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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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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6 am

所有敵性存在一率格殺勿論的「軍團」本能,讓龜裂的光學感應器瞪向那邊。辨識出未經定義的武裝存在,「破壞神」的系統自動放大了那個目標。

是芙蕾德利嘉。她在碧藍蝴蝶飄舞的草原上,雙手舉起手槍站著。

她的嘴唇動了動。

「齊利。」

在那一刻,鋼鐵巨龍確實看見了它奉爲主君的女帝。

『公主殿下。』

那聲音帶著深深的安心。

在它的面前,芙蕾德利嘉先是放下了舉起的手槍。

然後將那堅硬的槍口,對准了自己的太陽穴。

怎麽了,你不來阻止我嗎,余之騎士?

余可是會喪命。

她站在百分之百會遭到自爆炮擊波及的位置,只爲了挺身阻止——……

『公主殿下!』

電磁加速炮型的殺氣,刹那間完全煙消霧散,纏繞炮身的閃電也消失不見。

就在這一刻,辛扣下了扳機。

在視野邊緣,他看到菲多沖了過來,用起重吊臂靈巧地抓起芙蕾德利嘉。菲多連把她扔進貨櫃都嫌浪費時間,一轉身,就用最快速度越跑越遠。

炮彈擊發,緊接著命中。隱藏著莫大動能的高速穿甲彈把內部機構連同裝甲一並射穿,陷入中樞處理系統後,引發貧化鈾彈心特有的燒灼加強效果。

電磁加速炮型從內部起火燃燒。

『——————————————————————————————————————!』

流體奈米機械的腦髓遭到焚燒,電磁加速炮型發出咆哮。這陣震耳欲聾的慘叫,讓辛表情爲之歪扭。

鋼鐵巨獸噴出暗紅大火,慘叫聲轟然響起。流體奈米機械被火焰撕碎,一邊燒成銀色灰燼,飄散而去。

那副景象,讓辛無法不想起哥哥離世之前,在他伸手的前方脆弱熔化的模樣。

永別之際真正想說的話,直到消逝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傳達。

在那最後一刻,無論是依依不舍的手或是想告訴哥哥的話語,都到不了哥哥的身邊。

被關在電磁加速炮型當中的芙蕾德利嘉的騎士,也在哭嚎。

帶著生前的最後一句話,以及對世間萬物的嗟怨——呼喚著真正渴求的人。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我好不容易才與您重逢——……!

「……夠了。」

辛明知傳達不到,仍低聲說出口。

伸出的手,沒能觸及燒成灰燼的哥哥。

呼喚的聲音,沒能傳達給與世長辭的哥哥。

死者屬于過去。

這點無法顛覆,而不容分辯地被推向未來,隨波逐流之人——活著的人,絕無可能與他們再有交集。

所以……

「留下來不能有任何作爲,也無處可去。所以——你可以消失了。」

這時,忽然間,黑瞳轉向了自己。

那道眼光,顯出些許哀憐。

這點……

你不也一樣嗎?

跟我一樣,已經一無所有的你也……

不——你才是。

剛才——你不是打算與我同歸于盡,一同赴死嗎?

一回神才發現,那東西就在眼前。

辛一陣毛骨悚然。

是同一張臉。

辛可能是因爲不認識這位遠親青年的長相,因此看成了自己的臉,也可能是真的如此相像,讓芙蕾德利嘉好幾次想起他。

或者那個已不再是芙蕾德利嘉的騎士,而是——……

那張臉只有漆黑雙眸與辛呈現不同色彩,慘酷地嗤笑。

那是冬日新月的暗色。

與某個夜裏哥哥的眼瞳——呈現同樣色彩。

對。

你什麽都沒有。

沒有該守護的事物。

也沒有歸宿。

更沒有心願,沒有目標,就連死前能呼喚的對象都沒有。

沒有任何——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伸過來的手,掐住了脖子。

不是哥哥的手,但恐怕也不是芙蕾德利嘉騎士的手。

那只手用慣了槍炮與機甲兵器,感覺有些粗糙。

是自己的——

掐住脖子的手掌,隔著領巾以指甲抓搔。

那是過去哥哥刻下的傷痕。

如今只剩下這點痕迹……是哥哥確實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那張臉只有暗色雙眸與辛呈現不同色彩,慘酷地嗤笑。

你不就只是爲了誅殺這個,才苟延殘喘嗎?

不就只是爲了「這個」,才苟且偷生嗎?

已經誅殺成功了吧,那麽你已經……

不被需要的你。

不被世上任何人需要的你。

不就沒有任何理由,允許你繼續活下去了嗎?

明明應該如此。

爲什麽——你還活著?

嗤笑。

你以爲誅殺了「這個」,就結束了是吧?

以爲能結束,是吧?

你以爲如此。

但結果,又只剩你一個人。

你又被抛下了。

「……!」

重回腦海的……

是哥哥離去之際的野戰服背影。

是身旁被炸飛的「破壞神」。

是因爲回天乏術所以開槍擊殺的,戰友們淒慘的死亡面孔。

爲什麽?

爲什麽無論是誰……

都丟下自己一個人……

先邁向死亡?



「軍團」爲了預防遭到俘虜時機密外泄,做了各種對策,像是近于偏執的加密處理,或是刻意排出氣壓保險板等等。

更何況電磁加速炮型對它們而言如同殺手锏。

專用感應器檢測到中樞處理系統受到的致命損傷。

由獨立回路控制的自爆裝置啓動。

雖說目的並非拉敵人墊背,但這種高性能炸藥的爆炸威力,可是足以徹底破壞重量超過千噸的機體與長達三〇公尺的特殊合金制炮身。

爆炸火力燒遍附近待命的蝶群,燒焦了蜷縮著保護芙蕾德利嘉的菲多貨櫃後側,然後將機體正上方的「送葬者」像木屑一樣炸飛。



看樣子自己只昏倒了短短一段時間。

睜開眼睛一看,龜裂的光學顯示器上,映照出扭曲變形的,天色剛轉亮的蒼穹。

擡頭看著看著,辛覺得越來越難以呼吸,便將座艙罩的開啓杆往下一拉。他知道外面沒敵人,就算有,他也不太在意。

可能是框架歪了,座艙罩感覺先卡了一下才往上跳起,然而未經電腦修正的真正天空一樣呈現沈重的碧藍,仿佛要將人壓碎。耀眼的藍像是會整面墜落下來,墜落並壓潰萬物。

辛呼一口氣,將頭靠在頭枕上閉起眼睛。

不知爲何,他感到——相當疲倦。

一直以來他替自己定位,將持續前進當成一種驕傲,認定戰鬥到底,直到力有未逮而馬革裹屍,是他們這些八六應有的姿態。

他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然而照這樣看來,他誅殺了哥哥後,只是在那以爲即將殒命的第一區戰場,尋覓著葬身之處而到處彷徨罷了。

期望機械亡靈能代替先行離世的哥哥……殺死自己這個同樣只是沒死成的亡靈。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這是過去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後來又有好幾人,對自己一再重複這句話。

即使如此,因爲辛還有誅殺哥哥的亡靈這個目的,所以還能繼續活著。因爲必須安葬哥哥,所以還能允許自己活著。

一旦失去這個目的——辛再也沒有理由容許自己活著。

——接下來,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啊。

那是辛最後……確實是最後一次聽見哥哥的話語。那是本來無緣聽見,死後才贈與自己的惜別、餞行的話語。

哥哥想必只是單純不忍分別,而祈求辛的前途幸福。

然而對辛而言,那正是詛咒。

很長的時間——存活的未來。

辛一次也不曾期盼過那種東西。

其實他一直焦急地——等待在第一區戰場誅殺哥哥,同歸于盡的那一刻。

結果卻……

哥哥。

你爲什麽又抛下我?

爲什麽這次,又不肯帶我走——……!

要是帶我一起走……

我就不用産生這種心情了……

「唔……」

喉嚨自己發出像是獸類低吼,又像是嗚咽的聲音。閉著的眼睑底下開始發熱,辛用一只手去遮,卻沒流出任何液體。

死神。

辛從不曾厭惡過這個外號。

他答應過一同戰鬥而先一步死去的戰友,會懷抱著他們的記憶,帶著這一切走到最後,不曾爲此後悔。

只是……

爲什麽,每一個人……

總是扔下自己一個人……

自私地——先走一步。

辛仿佛聽見某人的聲音,哭著說「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如果自己能夠說出口——是否會有人願意留在自己身邊?

在稍遠一點的前方,辛看見巨龍的殘骸還在余燼中悶燒,已經燒得焦黑。

那是與自己相同,但又與自己不同的,陌生騎士的最後眠床。

那是既無血親亦無故土,除了戰場別無居處的亡靈的下場。但同時也是就算化爲「軍團」,心中仍惦記著某人的亡靈的下場。

就算自己萬一成了「軍團」,也不會呼喚任何人的名字。

沒有名字可以呼喚。

這令他心裏——非常空虛。

辛聽見輕快的沙沙腳步聲往這邊靠近,盡管連撐起眼皮都嫌累,還是瞥眼過去。

芙蕾德利嘉踩著滿地碧琉璃的空隙往前走來,手撐在駕駛艙的邊緣,探頭過來看辛。

「簡直有如送葬死者一般啊,真是觸黴頭。」

被她這樣講,辛無力地冷哼了一聲。

狹窄擁擠的駕駛艙是死者棺木,落滿一地的碧琉璃是葬送之花。

「……是啊。」

「是什麽啊,蠢蛋……不顧性命竟更甚以往。」

她眼角泛紅,也不隱藏白皙臉頰滑下的淚痕,這樣擺出橫眉豎目的表情,一點魄力也沒有。

芙蕾德利嘉盛氣淩人的態度只維持了極短時間,很快肩膀就伴隨著歎息下垂。

「——抱歉,汝托余保管的手槍……」

辛看了看一雙小手怯怯地遞出的手槍,可能是被某種碎片打中了,從抛殼口到前面的框架有一道巨大裂痕,恐怕深達槍膛內部到槍身,以手槍而言是致命性損傷。

「……喔。」

即使到了聯邦,就這把一直以來用它給予先死去的同伴們最後一擊的手槍,辛舍不得放手。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辛沒有半點感觸。

他一手拿起手槍,直接往外一扔。金屬與強化樹脂的集合體旋轉著飛出去,掉進碧藍蝴蝶的間隙,發出輕微聲響。

芙蕾德利嘉嚇了一跳,視線緊追著手槍飛出去的軌迹。

「……!何必扔掉呢……」

「機匣與槍身都裂了,它不是聯邦軍的制式型號,沒辦法修。」

其實只是過去的共和國軍采用爲制式罷了,原本是出自盟約同盟的槍械制造商。只要有心,應該找得到替換零件,但辛沒那麽想把它留下來。

芙蕾德利嘉不知所措地看看辛,又看看手槍掉落的位置。

「汝何出此言……汝一直以來不是用那把手槍,給同伴們最後一擊的嗎?換言之,那就如同汝與同伴們的羁絆之證。就算壞了,也不該丟吧……!」

這番空虛的言詞,讓辛不禁發出嗤笑。羁絆?

「無所謂……結果到頭來,我也只是拿那些家夥當成重回戰場的借口罷了。」

嘴上說好要帶他們一起去……原來只是爲了四處彷徨,尋覓葬身之處。

他們必定不想被人強拉著,去走那種愚蠢透頂的旅程吧。

「汝這話……!」

芙蕾德利嘉口氣強硬地講到一半,整張臉扭曲了。

「汝這話可不能這樣說……!汝爲他們背負一切至今,並非爲了此種理由……」

「……」

「汝此時欲舍棄的是何物?與已死同伴們之間的約定,當時交流過的心靈如今感到傷痛……汝認爲是爲何?」

奪眶而出。

在黎明的晨光中,辛看見透明淚水沿著白皙臉頰滑下。

「汝心灰意冷至此,所以與同伴們之間的感情才會火熱得燒痛了汝。若是難受到無法承受,大家會暫且爲汝承擔,汝就不能稍稍依靠一下身旁之人嗎?……身旁之人紛紛留下汝一個人,使得汝無依無靠,已經是過去之事了吧……」

聽到芙蕾德利嘉講出自己不曾提及的事,讓辛眯起一眼。

這是她的異能所致,不情願也會看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或許無可厚非——畢竟辛也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異能——但她講得好像全都了然于心,讓辛很不愉快。

「……你又在偷窺?」

「蠢蛋,是汝一直挂念著死者們的事……假裝已然舍棄,其實仍在爲他們背負著,才會害余看見。那麽多的人,汝一個都沒抛棄,正視他們的遺願……還謊稱是什麽借口,大笨蛋。」

芙蕾德利嘉握緊拳頭,用手背粗魯地擦掉眼淚,轉頭看向在稍遠位置待命的菲多。

「菲多,去找這個蠢蛋剛才扔棄的手槍。余也會幫忙,一定要找到喔。」

「菲多,不准動,沒時間做那種事。」

同時收到矛盾的命令,菲多的光學感應器像翻白眼般閃爍。「……哔。」菲多請示意見般看著的人不知爲何是芙蕾德利嘉,辛趁著她還沒做出多余指示,像對待一只小貓般抓起她的後領,把她扔進駕駛艙。

「唔!汝做什麽……」

「當然是要回去了。機體損傷成這樣,要是來了新的敵人,我可對付不來。」

雖然離這裏還很遠,但辛感覺到有「軍團」似乎察覺到異狀而采取行動。

破甲釘槍四挺都完全毀壞,高周波刀一把斷開飛遠,長時間強加負荷的驅動系統也始終顯示著警告訊息,實在無力應付更多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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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6 am

自己就這樣死在這裏是無所謂,但他必須讓芙蕾德利嘉回去。要確認過才知道,不過聯邦軍本部應該也有往前推進。他可以一面回避戰鬥,一面設法與本部會合……之後要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隔了一拍後,辛發現這是個蠢問題。

問自己這個問題毫無意義。與「軍團」的戰爭尚未結束,今後想必會繼續交兵。只要戰爭還沒結束,自己就要戰鬥……然後總有一天戰敗而死,就這樣。

爲什麽要戰鬥?……爲了什麽而戰?

這個問題,他一直交不出答案。

這個問題,他一直下意識地避免回答。

如果自己回答「是爲了求一死」,那時提出這個問題的尤金,會露出什麽表情?

如果是爲了尋死……那麽當時該送命的應該不是他,而是自己才對啊。

絮絮不休的思緒,因爲芙蕾德利嘉突然抱住自己而被打斷。

「……這次又怎麽了?」

「還問余怎麽了?大笨蛋……待與友軍會合後,汝可申請休假,休養生息一陣子。否則,汝很快就會……」

北方早晨的戶外空氣冷卻了身體,小孩子特有的高體溫弄得辛很熱,只覺得煩不勝煩。

但不知爲何,他也不想把芙蕾德利嘉拉開,任由她抱住自己,仰望天空。

抑郁的蔚藍天空。

辛由衷地想,要是能整面墜落下來,該有多好。

旭日初升。

仿佛被銳利切入的朝陽驅趕,碧藍蝶群一齊翩翩拍動金屬薄翼。

碧琉璃風一時之間波濤洶湧,用螺钿光輝淹沒視界,恍如受到天空吸引,振翅高飛而去。

蝴蝶。

不分文化、地區與時代。

據說總是被視爲死去歸返的靈魂象征——

他無意識地伸出的手,當然只撲了個空。

辛仰望著轉瞬間融化在藍天中的碧藍光彩……歎了口氣,指示系統關閉駕駛艙。

座艙罩關閉。不同于共和國的機體,駕駛艙爲了隔離生化、化學武器而變成密閉空間,亮起氣密程序完成的指示燈。

原先切換爲待機狀態的系統重新啓動,用以顯示各種資訊的全像視窗總算恢複正常並展開,之前變暗的光學顯示器也亮起燈光。

閃爍幾下後亮起的光學顯示器,忽然間,掠過一道赤紅色彩。

那是吹散在風中的紅色長條花瓣。原來是被碧藍蝶群踩得歪倒的火照之花【彼岸花】,一齊擡起了細長花瓣與長長花蕊呈放射狀張開的特殊鮮紅花冠。

放眼望去紅花叢生,在開花的季節一片葉子也沒有,火照之花攢簇著盛開,形成彼岸花特有的紅彤彤花海。

風飒飒地吹,讓花朵如成群的啞聲魔物般搖曳。被金屬下肢撕碎的大紅花瓣吹散在風中,如夢似幻地飛舞。在這無邊無際的紅豔當中……

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一名白銀發色與眼瞳,身穿深藍軍服的少女,呼吸有點急促地站在那裏。



她在鐵幕的迎擊炮管制室顯示器上,看見了斬裂黎明前夜色的純白閃光。

面對腿部前端埋在火照之花的鮮紅地毯裏伫立著的,所屬軍籍不明的機甲,蕾娜停住了正要走近過去的腳步。

那種機型與共和國的機甲,恐怕從設計理念上就有所不同。敏捷的四條腿部仿造節肢動物,流線型裝甲呈現打磨過的骨白色澤。裝備是配有炮架的八八毫米炮,以及其中一把折斷飛遠的高周波刀。它具備了高性能兵器特有的機能美,帶有殺傷能力上精益求精,爲了實戰而磨厲以須,臻至完美的戰槍或名刀具有的,冷豔卻又凶猛的美感。

但不知道爲什麽,蕾娜覺得它與「破壞神」有點相像。就是那種匍匐于戰場尋覓失落首級,白骨骷髅的不祥氛圍。

蕾娜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也有可能是新型的「軍團」。

只是……

至少它是那架超長距離炮型的——擊碎鐵幕的電磁加速炮的……敵人。

所以剛才蕾娜才會主動表示要進行掩護射擊。對方雖沒有半點回應,但雙方確實並肩作戰對付了同個敵人,最後蕾娜看見對方受到超長距離炮型的自爆波及,所以才像這樣沖了出來。駕駛員——如果機內真的有人的話——說不定受傷了。就算沒有受傷,自己也該說聲謝謝,感謝對方的搭救。

雖說鐵幕前的地雷區已經開出了通路,但就連有無達到軍方安全標准,也就是清除掉八成都很難說。嚇壞了的護衛機「破壞神」——「獨眼巨人」沖過來抱起蕾娜,一路將她帶到這裏。

「獨眼巨人」的處理終端西汀·依達上尉,在「破壞神」裏用光學感應器緊盯保持沈默的軍籍不明機,開口說:

『如果發生了什麽狀況,你可得趕快開溜喔,女王陛下。沒有任何防護就待在戰場,只會礙事而已。』

「不了。何況也不見得會發生什麽狀況。」

西汀走近過去時,軍籍不明機正好讓機體站了起來。看來駕駛員或是機體,並沒有受到無法行動的損傷。

西汀的視線停留在繪于側面裝甲上的,扛著鐵鏟的無頭骷髅識別標志。

啊……西汀罕見地,不由自主地發出大吃一驚的叫聲。

『難道是……!不,可是怎麽會……』

「依達上尉?」

『你沒發現嗎……啊,對喔。我忘了,你不可能看過……』

「……?」

西汀只這樣說,就不再開口。

軍籍不明機的鮮紅光學感應器,朝向了兩人這邊。

銀發少女伫立于豔紅花海中。

深藍立領軍服的衣擺燒焦裂開,質樸的大型突擊步槍,用肩帶挂在纖瘦肩膀上。眼眸與熏黑弄髒的白銀發絲同色。

過去,在每月一次的空運,以及轉調至下個駐地時,辛並不想看,卻也看習慣的那身……

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

逼著他們八六上戰場,嫌他們活得太久礙事而讓他們轉戰各激戰區,命令他們——最後一定得死的那些人。

看到隨著微風飛舞的銀發——那白銀色的容貌,不禁讓辛覺得某個相貌朦胧不清的稚齡少女的身影,似乎與身穿鐵灰色軍服的同世代少年重疊在一起,而倒抽了一口氣。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該有多好……

辛急忙別開目光,看到伫立該處的黑色裝甲「破壞神」——自己在第八十六區戰場也用過的鋁制棺材,不禁爲之屏息。在它的後方,地平線上輪廓模糊的,成排的冰冷灰色水泥建築物……那麽,那就是鐵幕了?

哼。辛忍不住淺淺一笑。

以爲自己在往前走——看來事實上,自己只是在同一個地方彷徨罷了。

芙蕾德利嘉擡頭看著辛,嚇得縮起身子,露出承受痛楚的表情,但辛佯裝不覺,按下外部喇叭的按鈕。



『——看起來,您應該是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軍的指揮官。』

可能是方才與超長距離炮型交戰時受了損傷,外部喇叭的聲音嚴重破音,很難聽清楚。

聲音的口吻拒人于千裏之外,冷漠無情。

「是的,您是……?」

『本機爲齊亞德聯邦西方方面軍,第一七七機甲師團所屬機體。』

與禮貌周到的口吻正好相反,聲調顯得冷淡疏遠。

假如所說的軍籍屬實,那麽他——雖然嚴重破音,但應該是男性——就是十年前還是敵國的齊亞德的軍人了。在國號改變的那段時期,國內發生過某種政變,看樣子「軍團」成了雙方之間共通的敵人,但不代表對方願意將共和國軍人視爲自己人。

對方不肯報上姓名,不知是出于這種隔閡,或是他所說的聯邦軍有意保守機密……不過因爲八六們只要對方不問,他們也不會把名字告訴共和國民,使得蕾娜不再覺得不報上姓名是一種無禮舉動。

『爲了維持聯邦的防衛線,本機剛才正在執行電磁加速炮型——磁軌炮搭載型「軍團」的排除任務。感謝您爲任務提供支援。』

「不會……不過,就您一個人嗎?只身突破『軍團』的支配區域?怎麽會執行這麽過分的作戰……」

『——』

回應的沈默,顯得有些冰冷。

哼。西汀在知覺同步的另一頭發出嗤笑。蕾娜也注意到了,啧了一聲。

只身,或者是以小型部隊穿越「軍團」支配區域……這跟共和國在各戰線第一戰區第一戰隊兵役即將結束時,長久以來迫使他們全軍覆沒的特別偵察任務沒什麽兩樣。

有什麽臉說人家過分?

