷姆畏畏縮縮地歪頭看向昴。

她原本就對昴是如何察覺到沃爾加姆引起的事件感到疑惑吧。而這疑問,剛剛被這個「流星」給抵銷了。

「————」

另一方面,聽到這答案的庫珥修視線貫向雷姆。從雙眸滑進內側的視線,深沉銳利得簡直像要看穿對方的心。

以時間來說才幾秒——但卻像是奪去體力的時間。

「——沒有說謊呢。」

庫珥修對雷姆的發言顯示一定程度的理解和信賴。

聽到這判斷,為了不讓安心出現在表情上,昴可是煞費苦心,同時在心中握拳擺出勝利姿勢。

關於「流星」的這個機能,昴都是在誇張地吹牛皮。

也就是說,全都是故弄玄虛。

要是被知道的話談判就一定會破裂,就算因為無禮至極而被千刀萬剮也不奇怪。

可是,昴透過耍嘴皮子和誘導話題來瞞混過這個狀況。

面對庫珥修的提問,昴一次都沒說過謊。

手機並非對魔獸起反應就會出聲通知的道具,不過連電子郵件功能都鮮少使用的昴根本就沒有充分發揮手機的功能。

最大的難題在於「來自第三者的肯定」,而這點就利用了雷姆無意識所產生的反應。

就算這是與「真相」相異的說法,但沒有欺瞞意圖的發言,稱不上是說謊。

「是說,這樣講簡直像是你知道對方有沒有在說謊呢。」

「我對此引以自豪。不過就如你所言,說好聽是觀察力,但其實是我本身蒙受『風見加持』的恩惠。」

「……什麼?」

根據之前的慘痛經驗,原本以為揶揄到對方的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在以前的輪回中,庫珥修所說的「看穿謊言的能力」,昴一直以為是她的觀察力過人。

「所謂的風見就是看見風,也就是能夠以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作為判斷依據。我的眼睛可以自動看見包圍對方的『風』。說謊的人底下當然會吹起與行為相符的風。——而雷姆沒有。」

「嘿、嘿~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呢~不知道耶——」

「在吹動搖的風喔,菜月‧昴。話說回來,在談判場合不知道我的『風見加持』就太不公平了。」

在談判佳境表明能力的庫珥修,這份壞心眼讓昴的笑容抽搐。

可以看穿對手話語真偽的加持,在談判場合根本是犯規技。

在上一輪切割昴的諸多話語,其鋒利度之銳利是有其道理。

「雷姆的話中沒有虛偽的顏色。至少,你擁有事前察覺到魔獸威脅的手段,這一事可以成為根據吧。」

只不過,這一次庫珥修對加持的自信成了雙面刃。

昴走鋼索的心境,正好到了讓人切肉斷骨的時候。

「那,關於這個『流星』,你們相信了嗎?」

「言之過早。即使知道沒有暗中勾結,但偏袒自己人這點依舊沒變。這是左右王選,或者說是左右王國未來的判斷,所以不能輕率。」

要是能在這邊說服她就好了。但昴的如意算盤當然沒打成。

因為「流星」而掌握的白鯨出現情報,好像得到了最低限度的信任,但也只到不能一笑置之、需全面研討的程度而已。

要抬升信賴、將會談導向成功——

「——那個『流星』的話題,倫家也可以加入嗎?」

突然介入的聲音,讓會客室的人都微吃一驚。

聲音的主人踏進房內,在驚訝的視線中嫣然微笑。

「叫倫家來的本人最驚訝,太奇怪了唄,菜月。」

朝著圓睜雙目的昴這麼說後,微笑的少女用手指梳理自己的波浪捲發。

及腰的淺紫色頭發如絨毛般柔軟,溫文爾雅的容顏自然給予他人安適感。但是,微笑的少女目光謹慎地看穿了一行人,將絕不能輕視的氣氛傳達給瞭解她的人。

「——安娜塔西亞‧合辛。」

知道是她後,閉上一隻眼睛的庫珥修喚出她的名字。

「多謝。」承受呼喚的安娜塔西亞瀟灑地回應。

「雖說突然被叫出來有點手忙腳亂,但略過倫家進展話題太狡猾了唄。這麼有意思的賺錢話題……偶也可以加入吧?」

做出央求之舉的安娜塔西亞,其實內心跟說的話相反,是愉悅無比。看到她登場,昴忍不住偷看她背後。

「由裡烏斯不在,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咧。」

「——唔。」

結果,昴的內心被賊笑的安娜塔西亞給看透。

「目前,由裡烏斯在近衛騎士團團長的命令下閉門反省。沒有經過倫家的允許,就對別人家的小孩下手,所以正在接受處罰。真是傷腦筋的騎士大人咧。」

「反省……」

聽她這麼一說,才想起那天晚上也聽萊因哈魯特提起過。

因為和昴私鬥,由裡烏斯被罰閉門反省。似乎這就是他這次沒和安娜塔西亞同行,缺席此次會談的原因。

「這樣啊,那真是……嗯,不走運呢。」

不用看到那張臉而安心,昴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丟臉。可是再會時要說什麼,這個答案如今也還沒出現。

「你說是被叫來,叫你的人是菜月‧昴嗎?」

撇開昴的感傷,庫珥修對安娜塔西亞搭話。安娜塔西亞朝座位坐下後,撫摸著圍在頸間的狐狸圍巾毛皮。

「正確來說,是被站在那邊的女孩子叫來的。原本是要叫她吃閉門羹滴……但她說是與『白鯨』相關的大事,就不能等閒視之咧。」

安娜塔西亞咯咯地笑,而聽到答案的庫珥修看向昴。

兩名王選候補者聚在一起,昴為狀況的大幅變化握拳。

——接下來,好戲要上場了!

