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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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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5 pm

「抱歉抱歉,我看你可愛就忍不住,好嘛?」

「別因爲『忍不住』就對我使出必須用全副魔力防禦的擒抱啦!」

「討厭啦。正因爲你懂得用全副魔力防禦,我才敢抱不是嗎?假如我對其他孩子做一樣的事情,隔天就會變成懸賞的通緝要犯了。」

這個阿姨帶著笑容瞎說什麽啊?

「再說,你只有現在才這麽可愛吧!畢竟你正在成長期,手腳到明年或後年就會發育變長,長成堂堂的男子漢。不趁現在多疼愛一下,不就太可惜了嗎?」

是喔。真希望快點長大。

「那樣的話,之後就輪到令郎喽。記得他現在三歲對不對?」

從旁邊探頭過來的黎拉插話。

「是那樣沒錯。不過我老公反對讓兒子拿劍耶。我明明想趁現在開始鍛煉他的。」

「哎呀,那又是爲什麽?」

「他說他不會讓小孩從事冒險者這種粗魯的職業,要是力氣輸給老婆又輸給兒子還得了。真是個傷腦筋的人。」

傷腦筋的是你。老公加油,我私下支持你。

「威廉老弟,你剛才偷偷在替她老公加油對吧?」

威廉被納維爾特裏看穿心思了。

「拜托你,就算察覺我有那種想法也別講出來……唔啊,衣服慘兮兮的。」

經過作戰還有艾米莎轟炸而變得又髒又有泥巴味的衣服,被凱亞剛才用铠甲貼上來,就多了一堆血漬。這模樣半夜走在路上,保證會立刻被衛士追捕。

「渾身泥土耶。你沒用蜃景步法嗎,之前教過你了吧?」

「我確實學過了,也用過了。結果還是弄成這樣。」

威廉氣悶地回答。

納維爾特裏的故國所傳之曲刀術一環。基礎原理是靠著動作緩急來欺敵的技術,但練到爐火純青以後,據說就能讓己身化作蜃景,並躲過任何攻擊。

「只要你練熟一點,連沙塵都可以閃掉。」

威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練不熟。

「我有練成喔!你看你看,衣服乾乾淨淨的對吧?」

閉嘴,黎拉。你那種才華是全天下凡人的公敵。

「好啦,你要回答『乾淨』啊。把稱贊的話保留在心裏可不行。」

「對嘛對嘛,快說快說,老老實實地稱贊我~」

你們兩個都閉嘴。

──這時候。威廉發現在稍遠處,有個嬌小的少年坐在怪物屍體旁邊。

寬松的白鬥篷下擺沾滿了泥土與血,對方卻好像沒察覺。

「……你在做什麽?」

威廉靠近詢問。

史旺‧坎德爾……年方十二的天才咒迹師頭也不擡地回話。

「調查詛咒的結構。作戰過程中,感覺有點不對勁。」

「詛咒?」

威廉像是受了那句話影響,便催發魔力開啓咒脈視界。

有複雜的咒力運行于怪物全身。威廉對這方面的學問不熟,並不明白咒力在什麽形式下會構成何種詛咒。

「有哪裏出問題嗎?」

「這些家夥身上的詛咒,幾乎都是同一套模式。」

史旺擡頭,然後看向威廉這邊。

「原本這種詛咒是類似量身訂做的玩意兒。不依照對象個別下咒就會讓效果變弱。因此消耗的成本高,也不適合大量制造。然而,看來這是克服了那種問題的詛咒。」

「……你的意思是,同一套詛咒可以用在任何目標上面?那種霸道的技倆不是瑟尼歐裏斯的專利嗎!」

「不,倒還沒有瑟尼歐裏斯那麽誇張。也許這種技術才研究到一半,能夠模式化的,僅限于內容單純且變化量小的詛咒。比如讓目標長角,單純增加肌肉量,改變內髒數目或位置……」

「你說這才研究到一半,那將來會挺不妙的吧?」

「很不妙。假如不趁現在仔細掃蕩創造這些玩意兒的組織,後果或許就嚴重了。」

威廉捂著太陽穴搜尋記憶,回想出原本忘記的那個名字。

記得那是叫……真……真世界……什麽聖歌隊來著……?

「真界再想聖歌隊。」

對,就是那名字。

「好爛的名字。難記難寫又丟臉。」

「會嗎,我倒覺得品味不錯。」

是喔,原來你的品味是那樣。求你千萬別用自己取的外號來自稱,搞出那種事情,聽的人會比你更羞恥。



當時,威廉‧克梅修十四歲。因此,照威廉自己的體認是在四年前;以現實世界的角度來想則是五百二十九年前;至于在這個夢境中,所隔的時間不過短短兩年。

沒錯。從那之後只過了兩年而已──

2.該守護的人

具體日期並不清楚,不過,〈十七獸〉就快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

然後,從那天算起,世界將在數日內滅亡。

目前納維爾特裏正在采取行動,要阻止那樣的結果。哎,應該無濟于事吧。世界會毀滅。曆史是如此述說的。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雖說在夢境當中,要是喪命于此,或許對現實中的性命也會有負面影響。威廉他們應該趁著還沒有和人類一起被〈獸〉所害,趕緊先逃離這個世界才對。

(……加把勁,找出哪裏有異狀吧。)

無論創造這個世界的人是誰,照理來說,目的就是要讓威廉和奈芙蓮永遠成爲這裏的居民。既然如此,在〈獸〉誕生導致衆人喪命的那一天之前,對方大有可能采取某種淺顯的舉動來讓他們屈服。只要認清那一點,要找機會逃脫也比較容易才對。



奈芙蓮正在庭院的樹蔭下讀書。

她就像平時那樣,面無表情地將書本翻過一頁又一頁。

有幾個男生聚在和奈芙蓮稍有距離的地方。他們躲在樹蔭底下,偷偷摸摸地窺探奈芙蓮的模樣。

「那是在搞什麽?」

威廉從窗口看著那副景象。

「要問的話,我覺得就像你看到的一樣啊。」

站在他身旁的愛爾梅莉亞不太端莊地發出「嘿嘿」的笑聲。

「奈芙蓮小姐很受歡迎的喔!她的個性文靜,又有神秘感,身手也非常厲害。」

哎,說來是那樣沒錯。威廉心想。畢竟她話不多,心思難以揣測,用劍技術更不用多提。

「身材那麽嬌小,卻比等級8的我厲害多了。好令人受挫。」

似乎聽見另一個人在講話。威廉不予理會。

「所以喽,家裏的男生都對奈芙蓮小姐好奇得不得了。可以的話他們都想跟她一起玩。可是因爲她散發出不太容易親近的氛圍,他們只好像那樣等候搭話的時機。」

「……原來如此。她成了衆人崇拜的漂亮大姊姊嗎?」

「啊哈哈,對對對,就像你說的那樣。」

奈芙蓮成了大姊姊這件事頗令人發噱,不過笑歸笑,任何人在晚輩眼中都是年長的。

「原來小家夥們也長到會在意那種事的年紀啦。有意思有意思。」

「話是那麽說,爸爸,你有立場悠悠哉哉地調侃別人嗎?」

愛爾梅莉亞壞心地笑了。

「結果,你有沒有找到女朋友或結婚的對象呢?」

「啊~……」

一瞬間,威廉心裏浮現珂朵莉的臉。

「……有個相當不錯的女人,我和她經曆過許多事,就向她求婚了。」

「咦?」

「哇。」

愛爾梅莉亞和另一個無所謂的家夥都愣住了。

「是……是喔,對方是我認識的人嗎,該不會是黎拉小姐?艾咪小姐?還是你出乎意料地選了史旺哥?……不會是奈芙蓮小姐吧?」

「反應太熱烈了吧。而且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名字都莫名其妙耶。」

黎拉還不就那副德性,艾米莎已經有男友了,史旺是男的,奈芙蓮則是小孩。以求婚的對象來說全都荒唐透頂。

「這麽說來,爸爸,你以前有提過跟公主陛下見面的事……難道說……」

「你想到哪裏去了啊?」

威廉出掌朝一臉開心地胡思亂想的愛爾梅莉亞頭上輕拍。

「對方你不認識啦。她是個正直、做事拚命、溫柔、愛撒嬌、容易鑽牛角尖,而且又笨又單純又笨又單純的人。」

威廉不覺得自己說得過火。他甚至想多強調一次又笨又單純。

「……哦。」

愛爾梅莉亞湊過來看著威廉的臉龐說:

「原來如此,所以是臭味相投喽?」

「喂,你怎麽會那樣解讀?」

「下次帶她來家裏嘛。我會盡全力當個壞心眼的拖油瓶給你看。」

「你喔……」

帶珂朵莉來。讓她見這裏的小家夥們。

如果能那樣做,不知道有多好?

珂朵莉和愛爾梅莉亞。感覺她們應該合得來。在類似環境中長大,有著類似煩惱的兩個人,應當可以聊得相當融洽。

到那個時候,話題八成會以威廉‧克梅修的壞話爲主……能輕松笃定這一點,倒有點遺憾就是了。

「啊,他們有動作了。」

威廉重新將目光轉向少年們那邊。

他們鬧哄哄地擠到奈芙蓮面前,嚷嚷著把玩具長劍塞給她,還牽了少女的手讓她站起來,要她用玩具長劍跟大家比劃。

「噢,真會拗。」

「因爲他們根本不懂要怎麽對待女生啊。和爸爸一個樣。」

「欸,等一下。我可沒有拙到像他們那樣。」

「你們只是做法不一樣,可是行爲本身沒兩樣吧。」

愛爾梅莉亞說的話讓威廉微妙地難以反駁。他只好閉嘴。

铿。铿铿铿。玩具長劍互搏的聲音順著風傳來。

「啊~你看你看,法爾可的臉紅通通的。他在害羞耶。」

愛爾梅莉亞興沖沖地將身子探出窗外,彷佛隨時會用手指過去。

「哎喲,好可愛喔……」

興奮得雙頰泛紅的她如此嘀咕。

「像愛爾梅莉亞這樣才是最可愛的……」

威廉聽見旁邊有人在胡說八道。

「搞什麽鬼,泰德,原來你在啊。」

「我在啊。還有請不要反射性地出腳踹人,拜托。」

「等級8的光是懂得防範就很了不起喽。下次我毫不放水地從你頭頂掃過去好了。用你能夠活下來就值得連升幾級的那種腿勁。」

「意思就是不給人活路對不對!」

泰德在東拉西扯間,依然躲掉了威廉出的好幾腿。威廉越玩越起勁,還試著逐漸加快速度。

「你們這邊也一片融洽呢。」

愛爾梅莉亞莫名開心地看著他們互動的模樣。

「所以呢,泰德,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呃,那個,我來看看狀況,這陣子城裏出了事情,我擔心……唔哇!」

威廉用腳跟踹中泰德的側腹。

痛得掙紮的泰德臉上仍露出開朗笑容。真有兩下子。

「城裏出了事情?」

「就……就是那個關于夢的傳聞啊。你沒聽說嗎?」

這家夥究竟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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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5 pm

「這幾個月來,半夜作怪夢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到處都有。而且大家夢到的內容都一樣,還有人認爲這肯定是某種預兆,風聲都傳開了。根據公會聯盟(Alliance)下放給冒險者公會的情報,似乎在大陸上任何地方,一律都有發生這種作夢的症狀。」

「……作夢是嗎。」

在威廉看來,這裏已經是夢中的世界。再聽人扯到關于夢的事情,他只覺得亂複雜一把的,別無其他感想。

「而且,現在還多了一些情報。」

泰德一邊揉著側腹一邊起身。

「最近不是常常出現原因不明的昏睡者嗎?據說原本完全沒有相關病史的人,忽然就一睡不醒了。」

「這樣啊。」

「……對啊。現在有傳聞認爲,一睡不醒的原因就是作了那種夢。」

「……咦?」

愛爾梅莉亞微微地哆嗦。

「啊,抱歉抱歉。這沒有什麽好怕的啦,只是傳聞罷了。」

泰德大概是隱忍著痛楚,他滿頭大汗地露出笑容。感覺只論骨氣倒是可以認同。

「話雖如此,昏睡的人相較下不多,也許純屬偶然就是了。不過聽到那樣的傳聞,難免會覺得擔心嘛。所以喽,我今天才用確認大家平安當藉口來看愛爾梅莉亞……唔哇!」

啧,居然又閃掉了。眼睛挺亮的。

當威廉准備追擊的瞬間,門鈴響了。

「嗯,有客人?」

「啊,或許是最近新開的租書商。他那裏都是艱深的書,我就說家裏不需要,不過他每次有新書還是會帶來推銷。」

「好,我來應門。」

威廉舉了一只手制止想去玄關的愛爾梅莉亞。既然要應付說也說不聽的麻煩客人,與其讓年輕女孩應門,由男人出面應該更合適。

「唔~那就交給你了,不過麻煩你別動粗喔?」

「你把我當成什麽啦?」

「在許多方面都不知節制又沒有常識的爸爸。」

哈哈,看來你很明白不是嗎?既然得到家人理解了,接下來就讓不速之客見識所謂的生死邊緣吧。

威廉一邊吱嘎作響地舒展肩膀,一邊走向玄關。

門鈴又響了一聲。

「好好好,現在就開門。」

威廉握住門把,轉動,打開。

「不好意思,我們家小孩對艱深的書──」

「嗨,威廉老弟。」

他與門外的訪客四目相交。

來者長有胡渣的嘴邊,賊賊地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啊。」

威廉用手指扶額,忍住突如其來的頭痛。

對喔。這家夥就是這種人。

「好久不見,納維爾特裏。托你的福,就像你看到的一樣。」

威廉抱著挖苦的意思如此回答,被奚落的納維爾特裏卻心情大好似的點頭說:「那太好了。」



「喲,愛爾,你依舊是個美人胚子。」

「歡迎,納維爾特裏先生,你還是這麽會奉承。」

「不不不,我這是真心話。美麗花苞將開出美麗的花。再過兩年,你肯定會成爲男人們無法置之不理的迷人淑女。有我做保證。」

「是是是。我信一半就好。」

「真不領情耶。不能把比例調高一點嗎……?」

「……喂,你們倆都給我等等。」

威廉打斷了講起話來溜得很的兩人。

「愛爾,原來你認識納維爾特裏?史旺他們就算了,我可不記得有帶你見過這個滿臉賊笑的胡渣男。」

「他最近不時會來看看家裏的狀況。你們是同伴對吧?」

「……納維爾特裏。你這是什麽意思?」

「唔~最近我常奉教會的使命來這一帶。想到尼爾斯前輩或你說不定在這裏,我就試著來拜訪了。雖然你們大多都不在,幸好今天有遇到你。」

納維爾特裏一臉無辜地講出這種好話。

他會專程來找尼爾斯前輩──就是指那個臭師父──那種怪人,還真是奇特的家夥。自己被拿來跟那個師父相提並論,更讓威廉有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

「後來,我的重要目的當然就變成來見這位小淑女喽!」

「好,納維爾特裏,跟我到外面去,你想在墓志銘上刻什麽盡管說。」

「別這樣啦,爸爸……對不起喔,納維爾特裏先生,只要是跟我們有關的事情,我們家爸爸都開不起玩笑。」

「我可沒有開玩笑。」

「我也不打算當玩笑帶過。」

「哎喲,都叫你們別這樣了。」

愛爾梅莉亞鼓起腮幫子。

「不扯那些了,既然今天能見到威廉老弟,我有事相求。」

「哦?」

威廉彷佛聽見自己板起臉孔的聲音。

「可是前些日子,你好像才說過不能把背後托付給我?」

「當然了,我這趟來不是爲了那件事。」

威廉講話卯足了尖酸勁,對方卻用裝蒜的臉色回避。

「今天要談的跟那是兩回事。最近原因不明的昏睡者正在增加,你有沒有聽過這個傳聞?」

喔,那件事情啊。

難不成就是剛才在話題中聊到的傳聞?威廉朝泰德瞥了一眼。

納維爾特裏在成爲准勇者之前,似乎用冒險者身分闖出了相當大的名氣,在部分冒險者之間幾乎已是口耳相傳的傳奇性人物。而且泰德好像也包含在「部分」當中,他的眼睛從剛才就閃閃發亮。

威廉有點不是滋味。欸,一樣是面對准勇者,你對待我的態度未免差太多了吧?威廉難免有這種想法。

「……嗯。只論有沒有聽過的話,我有。」

剛才聊到的就是了,這點威廉不說。

「那就好說。幕後黑手是真界再想聖歌隊。」

……啥?

「哪門子的組織啊!感覺像年輕氣盛才會取出那種要不了幾年就後悔的名稱。」

泰德口中冒出似曾相識的感想。

「說穿了,就是具備軍事力的邪教組織。我和威廉還有愉快的夥伴們在前年曾經掃蕩過那幫人。可是,看來他們最近又死灰複燃了。」

「……那些人的研究,是將咒術轉用爲兵器吧?爲什麽會跟無差別的昏睡事件扯上關系?」

「我不清楚詳情。不過,可以想見那應該是他們正在進行的研究的一環。換句話說,就是在研發隨機挑選目標仍可收得十足效果的詛咒。還有,他們更一並在研發能將其散播到超廣範圍的技術。」

威廉背脊冒出一陣寒意。納維爾特裏話說得簡單,然而那要是真的實現了,就是足以輕易毀滅世界的技術。

……啊,不對。

仔細一想,問題有如此規模是合情合理的事。

畢竟依史實所載,在這之後,世界確實毀滅了。威廉不明白這事與〈獸〉的誕生有何關聯,但那項最尖端的荒謬詛咒技術想必脫不了關系。

「帝國議會認同事態的危險性,就先委托公會聯盟調查了。據說這種狀況幾乎發生在大陸全土,不過調查範圍仍劃定在帝國領內。所以喽,我想寇馬各市的冒險者公會也馬上會接到調查的委托。」

泰德頓時動了動耳朵。

「那跟我有什麽關系?」

「哎,其實是贊光教會表示,希望能派一名准勇者輔助寇馬各市進行調查。照這樣下去,差事似乎會被交到我頭上。」

──不對勁,威廉心想。

冒險者與勇者聯手並不算多稀奇的事情。討伐極度危險的自生怪物時;摧毀向四周散播瘴氣的地下迷宮時;面對非克服不可的巨大阻礙時,有能力挑戰的人自然會聯手。先前討伐星神時,艾米莎、凱亞、西爾葛拉穆三位冒險者就協助過身爲正規勇者的黎拉。

不過,那基本上都屬于要大戰一場或摧毀些什麽的任務。換成不確定是否會發生戰鬥的其他種任務,勇者根本就無能爲力才對。

(哎,無所謂啦。)

反正要幹活的是納維爾特裏。

他到這裏應該是爲了把工作推過來吧?想得美。

「有工作真好,那你用心幹活吧。」

「哎,別那麽說,能不能替我接手,這是爲了幫助有困難的人喔?」

「有困難的人是你。」

「話是那麽說沒錯啦。」

納維爾特裏搔了搔後腦杓。

「別看我這樣,我現在挺忙的喔。不開玩笑,目前我參與的使命,已經演變成難保不會關系到世界存亡的問題了。」

應該也是。如今〈十七獸〉已接近完成,假如無法阻止真界再想聖歌隊的野心,世界就會毀滅。

倒不如說就是無法阻止,結果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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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6 pm

威廉對此心知肚明。

「……呃,不好意思。我能不能說些話?」

面對那種稱不上會話的互動,愛爾梅莉亞從旁插話了。

「你們談的是睡著後就醒不來的那些人,或許作的都是同樣怪夢那件事對不對?」

「我有聽說那回事。雖然還無法證明前後症狀有因果關系,但可以料想的是,那個夢大概與我們所談的詛咒滲透度有關。」

「請問,有人曉得那是什麽樣的夢嗎?」

「這個嘛。據說是待在周圍所見盡是灰色沙原的夢,特徵在于心情會覺得說不出的懷念。」

愛爾梅莉亞看向泰德。泰德點了點頭。

「……爸爸。」

這會兒,她臉色不安地色朝威廉看過來。

「怎樣?」

在現場所有人的矚目下,愛爾梅莉亞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從以前就常常做那個夢,怎麽辦?」

「──────喂。」

威廉以幾乎穿破地板的氣勢泄氣地垂下肩膀。

「哈哈哈,用不著擔心啦,愛爾。」

納維爾特裏居然開朗地拍手說:

「像這種事件,在場身經百戰的勇者立刻會替你解決。」

「被資曆遠比自己久的人這麽說會覺得很不爽耶……」

威廉猛搔腦袋。

這裏是夢境。這個愛爾梅莉亞是冒牌貨。他明白。他自有分寸。

然而,即使如此。

這個女孩有愛爾梅莉亞的模樣,會用愛爾梅莉亞的嗓音講話,會用愛爾梅莉亞的笑容叫他「爸爸」,若要威廉‧克梅修拋下她不管──

「我知道了啦。」

當然辦不到。

「混帳東西。我接手總行了吧,這差事交給我啦。」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滿面笑容。讓人想用全力痛扁。

「──這樣做,並不只是因爲我想偷懶。和冒險者公會聯手作戰,你活著的事情就會透過公會聯盟在大陸上傳開吧?」

納維爾特裏閉上一邊眼睛。他應該練習過不少次,媚眼拋得漂亮。

「聽說你沒回來,大陸上有許多人都感到難過。我不會叫你跟所有人打照面,至少報個平安讓他們安心吧。」

「那倒是……」

當然,威廉並不是沒有考慮過那些。

但無論是操心或安心,一切都只是夢裏的錯覺罷了──想到所有事物立刻就會消失無蹤,他實在沒有實行的意願。

「……話談到這個份上,我是不太想問啦。黎拉現在怎麽樣?」

「啊~」納維爾特裏有口難言似的沈下臉色。「和星神的那一仗,讓黎拉十分耗弱。後來她一直都待在帝都的施療院。」

「是嗎。」

威廉原本把這當成無關緊要的事情。

冒牌的世界,冒牌的黎拉。而且有別于愛爾梅莉亞,既然那個冒牌貨人在帝都,威廉就連她的臉也見不到。

哎,即使如此,無論形式爲何,既然那個感覺殺也殺不死的天才姑娘曾經多活了一陣子,或許就可以當成好消息。

「嗯,果然你會在意她嗎?」

「以普羅大衆的標准,我姑且把她當成以前的同伴來在意。」

「你又來了。不用害羞啦,愛有時候救得了世界,有時候救不了。」

威廉被納維爾特裏拍了拍背後。

「就這樣喽,愛爾有我照料,安啦。別擔心,我好歹有等她成年再說的分寸。」

威廉握起拳頭。

由那位西爾葛拉穆‧莫特親傳,威力稍加猛烈的突擊架式。

「……我懂了,我懂了啦,你把右手放下來。我記得喔,那是龍爛劫鼎的起手勢對吧,之前你在打倒鏽龍(Rust Dragons)時用的招式吧?中招後超痛的對不對?整個人都會被揍飛對不對?」

疑似從頑皮小孩身邊解脫的奈芙蓮一進屋裏,就滿臉不可思議地偏了頭。

3.自稱的女兒與自稱的寵物

愛爾梅莉亞‧杜夫納在作夢。

無窮遼闊,無窮空蕩的灰色大地。

偶爾會有不知名的獸,從視野一隅緩緩地穿越而過。

刮起的風在耳裏留下奇妙的旋律。

那應當是奇妙的光影。

然而,她的心情卻不可思議地安詳。

何止如此,內心甚至有種懷念感。

啊,對了。這就是我們的所歸之地。我們應有的面貌。

如此呢喃的聲音,在耳裏深處不停歌唱著──



愛爾梅莉亞醒來了。

心髒正發出聒噪的跳動聲。

她又作了那個夢。從小就反覆作過好幾次的夢。

那並不算惡夢。內容既不陰森也不血腥。她在夢裏看了莫名其妙的景物,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觸,如此而已。

可是,那種感覺……在夢中感受到的那種安詳,好可怕。彷佛自己變得不是自己,還不覺得反感,讓愛爾梅莉亞無比畏懼。

明明這陣子都沒有再夢過了。

在老家時,她大約半年會夢見一次。喪父住進養育院以後,變成大約一年夢見一次。到最近頻率又變得更低了。因此,她放心且疏忽了。

「會醒不來的詛咒嗎……」

泰德和納維爾特裏所說的事件,讓愛爾梅莉亞的不安加劇。盡管並不是作夢就會受詛咒,他們也表示根本還不確定兩者是否有因果關系,但她就是會怕。

──明天也要早起,得躺下來繼續睡才行。

想是這麽想,一度亢奮的心髒卻遲遲不肯靜下來。感覺閉上眼睛似乎又會看見那不可思議的光景,連眼皮都久久無法阖起。

「……呼。」

不行。就算繼續在床鋪裏翻來覆去,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喝個水換換心情吧。

這麽想的愛爾梅莉亞走下床,披上開襟毛衣。

身體微微地打了哆嗦。

暖爐的小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

愛爾梅莉亞來到客廳,就發現有女孩子睡在沙發上。對方似乎是讀書讀到一半輸給睡意,不小心睡著了。疑似由別人幫忙蓋上的毛毯,已經稍微脫落。

「奈芙蓮小姐……」

那個少女是個准勇者,聽說是威廉的後進。

據說她生在遙遠的國家,因此對帝國用的語言並不熟,然而她十分用功,短短幾天就變得能跟人做簡單的對話了。「因爲文法類似,學起來輕松。」盡管當事人如此解釋,就算那樣,愛爾梅莉亞仍覺得事情還是有限度。難道所謂的勇者都像那樣嗎?