『……承蒙您的關心,不過西方方面軍本隊正在接近後方,我想是可以會合的。』

「這樣啊……太好……」

『各位要一起過來嗎?』

「咦?」

『如果只是幾位人員,我想本隊能夠保護各位。』

嘴上這樣講,口氣卻正好相反,顯得毫不關心。

語氣聽起來,就好像他看穿了共和國的窘境,知道他們這兩個月來防衛線節節後退,無論勢力範圍還是戰力都在持續減弱。而且基于這點,他要問的是——你們有沒有打算自己逃跑?但聽起來不帶侮辱之意,連諷刺的味道都感覺不到,就只有無限空虛的聲調罷了。

好像小孩子迷了路,迷失方向走累了,不知如何是好而呆立原地,連自己是從哪裏走過來的,都已經無法分辨——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有點生氣。

那種口氣,簡直像是認定了他們根本無意戰鬥。

別瞧不起人了。

「不,我不能舍棄這個國家——舍棄聽我指揮應戰的部下們。就算力有未逮而落敗……我也要在這裏戰鬥。」

聽見蕾娜如此斷言……

聯邦軍官微微發出了嗤笑。

對方說出口的話實在太離譜,讓辛啞然失笑。

戰鬥?

只會躲在牆裏不聞不問,坐視祖國滅亡的共和國軍人,說要戰鬥?

不對——更重要的是……

「爲了什麽?」

辛很意外還有人存活,但共和國滅亡仍是不爭的事實。

要迎擊超長射程的戰略兵器,除了少許迎擊炮之外,竟只能拿出短射程的「破壞神」,而且從自稱指揮官的少女的領章來看,頂多也只是個上尉。連校官都不是,只是現場指揮官級的下級軍官。看來原本就寥寥可數的戰力與人才,在這兩個月內都見底了。

……如果少校還活著的話……

會不會變成是她出現在這裏?辛一瞬間如此想,隨即搖搖頭,認爲想也是白想。

沒有戰鬥的理由與必要,連那份力量都沒有。

即使這樣——還要戰鬥?

爲了什麽……

「您在急著尋死嗎?……這樣的話,幹脆不要戰鬥不就好了?」

辛說著的同時,無法阻止自己發出無聲的嗤笑。

因爲他自己都想問這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這樣的話,幹脆不要戰鬥不就好了?』

這種冰冷到聽起來既像嘲笑又像自嘲,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聲調,讓蕾娜用力握緊了纖柔雙手。

「……就算力有未逮,我也……」

難道說沒有力量,就不能戰鬥?

沒有意義——就不能活下去?

豈有此理。

無言伫立的「獨眼巨人」——比起眼前的聯邦軍機,實在太過簡陋的「破壞神」映入視野邊緣。

曾經有一群人,以這種簡陋機體當成唯一的搭檔,當成最後的眠床,明知絕不可能存活下來,仍戰到最後一刻。

這番話簡直像在侮辱他們——她怎能當作沒聽見!

「有一群人曾經說過,他們不會做出死心屈膝的丟臉行爲,直到生命燃燒殆盡的最後一刻。他們絕不會舍棄一切,要戰鬥到底。他們是這樣活過來的,也相信我能跟他們一樣。所以我們——我要……」

——要是有一天,你來到了我們抵達的場所……

爲了回報這句話,爲了回應托付給自己的心意。

——我們先走一步了,少校。

辛。

因爲你曾如此對我說過,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會追上你。

「爲了追上認真活過的他們——爲了帶著他們走到更遠的前方,我要戰鬥!……我是舊共和國防衛部隊指揮官芙拉蒂蕾娜·米利傑上尉。我絕不會逃離這場戰爭!」

霎時間。

聯邦軍機有些驚愕地轉向蕾娜。

『……!「少校」……?』

在沙沙破音的喇叭聲另一頭,愣怔地脫口而出的詞語,不知爲何,不是自己自稱的軍階。

聯邦與共和國使用的語言雖然幾乎相同,但有時候一些細微單字的意思會有出入。特別是軍事用語,每個國家之間的差異格外顯著。即使是同一個單字,或許也不見得是同一階級。

經過一段欲言又止的短暫沈默,一會兒後,聯邦軍官說了:

『——那些人早就死了,對死人需要盡什麽情義?』

聲調聽起來仿佛在掩飾情感,冷漠到不自然的地步。

同時聲音中也帶有少許……依賴的語調。

就像迷路的孩子,怯怯地伸手給出聲關心自己的人那樣。

可能是因爲對方給了自己這種印象,不知爲何,蕾娜覺得自己必須做出回應。

「因爲有人曾經說過,希望我不要忘了他們。」

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著不同的火花——一邊做下不可能實現的約定,說總有一天要一起欣賞煙火,一邊得到他們托付心願。

因爲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應那份心願……啊啊,不對,不只如此。

因爲自己不想忘記。

因爲蕾娜還不想讓佯裝漠不關心,卻爲自己留下了許多事物的他,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

只要自己還記得,他們就一定會在前方等著自己。

「是他讓我知道這個悲慘的結局——告訴我『軍團』將發動大規模攻勢,我才能存活下來。是因爲他希望我活下來,告訴我希望來日能再相見,我才能繼續戰鬥。因爲有他在……我才能像這樣,繼續活著。」

『……』

「所以,我想做出回應。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但至少我希望能抵達他們到達的終點。想追上活出生命意義的他們,這次一定要跟他們一起……」

雖然希望能活下去的心願,已經無法實現了,但是……

「因爲我想一起戰鬥——想帶著他們,前往這個戰場的彼端。」

對于這個回答,辛靜靜地歎了一口氣。

這番話不是對現在的自己說的。

一無所知的她,只是在回應一年前,辛連自己真正的心願,以及心願的盡頭有著什麽都毫無自覺,說出的一番不堪入耳的漂亮話罷了。

即使如此……

——因爲有他在。

——因爲我想一起戰鬥。

這些話——仍然讓辛很高興。

但他微微苦笑起來,覺得事到如今,自己已經無法報上名號了。

因爲她追趕著大家的腳步,獨自一人戰鬥至今,她該看到的景色……

不該是自己嚇得呆立不動,終于雙膝跪地的這種戰場——

『——您也是。』

「……咦……」

『您也是這樣吧,因爲戰鬥到底——因爲努力求生,現在,才能站在這裏。』

旭日完全升空。

初生的清冽陽光,從正面照亮了她。

『我想,您可以更爲此感到驕傲。』

在龜裂的主熒幕中,初次見到的她,平穩地笑了——

聯邦軍的鮮紅光學感應器,靜靜注視著蕾娜。

看著那理應冰冷無情的亮光,蕾娜覺得好像附著其上的邪靈消失了一樣。

在滿是戰場風塵的暗沈裝甲下,仿佛疲勞,仿佛解不開的詛咒,沈重壓在身上的暗影氣息——如今已然消失。

『……少校。』

那人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仍然想傳達些什麽而開了口——語氣聽起來就是如此笨拙。

外部喇叭的聲音嚴重破音又充滿雜音,無法正確聽出年紀與性別。但不知爲何,聽到那聲音,會覺得對方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

『少校,我……』

刹那間。

隨著一陣發麻的感覺,裝甲底下的氣息頓時緊繃起來。光學感應器像被電到般轉向一邊,只見遙遠的北方天空,薄薄鋪下了一片阻電擾亂型的銀色雲層。

隔了片刻之後,在身旁的「獨眼巨人」當中,西汀呻吟道:

『女王陛下,情況不妙啊,鐵幕的「米蘭」傳來了聯絡……有「軍團」正往這邊接近!』

「糟糕!——這位聯邦軍官,您也和我們一起撤退……」

『——不……』

嘎沙!伴隨著刺耳的雜音,岔進對話的聲音既非來自西汀,也不是聯邦軍官在說話。

成群的空對空飛彈將聲音抛在背後,從東往北急速飛越曙色天空,沖入銀色雲層,四處散播如花烈焰。趁著中間的空檔,第二波飛彈描繪出抛物線,飛向阻電擾亂型下方的大地——狠狠刺進群聚于該處的「軍團」部隊。

伴隨著強烈的旋翼聲,戰鬥直升機有棱有角的剪影自棱線後方霍地飛出。接著是多用途直升機與運輸直升機的編隊,以匍匐地表的超低空飛行翺翔而來。

有些破音的外部喇叭,在早晨的清冽空氣中,回蕩出戰鬥直升機機師的聲音:

『辛苦了,中尉,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裝甲步兵分隊搭乘的多用途直升機,與更大型的運輸直升機降落在火紅的戰場原野。大紅花瓣被強烈的下擊暴流撕碎,在碧藍天空中描繪出血紅斑點。

攜帶著重型突擊步槍的裝甲步兵們紛紛沖下直升機,在周圍擺開陣勢,辛隔著龜裂的主熒幕,看著其中一個分隊跑向蕾娜與「破壞神」。

看到將整個人包成一具鐵灰色裝甲的裝甲步兵,起初蕾娜似乎相當困惑,不過其中一人掀起護面罩露臉後,她顯然松了口氣。

然後她應對方要求交出了突擊步槍,讓辛覺得不太應該,或許該說她在這方面一如往昔吧。

狀況連連發生急速變化,讓辛莫名有點恍神,愣愣地望著蕾娜那副樣子,又看看相較之下吵了滿久才不情願地打開座艙罩的黑色「破壞神」,突然間,同步裝置啓動了。

『……你沒事吧,辛?』

傳來的男性嗓音,既不是什麽參謀長,也不是身爲自己長官的師團長。

『騎兵隊抵達現場了沒?變更作戰時,我還緊急從其他戰線調動了人馬呢。』

聽到這人講話帶點得意的語氣,辛歎了好大一口氣。

老實說,他幫了個大忙。雖然是幫了個大忙沒錯……

「恩斯特,回去之後,我可以拿東西丟你嗎?」

總之先來個油漆桶好了,當然蓋子要打開。

『咦!幹嘛突然這樣!我只是擔心我們家的寶貝孩子,爲什麽要遭到這種對待!』

辛不發一語,狠狠切斷了知覺同步。不久後,芙蕾德利嘉摁住她的同步裝置,蹙額颦眉。

「余明白汝的心情,但汝就給個回應吧,辛耶。這個芝麻小官竟然假哭,真是煩人。」

芙蕾德利嘉把辛關掉順便丟開的同步裝置拿給他,不肯收回去,辛只好勉爲其難拿過來,重新連上同步。

「你還在前線啊,恩斯特?」

『呃,所以我不是說過了,我姑且也是聯邦軍的最高司令官啊。就是這種時候才該待在前線吧。』

「你好歹算個大總統,卻漫不經心地跑到前線來,要是被流彈打死,那才一點都不好笑。」

『竟然說好歹算是……話說回來,就算真的發生那種事,讓副總統代替我就好啦。你以爲副什麽的職位是爲了什麽而存在?』

臨時大總統閣下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講出理論上沒錯,但不是正常人會說的話。

『根據先遣隊的報告,你們似乎已經做過接觸了,但我還是說一下……聯邦軍在本作戰結束後,將實行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救援作戰。深入敵境的聯合王國無人機昨晚攔截到無線電,所以三個國家商議之後如此決定。明明發現有人存活卻見死不救,是違反人道的行爲,況且假如敵軍打造了第二架電磁加速炮型,放任敵軍躲在四面環繞防衛設施的共和國內部,很可能對周圍諸國形成嚴重威脅。』

「……」

『這對聯邦而言也是拯救同胞……救出與你們同樣身爲八六之人的作戰,大家不會不答應。但是對你來說,那裏並不是你會想回去的祖國,對吧?如果你不想爲了加害者而戰,我可以等本隊進入該地,再將你送往後方……』

「不了。」

辛輕輕搖了搖頭。

「我留下來。雖然我無意幫助共和國,不過……那裏也有我想救的人。」

『……這樣啊。』

在知覺同步的另一頭,文件上的養父似乎微笑了一下。

『對了,還有一件事……完成了作戰目的,要記得報告,諾贊中尉。幸好這次有其他孩子代爲報告了,所以還沒關系。』

辛猛一回神,擡起頭來。

「有人存活?」

『……你喔,這種事情應該第一個做確認吧。』

聽到插嘴的聲音,辛偷偷仰頭向天。

是萊登。

『包括中校等人在內,想不到戰隊全體人員竟然都平安無事。反倒是你被打飛之後就動也不動的,我還以爲你挂了……好吧,我有擔心你一下啦。』

『可蕾娜又哭得好慘喔~~真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啊。好像是被攻擊時弄壞了同步裝置,好死不死就只有跟辛連不上。』

『我才沒有哭!』

『雖然這次不能只怪辛一個人,但你這下子可是第二次弄哭可蕾娜了喔。不要再成天亂來了,好嗎?』

接著是同伴們吵吵嚷嚷的聲音,看來他們會合了。

看樣子不管是天國也好,地獄也罷,都在排擠他們每一個人。眼睛轉過去一看,一個機甲戰鬥服集團從還在空中的多用途直升機探出上身揮手,另外在大約超過三公裏外,有個高個子人影從原本是丘陵的地方,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走過來。

至少這次,似乎……

沒有任何人——先走一步。

辛松了口氣,頓時渾身虛脫。幾天來的疲勞,加上方才戰鬥的極度專注帶來了副作用,辛感到輕微暈眩而閉起眼睛。恩斯特似乎全都看穿了,說道:

『辛苦你了,辛。在占領橋頭堡之前就交給先遣隊,你稍微休息一下。』

「——了解。」

『還有,芙蕾德利嘉。回去之後我會好好教訓你一頓,做好心理准備吧。』

芙蕾德利嘉喉嚨發出「咕」一聲。

她求助地擡頭看辛,因此辛平淡地對知覺同步的另一頭說:

「我找個貨櫃裝箱送還給你。」

「唔!辛耶!汝想背叛余嗎!」

『啊哈哈,麻煩你喽,做哥哥的。』

最後留下一絲笑意,同步切斷了。

芙蕾德利嘉賭起氣來,把臉別向一邊。

「……余就算與本隊會合也不回去,要等到汝等回聯邦時,余才能回去。」

「你不需要再當人質了啊。」

「似乎是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扭轉脖子仰視辛。由于辛在狹窄駕駛艙中讓芙蕾德利嘉坐在大腿上,她這樣做,就變成靠在自己的胸前。

「那個芝麻小官指派的人,簡直好似算准了最不知趣的時機來打擾汝,但汝不報上名號不要緊嗎?那人乃是汝在共和國時的指揮官吧?」

「……我應該沒跟你提過少校的事吧。」

講到一半,辛察覺到了。經她這麽一說……

「汝忘了余的力量嗎?余所繼承的血統之力,能夠窺見相識者的現在與過去。」

……是這樣沒錯。

一雙紅瞳如同小貓看到眼前有只小老鼠,愉快不已地閃閃發亮,看樣子最好別問她具體來說看到了什麽。

「余能看見的記憶,乃是『看』見時對方無意識中憶起的記憶。那人報上名號時,講到汝啊,可是一反常態地吃驚啊。余心想此人或許與汝有某些關系,于是『看』了一下——……」

糟透了。

「我先走一步,是吧?……真是太好了,人家追上汝了呢。那人無怨無悔地仰慕著汝,一路來到此地,汝不跟人家報上名號好嗎?」

看到芙蕾德利嘉笑得壞心,辛輕歎一口氣。

她那副亂找人尋開心,擺明了挖苦人的態度讓辛莫名地惱火……但又覺得這幾乎是自己初次看到她露出年幼女童該有的天真表情。

「……我還不能那麽做。」

在只是彷徨尋求葬身之處,根本沒有任何前進的第八十六區戰場。

「因爲她說過會追上我們。好不容易追上、抵達了,結果卻是這副慘狀,未免太糟了。一路前進之後,她該看見的景色……」

絕非屈膝跪下,頹然倒斃的地面……

「不應該是這種戰場。」

芙蕾德利嘉歎了口氣,好像覺得很無奈。

「該如何說呢……汝也是個男子呢。」

「?」

「余的意思是,汝等這類生物碰到此種事情,總是莫名地愛硬撐面子。」

芙蕾德利嘉不高興地說,一副拿辛沒轍的樣子。她側眼往上一看,忽然揚起一邊眉毛。

「且說汝注意到了嗎?汝此時已交出答案了。」

辛覺得很意外,回看著芙蕾德利嘉。她不知爲何,兩眼得意地閃閃發亮。

「那人要前進,需要有能配得上她的景色。那人前進的道路,將是汝先行走過的道路……那麽,汝該作爲目標的終點會是哪裏呢?」

這個答案,汝此時已經自己說出來了吧……她說。

辛回看著她,只見色彩相同的紅豔雙眸,柔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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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6 am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終章 後會有期
『無面者呼叫第一廣域網路。』

『作戰全階段已完成。』

『作戰結束,該網路麾下全體「軍團」停止戰鬥行動。』

『即刻撤出支配領域。』



與「軍團」爆發戰爭後,首度進行的多國共同作戰,就結論來說成功了。

話雖如此,他們未能奪回「軍團」的支配區域,幹道走廊以西只掌握了以舊高速鐵路軌道爲中心的線形範圍,不過三國見解一致,認爲可以從這裏拓寬占領區域。「軍團」花上數年整治軍備,發動大規模攻勢卻未果,最終被迫撤退,短期內想必沒有余力再進行侵略行爲。

只要聯手合作,人類可以對抗「軍團」。

雖然只是一小步,卻是大大的希望。



「——話雖如此,狀況仍然不允許樂觀視之。」

在聯邦首都聖耶德爾,一個窗外零星飄雪的早晨。

站在大總統辦公室的巨大辦公桌前,西方方面軍參謀長與第一七七機甲師團師團長說道。

「西方方面軍足足損耗了六成軍力,由于正規補充嚴重短缺,只能縮短所有軍官學校、特軍校、新兵訓練基地的役期充當補充兵,然而訓練不足是無可否認的。而訓練設施也得補充同樣人數的培訓生,連帶著將導致聯邦的國力低落。」

所謂戰時的軍隊就是本身不事生産,卻狼吞虎咽地消耗物資與人命。爲了眼下的國防問題,本該用作生産活動與人口再生産的年齡層挪作兵員,將會直接削弱將來的國力。

聯合王國與盟約同盟恐怕也處于相同的狀況,況且兩國的總人口少,情況或許更糟。

「相較之下,『軍團』雖然戰鬥部隊有所損耗,但負責生産的自動工廠型與發電機型毫無損傷。而以再生産能力來說,那些家夥是可量産的兵器,這方面壓倒性強過我方……竊以爲今後戰況必然更加惡化。」

「不用斟酌用詞沒關系,少將。換句話說,如果按照現況維持漸次推進戰略,還沒奪回整個大陸,人類軍就會先勢窮力竭而敗北……對吧?」

「是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戰略……」

不用等那麽久,假如再來一場同等規模的攻擊,下次人類就撐不住了。

大規模攻勢的迎擊與誅滅電磁加速炮型,兩項作戰目標都大功告成,主導權卻始終握在「軍團」手裏,疲于奔命而蒙受甚大犧牲的聯邦軍,因此做出了這個見解。

「從漸次推進改爲限定性攻勢戰略,防衛線保持現狀,同時設立並運用獨立機動部隊,集中火力排除『軍團』的重心。西方方面軍確實是將他們視爲第一人選,但沒想到閣下也提出了相同的提案。」

他們——從他們的前身來看,即使在聯邦這個軍事大國當中,也堪稱精銳。

「就是八六。用他們這些從舊共和國防衛線救出的少年兵,編組機動打擊部隊……恕我失禮,閣下向來厭惡將他們那種少年少女當成國家安甯的犧牲品,這次提案似乎有違您的理念?」

「話是這樣說,但他們自己志願從軍——而且指定要待在前線部隊,我也沒辦法。」

恩斯特注視著窗外聖耶德爾的雪景,平靜地回答。冬日早晨,首都民衆爲了准備聖誕夜慶典而開始忙碌,傳來陣陣喧囂。

「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價值觀,我無權因爲可憐他們就加以拒絕。如果他們現在甯可選擇戰場,我希望能讓他們幾個同伴待在一起,況且以辛……諾贊『上尉』來說,我希望能將他安排在盡量安全的地方。」

恩斯特俯視著身旁半空中展開的全像式電子文件,補充說道。

隸屬于聯邦軍的異能者的人事檔案會蓋上專用的印章。印記還很清晰,這次的一連串作戰填滿了人事檔案的特別事項欄位。

「機動部隊除了擊破『軍團』重心之外,預定將作爲救援部隊派往周圍諸國。如果是轉戰各國,而且由外國客座軍官擔任戰鬥部隊指揮官的部隊,多少會有外界眼光介入……我可不會因爲他們是年輕有爲的警報裝置【金絲雀】,就讓人拿去做研究材料【小白鼠】喔。」

視線往側邊一看,少將表情變得僵硬,至于參謀長,則是用鼻子哼了一聲。

「這要算我們軍方無德所致了,竟然讓閣下懷有這種疑慮。」

他嘴上這樣講,臉上卻挂著故作邪惡的冷笑,偏了偏頭。

「說到這個諾贊上尉,他會接受您提到的客座軍官嗎?他將成爲那位軍官實質上的直屬部下,與其聽從前迫害者的指揮,會不會甯可選擇目前的師團?」

「我已經跟他提過了。因爲他從昨天開始休假,回家來了。」

參謀長揚起一眉,恩斯特對他聳了聳肩。

包括辛在內,極光戰隊參加了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行政區的收複作戰,但收複至第一區的範圍後與敵軍陷入膠著,于是和本隊一同後退,與後續部隊做好交接,就這樣歸返國內。

讓兵員執行戰鬥任務超過一段期間後,戰鬥效率會嚴重低落。聯邦的前身是軍事國家,經年累月的南征北戰,對定期交接與休養的重要性有著正確認知。雖然短暫,總之可以讓少年少女休息一段時間了。

「我也擔心過這點,但看來沒這必要了,因爲——……」



之所以穿著軍服,是因爲這是軍人的正式服裝,辛另外披上同樣屬于軍用的戰壕大衣,走在雪前陰天的聯邦首都裏。

聖耶德爾郊外占用了廣大面積的國立公墓細雪如煙,看得見被白幕封鎖卻又微微明亮的天空,以及圍繞墓地的紫丁香小樹林,樹葉落盡,僅余黑色樹皮暴露在寒風中。蒙上白雪紗簾的黑白色彩中,成群的黑色墓碑肅然分列,之間零散地伫立著幾名年齡與性別各異的軍裝人影,可能是同一時期歸返的西方方面軍將校。

據說冬季有著這些雪花,春季是盛開的紫丁香,夏季是丁香樹下綻放的玫瑰,秋季則有滿地的爆竹紅,即使是無人造訪的英靈冢墓,也能平等地得到一捧馨香祭祀。這讓辛想起來,自己還沒看過冬天以外的國立公墓景色。