必要的人員齊聚-堂,昴的談判接下來終於要正式開始。

但是——

「失禮了,可以問一件事嗎,菜月殿下。」

當然,商敵被招進會談中,對拉賽爾而言可不有趣。

「請說,拉賽爾先生。」

「我想請教菜月殿下請安娜塔西亞大人至現場的用意。既是王選候補者,又是在王都的商業工會擁有發言權的合辛商會會長參與會談的話,在場的我立場就不明確了。——我在想不會是……?」

「我等著看哪邊對我比較有利,你是在懷疑這個吧?」

昴一這樣回應拉賽爾的顧慮,會客室的氣氛頓時就變得緊繃。

被輕視的拉賽爾不用說,庫珥修的臉色也布滿嚴厲。

「亦即你的意思是?安娜塔西亞‧合辛與我,誰會高價買下『白鯨』的情報,你就根據這點來選擇同盟對象嗎?」

「————」

「果真如此,那是太過膚淺的選擇,菜月‧昴。」

用霸氣拍擊沉默不語的昴,站起來的庫珥修俯視安娜塔西亞。面對銳利的視線,安娜塔西亞反而更顯開心,歪著頭說:

「唉喲唉喲~庫珥修小姐。被你那種眼神看倫家會怕的。……站在上面的人怕被人從底下追上超越,就是這種表情喲?」

「糟糕的興趣。對原本就以自身慾望為正道的你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判斷吧。——但是,我的生存方式也絕不會有所動搖。」

認真接受安娜塔西亞挑釁的庫珥修,重新面向昴。

「如你所聞,菜月‧昴。若你期待卡爾斯騰家和合辛商會之間發生情報爭奪戰的話,只能說我看錯人了。我並不打算照著你的……」

「等一下等一下,言之過早了!兩位都冷靜一下。」

昴連忙制止准備直接將會談打斷的庫珥修。

「言之過早……那麼,菜月殿下不是要拿兩名候補者估價的意思?」

「當然的吧?讓某人在自己掌中起舞,我對自己的手掌尺寸可沒這麼有自信。如來佛祖的手掌還沒話說。但我的手掌就……」

揮揮自己的手,昴握住站在身旁的雷姆的手。傳過來的體溫給予了勇氣,手指的微微顫抖收斂下來。

「吶,就像這樣,光是要握住一個人的手就要竭盡全力了。」

「啊~行咧行咧,倫家大飽耳福了。所以,接下來是要講啥咧?」

「那我得說不成敬意了,總之呢……」

差點松開手,是因為雷姆的強烈抵抗。不過昴繼續和她牽著手,用空著的手拍桌面。

「出了白鯨這張牌,請來代表王都的兩名商人,還像這樣准備了規模宏大的盛狀……是因為我有個必須先達成這些條件才能說出的提議。」

彈響觸碰桌面的手指,昴朝著庫珥修猙獰一笑。

堅決、好勝、弱點和舉棋不定的部分,全都堂堂正正地用這笑容隱藏住。

「願意聽我說嗎?」

「貿然打斷你的發言的人是我。我有聽取的義務。盡管說。」

庫珥修讓人錯以為起風的威壓增強了力道。再加上還沐浴在來自安娜塔西亞的壓力,即使是現在昴也差點屈服。

要是一個人的話,現在一定是插科打諢就逃跑。

「————」

用力握緊手掌,感受掌中的溫暖感觸。

不是被呼喚名字,也不是被投以重若千金的話語。

只是這樣就能純粹傳達心情。這點讓人開心。

光靠這個,就算是魔女,自己一定也能全力應戰。

「————」

閉上眼睛,停止呼吸,強烈感受思考和氧氣在大腦巡繞。

——他們應該會上這艘船。

思考後,反覆深思。回想好幾次從第一輪到第三輪的世界,連接拾起收集的情報,在空白的畫紙上描繪出預想圖。

不確定。因為沒聽誰親口說過。可是,在這場談判中也是散佈著拼圖碎片,模糊不清的圖畫暗示著其中一個可能。

那是自己想得太美的幻想,還是死了三次才抓住的奇跡呢?

——勝負就看現在。

「庫珥修小姐。」

「————」

「關於你所計畫的討伐『白鯨』,我的情報絕對能派上用場。」

昴所持有的未來情報,以及庫珥修所懷抱的目的。

彼此都視「白鯨」為應消滅之敵,這就是昴判斷她——庫珥修‧卡爾斯騰適合擔任同盟對象的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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