不過,如今對方捧著書縮成一團睡覺的這副模樣,只是個孩子。

愛爾梅莉亞試著輕輕撫摸那灰色的頭發。輕柔溫暖,是小孩子的頭發。

她又稍微動了手指,想戳看看那貌似柔軟的臉頰──

「……不行不行。」

愛爾梅莉亞打消了念頭。

「毛毯,對,不重新幫她蓋毛毯會感冒。」

當她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准備拿起毛毯時。

奈芙蓮睜開眼睛。

「……愛爾梅莉亞。」

「咦,吵……吵醒你了嗎?」

「唔……」奈芙蓮睡眼惺忪地望向四周。「剛才,我睡著了?」

「對不起喔,我只是想幫你重新蓋毛毯。」愛爾梅莉亞撒了小謊。「既然你醒了,還是到床上睡覺比較好喔。再說今天晚上滿冷的,睡沙發會感冒。」

「嗯。」

奈芙蓮點頭,卻沒有起來。她似乎睡迷糊了。

「……我打算喝點茶,奈芙蓮小姐要嗎?」

「嗯。」

依舊像是睡迷糊的奈芙蓮又點頭。

感覺像小狗狗呢,愛爾梅莉亞心想。

因爲如此,奇妙的茶會在半夜開始了。

愛爾梅莉亞試著沖了據說有舒緩神經等相關功能的香草茶。之前被別人推薦,她才會買下連名稱都不曉得的茶葉,不過在這種夜晚二人共享正合適。

茶點則是餅乾。她藏在櫥櫃裏面的珍品。

大概是因爲怕燙,奈芙蓮忙著朝杯子吹氣。

「奈芙蓮小姐,你跟我們家的爸爸是什麽關系?」

忽然間,這樣的疑問從愛爾梅莉亞口中冒了出來。

說出口以後,她才發現自己用了責備的語氣。

「……對不起,我問的方式錯了。呃,我並不是懷疑你們有不純的關系,該怎麽說呢?」愛爾梅莉亞沒辦法順利找到詞彙。「聽說你是他身爲勇者的後進,可是,感覺不太像只有那樣。」

沒錯。愛爾梅莉亞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時,就不可思議地如此認爲。

奈芙蓮相當受威廉重視。

可以感覺到,奈芙蓮本身也重視威廉。

而且,他們倆對彼此的態度,即使在旁人眼裏也相當自然。

雖然說,那看來並不像男女間的戀愛情愫或類似的感情就是了。

「唔……」奈芙蓮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是寵物。」

寵物。

又是個出乎意料的詞。

原本帶著暧昧笑容的愛爾梅莉亞,頓時變成嚴肅臉色。或許,這是得把爸爸也找來問個清楚的狀況。

「因爲讓威廉獨處,他好像就會崩潰。爲了避免那樣,待在他身邊是我的任務。保持會稍微妨礙威廉的距離感,這是我最近學到的絕活。」

「啊……是……是那種意思喔。」

寵物兩字讓愛爾梅莉亞有了一些偏激的想像,不過,看來對方似乎是把這個詞當成「比較親昵的朋友」來用。

她寬心地放松了表情。

由于彼此能像這樣正常對話,差點讓人忘了奈芙蓮才剛學會這裏的語言,詞彙量應該也不夠。她的遣詞會這麽聳動大概就是起因于此,愛爾梅莉亞如此做了解讀。

「不過。」

奈芙蓮落寞似的微笑。

「威廉在這裏比較不一樣。不太會給人快崩潰的感覺。」

「……是那樣喔?」

愛爾梅莉亞不曉得威廉在養育院之外是何模樣,沒辦法比較。

「大概,他已經不需要我陪在旁邊了。」

「……是那樣嗎?」

愛爾梅莉亞熟知威廉在養育院裏是何模樣,便覺得對方說的有些不對。

「因爲爸爸就是那樣子,我覺得他肯定又會離開這裏,然後跑去某個地方。到時候我也沒辦法跟他一起去,說不定,他到時候又會像你說的那樣變得快要崩潰。」

她又在自己的杯子裏倒了香草茶。

「奈芙蓮小姐,那種時候大概就只能靠你了。呃,雖然爸爸是那麽的窩囊又不中用,還請你多多關照他。」

「……愛爾梅莉亞。」

對方朝她露出有些訝異的臉色。

愛爾梅莉亞對于自己口中會說出這樣的話,也覺得有一點點意外。

「嗯。到時候包在我身上。」

奈芙蓮微微地,卻也莫名有勁地點了頭。

茶會結束,茶具收拾完畢。愛爾梅莉亞回到房裏。

(爸爸的身邊,好像依然有許多出色的女性呢。)

她匆匆鑽進床鋪。離拂曉的時間已經不多,然而,這次她覺得似乎能一覺安眠了。

4.冒險者們

原本所謂的冒險者,大部分都是沒接受過像樣訓練,而且有勇無謀又愛作白日夢的一群人。

他們的生活當然不穩定,在社會上的信用也幾近于無。順帶一提,挑戰自生怪物或其他鬼東西時的生還率也低得嚇人。

冒險者公會則是那些冒險者的互助組織。其存在相當普遍,在大陸全土,還算繁榮的城鎮裏往往會有一個以上獨立核算經營的公會。

而公會聯盟,就是位于各地的公會爲了進一步互助而成立的上層組織。

由他們普及于世的等級系統與各種制度,讓原本只是有勇無謀又愛作白日夢的冒險者們變成了經過訓練的探索者。過去無異于爛賭局的冒險者收入在某種程度內穩定下來,過低的生還率也多少提高了。



「勇者……」

「是勇者……」

「居然有勇者……」

排斥歸排斥,還是會聽見竊竊私語的聲音。

視線中蘊含的感情,交雜有嫉妒、憎惡與憧憬的色彩。

(雖然我早習慣了,待起來就是不舒服……)

威廉硬忍住想歎氣的情緒,然後環顧四周。

寇馬各市僅此一間的冒險者公會入口。寬廣空間裏聚著十幾名男女。

所有人都用充滿複雜情緒的目光望著威廉。

(我們還真是惹人嫌啊。)

威廉裝蒜似的苦笑。

畢竟這些冒險者在社會上普遍受到的待遇,只比流氓無賴好一丁點。另一方面,勇者則爲了守護名爲人類的種族,始終站在與異族作戰的最前線,堪稱英雄中的英雄。至少社會上的觀念就是如此。

順帶一提,就算立場反過來,仍會有類似的怨言。勇者陣營基本上無法自己挑選戰場。他們扛的招牌固然光彩,然而簡單來說,勇者就好比受聘于贊光教會的傭兵團。作戰不允許敗北或逃亡,只能奉命而戰並一路獲勝。從那樣的角度來看,冒險者的過活方式無疑顯得既自由又悠哉。

以上不過是分別舉出一例而已。除此之外,兩者之間仍有許多造成摩擦的理由。因此,除了熟悉雙方立場的納維爾特裏屬少數例外,基本上冒險者與勇者是關系惡劣的。

「所以我才不太想來就是了……」

威廉想起自己身爲無徵種,而在二十八號懸浮島備受冷眼看待的那段時期。他飄開目光,並且無奈地輕輕歎息。

「……威廉‧克梅修大人。」

櫃台的姑娘聲音有些發抖地喚了他的名字。

「身分驗證結束了。我們認定您是隸屬贊光教會的准勇者。而且,我們要央請您協助這次一連串的任務。」

「呃~好啊。我全力配合。」

「那……那麽,先麻煩您填寫這份文件。」

「慢著慢著。別用那種方式講話。」

威廉甩了甩手強調:

「只是將小酒館改裝過的公會,總不可能從平時就這麽官腔官調的吧。我現在是幫手,也是夥伴。用正常方式講話。當然──」

他轉頭又說:

「──假如有話想講,就別用眼睛看來看去,直接開口告訴我。」

有十幾個人一起把目光轉開了。在這種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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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6 pm

「……也對。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只有一個男子仍直直地朝威廉這邊看過來。

黑皮膚的大漢從椅子上緩緩起身。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彷佛每步都要踏得紮紮實實。男子的體格實在壯碩,一瞬間,威廉還以爲他是巨人族。不可能有那種事。對方是人類。

男子的步伐看似隨便,但並非如此。光從體重轉移與重心分配來看,至少這人不是門外漢。威廉有些佩服。

「你剛才說得沒錯。這裏是小酒館改裝成的公會,說不上多正派。掉一根湯匙都能讓人互相打起來。有的日子,在拘留所或施療院過夜的人甚至比回家的多。我們公會就這套作風。」

「哦。」

這段嚇唬人的詞還真廉價,威廉心想。

口才頂多比三流混混拿常套句叫囂好一點。坦白講,正因爲威廉才剛贊許對方的身手,心裏不免感到失望。

哎,即使如此,以流程而言並不壞。

組織高層決定要底下的人聯手。憑這種理由叫人和睦相處是有困難的。像勇者與冒險者這樣本來就相處尴尬的關系自然更不在話下。

至于要解決這種情況,最好的方式就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能順便出拳相向更好。當然,要是害對方丟光面子就沒意義了,威廉八成得巧妙地放水。

眼前的男子看起來還算頑強。下手重一點似乎也無妨。威廉自己要怎麽挨打才能將受傷演得像,反而才是問題……不知道稍微咬破嘴巴能不能混得過去。

「所以喽。」

男子把原本直直瞪著威廉的眼睛轉向旁邊。

「你別把小朋友帶進來。我們這裏禁止未滿十五歲的人進出。」

「…………唔?」

「何況你帶的是看起來這麽乖巧的小女孩。我不知道你帶她到處晃是什麽居心,但是這樣對教育不好吧。」

奈芙蓮微微地偏頭。

「呃~」

威廉朝公會裏看了一圈,在場有一半人把眼睛轉開,剩下的全都點頭附和。

「啊……對喔,確實有道理。不好意思。」

「要道歉,你應該向旁邊的小姑娘說才對。」

「好……好的。抱歉,蓮,你能不能在外面等一會兒?」

「嗯。」

奈芙蓮乖乖點頭以後,就快步離開公會了。



三十分鍾後,在繞行寇馬各市內的公共馬車上。

馬車車廂爲四人座,目前全都坐滿了。

奈芙蓮眼睛發亮地望著景色逐步往後飛馳。

在妖精倉庫座落的六十八號懸浮島提到車子,頂多只有手推車。並沒有可以載著人高速奔馳的代步工具。因此,對于在六十八號島上長大的奈芙蓮看來,隨著車輪喀啦聲響流向後方的景色本身應該就是新鮮事。

(對她來說,這大概分在與飛空艇完全不同的類別吧……)

假如奈芙蓮有尾巴,肯定正左搖右擺地甩得起勁。她的心情好得讓威廉有這種想法。連馬車跑在別無可看處的寇馬各都這樣了,不曉得帶她到帝都又會如何?

接著,威廉將目光從奈芙蓮身上轉到前面。

眼前的泰德正在捧腹大笑。

「……有那麽好笑?」

「那當然喽。哎,我也好想看現場耶。要見識威廉先生氣勢輸人的樣子,往後應該好一陣子沒機會了。太可惜啦~」

泰德從聽過剛才在冒險者公會發生的那一幕之後,就一直是這副德行。

受不了,真想扁這家夥。

「我太小看寇馬各的安逸程度了。沒想到連公會裏都成了溫馨世界。」

「那是沒辦法的事啊。」

泰德一邊擦著眼淚之類的一邊說:

「畢竟這附近沒有地下迷宮,也沒有強悍的自生怪物棲息。真是粗人就會立刻遷籍到相關差事多的別市公會了。目前在編的人員總歸是常識分子居多。」

「常識分子就別當冒險者了,去做正常工作啦……」

「因爲他們也有浪漫情懷或野心嘛。」

真虧有這種麻煩的常識分子。

……唉,也罷。威廉不想將丟臉的事情一直放在心上。

「話又說回來了,你啊,真的是准勇者嗎?」

在泰德旁邊,有搭乘這輛馬車的最後一個人──身穿單薄紅色皮甲的女子正朝著威廉打量。

對方年紀比威廉略長,頂多二十出頭。盡管威廉對遭受好奇目光這件事已經習慣了,然而被年齡相近的女性靠得這麽近,難免有些不自在。

「體格瘦弱,整張臉一副發呆樣,還說自己連專用聖劍都沒有。」

她瞥向威廉身旁的奈芙蓮。

「何況你來工作居然還帶著小孩。把這些全部算進去,你看起來一點本事也沒有嘛。」

對于自己的外表缺乏霸氣及魄力這一點,威廉自己也十分清楚。

「哎,我常被這麽說。」

「嗯。答話也沒有半點霸氣。不行啦,這年頭的男人,事事都被動可爭取不到任何東西喔?」

「……嗯,對啦。我有深刻體會。」

嗯嗯嗯嗯──女子蹙眉。

「你真的沒有勇者風範耶。我之前見過的勇者可不是這樣。該怎麽說呢,那個人非常自負。感覺會爽快地說出『要作戰統統由我來,弱者退下』之類的話。」

「啊~……」

准勇者的人數恒常保持在三十人左右。基于工作性質,當中的面孔滿常替換。此外,幾乎所有人都經常轉戰于大陸各地,因此就算同爲准勇者,彼此相識的人仍然有限。

在這前提下,威廉無意間想到。過去的准勇者當中,好像確實有那樣的家夥。

「我知道那個人沒有惡意,實際上他就是比我們強多了,不過,你不覺得他那樣很讓人火大嗎?對不對?」

被要求附和的泰德含糊地聳肩說:「就是啊。」

「所以喽,聽說這次也要跟准勇者一起工作,我就做了心理准備,反正來的八成又是個令人火大的家夥。實際碰面卻發現是這樣的乖乖牌。你說,你要怎麽彌補我心裏這種落空的感覺?」

「那算我的責任嗎……?」

「假如不是你的責任,那要誰負責?」

誰都無所謂吧,管他的。

「准勇者也是人,麻煩你接受人有百百種。」

「唔,你說話真不討喜。」

馬車的車輪似乎輾到了小石頭,車體「匡」地大幅搖晃。

「好了好了,盧季艾前輩和威廉先生,請你們點到爲止,差不多該談正事了。」

泰德輕輕拍手。

「談正事可以,但是由你來主持就讓我覺得不爽,席歐泰小弟。」

「說得對,我只要看泰德擺架子就會火大。」

「拜托你們別在這種事情上面一鼻子出氣啦。我做個確認,這次的工作是要運送昏睡男性到市營施療院,沒錯吧?」

「嗯,對啊。」

被稱爲盧季艾的女子輕輕點頭。

「他名叫奧德勒‧N‧葛拉希斯。四十七歲,是個油漆工。和小兩歲的妻子住一起。從陷入昏睡到今天已經第三天。據說是前天早上,太太跟平常一樣去叫他起床時發現的。」

有鴿群拍翅從馬車旁邊飛過。

「呃,盧季艾前輩,我有問題。」

泰德舉手。

「那位奧德勒先生之前作過怪夢嗎,有沒有相關的傳聞?」

「有喔。他好像跟太太提過好幾次,自己曾作了有趣的夢。放眼望去,盡是灰色的遼闊沙漠景象──」

威廉稍稍垂下目光。愛爾梅莉亞也說她夢過那樣的景象。

此外……雖然不知道與事件有沒有關聯……威廉和奈芙蓮對那樣的景象也相當熟悉。而且,他們不是在睡夢中,甚至也不是在這個夢境裏的世界(唉,真令人混淆),而是在現實世界裏實際見過。

「──那片沙漠中,還有見也沒見過,像野獸一樣的生物在徘徊。」

這也跟愛爾梅莉亞的證詞一致。

此外,也跟威廉他們在現實中的體驗一致。

「──另外,據說他在夢裏有聽見類似歌聲的聲音。」

「歌聲?」

威廉不由得提問。在他所知的大地,即使有灰色沙漠以及〈獸〉橫行于上的身影,也沒聽過有什麽歌聲。

「沒錯,歌聲。旋律和歌詞都想不起來,但他確實記得是歌聲。」

盧季艾說到這裏,就朝手邊的筆記瞄了一眼。

「然後呢,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奧德勒先生對于那片沙漠、野獸還有歌聲,都覺得懷念無比。而且第一次不如第二次,第二次不如第三次,那種懷念感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強。」

「你覺得他的夢和昏睡詛咒有關嗎?」

「誰曉得啊。從現狀要怎麽解讀都可以,正因爲如此才什麽都說不准。只要讓施療院好好檢查過,就會多一點置喙的空間吧。」

說完,盧季艾把目光轉向威廉。

「好啦,身經百戰的准勇者先生,聽到這裏,你有沒有發現什麽端倪?」

然後壞心眼地問。

「這個嘛。帝國、公會聯盟和贊光教會,都握有被視爲詛咒元凶的真界再想聖歌隊將根據地設于何處的相關情報。」

「咦?」

「啥?」

兩名冒險者一塊發出了糊裏糊塗的聲音。

「爲什麽會扯到那上面?」

「昏睡事件在大陸全土都有發生。盡管如此,公會聯盟卻只在帝國內著手調查。贊光教會則派准勇者來寇馬各市協助調查。帝國和公會聯盟都接納其做法。這套流程明顯不自然吧?」

威廉繼續對滿臉呆愣的兩人說明。

「他們三者應該共同擁有足夠的情報來預測真界再想聖歌隊會以武力抵抗,也有足夠的材料來爲這項預測背書。」

「爲什麽?」

「哪有『爲什麽』,勇者就是爲了守護廣大人類而戰的。至少贊光教會是如此宣傳,爲了讓世人相信那一點,他們用了許多手段。

而贊光教會在這次的案子專程派勇者來幹預。表示教會方面幾乎有十足把握,認爲這場仗會演變成全人類的規模。既然帝國和公會同盟都接受贊光教會插手,他們大有可能也具備相同的把握。」

順帶一提,暗中調查真界再想聖歌隊的納維爾特裏會停留在寇馬各這裏,早已經可疑至極。何況,威廉還在天上從史旺──大賢者那裏聽過。研發〈獸〉的那幫人是以帝國邊陲的小鎮做爲巢穴。

雖然他實在不能連這些都告訴眼前的兩人。

「等……等一下喔?」

威廉被打斷了。

「咦,剛才那是開玩笑的吧!我沒聽說這是那麽危險的委托耶?」

「那之後就要向公會拗補貼啊。」威廉看向窗外說:「我以前接觸過的冒險者,大多都會這樣做。」

「……威廉先生,說這個也嫌晚了,但你真的是准勇者耶。」

泰德一臉像是有所醒悟的表情。

「怎樣,你有什麽意見嗎,泰德?」

「呃,我只是覺得平時親近的人露出意外一面,感覺有點難以置信。」

「我可不記得自己成了跟你親近的人。」

「那我已經有打長期戰的覺悟了,我會慢慢設法克服。」

「跟你說不通耶。」

馬車停止。

「──好像到了。接下來要用走的喔。」

話還沒說完,泰德就打開馬車廂門,跳到石版道上了。

(……真界再想聖歌隊嗎。)

威廉試著在內心默念那個讓人懷念又忌憚的名稱。

那幫人毀了大地。事到如今,那已經沒辦法挽救了。假設威廉就算能在這個世界設法擊潰他們的野心,早已滅亡告終的現實世界也不會因而複蘇。基本上爲了找到從這個世界逃脫的出口,威廉他們原本就打算堅守觀察者的立場。既然如此,對于這個世界的曆史就不該過度幹涉。威廉明白。他明白這個道理。

明知如此,威廉會接下這種差事,是因爲一向堅強的愛爾梅莉亞難得露出怯弱臉孔。絕不是因爲他被納維爾特裏诓了的關系。

(哎……走到這一步,就認真追查看看吧。)

過去掃蕩那些人時查過的情資,還有接下這次委托得到的說明,已經讓威廉掌握到關于那些人的基本資訊。

他們是從贊光教會衍生的宗教團體。雙方共有基本的典籍,在教義上也無多大差異。要提到那些人怎麽會養出兵力和帝國作對,似乎是因爲真界再想聖歌隊的教義多添了一句「這個世界原本應有的姿態並不像現在這樣」。他們聽從其教誨,始終致力于剿滅錯誤的世界,想將正確的世界帶給衆生。

對于生活在世上的萬物來說,那就是在添亂。

添亂到最後,他們真的重繪了世界的面貌,因此實在叫人頭痛無比。

從公共馬車的停車處,要到那個叫奧德勒來著的家,仍稍有距離。

四人悠哉地走在位于寇馬各東側,街容略爲雜亂的住宅區。

「……哦。」

威廉在路邊發現賣烤栗子的攤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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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6 pm

寇馬各市近郊的森林中也有許多栗子樹。只要將從那裏搜集撿來的栗子直接烤過,然後用舊報紙包起來提供給客人,就是一筆幾乎不費成本的生意。每年到了秋天,這種攤販就會出現在市內各個角落,散發出美味的香氣。

到了冬天,攤販數量便大幅減少,但不至于完全消失。它們偶爾就會像這樣冷不防地出現,挑動行人的食欲。這對鎮上居民來說是年複一年的景象,對威廉來說則是兩年不見的鄉鎮風情。

威廉向三人交代「你們等會兒」,接著就跑向攤販。確認火堆上有多少栗子以後,他點了四人份。剛烤好的栗子被舊報紙包起來交到他手裏。威廉收下東西,趕回等他的三人身邊。

「我覺得已經不是栗子的季節了耶?」

「別在意,只是我想吃罷了。」

威廉像用扔的一樣,將包好的栗子遞給等著他的三個人。

「會燙,所以要小心喔。」

奈芙蓮默默點頭並打開包裹。

「烤過的……樹果?」

「無論過程如何,既然來到這個季節的寇馬各,就沒有不吃這東西的道理。」

威廉說著,自己馬上就抓了一顆來吃。好燙。

雖然說已經過了秋天的時令,好吃的東西就是好吃。

(──冬天嗎?)

忽然間,威廉想到一點。

(這麽說來,離我的生日不遠了。)

生日快到了也不代表什麽。就算威廉‧克梅修在這個世界迎接了出生後第十七年的日子,和目前人在這裏的他也沒有多大關系。現實中的威廉已經超過五百歲,他總覺得對自己的年齡沒辦法認真看待。

──奶油蛋糕。

──我滿喜歡你烤的奶油蛋糕。拜托你在我下次過生日時,也烤個特大號的。

啪哒。

威廉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說過的話,抓栗子的手因而停下。

(……對了。)

對他來說,那是沒有守住的約定。

長年以來紮在心頭上,拔不掉的刺。

威廉和珂朵莉互許新的約定。而那個約定,他們都守住了。刺紮在心中的痛因而消失,差點從威廉本身的記憶中變得淡薄。然而。

對于在這裏的愛爾梅莉亞來說,並非如此。

由她看來,從約定的那一天,還沒有經過多久的時間。他們的約定並沒有成爲過去才對。因此,威廉的生日近了,就代表屢行約定的日子也近了。

「她……」

在威廉的意識後頭,有異樣感被觸動了。

某個地方有問題。明明有這種感覺,他卻想不到是哪裏有問題。

「……威廉先生,你是個怪人耶。」

泰德一邊朝自己的栗子吹氣,一邊說出這種話。

威廉從思索中被拉了回來。

「爲何突然這麽說?」

「呃,我以爲剛才應該只有我會被排擠,還得聽威廉先生奚落:『沒你的份啦。』因爲我這麽自然就拿到一份,才覺得有點訝異。」

啊。

「……原來你都沒想到啊。」

「該怎麽講呢,不是那樣。我這麽做的意思是你想吃栗子,就得對我們家女兒死心。」

「奇怪,話可以那麽說嗎?假如我答應,愛爾梅莉亞就會變成比烤栗子還不值的女生喔?」

唔唔唔。

「你口才變好了。」

「因爲威廉先生說來說去還是願意聽人耍嘴皮子嘛。其實我拌嘴也有得到成就感。」

「你的性格倒是變得惡劣了。」

「沒辦法直來直往談戀愛,性子就會拗啊。」

哈呼哈呼哈呼。奈芙蓮似乎是不小心把熱騰騰的栗子直接塞到嘴裏,變得臉紅耳赤地眼睛直打轉。「這個小朋友搞什麽?」盧季艾一邊嚷嚷,一邊跑到旁邊的公用井口取了水過來。對對對,沒吃慣的人都會鬧一次這種笑話,威廉冒出溫馨懷念之情。

「──欸,泰德。我問個怪問題。」

「怎麽樣?」

「萬一……」威廉有些猶豫。「……我遠征沒有回來,你能不能代替我讓愛爾梅莉亞幸福?」

當然喽!怎麽了嗎?難道近期內有遠征的規劃嗎!那樣的話,請務必包在我身上!啊,雖然這是以後的事,不過我們可以用威廉先生的名字幫小孩取名嗎?

威廉以爲對方會如此回答。

「我不要。」

「……嗯?」

「那我才不要。就算是假設,我也不願意去想。」

「爲什麽,你不嫌我礙事?」

「當然礙事啊。我常常希望擋人情路的威廉先生趕快被馬踹開。可是那碼歸那碼,這碼歸這碼。不做無法履行的約定是我的主義。」

「意思是,你沒自信讓她幸福?」

「當然沒有。」

泰德一口斷定。

「要讓她幸福地結婚,必須有她最愛的『爸爸』祝福。所以成婚以前,要是威廉先生不留在她身邊就傷腦筋了。我剛才說過吧?我有打長期戰的覺悟。

……啊,不過結完婚以後,威廉先生想消失得多快當然都沒有問題。應該說,最好完婚後就迅速消失。」

「原來是這麽回事。」

在冬天的寒意下,烤栗子的包裹逐漸失去熱度。

威廉一口氣抓了三顆開始變冷變硬的栗子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啃碎。

「所以說,你有規劃要到遠方的哪裏作戰嗎?」

「呃~……不,沒什麽規劃。我剛才只是問問罷了。」

這並非謊言。但也不是多正確的話。

規劃是有。然而,那是已經消化完畢的規劃。他確實已經去遠方作戰,而且沒有回來。

「……我啊,還打算再活五百年。想娶我女兒,就帶著用拳頭克服萬難的念頭放馬過來。」

真是座高牆耶──泰德開心似的笑了。

「那兩個男人聊的事情讓人摸不著頭緒耶……那個准勇者小弟有那麽大的女兒啊,他幾歲?」

盧季艾悄聲詢問奈芙蓮。

奈芙蓮想了一會兒……

「五百四十多歲。」

然後就咕哝著這麽回答。

盧季艾頭痛得用手指抵住太陽穴。



一行人搖響門鈴。

可以聽見屋子裏響起了匡啷匡啷的響亮聲音。

「……沒反應耶。」

「好像出門了。奇怪,公會應該有聯絡才對。」

在那個叫奧德勒來著的住處前,四人面面相觑。來到這裏卻沒有成果,實在叫人發愁。

盧季艾用手握住門把,然後轉動。

「咦?」

門被推開了。

「門沒鎖。」

「唔哇,好粗心。這一帶治安沒那麽好吧?」

「不過,這樣不是正好?也許對方只是出門一會兒,我們先進去等吧。」

「咦?等等,請你等一下啦,前輩!」

盧季艾毫不猶豫地踏進屋內,泰德則跟在後頭。

「以人族的規矩而言,這樣做是可以的嗎?」

「算灰色地帶。」

威廉和奈芙蓮一邊說,一邊也隨後跟上。

地狹屋稠的集合住宅窗戶通常不多,這棟公寓也是。即使在太陽高挂的時段,進了屋內仍顯昏暗,此外,還有種異于外頭寒氣的涼意將肌膚裹住。

──嗯?

威廉微微蹙眉。好像有地方不對勁,他如此認爲。

「蓮。」威廉小聲提醒:「稍作准備。」

光是如此,奈芙蓮似乎就正確地掌握到威廉想表達的意思了。她收斂表情,稍微調整呼吸,靜靜地開始催發魔力。

「不好意思~我們進來打擾喽。」

在威廉下指示的這段期間,盧季艾仍大步大步地在廊上前進,還探頭朝開著的門後面問:「葛拉希斯先生,不在的話麻煩應聲──」

利刃無聲無息地逼近她的頸子。

金屬聲響。

「……什麽?」

盧季艾糊裏糊塗地開口。

無光澤的黑色刀身在千鈞一發之際被攔得正著。

擋下利刃的是公會批售給衆多冒險者且作工平凡的短劍。用來砍草叢、切繩索、支解野獸都方便的好東西。只不過不太適合用于戰鬥。

砰。宛如用大槌把牆敲垮,撼動下腹部的大聲響。

黑色刀身連同握著刀柄的披風男子一塊遭到猛然震退。

「咦?」

威廉穿過發出疑惑之語的冒險者身旁,然後溜進房裏。

有別于剛才他揍飛的男子,還有三個詭異男子全都身穿附風帽的披風,還手持同款黑色曲刀朝他砍來。其步伐何止毫不紊亂,更沒有聲音。光看身手就知道三人全都相當老練。

這把短劍已經不能用了吧。

擅自從泰德腰際借來的那玩意兒,在剛才用來擋刀時,劍身就被利刃砍進一半了。要是再重複一次相同舉動,短劍顯然會輕易折斷。因此,威廉毫不猶豫地將其拋向半空。

威廉稍微催發魔力,觀察咒脈。什麽也看不見。換句話說,這些人不用魔力或類似的力量。了解到這點就夠了。

他深深吸進一小口氣,停住──然後沖刺。

一名男子的身體突然垂直彈起。被砸到天花板的他幾乎撞破屋頂,發出爆炸般的沖擊聲響。其余男子的視線反射性地往那裏聚集。威廉收拳並采取行動。視線聚在一處代表容易估計死角,連假動作都不用就可以趁虛痛擊。他壓低姿勢,鑽進暗處及陰影的空隙,狠狠出招輕取另一名男子的頸根。

剩下一人。

威廉稍稍吸氣,只留下「唰」的些許聲響,就以超乎常識的速度拉近敵我距離。他將身體貼向最後一人跟前,用拳頭觸及其側腹,要對方一招倒下──

威廉扭身。

回避動作驚險趕上了。黑色刀身掃過片刻前威廉脖子所在的位置。被刀尖勾住的領口扣子遭扯開飛到半空。

(──莺贊崩疾被看穿了嗎?)

這並非值得訝異的事。畢竟莺贊崩疾很有名。實際會用的人雖少,招式名稱與內容卻廣爲人知。因此,只要有意將與人搏鬥的技術練到某種境界以上,就算自己使不出這招,會預先想好要如何對付練成莺贊崩疾的人也不足爲奇。

你的技倆被看透啦──男子的眼睛如此笑了,威廉有這種感覺。

(哼。)

威廉再次當著對方眼前沖刺。起手勢與方才幾乎相同。男子反射性地提防莺贊崩疾,曲刀一掃,打算將利刃擱在威廉使出身法後會行經的路徑,接著──

後頸受重擊的他翻白眼昏了過去。

威廉可沒有好心到會對人一再重施被看穿的招式。剛才他用的是只有起手勢仿效莺贊崩疾的「蜃景步法」。而且,常人並不會設想一名戰士同時能運用多種源流迥異的步法。男子直到最後,應該都不明白自己爲何會被威廉繞到後面。

泰德那把被拋高的短劍,此時終于落在地板,發出了清脆聲響。

盧季艾當場癱軟坐到地上。

大喊「剛才是什麽聲音!」的泰德連忙趕到房裏。

而奈芙蓮──則一邊讓催發的魔力平息,一邊擺著有些不悅的臉色。她大概是不滿自己無事可做。

「呼。」

威廉將胸中的疙瘩連同歎息一起吐出。

剛才並沒有苦戰。然而,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還能贏得更輕松。

像這種時候,換成本來就把蜃景步法練到爐火純青的納維爾特裏,應該在第一次出手就能讓待在遠處的三個人同時腦袋搬家。換成史旺,瞬間就能發動將所有人制伏的咒迹。假如是西爾葛拉穆,用不著出拳就能靠大聲一喝讓所有人昏倒。換成艾米莎……應該整間屋子都會被魔力炸飛吧,大概。

威廉身上沒有任何一項絕技像他們那麽強,只能靠樸素的招式搭配,因時制宜地設法應付自己遭遇的狀況。

因此,威廉就把那些樸素招式的搭配套路練齊了。即使碰到一兩招不管用的狀況也完全不會傷腦筋,而且在大多數戰場都找得出接近最理想的作戰方式。他交出了戰果,也被納維爾特裏取了「最強准勇者」這樣的渾名。

然而,應付終究只是應付。就是因爲跨不過那道牆,他才在牆壁前改招換式跳個不停罷了。

原本就會的技倆練得再靈活,還是無法辦到超出能力範圍的事。就算能隨心所欲欺壓比自己弱的人,也改變不了無法贏過強者的事實。

當然,爲了這種事消沈也沒用。威廉內心明白。執著于自己沒有的東西也改變不了什麽。爲了有能者才存在的工作,就要交給有能者才聰明。世上正是藉著如此分工來運作的。

──希望親手保護他人。希望變得有能力保護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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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7 pm

與如此希望而初次拿起劍的那一天相比,威廉認爲自己應該已經長大了。

「好……好厲害……」

威廉聽見盧季艾傻眼似的聲音才回神過來。

「該不會是之前提到的真界什麽來著那幫人吧!」

而泰德──對狀況掌握得意外迅速。他拔劍並且毫不松懈地注意左右。滿有架勢的嘛,等級8,威廉感到佩服。不過,遺憾的是戰鬥已經結束了。

「泰德。」威廉用手勢指示他收劍。「你的工作在那邊。」

轉眼看去,在房間裏面的角落,有個老婦人正嚇得發抖。

「啊……難道您是葛拉希斯夫人嗎?」

老婦人猛點頭。

「太好了。」

泰德和氣地笑了出來。

「我們是公會派來接奧德勒先生的人。現在沒事了,請您先安心吧。還有可以的話,之後能不能請您將事情詳細告訴我們?」

只見老婦人逐漸放下戒心。

泰德待人親切,嘴巴也靈活。威廉會用的戰技再豐富,也模仿不了泰德。而且以爲人來說,恐怕像泰德那樣才是正確的。

他們將沈睡不醒的男子奧德勒‧N‧葛拉希斯帶回公會。

同時,也把用繩子五花大綁的那些偷襲者交出去了。

照葛拉希斯所說,那幾個男子是在公會人馬──也就是泰德他們──抵達前夕闖進來的。他們無聲無息地打開理應上了鎖的門,一句話都不說就將夫人制伏,還打算把沈睡的奧德勒先生搶走。

換言之,要是冒險者們來得再晚一點,或許他們就帶著奧德勒先生一起消失了。運氣真好,多虧星神保佑,葛拉希斯夫人熱淚盈眶地頻頻重複這些話。

(多虧星神保佑,是嗎?)