看來自己不知道的事真多。

在盡是新墳的一個角落,辛在平凡無奇的一個墓碑前駐足。

「——好久不見了,尤金。」

尤金·朗茲。

石柱上刻著這個名字與僅僅差了十七年的生殁年份,在早晨靜谧的廣大墓地中依然保持沈默,任由下了一整晚的細雪薄薄累積。

「抱歉,我來晚了。」

尤金不在這裏。

即使好歹還留下半具遺體,裏面也已經沒有他的意志或記憶。

辛能夠聽見冤魂不散的——記憶與思維的只言片語,這對他來說不是價值觀或信仰的差異,而是不爭的事實。

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

死者一律平等,都會返回世界的黑暗底層。

所以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別人,只不過是記憶中的尤金罷了。即使如此,自己要與他面對面談話,還是需要這個只刻了名字,千篇一律的石碑,讓辛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只刻著名字與生殁年份的墓碑,一旦所有認識他的人全數消失,就會淪爲一份單純的紀錄。

死後……自己本身歸于空無後還想留下墓碑的聯邦軍人們如此,過去在第八十六區戰場,將救贖托付給一小塊鋁合金碎片逝去的五百七十六名戰友也是,真正想要的恐怕都不是那塊墓碑,而是某個記得自己的人。

「西部戰線跟你在世時一樣,勉強維持得住。」

辛將在墓地入口買來的花束放在墳前。聯邦正值嚴冬時節,這是在溫室培育的白百合。與磨亮的黑色花崗岩墓碑相映之下,柔和的雪白色彩更顯潔白。

賣花老婦發現辛是軍人後——畢竟自己穿著軍服,一看就知道了——說著「這是我的心意」多塞給了辛一束花。在這雪天當中,老婦從這麽一大清早,就在戰死者長眠的國立公墓門口擺攤賣花。她抿起嘴唇,擡頭挺胸,仿佛這是她的使命。

「共和國幸存的八六全都受到聯邦保護,軍方決定以他們爲中心,新設一個部隊,是專門運用『破壞神』的機動部隊。等休假結束後,我也會被調派到那裏。」

總兵員數將近一萬,相當于一個大規模旅團的兵力。

存活下來的處理終端,幾乎全都志願參加聯邦軍。

如同一年前,辛跟同伴們做出的決斷。

「——以前你問過我爲什麽要戰鬥,對吧。」

正確來說,是尤金本來想問卻被打斷,然後就再也沒機會了。

無論是辛還是尤金本人都不曾想過,那竟會是他們最後一次交談。

只有死亡,總是對任何人一律平等,來得突然。

正因爲如此,他們八六一直以來,才會堅持至少在最後一刻要死得沒有遺憾,要努力活到讓自己沒有遺憾,只懷抱著這份驕傲戰鬥至今。

而除了這份驕傲,他們目前還一無所有。

「老實說,我還沒完全弄懂。對我們來說——對我來說,我完全沒有你所說的那種戰鬥理由。沒有歸宿,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守護的事物。」

家人皆已亡故,不熟悉該繼承的文化,出生長大的故鄉,則已經消失在被抹滅的記憶黑暗的彼端。

豈止如此,辛還以無數亡靈的悲歎爲路標,懷抱著死去戰友們的記憶與心靈,只將誅殺哥哥視爲唯一,就這麽活到今天。如今要辛正視沒有哥哥的未來,對他來說還真是有點困難。

連存在與否都不能確定的遙遠未來,或是理應近在身邊的明天,全都極其暧昧、模糊,無法預測。

辛還沒有任何願望,以及想追求的事物。

只不過……

「但是,我想讓他們……我約好要帶他們走到最後,而我想我應該明白了,我想讓他們看到的,並不是戰場。」

還有一年前,辛曾經對她說過要先走一步的少女。

在那之後,她獨自在共和國的戰場上求生存,一路走來只爲了追上他們。如果好不容易追上了,看到的卻是力盡身亡的戰場地面,那實在太過殘酷。

執行特別偵察任務之前,他們最後一次交談的那晚。當時辛以爲有人伸出援手的可能性幾乎爲零,但仍希望她能活下去——並不是希望她見識到那種慘狀。

「……你提過大海。」

不知在什麽時候,眼前的他,曾經說過想讓沒看過海的妹妹欣賞那片景色。

讓她見識還沒看過的未知事物。

「我並不想看海,但是,我會想帶人去看海。我希望能讓他們看到未知的,不曾看過的事物。我想,我目前就用這個當戰鬥理由吧。」

因爲現在這個遭到「軍團」封鎖的世界,無法實現這個願望。

理所當然,墓碑不會有任何回應,其中沒有留存半點尤金的亡靈。

即使如此,辛仍然覺得那個平易近人的善良同梯——似乎會笑著對他說:「不錯啊。」

「我還會再來的……下次我來,再告訴你一些你沒看過的事物吧。」

墓碑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地,機械亡靈們的悲歎鑽進了這片靜谧之中。受困于戰場的戰友們的片段思維,一邊用最後的遺言連聲悲歎,一邊四處彷徨尋求解脫。

我知道。我一樣不會忘了你們。

辛無聲無息地轉身離開,踏出一步的瞬間,仿佛有個人影映入視野邊緣,那既像是尤金,又像是早已消逝的哥哥。目光轉向前方的一刹那,在大雪紛飛的紗簾後方蓦然回首的長發少女,剪影看來既像凱耶,也像是不知不覺間追上自己的她。

他向返回歸宿的死者告別,追逐著彷徨于戰場無法歸去的亡靈,以及不知不覺之中並肩前行,還沒來到這裏的戰友。

在永眠中安息的英靈們,于下個不停的細雪中,保持沈默——目送邁開腳步的死神。

「國立公墓」入口前面總是有同一位老奶奶在賣花,她都會說:「這是給哥哥的。」總是多送她一束花。

妮娜抱著對嬌小身子來說太大的百合花束,走在已經走熟的,通往哥哥墳墓的路上。

經過這半年多,妮娜也終于漸漸明白所謂的「死去」就是哥哥再也不會回來,再也見不到面的意思。

聽說哥哥是被人殺死的,也就是說,是某個人害他回不來的。

這讓妮娜好悲傷,好難過,實在承受不住,于是寫信問那個人爲什麽這樣做,但直到現在都沒收到回信。也許是因爲那個人很壞,所以不肯回信,也有可能是信沒寄到。

據說「戰爭」情況變得非常糟糕,有很多人都跟哥哥一樣過世了,所以說不定那個壞人也死掉了。

妮娜心想,假如那個人在天堂遇見了哥哥,希望他可以好好說聲對不起。哥哥人很好,所以一定會原諒他,然後他們可以在天堂做好朋友。

因爲討厭一個人——會讓心裏帶刺,心很痛,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這時,妮娜在哥哥的墳前,看到不同于雪花的冰冷雪白,有一團柔和的乳白色。

妮娜小步小步地跑過去,抱起那團白色……是百合花束,上面還沒積雪,一定是剛剛才拿來獻花的。

她環顧四周,在墓碑的狹縫間,有個已經走遠的人影映入眼簾。那人個頭比哥哥高一點,是個年齡跟哥哥差不多的少年。

他跟妮娜最後看到的哥哥一樣,穿著鐵灰色軍服。

妮娜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好像曾經在哪裏——跟哥哥一同歡笑。

「……那個……」

妮娜不由自主地發出細微呼喚,但聲音傳不到降雪紗簾的另一頭。

很高興你來?

很高興你記得?

還是——很高興你沒有像哥哥一樣死去,活著回來?

年幼的妮娜不知道爲了什麽,但仍強烈地覺得有句話一定要說:

「那個……非常謝謝你……!」

在吸音的落雪中,年幼少女不懂得如何大聲喊叫,聲音完全傳不出去。

即使如此,在細雪的另一頭,她覺得那個朦胧的人影,仿佛微微回首了一下。



「破壞神」與他們忠心的仆人,長眠于旅途盡頭的春季花園。身穿聯邦軍鐵灰色軍服,年紀應該相仿的少年軍官穩重地笑著。

「初次見面……這麽說似乎不太恰當。不過,這的確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相見。」

這句話爲何說得感慨萬千,蕾娜尚無從得知原因。

「好久不見,管制一號。我是齊亞德聯邦軍上尉——前先鋒戰隊戰隊長,辛耶·諾贊。」

蕾娜完全愣住了。

白銀色的大眼呆滯地瞪大,蕾娜擡頭看著如此報上名號的少年。

對方與自己年歲相仿——才剛從軍官學校畢業,年紀輕輕就已經兩度升官,獲得上尉的階級章。他有著夜黑種的漆黑發色與焰紅種的血紅眼瞳,加上端正到略顯冷漠的白皙容貌。

蕾娜沒見過他的長相。

他們留給自己的照片畫質太粗糙,而且拍的是遠景,結果沒有一個人的臉看得清楚。

但是,聲音就……

這道靜谧又平穩,雖然有些冷漠,聽起來卻很舒服的聲音是——

「……辛……?」

果不其然,少年笑了。帶點苦笑的味道。

「你還是第一次這樣叫我呢。對,是我,米利傑『少校』。」

「你還……活著……」

「是的,我又沒死成了。」

無論是這種有些冷淡的聲調,還是過分露骨的講話口氣。

蕾娜忍住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

她不願因爲淚眼婆娑而看不清楚,因爲她覺得一旦眨眼——對方好像會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地,她努力擠出笑容。

恐怕笑得很醜,但她管不了那麽多。

兩年了。

共和國停滯不前,最後終告毀滅的這兩年——他們有過什麽樣的遭遇?

他們翻越「軍團」遍布的支配區域,抵達異邦之地,穿起不同于母國的軍服。

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他們這兩年來,必定一直在戰鬥。

因爲他們說戰鬥到底是一種驕傲,是笑著踏上旅程的。

「……我一直在追你們。」

紅瞳加深了笑意。

「我知道。」

「我追上你們了喔。」

「是的。」

他那恬靜的聲調——不知爲何,蕾娜不覺得有睽違多久。

蕾娜用雙手握住對方伸出的手,淚水終于不聽使喚地滾落,但臉上自然地浮現了微笑。

這句話本來沒機會說。

可是——終于能說出口了。

「今後——我也會與你們一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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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7 am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後記
向長距離武器伸出關愛之手!大家好,我是安裏アサト。

重炮或飛彈在戰鬥機器人作品中最容易遭到冷落,應該說甚至常被當成空氣,但我覺得可以給它們更多活躍空間。偶爾我也想看看王牌座機被大範圍火力炸得不留情面又不講情調的樣子,超想看的。

事情就是這樣,這次的敵人是……

列車炮

搭載

電磁加速炮

這樣!現代超長距離炮「電磁加速炮」與第二次世界大戰超長距離炮「列車炮」夢幻同台!

……嗯,對不起,我就只是想這麽做而已,才不管什麽真實性呢。

然後,讓各位久等了。

爲各位送上《86》第三集「—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這集「—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在初期大綱的階段,本來是更輕松的故事。

因爲第一集實在太沈重了,所以我原本打算如同標題,把這集寫成八六們疾馳于全新戰場的爽快戰鬥且兼具娛樂性的故事!本來是這樣的。

誰知道一開始執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輕松的故事。

讀者只要讀過本篇就會知道是怎麽個不輕松法,但以作者我本人來說,最震驚的是辛有夠會破壞初期大綱。不只劇情發展,連結局都變了,結果初期大綱只剩下「敵人是電磁加速炮」這個要素,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次也來點注釋。

·尼塔特

裏海怪物+世界最大級運輸機An225夢想式【Мрiя】的規格+B2幽靈匿蹤轟炸機的外觀,就成了這個惡魔合體式的産物。附帶一提,這個武器類別是真實存在,但規格與用途都是我胡謅的。

嗯,我就只是想這麽做而已,才不管什麽真實(略)。

·高興了吧,這是你們最愛的地獄

第七章最後部分的這句台詞,來自決定推出漫畫版時責任編輯清濑氏講過的話(我先聲明,這並不是發生了什麽可怕的狀況,只是開個小玩笑說「接下來會很忙喔」這樣)。當我聽到這句話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軍曹之類的人來講!于是保留到現在才用。

·菲多

只講清濑氏有厚此薄彼之嫌,所以也提一下同樣擔任責任編輯的土屋氏。

在第一集遭到擊毀的菲多之所以在第二集複活,一半是因爲Ⅰ—Ⅳ老師的設計造型實在太可愛,一半則是因爲土屋氏很愛菲多。

畢竟土屋氏可是每次開會,都問我菲多會不會複活呢……

最後是謝詞。

責任編輯清濑氏、土屋氏,感謝兩位這次又從旁協助失控暴沖的我與不斷迷失方向的辛,一再精准指出問題所在。

しらび老師,這次幾乎整本都是戰鬥場面!所以讓您畫了好多帥氣的插圖。把很多問題都丟給您處理,真是抱歉。

Ⅰ—Ⅳ老師,這次有兩種大家夥,真有看頭……!您當初接下機械設計的工作時,我就想找機會讓超長距離炮登場。真是太感動了。

負責漫畫版的吉原老師,每當拿到您精致的角色草圖和魄力滿點的漫畫分鏡,總會讓我迫不及待想一讀爲快!真希望連載能早點開始,好想趕快看到啊……!

然後是賞光買下本書的各位讀者。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到了第三集才終于將焦點放在辛的心理層面上,希望各位今後能繼續疼愛他。下次的第四集,我一定要寫個輕松愉快的故事!總算相會的他與她還有八六們之間七嘴八舌鬧哄哄的輕松小品!下次再見了!

那麽,願本書能暫時將各位帶往那追逐落日的征途,那彷徨于火紅夕陽與碧琉璃般暗夜的他的戰場。

後記執筆中BGM:青岚血風錄(ALI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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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7 am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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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28, 2018 7:27 am

第三卷 -Run through the battlefront-下 A店特典
最後,部隊中包括自己在內只有十幾人幸存下來。

戴著鏡片破碎歪曲的黑綠色眼鏡的炮兵指揮官,在建造橋頭堡的喧囂中忸怩地行走著。無論哪支部隊都有似曾相識的一幕。

當看到宿營盡頭的熟悉面孔後就移步過去。

「機甲。你那邊沒事吧」

「我沒事」

被搭話後他就停下腳步。不必怎麽打量,自從作戰結束後年邁的步兵指揮官就擺著一副陰沈的樣子。

而年輕的機甲指揮官沈默著看向前方,面無表情的用下巴示意。

「要是他們也沒事就好了,……我原本也想這麽說,要是你們能盡早摧毀那個怪物就好了」

那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嗯」

北極光戰隊所劃分的一角的區域,龐大的菲德在一旁待機,萊頓停下了腳步。准確來說是他看到了菲德旁邊那道細長的身影。

在菲德擋住陽光形成的遮陰面的一旁,秋天的陽光把集裝箱曬得變色,辛就那樣直接靠在那裏睡著了。

這家夥真是的……萊頓是拿他沒轍了。

作戰結束後,辛通過感覺同步

Para-Raid

說危機已經解除了,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他還是搞定了。大概也是松口氣的緣故吧……這幾天行軍所産生的疲勞與先前戰鬥時精神極度集中帶來的精神疲憊相結合,不知覺間他就睡著了。

就他自己來說也是累壞了吧。白天的太陽很暖和,雖說是在軍營中,但毫無防備地呼呼大睡,都不禁對他的那副模樣歎了口氣。

……不過,的確也有點累了,而且現在還是個好天氣。萊頓與戰隊其他成員的〈毀滅之力

Juggernaut

〉都在戰鬥中損壞了,現在也是閑得沒事。

所以休息時間還是得好好休息。

「菲德,借個角落給我歇會」

「哔」

「……哎呀?」

從後方飛來的維修班就如其名正在對〈毀滅之力〉進行維修,正在一旁觀察的格雷特身旁走過一個小小的身影。

只見弗雷德莉卡用纖弱的身體費力地抱著幾張軍用毛毯。

「怎麽了?拿這麽多東西」

「啊啊,是格蕾特啊。汝沒事就好。……什麽」

不過厚實的毛毯還是很重。在小手腕重得哆嗦的同時,弗雷德莉卡還有點小得意,安心般聳了聳肩膀。

「只是想幫哥哥姐姐們的忙啦,僅此而已。不過汝的手不嫌麻煩的話,余也不會介意哦」

炮兵指揮官和機甲指揮官對眼前的一幕感到無語。

這種情況很少見,在運輸型無人機所遮擋陽光産生的陰影中。五名十幾歲左右的少年少女們就這樣互相依偎著入睡。

可能是太累的緣故,哪怕周圍充滿了喧囂也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或許也有人注意到了這點,笨拙的給他們蓋上了毛毯,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充當部隊吉祥物的少女也縮到五人中間的黑發少年的毛毯那裏睡著了。

說起來,這群還是孩子的少年兵。

卻肩負著聯邦與人類的未來一一……。

「之前就聽說他們只是一群小鬼頭。……但沒想到還真是群小鬼」

共和國的怪物,看起來也不是那回事。

機甲指揮官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低著頭似乎隱藏著什麽。

「混賬啊,要是不說出來的話還不會知道會有這種事情……!」

「……」

的確是非常離譜的事情。我也知道……。

睡得很熟的少年們自然不會有什麽反應,只有無人機把圓形的光學傳感器移向這裏,發出“哔”的一聲電子音。就像守護著主人熟睡的孩子的大型犬一樣,牽制著靠近的人。

回顧了一下,炮兵部隊指揮官說

「機甲。走吧。本次作戰最大的功臣是他們。在休息時間打擾他們也說不過去,但下次……下次要告訴他們,他們的幫助是必要的。我們一直都在爲此而努力,今後也一樣」

「……啊啊」

盡管低著頭,機甲指揮官還是淡淡笑了一聲。

「也是啊。畢竟都是群小鬼……至于那個小鬼,下次就別那麽叫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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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01 am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序章 任務中迷失


敵人是共和國。

──芙拉蒂蕾娜.米利傑《回顧錄》

──麗塔。

小時候玩在一起的那孩子,都是這樣稱呼阿涅塔──亨麗埃塔.潘洛斯。

阿涅塔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就她所記得,那孩子一開始就是這樣叫她,而且真要說起來,感覺回過神來他們就玩在一起了。兩人就是這樣的關系。

大概在剛學會講話,咬字還不清楚的時候,亨麗埃塔這個名字可能並不順口。實際上阿涅塔也是念不好「辛耶」這個以共和國人而言少見的那孩子的名字,因此都昵稱他爲辛。兩人自從那麽小的年紀,就總是在一起。

他是個愛笑、活潑的孩子。

因爲有個年長許多的哥哥很寵他,以他當時的年紀來說,是個愛撒嬌又愛哭的孩子。現在回想起來,可以清楚知道那是因爲所有家人都真心愛他,他才會成長成那樣無憂無慮的善良小孩。

因爲就住隔壁,兩人每天玩在一起,時不時會吵架,隔天就言歸于好,然後又玩在一起。兩人是對方最好的朋友,好到讓阿涅塔漫不經心地相信,即使長大了也一定能永遠維持這份友誼。

但十一年前那個命運作弄的日子,讓阿涅塔永遠失去了他。

她本來是這麽想的。

走下運輸機,阿涅塔看到有齊亞德聯邦的軍官在等她,大概是來接她的。

阿涅塔一看,微微眯起白銀色的眼睛。

那種重視實用且具威嚇感的鐵灰色軍服,跟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軍設計洗煉的深藍軍服完全不同。那人帶著配槍套稍微偏大型的自動手槍顯得毫不突兀,在春日陽光刺眼反射的跑道上,眉毛都不擡一下,像個鐵灰色影子般站著。

據說聯邦面對「軍團」的攻勢,這十一年來始終挺身迎戰。這位軍官也無言地面現出他的戰場閱曆,細瘦身驅宛如野生動物般經過鍛煉,軍帽下的眼光冰冷透徹。

然而,他的實際年齡恐怕與阿涅塔相差無幾。這大概就是把本來應該在任官前接受的高等教育,變成一邊從軍一邊就學的聯邦軍特有的少年軍官──特軍軍官了。

把自家國民定義爲人形家畜並趕上戰場的共和國自然不值一談,但是……看來聯邦也非得用這種幾乎有違人道的手段,否則就無法再維持住戰線。

對方在阿涅塔的視線下,用訓練有素的俐落動作敬禮。

「您是亨麗埃塔.潘洛斯少校,對吧?」

「對。」

「我是來接您的。」

嗓音給人的印象與眼神相同,是帶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平淡聲調。只具備迎接來自外國的客座軍官時,勉強達到最低要求的禮儀。

這樣比較好,她可不想跟他們裝熟。

……因爲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不同于原本就以白系種占人口多數,而且自十一年前起,國內就不再有白系種以外人種的共和國,聯邦自古以來即爲多民族國家。這位可能是夜黑種與焰紅種的混血,對方有著漆黑發色與血紅雙眸。阿涅塔悄悄別開了目光。

巧的是……這些特征與她那兒時玩伴一模一樣。

「是嗎,謝謝。」

正值壯年的軍士長機敏地走來身邊,阿涅塔便將隨身行李箱交給對方。

然後她瞥了一眼軍官:

「上尉,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阿涅塔確認過衣襟的階級章後問道。

跟民航飛機不同,軍用運輸機內部噪音很大,座椅也只是鐵管組合成的椅子,又小又硬。在這種環境裏待上幾小時的疲勞,造成她的口氣聽起來意外地帶刺。

「失禮了。」

然而軍官顯得毫不介意。

他淡然地點頭,又淡定而平靜地回話。

用冷漠透徹,拒人于千裏之外,應付隸屬外國國軍的陌生軍官時使用的眼神與口吻。

講出了他的名字。

「我是隸屬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戰隊總隊長兼本部分隊『先鋒』戰隊長,辛耶.諾贊上尉──潘洛斯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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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03 am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一章 隨時候召
前次作戰的傷亡總人數高達四個軍團計數十萬人的足足六成,運輸能力追趕不及,西方方面軍聯合司令部基地長期充當停屍間,至今仍飄散著淡淡屍臭。

「──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Strike package〉。」

在季節明明已是春天,卻莫名刺骨的冷空氣中,第一七七機甲師團師團長,兼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救援派遣軍司令官理查.亞納少將講出了這個名稱。

「運用『女武神』,參與『軍團』重點鎮壓作戰的獨立機動部隊。以八六他們編組而成,是實質上的外籍兵團……現在迎來他們的女王,終于要開始行動了是吧。」

他的視線從自己所說的「女王」──來自舊共和國的客座軍官住宿的客房撇開,隔著替代咖啡的熱氣與香氣,轉而看向談話對象。

「你認爲會順利嗎?」

「至少戰力方面無須擔心。」

西方方面軍參謀長維蘭.埃倫弗裏德准將回答,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帝國貴種特有的端正蒼白面貌,散發出銳利冰寒的冷笑氣息。

「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們所謂的『代號者』──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第八十六區戰場中,活了長達數年的老兵。即使比起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我等聯邦軍士兵,要稱之精銳也不爲過。就純粹的戰力評價觀點而論,沒有不善用的道理。」

雖說是替代咖啡,但給他們兩位將官的是由副官親手細心沖泡,倒在白瓷咖啡杯裏,優雅得很。可能還添加了某些香料,咖啡散發出微微花香。維蘭參謀長慢慢享受咖啡,再次開口:

「多虧于此,『女武神』那邊也有了有效活用的頭緒。光就機動性能而論,『女武神』足可與『軍團』速度最快的近距獵兵型匹敵。多虧有八六在,運用起來不再需要消耗寶貴的駕駛員,實在值得感謝。」

「我在說他們八六的狀態,維蘭。」

理查少將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說道。薄如紙張的白瓷杯具,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

「不知何謂和平,沒有祖國,連一個該守護的事物都沒有,就站在戰場的生死線之上……他們不過是與我們聯邦軍人待在同一地點,雙方就會産生摩擦,你認爲他們真能成爲我們聯邦的利劍,今後相安無事嗎?」

無心插柳的狀況下,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試金石。

他們得到了安穩度日的機會,卻舍棄了那個選擇──無法做出那種選擇。他們不顧生死地奮勇作戰,以及只爲自身尊嚴而戰的態度,就連友軍都望而生畏。這些「共和國催生出的怪物」立下無人能比的戰功,最後卻變得無法與聯邦軍正規部隊共同作戰。

雖然如今他已經知道,把在戰場長大的他們一股腦地扔進和平之中,只會讓他們感到困惑,最後窒息而亡。

「好獵犬往往脾氣火爆,就看飼主如何發揮本領去訓練,讓這種火爆轉向獵物了,學長。」

維蘭這種貴族氣質十足,不把人當人看的譬喻方式,聽得理查少將睜大眼睛。就連少將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但維蘭參謀長只是優雅地聳了聳肩。

「──的確,不讓他們習慣和平的話,等這場戰爭結束後,雙方都會有麻煩。我們也不想在戰後負擔大量的犯罪高危險群。」

理查少將揚起一邊眉毛。

「真是意外,維蘭。我以爲照你的個性,會說『解決方案就是一人一顆子彈』。」

「外加焚化屍體的燃料費與負責處理者的精神護理,還有掩飾失蹤的事務作業,再加上所有相關人員的封口費。就算做了這些,該露餡時恐怕照樣露餡……就像共和國的下場一樣。」

前次電磁加速炮〈閃蝶〉型討伐作戰結束後,聯邦確認到除了聯合王國、盟約同盟和共和國之外,還有幾個國家及地區有人生存。

這些國家與地區,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國做過的殘忍行徑。

八六──有色種在共和國雖是少數民族,但對其他國家來說卻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現在其他國家都清楚知道這些同胞遭受過的,是足以稱爲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狠毒迫害。

他們將會遺臭萬年──當然,前提是人類能存活下去的話。

「比起那種下場,倒不如讓他們接受訓練適應和平,順便再來個特軍軍官應有的教育還比較有益。要是處理得當,我國能夠得到相當于一個旅團的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再說了……」

參謀長回看著仰望自己的漆黑獨眼,忽然收起了笑臉。

「我們討伐了電磁加速炮型,又救出共和國人。如今國民之間一片勝戰氛圍,但戰況其實反而在惡化。戰死者大量增加,加上西方方面軍戰力減弱,還有戰時增稅──至少趁著目前矛頭還指向共和國時,得讓他們當一群有用的獵犬,否則……總有一天會頭痛的是八六他們。」



有個惡夢,過去她夢見過好幾次。

那是在不知何處的荒野盡頭,一處燒毀荒蕪的戰地彼方。

一群呈現枯骨色彩的無頭骷髅,與鋪天蓋地的鋼鐵色怪物大軍交戰。

在沒有補給及支援的行軍中,骷髅們渾身傷痕累累,筋疲力盡,最糟的是戰力差距令人絕望。拼死奮戰也是徒勞無功,一架又一架機體遭到擊毀,最後剩下一架白刃戰型的機體,被成群的重戰車型團團包圍,撕成淒慘的碎片。

折斷破碎的白刃裝備──高周波刀,有如無名墓碑般插在地上。

但慘劇尚未結束,「軍團」簇擁而上,扒開壓爛變形的座艙罩,從黏稠湧出的異常大量鮮血中,拖出宛如毀壞人偶般失去力氣的處理終端遺體。場面沒有半點對死者應有的敬意或尊重,它們只爲了奪人首級,將遺體大卸八塊。

蕾娜不認識他們的長相。

所以機器揪出來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戰服的人影,即使被「軍團」們扯成碎片,蕾娜仍然看不見他的臉。

直到最後,蕾娜都只是旁觀。聲音傳達不到,連要支援一發炮彈都辦不到,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一一被殺。

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邊喊叫著那名字,在半夜猛然驚醒。

她明知道絕不可能聯系得上,仍會抱著一線希望戴起同步裝置,啓動知覺同步,然後一如預期地沒有回應,卻又大受打擊。

只不過是沒看見、不知道罷了,但夢境是必定已然發生的現實。只不過是自己無從想象,實際上也許是更殘酷的結局。蕾娜一想到這點就會獨自渾身發顫。

但她一定不會再作那場夢了。

在齊亞德聯邦西方方面軍,聯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裏,蕾娜梳妝打扮著。

她把燙得平整的女用襯衫鈕扣扣到喉頭,再套上染成黑色的軍服上衣。然後連臂章、槍套腰帶與軍帽都仔細穿戴好,再揮開只有一绺染成血紅的頭發。

如同臨戰的騎士,將铠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

帶著覺悟。

毅然決然地。

鏡中是白銀色的長發與同色雙眸,還有爲那些只讓他們送命的部下守喪的黑衣,以及只讓他們流下的血一般的鮮紅。蕾娜穿起這些色彩,呈現出冷硬、苛切的「鮮血女王〈Bloody Regina〉」之姿。

蕾娜打好領帶時,內斂的敲門聲打破了早晨寂靜。

「──上校?」

蕾娜平靜地微笑了。

蕾娜不認識他的長相……至今她一直無緣認識。

不過,聲音可就不一樣了。

兩年前的半年期間,她聽過好幾次。最近兩年來,那聲音一直悄悄支撐著她,那悅耳的正確發聲與發音,靜谧而沈靜的聲音。

而這聲音如今確實就在身旁,所以她不會再作那場惡夢了。

「我起來了……請進。」

一瞬間,隔了一段仿佛躊躇的空白時間。半晌後,門扉靜靜敞開,辛露出臉來。

他有著夜黑種的漆黑發色,與焰紅種的血紅雙眸。昨天見到他,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與雷──比他大上好幾歲的哥哥正好相反。

辛穿著全新但感覺已經穿慣的鐵灰色聯邦軍服,細瘦身驅與白皙容貌就跟蕾娜從嗓音想象的一樣,是個文靜少年該有的模樣。但另一方面,精悍的體格卻顯示出長年直至現在所度過的戰場生活有多麽殘酷。

「上校,飛往總部基地的運輸機將于○八二五起飛,請准時出發。」

「好的。」

她一面簡短回應,一面轉過頭來。

蕾娜回望著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帶陰霾的紅瞳,稍微點個頭。

「我准備好了──我們走吧。」

在舊帝國特有的國境線空白地帶「戰鬥屬地」,與專司生産的舊領地之間的交界新設立的軍械庫基地,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的總部。

這座基地很大,有著自西側矮丘延展開來的森林環抱四周。在稍遠處的河流對岸,昔日的堡壘遺迹遠望著城市剪影。

這裏有能夠容納將近一萬名的處理終端、大隊規模的旅團支援人員,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員的隊舍群,再加上爲了「女武神」准備的好幾座機庫。還有供運輸機起飛、降落的跑道,以及隔著森林,位于城市反方向的廣大演習場。

之所以故意建設在規模不小的城市附近,除了因爲有運輸及交通之便,據說也考慮到配屬于此的八六將來回歸社會的問題。這麽做是爲了讓自幼以來長年活在戰場封閉環境的他們,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

據說半年前受到聯邦收留的八六們,在配屬到此地之前,還待過各種訓練學校──好像是叫作特軍校。萊登等四人作爲前輩軍官,還有些事務工作要處理,早早就進隊舍裏去了,剩下辛一個人充當向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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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05 am

在陽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負責事務工作的伍長幫忙把行李箱與貓咪的外出包提下飛機,蕾娜正要去接,辛就從旁伸出了手。

「我幫你拿行李。」

「咦,沒關系啦。反正東西沒有很多。」

辛沒搭理,很快地拿走行李,二話不說就往前走去。

人家都這麽熱心了,蕾娜覺得硬搶回來也不太好,于是恭敬不如從命。

「謝謝你。」

「不會。」

辛的口氣拒人于千裏之外,愛理不理的……卻讓蕾娜感到十分懷念。

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唇勾起微笑,擡頭看著走在距離自己一步的前方,那張高出半個頭的側臉。

無意間,能從鐵灰色軍服衣領中窺見的紅色傷疤,留住了她的目光。

慘不忍睹的傷痕,就像斬首後勉強將頭縫回去般,繞了脖子一圈。

那是不是往日戰場上留下的傷疤?傷痕看起來相當舊了。

自從昨天在悄然隕殁的四架「破壞神」與五百七十六名戰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後,其實蕾娜沒機會跟辛說上幾句話。

昨天在那之後,蕾娜就被帶到西方方面軍聯合司令部基地。好歹算是共和國方代表的她,這麽一來就必須進行社交應酬,沒那麽多時間可以敘舊。她只在開往基地的車上能跟辛說到話,而且頂多才聊到兩年前辛等人出發執行特別偵察任務後,是如何抵達聯邦的往事。

所以蕾娜也沒問到傷痕的由來……不過也許最好別問,而該等他自己願意說出來吧。

因爲嚴重到留在身上的傷疤,一定對心靈留下了更大的爪痕。

想必不會希望別人隨便亂碰。

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著自己,辛忽然反過來看她。

「……有什麽事嗎?」

「沒、沒有。」

能這樣看著你,就已經很高興了……這種話實在太難爲情,蕾娜絕對說不出口。

看到蕾娜羞紅了臉垂下目光,辛有些懷疑地低頭望去,但後來似乎想延續一開始的對話,便接著說:

「對了,你升官了呢,恭喜。」

「喔……」

蕾娜無意識地摸摸衣襟上的階級章,腼腆地笑著。

要升任校官的門檻極高,其中尤其是屬于幹部階級的上校,更是難如登天。雖說比起一般時期,戰時任官常常不照法規進行,但十幾歲的上校倒真是史無前例。

「只是形式上而已。因爲長官說要派遣到外國,沒有這點階級上不了台面。」

反過來說,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小小尉官,沒有其他自願成爲自己國家救援部隊的指揮官人選。

鐵幕倒塌以來過了半年多,很遺憾地,共和國仍然只是等著靠別人去戰鬥並營救他們,很多人都沒有自己應戰的意願。

聯邦原本預定讓救援派遣軍在收複北部行政區後依序撤出,將國防移交給目前受訓中的共和國自家戰力負責……但就看目前的狀況看來,恐怕什麽都還說不准。

「諾贊上尉才是。你在聯邦軍只有這兩年的戰鬥資曆吧,卻已經升到上尉,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績呢。」

「……只不過是上面的階級空著罷了,由此可見聯邦做事也很亂來。」

辛淡淡苦笑,聳聳肩。

蕾娜懷著有些意外的心情,擡頭看他的側臉。

過去蕾娜從沒見過辛的長相,卻總覺得比起從前,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

兩年前,跟自己只有口頭上交談的八六少年──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冷靜透徹的聲調底下,其實隱藏著某種緊繃到脆弱易碎的事物。

隱藏著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數。

以及必須解救受困于機械亡靈中的兄長的決心。

如今他從這兩者當中得到解放,不知道是否稍微輕松一點了?

不願對抗卻又非得誅殺的兄長──到了現在,是否成了純粹緬懷的對象呢?

「聽你就任作戰指揮官,我以爲你至少會帶自己的幕僚或副官過來,沒想到就你一個人。」

「因爲沒人志願。原則上,我預定之後會跟志願前來的處理終端以及技術軍官……亨麗埃塔.潘洛斯少校會合。」

講到這個名字,蕾娜不禁壓低了聲音。

「……?喔,聽說是知覺同步的技術顧問,對吧。」

辛先是一瞬間顯得不解,然後回話。看他那樣子,好像真的打從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時,爲何有點難以啓齒。

蕾娜側眼仰望著這樣的辛。

一般而言,亨麗埃塔這個名字不會簡稱爲阿涅塔,所以蕾娜刻意告訴他全名,可是……

……說不定在剛認識的時候,阿涅塔要蕾娜用這個比較少見的昵稱叫她,是因爲她不願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稱稱呼過她的人。

不願想起她傷害過,她見死不救……從此再也無緣相見的青梅竹馬。

「……你果然不記得了呢。」

「不記得什麽?」

「沒什麽。」

蕾娜輕輕搖頭,結束這個話題。

關于這件事,自己終究只是局外人。

阿涅塔如果想說,應該由她自己開口。

「咪嗚。」仿佛要打斷兩人之間的短暫沈默,外出包裏的貓咪叫了一聲。辛低頭一看,眨了眨眼。

「是……貓嗎?」

「是你們養在先鋒戰隊隊舍的那只。」

「喔。」

辛一點懷念的表情都沒有,只能說很符合他的個性。

至于貓咪,似乎發現對方是之前不見蹤影的最喜歡的大哥哥,興奮地咪咪喵喵叫個不停。

「你給它取了什麽名字?」

「德摩比利。」

簡稱狄比。聽蕾娜接著這麽說,辛沈默了一會兒。

順帶一提,德摩比利是一場以少數兵力抵抗數量遠大于己的敵軍,結果全軍壯烈捐軀的戰役的戰場地名。

「……就不能至少叫作列奧尼達之類嗎?」

「嗯。」

「想不到你命名品味還滿差的。」

「上尉才沒資格說我呢。這孩子是送行的一方,所以不是在德摩比利戰役陣亡的列奧尼達一世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用地名也太……」

「那麽上尉以前是怎麽叫這孩子的?在特別偵察之前。」

先鋒戰隊的處理終端們,從沒給這只不算戰友的貓取固定名字,其中辛是拿當時在看的書的作者名字稱呼它。

辛想了一想。

「我記得……應該是叫鷗外。」

「……你當時在看的書,該不會是︽高濑舟︾吧……!豈不是比我取的名字還過分……!」

想不到辛這麽沒品,蕾娜發出呻吟。雖然主題不同,但硬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哥哥弒弟的故事。辛當時很可能有所覺悟,決定不惜同歸于盡或是反遭殺害,也要在特別偵察中與雷──化爲重戰車型的哥哥展開對決,所以這已經不是沒品,根本就是以自虐爲樂的層次。

「只是正好拿起來看而已,沒有更深的含意……啊。」

講到一半,辛就停下腳步。他們在基地最大的機庫裏,這裏與蕾娜的辦公室以及起居室相連。該停放在這裏的機甲還在運輸機上,兩人待在空蕩蕩機庫鐵卷門大開的入口附近。配備多架橋式起重機的天花板很高,貓道環繞了相當于二樓的位置一圈。

「……上校。」

「?什麽事?」

「你會生氣是當然的,但能不能只怪我一個人就好?」

「什麽?」

戰車炮似的粗野低沈嗓門,突然吼叫起來:

「瞄准〈Take aim〉!」

蕾娜立刻提高警戒,她看到的……

「射擊〈Fire〉!」

並不是什麽舉起的槍枝。

而是當頭潑下的大量清水。

「呀啊啊啊啊啊!」

當然,她被潑個正著。

被人用相當于整個浴缸翻倒的水量當頭澆下,蕾娜一瞬間就成了落湯雞。

一看,貓道上不知何時站了一排身穿鐵灰色軍服或工作服的男女,每人都拿著空的水桶。

自己應該是被潑了桶子裏的水。

但除此之外,蕾娜什麽狀況都來不及理解,只能呆愣在原地。這時,剛才號令一出的同時就往外逃生的辛回來了。

他說要幫蕾娜拿行李,看來就是爲了這個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錯,或者即使是他也爲這事感到良心不安,總之他顯得十分尴尬,露出一副難爲情的樣子。

是說,無情的貓竟然對主人的慘狀不聞不問,還在想著吸引辛的注意,發出撒嬌的叫聲。

「呃……總而言之,這只是普通的水而已,請不用擔心……對吧,班諾德軍士長。」

「報告長官!是從那邊的水道剛打上來的!」

站在貓道中央的壯年軍人踏出一步吼道,接著就挺起胸膛(並非感到驕傲,只是軍人的習性)繼續說:

「另外,有兩名蠢蛋試圖偷加油漆,作爲懲罰,我讓他們潑在自己身上了!」

「哦……」

角落那一紅一白原來是因爲這樣。

辛側眼看看他們,開口說話。不像軍士長那樣大喊,但慣于下令的聲音卻不可思議地響亮。

「排水管會堵塞,你們到外面水道去洗掉再沖澡。還有,灑到地上的油漆要負責清幹淨。」

「「是,長官!」」

對方回以自暴自棄的大嗓門,相對地,辛則是淡定地點了點頭。

蕾娜還在發呆。

「……這是聯邦軍對新任指揮官的傳統歡迎儀式還是什麽嗎……?」

「不是。何況聯邦軍也才成立差不多十年,哪來什麽傳統……」

「諾贊上尉,比起那種無關緊要的吐槽,這個還比較要緊吧。」

一名妙齡的女性軍官走過來,攤開一路抱來的浴巾。

蕾娜回看那人,吃了一驚。

是聯邦西方方面軍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旅團長,葛蕾蒂.維契爾上校。

講得明白點,就是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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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07 am

「維契爾上校!──恕我失禮……」

「喔,不用這樣正經八百的啦。雖然指揮系統上來說我是長官,但同樣都是上校嘛。」

葛蕾蒂把一條浴巾蓋在蕾娜頭上,攤開另一條,拍打著擦掉濕透滴水的軍服水氣。浴巾聞起來有剛洗好晾幹的陽光香氣。

「我讓人把一套替換衣物擺在房間裏,浴缸也放好熱水了……你好像有命人准備毛巾,不過要做到這個地步才算合格喔,上尉。」

「……抱歉。」

「雖然這種不夠貼心的地方很有年輕男孩子的感覺,還滿可愛的,不過今後也得學習怎麽當護花使者才行,不然好不容易見到面,可是會被討厭呢。」

「上校……」

「哎呀,不好意思。但這都要怪上尉不好喔,那時好歹正在作戰,誰教你要在通話內容受到任務記錄器記錄的聯邦機甲內,跟人家講私人對話呢?」

辛喉嚨發出「咕」一聲。葛蕾蒂咯咯笑完,就抱著濕掉的浴巾離開了。貓道上的軍士長急忙往後躲。

「……上校,我來收拾就好。」

「討厭啦,班諾德軍士長,你拿年輕女生用過的毛巾要做什麽?」

「請不要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好嗎!而且偏偏是在隊長的面前!我哪會對那種只比我家小蘿蔔頭多長了點毛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啦!」

「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麽都沒說!而且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好不好!」

不像是校官與士官之間會有的熱鬧對話漸漸遠去。

辛目送他們走遠,顯得有點沒勁地說:

「總之,請你先換衣服……我帶你到房間去。」

蕾娜位于第一隊舍頂樓的起居室是兩個相連的房間,面對走廊的一個房間是辦公室兼會客室,裏面的一個房間是寢室。

雖說是軍事基地,但也是遠離戰線一百公裏以上的安全地帶。起居室比起防衛功能,更注重舒適性與展現指揮官的威嚴,空間寬敞,而且可能考慮到配屬人員爲女性,小型家具全爲纖細的白蝶貝工藝品,擺設得賞心悅目。

辛把行李箱與外出包放在辦公室就走出房間,黑貓雖然對于初來乍到的環境懷著一點戒心,但已經開始在房間裏四處探險。

從四個角落爲彩色玻璃的辦公室大窗看出去,可以將河川對岸的城市盡收眼底。

聽說城市一隅正在建設的新設施是學校。八六們自幼就被送進強制收容所,沒接受過像樣的初等教育,這是爲了他們准備的特別設施。另外像是以旅團規模的部隊來說只會安排一個的精神醫療分隊,在這裏則增加到兩隊。

這些照護措施,本來應該由共和國這個加害者負擔。

蕾娜搖搖頭,走向與寢室相連的浴室。

彩色磁磚的浴室熱氣氤氲,浴缸裏似乎滴了某種花香精油,聞起來有清冽的芳香。蕾娜卸下淡妝,扭開造型時髦的水龍頭,讓熱水從頭淋下。

這時她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才解釋到一半,于是打開浴室的門,戴起放在浴巾上的同步裝置,啓動知覺同步。

對象當然是此時待在辦公室外走廊上的辛。

「上尉,請問一下……」

對方二話不說切斷同步。

蕾娜再度啓動知覺同步,一連上就說:

「爲什麽要切斷?」

一道好像拿她沒轍的聲音回答:

『我才該問你,爲什麽要現在跟我同步?』

「因爲話講到一半。」

插圖p037

『……晚點再講就好,至少請你淋浴完再說。』

蕾娜堅持己見。

「爲什麽淋浴時不能說?」

『問我爲什麽……』

辛好像無言以對,停頓了半晌。蕾娜乘勝追擊般地說了:

「上尉那時候也沒有介意,不是嗎?兩年前在先鋒戰隊的隊舍,我問你關于『黑羊』跟『牧羊人』的事情時,那個……我不慎在上尉淋浴時,跟你連上同步……」

『嗯……可是,你會介意吧。所以不用勉強沒關系。』

這個嘛。

是很害羞沒錯。

知覺同步技術是經由雙方的意識,主要讓聽覺同步,但同時也能傳達見面講話程度的感情。

換言之,蕾娜現在覺得「很害羞」的心情,當然也直接傳達給了辛。蕾娜沒發現這讓辛也覺得很不自在。

何況水聲、因爲有些發燙的熱水讓蕾娜不自覺呼出的吐息,還有濡濕綢緞般的長發滑落玉肌的聲音也是。

「可、可是今後也不能那麽……啊!」

同步又被無言地切斷了。

同步裝置好像也拿掉了,這次沒能連上。

萊登爲了要將文件交到葛蕾蒂的辦公室而來到頂樓,卻只見辛頹然坐在鋪著藍底銀花圖案地毯的走廊上,因此停下腳步。

就坐在作戰指揮官──蕾娜的起居室的門前。剛才進行過那場「歡迎儀式」,辛應該是在等她換衣服,但不知怎地看起來就這樣雙腿無力癱坐下去了。

「……你在搞啥啊?」

「……………………………………沒什麽。」

嘴上這樣講,辛卻回答得像在呻吟。

結果蕾娜出了浴室,把女用襯衫與裙子都穿好,穿過辦公室,從內側敲了敲通往走廊的門呼喚辛,他才終于肯回應。

「………………我是覺得不至于,但你該不會還沒穿衣服吧……?」

「我有穿……!」

「那就好……」

爲了防止竊聽,聲音不易穿透厚實的栎木門扉,而蕾娜也要回到盥洗室把頭發吹幹並補妝,所以兩人再次透過知覺同步對話。

『……關于剛才那件事。』

話雖如此,由于這些事情讓雙方都有些尴尬,所以過了很久才重新開始對話。蕾娜放下用完的吹風機,邊梳頭發邊傾聽。

『機動打擊群的戰鬥人員幾乎都是志願從軍的八六,但其他人員就不一定了。他們只是受命配屬到這裏的聯邦軍人……其中也有一些人的親朋好友住在共和國。』

這番話讓蕾娜倒抽一口氣。

受到聯邦保護的八六,大約將近一萬人。

這個人數相當于一個大規模旅團,但比起原本在共和國生活的數百萬有色種人口,人數實在少之又少。

只有如此少數的人,在迫害中存活下來。

其他所有人都在強制收容所、在建造鐵幕時,又或在第八十六區的戰場上──死了。

遭到共和國虐殺而死。

連墓碑或安息的墳墓都沒有,一直都被當成人形家畜。

與「軍團」開戰之前,共和國與鄰近諸國之間有過熱絡的人際往來。

當然,想必也有很多跨越國境的友誼或家族,他們若是知道親朋好友受到那種對待,還慘遭殺害……

『對軍人來說,命令是絕對的,但並不能因此消弭以共和國人爲長官的不滿。自從上校確定上任以來,我跟班諾德軍士長,還有維契爾上校,都收到了許多不滿或反對的意見。』

蕾娜想起在貓道上排排站的,年齡及民族各異的聯邦軍人們。

想起他們色彩各異的雙眸,都是一樣的冷漠無情。

『這種情緒反應,不是強行壓抑就會消失的。如果因爲受到壓抑而爆發,反而更不好處理。因此我准許他們「報複」,條件是只准在到任時做一次。決定這些細節,並向維契爾上校征求許可的都是我……所以我才會說,如果你要生氣,怪我一個人就好。』

蕾娜搖了搖頭。

說是報複,也不過就是剛打來的一桶清水。他們一定提出過更多更偏激的手段,但想必是辛全都攔了下來,而且也是在應該是他信賴有加的副官監督下進行。

爲了保護蕾娜,免于受到不受控制的真正報複。

明明辛才是真正有資格對共和國與共和國民報複的八六之一。

「……那是我該受的處罰,我怎麽會生氣……」

『不對。』

辛平淡地否定蕾娜的自責。

聲音中帶點煩躁的口氣。

像是一種即將變成憤慨的不快感受。

『可以對共和國報複的,只有我們八六。聯邦人雖是相關人士,但不是當事者,並沒有權利報複……不管他們自己怎麽想,他們的所作所爲不過是自以爲正義或制裁的蠻橫行徑罷了。』

「上尉……」

『聯邦終究也不過是人類的國家,不會因爲以正義爲國本……就具備什麽正義或理想。』

聲調聽起來像憤慨,像哀憐……又像全都已經看開的心灰意冷,幹枯而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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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10 am

『再說了……我想我之前也講過,第八十六區的那個狀況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靠上校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撤回。這不能怪在上校頭上,不是你一個人該受譴責的問題。』

『所以……』對于不再說話的蕾娜,辛仍舊平淡地說:

『剛才的報複,對上校來說是完全不正當的暴力行爲。你已經甘願接受過不合理的對待,所以從此也不需要再感到內疚。今後如果有人對你無禮,請依照聯邦軍法訓斥處罰,你有這份權力與義務。』

義務。

這種用詞遣字,非常像是他的風格。

如果只提到權力,蕾娜即使聽了這番解釋,恐怕在行使上還是會有所躊躇。

但義務就是非盡不可的責任了,其中沒有蕾娜的心態介入的余地。

爲了保護蕾娜免受聯邦軍人們不懂分寸的「報複」。

同時,也讓蕾娜不受自責之念所困。

辛擺出一副冷酷死神的臉孔,裝作漠不關心的放任態度……其實心地極其善良。

善良到受他溫柔對待的自己,有時都會覺得心酸。

「……謝謝你。」

在床上攤開的替換衣物,是共和國軍的深藍色正式軍服,想想也是,他們不可能事前准備好染黑的改造軍服。

蕾娜把附有上校領章的軍服穿好,不忘戴好臂章,也沒特別多想,就在穿衣鏡前轉一圈看看,然後打開通往走廊的門。

「抱歉,上尉,讓你久等了。」

辛等候的這段時間似乎也沒閑著。他關掉裝置,收起原先展開的全像電子文件,看看蕾娜,對于她不同于剛才的穿著眨了一下眼睛。

蕾娜這時才想到,她似乎是第一次在辛面前穿這套軍服。因爲不管是昨天重逢時,還是今天直到剛才,她都穿著染黑的軍服。

……她好像明白自己剛才爲什麽要特地再次確認自己的穿著了。

竟然還看一下有沒有哪裏怪怪的,簡直……

就像是第一次去約會的女孩子。

蕾娜大概是變得滿臉通紅了,辛不解地湊過來看她。

「……上校?」

「呃!不,沒什麽。」

蕾娜這句話答得慌亂,聲音都拔高了,連自己都覺得沒什麽才怪。

可能因爲意識到原先不放在心上──或者是下意識不去在意的──一些芝麻小事,開始讓她莫名地在意。

真要說起來,蕾娜原本只能隔著長達一百公裏的距離,借由隔著知覺同步的聲音認識辛,如今意外與他相會的這種狀態,對她來說刺激有點太強了。

聲音好近。畢竟因爲身高差距的關系,辛的嘴就正好在蕾娜耳邊,讓她無法不意識到辛的個頭。

比自己稍高一點的體溫近在身邊,傳來些許熱度。

眼睛不用看也能清楚知道他就在自己身邊。

這才知道男生的體溫原來這麽高,這件事不知怎地讓蕾娜心兒撲撲跳。

爲了不讓他發現,蕾娜以手貼胸吸氣又吐氣,好不容易才讓發燙的臉頰冷卻下來,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你要帶我看看基地嘛,我們『揍』吧。」

……甚至還吃了螺絲。

辛忍不住笑了笑,蕾娜硬是不去意識他的笑意,包鞋在木片拼花地板上踩得喀喀響地往前走去。慢個半步,就可以感覺到無聲跟隨自己的安靜氣息。

原來他走路習慣不發出腳步聲啊。注意到這點時,蕾娜不知怎地,心跳又加速了。

「……那兩個人在做什麽啊?」

在下級軍官用的小型個人房間,床鋪、書桌、衣櫃與兩個房間共用的浴室占據了所有空間。

芙蕾德利嘉坐在床邊,晃動著構不到地板的腳,血紅雙眸直瞪著空氣,鼓起小巧的臉頰。

「跟葛蕾蒂或參謀他們見面也就罷了,竟然還在簡報室之類,會議室之類的地方晃來晃去,豈不是跟男女私會沒兩樣?身爲一名長官,居然利用身份地位如此放蕩……!」

「……不是,我說啊,芙蕾德利嘉。」

賽歐手肘撐在門扉大開的門框上,厭倦地說:

「你才是在幹嘛啊,又在偷窺?」

她一聽,紅瞳霍地轉向這邊。

賽歐注意到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在她發動窺視熟識者過去與現在的異能時,眼睛會泛出些微紅光。

「這才不是偷窺,蠢貨!是由于那個人帶著辛耶四處遊蕩,余才會監視他們,看看她有沒有做出什麽奇怪舉動!」

「不過是介紹基地啊。上校今天到任,辛算是她的直屬部下,沒什麽好奇怪的吧。」

「…………確實如此,可是……」

「真要說的話,芙蕾德利嘉當場看過辛那段黑曆史,應該也明白吧。」

在聯邦,所有機甲都有配備任務記錄器,除了各種感應器、照相槍與機器的狀態之外,駕駛員透過耳麥進行的對話也都會記錄下來。

當然,前次擊毀電磁加速炮型後,辛與蕾娜在沒認出對方的狀態下,交談的內容也不例外。

歸隊後在第一七七機甲師團司令部基地的任務報告中,葛蕾蒂惡作劇地播放那段錄音時,辛的表情真夠瞧的。不過他要站起來的瞬間,周圍所有人都按住他,把整份錄音從頭到尾聽完了。

題外話,那份資料檔是十年來初次確認到的共和國影像,作爲與共和國幸存者的初次接觸紀錄,似乎在西方方面軍司令官們面前也播放過。

真令人同情。

「是這樣沒錯,可是!親眼看見還是令余無法認同!因爲共同生活、戰鬥的時光可是余比較長啊……啊啊!」

突然間,芙蕾德利嘉霍地擡起頭來。

不知道是怎麽了,她愕然地注視只有她能看見的某地光景,看得出神。

然後她忽然就用一種邪惡的感覺咧嘴笑了。

「……賽歐,余肚子餓了。」

賽歐微微一笑。

「啊──嗯,快中午了嘛。今天天氣很好,去營站買點東西到外頭吃吧。」

附帶一提,營站就類似軍事基地內的福利社。

芙蕾德利嘉霎時慌張起來。

「啊,不,余不是這個意思,那個……」

「反正你剛才一定是看到辛要帶上校去餐廳,不安好心想打擾人家吧?太好懂了啦。」

「啊啊!」背後不知怎地傳來可蕾娜的慘叫,賽歐只用眼睛往後面一看,就看見可蕾娜像是狗見著主人似的,正要飛奔出去。

從走廊窗戶可以看見餐廳,她似乎跟芙蕾德利嘉看到了一樣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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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12 am

「嘿!」

而就在她即將到達最快速度時,背後吃了安琪的擒抱,應聲就倒在地上。

「好痛!不對,幹嘛,安琪你放開我……」

「不~~行。不可以當電燈泡喔,可蕾娜。」

「好痛痛痛痛等等安琪扭到了扭到關節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看完令人不禁莞爾的一整段感情交流,賽歐將目光轉回室內。

他自認爲是面露笑容,但心裏的想法似乎寫在臉上了,這把芙蕾德利嘉嚇得退縮。

「我們一起到外面吃吧。跟可蕾娜、安琪還有萊登他們一起。」

「……是。」

聯邦軍基地的餐廳不分基地或階級,提供的都是同樣餐點,不過是采取自助餐形式,可以自己調節分量。

蕾娜一面麻煩辛或負責配膳的兵員幫忙,一面笨拙地夾菜。由于餐廳座位大多都還空著,她之後就在一張桌子旁坐下。

在這個特軍軍官的處理終端占去多數的基地裏,就數蕾娜現在身處的第一軍官餐廳規模最大。軍職與非軍職人員混合的食勤人員勤快地忙著幹活,現在只有一個好像能把蕾娜整個煮熟的大鍋放在廚房裏面,冒著熱氣。

由于聯邦與共和國的飲食文化不同,餐盤裏的午餐對蕾娜而言很稀奇。聯邦特有的又黑又紮實的面包,搭配菇類香氣撲鼻的奶油濃湯,還有蔬菜溫沙拉,以及聽說是聯邦東南部家鄉味的紅辣椒炖肉湯〈匈牙利湯〉,再配上咖啡與蘋果塔。在餐盤的中央,淋上醋栗醬汁的肉排香氣四溢。

搔動鼻腔的特有香味,讓蕾娜直眨眼睛。這該不會是……

蕾娜雀躍地切開肉排送進嘴裏後,那對白銀色的雙眸大大睜開。

「好好吃……!」

見蕾娜忍不住叫出聲來,辛欣喜萬分地笑了。

「喜歡就好。」

「好久沒吃到真正的肉了……是鹿肉嗎?」

蕾娜暫且將淑女的矜持放一邊,展現她的好胃口。

「是的……因爲萊登說過八十五區內〈牆內〉餐桌上只有合成食品,所以我想你或許很久沒吃了。這也不枉費我們出動所有人到後面的森林打獵呢。」

「……難道你們是特地爲了今天准備的嗎?」

「不,只是碰巧那天基地幾乎所有人都閑著。」

辛一邊說,一邊用滿快的速度將料理送進嘴裏。

辛也是正值成長期的大食量少年。餐盤裏裝的分量恐怕有蕾娜的一倍,看著這麽多食物迅速消失,感覺挺過瘾的。

蕾娜再次體認到他果然是個男孩子,不知爲何,內心湧上一陣莞爾。

「其實不用等到碰巧,戰鬥人員在不用作戰時都滿閑的。在第八十六區那時也是,知道沒有危險可以行動的日子,我們就會全員出動去打獵或釣魚。」

「…………」

沒想到好像滿開心的。蕾娜一不小心産生這種念頭,便急忙把它趕出腦海。

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苦笑起來。

「請別露出這種表情。實際上在第八十六區,也不是沒有其特有的樂趣。」

征途遭到「軍團」阻擋,退路受到共和國封鎖。暴露在迫害與侮辱之中到了最後,規定的五年從軍期限一旦結束就注定得死。即使身處于如此教人絕望的戰場,他們仍然……

「我們不會因爲確定得死,就丟人現眼地數日子等處決日到來。既然都要死,不如死得沒有遺憾──在那之前,至少要笑著過日子。因爲那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抵抗。」

「…………」

或許是這樣沒錯。

兩年前,每晚透過同步交談過的那些先鋒戰隊成員……每晚聽起來都好開心。

可以感覺到同伴之間閑聊打鬧的氣氛,有時遠處還會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總是讓人覺得溫馨。

對于戰鬥之間的短暫休憩,以及享受枝微末節的小事,他們既坦率又貪婪。

即使命中注定不受任何人稱贊,也不能守住什麽,只能無意義地戰鬥、無意義地送死,他們仍然努力笑著活到最後一刻。

「……我也想試試看釣魚。」

辛露出有點調皮的表情。

「那得從抓蟲子當魚餌開始呢。」

「蟲子……」

大多數的年輕女孩都怕蟲子,蕾娜也不例外。特別是會蠕動的,還有腳一堆的那種。

「那個……有沒有人可以幫我抓……」

「很簡單的,只要把河邊石頭翻過來,底下多得是。」

「…………………………我會加油。」

看到蕾娜神情悲怆地說,辛──至少在蕾娜的記憶裏,大概是第一次──笑出聲音來。

蕾娜明白到自己被逗弄了,噘起嘴唇。

「……沒想到上尉這麽壞心眼。」

「失禮了。因爲你的表情都嚇到僵住了,一時忍不住。」

辛一邊說,還在嗤嗤笑著。

「怕蟲子的話,打獵或許比較輕松。我不會殘忍到連肢解都叫你做,而且步槍的話我想你應該用得很熟吧。」

「突擊步槍是很熟練,不過……」

蕾娜無意間想起一件事,放下了刀叉。

「……在第十五區的收複作戰中,管理共和國民避難所的各位憲兵,曾經用打獵的獵物招待過我們。說一直吃合成食品,怕大家吃膩了。」

除了擔任國軍內部的警察機關,收容俘虜、難民以及設置、管理收容設施,也是憲兵的職責。在與「軍團」戰爭中不需要扮演後者的角色,所以久違的任務似乎讓他們很有幹勁。

「有一定年紀的共和國民是很高興,但是……聽說孩子們都不肯吃,全扔掉了。說是味道很腥,吃不下去。」

「…………」

「軍團」戰爭始自十一年前,白系種也差不多是在那時移至八十五區內避難。後來出生的所有孩童不只動物的肉,任何自然食材都沒吃過。

據說幼兒時期常吃的味道,會決定一個人的味覺。

若是如此,他們或許一輩子除了共和國的自動工廠之外,再也無法接受其他地方生産的糧食、鐵幕外面所有文化的飲食,甚至除此之外的料理。

辛反應很快,似乎猜到了蕾娜的擔憂便答道:

「相同地,他們也沒見過白系種以外的民族……說不定根本無法把白系種以外的人種視爲人類……你是這麽想的嗎?」

蕾娜點了個頭。

「這個部隊的第一份任務,應該會是共和國北部行政區的收複作戰。讓你們在這種狀態的共和國當中戰鬥……老實說,我很擔心。」

因爲共和國民就算沒把排斥或忌諱的心態說出口,八六們也一定感覺得出來。

「我認爲那跟在第八十六區作戰時的狀況沒什麽不同就是了……不過話說回來,原來共和國真的只有合成食品啊。就算家畜難以安定供應,應該也還有鴿子或兔子吧。」

「……我們沒有獵捕動物的技術,也幾乎沒人懂得如何肢解。我想大家可能連抓動物來吃的意識都沒有。」

相較于提供給八六的那種無味幹燥的合成食品,共和國內的食品還算稱得上食物,這或許也成了一個很大的原因。八十五區內的居民不需要爲了吃到像樣點的食物,而特別去想方設法。

「我不會下廚,所以也沒什麽資格取笑別人就是了。」

畢竟蕾娜是前貴族米利傑家的獨生女。家人怕她雙手變粗糙,不只是下廚,任何家事都不許她做。

辛淡定地喝了一口馬克杯裏的替代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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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14 am

「我也不擅長下廚就是了。」

「咦!」

蕾娜忍不住回望著他。

不知爲何,她擅自以爲辛好像手很巧,感覺無所不能,或者該說沒什麽是他不擅長的。

「有點……意外。」

「並不是完全不會,但借用萊登的說法,我似乎……」

辛把馬克杯輕輕放回桌上,伸手放到嘴邊。

「……味覺有點遲鈍。」

聽辛有那麽點不服氣的口吻,看來本人並沒有自覺。

不同于視力或聽覺,這種感覺無法化爲數值與他人做比較,他不服氣或許也很正常。

再來就是蕾娜猜想,萊登的用詞恐怕沒有「味覺遲鈍」這麽委婉。

「我不否認我的調味很隨便,也對于蛋殼還留在裏面覺得很抱歉,可是又死不了人,我是覺得只要能吃就沒差。」

「…………」

這種想法聽起來還滿病入膏肓的,應該說連不會下廚的蕾娜都知道這種想法大錯特錯。

話說回來。

「雞蛋……要怎麽弄破呢?」

蕾娜只聽說過蛋殼非常堅固,是不是得用到鐵錘之類的啊?

「…………」

這次換辛足足沈默了好幾秒。

「……話說『學校』課程的選修科目裏,有烹饪實習的基礎課程。」

「這樣啊。」

「內容從最基本的菜刀拿法教起,目前只有芙蕾德利嘉……也就是旅團隨軍吉祥物一個人選修,上校不妨也一起去聽講如何?」

「……上尉也一起來吧。」

「我不用了。」

「爲什麽呢?」

這樣半斤八兩的對話,讓人在稍遠座位的情報參謀拼命憋笑。

結果兩人一直吵著沒營養的事情直到吃完飯,還續了一杯咖啡,但辛說什麽就是不肯屈服。

既然如此我就練出一手好廚藝,讓你刮目相看!蕾娜暗自下定決心,用莫名有幹勁的腳步走向機庫,辛面露不解,但還是跟了上去。

不過幾小時前還空蕩蕩的機庫,如今該停放的機甲已經歸隊,一紅一白的那兩人看樣子也打掃好了。名爲「女武神」的辛等人新座機,此時折疊起長腳,在春日陽光中打盹。

蕾娜仰望個頭比「破壞神」高大一點,作爲兵器的優美細致程度更上好幾層的機甲,忽然感覺胸口一緊。

冷豔又凶猛。同時具備無法言喻的不祥氣質,宛如匍匐戰地尋覓失落首級的白骨屍體,有如磨亮骨骸的潔白機甲。

蕾娜記得。她在鐵幕的迎擊炮管制室螢幕上看過。

看過只身對峙宛若巨龍的電磁加速炮型,劃破黎明碧藍黑暗的純白閃光。

據說這架「女武神」是參考兩年前辛等人受到聯邦收留之際一同回收的「破壞神」打造而成。

所以那時蕾娜當然會覺得它很像「破壞神」……就某種意義而言,那時自己的性命或許也等于是受到辛等人搭救。

當然最大的功臣是那位「女武神」的處理終端,但如果沒有「女武神」的機動力,對方想必也無法遠從聯邦追逐電磁加速炮型,並成功將其擊滅。

對了,還得找出那時的軍官,補上一句道謝才行。

蕾娜看著一架一架浏覽整齊排列,裝備各有不同的五架「女武神」,接著在其中別具特征的一架前面駐足。是辛的座機「送葬者」。

她依序看過固定裝備的四具破甲釘槍與一對鋼索鈎爪、標准裝備的八八毫米滑膛炮,以及相反地幾乎可說是辛專用裝備的高周波刀,繼而轉頭看向它的騎手。

「……我可以摸看看嗎?」

「?請便。」

辛一臉「爲什麽要問」的表情點頭,但對他而言,它是托付性命的夥伴,並不是他人能夠不征求許可就亂碰的東西。

蕾娜用手掌輕輕貼上冰涼的裝甲,無數細小傷痕讓它摸起來觸感粗糙。

辛在聯邦約有兩年的戰鬥經曆,如果在這麽短的期間內就會變得這樣傷痕累累,看來聯邦的戰場也一樣慘烈。

謝謝你幫助他,在那種戰場上保護了辛。

據說名稱跟在第八十六區一樣,也叫「送葬者」。假如兵器有所謂的靈魂,這架機體一定也繼承了前任的魂魄,延續至今。

蕾娜手指滑過座艙罩底下描繪的,像是戰隊章〈Squadron marking〉的槍尖徽章,再看向另一邊側面應該是識別標志的扛鐵鍬無頭骷髅時,辛帶著苦笑說:

「你在就任前應該有浏覽過一遍『破壞神』的資料了吧。況且武器幾乎都是標准裝備,我認爲沒什麽稀奇的。」

「是這樣沒錯,可是……那個,因爲這是第一架前來救援共和國的機種……」

不知爲何,蕾娜覺得在辛面前詳細說明自己受到其他處理終端搭救似乎不是很好,不禁支吾其詞。

蕾娜順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先跟辛講一聲,然後走向遠遠觀望兩人的整備班長面前。她找對方收下一件東西,並拿著回來。

這是昨天蕾娜在聯合司令部基地巧遇一名熟人時,對方連同口信一起交給她的物品。因爲算是危險物品,所以不能隨身帶進來,于是請人連同其他彈藥類一起用防爆箱運來。

「……這是什麽?」

「呃,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大概是直接由槍匠那邊送來之後都沒動過,盒子是質樸的塑膠材質。蕾娜一邊打開盒蓋與內容物,一邊接著說:

「聽說是你的遺失物品喔,上尉。」

收在盒子裏的,是體積稍大的雙進彈匣〈Double column〉式,過去共和國陸軍制式的九毫米自動手槍。

當國軍從戰場上消失後,許多八六處理終端都攜帶這種手槍。

辛狐疑地看向盒中物……下個瞬間,整個人像石頭一樣僵住了。

「上尉?」

「……上校,這個……你是從哪裏……」

「聯邦軍前來救援時,在鐵幕外面……」

「…………」

也許是心理作用,但辛臉色似乎不太好,並陷入沈默。

辛的表情變化原本就比較平淡,不太容易看出來,但不知道是怎麽了,他的撲克臉底下似乎滿心焦躁不安。

然而蕾娜不明白原因。

真要說起來,這把手槍是在打倒電磁加速炮型,與聯邦的救援部隊會合後,西汀──大規模攻勢時的「家臣團」戰隊長,在一片彼岸花的花海中找到的。

當時西汀露出一副想到了過分惡作劇的表情,在昨天久別重逢時,便把手槍交給蕾娜,要她轉交給機動打擊群的戰隊總隊長(也就是辛)。西汀要她跟對方說這是遺失物品,笑臉就像餓著肚子面對大餐時的鳄魚一樣,開心得要命。

手槍遭到棄置似乎沒過多久,所以蕾娜擅自以爲這是那時的「女武神」處理終端的東西,而戰隊總隊長就是那個人。

……還是說,該不會其實當時辛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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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18 am

那應該不太可能。那時僅有一架「女武神」在場。蕾娜跟對方交談過,所以還記得這點。雜訊那一頭的口吻拒人于千裏之外,但年輕氣息猶存。對方沒有報上姓名。其裝甲在激戰中遍體鱗傷,但還是留住了識別標志。

扛著鐵鍬的無頭骷髅標志。

蕾娜覺得好像剛剛才看到類似的圖案,眼睛便瞥向一旁的「送葬者」。

同樣沒有頭顱的骷髅,畢竟因爲沒有頭顱,所以並沒有回看著她,但就在那裏。

那個識別標志,簡直就像埋葬戰死者的死神。

埋葬戰死者。死神。

……不會吧。

蕾娜轉回視線,目不轉睛地擡頭看著辛──「女武神」的少年處理終端。

果不其然,辛別開了目光。

蕾娜彎身湊過去看看。

辛硬是不肯跟她四目交接。

這讓蕾娜更加確定了。

「原來那時候是你嗎……!」

辛一瞬間似乎想設法開脫,視線四處彷徨……結果好像認命了,變得垂頭喪氣。

「……是的。」

果然。蕾娜兩眼發亮,辛卻恰恰相反,尴尬地別開目光。

「那時的事……我很抱歉。」

「咦?」

「那個……雖說不知者無罪,但我說的話實在有點失禮……」

「呃……」

失禮……失禮?