威廉倒認爲沒那回事,但這種真心話實在說不得。

遠古的星神早已滅亡了。存活下來的星神艾陸可‧霍克斯登想殲滅人類,結果反被正規勇者討伐(理應是如此)。無論人們再怎麽信仰祈禱,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能聆聽那些聲音的存在。

「──那是強到需要勇者插手的敵人?」

盧季艾問了這樣的問題。

「這個嘛。市井出身的冒險者要應付會有點吃不消吧?」

「呃,與其說吃不消,要是你不在,正常來想我已經死了耶。」

那倒難說。假如威廉沒有攔住那一刀,感覺對方似乎會在造成皮肉傷以後就停手。盡管生殺大權應該會落在敵人手上這點仍舊不變。

「你是覺得勇者連累你們遇到危險嗎?」

冒險者和勇者之間多有摩擦。

照威廉本身的體會,他認爲最大的理由就是這一點。只要有勇者在,就代表那是相當危險的戰場。而且,對危險的恐懼會拖垮正常判斷力。衆人會指責勇者才是帶來危險的元凶,將他們當成瘟神。

假設在勇者到達戰場以前,出現了任何一名死者。那之後不管他們再怎麽奮戰,都會被追究人命折損的責任。衆人會丟石頭咒罵都是他們害的。而且,勇者當然不許抵抗或反駁。這是常有的事。雖然威廉並沒有習慣,但他接受了。

「沒有,被救的是我,我根本沒理由生氣就是了。」

盧季艾爽快地告訴威廉。

「倒不如說……嗯,坦白講,我還覺得你挺帥氣。」

她甚至把目光轉向旁邊,對威廉說出這種話。

仔細一看,盧季艾的臉有點紅。當真嗎?

「啊,抱歉,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麽說呢,我並沒有喜歡上你。再說總覺得競爭會很激烈,而且你好像有個年紀大的女兒,還有就是──」

盧季艾「啊哈哈」地笑著講出殘忍的話。

「你似乎不是願意跟別人一起幸福的那種人。」

──啊,原來如此。

威廉坦然到不可思議地接受了那句話。

聽起來,那句話十分正確地形容了威廉這個男人。

他總是希望能讓別人幸福。

可是,反過來說。威廉曾希望由別人來讓他幸福嗎?

──假如能讓五年後、十年後的你幸福,對我來說也是美好的事情。這就是我覺得自己可以和你締結連理的最大理由。

威廉想起妮戈蘭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他說過的話。

當時,他沒能接受對方的好意。

他無法直視女方想讓名爲威廉‧克梅修這個人幸福的意志,而回以「拜托讓我當成沒聽過」這樣糟糕透頂的答覆。假如是妮戈蘭,應該連糟糕成這樣的答覆都能笑著容忍,威廉在依賴這樣的她。

「奇……奇怪,我該不會說錯話了吧,我戳破什麽痛心的回憶了嗎?」

「呃,不是那樣。」

威廉暧昧地笑。

「你有看人的眼光。我想你完全說中了。」



搬運奧德勒以前,威廉向夫人徵求允許,稍微檢查了他的身體。

結果先前的研判嚴重失准。

無論威廉再怎麽加強咒脈視力,也無法從奧德勒身上看出施加詛咒的痕迹。就算他對身體各處進行指壓,確認眼球動作,也找不出值得議題的異狀。對方看起來只是靜靜地沈睡著。

「──假如他是詛咒實驗的受害者,不可能感察不到咒力。他的昏睡屬自然現象,與散播的詛咒無關……有這樣的可能性。」

威廉喃喃說著。

「那種情況下,代表詛咒真的是隨機散播,聖歌隊陣營也沒有掌握那會對誰生效。那些男子會來襲擊,是因爲他們本身沒能得到昏睡者的情報,才想插手搶奪公會獲得的情報?是納維爾特裏所說的內應在搞鬼嗎──」

他繼續喃喃說道。

「威廉。」

「對方真正在研究的是〈獸〉,昏睡世界就現狀來說屬于無法操控的副産物。爲了操控這種現象才要收集樣本?這條思路倒還有可能,不過那樣一來,問題在于他們爲什麽會夢到未來的大地光景──」

「威廉。」

「要給予不特定多數的人預知能力?雖然理由及原理都不清楚,只看結果也有足夠的可能說得通。可惡,沒辦法厘清──好痛!」

威廉被奈芙蓮捏了屁股。

「……你做什麽啦?」

「我覺得,明明叫了名字卻沒有聽進去的人才有錯。」

她看似不悅地微微噘著嘴。

「怎樣,有什麽事情嗎?」

「當然有。你不要自己一個人思考。」

威廉的衣袖被她輕輕抓住。

「感覺挺稀奇的耶。你平常都毫不客氣地黏著我吧?」

「那是因爲放著不管,你好像就會崩潰。」

這麽說來,威廉覺得之前好像也有被講過類似的話。

「那你現在爲什麽要客氣?」

「……因爲就算放著不管,你好像也不會崩潰。」

「嗯?」

「因爲會崩潰的,好像只有我一個。」

「你在講什麽?」

「……沒事。忘了我說的。」

奈芙蓮只抓著威廉的衣袖,走在他旁邊。

「是喔。」

威廉隨即抓住奈芙蓮的頸根,把她抱到身旁。奈芙蓮「呀」地小小尖叫出來。

「哈哈,你果然很溫暖。」

「……我並不是暖爐。」

「我知道啦。」

威廉用手指亂撥奈芙蓮的頭發……原本他想,但是作罷了。

奈芙蓮似乎已經放棄逃跑,就乖乖地貼著威廉,並且擡頭問他:

「所以說,你曉得作夢的人是誰了嗎?」

「嗯?那個嘛,目前曉得的有愛爾,還有剛才的奧德勒先生,然後……記得公會那邊好像有名單……」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奈芙蓮落寞似的搖頭。

「這個世界,是某個人所作的夢。然而這並不是由你的記憶創造出來的。應該有某個比你更熟悉這座城鎮的人……之前我們不是這樣討論過嗎?」

──啊。

「你忘記了?」

「呃,倒不是那樣。」

目前來看,這座冒牌的寇馬各市實在太像真貨。

連似乎沒有人會在意的小地方,都經過仔細雕琢。越是調查,越是在此生活,就越是只能做出這樣的結論。

(──以單一某人的記憶爲基礎……或許這個前提才是有問題的。)

考慮到這座城鎮的重現度,還有奈芙蓮找來讀的書,想成將複數人的記憶像拼圖一樣加以組合會比較妥當。雖然不知道以理論而言是否可能辦到那種事。

(……嗯?)

憑單人記憶無法創造的世界。即使用兩三個人的記憶來湊合,大概也不夠。可是,假如換成一百人的記憶又會如何?

或者說,要是以千人爲單位,又會變成什麽樣?

過去的寇馬各市,人口大約有三千人。假如把那些人擁有的記憶全部撷取起來,不就可以重現出一座無比接近真實的城鎮了嗎──

「……莫非。」

威廉覺得這是異想天開。但他同時也覺得,若是用這套想法,幾乎就能解釋現狀的各種特殊性。

比如這裏的人們看起來像是各自擁有意志在活動,就是因爲他們全都跟威廉和奈芙蓮一樣,屬于「受困」的一方。當事人之所以毫無自覺,是因爲他們早就成爲這個夢境的居民了,這樣想就說得通。

倘若如此,這個世界廣大得可怕。尋常的惡魔要誘人入夢,基本上對象都是個人。即使偶爾會一口氣讓複數人沈淪,頂多一只手就能數完才對。應當有超乎常軌的力量被用來創造並維持這個世界。

這樣一來,其目的是什麽?

威廉和奈芙蓮在這個世界生活至今,卻沒有見到疑似惡魔用來讓他們屈服沈淪的把戲。

扯上真界再想聖歌隊的事件乍看下有那種味道,可是太委婉了。這幾樁事情給威廉的印象,倒像是爲了避免讓世界本身的整合性走樣才刻意不動手腳,甚至任憑事件照著史實來發展。

假如這些環節有某種意義的話。

(敵人的目的──在于讓這個世界保留史實的原貌嗎?)

……不,先等等。冷靜下來思考。

這項猜測大概不正確。因爲有威廉‧克梅修和奈芙蓮兩人在這裏。

假如要按照史實保留地表世界在末日前夕的原貌,沒道理將兩個局外者納入從一開始就已經完成的世界裏。這兩個人身爲無從轉圜的異分子,光是存在就會讓史實逐漸扭曲。

光能見到不應該見到的某個人,曆史就已經遭到破壞了。

「……即使是夢境,即使是冒牌貨,愛爾梅莉亞他們就在這裏,是嗎?」

「嗯?」

「沒事。從明天起,我打算加把勁來翻掘這個世界。」

敵人的用意無法確定。威廉連敵人要守護史實或者改動史實都不清楚。既然不清楚,那麽想了也沒用。既然如此,大刀闊斧地采取行動來攪和曆史也是個法子才對。

比方說,今天威廉將真界再想聖歌隊的那群人擊退了。那應該具有相當大的意義。在原本的曆史中,對方執行任務理應是成功的,奧德勒會落入他們手裏。任務沒有達成,聖歌隊的研究將稍微延緩……或者大幅停滯才對。

爲了從這個世界破圍而出,要先救這個世界。

總之,威廉認爲先那樣就好。

──感覺有人在看著他們。

威廉回頭。

由于離傍晚市集的時間近了,行人衆多。威廉放眼朝龐雜的人群望去,然而既沒有人把臉朝著他這裏,也沒有熟人身影。

難不成是心理作用?

「威廉?」

「……啊,抱歉。」

恐怕是情緒亢奮所致。好比看完驚悚片的映晶石之後,連窗簾搖晃都會看成是恐怖的妖怪。

在懸浮大陸群長期遠離實戰的和平生活,似乎從身經百戰的准勇者威廉身上剝奪了在戰場的平常心之類的事物。

「開始變冷了。我們早點回去吧。」

「嗯。」

冬天太陽下山得早。

兩人混進急著返家的人群裏,匆匆踏上了回養育院的路。

5.绯色頭發的少女

差點被發現。

少女用手掌緊緊捧著小鹿亂撞的胸口。

她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氣息和心跳逐漸鎮定。

少女仍躲在無人的死角,拚命讓心思鎮定。

『怎麽啦,忽然一會兒停一會兒躲?』

在少女耳邊,從理應什麽都沒有的虛空中傳來了女性嗓音。

少女眼前的空氣緩緩搖曳。彷佛在透明玻璃容器中注入酒液似的,長著澄澈朱銀色鱗片的空魚輕舞般地現身了。

空魚以不藉音波傳導的 說話聲朝少女細語。

『……你剛才看的男孩子有點奇怪呢。他的靈魂色澤並未褪去。總不可能和現實肉體還相連著吧。』

「……明明,不可能會那樣的……」

『哎呀,怎麽臉紅了呢?對方是有那麽點帥,你迷上他啦?』

「不是那樣的!」

少女霍地轉向空魚。

「那個人是威廉!他明明不可能在這裏的!」

『威廉……喔,就是你說在天上見過那孩子的二等技官?』

少女猛點頭。臉龐紅得像煮熟了一樣。

『哎呀呀,所以說,該不會是那麽回事吧。這個世界的時間會突然從上周起開始運作,也許就是因爲接納了那個新的男孩子喽?』

「我想……大概沒錯……」

『那不是正好嗎!那孩子非常厲害對不對,彼此想離開這裏的因素應該都一樣,只要我們揭露身分,他說不定會幫忙!』

「辦不到。因爲,他大概非常恨我。」

少女緊緊握住拳頭。

「我想,那個人知道我是誰以後,肯定會非常痛苦。」

『……你怎麽在第一次見面之前就把關系弄複雜了呢?』

空魚傻眼似的將尾鳍擺了一圈。

『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只由我們來動手吧。雖然日期似乎稍微錯開了,但這個世界也即將迎接那個日子。我們要趁機找到你在這個世界的自我,並將其解放出來。』

一轉身,空魚畫圈似的當場輕舞,身影逐漸消融于虛空。

「嗯。」

少女一邊回答,一邊戰戰兢兢地從暗巷的死角探頭出來。

她在傍晚人潮的另一端,尋找某個青年的背影。

找不著。他已經走離這裏,去別的地方了。

『你果然還是在意他?』

「……才不是那樣。他又沒有多帥。再說,我的品味不像珂朵莉那麽差。」

少女搖頭,然後,再度走進暗巷當中。

『真注重長相呢。』

緩緩擴散的夜色像是要將少女包裹住一樣,將她的背影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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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12 pm

第四卷 「歎月的最初之獸」-a piece of cake-
1.最初的一人

──啥,你說你想當勇者?

威廉記得自己頭一次找師父商量那件事情時,所看到的表情。

好似開心也好似難過,好似感興趣也好似跌破眼鏡,總之就是百感交集的複雜臉色。

現在回想起來……威廉也可以理解當中大約一半的情緒。比如養育院的法爾可向他宣言「我也要成爲勇者」時,自己內心湧上的複雜想法,大概就與之相當。

喜的是對方崇拜著扮演父親角色的自己,有意追隨于後。

悲的是對方心目中理當光彩亮麗的「勇者」偶像,八成會立刻被玷汙摧毀。

怒的是明明還有許多志向可立,爲什麽要特地挑這條難走的路?愛的是少年即使如此依然要追求夢想的純粹。

──啥,你說你要保護養育院(這個家)?

──你傻了嗎?想保護家裏,手段多的是吧!何必挑世界上最苦的方式?

不過,威廉還是覺得有所不同。

師父當時所懷的情緒,似乎比他剛才回想時,種類要來得更多。

──知道啦知道啦。教就教。我來當你的師父。

──可是呢,我不相信你有天分。我會從一開始就打著將你甩掉的想法拚命沖,你就盡力跟上來吧。

師父的話,正確得叫人難過。

威廉‧克梅修既沒有天分,也學不會前正規勇者尼爾斯‧D‧佛利拿教授的大部分劍技。能喚醒的聖劍更只有最低階的量産品。

而且,後來有某個不請自來的囂張女人(黎拉)也跟著拜師,威廉身上所缺的東西她都有。她學會了一整套專屬于勇者,據說威力足以破除萬難的劍技,連公認最難馴服的極位古聖劍都被她輕易地喚醒了。

──要放棄也可以喔?

──別做不適合你的事情,回養育院去吧。

師父當時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

沒有傷心,也沒有憐憫。

他只是眼裏洋溢讓威廉感到陌生的情緒,溫柔地苦笑著。



沿著流經市內的水渠,有一小條路可供散步。

在白天,那裏是市民的休憩場所之一。有人散步,有人慢跑,有人搭小舟遊覽水渠,有小提琴手演奏快活樂曲討賞錢,有畫家豎起畫架想將那樣的景象納入圖畫當中──

然而只要太陽下山,那些人就會一個不剩地回家。

如今,衆星照耀著的那塊地方,只有一名男子坐在長椅上仰望月亮,還小口小口地把酒往嘴裏倒。

「──找你可久了,納維爾特裏。」

威廉一搭話,那名男子便緩緩將臉擡起了。

「唷,老弟……在這裏碰上還真怪。」

「還不是因爲你要待在怪地方。」

促狹答話的威廉在納維爾特裏旁邊坐了下來。

「難得看你醉成這樣。」

「我還是不太中意帝國的酒。再怎麽喝,也不能醉得開懷。」

「那是只有酒造成的嗎?」

「原因或許在我自己身上就是了,不過都一樣。反正我跟這種酒結不成緣分,如此而已。」

納維爾特裏一邊說,一邊將裏頭還有剩的酒瓶隨手扔掉。漆黑中,從渠道傳來了「撲通」的微微水聲。

「亂丟垃圾要罰錢。」

「官府開了我就去付。身爲男子漢,分手可不能吝于花錢。」

「你現在立刻給我向全人類的半數賠罪。」

唉──威廉歎氣。

他當然不是爲了扯這些才來這裏。

「關于真界再想聖歌隊,我做了一些調查。」

威廉一邊茫然望著黑色水面,一邊訴說。

「武斷來說,宗教就是『共同擁有明文化常識的團體』。任誰都信任不了與自己沒有共通常識的人。因此擁有不同信仰的人容易將彼此看成非常識分子,導致紛爭不休。爲了防止那種事,每個國家都設有國教,以統一國內的常識。」

納維爾特裏一臉茫然,點頭低聲說:「是啊。」

「……聖歌隊信徒共有著『這個世界並未處在原本該有的姿態』這樣的常識。非常的異想天開,而且脫離常識。跟打從心裏相信這種論調的人是說不通的。因此他們與旁人對立。能理解的只有同享相同教義者。因此關系會從內部鞏固;與外界的沖突則隨著時間加深。到最後,那些人就會開始認爲必須將周圍不理解真理的人清除乾淨,讓世界呈現真正姿態……」

呼──威廉小口歎氣。

「所有人對聖歌隊,都有那樣的誤解。」

納維爾特裏的目光微微閃爍。

「再說下去讓我聽聽。」

「即使在外人看來全是一樣的怪家夥,從內部來看仍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存在。聖歌隊並不是從裏到外都團結。

他們共有的常識是『這個世界並未處在原本該有的樣貌』。接下來,想法就由此分成了兩派。認爲該讓世界回到原本姿態的一派,以及想設法維持現有虛假世界的另一派。還有,聖歌隊在九十七年前首度創教時,教祖是提倡後者的理念。換句話說,真界再想聖歌隊原本並非企圖將世界大肆改造的組織,對吧?」

「至少和我這裏握有的情報並無矛盾。你說完了嗎?」

「不。剛才說那些,只是想確認那幫人當中也有對立兩派存在的前提。我真正要問的事情在後面。」

威廉深深吸氣,然後吐氣。

目光依然向著水面的他,淡淡問道。

「納維爾特裏,問題是你屬于哪一派?」

漫長的沈默。

「你怎麽察覺的?對于我是聖歌隊的人這件事。」

「搞什麽,居然真的說中啦。我只是試探看看罷了。」

「……威廉老弟?」

「有一半是玩笑話,你別擺那種臉。

那群人打算綁架昏睡者的行動,時機實在太過湊巧。我清查了公會中的情報流向。于是,我發現有個家夥透過可疑途徑竊取情報的記錄。循著那條線一查,你的名字就冒出來了。

還有別的破綻。你宣稱自己對其他准勇者存疑,寇馬各只有我們在,你卻沒有離開的動靜。所以說,我才懷疑你是不是根本就曉得,目前沒必要進一步調查或警戒准勇者當中的叛徒。」

「稍有嫌疑而已嘛。光這樣就算在我頭上?」

「所以我才說有一半是玩笑話。還有一半是認真在試探你。」

有「嘩啦」的水聲微微傳來。大概是魚或什麽動物蹦出水面了吧。

「然後呢,你沒想過被說中身分的我,會動手將你封口嗎?我想你也知道,我對暗殺之類可是挺擅長的喔?」

「我想你同樣知道,我挺擅長反過來將暗殺者收拾。」

威廉發出咯咯笑聲。

「基本上,你自己說過吧。懷疑同伴是你現在的差事。

既然如此,懷疑你就不是我的差事。管你是聖歌隊或什麽。你才不可能去幹暗殺的勾當。」

「鬼扯。」

「無所謂,在我心裏說得通。」

「你連看開的方式都爛透了。」

納維爾特裏聳肩。

「……我呢,屬于打算保有目前這個世界的派系。跟你所說的大改造派那幫人,在台面下處于相互對立的關系。雖然我能進一步透露的事情並不多,你有沒有問題要問?」

被問到的威廉想了一下。

當然,他想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過,當中拿來問納維爾特裏有意義的問題並不多。

「你們所說的『原有面貌的世界』,是指在什麽都沒有的灰色荒野中,只有奇特獸類到處橫行的那種地方嗎?」

「答對了。那有個名字叫原世界風景。」

「改造派的人爲什麽會樂于追求那樣的世界?」

「理由可多著。既有人想操控獸以及荒野化來用在戰爭,也有人相信無論如何只要能讓萬物回歸應有面貌就是正確的。如果借用剛才你所說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常識。」

「你們攔得住那些人嗎?」

「那個嘛──」

原本想說些什麽的納維爾特裏,在露出稍作思索的舉動以後,就閉上嘴。

「喂?」

「……根本不必阻止啦。他們的主力在兩年前就被打垮了。只剩比小啰喽還不如的人才跟些許物資。事到如今,根本沒辦法有像樣的作爲。」

這家夥在說什麽?威廉心想。

不可能有作爲?怎麽會。如今那些人不就導致昏睡事件發生了嗎?

「用不著那些人盤算些什麽,末日就近在眼前了。」

納維爾特裏口氣乾脆地講出微妙地讓人聽不懂的話。

「目前人類這個物種需要的是星神的靈魂碎片。爲了補充正在做准備。在那一天來臨前,會設法趕上給你看的。」

「呃,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麽。要講術語就解釋清楚。」

「……哎,意思就是形勢勉強還算好。進一步的詳情,我不能說。」

對方用暧昧的笑容敷衍威廉。

「我可以相信你嗎?」

「懷疑同伴不是你的差事吧?」

被這麽一說,威廉總覺得不好多追究。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事?」

「只要你肯相信並等待,那就行了。我明白你的力量,但這不是靠力量就能解決的事──啊,不對。」

忽然間,像是想到要緊事的納維爾特裏搖頭。

「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尼爾斯前輩的下落?」

「臭師父?」

威廉突然被問了奇怪的問題。

「聽說他好一陣子以前去了帝都就一直沒消沒息。我想,他遲早又會在麻煩的時間點突然跑回來。怎麽了嗎?」

「沒事,不知道沒關系。假如他回來了,立刻通知我。」

納維爾特裏交代完這件事便就地起身,彷佛意謂談話到此結束。

「是他的話,一定知道要怎麽從末日中拯救這個世界。」

2.公會的冒險者們

寇馬各市營施療院傳出了一項傳聞。

據說,半夜在特殊病棟會聽見歌聲。

那歌聲似男若女,既像小孩也像老人,有如情歌也有如思鄉之曲──據說每晚都有這般來路不明的聲音響起。

會是某個住院患者在唱歌嗎?當然也有人這麽想。然而目前入住特殊病棟的,只有原因不明仍在昏睡的五名男女。而且,由于有來曆不明的武裝集團在打他們的主意,全天候都警戒森嚴。更無外來者入侵的余地。

既然如此,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是被拖進灰色世界夢境而昏睡不醒的患者們在唱歌。他們想藉著那聽起來既懷念又令人心裏發毛的旋律,將周圍的人拖進同一個夢裏……

「別說那種故事啦!」

盧季艾微微發抖。

「我今天晚上被排去支援那邊的警備了!要是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你怎麽負責!」

「哎,看前輩那樣的反應很好玩,我忍不住。」

泰德開朗地笑出來以後,鼻子上就挨了重重一拳,摔得人仰馬翻。

「你再用沒品的方式嚇唬女孩子,遲早會被修理喔。」

「……剛才那個不算『修理』的話,我覺得以女生而言值得非議耶。」泰德被惡狠狠地瞪了。「沒事。」

當然,施療院這種地方一向都有類似的怪談故事。

要是風吹得強了一些,隔天就會不知由何編出紅顔薄命的少女思念著未婚夫死去的故事,還在求診的患者之間傳得煞有介事;將病棟二樓的窗簾換成白色,翌日便有憎恨生者的白鬥篷怪人傳說誕生,讓孩子們聽得眼睛閃閃發亮。

所以不深入思考或許也無妨。

歌聲的真面目也許是從窗口吹進來的風,也可能是附近野貓的啼聲,也可能只是某間偏遠的房子裏有人心情好哼歌而碰巧被聽見罷了。所以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即使如此,會怕的東西就是會怕。

「唔唔~……像這種時候,我要不要乾脆帶耳塞過去……」

「我們做的是警備工作,還是認真豎起耳朵吧。」

「你以爲是誰害我在煩惱的啊!」

在冒險者公會角落的桌子。兩人正用杯子喝著廉價果實酒。

昏睡事件的調查從那之後就不太有進展。昏睡者數量逐漸在增加。性別及年齡皆無共通點,從經曆或生活習慣也找不出什麽蛛絲馬迹。

關于真界再想聖歌隊那幫人的根據地,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情報。寇馬各市是人口僅三千左右的小城鎮,卻不知道對方到底躲在哪裏。不,追根究柢,這裏真的會有那所謂的根據地嗎?

一開始發動偷襲的那群人始終都保持沈默。拷問及類似性質的咒迹爲國際憲章禁用,只要他們不開口,公會就無計可施。

從他們偷襲之後,往後只要繼續有被害者出現,或許同樣的偷襲就會反覆上演,所有人對此都有了覺悟。覺悟本身無疾而終,也許可以想成是唯一的好事。

感覺上,似乎不會再有光靠冒險者無法應付的危險了……情況演變成這樣,盧季艾最近也就沒有跟那名青年准勇者搭檔。對方似乎也忙著獨自進行調查,連到公會露臉的次數都變少了。

所以,盧季艾有一陣子沒見到他的臉。

「……呃,我想談關于威廉小弟的事。」

「好的。」

「他並沒有結婚,對不對?」

「對啊。因爲他是養育院的實質負責人,差不多也等于有好幾個小孩就是了。」

唔~小孩啊。

盧季艾灌了一口酒到喉嚨,然後思索。她不擅長應付小孩。

「啊,不過好像有一堆女性跟他很親近喔。而且都是名氣響亮的人。」

「嗯,比如說呢?」

「像大名鼎鼎的正規勇者黎拉‧亞斯普萊,據說就相當于他的師妹。」

咳。盧季艾的氣管被酒嚴重嗆到了。

「另外,要是提到我們冒險者熟知的名字,我想想喔。他跟艾米莎‧霍德溫還有凱亞‧高特蘭聯手上過好幾次戰場。」

「超……超過30級的那些人嗎!」

冒險者們會透過等級數字來粗略掌握彼此的戰鬥力。因此,等級出衆的人必然會高名遠播。

「要測等級的話,威廉先生本人似乎也超過30嘛。」

「……唔~」

原來如此,盧季艾倒不是無法認同。

畢竟之前看過一次他跟人交手,該怎麽說呢,實在是技壓全場。

「他……他自己是怎麽想的,有沒有提過誰是真命天女?」

「前陣子威廉先生說過,他有找到非常棒的對象,就跟對方求婚了。」

死會了嘛。盧季艾的額頭撞在桌上。

「沒聽他提到對方是誰。雖然感覺好像是我不認識的人。」

「唔~……那大概沒希望了……」

「我個人不太推薦他耶。盧季艾前輩,要是你有了男人,這個公會八成會見血。」

泰德轉過頭。

同一時間,有近十個豎著耳朵的男人紛紛坐回座位,翻開書本,碰倒酒杯,開始裝模作樣地看向窗外。

「我鍾情于愛爾梅莉亞所以沒關系,可是,這裏想追前輩的人還滿多的喔,要是那些人全都淚灑情場,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耶?」

誰管那麽多啊?盧季艾心想。

當他們有想追的女人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時,就稱不上想追了。充其量只能算是憧憬。他們無意在現實中將想要的女人得到手,只是不由自主地抱有欣賞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樣的人遲早都得在情場上掉淚。差別頂多是一年後被甩,或現在被甩而已。

「我現在要怎麽消化想哭的情緒啦?」

「比如埋頭工作把事情忘掉啊,我覺得那種方式不錯。」

「工作……」

牆上的鴿子挂鍾發出咕咕咕的傻氣報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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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 頁 4 Empty 回復: 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12 pm

公營施療院的警備換班時間正在逼近。

「……嗚哇啊啊啊。」

盧季艾趴到桌上。

「不要緊啦,現實中根本沒有妖怪。」

「要是出了什麽事,我頭一個就詛咒你~……」

「就說沒什麽了。剛才聊的不過是傳聞。好啦,請你起來上工了。」

「不要~我不要去恐怖的地方~我要回家~!」

3.爲了誰

愛爾梅莉亞感冒了。

「……要准備晚餐才行。」

「你躺著吧。」

威廉把打算起床做家事的少女按回床鋪。

「煮飯的話,現在有娜奈狄下廚。」

「只有她一個,我會擔心。」

「平時都是她在幫忙你的吧。那就不要緊。蓮也陪在旁邊,對火和刀具都不用擔心。」

要擔心的反而是味道,這話威廉說不出口。姑且不提。

「可是。」

「你偶爾也要休息。你的身體原本就不算好吧?」

「話是那樣沒錯……」

愛爾梅莉亞似乎並沒有接受,但他仍然把話吞回去,乖乖地讓頭沈進枕頭裏。

「總覺得好懷念。」

「懷念什麽?」

「我生了病,然後有爸爸陪在旁邊。」

「咦,是嗎?」

威廉回想。的確,印象中好一段時間沒遇到那種情形了。

「欸,偶爾讓我撒嬌可以嗎?」

「嗯?」

「假如我又說『不要走』,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

──難得聽她說出這種話。威廉心想。

基本上,愛爾梅莉亞性情堅強。她不會向人哭訴,也不會把辛苦表現出來,更不會讓人看見脆弱的一面。那樣的她,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你想要我握著嗎?」

「嗯。總覺得,我現在心情是那樣。」

愛爾梅莉亞將手從被窩底下伸了出來。

威廉輕輕歎氣,用一只手將那握住。

「這種事情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呢。」

「啊哈哈。像法爾可也許立刻就會有樣學樣。」

「那家夥啊……到底愛逞強還是愛撒嬌,差不多該選一邊定下來了。」

「他有他的辛苦喔。爸爸不在的時候,他都努力地強調:『我也要成爲勇者!』」

「這樣啊。」

故事中的勇者們,都在裝點得光鮮亮麗的戰場上展現出英姿煥發的活躍。他們打倒了邪惡的強敵,和美麗公主結爲連理。只要生爲男兒,任誰都……不,就算生爲女兒身,也有少部分的人會憧憬他們的生存方式。

威廉認爲那份憧憬是重要的。

而且,他也覺得帶著原原本本的憧憬,就將現實抓到手裏是不行的。威廉自己也沒有跳脫出那些純真少年的例子,他從小就對勇者有所憧憬,並以此立志。于是,在實際達成夢醒之後,他發現了。那跟他想的「似乎不太一樣」。

「──你害怕睡著嗎?」

「有一點點。」

苦笑。她的手稍微在發抖。

「一想到或許再也醒不來,難免會怕啊。」

在那之後,灰色夢境的傳聞慢慢地傳開了。

反覆夢到那情境的人,遲早會被夢納入其中,變得無法醒來。傳聞甚至加油添醋多了這樣的後續。

「因爲那樣睡不著而搞壞身體,不就劃不來了嗎?」

「話是那樣沒錯,不過,內心的想法到底沒辦法說變就變。」

「想太多才會變得更不對勁。忘掉它睡個好覺吧。」

「是~」

愛爾梅莉亞嘻嘻地笑。

「欸,爸爸。」

「怎樣?」

「從爸爸回來以後,我啊,每天都非常開心喔。」

「是嗎?」

「而且奈芙蓮小姐好可愛,是個乖巧的好女孩。」

「是啊。」

「我們沒辦法永遠保持這樣子,對不對?」

……這個嘛,當然沒辦法了。

威廉他們不能一直都待在這個世界。趁還沒有被出現在這世界的〈獸〉殺害前,非得設法逃離才行。

而且,到時候,他們當然得拋下這個世界的衆多居民才可以。

包括愛爾梅莉亞。包括泰德。包括盧季艾。包括法爾可。包括娜奈狄。包括溫德爾、瑪爾裏絲、米奈、戴特洛夫、赫雷斯……

無論親近或不親近的人。

全都必須拋下,然後離開。

「的確,再過不久,我們又要遠行了。」

威廉輕輕地重新握住愛爾梅莉亞的手。

「我還會再回來。我跟你約定。」

這是謊話。

「下次,我會把其他後進也帶來。有個似乎跟你合得來的家夥。」

這也是謊話。

「別擔心。像這種約定,我從來都不曾打破吧?」

無須多作說明。簡直睜眼說瞎話到可笑的地步,這是天大的謊言。

威廉自己在那次遠征討伐星神之後,就沒有回來了。

在目前的這個世界,那或許成了被改寫而消失的曆史。即使如此,威廉自己仍然記得。他沒有守住約定。

「……嗯,是啊。」

好似聖人寬恕罪人那樣,愛爾梅莉亞溫柔地笑。

「所以,你別擔心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趕快睡吧。」

「嗯。」

這次愛爾梅莉亞乖乖地點頭,然後閉了眼睛。

威廉將握著的手,慢慢地,松開。

「欸,爸爸。」

「怎樣?」

「明天見。」

「──嗯,晚安。」

威廉離開房間,反手將門帶上。



令威廉有些意外的是,廚房裏充滿了有助食欲的香味。

鍋子裏正咕嘟咕嘟地煮著看似美味的湯。

「我放棄煮費工的菜色了。」

娜奈狄站在矮個子用的墊腳台上,顯得有些不滿地這麽說。很好很好,穩紮穩打是非常洽當的作法。摸摸你的頭好了。

而在她旁邊,奈芙蓮一邊用刀子俐落地切著羊肉塊,一邊轉頭。

「情況怎麽樣?」

「感覺身體狀況並沒有那麽糟,不過爲保險起見,就哄她先睡了。」

「……你擔心嗎?」

「那是當然的吧。」

「即使,這不過是一場夢?」

「即使,這不過是一場夢。」

威廉立刻回答。

「是嗎。」

奈芙蓮又回頭面對肉塊。

「我也覺得那樣才好。找理由不關心她,並不像你的作風。可是──」

「……可是怎樣?」

「如果給你添了困擾,我很抱歉。」

「蠢蛋。」

哼哼發笑的威廉甩了甩手,離開廚房。

「爭風吃醋?」

威廉聽見娜奈狄那樣問。誰教她那種字眼的啊?