真要說起來,自己那時候跟他說了些什麽?

這麽說來,我完全不記得了……!

「不、不會,我那時候也顧不得什麽了,那個……其實我記不太清楚,但我是不是說了什麽比你更失禮的話?那時我也……呃,累得心情有點煩躁,總覺得好像一股沖動地說了一些不太好的話……」

蕾娜急著解釋,但仔細想想,說記不太清楚才真的是沒禮貌。話都講出口了才發現這點,使得蕾娜更加慌張失措。

然而,辛似乎明顯地松了口氣。

「不會……因爲你那時候,幫了我很多。」

說到這個──對,只有這件事蕾娜記得。

那時,聯邦的處理終端──辛他……

聲音聽起來就像迷路的小孩,精疲力竭,不知該如何是好──

自從目送辛前去特別偵察任務後,這兩年來,蕾娜不知道抵達了聯邦的他,究竟經曆過什麽樣的戰爭。

然而他不但有勇無謀地突破「軍團」支配區域,還幾乎不顧生死地與電磁加速炮單挑。他需要擔起這種作戰,足見聯邦的戰場也絕不輕松。

如果自己能稍微成爲他的救贖……

「那就好。這樣的話……我也很高興。」

拿去吧。蕾娜再次把槍盒遞給他。

這次,辛收下了。

辛似乎無意帶著沒驗過的手槍四處走動,便連同占空間的槍盒帶回自己房間去放好。

但走到一半,他說:

「──話說回來,你爲什麽會說那個『聽說是』遺失物品?是別人請你轉交的嗎?」

「是的,昨天我碰巧在聯合司令部基地遇見獨眼巨人──依達上尉,就是那時候給我的。」

「……獨眼巨人?」

「在你前去執行特別偵察任務之後,歸我指揮的戰隊長。」

「…………」

經過這段對話,辛的心情更是瞬間變得差到極點(而且還是一樣缺乏表情變化,所以非常難看出來)。

辛有些隨便地把槍盒放在書桌上,蕾娜雖然覺得可能不太好,但仍是從門口探頭看看辛的背影與他的起居室。跟樓上蕾娜的房間截然不同,處理終端的起居室相當樸素。

兩年前與其說是愛書人,毋甯稱爲亂讀家的印象看來是對的。整理得略爲缺乏生活感的個人房間裏,只有一個小書架是雜亂的,蕾娜看著那個書架與塞在架上的書籍書背,開口說話。架上有哲學書、技術書與平裝小說等等,不知爲何還有繪本。

「……可是,你爲什麽之前都不肯告訴我呢?呃不,我明白聯邦軍也有軍紀或保密規定,但至少可以給我個聯絡……」

剛打倒電磁加速炮型的時候,雙方都還沒見過對方的長相,所以或許只能說無可厚非,但最起碼辛應該知道機動打擊群的作戰指揮官是蕾娜。

看到蕾娜爲此生氣,辛就面露了爲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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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19 am

「抱歉,進行救援作戰時我們被部署于最前線,而編組機動部隊時保密措施又莫名嚴格,所以完全無法跟外頭聯絡。」

「…………」

蕾娜向救援派遣軍洽詢過好幾次關于「無頭骷髅」的處理終端的事。對方表示這是機密事項因此無可奉告,但蕾娜想起當時派遣軍的司令官理查少將在憋笑,副手維蘭參謀長則明顯面露愉悅的淺笑。

而且應該可以事先交給自己的處理終端人事檔案──上頭也記載了姓名──不知道是怎麽了,對方堅持手續有所延誤,其實蕾娜到現在連一次都沒看到。

總覺得……

好像其他人都心知肚明,而故意設計讓兩人碰不到面……

「再說,我認爲上校一定會追上我們。」

「咦……」

「會來到我們抵達的地方。所以,如果由我主動聯絡──前去迎接你,就覺得好像是我不信任上校。」

「原來你還記得呀。」

「當然了。」

辛只是有話直說,口吻平靜自然,但蕾娜聽了卻再高興不過。

高興的是他還記得──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追上來。

蕾娜緊緊抿起了嘴唇。

要說就趁現在。

現在不說,自己一定會因爲膽怯而一再找理由,永遠說不出口。

「『辛』。」

她堅定地喚道。辛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回頭看她。

蕾娜著急地說了:

「可以……可以請你叫我的名字嗎?在公開場合會有立場問題,我想可能不太方便,但其他時候……」

少校。

過去八六們以軍階稱呼蕾娜,是在表達他們對蕾娜的隔閡。是不言自明的一條界線,顯示出雙方是迫害者與受害者。躲在牆內的白豬,與牆外以戰鬥到底爲傲的他們八六間只是佯裝親昵,其實並非能以名字相稱的關系。

結果直到最後,自己都沒到在牆外──沒能站上與他們相同的戰場,但是……

「這兩年雖然力有未逮,但我自認爲是戰鬥過了。盡管結果力不從心,即使如此,至少我認爲自己沒有逃離戰場。所以,希望你能對我一視同仁……」

萊登、賽歐、可蕾娜或安琪。就像對他的那些戰友一樣。

「能不能叫我蕾娜……用名字叫我呢……?」

辛神情像是大感意外,注視著蕾娜──簡直就像沒有其他意思,只是照以前的習慣繼續稱呼而已──忽地笑了起來。

「是沒關系,但有個條件。」

「你說條件嗎?」

「是的。」

辛對變得有點緊張的蕾娜說:

「請不要再這樣一臉悲壯了。」

意外的一句話,讓蕾娜內心大受震撼。

「……我才沒有一臉悲壯。」

不知爲何──講話的聲音還帶點鼻音。

簡直就像泫然欲泣一般。

「有。沒錯……從剛才開始,你的這種表情就讓我有點不高興。」

嘴上說不高興,語調與眼神卻像在關心人。

「我希望你記得的,不是你讓我們去送死。我希望你活下來,不是希望你活得像個罪人……我那時留下那句話,並不是想讓你露出這種表情。」

意思是,我並沒有怪你……

「所以軍服也是,請別再穿那種像喪服一樣,不適合你的顔色了……頭發也是。」

辛先是躊躇一瞬間,繼而突然伸出手來,撩起蕾娜絹絲般的長發。只有那一绺發絲染成赤紅,象征只讓八六流下的血紅。

插圖p067

「你不用再這麽做了,你無須背負任何罪名。明明沒有任何人責怪你,你卻背著不存在的十字架前行──請別再這麽做了。」

蕾娜緩緩搖了搖頭。

這不是十字架……不是什麽罪惡感。

這是铠甲。

染黑的軍服也好,染紅的頭發也罷。

這都是她爲了獨自待在陷于戰火中卻忘記如何戰鬥的共和國,也要戰鬥到底而穿起的铠甲。

「……因爲……」

話語擅自從櫻花色的嘴唇零碎落下。

「大家都不在了……辛也是,其他人也是,在那之後我指揮過的所有人,都只留下我,先走一步。」

夠了。腦中某個仍然冷靜的部分煩愁地低喃。

自己是趕人的一方,是叫人去死的一方,沒有半點資格講出這種話來。

更沒有權利──哭著說自己有多擔心害怕。

「沒有人願意相信我,沒有人願意與我一起戰鬥……沒有人願意陪在我身邊。」

她明明說過。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叔父大人與母親大人都過世了,剩下我一個人……我非得故作堅強才能撐下去。如果大家沒有叫我『鮮血女王』,如果我沒有欺騙自己,把自己當成那種怪物,我早就……」

「……嗯。」

早就屈服、斃命了……她說。

辛平靜地肯定了蕾娜不禁發泄出的柔弱部分。

還是說,他也有過這種感情?

被人稱爲「死神」,背負這個名號在絕命戰場上戰到最後,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個同年齡八六少年,也有過──……

「但正因爲如此,我想你不需要再這麽做了。今後你不會是一個人……今後有我,也有萊登他們在。」

方才讓蕾娜心緒不甯,比自己稍高的體溫,如今感覺好可靠。

因爲知道他就在眼前。

因爲知道──他確實陪在自己身邊。

「我們要一起戰鬥──對吧?」

「……!」

再也撐不下去了。

蕾娜抓著眼前確實存在的人不放,像個孩子般哭了。

「……該怎麽說呢?他們真的都超需要別人推一把耶~~」

賽歐一只手捂住芙蕾德利嘉的嘴放任她唔唔地叫,另一只手抱住她說道。

「真沒想到幾乎一整天都得顧慮他們。」

萊登一面同樣緊緊抱住唔唔地叫的可蕾娜,一面回應。

在蕾娜抓住辛放聲大哭的走廊上,他們就待在轉過轉角的位置。一行人躲在兩人視野死角的牆壁後面,爲了不讓感覺敏銳的辛察覺,還把講話音量壓低到最小限度。

安琪在轉角後面一邊用小鏡子觀察狀況,一邊苦笑:

「比起這個,可蕾娜跟芙蕾德利嘉,你們都太不懂得禮讓了。我明白你們不甘心大哥哥被人搶走,但至少今天得爲他們忍耐一下才行。」

芙蕾德利嘉與可蕾娜同時鬼叫著,大概是在抗議或抱怨「我才沒把辛當成大哥哥!」之類的,但沒人在乎。

半年前與電磁加速炮型展開死鬥後,留下了紀錄。

對辛而言,那想必是說什麽也不想讓人聽到的紀錄。即使如此,賽歐很慶幸能知道那件事。

「死神」總是與大家共同作戰,將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帶到他能抵達的最後盡頭。是他們讓辛背負了這種苦差事,所以他們無法對辛說那些話。但那個愛哭的指揮管制官代爲傳達了。

「……幸好上校沒死,對吧。」

「是啊。」

啪的一聲,安琪阖起了小鏡子。

「……差不多要被他發現了,我們撤吧。」

「好~~」「了解~~」

特地補的妝,結果又掉了。

蕾娜還有點抽抽搭搭的說:

「我會把頭發染回來。」

辛輕輕一笑。

「這樣比較好。」

「軍服也是。」

「嗯。」

「……不過在備用軍服發下來之前,有時還是得穿黑色的……」

「我是覺得還沒送到之前,就穿聯邦軍服也不會怎樣。」

不,那樣有點太誇張了。

蕾娜正想開口,但改變了想法。

就是啊,至今被他取笑得好慘,做這點小報複是應該的。

「你比較喜歡……我穿那樣嗎?」

「啊……?」

果不其然,辛一副始料未及的樣子回看蕾娜──大概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嘴巴要張不張的僵在原地。

看到以沈著冷靜爲信條的慌張模樣少年反常的慌張模樣,蕾娜忍不住噗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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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20 am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二章 敵我識別
避難所滿是整排的組合屋式臨時住宅,在日曬與風雨下褪色,顯得寒酸破敗。

據說是政府將聯邦軍舊型兵舍轉讓給民間使用,但盡是些野戰用的簡樸、粗糙的建築物。

簡直把人當家畜對待。

把人塞進建在鄰近危險戰鬥區域的粗糙組合屋當中,糧食或衣服都是配給品,什麽都沒得選擇。聯邦軍嘴上說是最低限度的支援,其實什麽都不肯幫忙,甚至由民衆代爲進行如同強制勞動的重建工作,還被要求執行與征兵無異的戰鬥訓練。

擁有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之名的臨時政府雖然尚在,事實上卻受到聯邦的箝制。一群不過是改掉帝國名稱的野蠻帝國主義者構成的國家,竟假借保護之名,蹂躏尊崇自由與平等的共和國。

年紀僅僅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少女神情了無生趣地蜷縮于各個角落,看了更是教人心疼。這個年紀的孩子,本來應該在父母與社會的庇護下就學,享受穿著打扮,與無話不說的幾個朋友自由自在地到處玩耍。如今卻落入這種處境。

眼睛轉向他處,可以看到過去曾是國軍本部的雅致宮殿遺迹,建造了新的隊舍。

據說那是自今年春天新派遣來此的部隊隊舍。第八六機動打擊群。什麽人不來,偏偏是那些肮髒八六們構成的部隊。

汙穢的有色人種,再次大搖大擺地踏入這個美麗的國家。

這樣大錯特錯。因爲這裏……

這裏是我等光耀榮顯的白系種的國度。



「──芙拉蒂蕾娜.米利傑上校、辛耶.諾贊上尉。你們將在共和國北域收複作戰中,執行一項機密任務。」

在聯合司令部基地中,不知爲何沒有開燈的參謀長辦公室裏。維蘭參謀長背對陽光照入的大窗戶,使人看不見他的表情,雙手還撐在辦公桌上合握,維持著將嘴巴藏在雙手後面的姿勢如此說道。蕾娜不禁偷偷窺視了一下站在身旁的辛。

蕾娜覺得好像很多地方不對勁,難道聯邦軍都是這樣下指示的嗎?

但很遺憾的,辛就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不知道是因爲這是常態所以不覺得有怎樣,又或者其實這是感到傻眼的樣子,蕾娜一點都看不出來。

正在這樣想時,維蘭參謀長好像覺得沒趣,挺起了背杆。

「……怎麽搞的,你們都不覺得有趣啊?我還以爲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聽到秘密任務或機密任務什麽的,都會毫無意義地興奮到靜不下來。」

「任務的內容是?」

辛平淡帶過,參謀長用鼻子哼了一聲。

「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可愛耶,諾贊上尉。我會拿一些你小時候流行過的動畫什麽的給你,就從現在開始也好,你盡管像個孩子一樣享受無聊的休閑時光吧……」

副官不發一語地走進來開燈,啓動全像螢幕,把一大疊動畫跟電影的資料媒體堆在辦公桌上,就離開房間了。

「那就言歸正傳。兩位指揮官,你們有任務了。在共和國北域收複作戰中,第八六機動打擊群將在北部副首都夏綠特市中央車站的地下總站實行壓制作戰。」

聽到這番話,蕾娜頓時立正站好。

終于來了──是吧。

「我先整理一下現況。舊第一區貝爾特艾德埃卡利特以北有『軍團』大規模兵力駐屯,以去年十二月時救援軍的戰力來說,不得不放棄壓制的念頭──諾贊上尉當時負責搜索敵蹤,想必不需要聽我多做說明。」

參謀長對著回望他的蕾娜露出冷冷嗤笑。

「聯邦軍已經掌握上尉能夠感應『軍團』所在位置的異能,並活用于廣域索敵。畢竟不像貴國都到了戰爭時期,還在重視所謂常識這種共同幻想,將珍貴的警報裝置〈金絲雀〉扔在戰場上。聯邦可沒有那麽從容。」

「如果在共和國被當成警報器,我想我的下場應該會更慘。」

八六在共和國是沒有人權的劣等種。假如因爲有用而被當成研究對象……現在好一點就是廢人,慘一點的話就是被分屍,泡在保存液裏面。

如同過去爲了讓知覺同步實用化,衆多八六孩童在強制收容所被拿去進行人體實驗而亡。

蕾娜想起自己有個朋友始終在暗自憂愁,擔心其中一個會是自己見死不救的兒時玩伴。

亨麗埃塔.潘洛斯技術少校,知覺同步的研究主任。

辛本身似乎不記得他有過這個兒時玩伴。

「那倒也是──你們壓制的夏綠特市中央車站地下總站,是這支『軍團』集團保有的大規模生産據點。從索敵結果推測,地下四樓有自動工廠型,地下五樓則有著發電機型的控制裝置。」

隨著參謀長單手一揮,全像螢幕展開,顯示出地下總站的三維全像圖。

十四條路線二十五面的月台與鐵路,加上附設的大規模商業設施,在縱貫地下七樓的空間層層重疊,部分設施還延伸到鄰接的車站,構造極爲複雜。連這樣整體看起來都讓人暈頭轉向,這就是惡名昭彰的「夏綠特地下迷宮」的立體圖。

辛瞥一眼,就眯起了眼睛。蕾娜慢了半拍,才想到他爲何有此反應。

空間很窄。

最細的隧道的寬度及高度都只有四公尺上下。聯邦的主力軍「破壞之杖」等于無法動彈,就算是「女武神」,若是在機動動作上有所失誤,也會進退不得。

這種地形對「軍團」而言,也很難運用戰車型或重戰車型等主力,然而它們身爲防衛的一方,可以在地板上挖洞埋伏〈Hull-down〉,等我軍送上門。就難以針對裝甲較薄的側面或後部攻擊這點而論,這種戰場對火力偏低的「女武神」來說或許反而棘手。

「作戰目標爲擊毀這兩架『軍團』。順帶一提,如果情況允許,兩者的破壞程度都要盡量控制在最小限度。這兩種機體都少有觀測機會,可以的話,希望能趁此機會得到數據……只不過,我是說情況允許的話。如果會因此增加人員犧牲,就放棄這個念頭無妨。」

人類很少有機會觀測到潛藏于支配區域最深處的發電機型與自動工廠型。即使在共和國,也只有在「軍團」戰爭初期觀測到的幾個例子。慶幸當時是正規軍人在與敵軍對峙,報告內容十分詳盡。

想到這裏,蕾娜舉起了一只手。

「可否准許發問,參謀長閣下?」

參謀長帶著紳士風範微笑了。

「當然可以,米利傑上校……不像某個不可愛的上尉,部下這樣對長官表示敬意,真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蕾娜偷偷擡眼看了一下辛,他卻裝作沒發現。

「發電機型是借由太陽能發電的方式生産能源匣的『軍團』。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下鐵站內,它們是如何發電的呢?」

根據報告書指出,發電機型率領著一群手掌大小的發電子機型,自己也拖著鋪滿太陽能發電板的翅膀,是有一個市區那麽巨大的蝴蝶型「軍團」。那麽巨大的蝶翼在地下攤不開,況且根本就照不到陽光。

「正確來說,是原則上采用太陽能發電。聯合王國的報告內容提到,與該國相敵的『軍團』集團當中,似乎有著地熱發電式的發電機型。具有高度學習能力的『軍團』的特色,就是能夠順應狀況進行自我改良……基于這點,我們推測這架發電機型進行的是核融合發電。」

「您說……核融合嗎?這怎麽可能……」

「在聯邦也已經進入運轉測試階段了。換言之,這對『軍團』而言完全可行。因爲我等帝國引以爲傲的技術,大多數都讓『軍團』繼承去了──去年的大規模攻勢中,電磁加速炮型會以共和國爲目的地,八成也是爲了這個理由。磁軌炮受到供給的電力越多,初速──威力與射程就越大。只要坐鎮要塞護牆內側,旁邊再放個核融合發電的無限電力……至少包括我們聯邦,周邊各國想必都會被單方面夷爲平地。」

「…………」

接著換辛開口說:

「准將。」

「什麽事,不可愛的上尉?」

「第八六機動打擊群的旅團長並非米利傑上校,而是維契爾上校,爲什麽維契爾上校不在這裏呢?」

參謀長維持著冷笑聳了聳肩。

「這還用說嗎,因爲這點程度的作戰概要,本來只要傳送資料就夠了。我只是想趁著決定作戰的機會,稍微開開你們玩笑罷了。」

「「…………」」

啊,這個人屬于那種不太能信任的類型。蕾娜如此想,身邊無言以對的辛,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

「辦公桌坐太久會讓身體僵掉,我送你們出去,順便散個步吧。」參謀長如是說,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蕾娜跟著參謀長走在聯合司令部基地的走廊上,無意間注意到一件事,環顧四周。

這跟前往辦公室時走的路線不一樣。蕾娜看向辛,他也懷疑地眯著眼睛。

「參謀長閣下……」

對于這聲呼喚,維蘭參謀長連一個眼神回應都不做,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門前,推開通過ID認證而解鎖的門。兩人忍不住停下腳步,維蘭僅以視線催促他們入室。

裏面是挑高一個樓層,天花板顯得高聳的房間,他們則是站在樓中樓的位置。配戴軍情室臂章的軍人們在欄杆下方的辦公室忙碌而勤奮地工作,幾個人注視著投影于半空中的全像螢幕影像,看樣子那是分析對象。

眼前是某間會議室的會談影像,室內采用嚴謹而展現威儀的晚期帝政風格。恩斯特的聲音在那當中響起,卻不見他的身影,似乎是不在攝影機範圍內。

『──又是關于八六們的待遇嗎,普呂貝爾代表?』

聲調極爲冰冷僵硬。

畫面中,被他稱爲普呂貝爾的女性婀娜地微笑。

她有著白銀種的銀發與同色眼瞳,以及代表在共和國臨時政府有重要職位的五色旗徽章。

『是的……就如同我一再重申,貴國接收的那些八六,全是我們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兵器的一部分,是我國的資産。請你們停止非法占用,立刻將全機歸還與我們。』

「什……!」

蕾娜差點沒叫出聲音,但參謀長伸出一只手擋在她面前,制止了她。蕾娜仰頭一看,只見軍帽下傳出冷笑的氣息。

看到那冷酷苛刻的笑意,蕾娜弄懂了。

今天她被叫來這裏的真正理由……

原來是這個──……

影像中,女性持續進行單方面的主張。她表示八六是類人類的劣等種,不過是人形的家畜,聯邦沒有正當理由接收使用。真要說起來,就連聯邦目前在共和國領土駐軍都沒有合法根據。

因此,她要聯邦立即歸還八六。

並且要求聯邦退兵,將國土與主權交還到正統人民──白系種的手上。

恩斯特似乎冷哼了一聲。

『我方原本就預定于收複北域後,將防衛祖國的責任交還給貴國。但莫非你們認爲用喪心病狂而且半年前已經失敗的手段,還能阻擋得了「軍團」嗎?』

『那是當然。我等白系種實現了人類史上最出色的政體,是優于大陸所有種族,值得驕傲的優良種。劣等種制造的「軍團」本來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她的眼神是認真的。

堅信他們能戰勝就連擁有大陸最大國土、人口與軍事力量的聯邦,都只能被迫改變戰略的「軍團」。

堅信白系種在任何方面,都是優于其他民族的存在,到了這種地步。

口吻不苟言笑。

帶著那種──盲信。

『上次的撤退全是八六們的無能所導致的結果。我們給了那些家畜不配擁有的精良兵器,他們卻花了十年還是打不贏。鐵幕之所以只因爲區區「軍團」攻擊就倒塌,在經過調查後,也發現了幾處比設計規格脆弱的部位,都是負責建設的八六打混偷懶造成的。一群不懂得考慮後果,懶惰低能的雜碎……不過這次,將由優秀的我們正確管理,讓他們有效率地應戰。』

影像結束,蕾娜俯視著變暗的螢幕,咬住嘴唇。

還有……

共和國內還有人在講這種話……──

「簡而言之,等聯邦軍撤退後,他們還是打算將共和國的防衛工作丟給八六去做。無論是對于戰況或者是非善惡,能夠無知到這種程度,真是挺無藥可救的吧。」

參謀長嗤之以鼻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現在,蕾娜不敢看向身旁的辛是什麽表情。

不對……是不想看。

不想看到他必定是以看破一切的目光,定睛注視與蕾娜同樣身爲白銀種的人,那種冷漠無情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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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22 am

辛平淡地開口:

「……所以如果我們派不上用場,你們就會接受對方的要求?」

「當國民的同情遊戲結束後,假如你們沒有其他能完成的職責,也許就會那樣了。」

面對辛冰冷的目光,參謀長絲毫不爲所動。

「事到如今,你這八六還有什麽好氣憤的?就是知道人類不過如此,最後才會變成現在的你們吧。」

辛小聲歎了口氣。

「……是的。」

「總而言之,那個就是目前在舊共和國民當中支持率急速攀升,于臨時政府內也漸漸建立起地位的聖瑪格諾利亞純血純白憂國騎士團的首領,以及其主張。」

「……這個名稱是聯邦軍內的代號還是什麽嗎?」

「是他們這樣自稱的,我只是一字不差地告訴你們而已。」

「…………」

辛大歎一口氣,顯得很厭煩。

「這個什麽騎士團的,跟任務有何關系?」

他隨口簡稱了。

「我只是先給你個警告……但願這是我杞人憂天而已。」



然而那個什麽憂國騎士團的主張,卻像根刺一樣卡在蕾娜心裏。

蕾娜將新到任的處理終端,足足有一百三十九人的人事檔案依序投影在半空中,獨自陷入沈思。

八六們雖然在共和國出生長大,但對他們而言,共和國早已不是值得敬愛的祖國。

即使如此,終有一天,當他們希望回到故鄉時──共和國卻是那副德性,一定會害得他們無家可歸。

共和國到底要怎麽做才會……即使再也無法以共和國爲傲,即使如此,我的祖國……

「咪嗚。」黑貓狄比撒嬌般地叫了起來。

「上校……米利傑上校。」

「呀!」

擡頭一看,是葛蕾蒂。

「失禮了,請問有何貴事,維契爾上校?」

「還問我什麽事,潘洛斯少校、葉格少尉以及第一批處理終端們不是今天到任嗎?少校與少尉就快到了喔。」

咦?蕾娜注視著設定顯示于桌上的全像式日曆與時鍾。

她急忙站了起來。

「我、我得去迎接……」

蕾娜原本打算親自去迎接,卻爲了處理文書工作忙到忘記時間。

葛蕾蒂一面苦笑,一面伸出一只手攔下她。

「我已經派人迎接了。我有吩咐先帶兩位到各自的房間,所以還有時間讓你梳理一下……潘洛斯少校畢竟是女生,總不好讓她風塵仆仆的都還沒梳洗一下,就抛頭露面去見人嘛。」

「真抱歉……謝謝您。」

「不會,這也是我的工作。」

蕾娜松了口氣,正要坐回椅子上,忽然發現一件事,用半站半坐的姿勢再次僵住。

「請問……是誰去迎接?」

葛蕾蒂偏了偏頭。

「諾贊上尉正好沒事,所以我就讓他去了……怎麽了嗎?」

「辛……!」

看到共和國軍的技術軍官只呻吟了一個字就呆站在跑道上,辛不解地回望對方。班諾德幫她拿了行李在後面待命,也是一臉狐疑。

技術軍官──潘洛斯少校既驚愕又狼狽,臉色發青到不行。

她好不容易才恢複鎮定,仍然一臉蒼白,用僵結的嘴唇問道:

「……諾贊上尉,我想確認一下。」

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好像被巨大感情輾碎過一樣。

「是米利傑上校……要你來接我的嗎……?」

「是旅團長葛蕾蒂.維契爾上校做的指示,潘洛斯少校。」

辛不懂對方爲什麽要在意這種事,但仍回答了她的問題。少校與上尉的階級差距無可顛覆,雖然對辛而言是無關緊要的規定,但他不願讓事情演變成蕾娜的缺失。

這時,他終于想到對方爲何有此態度,便補充說明。

對共和國人而言,八六是人形的家畜〈豬猡〉。

「如果八六前來迎接讓您感到不快,請見諒……少校的配屬部門是研究部,我想今後不會有機會與我們碰面。」

「我要是會在意那種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志願過來了啦。」

潘洛斯少校沒好氣地說,同時語氣聽起來,又像是被人拿小刀隨意捅了一刀般。

「……真要說的話,我是知覺同步的技術顧問,怎麽可能不跟你這個處理終端碰面嘛……」

「阿涅塔!」

焦急的聲音在跑道上響起,一看,蕾娜正往這邊跑來,腳步聲還很大。

大概是真的急著趕來,蕾娜來到他們身旁後,雙手撐膝調整呼吸。軍帽及徽章都沒戴,就穿著一身軍常服,給人一種顧不得整裝就趕來的印象。

「諾贊上尉,我來爲潘洛斯少校帶路就好。班諾德軍士長,可以只麻煩你拿行李嗎?」

「好的,長官。」

「我們走吧。」

看到蕾娜簡直像要把對方帶離現場──也就是辛的身邊──匆促地離去,辛百思不得其解,目送他們離開。離去之際班諾德轉過身來,伸出一只手要東西,于是辛就把不再用得到的軍帽交給他。

萊登正好這時候出來,看著那邊說:

「……那是怎麽回事?」

「天曉得。」

雖然萊登這樣問,但辛也完全不懂是怎麽回事。

然後他回過神來,反問:

「什麽事?」

「喔,我是來迎接那些新人啦。那個完全被晾在一旁的家夥……」

一個白銀種少年大概是錯失了現身的時機,有些不知所措地探出頭來。萊登對他揚揚下巴,接著又說:

「還有現在抵達的那個。」

辛眼睛望向正好開啓了後艙門的第二架運輸機。

帶頭跑下飛機的小個頭八六少年,一發現兩人就停住腳步。

他驚訝到嘴巴合不攏,喃喃說道:

「咦!諾、諾贊隊長?修迦副長!」

那種反應就好像見著了死人複活,但實際上對他來說就是如此,也無可厚非。這個叫瑞圖的少年是兩年前,兩人配屬到先鋒戰隊前的部下。對瑞圖而言,辛與萊登都應該是早已亡故之人。

經過兩年還有熟人存活下來,對辛而言也是一件意外的事,當他想說總之先做點回應時……

「咦!隊長該不會是死了以後,轉職成真正的死神了吧!難道我們其實已經死掉了嗎!」

他過度豐富的想像力害得萊登爆笑出聲。

辛則是深深歎了一口氣。

鐵幕淪陷後,也有少數幾名共和國民駕駛備用的「破壞神」加入戰鬥行列。

還有人刻意離開自己擔負起的祖國防衛任務,志願參加機動打擊群。

不過只有一人。

「我是達斯汀.葉格少尉,從今天起配屬到本部隊,請多指教。」

看到身穿共和國深藍軍服的白銀種少年動作生疏地敬禮,辛等五名前輩之間流過一種興致缺缺的氛圍。

雖說事前已經聽到通知,但畢竟對方是共和國民,大家會覺得反感也是無可奈何。

辛一面感覺到召集而來的同伴散發出掃興的氛圍,一面開口:

「你原本不是軍人吧──爲什麽志願從軍?講話不用客氣,我們也都差不多。」

差別只在于一個被當人看,其他的被當成無人機而已。

「是……呃,沒錯,在大規模攻勢開始之前,我還是學生。」

看到血紅雙眸微微眯細起來,達斯汀有些慌張地改口。

即使他被要求這麽做,即使面對的是八六,他仍然有點拗口地用對平輩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的同學當中,有很多八六被迫對抗『軍團』而死。我曾經是坐視不管的一方,所以我受到譴責是應該的。但我不想讓我的兒女、孫子甚至將來的子孫背負這種臭名。要做出補償的話,必須由我……由共和國人上戰場。」

「一旦戰死,未來就不關你的事了。這樣你還要從軍?」

達斯汀抿起嘴唇。

「即使我死了,還是會留下行動的結果,成爲未來的基石,所以並不是不關我的事……而且我想,我已經做好犧牲的覺悟了。」

「──我是第八六機動打擊群,本部直衛戰隊『布裏希嘉曼』隊長,西汀.依達少尉。多指教啊,諾贊上尉閣下。」

過去人稱「女王家臣團」的戰隊,最後有十五名人員在大規模攻勢中生還。

看到「獨眼巨人」西汀.依達少尉讓背後站著戰隊核心人員──五名女性處理終端,姿勢不太端正地敬禮的模樣,辛的表情顯得有點意外,這讓蕾娜偷偷憋笑。

她的嗓音是難以判斷性別的磁性女低音,毛躁的一頭紅發剪得很短,肌膚曬得有點黑,身高跟男性一樣高。但相反地,胸圍卻豐滿到讓一般女性望塵莫及,把聯邦軍軍服的紅色領帶陡急地向上推起。

她眯細個人代號的由來──濃藍色的右眼,以及讓人一瞬間錯看成獨眼,色彩唐突轉淡的雪白左眼,露出自然界野獸般的尖齒咧嘴一笑。

沒錯,是「她」。

插圖p090

雖然也因爲蕾娜刻意隱瞞,不過辛似乎完全沒料到對方會是女性。

據說在第八十六區,處理終端的存活率以男性較高。在環境極其嚴苛惡劣的第八十六區中,體力差距會明顯左右存活率。體力較差的少女兵比起少年兵,平均壽命無論如何就是比較短。

在處理終端全員集合的簡報室,西汀站在他們圍成的圈子中心,說:

「話說你拿到『遺失物品』了沒啊,大帥哥?就是半年前掉在花田那個。」

看到辛霎時眯起眼睛,西汀嘲弄地咧嘴笑著。

以女性而言,她個頭真的很高。即使和身高高于同年紀少年平均數值的辛相比,兩人的視線高度仍然相差無幾。

「我是不知道你怎麽了,但你少跟不認識的女人亂發脾氣,白癡。簡直不像話。」

「這點我承認,但是……你憑什麽資格來講我?」

「哈!」西汀揚起下巴應道,接著傲然地說:

「我當然有資格。就算你是東部戰線的『死神』,我也容不得你看扁我們的女王陛下。是說你不是應該兩年前就死了嗎?死人就該安分點啊,你這死不了的東西。」

「……叫得真大聲。」

辛的言外之意是「越弱的狗越會叫」,同樣是再明顯不過的挑釁。不同顔色的雙眸閃露凶光,只笑了一瞬間,西汀的高大身材就像彈簧一樣踢踹地面。

「看招!」

吆喝聲一閃而過,面對來自斜上方有如鐵錘般砸下的蹴擊,辛後退半步躲開。他似乎也看穿了接踵而至的連續攻擊,以毫厘之差閃掉,並抓住攻擊後隨即産生的破綻,手刀橫掃一砍。

被切斷的紅色發梢,宛如血花,又如燃燒凋零的火花飄舞在空中。

雪白左眼映照出鮮紅色彩,如野獸般笑得凶猛。

眼看兩人說開打就開打,蕾娜的視線與伸出到一半的手不知所措地到處飄移。

「那、那個,別這樣,請不要這樣……!」

「喔,沒關系啦,蕾娜。就讓他們打吧。」

說話的是賽歐。他把椅背放在前面坐著,雙手與下巴放到上頭,擺出等著看好戲的姿勢。

「野狼或是獅子,還有野狗什麽的不是都會爭高低嗎?就跟那個一樣,別理他們,等他們自己分出高下就好。」

「竟然說成野狗……!」

一看,周圍的八六們也都趕快把桌椅搬開或是起哄,甚至開始打賭誰會贏。

沒人勸架。

可蕾娜、安琪與萊登也滿不在乎地觀賞兩人厮鬥。

「倍率各半……?什麽……太扯了吧?這種狀況不是應該九成都賭辛贏嗎?」

「嗯──……雖說是東部戰線的死神,但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現在沒聽說過的人應該還比較多吧。是說看這狀況,搞不好黑馬是蕾娜耶。」

「我、我嗎……!」

「不是啊,因爲只要你喊一聲『等一下』,兩邊就都會停手了吧。」

怎麽這樣講,又不是狗。

當莊家的少女(令人傻眼的是,竟然是布裏希嘉曼戰隊的副長)走到他們這邊來,于是萊登等人都拿出零錢賭辛贏。

「因爲共和國對八六群體中的地位高低不感興趣,所以以前我們都是自己決定誰當戰隊長、副長或是小隊長。」

……原來是這樣。

好歹也是軍隊,竟然連這種事都不安排,共和國對牆外戰場的不聞不問,又一次讓蕾娜感到傻眼。

「可是『代號者』都比較自傲,就是不願意聽沒自己厲害的人發號施令。」

「應該說,正因爲這是攸關生死的問題吧。沒人想被能力不夠格的蠢蛋帶著害自己送命。」

「所以必然都是最強的家夥當戰隊長,但如果『代號者』只有一個也就算了,要是部隊裏有好幾個,誰也不會退讓。所以基本上都是像這樣,用拳腳分個高低。」

雖然這樣說很不好聽,但簡直跟獸群爭地位沒兩樣。

「先鋒戰隊也是這樣嗎?」

在第八十六區那個最後的戰場,是否也是一樣呢?

「那時辛的名聲跟實力都已經傳開了,所以打從一開始大家就一致認同由辛當戰隊長,萊登當副長。」

「……你們每次都這樣,把所有麻煩事都推給我。」

「沒辦法啊,我們那時候幾乎都不會讀書寫字嘛。而且就你跟辛的交情最久啊。」

戰隊長基本上還是得處理一些文書工作,如果戰隊長不克處理,就會由副長接替。他們兩人都受過監護人的保護,以他們的境遇來說算是接受過相對高等的教育。這些工作會交到他們手上,要說合理也確實沒錯。

「接著就是小隊長的位子,讓我、可蕾娜、戴亞還有凱耶來搶……蕾娜就任前有個家夥叫九條,在那個戰隊裏他的個子最高大粗壯。結果他被最嬌小的凱耶踢飛,那次真的還滿精彩的。」

據說凱耶是反過來利用體重差距,拿九條的膝蓋當立足處往上沖,賞了他脖子一記飛踢。

蕾娜還有點不知所措,憂心忡忡地旁觀戰況,不過可蕾娜則是對她冷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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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23 am

「沒事啦。辛不會跟女生認真,實際上現在也放水滿多的。」

「辛要是認真起來,可是會一腳踢過去喔。瞄准下巴之類的部位。」

「萊登一開始好像挨過那招?聽到那件事的時候,我還想說兩個人貼那麽近,是要怎麽動才能踢飛比自己高大的家夥的頭,但辛還真的做到了。」

「我記得戴亞吃下那一記就當場昏倒了。那家夥怎麽老愛針對那種能夠致人于死地的部位下手啊……哦。」

「嘩,那女的挺行的嘛,讓辛防禦了。」

對手拿大動作回旋踢當佯攻,旋轉後順勢替換另一只腳站立,使出一記高腳踢。辛一時之間躲不掉瞄准太陽穴的襲擊,以右上臂擋下,還讓軍服袖子弄破了一點。

對手是用戰鬥靴的側面與鞋底交界的鋒利直角砍來。

等于是回敬剛才的手刀,小塊鐵灰色碎布與一兩滴小血珠飛上空中。

就連至今不習慣接觸肉體暴力的蕾娜都感覺得到,那對血紅雙眸忽然徹底覺醒了。

「……這下好看了。」

「那家夥要發飙了。」

賽歐與萊登輕聲低語的同時……

辛采取了行動。

他用擋下腳踢的右臂,把西汀正要收回的腳往上一撥。同時他犀利地向前踏出,縮短兩者間的距離,趁著西汀單腳意外被人往上撥而失去平衡時,辛接著用腳背勾住剩下站立的單腳膝蓋後方,直接就往上一踹。

「喔,哇……!」

西汀一瞬間完全浮空,辛單手抓住她的咽喉,將她以背部朝下的態勢往正下方砸去。

「……!」

如果對手是真正的敵人,辛已經直接把她砸在地板上了。

然而辛途中松開了手。出于生物本能護住頭部,並縮起身體的西汀,軀體只在重力的牽引下墜落了短短一段距離,接著狠狠摔在木質地板上。

雖然是個少女,但與男性同等的身高,加上實戰鍛煉出的體魄,體重不會太輕。

西汀發出好像把濕皮袋砸在地板上的沈重堅硬聲響,陷入沈默。

聚集現場的所有人,都沒發出聲音。

沈默。

沈默。

還是沈默。

突然間,西汀抖動了一下。

她從大字形臥姿把雙腿一甩,利用反作用力重新站起,食指直直指向辛,精力旺盛地嚷嚷:

「……混蛋!我剛才要是沒做受身早就死了耶!」

「那就去死啊。」

「我怎麽看你差點就要咂嘴了!你這混賬真的想殺了我啊!」

「啧……」

「天啊,氣死人了!……喂,女王陛下!你看這家夥就是這種人喔!會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對女人動手喔!」

「是你像瘋狗一樣先跑來咬我的吧。閉嘴,喪家犬。」

西汀用手指指著人嚷嚷,辛則是用比平常冰冷上一倍的口氣回嘴。

總覺得整個情況根本像是十歲左右的小男生小女生在大聲吵架。

蕾娜面帶暧昧的笑容旁觀這個溫馨場面,她不禁心想──

別把我牽扯進去。

萊登跟賽歐則是抱著肚子笑到不行。

話雖如此,輸了就是輸了。西汀雖然滿口怨言,但還是退了出去,留下辛一個人待在人牆圍成的圈子裏。

「好了。」

辛想必是故意的,靜谧的血紅雙眸環視簡報室一圈。面對那種眼神,就連慣于戰鬥的八六,一時之間都不敢與他四目交接,嚇得畏縮起來。

西汀身爲處理終端,一直以來都是作爲蕾娜的──他們全體人員的指揮官「鮮血女王」的直屬部下戰鬥至今。所有人都認同她是最強的處理終端。

而辛卻把她當個孩子一樣,易如反掌地擊倒了她。

「如果還有其他人對我的指揮有意見,現在就出來解決。」

沒有半個人提出挑戰。

不對。

「俗話說入境隨俗嘛。那麽我也……!」

其實只有一個人。

達斯汀在人群圈子外鼓足了勁,正要脫掉軍服外套時,正巧人在他附近的安琪提出忠告:

「我跟你說,葉格少尉。」

她用大人看著小孩子說傻話的表情,擡頭看著回望自己,位置比自己稍高的眼睛。

「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還是等贏過了我再說吧。」

「咦……呃不,跟女士打鬥未免也太……」

安琪甜甜地微笑了。

「放馬過來吧。」

在迅速開始分配賭金的喧鬧中,辛回到輕輕揮手的賽歐、萊登,以及可蕾娜與蕾娜身邊。

「辛苦了~~」

「嗯……是說。」

講到一半,辛看向簡報室的角落。

「安琪跟葉格在幹嘛啊?」

「嗯~~那算是管教吧。」

辛看向他們時,時機剛好。

「──嘿!」

「嗚哇啊啊啊啊!」

達斯汀輕而易舉就被安琪摔了出去,正湊上倒楣的桌子來場熱吻。

「阿涅塔,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讓你們那樣碰面的。」

「不會。」

夜晚。

蕾娜如此說道,在隊舍的自己房間裏低頭道歉,阿涅塔則輕輕搖頭回應。

她的眼睛順勢看向窗外。突然迎接多達一百名的處理終端,讓自由時間的軍官餐廳顯得人聲鼎沸。

阿涅塔看到餐廳窗邊,有個清瘦人影在稍微遠離喧囂的位置獨自翻書,呢喃般地說:

「辛也是。我一開始完全沒認出來。竟然……」

雖然阿涅塔沒再說下去,但蕾娜似乎能明白她想說什麽。

竟然會……完全變了一個人。



星曆二一五○年四月,聯邦救援派遣軍完成了耗時三個月的進擊准備,開始執行共和國北域收複作戰。

配合作戰,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並入救援派遣軍麾下,受派前往舊共和國首都貝爾特艾德埃卡利特的救援派遣軍本部屯駐基地。

目前機動打擊群的戰力大半以八六組成,達到七個戰隊的規模。在屯駐基地,迎接這一百六十八名人員的是……

『八六滾回第八十六區!』

『將光榮的純白國土交還到人類的手上!』

在屯駐基地駐紮的地點──前國軍本部的正門正面,許多寫著這些字眼的全新布條,挂在一棟燒毀的,格外高聳的大樓上,隨風飄揚。



昨天應該已經由巡邏憲兵拆下的布條,如今又在辦公室窗外的同樣位置隨風擺蕩了。

又來了。蕾娜皺起柳眉。今天又是一樣的內容,寫著「八六滾出去」、「奪回純白的國土」之類。

救援派遣軍的規模只夠維護領土與收複北域,並沒有派多余人手來維持治安。因此部分國民看軍方沒有認真調查這件事,就不斷對八六做出侮辱行爲。

以報到當天迎接他們的布條爲開端,一下是蒙面高喊著帶有侮辱性質的口號,一下是趁夜散布內容煽動的傳單,一下又是基地周邊與日俱增的辱罵字眼的噴漆,甚至還有電台肆意播放的非法廣播。

內容不外乎就是「汙穢」、「滾出去」、「會這樣都是你們害的」。完全沒有半點咎由自取的自覺,只是重複著自私自利的惡意字眼。

過來確認文件的辛,突如其來地說:

「洗衣精怎麽了嗎?」

「……洗衣精?」

「『恢複純白』。」

蕾娜忍不住笑了出來。的確如果只聽這樣,根本就是洗衣精的廣告詞。

接著,她也變得垂頭喪氣。

「……對不起。」

「不會。應該說,蕾娜,你也不用爲了這件事道歉。」

辛這樣說,連一點不悅的樣子都沒有,甚至還面露淡淡苦笑。

「像他們那種人,我們說什麽都聽不進去的。就像沒事亂叫的狗一樣,誰在意誰就吃虧。反正說穿了就是吵而已,頂多像剛才那樣,笑著不當一回事就行了。」

蕾娜回望過去,只見辛不感興趣地聳了聳肩。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錯,請別露出這種表情。」

蕾娜苦笑了,雖然她知道辛顧慮她的心情,也覺得很高興。

「可是,我還是會在意。因爲我……我也是共和國民。」

即使不能引以爲傲,不值得敬愛,共和國對蕾娜而言,仍然是出生長大的祖國。

對于共和國民的這種低劣行徑,蕾娜同樣身爲共和國民,感到可恥又難堪。

放著這種情況不管,厚著臉皮待在八六們面前,也令她無地自容。

「知道有錯卻視若無睹等于是幫凶。同樣身爲共和國民,卻無法糾正他們的言行……還是讓我覺得沒臉見人。」

聽她這樣說,辛暫時陷入了沈默。

蕾娜感覺那雙紅瞳一瞬間,仿佛浮現出像是煩躁,又像是氣憤的眼神。

「……你跟那些家夥不一樣,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那些家夥的言行,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話是這麽說,但實在令人看不下去。能不能想想辦法解決一下呢,維契爾上校?」

「對啦,看了的確讓人不愉快,可是……」

蕾娜趁著定期會議的機會提出請求,這讓葛蕾蒂傷腦筋地皺起眉間。

「我們已經透過司令部向臨時政府提出抗議,也拓寬了基地周圍的禁止進入區域,並強化巡邏工作。想要再做更多措施,可能有點困難喔。」

「……我想也是呢……」

「畢竟憲兵也只能在聯邦軍法範圍內行動,但我能體會你的著急心情就是了。」

維持基地與周邊區域的治安,是憲兵的職責。關于這件事,由于蓄意減損兵員士氣的行爲也在取締範圍之內,因此憲兵有在積極處理。

即使如此,還是無法阻止電台廣播,也無法阻止那些口號及傳單隨風飄來。

前兩天在演習後返回基地的路上,有人撒了滿地的橡果。聯邦軍人認爲那不是危險物品,似乎並不介意,但蕾娜身爲共和國人,偏偏知道那代表什麽意思。

共和國原本以農業與畜牧爲主要産業。

橡果則是傳統的──豬食。

八六們雖然出生于共和國,但沒有學過國家的文化與曆史。所以很幸運地,幾乎沒人察覺其中的侮辱,然而……當蕾娜發現辛在運輸車中露出一絲苦笑,萊登也冷哼了一聲時,她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揪住了。至少他們是知道的。察覺到了別人對他們的惡意,只是沒說出口罷了。

蕾娜很想設法幫他們阻擋這一切,可是……

葛蕾蒂說道:

「雖然不是說無所謂,但是……八六他們本身並沒有放在心上,對吧?」

「……是的……」

蕾娜暧昧地點了點頭,這點也讓蕾娜深感意外,應該說百思不得其解。

並非所有人都像辛那樣漠不關心,常常有人會做出反應,講話也會提到。只是所有人都當成玩笑或胡鬧的題材而已。

每當大樓上挂起布條,就會有不知道是誰做的白豬布偶,挂在屯駐地目前無人使用的旗竿上處以絞刑。那些帶有侮蔑意涵的口號,隔天就會被重新填上惡搞的歌詞。傳單背後畫上可愛白豬的圖像,餐廳裏每晚都有人誇張地模仿共和國民,把大家逗得樂不可支。

或許只能慶幸他們看起來沒有受傷,但蕾娜覺得他們大可以更氣憤,或是做些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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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24 am

畢竟無論是單方面踐踏這些八六,甚至不給他們權利反抗的共和國,抑或是第八十六區,都已經不複存在了……

「笑著不把惡意當一回事,也是一種抵抗的方式喔……況且對他們來說,事到如今可能連氣憤的必要都沒有了。」

「但是,錯誤還是應該更正。再說他們……沒有必要到現在還得甘願忍受這種不管怎麽說都很不講理的泄憤行爲。」

蕾娜不禁加重了語氣。

「第八十六區已經不存在,他們不再受我們箝制了。現在他們大可以挺身抗拒那種惡意或侮辱才對……」

葛蕾蒂忽然皺起了眉頭。

「……這就難說了喔。」

意外的一句話讓蕾娜眨了眨眼。

「這是什麽意思呢……維契爾上校?」

「我跟他們……跟諾贊上尉他們只有這一年來的交情,我先聲明,這只是我在這段期間內的感受……」

面對微微偏頭的蕾娜,足足大她十歲的女性將校,用一種陷入沈思的神情說道。她開口的雙唇上仔細塗了口紅。

軍服胸前不同于蕾娜,長年累積的戰功與經曆以勳表的形式連接成排。

「那些孩子並不是堅強,不過是不堅強就無法生存而已。只是在那種過程當中,削去了柔弱的部分而已。」

這意思是──他們不是不會受傷。

而是已經傷到了盡頭,已經削減到沒有受傷余地的意思……?

「你所說的這些屬于他們柔弱的部分,就是被那種惡意削掉的喔。或許遭到他人蠻橫對待及侮辱時,氣憤並挺身面對才是正確的態度。可是那樣不就等于……要他們受到二度傷害嗎?」

雖說不至于用上真槍實彈,但重達十噸以上的「破壞神」一面互相施展高速機動動作,一面虎視眈眈地准備攻擊對手背後或側面的模擬戰鬥,對于不習慣的人來說仍然很吃力。

不知是因爲疲勞,還是被對手耍著玩了半天眼花,達斯汀結束任務報告後,便搖搖晃晃地前往淋浴間。只見瑞圖一邊說著「我先走喽──!」一邊就從他身邊腳步輕快地跑過。

目送兩個形成對比的背影,辛皺起眉頭。

各戰隊的人員部署,屬于戰隊長辛的權限範圍。他根據特軍校的成績以及在共和國的戰鬥紀錄,大致上已經做好了決定──雖然基本上是沿用在共和國的戰隊編組──但其中一個人就有點麻煩了。

安琪靠著走廊的牆壁,似乎在等辛出來,對他說道:

「你在煩惱如何安排葉格的位置嗎?」

「……是啊。」

比方說瑞圖雖然小達斯汀三歲,但那個少年在辛調到先鋒戰隊之前,就已經在他的隊上擔任處理終端了。兩年的戰鬥經曆以幸存的處理終端來說雖然較短,但還是比達斯汀長得多。

這兩年的差距一旦運用起「破壞神」難免就會如實地反映在演習時的勝率,還有戰鬥後疲憊的程度上。

「我是欣賞他的志氣,當然也不希望讓他白白送死。他只是決心與實力之間的落差還有點大而已。」

「我打算暫時將他安排作爲備用戰力,不過……這次的作戰恐怕沒辦法有所保留。」

「……要不要交給我的小隊來帶?」

辛回望安琪,她面露些微苦笑。

「你不是本來就這麽打算嗎?負責前衛的辛跟賽歐的小隊不用說,萊登經常與你搭檔,所以一樣要待在最前線。但是可蕾娜是狙擊手,行動基本上都必須隱藏行蹤,不能讓容易被發現的生手直衛跟著她……我的隊伍負責大範圍壓制,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安全的,對吧?」

辛稍微想了想,便點點頭。

雖說有令人擔心之處……但正如安琪所說,辛原本也認爲讓她帶是最好的選擇。

「拜托你了……不過,如果你覺得有困難……」

「不要緊,這點大家都一樣,白豬本來就是那樣……對吧?」

所有八六都有過遭受共和國踐踏的經驗。

「是啊。」

「上校也是。」

辛聽到意外的稱呼而眨眨眼,安琪對他苦笑著聳了聳肩。

「上校要是也能這樣看開……要是能早點放棄共和國,認爲他們本來就是那樣,你也不用這麽煩心了吧。」

她那天青色的眼眸,像是表示關心,又像有點氣惱。

「……是啊。」

演習中收集到的知覺同步數據,以及處理終端的定期檢查結果,會全部送到阿涅塔手上,而她此時正在全像螢幕上開啓這些資料做確認。

目前沒有引起她注意的異常運作,也看不出對身體的影響。這種技術在共和國行之有年,阿涅塔知道大概不會出問題,但絕不會有所疏忽。

因爲她是希望這樣能稍稍幫助到他,借此贖罪,才會志願轉調的。

不知道浏覽到第幾頁電子文件,阿涅塔看到那個名字與附加的人像照片,停住了手。

「……辛。」

無意識地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不知不覺間,她緊緊咬住了塗上淡淡口紅的嘴唇。

「──諾贊上尉。」

一出聲呼喚,形式上點頭致意後就打算離開的他回過頭來。

「有什麽事嗎,潘洛斯少校?」

那靜谧的血紅雙眸,以及感情色彩平淡的白皙面容。在十年的歲月裏長高不少,體格清瘦,但經過長達七年的激戰而百煉成鋼。宛如一把經過淬煉的利劍,寂然伫立于月影疏落的古戰場。

過去的他並非如此。

以前的辛,不會用這種面對陌生人的眼神看阿涅塔。

「辛,你其實記得我吧?」

在他們前去執行特別偵察任務後,蕾娜向阿涅塔坦承過,她真的沒聽辛說過阿涅塔的事。她說辛連名字都沒提過,恐怕是完全不記得了。

阿涅塔認爲那是通篇謊言。

辛不可能忘記。那時自己罵他是肮髒的有色人種,對辛而言應該是一場恐怖的背叛。應該會感到無比絕望,不敢相信就連最親密的阿涅塔都說這種話。豈止如此,阿涅塔還對他見死不救。明明有機會幫他,卻鬧著無聊的別扭,眼睜睜讓人把辛與他珍愛的家人……送進了強制收容所。

辛之所以會失去家人,而且被迫在想必有如地獄的第八十六區戰場持續戰鬥長達五年,有一部分原因出在阿涅塔身上。

辛不可能不恨她。

絕不可能不憎恨她。

阿涅塔以爲接機的時候,因爲算是某種公共場合,所以辛克制住了。

或者正因爲辛並未原諒她,所以故意假裝不認識。

即使如此,今後大家都在同一個隊舍,多得是沒有閑雜人等介入的講話機會。他很快就會跑來講些什麽……阿涅塔是這麽以爲的。

然而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什麽事也沒發生。

難不成……

難不成他是真的……?

「我是亨麗埃塔……是麗塔啊。曾經是你的鄰居……你應該……記得吧……?」

怎麽可能會不記得。

結果辛只是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注視她,又用同一種目光緩緩搖了搖頭。

啊啊,他真的長高了……阿涅塔擡頭看他,這樣不合適的想法突如其來地閃過腦海。

因爲記憶中那個兒時玩伴的少年,與年幼的阿涅塔個頭一樣高。

「……抱歉。」

那種眼神,是當年的他絕不可能對她露出的……面對完全陌生外人的目光。

蕾娜事前聽阿涅塔說過,今天會找辛談談。

她的目光讓決心與覺悟給覆蔽而顯得暗淡,並說假如發生了什麽事,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無論如何,都希望蕾娜不要處罰辛。

雖然蕾娜認爲不會發生什麽事。

因爲身爲八六的辛有著自己的驕傲,想必不會允許自己做出跟共和國白豬一樣的行爲,況且──他恐怕根本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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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戰區- - 頁 6 Empty 回復: 86-不存在的戰區-

發表 由 lung 周六 12月 29, 2018 6:26 am

在日暮時分,明明即將熄燈卻沒開燈的昏暗房間裏。

只有癱坐在地板上的影子,受到走廊上的光線襯托而朦胧浮現。

「……阿涅塔。」

「他……不記得了。」

「…………」

果然……

「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呢。不記得我們每天一起玩,不記得他住過的第一區的家,不記得我們玩過探險遊戲的庭院。被送到強制收容所之前的事情……他真的全忘了。」

經過十年以上的時光重逢的辛──在第八十六區長年戰鬥到獲得「死神」別名的八六少年,在戰場的慘烈下日削月朘到了這個地步。

所謂的磨削,就是削除多余的部分。辛被磨利成斬殺「軍團」的一把利劍,戰鬥上多余的部分,都已經被刮削掉了。

事到如今,阿涅塔才似乎能夠明白,所謂在第八十六區的那種沒有支援與指揮的戰鬥之中,長達五年與「軍團」進行無窮無盡的死鬥並存活下來,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若維持正常的心智,絕不可能活著。

原來竟是那樣的地獄。

阿涅塔雙手掩面。

「……那我該怎麽做?」

她就像迷失方向的小孩,聲音虛弱又細微。

「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原諒我,不原諒我也沒關系,我必須道歉。但他根本就不記得我,我連想道歉都沒辦法。這樣的話,我是要怎麽做才能補償他……!」

經過壓抑,有如慘叫的哀號,讓蕾娜悄悄垂眸。

以前蕾娜想過,遭人徹底遺忘,對阿涅塔而言也許是種詛咒。

正是如此。

罪過需要懲罰,縱然不受寬恕,對罪人而言,仍然需要謝罪並做出補償。

一旦遭到遺忘,就連這點事也辦不到了。被抹滅的罪過,再也無法謝罪或補償。

阿涅塔的罪過永遠不得消除。

即使這也是站在加害者的立場,單方面的,令人渾身發抖的自私心態。

雖說不記得了,但辛似乎也有他的感觸。

不同于總部基地提供軍官以上階級的個人房間,鄰近前線的這座屯駐基地是多名處理終端共用一個房間,因此很難有機會獨處。

蕾娜到處找辛,最後來到了機庫,看到辛靠著自己座機的裝甲,翻開了書卻似乎沒在看,感覺好像在深思某些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鞋跟的聲響,辛視線朝向蕾娜,繼而有些無力地搖了搖頭。

「……希望你別太生氣。」

「我不會生氣啦。」

不記得阿涅塔的事……也不記得過去在第一區生活時的事,並不是辛的過錯。

「可是,你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嗎?那個……就算不記得了,只要講講話,應該能稍微回想起一部分……」

「說我小時候有個玩伴,我只能說或許有……但無論是長相還是名字,都已經不記得了。」

當然。

更不用說跟那孩子吵架後,不歡而散的記憶。

「……壓制第一區之後……」

辛自言自語般說話的側臉,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孩般落寞寡歡。

「有人跟我說查出了我跟家人住過的房子,所以我就去看了一下。對方說理應已遭銷毀的處理終端人事紀錄不知爲何留了下來,我家就是從那些紀錄追溯到的。」

「…………」

蕾娜知道。那是保存在國軍本部地下倉庫深處的戰死者紀錄。

其實是蕾娜告訴聯邦軍那裏應該有些資料,請他們做確認的。只是在開封之前,她並不知道裏面藏了什麽。

自大規模攻勢起,持續兩個月的戰鬥正如火如荼進行時,某位士兵透過無線電將這件事告訴了蕾娜。那人說他接手了前任的工作,本身也參與其中,將戰死者的紀錄隱藏並保存起來。

他說他原本是管制官。

在戰爭中失去工作,爲了圖個溫飽而從軍。

一直看著少年兵擔任「無人機」的處理終端而死,最後他再也承受不住。

在他連管制工作都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才十歲出頭的少年兵擔任戰隊長的戰隊全軍覆沒後,他選擇結束,向人事處申請調職通過。

──但是,米利傑上尉。到頭來,人終究無法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通訊另一頭的士兵這樣說時,似乎在哭泣。

──我後來又見到了那個戰隊長。上尉,您也是知道的,就在先鋒戰隊的隊舍。

──是我爲他們拍下最後一張照片。

──我以爲我要發瘋了。

──當時我見死不救的少年兵還活著,然後半年後他真的會死。遇到這種狀況,我這次一樣無能爲力。不……是不願意伸出援手。

──現在,報應來臨了。不只我……整個共和國都會死于這場戰爭。死了,然後被人遺忘。可是,說不定有一天,有人會想起他們的事……

老天爺或許聽見了這份祈禱,八六的戰死者們照理來說應該會連存在都遭到消除,但幾乎所有人的人像照片都留了下來,對于其中幾名幸存者而言,就像辛這樣,還能作爲線索追尋遭人剝奪的過去。

蕾娜還記得,這是以那位怯懦、善良的人事處士兵的性命作爲代價。

「怎麽樣了呢……?」

「就是一棟陌生的房子。」

即使親眼看到也一樣。

他說,他還是想不起來──……

「……無所謂。」

聲音似乎……

就像在勸慰自己一般。

「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從來不會讓我痛苦。沒有那些記憶,我一樣能戰鬥。不記得故鄉或家人,還是能打倒『軍團』。記得不必要的事情會變成絆腳石,我反而還嫌那些記憶礙事。」

害怕失去,會妨礙前進的腳步。

舍不得失去,會讓人裹足不前。

他必須將戰鬥不需要的部分一個個割舍掉,否則就……活不下去。

「以前我只要想著誅殺哥哥,就能活得下去。只是一回神才發現,就連哥哥的事情,我也幾乎想不起來了……這讓我覺得有些寂寞。」

因爲我無法記住哥哥的事。對,在第八十六區,辛的確這麽說過,說所以他很高興蕾娜願意記得。

「……辛,我聽說你的祖父仍然健在。」

那是齊亞德帝國議會的大人物,曾是武士門第棟梁的大貴族──塞耶.諾贊侯爵。

如同過去雷告訴過年幼的蕾娜,諾贊之名只有他們家族使用那樣,即使在帝國或日後的聯邦,仍是非常罕見的姓氏。更正確來說,只有他們家族獲准使用這個姓氏。

當然,在辛受到保護的時候,已經由恩斯特詢問過諾贊侯爵,確認辛就是逃家長子的兒子。

聽說諾贊侯爵後來屢次要求見面,找過監護人恩斯特、長官理查少將或葛蕾蒂,這半個月來蕾娜也接到過要求。

說想見他,希望能讓自己見他一面。

但辛本人似乎不肯答應,因此以蕾娜的立場來講,到目前爲止她也沒說什麽。

「你的祖父應該還記得你的哥哥跟家人的事情吧?說不定身邊還有家人的照片……不妨見個面如何?」

辛只是幽幽地,無力地笑了。

「見到了又能怎樣?我從沒見過那個自稱祖父的老人,祖父記得的父親,我並不記得。我能跟他說什麽……事到如今還要爲了什麽而見面?只不過讓雙方都感到空虛而已。」

只會讓雙方深切體會到,失去的事物一去不複返。

忽然間,蕾娜注意到了。

辛說他不記得,想不起來。

但其實並不是想不起來,而是──……

「事到如今,我沒興趣特地去回想,所以我並不想見他……潘洛斯少校也是。」

包括連是否真有其人都想不起來的,自稱兒時玩伴的她。

「如果想道歉……想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她大可以自己忘記,不要來找我就是了。」

他根本不想發現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不想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東西。



「好了,我自認爲這是精心傑作,你可以盡管誇獎我喔,蕾娜。」

配合蕾娜就任作戰指揮官,她得到了專用的指揮車輛。

呼號是「華納女神」。包括知覺同步的監測儀在內,毫不吝惜地配備了最尖端的指揮管制設備,是「鮮血女王」的禦用座車。

蕾娜爲了領取車輛而前往機庫,當她看到全新裝甲指揮車以及旁邊穿著工作服的賽歐,愣了一愣。

她看到指揮車的側面,繪有身穿鮮紅禮服的女性剪影。

是「鮮血女王」的──蕾娜的識別標志。

賽歐笑嘻嘻的,像是爲了驚喜行動成功而高興。

「很帥氣吧?有點像香水或珠寶的品牌商標那樣。反正大家的都要重畫,所以來到聯邦軍之後,我有稍微學一下喔。」

賽歐說的沒錯,圖案設計得挺有品味。而且賽歐的自不待言,跟辛、萊登、可蕾娜或安琪的識別標志,也有種共通的風格。

雖然蕾娜早就想到應該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但沒想到是賽歐畫的。

又羞又喜的心情湧上心頭,蕾娜面露微笑。能成爲他們的一分子讓蕾娜覺得有點驕傲,而且賽歐爲自己准備了這樣的驚喜,他的心意也讓蕾娜很高興。

「要畫成『穿紅禮服的白豬』──也不是不行喔。」

蕾娜俏皮地說,賽歐用沾到油漆的臉頰苦笑了。

「不不不,那也太誇張了,你怎麽扯到白豬去啦……該不會還把洗衣精的事放在心上吧?」

看來那什麽騎士團的通稱就確定是洗衣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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