「煮好以後端去給愛爾吧。我想她應該餓了。」

「好~!」

年幼嗓音回答得活力充沛。

即使湯煮好,愛爾梅莉亞也沒有醒來。

因爲她似乎睡得很熟,就讓她繼續睡了。

隔天早晨。

到了早餐時間,愛爾梅莉亞還是沒有醒來。

即使叫她。

即使搖晃她。

即使拍她臉頰。

即使叫她名字。

她的眼睛,已經再也不會睜開了。

4.望鄉之歌

「對了,你有聽說那個歌聲的傳言嗎?」

寇馬各公營施療院的值班室。有個身穿邋遢白衣的施療師一邊漫不經心動手洗牌,一邊歪頭發問。

「我也有稍微聽見就是了,該怎麽說呢,有種懷念的感覺。像是聽到許久以前的流行歌時,會有的那種懷念感。」

「那我看,果然是鄰近住戶哼的歌吧。原來對方跟你同一個年代啊。」

另一個施療師甩了一張牌到桌上。

「雖然說那些患者醒不來,可是在還活著的他們身邊,卻有人把傳聞講得像鬼故事一樣,我看不慣的就是這一點……追加『戰車』。」

「還沒有被講成那樣啦。我跟,兩張『騎兵』。」

「『還沒』就表示只是時間問題吧。『貴族』和『隨從』。」

卡牌在桌上累積。

其中一邊的施療師板起臉孔嘀咕:「混帳。」並扔出硬幣。

「話說回來,那些患者治得好嗎?」

「沒人說得准。基本上,太多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正常來講,要是陷入昏睡狀態好幾天就會變得虛弱,身上也會累積汙垢變髒。可是他們卻一點都沒有那樣的迹象。」

答話者突然想到。

「……負責巡邏的那些冒險者是不是遲到了?」

爲了防備武裝集團襲擊,這裏的病棟駐有嚴密的警備。冒險者定期在周圍巡邏,每三十分鍾就會來這間值班室。

施療師看向時鍾,距離上次看見冒險者的臉,隔了快一小時。

「誰曉得。大概拉肚子了吧。不管那些啦,下一場。」

「呃,拉肚子更應該來找我們拿藥──」

「反正你發牌就是了。別想贏了就溜。」

原本就要站起來的施療師,又無奈地坐回椅子上。

同一時刻。

包含穿紅色皮甲的女戰士在內,有好幾名冒險者倒在月亮及燈火照不到的暗處。

沒有任何一個人受到外傷。

明明如此,所有人的意識卻都已經被鏟除得乾乾淨淨了。

另外,同一時刻。

外套色澤融于黑暗中的入侵者們,無聲無息地闖進病棟。

──慢著。

入侵者之一不出聲音,只用唇語及手勢來制止夥伴。

──可能有人躲著。

──你爲何會那麽想?

──我聽見歌聲。

男子們豎起耳朵。

──確實聽得見歌聲。但是,我不認爲對任務會造成阻礙。

──我同意。時間不太充裕,趕快走吧。

最初攔阻的男子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微微點頭。

他們在黑暗中奔跑,並且解開病房門鎖,溜進病房裏頭,靠近病床,確認沈睡不醒的中年男子面孔。

──不會錯。他就是第一個目標,奧德勒‧N‧葛拉希斯。

一行人拿出染成黑色,用來搬運傷病患的大袋子,然後將其攤開。

當他們把理應不可能抵抗的奧德勒扛起,准備把人塞進袋子當中時──

奧德勒睜開眼睛了。

「咦?」

男子冒出疑惑之語。

奧德勒被摔到地板上,「砰」地發出響亮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

察覺有異狀的其余男子進入警戒狀態。當著他們眼前,原本打算將奧德勒扛起來的男子癱軟倒在現場。

黑暗中,有紅黑色液體在地板上漫開。

隔了一會兒,有鐵鏽般的臭味散發出來。

「……………………」

地板上的奧德勒起身了。

他的眼睛冒著血絲。嘴巴張大到極限,正擠出某種不成聲的聲音。

──他是在……唱歌?

奧德勒的身軀悠悠搖晃。

這樣的發展出乎意料,然而入侵者仍未動搖。

非得悄悄進行的任務多少混了點聲音。但是,那不代表已經被人察覺了。

即使多少遭到理應昏睡的目標抵抗,也不代表他們該做的事情會改變。頂多只需要增加一些粗暴的步驟。如此而已。可是。

「……………………」

襲擊施療院的一夥人看見了。

他們的眼皮底下,不,視野本身毫無預警地像遭到覆蓋似的浮現了不可思議的光景。

那裏是灰色的沙原。

沒有人影,也沒有人建造的街景,唯有白天及夜晚,只見太陽與月運行的世界。

而且,看了理應感到詭異的那片光景,卻讓他們有種難以言喻的懷念感。可以感受到讓心揪成一團似的強烈鄉愁。簡直莫名其妙。

「怎……」

由于陷入混亂的關系,他們發現得晚了。

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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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13 pm

雙腿動不了。手臂動不了。舌頭動不了。

別說制伏朝他們靠近的奧德勒,連要躲開他的手臂都無法如願,不,連尖叫都無法發出。

奧德勒正用不成聲的聲音唱著歌。

入侵者們倒在地板上,發出一道又一道的微微聲響。

紅黑色液體漫開,逐漸玷汙原本擦得乾淨的地板。

5.結束之夜,開始之夜

和納維爾特裏見個面吧,威廉心想。

阻止滅亡的事辦得怎麽樣了;照現況下去真的能守住世界嗎;有沒有希望找出喚醒昏睡者的手段?

威廉來到街上,一邊走在通往公會的路,一邊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的下落。要找大概能找到,可是得花時間。目前威廉沒有那種慢慢來的從容。

納維爾特裏該不會是以真界再想聖歌隊的研究設施爲據點吧?

若是那樣,要找到他就累了。寇馬各市不算多廣大的城鎮,冒險者們調查至今卻沒有發現像那樣的地方。不知道對方是否僞裝得格外巧妙,或者潛伏在地下?

地下。

啊,這麽說來,威廉都忘了。

有塊地方不是嗎?不爲人知地藏在寇馬各市地底下,來曆成謎的寬廣地下設施。威廉知道有這回事,也曉得大概位置。雖然並不確定那地方和聖歌隊是否有關,但是那碼歸那碼。應該值得上門一探究竟才對。

……這裏並不是現實。

心靈牢籠。刻意創造的夢境。

這裏會與現實相像,還有酷似現實中的人生活在這裏,全都是爲了發揮牢籠的功能。

因此,位于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價值。不,絕不能從中找出價值。那就等于自身想回歸現實的想法淡薄了──除了會有永遠受困在這個牢籠的危險性之外,再無其他意義。

反正這是在他們逃回現實時就會消失的世界。

所以,這個世界的人事物會變得如何,威廉都管不著。

(那樣的道理,我應該從一開始就明白了。)

那裏的愛爾梅莉亞和孩子們並不是真貨。

反正,威廉在近期內就會拋下那些人。

所以無論在什麽時間點失去他們,根本就沒有差異。沒錯,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

威廉一再地這麽告訴自己。

辦不到。

管他是真貨還是假貨。在那裏的,就是愛爾梅莉亞。

她叫我爸爸。

她要我留在她身邊。

她在我面前笑過。哭過。生氣過。傻眼過。使性子過。撒嬌過。這裏讓我再一次見到了她那理應無法再見到的面孔,也讓我聽見了她的聲音。

會有不想失去這些的念頭,不是理所當然嗎?

「威廉。」

被叫到名字的威廉回了神。

他垂下目光,這才發現奈芙蓮跟在自己身邊。

威廉此時此刻才發現這一點,他的視野已經狹窄到這種地步了。

剛覺得冷,就有雪花零星開始飄下。

「……抱歉,我露出恐怖的臉色了嗎?」

威廉深深吸氣,然後吐出。

「你有,可是問題不在那裏。」

奈芙蓮說了詭異的話。

「狀況有些不對勁。」

聽她一說,威廉試著環顧四周。

感覺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平緩的坡道,通向各處街道的短短階梯。傍晚住宅區散發著特有的微微辛香料氣味。行人稀少,理應正趕著返家的人們──

在那當中,有幾個人不知爲何杵在路邊,一動也不動。

他們的目光各朝著不同方向。有人望著天空,有人望著地面,有人望著前方。可是,每個人的眼睛都沒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莫非。」

威廉走近一名疑似買完東西要回家的年輕女子身邊。對方提著裝了肉與蔬菜的購物籃杵在原地。那似乎跟失去意識不同。看起來只是忘我地愣住了而已。

威廉試著呼喚女子,在她眼前揮手,抓住對方肩膀搖晃。女子對此都毫無反應。

她的唇微微動著。似乎在呢喃什麽。或者,似乎在唱些什麽。然而,即使威廉豎起耳朵,也還是聽不見任何聲音。

「蓮。」

「嗯。」

威廉只是短短地叫了名字,奈芙蓮就聽懂他指示的內容並采取行動。奈芙蓮靠近其他可見的人影,依序確認其狀況。

在這期間,威廉迅速催發魔力。他在踏穩的地面留下深深鞋印,並且高高躍起。跳得比周圍民宅高一倍的他放眼環顧四周,然後著地。

(──這下子……)

市區中有幾處看得見火光。

困惑及混亂的聲音,也微微地隨風傳來了。

「難道要開始了嗎?」

這樣看來,狀況真的不妙。事態發生範圍極廣。而且異變似乎同時進行于所有地方。

「威廉。」奈芙蓮跑來。「不會動的人都同一副調調。無論做什麽都沒反應。能動的人狀況正常。可是,他們開始發現出事了。」

在可見範圍內,陷入忘我狀態的人大約占整體的兩成。然而,旁人突然停止動作的異常性,正開始剝奪其余八成民衆的冷靜──

「這屬于會迅速擴散的毒素嗎?」

(錯了。這不是那種程度的問題。)

恐怕是聖歌隊當中,據說與納維爾特裏對立的那派人,終于將無差別地在廣範圍散播詛咒的技術完成了……可是,感覺有些不對勁。

威廉沒辦法說明清楚,或許該形容成突然,眼前的景象讓人覺得不自然。簡直像在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過程中,忽然用出事的景象加以覆蓋──

「我們先回養育院,我擔心愛爾他們──」

好似將肺裏空氣擠出來的痛苦慘叫。

威廉回頭。

剛才的女子動了。

有個應該是家人的男子來到她身邊,肩膀卻被女子用牙齒深深咬住。鮮血湧出。足以將肉咬斷的力道,凡人之軀的牙齒無法承受。女子的牙齒松脫掉落。

男子死命地將女子身體推開。失去平衡的女子倒在地上。隨後,她緩緩起身。

濕紅的嘴角,牙齒脫落造成的痕迹上,有別的東西正要長出來。那看起來像發出青紫色光芒的濕黏觸手──

「──把平安的人統統保護好,都帶到養育院!」

威廉大叫,然後拔腿沖出。那個女子──受詛前曾是女子的生物又打算撲到男子身上,威廉將雙掌交疊,迎面打向對方的心窩。西爾葛拉穆親授的熊掌應用法。打在身上的沖擊幾乎不會傷害肉體,只會化成將對方震退的力道。

「唔!」

手感不對。既沈且硬。像打在鉛塊上的感覺。

「你沒事吧!」

威廉不顧手腕的疼痛,轉頭關心男子。對方似乎被咬斷主動脈,血從肩膀洶湧流出。不趕快止血會來不及。威廉連忙扯下襯衫的袖子,就在他正要上前攙扶的時候──

「有歌聲……」

他聽見男子如此嘀咕。

「聽得見……歌聲……」

而對方失焦的雙眼凝視著虛空。

樣子不對勁。察覺的威廉當場抽身後退。

「灰色的,世界……好……懷念……」

這下糟了。

男子的肩膀冒出血泡。同樣有青紫色的東西正要從裏面長出來。人即將變得不是人。

(不會吧。)

威廉並沒有心慌。

他驚人冷靜地接受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人即將變成人以外的某種東西。而且,那恐怕是透過真界再想聖歌隊動的某種手腳。

威廉不願相信的假設,逐漸在眼前輕易地得到證明。

「……怎麽會。」

奈芙蓮傻眼的嘀咕聲傳來。

「這該不會是──」

看來她好像也推導出和威廉相同的結論了。

說起來也算合情合理。她一直都在那片天空上,和這些鬼東西的同類作戰。身爲在那種戰鬥中消逝的生命,她一路活了下來。

因此,她不會看錯。

盡管半信半疑,奈芙蓮立刻就認出那東西,叫了它的名字。

「──〈穿鑿的第二獸(Aurora)〉──?」



狄斯佩拉提歐在過去是特化用于殺同族(Kin)的聖劍。

娜芙德‧凱娥‧狄斯佩拉提歐則用那把只爲了讓人類殺害人類才存在的劍,來和〈十七獸〉作戰。

從中可以導出一項假設。所謂〈十七獸〉,會不會就是經過改造的人類?

而且,在仿照過去營造的夢境中,那項假設被證明是正確的了。

接下來,只剩等在後頭的結果。

人類。

名爲人類的物種(人族)。

將會如傳說所述的,孕育〈獸〉,化爲〈獸〉,然後毀滅世界。



整體來說,它的模樣長得像繩索。若硬要形容,則接近于蟒蛇。

然而,它當然不是蟒蛇。它無頭無尾,取代鱗片長在身上的是無數黏滑的針。那些針可以自由伸縮,時而發揮有如柔軟纖毛的功用,時而成爲銳利的毛刺穿獵物。

徘徊于地表的〈十七獸〉之一。在遭遇頻率高的〈獸〉當中,它被視爲危險度排行最低。理由單純明快,因爲它一次只能殺一個人。假如是三人團體碰上,幾乎肯定有一人或兩人可以活著逃離……除它以外,再沒有手段如此溫和的〈獸〉。

它被稱爲〈穿鑿的第二獸〉。

路途中,威廉盡可能將平安的人都帶到一起。

他的行動到半途爲止,某種程度內算是順利的。人們聽從呼喚,立刻就聚到一塊了。雖然曾有人攻擊威廉,但敵人全都行動緩慢,要毫發無傷地制伏對方也沒有多難。

當團體成長到二十人左右時,威廉的盤算瓦解了。因爲在理應平安的人當中,有個年歲尚幼的男生對旁人伸出了爪牙。

雖說變成了怪物,體格與力氣終究仍是孩子。威廉在沒有造成任何人損傷的情況下,將那個孩子制伏了。問題在于之後。不知道旁人何時會加害自己的恐懼,從內部將團體拆散了。二十人聽不進威廉制止的聲音,作鳥獸散地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回到養育院,卻沒有任何人在。

應該睡在床鋪上的愛爾梅莉亞不見人影。

應該關在房間裏的孩子們亦然。

叫了沒有回應,打開房門也看不見人。在威廉他們剛才離開這裏的短暫空檔,所有人都消失得不知去向。

即使觸碰床褥,也感受不到溫度。

彷佛,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在那裏。

威廉想起方才的異樣感。好似將現實直接改寫,不合邏輯的現實變化。

「……哈哈。」

威廉的腰失去力氣,差點當場倒下。他用手扶著牆壁,勉強讓自己站穩。

現實感忽然逐漸流失。

啊,對了。這裏本來就是夢。從一開始就並非現實。

「還真是令人反感的夢。」

威廉從喉嚨裏擠出那樣的話。

「照這樣看來,創造這個夢的果然是惡魔。我猜大概是屍魔或爭魔的其中一邊。他們對現實做了不可理喻的改動,要讓我們的心屈服。」

「威廉。」

奈芙蓮用了責備似的語氣。

「……我明白。我沒有從現實轉開目光。」

威廉確認門口與窗戶。到處都沒有被打開的形迹。愛爾梅莉亞和孩子們既沒有自己出去,也沒有被突然出現的入侵者帶走。假如有手法相當老練的人仔細滅迹,那就另當別論,不過既然沒有掩飾孩子綁架的事實,特地滅迹就毫無意義。

這無庸置疑地就是異常事態。

之前幾乎完全堅守于將現實重現的這個夢境,終于被創造者親自動手幹涉了。

敵人的目的是讓威廉他們澈底成爲這個世界的居民。爲此在他們倆被按照史實出現的〈獸〉殺害以前,理應會用某種手段來改寫世界……威廉的研判並沒有失准。

「假如這裏的愛爾也會變成〈第二獸〉……被那家夥殺掉或許也不錯就是了……」

反正就算回到現實世界,威廉還是會死。

話雖如此,要永遠受困于夢境當中,他也不會服氣。

既然這樣,過去從來沒守住任何一個約定的「爸爸」,在最後至少要守住最初的約定……死于那樣的結局,感覺也不壞。以廉價的舍命方式而言算上乘了。

「哎呀,抱歉。蓮,要是我那樣做,等于將你拋下了。」

「別在意。反正到時候,我也會一起死。」

奈芙蓮用手指輕輕握住威廉的手指。

「……居然講出這種讓人死不得的話。」

威廉像平常一樣地伸手亂撥奈芙蓮的頭發。

少女也像平常一樣,狀似排斥地扭身。

──來吧,解開謎底。

思考愛爾梅莉亞他們在此時消失的意義。

答案肯定會將威廉他們導往最後該面對的敵人。

愛爾梅莉亞倒下之後,城裏立刻發生異變了。

寇馬各市民變成的是〈第二獸〉。

在原本的現實中,在寇馬各市遺迹橫行的則是〈第六獸(Timere)〉。

這個世界裏,恐怕封有以往寇馬各市民大多數的──或者所有的記憶。

根據那些記憶,這個世界的創造者重現了以往有過的曆史。

威廉和奈芙蓮對于重現曆史的這個世界而言是異物。

如今,這個世界正爲了讓他們完全歸化爲居民而采取行動。

假設。成見。臆測。直覺。

一路所見。一路所聞。一路所感。一路所思。

威廉將那些全部塞進腦中的大鍋熬煮,並且攪拌。

「──莫非……」

當某種答案就要成形的瞬間。

門鈴響了。

接著,玄關的門被狂敲。

「愛爾梅莉亞!還有大家!你們平安嗎!」

有慘叫般的呼喚聲傳來。

「泰德……?」

威廉中斷思考。他擡起臉,嘀咕對方的名字。

(原來那家夥沒事?)

要稱爲慶幸仍嫌太過空虛的情緒,從心坎裏浮現。

「法爾可!溫德爾!赫雷斯!」

泰德幾乎要打壞門鈴似的猛捶,還一邊出拳敲門,一邊不停呼喚孩子們的名字。

「……哎,總不能不理他。」

「嗯。」

兩人苦笑著離開房間。

「米奈!戴特洛夫!瑪爾裏絲!娜奈狄!」

……這家夥該不會到最後都不打算叫他的名字吧?威廉心想。

威廉一邊納悶地想著那種事,一邊解鎖開門。

幾乎傾全身之力叩門的泰德差點向前撲倒。

「……威廉先生!太好了,你果然沒事!」

「是啊,沒錯。目前仍然平安。」

泰德趕到這裏前,恐怕闖過相當于煉獄的場面吧。他的臉色蒼白得像隨時會倒下。

「愛爾梅莉亞他們呢,有沒有出現異狀?」

「──嗯。至少他們沒有失控作亂。」

威廉含糊地點頭回答。

「太好了……」

他抓住差點當場癱軟的泰德的手臂,將對方扶穩。

「哎,站著說話也不方便。你累了吧。進來,端個茶給你無妨。」

「呃,不好意思。在那之前,請幫我保管幾項東西。」

泰德連用自己的腿久站都有困難,但仍勉強帶著笑容將背在身上的大行李遞過來。

收納于大型皮制劍鞘,既長且大的雙手劍。

「──這是……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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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13 pm

「據說是幾乎沒有勇者適性也能用的低階品。我從公會保管的品項中借了一柄過來。我想這對威廉先生應該派得上用場。」

意思是,這家夥還先去了公會一趟,然後才跑來養育院這裏?

「公會那邊,那些冒險者平安嗎,盧季艾呢?」

威廉忍不住如此問。

「……還有一項,應該說,還有一個人要拜托威廉先生照料。」

泰德並未回答,而是轉頭望向背後。

在那裏站著一個少女。

──年紀約莫十五六歲。從身穿旅行裝這點來看,大概是旅行者。

鮮豔的绯色長發簡單編在一起,垂在背後。與頭發同色澤的眼睛不知爲何顯得無所適從,正望著自己的腳邊。

一陣刺痛。有種不可思議的既視感從威廉的意識深處掠過。

他似乎在哪裏看過對方……不,他們好像見過面。然而,他卻想不出是在哪裏發生的事。

「我在那邊街上遇到她的。原本還有更多人,可是我能帶到這裏的,只有她一個。」

「呃,你帶她來這裏──」

「請幫幫她。要找安全的地方,我只想得到這裏了。」

泰德對威廉低頭。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了,進來吧。或許你沒有自覺,但你現在一副隨時都會垮掉的臉耶。」

「不。我要告辭了。」

泰德笑道。

「不對吧,你在說什──」

「我的耳朵裏,從剛才就一直聽得見歌聲。」

他仍帶著那張像是硬撐著的笑容,話裏含淚地說:

「有人在我腦子裏反覆說著:他想回去,他想要回去。眼前看到的景物,也好像跟某種灰色的東西重疊在一起。我已經……撐不久了。」

「──泰德。」

「所以,我不能跨進這道玄關。

雖然說,我常常都在想,要當個對愛爾梅莉亞有威脅性的男人。但我早就決定要忍住,直到獲得她『爸爸』的允許。我不希望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夢或者歌聲,擊垮我那樣的決心。」

「……泰德,你……」

「因爲這樣,很不好意思。」

泰德使勁。

他硬是用腿撐起身體,然後甩開威廉的手。

「威廉先生,之後的事,全都拜托你了。」

接著,泰德拔腿就跑。

他的背影像是被吸收了一樣,消融在暮色當中。



泰德的背影烙在威廉眼裏,久久不離。

事到如今,威廉才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家夥。那家夥爲了保護愛爾梅莉亞和陌生女孩,選擇獨自消失在遠方。他應該很不安,應該很疲憊,應該很惶恐,應該很難過。即使如此,作爲臨終前的選項,他選了堅守身爲男人的顔面。

請幫幫她,泰德是這麽說的。威廉覺得他還真會強人所難。在這即將面臨末日的世界裏,要怎麽做才能真正地拯救某個人?

之後的事全都拜托你了。這算什麽話?

那家夥明明才等級8。

居然還硬要裝帥。

紅發少女臉色爲難地瞪著咖啡杯。

當然,正確來說,她瞪的是咖啡杯裏──濃濁的褐色液體。

「咦,你該不會不敢喝咖啡?」

威廉一問,她便搖搖頭。然後,她又回頭凝視杯子裏。遲遲不肯就口。

「我看,還是幫你加牛奶和砂糖會比較好吧?」

少女又搖搖頭。

她做好覺悟。

少女帶著士兵決心赴死般的表情,將杯子捧起,然後就口,一口氣往嘴裏倒。

「…………………………唔!」

她滿臉通紅。

少女把杯子放回桌上之後,用雙手捂著嘴邊,發出無言的尖叫。

哈呼哈呼哈呼。她像只被撈上岸的魚,嘴巴開開阖阖。

「好像太燙了。」

奈芙蓮用別的小杯子倒了冰牛奶,遞到少女面前。該選擇虛榮還是務實?少女的眼睛猶疑了一瞬,然後就像用搶的把杯子抓到手裏,將內容物倒進了自己的嘴巴。

少女「噫~呼~」地花了點時間調整呼吸才說:

「……好燙。」

嗯,威廉明白。

「好苦。」

那個威廉也明白。所以他才叫對方加牛奶。

「要不要再來一杯?」

「……我想加牛奶。」

少女似乎完全放棄顧面子了。她戰戰兢兢地,害羞似的將杯子遞了過來。

她是個奇特的少女。

年紀看起來十五歲左右,所以跟珂朵莉年紀相仿。不過單從講話方式或舉止來看,又比珂朵莉小了許多。搞不好,說奈芙蓮看起來比她年長也差不多。

少女一身出外旅行的裝扮,卻看不出有同伴。不知道她原本就是一個人旅行,或是和同伴走散。考慮到最糟的情況下,同伴有可能已經變成〈獸〉,威廉總不好隨便過問。

還有她的目光。

少女把目光從咖啡杯移開時,眼睛就會窺探似的朝威廉瞟過來。然後,當威廉露出察覺此事的態度時,她就會急忙轉移目光。

那並不是帶有好感的目光。

話雖如此,倒也感覺不出有敵意。

如果要分析,差不多是好奇與警戒呈四比六的調調。

「我臉上沾了什麽嗎?」

威廉試著問奈芙蓮,但對方搖頭。

(……還是說,我們果然在哪裏見過面……?)

威廉試著回憶在大地的准勇者生活,卻還是沒有印象。這種鮮豔的绯色發絲,他覺得看一次次便不會忘記就是了。

(…………)

绯色的頭發。

威廉想起珂朵莉的事。在珂朵莉逐步失去記憶的過程中,她的頭發就像遭到侵蝕似的,漸漸地染成了鮮紅色。

大概是暖爐光源不穩定的關系,威廉覺得那時候的紅色,和眼前少女的這種绯色極爲相似。難道他從剛才就有的既視感是因此而來?

「……請……請問!」

少女擡起臉龐,下定決心似的開口。

「威廉……你是真正的威廉,對不對?」

「嗯?是啊,沒有錯。」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威廉疑惑地回答。

「哎,我又不是出名到會有人冒充的名人……你之前就認識我?」

嗯──少女點頭。

「啊,是剛才聽泰德介紹的嗎?」

不是──少女搖頭。

「我是在夢裏見到你的。嗯,該怎麽說呢,雖然內容有點短……不過那是個甜蜜的夢。」

「……喔。」

什麽跟什麽啊,這是新問世的求愛詞嗎?

處在攸關生死的極限狀態下,會讓男女間萌生類似愛意的情感,這是威廉從以前就常聽見的說法。而現在的狀況,肯定可以算是最頂級的極限狀態。

不過,這個少女給人的年幼印象實在太強,威廉對她完全沒那種感覺就是了。

「我能不能問一件事?」

「怎樣?」

「你記得黎拉嗎?」

當然了,正規勇者黎拉‧亞斯普萊是遠勝威廉的名人。任何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什麽好奇怪。

不過,在這種時候提到她的名字,問的內容還是「記不記得她」,難免讓威廉覺得不對勁。

「那還用說。」威廉含糊以對。「你爲什麽要問這個?」

「因爲她是重要的人。」

少女給了不清不楚的回答。

「黎拉是我憧憬的對象。她又強,又可靠,又帥氣。」

還真是誇大的形象。威廉忍住想笑的沖動。

正規勇者身爲人類最頂尖的士兵,在對抗異種族的戰線就像旗號一樣。因此教會全心全意地美化了她的相關報導。壓倒性身手強得足以一招打敗龍;兼具無法拋下孱弱之人的慈悲及高潔心腸;身穿铠甲的那副英姿,更是美得足以靠自身威風就讓綠鬼族全都五體投地。諸如此類。

哪有可能啊。

說來說去,打倒赤銅龍那次還不是花了半天左右;就算眼前有孱弱之人,她也沒有天真到會搞錯局面的輕重緩急;教會送來的全身铠,她只穿過一次就嫌棄地大叫:「綁手綁腳!」然後退回去了。

威廉曉得黎拉的真面目,她是個豪邁、馬虎、奔放且自由自在的家夥。

「而且,她有真正的勇敢。」

當威廉回憶那些內容時,少女仍在贊美黎拉。

「她明明有最喜歡的人,卻隱藏著那份心意。爲了讓那個人幸福,她放棄讓自己幸福。即使明知道那一戰會帶來喪失自我的結果,她還是勇往直前。哎,這就是名爲人類的生物……這是我看著黎拉學到的。」

「那她真是了不起的教材。」

少女的話裏摻了不可思議的用詞。難道她在某個地方直接和黎拉見過面,而且,當時黎拉還跟她聊過感情事?

黎拉與感情事。糟糕。那實在太不搭調,快讓威廉忍俊不住了。

「我想變得像她一樣。那就是,我最後的夢。我想,即使我死後變得支離破碎,那樣的心意也會一點一點地留下來──」

「你在說什麽?」

「嗯?」

少女回神似的擡起差點垂下的臉龐。

「沒事。沒有什麽,請你忘記。不過,也要記住一點點。」

怎樣啦?到底要記還是要忘?

「……你是什麽人?」

奈芙蓮咕哝地問。

「看著你,不知道爲什麽,心就靜不下來。奇妙的感覺。」

「……大概是你的心理作用。我想,你不要思考得太深比較好。」

少女喝完牛奶占七成的咖啡歐蕾以後,歇了一會兒。

「冷靜下來了嗎?」

「嗯。」

她坦率地點頭。

「好,那麽抱歉了,能不能請你幫忙看家?」

「咦?」

少女對威廉擺出愣住的表情。

「我跟她得離開一下。」

威廉向奈芙蓮使了眼色。

「離開的期間,我想把這間破養育院交給你。你願意幫忙嗎?」

「你們要去哪裏?」

「我得去見一個人。上門找到那家夥以後,再順便把沙盒整個翻過來。」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很危險。你留在這裏──雖然說不上安全,但至少好一點。既然那個臭小鬼拜托我救你,我就不能讓你碰到危險。」

嗚嗚──少女低聲嘀咕。

「你會回來這裏嗎,你可以和我約定?」

這──

接下來,威廉他們要去和創造這個世界的始作俑者對峙。無論結果是成功摧毀這個世界或者落敗,他們大概都無法再回來這裏。因此,即使威廉和少女立下約定,也絕對守不住。

「抱歉。那我辦不到。」

反正是口頭約定,說自己會回來就好……威廉也這麽想過。但他說不出口。他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在這間養育院重複上演。

威廉抓起豎在牆際的聖劍劍柄,將那拋給奈芙蓮。

量産型聖劍汀德蘭。和奈芙蓮過去以適用者身分所使用的印薩尼亞相比,位階差了一大截,不過它在全方面都有傲人的高性能及穩定性。在用不了高階聖劍的平凡准勇者間獲得傑出評價,是來自帝都工房的傑作。

「由我帶著適合嗎?」

「我就算空手也多少能打,你空手就糟了吧。」

威廉朝仰望著自己發問的奈芙蓮簡單點頭表示──

「那我們走了。」

然後便轉身背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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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13 pm

『──你不是還有一些話想跟他說?』

空魚從虛空中繞著绯色少女現形。

『好不容易跟他認識,要撒嬌或求愛都可以喔?』

「事情才不是那樣。」

少女搖頭。

「威廉喜歡的並不是我。像那種不帥氣的人,我不喜歡。」

『脾氣真硬呢……哎,先不管那些了。』

空魚在少女身邊轉了一圈又說:

『但就算要講明自身底細,我們還是該跟著他們一起去,不是嗎?我們的目的和那兩個孩子幾乎都重疊在一起。我倒覺得光明正大地聯手,獲勝的機率才會提高。』

「…………」

『即使你說他恨你,那個人並不是分不清輕重緩急的男生吧。我覺得雙方大有機會站在同一陣線就是了。』

「我也覺得是那樣沒錯。」

『那你爲什麽不說?』

「……我也不太清楚。」

少女一邊說,一邊看向窗外,威廉他們離去的方向。

「因爲他叫我不准跟去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麽,我覺得有點高興。」

『哦……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

「你聽懂什麽了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很像你的作風。』

空魚傻眼似的說完以後,好像又想起了什麽。

「對了,第一次喝黑咖啡,你覺得如何?」

空魚問。

「好燙。」

少女立刻回答。



奈芙蓮生出幻翼,飛上天空。

威廉用魔力強化腿勁,在屋頂及屋頂間飛縱。

兩人一邊俯視〈穿鑿的第二獸〉在路上群聚,一邊沖過街道。

「創造這個夢境的並非惡魔一類,而是〈獸〉。」

威廉腳下的屋瓦嚴重迸裂。

「而且直到上一刻,〈獸〉並不存在于這個世界。那些居民都是以個人變成〈獸〉之前的人類身分生活在這裏。所以對方既沒有對這個世界動手腳,也沒有直接來接觸我們,而且我們怎麽找都不可能找到對方。

可是,夢境裏的世界也迎接這一天了。散播的詛咒催生了那些〈獸〉。創造者開始運作了。因此在那個瞬間,創造者就開始直接操控這個世界。愛爾梅莉亞被移走,是因爲那對創造者來說有其必要。」

眼底下的街道,到處聽得見或大或小的尖叫聲。

還有人存活。即使再過不久就會一個不剩。

「……我不太懂。」

大概也是吧,威廉心想。

畢竟連說這些話的他,都沒有精確地理解狀況。

他只是將隱約覺得「應該是如此」而接受的部分,添上煞有介事的話來說明。當中既無道理更無把握。

「哎,用不著那麽在意。重要的是,目前這個世界正相對忠實地在重現我們世界于五百年前發生過的事。我們的世界就位于這個世界的延長線上。

五百年後仍保留在我們世界裏的東西,目前在這裏也有才對。」

教會的尖塔之上。威廉跳到可以俯瞰中央廣場的位置,然後停下腳步。

「這裏嗎?」

奈芙蓮降落到他的身邊。

「對。以座標而言,應該就在這附近。」

「可是,看不見任何像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在廣場上,異形怪物的身影零星可見。

「應該不是在那群〈第二獸〉當中吧,對不對?」

「當然了。」

威廉隨口回答,然後握拳……預備握拳時,他發現狀況有異。

身體有些隱隱作痛。

他對那樣的疼痛十分熟悉。

(……夢要結束了嗎?)

現實中的威廉只是還沒死透的屍體。骨頭盡是裂痕,肌腱耗弱斷裂,內髒曠職停工,肌肉組織繃斷,還有生命力應該也因爲全力催發魔力而消耗殆盡。

那樣的現實,正准備追上目前身處夢境的他。

(不過,話雖如此。我似乎還能動一陣子。)

威廉調整呼吸,重新握拳。

「跟我來。」

他對奈芙蓮留下這句話,然後縱身而落。

途中,威廉出腳踹向教會的鍾樓,藉此加速。他用遠比自由落體快的速度,朝著廣場中央,一處因維護不良而停止運作的小小噴水池墜落。

拳頭貫入大地。

旋、轉、流、停,乃至打擊物體時必然會反饋到拳頭才對的反作用力,所有勁道都在刻意下收攏合一。這何止不能算是對人用的武藝,還根本就不被當成正派拳法,而是極盡旁門左道的攻城舞蹈法。

龍爛劫鼎。能劈裂大地粉碎瀑布,除了發揮此等破壞力之外,別無用途的荒謬雜耍技倆。而現在,威廉需要的正是那種威力。

叩隆叩隆叩隆。吊鍾受到威廉出腿的沖擊,刺耳地鳴鳴作響。

間隔片刻,廣場所鋪的石版四分五裂,進而向下崩落。

威廉押對寶了。

五百年後,蔓延于寇馬各市故址底下的神秘巨大設施。經葛力克帶領,威廉才與珂朵莉一塊涉足的那塊地方。在懸浮大陸群的調查隊發現以前,無人知曉其存在,換句話說,那裏就是公會冒險者未能注意到的,寇馬各市的最後秘境。

(……受不了。)

以修練不足的身軀使出龍爛劫鼎,將無法完全掌控暴風般的力流,讓後勁殘留在拳頭。威廉的右拳皮開肉綻。骨頭也岌岌可危。

不過,他還能動。

「走這邊!」

威廉將靠近的衆多〈穿鑿的第二獸〉交給奈芙蓮應付,自己則跳下眼底的黑暗當中。



所謂的地下設施,都宿命性地擺脫不掉幾項問題。

其一是采光,其二就是換氣。在無法利用陽光的地底下,人要活動會需要火光。然而過度用火又有礙呼吸。爲了接收新鮮空氣,就需要大尺寸的通氣口。因爲這層緣故,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下設施,本來就不太實用。

「在懸浮大陸群有燈晶石,采光方面的問題大概會像樣一點就是了……」

威廉也稍微思考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一言以蔽之,地下是陰暗的。

威廉對于暗視術或采光用咒迹之類的方便技術並無心得。順帶一提,他也沒有探索這種地下迷宮的專業知識。憑著一股勁闖進來固然好,丟臉的是他無以爲繼了。

奈芙蓮將魔力稍作催發,藉能量來喚醒汀德蘭。劍身冒出裂痕,從中湧出淡淡光芒。

「要再亮一點嗎?」

「不,這樣就可以。」

聖劍象徵拯救人類的希望,卻被用來代替火把。

假如有帶一支真正的火把過來就好了,但威廉沒有想得那麽周到。要是葛力克在這裏肯定會笑他。

在黑暗中,威廉打開身邊的門,放眼朝淡淡光芒照出的四周望了一圈。

亂糟糟的房間。書桌、櫃子和地板上,胡亂堆放的紙張累積成山。那些有的是研究文獻,有的是報告書,有的是潦草便條,彷佛強調著它們才是這塊空間的支配者,散發壓倒性的存在感。

誤打誤撞闖進資料室啦?

威廉一邊這麽想,一邊找尋其他的門,想知道是否有路可以前進。找不到。

在這種節骨眼,他也想過該不該再打穿地板或牆壁,硬是向前推進。畢竟〈穿鑿的第二獸〉就算從這片黑暗中的任何地方偷襲也都不足爲奇。目前他右手會痛,強拓捷徑風險雖大,不過有一試的價值。

「……這個。」

奈芙蓮撿起一張便條,然後咕哝。

「研究資料?」

「寫的應該是將人類變成〈獸〉的詛咒要如何架構之類吧?」

「唔~好像不太一樣?」

威廉從反應微妙的奈芙蓮手上將便條借來。唔哇,字好醜。

「……何謂『星神』?」

寫些什麽啊?

那還用問,星神就是星神吧。祂們是最初創造這個世界的一群。

遠古前,在毫無一物之處創造了這個世界的衆多存在。祂們讓大地充滿綠意,讓海注滿水,孕育出人類及其他生物,將世界塑造成如斯樣貌。在那樣的過程中,祂們把自己的靈魂分賜給人類,然後便消失了。

而在前陣子,星神中的存活者醒了過來,不知爲何率領著麾下的地神,與名爲人類的物種爲敵。威廉等人付出莫大犧牲,設法將那些家夥擊退,之後又經過種種事情,而演變至今。

「祂們並沒有創造世界。只是重塑罷了。」

哦,這樣啊。

不愧是宗教組織。居然連扔在研究組織的便條上,都上演著有模有樣的神學論爭。

「從祂們造訪(Visit)這個世界以前,世界就位在此處,還存在有不成生命的生命。可是,那並不是星神們想要的。因此,祂們詛咒了世界與存在于那裏的萬物──」

不不不不不。我可沒聽說過這種事。

「……威廉?」

「沒事。」威廉拋開便條。「給神學者看,或許會導出有趣的議題,但總之這些玩意兒目前跟我們沒關系。」

他又看向盡是紙張的房間。

──有械鬥聲傳來。

「威廉。」

「嗯,我聽見了。」

地方並不遠。可以辨別出方向。至少,有人在那裏。恐怕還有某種鬼東西在。

在黑暗中,威廉沖出房間,拔腿疾奔。

只要奈芙蓮將幻翼大大地張開,就能獲得足以沖過走道的光源。

還可看見牆上到處貼有寫著「嚴禁塗鴉」的紙張。

而且,在那些紙張的空隙間,整片白色牆壁都填滿了潦草的算式、咒式、文章一類。

──人類增加得太多了。起源的詛咒將面臨極限。

──名爲人類的物種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制造出他們,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過錯。

並未細讀的威廉一邊浏覽那些文字,一邊沖過陰暗的走道。

──星神啊,祢們爲何要創造出人類!

──祢們的望鄉之情,爲這塊土地帶來了什麽,奪走了什麽!

難看的潦草字迹,寫著哀號般的字句。



〈穿鑿的第二獸〉被剁碎的屍體堆積成山。

而納維爾特裏就靠在旁邊牆壁上坐著。

「……嗨。」

納維爾特裏大概是察覺到有光源接近,便無力地擡起臉龐。

那一如往常地賊笑著的臉上,毫無生氣。

「還以爲誰來了,是你啊,威廉老弟。真不知道你怎麽能查出這地方。」

在他胸膛以下的部分,都被染得通紅。腹部恐怕有近一半的肉遭到無數針刺翻攪,成了稀爛的紅色肉團。

無論怎麽看都余命不久。

納維爾特裏能保有意識,恐怕是靠他那把聖劍「拉琵登希比爾斯」的功用。高階聖劍當中,有些劍各被發現具備獨自的異禀。以這把劍的情況來說,它在位于啓動狀態的期間,會引發強制安頓使用者身心狀態的現象。

然而,那不代表它能修補創傷或止血。憑拉琵登的力量,阻止不了無從回避的死亡降臨。

「舊詛咒變淡了。要再一次詛咒人們才行。可是辦不到。即使得到神的屍骸,即使能切碎祂的魂魄,也無法重現星神的詛咒。」

「喂……納維爾特裏……?」

拉琵登希比爾斯失去光芒。

納維爾特裏催發的魔力正要消散。

「只靠我們,是辦不到的……無論如何,都需要『異鄉人』的智慧……」

他的眼睛已經沒有看著威廉,而是望著遠方,一動也不動。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伸向虛空的手,啪哒一聲掉了下來。

平時總帶著打趣笑容的那張胡子臉因痛苦與苦惱,而僵成扭曲的模樣。

「受不了。忽然鬼扯些什麽。莫名其妙。」

威廉沒辦法控制情緒,忍不住咒罵。

「你爲什麽會死!爲什麽會失敗!既然你說你要救,就要堅持到最後啊。你是勇者吧!那是你的工作,也是你的責任吧?」

「威廉。」

威廉握緊拳頭。

他挺認真地在考慮自己是不是可以揍對方一拳。

不過,威廉作罷了。雖然他並沒有用這來代替的意思,但他撿起了被扔在原地的拉琵登希比爾斯。

「你們在奮鬥什麽都已經無所謂了。反正事情早在許久之前就有了了斷,也無法讓結果翻盤。但──」

威廉催發魔力。

屬于高階聖劍的拉琵登希比爾斯不會接納威廉。劍身微微迸裂,內側冒出光芒,但反應也就只有如此。照目前這樣,它只是發光的大型刀械。發揮不出人類爲了迎戰超越人類之敵所造出的聖劍真正價值。

「要我拿嗎?」

奈芙蓮問,但威廉搖頭。

「這樣就好。」

他回答完以後,又重新面對走道的前方。

設施中爲黑暗籠罩,威廉在那裏看見一絲光芒冒了出來。

6.在這個世界告終以前──C

那裏是個樸素而寬敞的房間。

在房間中央,建有淡淡發光的水晶柱。

柱中有無數臉孔浮現。那些臉孔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欣喜,有的悲傷,有的驚訝,有的安詳,有的疑惑,有的憤怒,有的畏懼,同時還都唱著歌。

而且,大約在柱身的中段,有一尊仿照少女的上半身塑造成形,好似精致船首雕像的水晶像浮現在外──

「……歎月的最初之獸(Chantre)?」

奈芙蓮呼喚其名。

威廉也聽過那個名字。從出現後經過五百年以上,至今人們對它幾乎仍一無所知,連有多大威脅性都無人談論,充滿謎團的〈十七獸〉之首。

……在世上頭一個淪爲〈獸〉,原本曾爲人類之身的,某個人。

「實在受不了。」

威廉朝水晶柱走近一步。

全身冒出遭到撕裂般的疼痛。應該說,實際上他早已皮開肉綻了。這麽說來,他被封進這個夢的前一刻便渾身是血。

幸福的夢到此告終。

現實世界的她並不在養育院,而是在這裏變成〈獸〉了吧。所以她才會從床鋪消失。而且,假如要在這裏和她對峙,威廉也必須做回現實中的自己。

「……蓮,你別過來。要是你靠近,會因爲魔力失控而死。」

威廉如此交代以後,又往前走近一步。

啪,某處的內髒碎了。威廉硬是將湧上的血塊吞回胃裏。只有一滴從唇邊滴了下來。

沒事的。不,雖然根本不能算沒事,至少,他還能走。他又向前靠近了一點。

──應該要早一點發覺才對的。

只要稍微思索,肯定找得出是哪裏不對勁。

從威廉在這個世界醒來,直到此時此刻。

理應跟他約定過的「她」,一次也沒有提起那件事。

她一次也沒有對他說出「你回來了」這句話。

「欸,愛爾梅莉亞。」

即使呼喚,也得不到回答。

相對地,威廉又向水晶柱靠近一步。全身骨頭龜裂。他把拉琵登希比爾斯當成拐杖,設法撐住差點散架的身體。

「你和我,一次也沒有提到奶油蛋糕的事呢。」

威廉之所以沒有提起那個約定,是因爲他把這個世界當成赝品。他並沒有回到這裏,只是受困于此。因爲威廉抱著那樣的想法,才沒有說出口。

可是,愛爾梅莉亞又如何?在理應什麽也不知道的她看來,威廉回來是貨真價實的,他們的約定應該順利守住了才對。然而,她從威廉醒來到現在,都完全無意提起他們的約定。

只有一套道理能說明這種矛盾。

或許她本身並沒有自覺,卻還是察覺了。愛爾梅莉亞‧杜夫納其實並沒有迎接到她「爸爸」回來。

──……爸,爸……──

水晶中的少女用不成聲音的聲音呼喚。

威廉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的聲音。

「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啊?真是傻瓜。」

威廉露出苦笑。

「就算你是最早變成〈獸〉的人。難道說,你就像這樣把幾千人封在夢境中,把滅亡前夕的寇馬各保存在自己體內,珍惜又珍惜地捧了五百年,毫不死心地一直等嗎?」

一步。

威廉體內,大概又有某個地方毀了。

由于全身上下都痛,他已經分不出詳細的部位。

「你一直……都在等我『進來』……這個世界嗎?」

原本,那應該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別說五百年,就算穿越永恒歲月,應該也無法有所前進的心願。

她抱著那樣的思念,一直獨自歌唱著。

她在由三千人的夢塑造出來的小小沙盒中,一直歌唱,一直歌唱,宛如壞掉的音樂盒。

「我真的……真的對不起你,愛爾梅莉亞……」

再一步。

伸手就能相觸的距離。

這時候,只要說出「我回來了」,肯定就能實現她的願望吧。

返家的約定,應該會在小小的沙盒裏達成吧。

然後,到了威廉的下一個生日,她就會親手烤出最棒的奶油蛋糕。

她會讓威廉吃到怕。

那般幸福的幻影,如今,就在眼前。

威廉高舉握著聖劍劍柄的右手。

「──調整,開始──!」

構成聖劍拉琵登希比爾斯的三十五塊護符從咒力線的束縛中得到解脫,迸射似的在威廉四周散開。

威廉用左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他抓住當成項煉戴著的「言語理解」護符,然後扯斷煉子。在夢中怎麽也解不開的護符,于威廉手中發出格外強烈的光輝。

那塊護符,成了被他叩進拉琵登希比爾斯當中的第三十六塊零件。

「……唔……」

聖劍是由多塊護符的力量錯綜複雜地交合,並且相互幹涉到最後才誕生的一種現象。只要稍微失去均衡,一切就毀了。因此要調整聖劍,原本非得有設備齊全的工房和熟練的技術人員聚集在一起。

脊髓回路分裂了。近一半的咒力線斷了。無處可去的魔力,讓原本在名爲拉琵登希比爾斯的形體下所具備的大多數功能當機了。無所謂。威廉硬是將剩下的咒力線綁到一塊,只維持最低限度的功能。那就夠了。

威廉出拳捶向擔任核心的水晶片,將調整狀態解除。想回到原位的三十五塊護符組合以後,變得像形狀難看的棍棒。

接著,威廉將那把劍。

守護心靈的劍,加上維系心靈的護符混合成的粗重兵器。

直直地。

貫入水晶像的胸口。

──啊──

歌聲停了。

威廉露出微笑。

「對不起。」

好似嘀咕,好似細語。

「我沒能守住約定。」

他只奉上了這麽一句。

水晶像冒出大規模裂痕。

只見龜裂逐漸擴散到水晶柱全體。接著,好似搖響無數鈴铛的聲音出現,〈歎月的最初之獸〉崩解了。

在崩解消失的前一刻。少女水晶像的嘴邊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樣的微笑,有如聖人寬恕罪人,有如女兒向父親撒嬌。



大地震蕩。

天花板、牆壁、地板都開始一起崩塌。

威廉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不剩。任崩塌吞沒的他墜落到更底下的樓層。

飄浮感包裹全身。時間感消失。

大音量的歌聲直接撼動意識。

視野被染成整片灰色。

(什麽……!)

完全出乎威廉意料。不過,他立刻就理解那代表什麽了。這就是寇馬各衆人聽見的歌聲。在夢中所見的光景。

將人變成〈獸〉,搖撼人類物種根源的沖動。

狂風般的悔恨意念聚合體。由于太過思念失落的過去,甚至將回想從現實中切割出來──創造出夢想的世界,並且繭居其中。〈歎月的最初之獸〉的本質,就是那種力量以及妄執所構成的精神體吧。

接著,它在失去名爲愛爾梅莉亞的容器以後,就鑽進在場另一個人──大地僅存的最後一名人類體內了。

「啊~……我懂了……」

人類可以變成〈獸〉。

「要說的話,當然不會唯有我例外……」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只是來得太晚。

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麽樣的獸?

在毀掉世界的十七種破滅當中,自己會歸爲哪一種?

哪種都好。沒問題。帶著聖劍的奈芙蓮就在旁邊。即使威廉變成〈獸〉,即使他淪爲對懸浮大陸群及其居民張牙舞爪的存在,奈芙蓮肯定會立刻了結他的性命。

因此,他可以笑著接受這個結局──

「威廉……!」

有某種溫暖的東西撲了過來。

威廉睜開眼睛。甩開灰色的視野。

奈芙蓮正抱著渾身是血的他。

「蓮,你怎麽……!」

從〈歎月的最初之獸〉殘骸中湧現的某種物質,正從威廉全身上下的傷口鑽進他體內。而且,有份量一樣多的物質,也流入同樣滿身是傷的奈芙蓮體內。

「笨蛋,你怎……」

威廉說不出有條理的話語,但他心裏所存的疑惑,似乎仍傳達給奈芙蓮了。奈芙蓮微微睜開緊閉的眼睛,望著他的臉──

「愛爾梅莉亞拜托過我!」

吶喊似的回答。

「她說過,因爲爸爸就是那樣,他將來肯定又會跑去其他地方!到時候,她不能跟著一起去,所以就交給我了!」

威廉體內回蕩的歌聲變弱。

那就表示,歌聲正在注入奈芙蓮體內。

「她還說,雖然是那麽窩囊的爸爸,但還是要請我多多關照!」

搞什麽啊?

你們倆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意氣相投了?

「所以……所以……」

歌聲響起。

奈芙蓮又緊緊閉上眼睛。

唉。拿你們沒辦法。爲什麽我們家的女兒都這麽溫柔堅強?

(艾瑟雅,缇亞忒,菈恩托露可,娜芙德……)

威廉讓思緒徜徉于天上。

(可蓉、潘麗寶還有菈琪旭她們或許也快了……)

他依序回想妖精女兒們的臉。

懷念之情湧現,使得威廉稍微揚起嘴角。

(也許會有點麻煩……不過,我們倆就拜托你們來收拾了……)

同時,威廉用僅剩之力將胸前的溫暖物體緊緊抱住。

他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7.绯色頭發的少女

──巨大冰塊中,關著一名年幼的孩童。

绯色長發。安詳甯和的表情。

而在她的胸口上,有道深且大的刀傷。

那怎麽看都是致命傷,盡管如此,身懷傷口的孩童屍骸仍露出柔和微笑,持續沈睡著。

「……找到了。」

同樣有著绯色頭發的少女從黑暗中接近而來。

『呀~!實在好險!』

空魚一邊飄在少女眼前,一邊微微地揮動胸鳍,像是在表現恐懼。

『時間上太驚險了嘛。假如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喔?』

「反正我們趕上了,沒有問題。」

『狀況還沒有從容到可以當作大功告成喔。』

「我明白。」

少女觸碰冰塊。

理應堅固的冰塊表面上,有漣漪散開。

間隔短瞬,伴隨著響亮的嘩啦水聲,原爲冰塊的物體化成大量的水向四周飛濺。

「哇。」

全身淋濕的少女捂著眼睛,身體直哆嗦。當著她眼前,年幼孩童的屍骸「啪」地倒在當場。

『哎哎哎……這道傷口真狠。把女人的肌膚當什麽了嘛?』

「反正人都死了,擔心肌膚又沒有用。」

『你那是陽壽正常者的思維。死了就拋下美麗不顧,有這種軟弱想法可不配當永生不死的女人喔?』

「我不太懂那些,無所謂。」

嘩啦嘩啦地踩出水聲的少女朝屍骸靠近。

她伸出手臂,輕輕地將其抱起。

「好冰。」

『當然了,因爲一直都待在冰塊裏嘛。』

少女用手指遊走于屍骸胸前的傷口。

「……這道傷口被下了非常複雜的詛咒」

『那還用說。這可是摧絕神韻的極位古聖劍,堂堂瑟尼歐裏斯造成的傷口喔?

連不死之軀都能殺,人類得手的至高暴力。無論任何人都逃不過它那『致死』的力量──甚至星神所化的肉體也不例外。』

「這能複活嗎?」

『不先解開這道詛咒就沒辦法喽。要我對付編得這麽細的詛咒,大概有點吃力。離開以後再找黑燭公,叫他想辦法吧。』

少女用手指輕輕撥起屍骸的浏海。

「……她在笑呢。」

『是啊。會不會正在作美夢呢?』

「嗯。作了好多的夢喔。有開心的夢,也有悲傷的夢。雖然都很簡短,不過全是重要的夢。」

『她憧憬的女孩叫黎拉對不對,她有沒有變得像黎拉一樣呢?』

「不曉得耶。我不太清楚。」

宛如風吹過沙堆,周圍的黑暗開始瓦解消散。

漫長的夢,如今正要告終。

『你絕對不可以放開她的手喔,要是聯系斷開就完了。』

「我明白。」

少女緊緊地擁抱屍骸。

「──好久不見了呢,我。」

她朝著屍骸的耳邊呢喃。

「差不多該起床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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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5 pm

第四卷 「末日時在做什麽?」-rand guignol-
說來突然,艾瑟雅‧麥傑‧瓦爾卡利斯是個假惺惺的女孩。

她總是「啊哈哈」地笑得像刻意爲之,不表露真正情緒。無論同伴受傷時,喪失性命時,她都不會卸下那張暧昧的笑容面具。

因此,對艾瑟雅不熟的年幼孩子們當中,還傳出了她是薄情人的誤解。艾瑟雅大概就是對自己以外的人都沒興趣,才能在任何人出事時都不改其笑容,那些孩子是這麽想的。

那樣的她正在讀書室裏查資料。

她從書架抽出大本書籍,在桌上攤開,翻閱書頁,抱頭嘀咕:「也不是這本耶……」然後又把書放回架上。

「雖然我早就知道在這裏能查的知識有限……」

「你想了解這裏查不到的知識?」

菈恩托露可從後頭搭話,艾瑟雅就「呀唔哇!」地發出奇妙尖叫聲,嚇得跳了起來。

「這是神學書?你讀的東西不太合你的風格呢。」

「怎怎怎樣,菈恩?從背後來陰的太卑鄙喽。」

「面對有半截身子都趴在桌上的人,我要怎麽從前面搭話……看來,你好像查資料查得正專心呢。」

「啊~沒有啦,哈哈哈。我覺得找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就是了。」

艾瑟雅把手湊在後腦杓,十分刻意地笑給對方看。

「……艾瑟雅,你的房間隔壁就是我的房間。」

「咦?對啦,是那樣沒錯。」

「在人前就算賭一口氣也不哭,我認爲能那樣逞強是很了不起的。不過,請你在房間裏哭也要有節制。因爲這裏牆壁滿薄的,聲音聽得見。」

「真的假的!」

艾瑟雅許久沒在人前露出真正慌張的臉了。

「呃,那個……好的,以後我會注意,希望你當成沒聽過……」

「不用你說,我也是那樣想的。我可不會讓你白花力氣傻笑。」

珂朵莉,還有奈芙蓮。

她們失去兩個夥伴──兩個朋友,已經過了半個多月。

所有人都明白,差不多該是整理好情緒的時期了。

明白歸明白,卻還是做不好。

此外,前些日子,似乎曾有個叫威廉‧克梅修的男子待過這裏。

菈恩托露可走在妖精倉庫,就算不想看也會看到他留下的痕迹。

男用軍服架。刮胡子用的剃刀。大靴子。大罐辛香料。

浴室使用時間的規則上多了幾則條文。餐廳菜單的最底下,多了以前沒有的「本日甜點」項目,又被兩條線劃掉了。

「……真沒意思。」

這座妖精倉庫是她們的家,她們的歸宿,她們實質上的故鄉。

明明如此,菈恩托露可她們不過離開短短兩個月,這塊珍貴的地方卻被陌生人改寫了。在這世上,這裏應該是唯一能用懷念之情來包容她們的地方,爲什麽她卻要爲異樣感及疏離感所惱?

菈恩托露可無法接受。

她重新體認到,那個男的果然是敵人。

「你有見到他本人,還跟他講過話對不對?」

艾瑟雅這麽說。

「既然見過技官本人,最少也會明白他是什麽樣的人吧。這樣說不太好就是了,不過,那個人就是個單純到瞞不了事的傻瓜,跟外表所見的一樣喔。」

「很遺憾,我只有見識到那個人能幹、大顯身手和自我奉獻的部分。」

菈恩托露可搖頭。

「我不能從那麽偏頗的資訊來做判斷。結論會走偏。」

「……你真是個麻煩的女生耶,雖然我本來就曉得了。」

要你多嘴。

「葛力克有說過,好人本來就會先死。」

娜芙德停下演奏老鋼琴的手這麽說。

被珂朵莉拿走的劍(狄斯佩拉提歐)已經喪失,如今,雖然只是暫時性的,但娜芙德成了沒有劍的妖精兵。盡管這大概不是原因,但她最近沒有剪頭發。在半個月之間,她那短短的頭發留長了一點。

「所以說,那個人族肯定是個好人啦。」

「以理論而言充滿漏洞,卻具有說服力呢。目前在這裏仍然平安的遺迹兵器適用者,偏偏就是我還有艾瑟雅兩個人。」

「喂喂喂,把缇亞忒也算進去啦。」

「……我都忘了。」

坦白講,在菈恩托露可的印象中,缇亞忒只是個光會追在珂朵莉後頭的小妖精。她想都沒有想過,那樣的缇亞忒會站到她們旁邊一起作戰。

不過,事情肯定就是那樣。

時間永遠在流動,事事都會不停改變。

而且,停下腳步的人,肯定會被時間之流遺棄──或者被沖向前去。

「再說,我可不覺得這樣就結束了。讓人救了一命,怎麽可以浪費掉。我要劄劄實實地,用自己能接受的方式來運用。」

娜芙德彈起下一首曲子。節奏稍快的開朗曲子。不知道這是反映她現在的心情,還是體恤菈恩托露可的選曲。

「拋開往事活下去,在各方面是比較輕松沒錯。」

菈恩托露可如此嘀咕,然後趴在桌上,讓心沈浸在令人舒適的樂音當中。



──在遼闊無際的灰色荒野。

威廉睜開了眼睛。

「……唔……」

他立刻閉上眼睛。

感覺很奇怪。視覺沒有以視覺的形式發揮功能。聽覺、觸覺和其他所有感覺也是。肉體彷佛被重塑成另一種生物。五感及意識沒有順利兜攏。異樣感太強烈,甚至讓他想吐。

……不,不是「彷佛」。他被重塑了。

在意識深處,有一小撮火焰般的東西正在燃燒。那是憤怒,也是憎恨。對于翠綠大地,對于活著會動的衆多人類,對于那些事物所燃起的不明殺意。

原來如此,原來那些〈獸〉都懷著這玩意兒嗎?可以理解。

那麽世界當然會毀滅。畢竟他現在就巴不得動手摧毀。

現在還有人活著,還有東西沒壞,他無法忍受如此的事實。那些家夥寄生並玷汙了這灰色的大地之母。那些東西不該存在。那些東西非得清理乾淨。

這肯定是目前刻印在這副身軀深處的沖動。假如想逃避,應該只有在夢中作繭自縛一途。

他緩緩睜開眼睛。

他起身。

在衆星閃耀的夜空下,美麗的灰色沙原遼闊無際。

自己回來了。那種喜悅,那種安詳在胸口擴散開來。

暗夜之中。

在整片遼闊的灰色中心,有一頭新誕生的〈獸〉發出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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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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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6 pm

第五卷 「那股勇氣爲誰而起」-we can never save xxx-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Charleszhang (LKID:djfgjfidjfidjfi)

錄入:Charleszhang

修圖:Charleszhang

校對:刀雨

旅途過于漫長,逐步磨耗掉他們的記憶。

故鄉太遠,回憶太淡。就連流逝的龐大時間也失去時間本身的意義。

爲什麽開始旅行?應該是出于戰爭或災害之類的因素。他們離開故鄉,搭乘橫渡繁星之船,踏上了這趟旅途。他們曾造訪好幾處的星星,然後離去。

等到察覺時,已經迷失了返鄉的路。

回首航路不見半點痕迹,只有整片深邃的黑暗。

喪失歸途,方生回鄉之念。意念無處可去,隨即淪爲單純的執迷。

他們一心思念故鄉,不停地盼望,並且祈願。

對故鄉的記憶不複存在。因此,只好溫習銘記于船體主幹的古老記錄,爲那些幻影焦心不已。

他們沒有名爲死亡的盡頭。

經過只比永恒短一些的流浪,到最後他們放棄了故鄉。于是,他們有意沈睡于用以度過下一段永恒的舞台,而仿照故鄉塑造而成的沙盒之中。

那就是一個結束。

那就是一個開始。

他們是橫渡衆星之民。

往後將被稱呼爲星神的一族——



「———哇。」

黎拉。亞斯普萊把話聽到這裏,就音調平淡地發出感歎。

該怎麽說呢?雖然她有心理准備,但這實在太離譜。

「在此揭露,這就是世界誕生的真相!……感覺塞滿了青春期的妄想,哪門子的獨家世界觀啊!我說啊,師父, 你年紀也一大把了,做人是不是該安分點?」

「身爲當代的正規勇者胡扯什麽。基本上,我絕無虛言。」

「那我倒明白。不過你說的這些內容就是沒辦法讓人一臉正經地聽進去。」

黎拉露出暧昧笑容,然後舉杯喝下蜂酒。

帝都第六街區的一角,平價酒館在深夜仍燈火通明。由于肉的油脂和菸草都會冒煙,導致眼前白白茫茫。這地方和幹淨高雅相差甚遠,餐點卻相當不賴。不愧是師父挑的店,如此心想的黎拉對師父刮目相看。

「所以說,按照師父講的那套創世神話,星神們都把自己的靈魂埋葬到……呃,船體主幹所設的沙盒世界裏面了,對不對。在這個節骨眼,我先不吐槽有靈魂這種怪力亂神的字眼突然冒出來好了。」

她將指頭轉了轉又說:

「之後存活下來的星神只有兩個人,呃,應該說兩尊神。其中之一是我們明天要去宰的艾陸可。霍克斯登,另一個則是——」

黎拉拿叉著肉的叉子朝眼前的「師父」直直地用力一指。

「——來自外界的訪客,『異鄉人』尼爾斯。」

「你別用餐具指人,沒規矩。」

「反正師父說自己是神,又不是人。」

「就算是神也別用餐具亂指,沒規矩。」

話是那麽說沒錯。

認同的黎拉將叉子轉回去,把肉送進嘴裏。肉汁滿溢。表面的焦痕苦得恰到好處又美味。她回頭朝廚房喊:阿伯,這個好吃耶,再來一盤!

「還有,我跟霍克斯登他們不同。故鄉既不相同,旅途也不一樣。我只是碰巧也流落到這個世界的,來自他方的旅客。」

「對這個世界泛指的人類來說,感覺沒差別就是了。」

「我可不像霍克斯登他們那麽神。全知全能都跟我沾不上邊。能玩的花樣也的確不像他們那樣豐富厲害。我也具備來自異界的魔力,次數卻有嚴格限制。再用兩次就得揮別這個世界了。

要說的話,本大爺確實與衆不同。強到不行,聰明到不行,帥到不行。但這就是我的極限,沒辦法登上更高的境界。」

你到底把自己評得多了不起啊,不是不說謊的嗎?——黎拉想這樣挖苦師父,但是作罷了。畢竟麻煩在于,她這位「師父」尼爾斯。 D。佛利拿,實際上就是強悍精明到不行。至于最後那句「帥到不行」是否得當,倒有點難置評……哎,應該也有人看了會那樣認爲吧,沒錯。黎拉希望對個人的審美意識保有雅量。

「所以喽,對于你們接下來要挑戰的這場仗,我也無法提供多大助力。舞台上交給現任勇者等人發揮,幕後人員就守本分地在後面處理不起眼的工作啦。」

「……是喔。那沒辦法喽。」

黎拉嘀咕似的一邊回答,一邊喀沙喀沙地嚼碎隨附的生鮮蔬菜。

你說的不起眼工作跟真界再想聖歌隊有關嗎?」

「哎,這個嘛。」

尼爾斯含糊回答,舉起酒瓶一飲而盡。

「我起初創設那玩意兒,單純只是想弄個用來保護人類的秘密結社就是了。爲了營造潔白的形象,我連名稱都深思了兩年才決定的耶!」

「不對吧?」

花兩年還那樣?取成那樣?

「後來,我只不過擱上八十年,他們就完全走樣了。」

「不對不對吧?」

這位高人把事情講得像在玄關站著跟人聊著聊著,鍋子裏的東西就煮爛了。然而,八十年這樣的數字,本來並不該講得像在煮一頓晚餐才對。不老不死的星神……來訪者在這方面的觀念,終究有別于人類吧。

「我東忙一會兒西忙一會兒,時間就真的沒了。人類滅亡已經進入倒數階段。然而,目前聖歌隊垮了一半還搞內部分裂,甚至被迫在台面下行事,單靠他們根本動彈不得。不得已,我只好跟他們目前的頭頭取得聯系,並且直接對幾項局面下指示。被你抓到的狐狸尾巴,八成就是那時留下的吧……我想。」

此時尼爾斯把話打住,然後眯細眼睛。

「那麽,黎拉。話說到這裏,你信不信?」

「呃,我是不想信啦。但你沒騙人對吧?」

他點頭。

「既然如此,可能性有兩種。要不是師父你打從腦子裏深信那種丟人現眼的妄想,就是剛才那些話全部屬實……我個人希望用全力選前者就是了。」

黎拉「唉」地歎出聲音。

「我那樣做,師父你大概會哭吧。而且會哭得非常煩人。」

「你講起尖酸話跟威廉真是一個樣……」

「還不是因爲我們兩個都像師父。讓純真的少年少女學壞成這樣,你要負責任啦。」

「明明是你自己找上門拜師的,說這什麽話。」

尼爾斯嘴裏咕咕哝哝,但黎拉決定裝成沒聽見。

「先不管那個了。」

尼爾斯把分不出肥瘦的整塊肉塞進嘴裏,並且厲然地斂起眼神和臉色。

「黎拉。你別參加明天那場仗。」

「嘴裏有東西不要講話。」

「嗯,唔,好啦。」咕噜。「黎拉。你別參加明天那場仗。」

他把肉吞了後又重說一遍。真規矩。

「艾陸可。霍克斯登年紀還小,應該沒有知識能獨自判斷要殲滅人類。目前那些家夥會攻打人類,應該是出自某一尊地神……我猜是翠釘侯做的判斷。」

「你怎麽曉得?」

「那還用說,我跟他們是熟到跟人類史一樣久的老交情。」

唔哇,這個人隨口鬼扯什麽啊?

「雖然我跟他們也隔了和人類史一樣久的時間沒見面。」

而且他還補了 一句亂不可靠的話。

「世界末日近了。」

尼爾斯舉起酒瓶豪飲。或許是心理作用吧,他喝的步調比平時快。印象中他似乎說過,任何毒素對他的身體一律 起不了作用,因此都不會喝醉就是了。

「要防止那種結局,必須有星神的遺體。准確來講是他們的靈魂。而且,還需要能將其正確地加工,讓靈魂與始源詛咒一同紮根于『種子』的知識與技術。不趕快找齊那些,人類遲早會將這個世界整個毀滅。」

「爲什麽?」

「說明起來會又臭又長,把那當前提略過吧……然後呢,在那樣的前提之下,衆地神抱持的想法就簡單了。艾陸可的寶貴靈魂萬萬不能受損。所以他們要消滅人類。」

「等一下。」

黎拉在中途打斷師父的話。

「照我聽起來,人類在那種狀況下已經走投無路了耶。活下來會面臨世界末曰,死光了當然就等于絕種,對不對?」

「倒不盡然。我有詛咒的知識與技術。用來加工靈魂的咒術設施也已經偷偷在某座城鎮地底下建造完成了。剩下只需要星神的一道靈魂……」

「駁回。」

她斬釘截鐵地回絕。

「……我還沒把話說完耶。」

「不用你說,我一連串聽下來也曉得。

只要我能殺了星神艾陸可那就萬事足矣。我猜教會那邊已經談好了……要不然就是我們這群人當中混了真界再想聖歌隊的同夥,師父只要交代那些人把靈魂回收,再親自施以剛才提到的詛咒就好。從之前談的內容來想,本來的計劃應該是那樣。

然而師父特地叫我『逃』,就表示打算從其他地方張羅星神的靈魂。理由大概是我碰巧在今天晚上露面,讓師父動了感情。」

黎拉搶走尼爾斯的酒瓶,將裏面的酒全倒進自己的杯子中,然後喝光。

「……師父,你打算用自己的靈魂對吧。而且那大概算退而求其次,表示成功率高不到哪裏才對。」

沒有回應。

「別想那樣做。當代的正規勇者是我。假如要爲世界奉獻己身,那就是我的職責。」

「你——」

「我明白。星神是不將瑟尼歐裏斯完全解放就無法戰勝的對手。要殺他們應該不成問題,我要生還卻全然無望……不過。」

黎拉像平時一樣咧嘴,露出笑容。

她認爲自己在笑。她對演技有自信。

「即使如此,只要把劍完全解放,我肯定會贏。勝算高就是最美好的事。因爲我豁出去的命還有覺悟都不會白費。」

「你應該沒有不惜拼到那種地步的理由吧。」

師父帶著像在強忍苦澀的臉色,對她問了讓人懷念的問題。

黎拉不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她那沒有才能的師兄曾在某座戰場上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在你心裏,就算有故鄉被毀滅的悲傷,也沒有憤怒。身爲勇者的使命和聖劍的重量,也都不是你自願擔負的。」

「對啊。」

黎拉和當時一樣老實點頭。

然後,接下來這些是她當時沒說出的話。

「不過,這也沒辦法啊。因爲我退出以後,威廉肯定會說他就算單槍匹馬也要去。而且要是放著不管,他真的會那樣做喔。」

「……啥?」

黎拉從籃子裏捏了一塊炸地瓜塞進嘴巴。

她大口咀嚼——同時也將自己以前發覺的事情,將那些她不小心發覺的事情依序一一道來:

「正規勇者強大無比。任何武藝都不能比肩,任何咒術都不能企及,任何怪物都不能敵。因此,勇者出征必勝。原因何在?」

尼爾斯沈默不語。

「每一名正規勇者身上,彼此都背負著類似的悲劇;背負著誓言;背負著心願。沒有那些就無法成爲正規勇者。 沒有那些就發揮不了身爲正規勇者的功用。在故事上要背負著必然的背景,才能獲得在故事上必然的勝利。

我不懂其中因果和理由。我現在說的,只是自己親身對于正規勇者這種人的體會。不過,我滿有正中要點的把握。簡單來說——」

咕噜。

「——正規勇者,就是在複制以往實際存在過的『典型勇者』的人生。」

尼爾斯依舊沈默。

「我們過的並不是自己的人生。我們只是按著對衆人都好,對某人有利,內容卻規劃得大同小異的人生在過活。

詭辯與牽強附會是咒術的基礎,對吧。類似的東西會共享相同的性質。即使有『勇者』才能打倒的敵手,只要存在和『勇者』度過相似人生的人,一樣能打倒對方才對,就這麽回事。」

所以度過與『勇者』類似人生的我們,才可以像『勇者』過去所做的那樣,行使比任何人都強大的權能。與敵人 作戰必定會勝利。而且……」

啊,糟糕。黎拉察覺大事不妙。她的眼眶在發熱。

明明已經決定不再哭泣的。

明明她對自己發過誓,要始終隱瞞著這些,當一個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討厭鬼。明明如此,她卻停不住。

「就像『勇者』以往經曆過的一樣……我們絕對救不了自己真正想救的人……也絕對回不了自己想回去的地方。事情就是這樣吧,第十八屆前正規勇者尼爾斯。迪戴克·佛利拿?」

而尼爾斯——

眼前這個人生(?)似乎過得比黎拉更加複雜麻煩而辛苦的男子,則擺了一副苦澀的表情,然後轉開目光。

「其實當中沒有什麽明確的規範。」

「那我剛才也聽過了耶。」黎拉暧昧地笑。「當中是沒有明文規範,但你並不否認正規勇者本身就是那樣的。」

沒有回應。

「嗯,既然如此。太好了。我的覺悟沒有白費。

的確,對于父母和祖國被滅亡的憤怒,還有被聖劍選上之人的使命,我都不覺得有多重要。可是,這不代表我沒有任何不惜舍命作戰的理由喔,師父。」

眼淚——感覺已經藏不住也無法掩飾了——因此,黎拉含蓄地用指背擦掉淚水。然後她覺得那種少女般的動作八成跟自己不搭調,就笑了一笑。

「威廉有他想回去的歸宿,更有許多想幫助的人。他跟兩者皆無的我不一樣。還有師父,他肯定也跟你不一樣。所以喽。」

于是,嗓音裏噙著一絲淚水的黎拉自豪地表示。

「唯有威廉,我絕不會讓他成爲正規勇者。

我作戰的理由有那就夠了。反正我只是爲此才會當正規勇者,明天也只是爲此才會去討伐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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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7 pm

第五卷 「天上之霧」-uncomplete sonnets-
1 星神艾陸可。霍克斯登

她只是想成爲「某個人」。

起初,她所求的不過如此罷了。



小而堅固的結界裏,有個孩子正在淺寐。

所謂結界,就是從外界獨立出來的一個小小天地。那孩子從出生至此,都沒有由結界裏面出來過。

『因爲星神的存在太過巨大呐。你們光是一出現,就難保不會壓垮外界的衆生心靈。』

這是孩子的家人之一黑燭所說的話。

『你的爸爸媽媽爲了活在這塊土地,大多把自己的靈魂切成了細細小小的碎片。可是,我們不希望你走上和他們一樣的路。你是我們最後的主人。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現在這樣。』

這是同爲家人的紅湖所說的話。

『吾等三地神,乃是爲了引導汝等星神而存在——如今星神大多已離開這艘船,吾等便是爲你而存在。吾將奉上此身此靈的一切,永保你不受任何外敵侵擾。吾主艾陸可。霍克斯登。』

這同樣是身爲家人的翠釘所說的話。

從那孩子……艾陸可有意識開始,這三人便一直守在她身邊,溫柔地給予她扶持,教導她種種不同的事情,聽從她各式各樣的願望。

然而,只有一件事免談。

他們三個無論如何,就是不准艾陸可離開這道養育她長大的結界,就是不准她親眼見識結界外面的天地。

有一次,翠釘不見了。

接著,連黑燭也消失蹤影了。

即使艾陸可問他們去了哪裏,紅湖都不肯回答。

『完成職責以後,他們立刻會回來喔。』

紅湖只含糊地說了這些,就把目光轉開了。

——職責是什麽?

艾陸可也有茫然地如此想過。然而,想進一步思考的她太過無知,就算要思考本身的無知也太過年幼了。

不久,連紅湖都不知道去了哪裏,艾陸可就被獨自留在小小的結界裏。

她既不擔心也不困惑,只覺得在狹窄的結界裏百般無聊。

無聊時光持續得比最初想象的更久。在既無太陽也無月亮的那道結界裏,那孩子茫然地一直等著家人回來。

結界裏的玩具都玩遍了。

而布偶只是玩得粗魯些,就一點一點地壞掉了。爲了避免損壞得更嚴重,艾陸可決定把布偶放在牆邊不靠近。翠釘回來以後肯定會幫忙修好。所以乖乖等他回來吧。她心想。

結界的外殼被打破,發出巨大聲響。

怎麽了?艾陸可這麽想。那顯然不是黑燭他們。那些地神進出結界不會發出這麽大的噪音。那麽,來的究竟是誰呢……?

答案立刻在艾陸可眼前出現了。

人類。年方十六。帶著好似用金屬片拼湊成的奇妙大劍。

名爲黎拉。亞斯普萊的那位紅發女孩既爲正規勇者,同時也是贊光教會爲了弒殺力量超凡的星神艾陸可。霍克斯 登而派來的一種兵器。

「……唔……嘎啊……」

黎拉瀕臨絕命。

身體受創。鮮血流淌。無數撕裂傷摧殘著她的外衣及底下肌膚。每一道都是稍有差錯就難保不會致命的深深傷口。

『——你是誰?』

艾陸可將單純的疑念化爲念波釋出。

不具敵意和殺意,簡潔明快的疑念。然而蘊藏超凡力量的念波形成了凶猛沖擊,回蕩在封閉的結界裏,重創黎拉的心靈。

黎拉發出水鳥被掐住脖子似的慘叫,痛苦地掙紮。

黑燭說的話沒有任何誇張之處。巨鯨光是杻身,遊于旁邊的小魚就會受其擺弄。和艾陸可具備的超凡巨靈相比,黎拉那渺小的人類靈魂等同于塵埃。

黎拉屈膝,一度差點趴倒在現場。

她用手裏的大劍——聖劍瑟尼歐裏斯當拐杖才勉強撐住。向前,再向前。她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邁進。

艾陸可愣住了。她還小,不明白死是何物。眼前的黎拉就要死了,而自己正要奪走其性命,這些對年幼的她來說 都完全超出理解範圍。

因爲超出理解範圍,所以有興趣。

眼前的這個到底是什麽,對方打算做什麽呢?她心想。

『找我,有什麽事?』

又一陣沖擊撲向黎拉。

腳步不穩的她被震得撞在牆上。

流出的血玷汙牆與地板,黎拉仍站了起來。

好厲害。雖然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這真的好厲害。艾陸可面對初次見識的事物,興趣油然而生。興奮之情給了念波更大的力量。

「我……」

咳。對方吐掉從喉嚨湧出的血,然後又說:

「我叫黎拉。亞斯普萊。只是個來殺你,然後拯救世界的勇者。」

『感覺好像很辛苦。』

黎拉的身軀遭到雷擊似的顫抖了。即使如此——

「很辛苦啊。」

唇邊冒血的同時,她自豪地笑。

艾陸可不明白死、疼痛以及苦楚是何物。然而她看了黎拉的那副姿態,就感受到對方應該是帶著非比尋常的決心站在那裏。

黑燭、翠釘還有紅湖都太過不凡,沒有教艾陸可認識那樣的姿態。

『你爲什麽要拯救世界呢?』

「……啊。」

倚靠大劍站著的黎拉思索了一會兒。

哎,也罷。在此刻坦白吧。沒有把話說出來的她如此嘀咕。

「因爲,我有喜歡的人。」

黎拉當時的表情。

那副笑容。實在太溫柔,太耀眼。

真希望變得像這個人一樣。

艾陸可有了這種念頭。

她産生了憧憬。

「只爲了這個原因就來弒神,連我都覺得自己在做蠢事。不過,我也沒辦法嘛。那家夥從骨子裏就是個傻瓜。假如我不搶先做蠢事,之後會做蠢事的就是他。畢竟威廉真的是個傻瓜。」

黎拉受到好幾次沖擊,意識將近碎散。她帶著恍惚如做夢的眼神,腳步依然不停下。

一步,再一步,黎拉拉近彼此距離,終于站到了艾陸可眼前。

「再見了,小小的星神。雖然我對你沒有怨恨,安眠吧。」

至少,希望你能作許許多多的美夢——黎拉這麽說。

她舉起大劍。

黎拉緩緩地、直直地、仔細地將劍插入艾陸可的胸口,態度溫和得像是在輕撫稚子的頭,劍貫穿了小小的身軀。依然愣著的艾陸可眨了眨眼。星神是不死者。他們只能在自己出生的世界迎接死,還迷失了通往那世界的道路。因此,就算具備痛覺,也無法感受到那有危險。

血液流出。

大劍的劍身上冒出幾道裂縫。裂縫微微張開,從中綻放淡淡的光芒。位于人世的最高階聖劍瑟尼歐裏斯展現其特有異凜。能令任何生命化爲「死者」的那股力量,既使用來對付不死之人也不例外。

淡淡的光芒逐漸減弱,消失。

心靈在最後潰散的黎拉用盡了力氣,閉上眼睛。

—咦?

像拉下帷幕一樣,艾陸可的視野頓時變暗了。

全身仿佛被飄浮感包圍。有種似乎一直往下墜的錯覺。

朝一片漆黑墜落,落得又低,又深,又沈。墜落不止。墜落不止。

就這樣,年幼星神落入名爲死亡的長眠之中。



勇者成功討伐邪惡星神,世界所受的威脅已去。

正義必勝,強者必能守住弱者。

仿佛順著常見的英雄故事套路,那場仗結束了。

壯志未酬身先死的那些人固然不幸,但他們的命絕非白費。正因爲有他們犧牲,人們才能存活下來。所有的死都是有意義的。因此,現在只需慶幸這美好的快樂結局……

趁著人們在純真地熱烈歡喜下産生的漏洞。

某天晚上,透過准勇者納維爾特裏。提戈紮可之手,理應收藏在封印庫的星神艾陸可。霍克斯登屍首被秘密地運走。

星神靈魂的碎片是用于創造人類這個物種的素材之一,亦爲從滅亡中拯救人類的關鍵。真界再想聖歌隊爲了實際行使這項救贖,便費盡千辛萬苦從納維爾特裏運來的屍首抽出靈魂,打算將其粉碎。

但他們並沒有順利達成。

理由多得是。真界再想聖歌隊之祖,尼爾斯。 D。佛利拿在先前那場仗當中失去行蹤;醫師協會發現一連串研究成果有望成爲治療衆多疾病的突破口,便在緊要關頭將幾成研究者挖走;爲擊潰與帝國作對的邪惡組織,滿懷正義感的冒險者們對聖歌隊發動了襲擊。

種種原因複雜交錯,導致了必然的結果。

原本非得搗碎成像沙粒那樣細的靈魂,大半仍保持原形,其他的也頂多只有粉碎成如小石頭的大小。

那些碎片當然不可能成爲救贖的關鍵。

常見的英雄故事套路,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沒有祈禱喚起奇迹,也沒有人祭出讓局面翻盤的策略,更沒有足以解決一切問題的遠古睿智蘇醒。

因此,一路走來會有這樣的結局是天經地義,人類滅亡了。

後來留在世上的,是對寄居在這塊大地上的萬般生命深惡痛絕,欲毀之而後快的恐怖〈獸〉群。

是勉強活過頭一年,改朝天空追求安甯居所的少數逃難者。

還有艾陸可。霍克斯登身上——被粉碎之後無處可去,就這樣遭到擱置的那些靈魂碎片。



「——我又作了天上的夢。」

在〈歎月的最初之獸〉創造的幻覺空間中。

紅發少女一邊忍住長長的呵欠,一邊朝虛空開口。

『你是說上次那個妖精,把獸人小孩拖進湖裏的那個……?』

從那片虛空中,冒出了大得連成人都無法用雙臂環抱的空魚身影。

「不對。那孩子之後立刻就被討伐了。這次我夢見的是另一群。在森林裏,只聚著成群妖精大吵大鬧的。她們不懂語言,所以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大叫。」

『擾人清靜嘛。』

「嗯,別人都會怕她們。」

那當然了,空魚連連點頭。

「……那些孩子是怎麽一回事呢?」

『嗯。你的疑問是什麽?』

「在夢境裏。我啊,待在感覺好懷念的地方。就是黑燭和翠釘都還在時,那個小小的結界裏面。」

『啊,你是說我們那艘令人懷念的星船。』

「該怎麽說呢?在那裏,到處都有『故事』遺落。有的在牆上的洞裏,有的夾在櫥櫃縫隙,有的混在繪本的插圖當中。找出那些故事以後,我就會認識那幾個孩子。我可以知道她們在哪裏做些什麽,思考著什麽事情,有什麽感受。好像看書一樣,我可以讀到那些孩子的一生。」

『這個結界已經像是夢境了,你在裏頭還能做夢,以年輕女孩來說真是本性不移。』

空魚說了些讓紅發少女聽不太懂的話。

『艾陸可,那些全都是你自己喔。』

「都是我?」

『把你靈魂搗碎的那些臭家夥啊,並沒有多大的能耐和技術。下的工夫半生不熟。完成的碎片大小不一,就算碎了仍彼此留有聯系。你夢到的那些妖精是從你靈魂的一部分變成的。要形容的話,我想想……就類似以前剪掉的頭發。因爲你死得不澈底,那些靈魂碎片大概也無法安分地保持死亡狀態吧。于是呢,透過曾是同一個靈魂的緣分,你才會用作夢的形式接收到那些孩子的生平。』

「所以說,那些夢都是在這個結界世界外的真實事件喽?」

『就是那樣。』

「那些孩子有的在惡作劇之後遭到討伐,有的吵吵鬧鬧地讓別人覺得害怕,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是那樣沒錯。』

是喔——艾陸可沈默下來。

坦白講,感覺有點好玩。當時艾陸可本身留駐于〈最初之獸〉所創造出的這個結界世界,對不谙世事的她來說,已經是夠有趣的地方。不過,妖精們在天上活得像蜉蝣般稍縱即逝的一生,也爲艾陸可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刺激。

作爲可以體驗趣味小品故事的娛樂,她享受著自己的夢……那些從自己身上分出去的碎片所度過的一生。

之後,時間經過。

在這個源自〈最初之獸〉的世界,光陰的流逝不具意義。天天過的都是「稀松平常的日子」。原本的常識是太陽每次升起西沈,明天就會變成今天,今天就會變成昨天,這裏卻只有永遠不變的今天。

如此環境下,唯有艾陸可的夢逐漸在變化。

受到飄上天的〈深潛的第六獸〉襲擊,有幾座懸浮島沈了。有幾具妖精靠著讓魔力失控將其擊退了。有些人發現了那一點。他們想到可以抓那些以往在森林裏只會惹麻煩的妖精,好用來當成保護懸浮島的武器。

「我覺得,最近的夢不太有趣。」

正因爲妖精們會用全副心力,豁出自身的一切來追求快樂,她們的夢才會有意思。可是,艾陸可現在卻幾乎夢不到那樣的妖精了。她能夢見的,僅剩那些爲了讓別人存活而逐步殘害自己,活像是道具的妖精背影。

之後,又一段時間經過。

每到夜晚,艾陸可仍會鑒賞妖精們的生平。她看著妖精們學會語言,領到聖劍,變得有如士兵,卻依舊被當成兵器對待的模樣。

此時,在妖精當中也開始出現一些擁有確切的自我,並且希望活下去的妖精了。偏偏不知道爲什麽,艾陸可都夢不見那種妖精剛出生的模樣,非要等她們成長到一定程度才能讓夢境與故事連結。

照紅湖的說法,那似乎表示:「同一塊碎片在反覆轉世的過程中,逐漸接近于獨立的存在,和你的聯系或許就變

薄了。」

這就代表遲早會變得完全看不見外頭的故事嗎?感覺像是娛樂受剝奪,令人有點不開心的消息。

之後,又一小段時間經過。

艾陸可夢見了一名妖精。

那個妖精有著色澤如晴朗藍天的頭發,還有色澤如平靜海面的眼睛。

她具備強大潛力。而且,其用途也被規劃好了。她要帶著那把名爲瑟尼歐裏斯的聖劍,跟特大號的〈第六獸〉鬥 到兩敗倶亡。生而爲此,死而爲此,簡潔結束的故事情節已經安排完成。

啊,又來了。

光看完開頭,就令人心情黯淡。這孩子也跟之前的妖精們一樣。艾陸可明白,這孩子將不懂何謂快樂,也不冀求幸福,度過一輩子只爲抛棄短暫性命的生涯。

那死心的想法並沒有錯。畢竟再這樣下去,她確實會照預料而活,也會照預料而死才對。

轉機有三。

臨時興起想在陌生城鎮走一遭就好的小小念頭。

一只將寶貝胸針搶了就溜的貓。

還有——當她從高處摔落時,既帥又锉地差點被她用屁股壓扁的一名黑發青年。

『有……有沒有受傷?你還活著嗎?內髒有沒有被壓扁……啊!』

他們倆跑遍街頭。而後道別。而後重逢。

『——那麽,我們的管理員,以後請多指教。』

她拿捏不了彼此的距離。而後認同。而後發現自己的心意。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她抗拒他。埋怨他顛覆了她殉死的覺悟。

但她仍擡起臉龐,想面對希望。

艾陸可不禁對那個故事,對身由己出的少女的過活方式看得入迷。

艾陸可覺得,那個少女好像掌握了某種她不知道的寶貴事物。

她有最愛的人。爲了那個人,她放棄自己的幸福。縱使明白會失去自我,她仍毫不猶豫地前往戰鬥。

……啊,對了。她就像黎拉。

以往曾來弒殺艾陸可。霍克斯登的那名人類正規勇者。自己與她接觸以後,對她的存在方式感到憧憬,期盼著能變得像她一樣而死去。

那稚氣的心願確實實現了。之前那些妖精都不顧自身幸福,陸續舍棄了自我。諸如最愛的人或自身幸福,或許是艾陸可自己對那些要素也不甚理解的關系,之前全被省略了。

最近的夢不太有趣?

別鬧了。那都是艾陸可自己所求的。她想接觸外面的世界。她想跟黎拉一樣揮舞厲害的劍,也想犧牲自我。一直以來,她只是消耗著如字面所述的無數生命,不停在滿足如此幼稚的欲求。

如今,這個藍發少女……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卻跳脫了那樣的鬧劇。她懷著自己的心願,站到了艾陸可自己以前期盼的那一端。

她有最愛的人,而且她不隱藏那樣的心意。

她希望那個人幸福,也覺得自己找到了幸福。

盡管害怕,盡管痛苦,她仍勇于面對或許會失去自我的戰鬥。

夢裏的艾陸可,依然是居住在星船遺迹的年幼孩子。因此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既不理解,也不曾有任何感受。

然而離開夢境,在結界世界中醒來以後,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多麽糟糕的鬧劇。她想吐。贊光教會是正確的。艾陸可·霍克斯登是惡劣至極的邪神。這種家夥被打倒是合情合理的。

『其實你不用介意喔。』

紅湖輕松地這麽說。

『因爲喪命的或誕生的,全是你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規模較爲宏大的自娛。你又沒有給人添麻煩,何止如此,天上那些島還受到你的力量保護吧,你在做好事不是嗎?』

不對。不是那樣的。

或許珂朵莉是艾陸可,但艾陸可並不是珂朵莉。或許妖精們目前仍屬于艾陸可的一部分,即使如此,她們全都是不同的人格。各自懷有心願而活著。

艾陸可自己並沒有像她們那樣,爲了某種事物拼命。她什麽也沒做。她能做的,只是憧憬著勇于拼命的某個人, 從遠遠的地方遙望而已。

時間經過。

珂朵莉在戰鬥中逐漸壞掉。艾陸可茫然地目睹她那模樣。

這場夢,應該是可以體驗趣味小品故事的娛樂。應該可以在和平的結界世界中享受得不到的刺激,如此而已。可是。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這肯定是我最後的心願。』

我曉得。

『我沒辦法清楚想起來,但是,我應該有個想幫助的人。而且,我還有想傳達給他的想法。』

那我也曉得喔。

因爲,雖然我不是你,但你就是我。

因爲,我一直以來,都看著珂朵莉思慕威廉的模樣。

『我全都明白。就是明白,才會拜托你。』

對啊。我就知道你會那麽說。

希望你打消念頭。希望你再活下去。希望你的故事能持續久一點。這些話,夢裏年幼的艾陸可說不出口。

因此,艾陸可只告訴對方:加油。

她送上那樣一句話,從背後推了對方。

盡管夢裏的艾陸可一滴眼淚都不曾流下。

即使如此,她仍沒有轉開目光,她還是看著藍發少女和黑發青年的故事,直到最後的結局。

2 曾爲奈芙蓮之獸

戳戳。

感覺有某種又小又柔軟的東西在戳著臉頰。

奈芙蓮希望對方讓自己多睡一會兒。雖然不清楚理由,但是她非常疲倦。

『欸,醒一醒。』

戳戳戳戳。

奈芙蓮不予理會,戳臉攻擊就加速了。軟嫩的臉頰晃來晃去。雖然不會痛,卻很煩人。她翻了身,想趕走那個東西。

嘩啦,微微的水聲。

『欸,你差不多該醒醒了。』

啰嗦,走開啦。剛才……沒說過就是了,反正我很累。我想多睡一會兒,我想一直睡。

『一直睡在這種地方,你會感冒喔。』

……啊,對喔。

聽對方一說,奈芙蓮才察覺這地方似乎會冷。全身都有被冷水沾濕的感覺。不太舒服。她想要柔軟的毛毯,還有溫暖的枕頭。

奈芙蓮一邊懶洋洋地這麽想著,一邊緩緩地睜開眼——

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奪回

「——呀啊!」

破壞的沖動忽然排山倒海地湧現,意識差點全部被奪走。奈芙蓮急忙閉上雙眼。沖動的擾攘慢慢消退。

剛才那是什麽?

毫無理由的沖動情緒這會兒被有所理由的恐懼取而代之,逐漸占滿奈芙蓮的心。自己體內有自己不認識的某種東西。不,那樣形容不太對。自己的內在正轉變爲自己不認識的某種東西。她實際體會到那樣的感覺。

『哎,哎呀……你身上似乎出了不得了的狀況呢。』

奈芙蓮聽見身分不明的某人發出傻眼似的嘀咕。

聽起來……像是有些混濁的中年女性嗓音。至少,那並不是任何熟人的聲音。

「……是誰?」

『之後再說。總之,你先睜開右眼就好。』

「可是——」

『不要緊。你先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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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7 pm

連對方是誰都不曉得,要相信也無從信起。然而,至少從那聲音感受不到類似敵意的情緒,總不能永遠都這樣閉著雙眼發抖也是事實。

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此認命的奈芙蓮戰戰兢兢地試著照辦。

視野逐漸開闊。

眼前有條朱紅色的魚,飄在半空。

「…………呃。」

『你沒事吧,看得見嗎?』

「我的眼睛壞了。魚看起來好像在飛。」

『那樣正常喔。來,你有看見我這身迷人的鱗片吧?』

對方一邊說,一邊當場翻轉身體。朱銀色鱗片閃閃發亮,透出濕潤般的光澤。那確實正如本人……不,確實如本魚所說,看起來實在既夢幻又迷人。

至于剛才那股意味不明的沖動……雖然還不能說完全消退了,卻比剛才安分得多。煩歸煩,但是並沒有大問題。這裏是什麽地方呢?

奈芙蓮環顧周遭。四周都被懸崖似的土牆包圍著。朝底下看,就發現淺淺地積著清澈的水,自己則落于剛好有半截身子泡在當中的處境。

擡頭看去——遠在高處的頂部有道大開口,從中露出了藍天。

「難道說,我是從那裏掉下來的?」

『似乎沒錯呢。』

奈芙蓮打了個哆嗦。

「好冷。」

『所以我才說,你睡在這裏會感冒吧……哎,雖然你這輩子大概都用不著操心了。』

奇妙的魚說出奇妙的話。

「什麽意思?」

『這個嘛……之後再談,來找從上面離開的路吧。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似乎會變得憂郁,再說我個人也想念真正的太陽。』

那倒是。

『這一帶好像原本就到處都是洞,地基很脆弱。會開這個大洞也是起因于此。只要把每條岔路試一遍,遲早可以從上頭離開才對。』

「唔~……」

用力閉著左眼的奈芙蓮催發魔力。

她讓背後長出灰色發亮的幻翼。

沒問題,魔力反倒比平時運作得更順暢。她的身體輕輕地飄起。

『……欸,等等。既然你會飛就先講嘛。』

「我先走一步。」

奈芙蓮展翅朝地表而去。

自己爲什麽還活著呢?奈芙蓮思索。

經過「車前草」船上的那一戰,自己身負致命傷墜落到地表了。在通往死亡的倒數計時中,自身意識還跟威廉一起被關進奇怪的結界世界。然後,他們摧毀了那個結界世界逃到外面來。逃離之際,奈芙蓮更沖進差點將威廉吞沒的黑色奇怪物體當中,將一半左右的黑納入自己體內。

……嗯。無論怎麽想,全套過程應該都足以讓尋常妖精死上三四遍。而且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本身,並不具 珂朵莉那樣出衆的性能,說起來就是個尋常妖精才對。

即使重新低頭審視自己的身體——穿著的軍裝已經完全破破爛爛不留原形——卻看不見半點算得上傷口的傷。

完好到實在無法用傷勢痊愈來解釋的異樣姿態。異想天開地解讀成意識轉移到另一具准備好的新身體上頭,感覺還比較能接受。

風在刮著。

只看開闊的藍天,無異于從懸浮大陸群仰望的天空。

環顧四周,整片灰色無邊無際。

『……什麽都沒有呢。』

魚輕靈地飄在奈芙蓮身邊,困擾似的嘀咕。

奈芙蓮不理會對方,只想找出自己尋覓的那個人的身影。可是,她未能如願。

「威廉不在。」

照理說,威廉應該始終跟她在一起。闖進那個幻覺世界時,還有摧毀那裏時,奈芙蓮都在他的臂彎之中。假設只有奈芙蓮受了某種沖擊而被震飛,她也不認爲彼此的距離會有多遠。

『我也感受不到自己同伴的氣息喔。明明她的身子根本還無法活動,真不曉得晃到哪裏去了呢。』

奈芙蓮轉頭,重新看向這條奇妙的魚。

好大。要把奈芙蓮整個人吞下去……似乎還小了一點,然而身體要是讓對方纏住,說不定就會被輕易勒死。

魚這種東西一般是棲息在水裏的。盡管奈芙蓮曾在書中讀過,有「空魚」這種遊于天空而非水中的生物,但那些幾乎都是藏在死角的成群小魚。書上並未寫到有體型這麽大的空魚物種。更遑論會說人話。

「——所以,你是誰?」

『唔。也對喔,差不多該是自我介紹的時間了。

我名爲紅湖伯,如你所見,是司掌風雨恩澤的地神。』

「……嗯。?」

地神。奈芙蓮以前讀的書籍中,有關于祂們的記述。

以往侍奉星神的從屬之神,據說祂們實地創造了這個世界,可說是直接的造物主。簡言之,就是非凡的存在。

「哦。」

即使對方突然如此自稱。

即使對方用了 「如你所見」這樣的說詞。

奈芙蓮眼前所見的,只是條會講話的奇怪空魚,就算看得出確實並不普通,卻也沒有什麽神聖的感覺。

「是這樣喔。」

『就是這樣啊。』

當著含糊應聲的奈芙蓮眼前,空魚開心地杻動起舞。

『啊,你別誤會喽!我並不是從以前就這副模樣。以前我可是具備超迷人優美又壯麗的物質體喔!』

無所謂。

『我大約在五百年前失去了物質體。之後就只能用寄居在他人心靈的形式維持自我,變成可憐的幻想體了。』 幻想體。奈芙蓮不太懂這個字眼,但可以體會到語感。

「……換句話說,這不是實體?」

『對呀。只有你看得見,也只有你能聽見我的聲音。怎麽樣,有沒有實際體會到被神選上的獨特感?』

「……一點也不。」

在身邊根本沒有其他人的狀況下,這種毫無珍貴感的特權有什麽意義?

「然後呢。你這位神明爲什麽會跟著我?」

『是啊,問得對!那才是重點!』

空魚突然拉高音調,還活蹦亂跳地到處擺動尾鳍。好煩人。

『我原本有另外一個孩子當宿主喔。之前,我跟她一直都被困在結界世界當中。』

結界世界。愛爾梅莉亞成爲〈歎月的最初之獸〉以後,將過去位于大地的寇馬各市所有居民納入其中構築而成的……水恒的沙盒。

『然而,你們不是毀了那個結界世界嗎?當時造成的沖擊,害我被甩出小宿主的心靈,還跟她失散了。』

「咦……?」

『當我慌亂地想著:這樣下去會消失的。就在附近發現你了。好耶,這也是星神的旨意。因此我立刻就過來叨擾了。哎,雖然真正的星神並不是那麽貼心的孩子。』

請等一下。

那個世界是監牢。還是足以一次囚禁大量人族的特制品。所以這條自稱地神的空魚被關在當中,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可是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待在裏面的?」

『從很久以前喔。』

「如果是在失去肉體之後,意識從結界獲得解放後應該會無法複生。」

『是啊。所以我才會面臨危機。』

「我指的不是那一點。呃,你之前有另外的宿主吧,那個人不要緊嗎?」

『哎呀,你在替素昧平生的孩子擔心?真是溫柔呢。」

奈芙蓮覺得問題不在那裏。

『還是說,你發現自己跟那孩子並非毫無關系了?』

問題也不在那——咦,什麽?

奈芙蓮有些訝異,霎時間,左眼就不小心稍微睜開了一點。

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壞破——

「啊……唔……」

奈芙蓮立刻閉上眼睛。即使如此,太陽穴一瞬間像是被特大號榔頭敲中的劇痛,仍留在她的腦袋裏。

她蜷縮在沙地上,忍耐著痛楚。

『你姑且要小心喔。沒弄好,你的自我就會被竊據喔。』

「……這是……怎麽回事……?」

『你的體內,大概有〈歎月的最初之獸〉的魂魄體流進去了。不曉得是不是正好就像我進去那樣……因爲〈獸〉並沒有自我,它們只是由純粹的欲望及沖動聚集而成。』

純粹的欲望,以及沖動。

原來如此,確實有那種感覺。

「我也會像那些人族一樣……變成〈獸〉嗎?」

『啊?……大概不會啦,我想。雖然嚴格來講並不算物質體,但你的身子原本就是屬于你的東西。』

「原本?」

『那好像在反覆轉世的過程中變得跟人類近似無比,可是也沒有變成人類。即使內心會受到攪亂,身子大概也不會被它們搶回去,我想。』

……這番話不太好懂。



稍走一會兒,就發現了奇妙的形迹。

那是野營留下的痕迹。被堆成環狀的石頭,當中有疑似柴火燃燒完的灰燼,此外,旁邊還有半已埋在沙子裏的幾個木箱與白鐵罐。

『沒教養的觀光客,大地又不是垃圾場。』

紅湖伯悠哉地嚷嚷著什麽。自己應該不用一一奉陪她的玩笑話才對,奈芙蓮開始學到這一點了。

這應該是打撈者來過的痕迹。他們降落到地表進行挖掘,結果尋得的寶物意外豐碩,只好將飛空艇所屯的部分物資廢棄掉再走,八成就這麽回事。

奈芙蓮試著就近挖出一只白鐵罐。

尺寸大得足以用單邊胳臂來捧。裏頭是空的。潦草寫在罐側的文字差點被沙子磨掉,但勉強看得出是「L7種標 准軍糧——M」。

「軍糧……」

一瞬間,奈芙蓮認爲是「車前草」留下的痕迹。然而她立刻改了念頭,那不可能。

那艘船離開後,〈最初之獸〉就出現在這裏了。面對那頭〈獸〉能讓萬物變回沙塵的力量,這區區的白鐵罐不可 能保得住原形。

有人在這裏野營,應該是威廉刺殺〈最初之獸〉,讓那個結界世界消失後的事。

「原來,我在地底下睡了那麽久嗎?」

『差不多十天吧。』

紅湖伯隨口講出了驚人的數字。

「……可是我肚子不餓耶。」

『那當然喽,畢竟你接納了〈獸〉這種永恒的存在。只是身子沒被竊據,影響還是有的。』

她又隨口講出了驚人之事。

『照我看嘛……現在的你,有一小部分變成〈獸〉了。不老,不死,不壞,不衰。這樣想,會不會比較好理解?』

好理解。

雖然好理解,奈芙蓮卻不想理解那種事。

「那就是所謂的永生?」

『某方面而言是的。因爲並非不滅,要毀滅你還是有幾種手段。』

「是嗎。」

難道說,這是某種諷刺?

奈芙蓮對死有所覺悟,心裏也已經接受了,實際上她有好幾次離死亡只差一步,回神以後,狀況卻變得與那些覺悟正好相反。

「……我失去歸宿了。」

無論是不是只變一小部分,〈獸〉就是〈獸〉才對。她要回懸浮大陸群,應該不會被容許。

事到如今,奈芙蓮才覺得在妖精倉庫過的那些平淡日子,回想起來似乎好遙遠。

『你沒事吧?』

「嗯。」

這句應聲讓人聽不出是肯定或否定——奈芙蓮自己也不太能分辨——接著,她從被沙子掩埋的其中一個木箱裏,翻出了紅色的大塊布料。

奈芙蓮把布料圍在身上,用來代替已經破破爛爛的軍裝。



——她們在沙上走了好幾天。

奈芙蓮與〈獸〉相近的身軀既不會疲勞,也不會消耗。只要她想走,要走多久都行。

然而,奈芙蓮沒有那種意願。

她每走幾小時就會停下來,找合適的岩石地帶休息。

假如到了晚上便躺平,閉上眼睛。幸好這副身軀還沒有忘記睡眠的習慣。即使不會疲勞,她還是睡得著。也可以做夢。

盡管這些回憶遲早肯定會全部消失在灰色的沙子裏。此時此刻,她還是可以回憶快樂的過去,爲心房取暖。

有一次,奈芙蓮遇上了〈獸〉群。

在平緩的沙丘上,有近十只〈穿鑿的第二獸〉豎直像繩索的身體,還將全身長的針平貼于身體,用全身曬著太陽光。

即使奈芙蓮靠近,它們也沒有反應。

輕輕用手戳,它們也只是嫌煩似的稍微杻身,始終沒有發動攻擊。

——莫非,它們把自己當成同族?

無比接近于不死的〈獸〉並不需要進食。因此也不會互相捕食。它們一心爲摧毀所有非屬于〈獸〉的所有生命而到處作亂,可是,在除了〈獸〉以外別無他物的地方,反而乖巧得讓人跌破眼鏡。

或者,也許這才是〈獸〉的真正面貌。它們就是執意追求這樣的平穩與安甯,才會用全力排除來搗亂的異物…… 也許它們所求的真的不過如此,在身邊沒有異物時,反而只會像這樣安靜地度過時光。

奈芙蓮抓了相對小只的〈穿鑿的第二獸〉,然後試著輕輕地捧在懷裏。〈獸〉百般不願似的扭身抵抗,卻沒有把針豎起來刺她。

『傷腦筋了呢。』

紅湖伯嘀咕的聲音。

盡管彼此個性合不來,在這片空無一物的地表沙原上,她仍是寶貴的講話對象。奈芙蓮姑且把臉轉向那邊,催她說下去。

『艾陸可的氣息好遠。而且從角度來判斷,她是在天上。』

「……你說的,是之前你認作宿主的女孩子?」

『對對對。 」

「在天上,表示人在懸浮大陸群?」

『說不定呢……』

紅湖伯一邊在奈芙蓮身邊飛舞,一邊打轉折騰。

『奈芙蓮,你能不能飛到那裏?』

「……要試的話或許可以。」

正常來想,那是辦不到的事。距離和高度都不是血肉之軀的妖精能用翅膀企及的。但此刻的奈芙蓮並非正常的存在。靠這副不會疲倦及消耗的身軀,要不眠不休地飛上幾天都可以。

可是,她感到猶豫。

自己現在偏與〈獸〉變得接近,要是靠近懸浮大陸群將代表什麽?奈芙蓮當然再明白不過。她們這些黃金妖精就是爲了保護懸浮大陸群不被〈獸〉威脅才存在的。

奈芙蓮試著想像。張開幻翼的艾瑟雅或菈恩托露可將遺迹兵器的劍尖朝著身爲〈獸〉的奈芙蓮直指而來的模樣。

「……我不想飛。」

『拜托你通融好嗎?』

「不要。你想去就自己去。」

『我有辦法早就去了啦!誰教我附在你身上!』

紅湖伯扭來扭去地起舞。

『哎喲,好不容易離開那個麻煩的幻覺結界了,爲什麽事情會變得這麽麻煩!黑燭公和翠釘侯都在哪裏玩耍啊?趕快來接我啦!』

——威廉在哪裏呢?

奈芙蓮對嚷嚷著的自稱地神不予理會,並開始思索。

她不認識那個叫艾陸可的陌生人,但威廉肯定就在這塊大地上的某個地方才對。

當然,奈芙蓮並沒有樂觀到認爲威廉能平安地保持原貌。威廉和她不一樣,是純正的人族。被〈歎月的最初之獸〉注入那種叫魂魄體的黑色東西以後,沒理由平安地保住自我。不難想象他的身心應該都會被〈獸〉竊據而變成完全不同的模樣。

不過,就算那樣。

——愛爾梅莉亞說過,要我好好關照他。

奈芙蓮想到威廉的身邊。

假如他變成〈獸〉了,她希望陪伴那頭〈獸〉。

在這塊灰色大地上,奈芙蓮對未來的期許,頂多如此。

3.不期而歸

有壞家夥在。

強大的家夥把他收拾了。

邪惡從世上消失,大家都變得幸福了。

有如此開頭的故事,應該無妨吧。

有如此結尾的故事,應該無妨吧。

只不過,憾就憾在他們的故事並非如此。既沒有象征萬惡淵源的巨頭,也沒有得以痛快打擊邪惡的強大力量。

因此,他們的故事起自有些奇怪之處。

而且,他們的故事應該會沿著他們本身在黑暗中徘徊的足迹,結束于他們本身的著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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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7 pm

懸浮大陸群,十一號懸浮島上空。

有艘飛空艇正躲在雷雲後航行。

外觀爲民用的地表調查艇。

整艘船說不出的破舊。一再施以地表降落用保護措施的防塵板染成了深具韻味的斑點模樣;回旋翼左右規格不一;幾道舷窗的玻璃有裂痕而導致窗板始終緊閉著。船身用油漆草草地畫了黑貓的側臉,以及「巴特冒險公司」的字樣。

不過,若有具備知識的人就近觀察,應該會覺得這樣的外觀不對勁。

盡管髒得嚇人,防塵板本身卻毫無損傷形同新品;裝了湊合用的零件卻能穩定航行;舷窗後頭露出的窗板堅固到跟船身不搭調;更重要的是,轟隆作響的運作聲明顯來自大型咒燃爐——那實在不是民用小型艇配得上的貨色。

換句話說,這並非外觀所示的民用飛空艇。

這艘船的正式名稱爲「明日捕捉者七號」。

它隸屬于大本營設在十三號懸浮島的艾爾畢斯國防空軍,是不折不扣的軍用飛空艇。

操縱室。

蛙面族士兵轉動圓滾滾的鬥大眼睛,確認牆上那些計側儀器。從右到左,所有儀器都一直顯示著無趣又無味的穩定數值。航行順利。

照這樣下去,這艘飛空艇會在天亮前抵達十一號懸浮島的第一港灣地區。然後,他們就能把剛才降落大地擄來的獵物移交給國防軍的那些研究技官。

「——呃,武官。」

蛙面族轉了脖子回頭說:

「我們還是趁現在把船上載的那些東西扔掉,好不好?雖然會違反軍令,但我覺得這樣下去未免太危險了。」

「哼。你的膽小病發作啦?」

狼征族武官嘲諷似的揚起嘴角,露出獠牙。

「不是那樣的。只不過……我覺得有點詭異。尤其是裝在第二和第三貨艙的那些家夥。我從沒聽過有那種長相的 〈獸〉耶。」

蛙面族打了個哆嗦。

「誰曉得它們會帶來什麽亂七八糟的災禍。」

「沒什麽好怕。我們只要相信副團長跟他出的策略就行了。」

副團長。

一提到其名號,蛙面族的目光就微微遊移。

「呃,其實我對那一位並沒有抱持懷疑。」

「基本上,堅稱那些家夥不好惹的,都是護翼軍的人。他們就是靠對付那些『不好惹的家夥』賺錢。既然如此,老老實實聽信那些話才愚蠢。」

「……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把敵人吹捧得比實際上更不好惹,才能撈到贊助者的錢。只要戰場都由自己人壟斷,謊話便不會被外界揭穿。簡單說就是爲了做生意方便,將實際上沒有多厲害的對手眶稱爲強敵。」

「不,怎麽會!」

蛙面族聲音顫抖。

「真的有懸浮島被擊沈了耶!我的老家就在十五號島!」

「廢話。看起來贏得輕松不就沒戲唱了。偶爾放水制造犧牲者,『不好惹』的標簽會更有說服力。表演就是要這樣。」

「呃,可是——」

「還有那些降落到地表而遇害的打撈者,既然他們都是沒受過多少訓練的民衆,會死也只能說合情合理。像我跟你是見識過真正戰場的軍人,沒道理對那種東西過度恐懼。」

「唔……」

「基本上,就算那些東西真的有危險,透過我國的結界技術,目前它們都變得毫無能耐了。在這個時間點就已經可以證明,什麽不可侵不可觸的天災都是空口說白話。」

蛙面族沈默下來。

狼征族用鼻子微微哼聲。

「我很清楚,你是在擔心懸浮大陸群的未來。我們正要把不該帶的東西,帶到十一號懸浮島這座有衆多人口居住的島上——我也明白你對此于心不安。不過,你得把事情想得單純點。」

「你是說……單純?」

「我們的未來,就該由我們親手贏取……這是軍團長所說的話。」

狼征族隨口又問:「他的金言有哪裏錯了嗎?」

「咦,沒……沒有。」

「沒錯,他說得對。那就是真理,也是正義。既然如此,護翼軍壟斷了與〈獸〉之間的戰場,就絕無真理或正義可言。」

「那麽——」

「要貫徹正確的理念,有時也非得付出犧牲。那就是眼睛想避也避不開的現實。然而正因爲如此,我們更要懷著勇氣貫徹這條路才行。那就是隸屬艾爾畢斯國防軍應負的責任及榮譽。」

「是……」

是那樣嗎?蛙面族歪頭思索。

總覺得有哪裏錯了。可是卻不曉得錯在哪裏。什麽都沒錯就代表是正確的,所以自己內心會遲疑只是可恥的怯懦念頭嗎?

「我……我明白了,請忘掉我先前呈報的意見。」

「就這樣辦。看來你點燃了心裏的勇氣,那便是萬幸。」

狼征族狀似滿意地用力點頭。

——該飛空艇的第一到第四貨艙。

那些艙房各自像要塞。

用鋼板層層交疊的牆上,薄薄地塗了施以咒術處理的銀。地板則有五顔六色的木片、礦石及骨片鑲嵌,描繪出三道同心圓。它們分別象征著太陽、大地、生命,也就是構成世界的要素……每一道圓都畫出了一個世界的縮圖。

這是簡易而強大的多重結界。

追根究底,所謂結界術就是用牆來區隔世界本身,以及創造維持該面牆的技術。結界一旦完成,其內側就會變成與外頭不同的世界。此時,內側世界的規範會與外側世界有落差。然後,根據落差的生成方式,兩邊世界將變得無法互相往來。

如此創造的世界之牆,縱有再大的膂力也打不破。好比畫在畫布上的狼沒辦法咬死畫家,這道結界裏的物體也無法對外頭造成任何傷害。

有東西蜷縮在那道結界的中心一帶。

它有著黑發無征種青年的樣貌。

「……唔……」

它發出了慘叫般的低沈聲音。

大概是發現自己遭受囚禁了吧。而且,它應該也明白自己無法輕易逃離那塊地方。它將身體縮成小小一團,在封閉的小小世界裏忍受著苦悶。

——突如其來的重重沖擊。

船身大幅搖晃。

「怎麽啦,難不成有僞龍浮石飄在航道上?」

狼征族皺眉。

「不,只是塊小型懸浮岩。傷腦筋,它混在雷雲裏面,我沒注意到。」

蛙面族的語氣與字面上相反,並不緊張。

他只動了動鬥大的眼睛確認儀器狀況。

「哎,不成大問題。這好歹也是軍用艇,沒有脆弱到碰上那麽點沖擊就沈船。烤漆大概稍微剝落了吧,之後或許會被維修班臭罵就是了。」

「是嗎,那就有點悶喽。想討好那些人,普通份量的酒可不夠。請他們喝的酒要報賬,又得看會計的臉色。」

「請你設法度過那一關……嗯?」

蛙面族用手指輕觸其中一項儀器。隨時偵測船內各處傾斜度的顯示數值有些許落差。

「怎麽了?」

「哎呀……這樣看來,船身的框體大概稍微變形了。感覺在民間修理會非常花錢。我們是軍隊倒沒有關系。」

「不,等等,還是有關系吧。必須請維修班喝的酒變多了。」

「這個嘛,就請你多擔待——」

蛙面族擡頭。

「——你剛才有沒有聽見什麽?」

「唔,爲何這麽說?」

「總覺得,外頭好像有『砰』的一聲。」

他轉眼瞥去的方向有一道門。在門後頭,穿過通路以後,再過去就是第二貨艙。

「不是你的心理作用嗎?」

「唔~會嗎?」

蛙面族的研判是正確的。

事實上,之前讓船身搖晃的沖擊只是來自與小型懸浮岩的擦撞。既非受到躲在雷雲裏的敵艇炮擊,亦無諜報員混進來從事破壞工作,更不是貨艙中的「行李」在作怪。

對于損傷狀況的判斷,他同樣沒出錯。沖擊造成龍骨微微杻曲,使得整艘船的構造有些許變形。所有損傷就這樣。這點小事當然不會對航行構成問題。假如是民用艇,即使因爲不想破費而擱著不修也沒什麽好奇怪,損傷程度不 過如此。

到這裏爲止的判斷都是正確的。

然而,他對自己船艙裏所施的結界術並沒有詳盡認識。

憑艾爾畢斯國防軍目前的技術,如此小規模的結界術無論怎麽施都不會穩定。設在他們後頭的結界有一半是出于實驗性質,並不保證能承受實際的運用。「在現有的世界裏創造新世界」這種蠻橫之舉,都是靠不容任何一點亂子的精密結界陣才能維持。

資料理應讀過。知識理應具備。然而,他並沒有理解。

基本上,即使對此有所理解,結局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就是了。

忽然間,軍用飛空艇「明日捕捉者七號」的後半截大約有三分之一,名副其實地消滅了。原本的船身瞬間崩解成灰色沙粒,流落在猛烈的雷雨中,直接溶化消失了。

重量失衡的船身嚴重前傾。

原本完好的部位也跟著噼啪作響,開始被本身的重量扯裂。

有一具杻曲毀壞的回旋翼從根部斷開,飛走了。咒燃爐生産的壓力無處可去,爆炸性火焰噴湧而出。

慘叫及怒號都不過一瞬。

很快的,那些都被雨勢逐漸掩去。

隨後,「明日捕捉者七號」墜落了。



「——看,有流星。」

位于十一號懸浮島西南部的大都市,科裏拿第爾契市。

雖是暴風雨的夜晚,仍有幾個人仰望理應被厚厚雲層覆蓋的天空。于是,他們看見了。不輸風雨,熊熊燃燒著的巨大火球。

「許願許願,呃——」

若是真正的流星,就不可能看見它在烏雲外發光。可是沒有人注意到那些。它比平時的流星更亮,出現得更久衆人覺得不對勁的部分頂多如此。

當中有個睡不著而從床舗仰望著天空的貓征族少年,急忙迅速許下了如此的願望。

「希望懸浮大陸群永遠和平。」



轟然巨響與爆炸的氣浪。

樹木被刮倒,土與岩石慘遭掀起。

大量黑煙湧上後,逐漸被陰雨的天空吸收。 即使雨下不停,燃燒的火焰仍絲毫不減其勢。

「唔……啊……」

離飛空艇起火後的殘骸不遠處,有個青年——長成青年樣貌的東西墜落在地上。

它正在痛苦。

不單是因爲從高處摔落造成的沖擊。從自身體內冒出的強烈破壞沖動變得像火一樣熱,折磨著它的身軀。

「……到……邊緣……」

它伸出顫抖的手臂,並且拖著身體往前進。

它明白,自己不能待在這裏。不管理性如何抗拒,也無法永遠抵抗來自本能的呐喊。

它想讓這片天空的一切,讓這些不自然的侵略者土地變回沙粒。

在此當下,它感覺到宛如苦悶呐喊的那份願望,仍慢慢地侵蝕著心靈。所以,早一秒也好,非得盡快將這副身軀從懸浮島邊緣扔到外頭才行。

它不知道自己目前的這副身軀有多頑強。從懸浮島的高度墜落到地表,也許難逃一死。不過那無所謂。自己不會再來到這片天空,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它不知道邊緣在哪個方位。冰冷的雷雨和夜晚的黑暗包裹全身。五感也沒有任何一種能派上用場。所以它什麽也不思考,只顧往前爬。

「……喂。」

有男性嗓音鑽過了打在背上的雨珠縫隙,傳進它的耳裏。轉眼看去,不知不覺中,有個拿著燃燒火把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邊。對方背上還背著另一個嬌小的人。

破壞。

如此的沖動頓時毫無異樣地落在心坎。

右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長在旁邊的橄榄樹。啪沙,發出微微的聲響。然後在下個瞬間,拳頭毫無手感地緊握著。張開拳頭,含有雨水的一把沙子黏糊糊地從手中流落。

間隔片刻,近一半樹幹遭挖空的橄榄樹,窸窸窣窣地發出慘叫般的聲音當場倒下。

「別……過來……」

只要眼簾裏有東西,它就想要破壞。所以它用左手搗住了自己的雙眼,當成最起碼的抵抗。

「你……們快逃,有危險……!」

它朝對方剛才所在的方向喚道。

「唔啊。難道你真的是威廉?」

別說遠離,男子的聲音甚至變近了。

可以清楚聽見厚底皮靴踏在泥巴上的聲音。

「呃,我不是在懷疑喔。只不過,該說有些難以置信吧,畢竟隔了五百年,不敢輕信的感覺總比懷念來得強嘛!」

對方口氣輕松地和背後的另一個人發牢騷。

你們在做什麽?趕快逃。再拖就來不及了。

「別……靠近……!」

「……欸,威廉。你該不會還保有意識吧?」

有意識。可是也撐不久了。它沒有余力如此回答。而且,它也沒有余裕聽出對方的問題有多奇特。

「看來也就只剩一絲心智吧。受不了,你這家夥依舊頑強得超乎常識。」

那聲音一面苦笑,一面來到它眼前。

「好啦,我知道。」

這大概是對背後另一個人說的話。

「他又不是外人。我也不想見死不救啊。不過,沒人曉得那樣做對他而言算不算好事。你也明白那樣難保不會更痛苦吧?」

對方似乎在等另一個人回答,心思都放在背後,沈默半饷。

「——哎,也是。言之有理。就照你堅持的辦吧,任性公主。」

接著,對方又把毫無緊張感的臉轉過來。

「要感謝我喔。盡管我的力量早就枯竭了,然而不爲別的,念在師徒之誼的份上,我再爲你們出一次力。」

有手掌溫柔地抵在青年額前。

「要我跟〈獸〉打交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事有特例。唯有你,我會親自給予安息。」

……它不懂這番話的意思。

然而。有一點,它總算察覺了。

自己認得這副嗓音的主人。

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過從甚密的嗓音。自己在人生中的某個時期,曾一度懷著憧憬仰望這副嗓音的主人才對。或許以某方面而言,應該到現在仍憧憬不已。

絕不能變成那樣的大人。一直以來,它應該都不停地如此提醒自己,藉此重新確認內心的那份憧憬。

「于無明之夜仰望月亮。」

宛如吟誦古詩,那句話有著奇妙的抑揚頓挫。

配合那種抑揚頓挫,可以感受到有股異樣感從接觸額頭的手掌滲透進來。

它直覺認爲狀況有異。它更判斷這樣或許有危險。身體卻動不了。

「暗夜的軟泥包覆眼眸。」

對方靜靜地,命令似的說出那句話。

瞬間。像是拉下沈重帷幕,青年的意識頓時中斷了。

4.戰鬥告終

時間緩緩流逝。

路旁的草兒加深綠意,樹木競相開花,吹過的風感覺變得溫暖了些。

在這段期間,妖精倉庫的居民多了兩名。

一名生于二十六號懸浮島的森林裏,另一名生于四十號的湖畔,都是由護翼軍的搜索機關撿來妖精倉庫的。以往年紀最小的阿爾蜜塔等人有了晚輩全樂歪了,還被缇亞忒叮咛:「當了姐姐就要懂事喔。」

另一方面——實屬慶幸的是——熟面孔沒少。

後來〈深潛的第六獸〉一次也沒有發動襲擊。因爲如此,既沒有人前往戰場,也沒有人在那裏喪命。

珂朵莉、奈芙蓮、威廉。

諷刺的是,自從那天失去了無可取代的三個人以後,妖精倉庫始終處于他們所冀望的安穩當中。

「預知依舊未提及戰事。」

在通訊晶石另一端,冷淡的爬蟲壯漢如此開口。

「未來若有〈第六獸〉發動襲擊,銀瞳必能預知。安養期間雖短,不過戰士們仍有休兵的日子。」

「……是嗎。」

呼——妮戈蘭放心吐氣。

雖然說一向如此,但是和護翼軍——「灰岩皮」一等武官做定期通訊總會讓她緊張。並不是對方有什麽毛病,症結終究在話題。討論將妖精倉庫的寶貝孩子們派上戰場,實在不是能用平常心辦到的事情。

不過,正因爲如此,聽到短期內不會有任何狀況的消息,她十分欣慰。

只有這時,妮戈蘭才會坦然地感謝銀眼族號稱完美無缺的戰術預知。既然預知表示不會有戰事,就連突如其來的戰鬥都不可能發生。這種安詳的時光肯定可以再持續一陣子。

「太好了。」

妮戈蘭吐露了這麽一句真心話。

「這次的和平滿久的呢。明明前些時候一個月就要出擊兩三次……現在卻風平浪靜地過了好幾個月。」

「唔。」

不知道那是在附和,或者另有他意。爬蟲族發出讓人聽不太懂的聲音以後便沈默了。

妮戈蘭顧不了那麽多,又喜孜孜地繼續說:

「優蒂亞她們都過得很好喔。啊,就是上個月新來倉庫的孩子們。入夜以後她們似乎就不敢待在只有小孩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是由我陪著睡的。說到她們的睡臉啊,簡直可愛得讓人想從腦袋瓜一口咬下去耶!」

「是嗎……」

嘀咕似的答話聲莫名消沈。

差不多連妮戈蘭也發現狀況有些古怪了。

「怎麽了嗎?」

「呃……說來有些難以啓齒。」

「灰岩皮」欲言又止。真難得。

「啊,該不會是那件事吧?由于〈歎月的最初之獸〉不見了,記得軍方曾火速出動調查隊對不對,莫非找到什麽了嗎?」

「非也。調查隊傳來的報告,都被比我更高層的人士攔截了。」

「咦?」

「灰岩皮」是一等武官。妮戈蘭並不清楚護翼軍的結構,但她明白一等武官的地位相當高。軍方有情報瞞著「灰岩皮」,可見狀況不太尋常。

這表示調查隊在地表發現了什麽東西。而且相關情報的影響力之大,讓軍方連一等武官都非得隱瞞。

妮戈蘭有興趣了,然而,看來目前談的重點並不在那裏。

「是關于預知戰事這一點。」

「嗯。」

「我說的並非這一兩天。從今以後,都沒有預測到任何〈第六獸〉會來。」

聽不出所以然。妮戈蘭微微偏頭。

「至少幾年內不會有。或者永遠都不會。目前的安穩將持續如此之久。」

「至少幾年內……或永遠……」

對方在說什麽?她用腦子反覆細思那些話。

「是真的嗎!」

妮戈蘭滿心歡喜地直接湊向前確認。

就算永遠這樣過是奢望,假如有好幾年都不用讓少女們戰鬥,那仍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不希望再有辛酸難過的回憶,也不希望別人有。

「哇啊。哇,哇哇,哇哇哇。」

妮戈蘭怪叫。她停不住。

她把輕握的拳頭交錯在胸口,拼命壓抑想在房間裏蹦蹦跳跳的沖動。

「……接收到這項消息,吾等武官之上,衆將官之間的意見産生了分歧。」

「灰岩皮」的語氣沒有改變。

從他的話以及表情,連一絲喜悅都感受不到。

「我不得不說,目前的風向極爲惡劣。」

「咦,什麽,你說什麽風向?」

「應該將妖精倉庫解散的意見,已經出現了,」

妮戈蘭愣愣地張口。

「怎麽回事?」

「戰士要活得像戰士,必須有戰場。失去作戰之地也失去敵人的戰士,就無法再聚集人民的崇敬與捐獻。」

語氣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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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7 pm

至少在妮戈蘭聽來,大蜥蜴是如此相告的。

「風一旦停下,任何旗幟都不會飄揚。」

「你那是……什麽話嘛……」

爬蟲族的話依舊難懂。不過,彼此也實在是老交情了,妮戈蘭正確地聽出了話中的意涵。她聽出來了。

護翼軍和奧爾蘭多商會都絕非團結一致的組織。

當中也有許多成員,對目前這套將黃金妖精搭配遺迹兵器當成決戰王牌來運用的戰法感到不快。

這也怪不得他們。

動用人族留下的力量;由無征種名副其實地擔起整座懸浮大陸群的浮沈;被迫依賴對構造及原理一無所知的力量;把生者的命運交給區區死靈;純粹厭惡長成孩童模樣的怪物;收購遺迹兵器所需的龐大費用……

嫌棄的理由要多少都有。具備各色價值觀的人,都依據各自的價值觀,對黃金妖精的存在表示反感。

即使如此,她們之所以仍坐在決戰王牌的寶座上,全是因爲有其必要。唯有靠她們作戰及犧牲,懸浮大陸群才能存續。

然而,那樣的前提一旦瓦解,事情就大有不同了。

既然〈第六獸〉不會來襲,反對者應該就不會再保持沈默。將各自懷有的反感,套上各自准備的大道理之後,那些人應該就會對妖精們開刀。

「灰岩皮」提到的正是這回事。

以不穩定性爲首,黃金妖精這項「兵器」有許多令人诟病之處。因此趁〈第六獸〉威脅已去的這個機會,護翼軍當中已經出現了要將她們放手的聲音。倘若如此——

「萬一變成那樣……那些孩子,會有什麽下場?該不會就這樣放她們自由……」

妮戈蘭自己也明白,不可能有那種事。

她們的存在,原本就像穿上衣服走動的點火炸彈。

不對,要她們穿衣服的不是別人,正是妮戈蘭,因此這座妖精倉庫要是沒了,她們就會形同點燃後連衣服都沒穿的炸彈……先不管這些細枝末節,總之軍方不可能在無法掌控妖精的情況下,任她們自由自在。

「——有幾支都市軍表示,他們想磨尖自身的牙來對付〈獸〉。」

「灰岩皮」道出的真相毫不留情。

「他們從以前就主張,與〈獸〉交戰一事全交由護翼軍及黃金妖精包辦會有所不安。對那些人來說,這是貫徹己見的大好機會。」

「那麽,意思是其他軍隊也要求保有黃金妖精喽。不像過去那樣,采取將找到的妖精全部集中在護翼軍的形式?」

「對。護翼軍當中,贊同其意見的人也不少。」

啊,原來如此。

光是失去用于對付〈第六獸〉的決戰王牌這個頭銜,黃金妖精們的立場就成了「強大且不穩定的炸彈」。那種難以運用的玩意兒,有人不樂于維持是當然的。

而且,有人敢接手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光是握有強大力量,就能讓自己安心,也能讓周遭不安。懸浮大陸群並不團結。貴翼帝國、艾爾畢斯集商國、榆木茶郡、北森邦……想用軍事力量向周圍島嶼示威以取得政治性壓力的島或都市,絕不在少數。

不過,那就表示——

「別開玩笑。我怎麽可能把這裏的寶貝孩子交給外人。」

當然托管妖精的地方未必環境惡劣。新制揭曉後,或許有意外不錯的生活等著她們。

但即使如此,對于那些孩子,不可能有人投注比妮戈蘭更多的愛。在這塊地方生活的時間、流過的眼淚,讓她有自信如此斷言。

她不希望別人從自己身邊帶走那些孩子。

「此事尚未定案。別急著下結論。」

「不過,將來十分有可能吧?」

「別心急。連我在內,也有許多人持反對意見——」 「灰岩皮」斬釘截鐵地告訴妮戈蘭,然而,之後他又補上多余的一句。

「——但是,你得先做好覺悟。」

妮戈蘭忽然想起學生時期的事情。

記得那是在講解史學時的事。被甲族史學教授用難以聽懂的模糊嗓音告訴學生們。

他說鬥爭爲自然天意,亦爲所有生命的宿命。和平有違自然,正因如此才彌足珍貴。

有違自然,表示光是坐著也無法獲得。要壓抑本能,憑理性不停追求,爲此付出努力及犧牲方能求得。正因爲要如此方能求得,和平才顯得迷人而耀眼。教授這麽說——

原來如此。當時妮戈蘭曾這麽想。

因爲不存在于自然界,需要人們自己花工夫建設,才有其寶貴之處。若要這樣說,任何事都能套用相同的道理才對。沒道理只有和平例外。可以信服。

之後,教授在當天課程結束時,像是想起來似的補充了一句話。

——不自然的事物,到底有勉強之處。假如要勉強維持,當然會喪失更多的東西。

——或許你們會覺得莫名其妙。和平這玩意兒,遠比戰爭狀態更消耗資源。消耗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那就是自古以來,任何人都希望和平卻又維持不了多久的最大理由。

「……爲什麽會變成那樣嘛……」

結束通訊後,妮戈蘭立刻趴到桌上。

房裏就她一個人。因爲沒別人在,她把臉埋進袖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既然不必作戰了,那不就好了嗎?既然可以和平過日子了,那不就好了嗎?爲什麽事情不能像那樣單純地結束……」

假如這是勸善懲惡的創作故事。既然壞蛋被打倒,世上變好了,故事便到此結束。交代一句「大家都變得幸福快樂」就可以落幕,不會描寫到往後的世界。

現實這玩意兒,比那種創作故事的世界來得複雜些。

故事結束後,時間仍會流逝。理應掌握到的幸福也會褪色或消散。沒有任何一項東西能用美麗的姿態善終。

「……笨威廉……」

淚水變成了對于某人不在這裏的牢騷。

「我不是說過,一個人懷著這樣的心情會難受嗎……我們倆不是約定好,以後要一起分擔的嗎……?」

妮戈蘭自知,發這種牢騷不像樣。可是誰管他。

房間裏就只有她一個人。反正聽見牢騷會困擾的人,還有她想發牢騷的當事人,根本都不在這裏。

5.面對過去

最近,妮戈蘭的樣子有點奇怪。

她會在窗邊發呆;會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會嘗試捧著頭打滾;會晃到後山把熊獵回來。

呃,光舉這些例子,感覺似乎跟平常沒兩樣就是了。

然而,該怎麽說明好呢?乍見下一如往常的她,看起來就是有哪裏不對勁。雖然用言語不好形容,總之就那樣。

哎,事到如今,暫且不管那些了。

本人菈恩托露可·伊茲莉·希斯特裏亞,目前懷著一個問題。

菈恩托露可烤了磅蛋糕。

磨碎咖啡豆摻進面糊,再用果寶蒸餾酒添增風味。靠著炒過的堅果類也保住口感了。

制作甜點原本就是菈恩托露可的興趣之一。過去在不用訓練的日子,她爲了轉換心情,經常也會借用廚房的角落做點心。有段時期更沈迷于追求口味,她自認手藝還不錯。

那樣的她,覺得自己這次烤得實在漂亮。堪稱自信之作。

菈恩托露可拼了命地收斂一松懈就會傻笑出來的臉孔。

她期待聽見贊不絕口的聲音,就把切好的蛋糕用盤子端到那些小不點面前。然後……

——她看見了像是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尴尬臉孔。

「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太對。」缇亞忒如此嘀咕。

「有種裝格調的味道。」潘麗寶一針見血。

「會苦耶!」臉上沾著屑屑的可蓉直接挑明了說。

整體而言,不叫座。

「……我疏忽了。」

失敗的理由,她立刻就理解了。自己想吃的味道,跟小不點們想吃的味道不同。她忘了把那簡單的道理算進去。

如此而已。

只要有考慮吃的人的想法,就不可能犯下這種初階過頭的失誤。菈恩托露可覺得她似乎目睹到自己的器量之小,當場蹲了下來。

「啊,不過不過,我覺得非常好吃!這是大人的口味!」

菈琪旭猛然從椅子上起來,急急忙忙地幫忙打圓場。

懂得在小地方表示關心,真是乖孩子。好想把她樓住。

然而,此時此刻,那樣的溫柔令人有點難受。

菈恩托露可參與了玩8球的遊戲。

現在流行的似乎是她不曉得的玩法,因此要先從規則學起。團體賽。朝彼此的球門進球。全隊拿下一定分數,或者所有隊員都得分過就算贏。原來如此。

「這是威廉教我們的玩法,他說可以訓練團體作戰。」

菈恩托露可對這情報有點惱火,但她沒有顯露在臉上。她討厭被人認爲自己連這種事都要跟那個二等技官計較,所以硬是忍住。相對地,她決定贏得這場比賽來出一口鳥氣。

她想得太美了。

菈恩托露可是成體妖精兵,在單純的體能方面遠勝于幼體。她當然不會幼稚到動用真本事,更以爲沒有巧妙放水就會搞砸整場比賽。

她被迫動用真本事了。

而且,還慘敗給那些小不點。

理由簡單明快。「所有隊員都得分就算贏」這項勝利條件聽來合情合理,卻無法獨力達成。再者,想讓隊友順利得分,並不是光靠力氣大或腳程快就能辦到的事。無論如何都需要團隊默契、助攻能力、縱觀戰場的眼光,諸如此類的綜合能力。于是乎,在綜合能力這方面,菈恩托露可敵不過任何一個小不點。

「有能力得分的人要保留體力到後半場,這是鐵則。因爲她們可以牽制對手。」

「幫助隊友成爲前鋒,比前鋒本身更重要。」

「要靠氣勢,還有毅力!」

衆人陸續對殘兵敗將抛出讓人分不太清楚是打圓場還是建議的話。菈恩托露可當場蹲了下來。

「不……不要緊,你馬上就會進步的!」

照慣例,菈琪旭一邊在胸前擺出微微的奮鬥架勢,一邊幫忙打氣。真是好孩子。

而她那樣的溫柔,到底還是稍微刺痛了這條正在怄氣的落水狗的心。

「你在搞什麽啊?」

艾瑟雅從遊戲室的窗口探頭,然後沒好氣地問。

「就是啊……我在搞些什麽呢……?」

菈恩托露可靠在旁邊牆壁,聲音疲倦地回話。

她好歹也有身爲年長者的自尊。在這個名爲妖精倉庫的地方長大,身爲活得比小朋友們久的前輩,她總不能輸給忽然從其他地方冒出來的男人。

菈恩托露可就帶著那套論點,挑戰不在這裏的某人……

然後像這樣輸得落花流水。

「你那麽在意技官嗎?跟已經不在的人的幻影對抗,也不會有勝算喔。」

「不是那樣的。」

菈恩托露可不禁別開臉龐。

「呀哈。」

「……怎麽,我有說什麽逗趣的話嗎?」

「哎。聽了有點懷念。技官剛來這裏的時候,珂朵莉也說過類似的話喔。」

那算什麽請等一下再怎樣我都不能當成沒聽見我對那個技官絕對沒有抱持像珂朵莉那樣的感情倒不如說正好相反就算碰巧有類似的反應也不用硬扯到一塊。

「是嗎。」

菈恩托露可忍住想吼出來的真心話,只靜靜地回了一句。

娜芙德開心玩球的聲音乘著和風傳來。欸,不賴嘛,唔哇。居然踢出去了!

從聽得見的範圍判斷,娜芙德似乎已經順利熟悉那套原創球技,和小不點們比得旗鼓相當。換句話說,無關年長或年幼,跟不上那種比賽的只有菈恩托露可一個。

她心裏滿是無奈的挫敗感,背靠著牆壁直往下滑,臀部受牽引似的當場落在地上。

菈恩托露可設法將歎息吞回去。

「……這麽說來,艾瑟雅,你最近不是待在讀書室呢。」

她換了話題。

前陣子,艾瑟雅·麥傑·瓦爾卡利斯都一直窩在讀書室及資料室,專注于查些什麽。感覺頂多只有在用餐、入浴 和睡覺時間,才會在那兩個房間以外的地方見到她的身影。

「你想知道的事情,已經查完了嗎?」

「沒有,與其說是查完了,應該算正好相反。」

艾瑟雅將交抱的雙臂擱在窗框,再將自己的下巴擺上去,用力地吐出一大口氣。

「我深刻體會到,在這裏能查的東西有限。」

「假如是可以跟研究我們或遺迹兵器搭上關系的資料,只要拜托妮戈蘭,就能向商會索取到喔。你要找的那方面資料不能如法炮制嗎?」

妖精倉庫在名義上兼爲黃金妖精與遺迹兵器的研究設施。因此只要是專門書籍,就算相關性略嫌可疑,會計課多少仍願意解囊。

過去菈恩托露可小有涉獵的古代文字——地表人族所用語言——的研究書籍,原本也是妖精倉庫裏頭號愛讀雜書 的奈芙蓮迷過一陣子的典籍。

「哎,題材是沒問題啦。所以喽,要是能夠索取到,我早就毫不遲疑地那樣做了。」

艾瑟雅噘起嘴唇。

「還不就因爲在目前大陸群上,那似乎是只保存了五本的珍貴古書。那種貨色別說用錢買不到,連要看裏面內容 都必須獲得允許。」

「那就……無可奈何了呢。」

「沒錯。無可奈何啦。」

她們倆同時發出有些沈重的歎息。

黃金妖精是兵器,想擅自離開妖精倉庫到外面走動是不被允許的。何況要獲准閱覽那麽貴重的書籍,她們的社會信用更是不夠。

「果然不像呢。」

「你在說什麽啊?」

「我指的是我們與珂朵莉。換成她,只用『無可奈何』這句話大概是攔不住的。」

「啊。也對喔。」

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她確實就是那樣的女生。

她並不是腦袋差得無法理解何謂不可能。她在理性面還是可以理解接納道理。可是,她在揉合理性及情緒這方面卻笨拙得要命。兩者越兜越遠,到最後其中一方就會狠狠電開另一方,還會忽然冒出古怪的舉動。

菈恩托露可認爲那實在不是精明的處世法。不過,她偶爾也會覺得,那樣似乎可以過得滿開心。自己肯定一輩子也學不來那種開心方式。

(……哎,話說回來,反正我也不太想學她。)

菈恩托露可裝成沒發現內心的刺痛感,並且茫然地想著這些。

「所以呢,話說你都在查些什麽?」

「咦,你有興趣?」

「這個嘛,哎。」

菈恩托露可當然想知道。

只不過,之前總是沒機會問。因爲在失去好友以後,從艾瑟雅忍著淚水默默窩在資料室的背影,可以感受到某種難以靠近的氣息。

「我可以問嗎?」

「沒什麽好隱瞞的啊。我單純想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麽東西,就這麽回事。」

「……有哲學味呢。」

「呃,不是那個意思啦。我講的比較現實一點,是物理性質上的問題。技官有提過,黃金妖精從以前就存在了,可是好像跟現在的我們是不一樣的東西。」

「不一樣?」

「以前的妖精似乎更小,而且什麽都不會思考。」

菈恩托露可不自覺地看向操場。又小又好像什麽都不會思考的妖精們渾身沾滿泥巴,快快樂樂地到處奔跑著。此外,娜芙德也毫不突兀地混在那裏面打轉。

「呃,跟那些孩子也不一樣。」

艾瑟雅連忙揮手。

「據說以前妖精是可以站在人族手掌上的尺寸喔。因爲她們原屬于死靈的一種,只是死者的靈魂碎片誤打誤撞地變成物質後的自然現象,所以幾乎只能化成類似幻影的模樣,連觸摸都有困難。」

「是喔……」

菈恩托露可明白,她們這些妖精屬于死靈的一種。

她也明白,妖精是無法理解自己死亡的靈魂在世上徘徊到最後,所産生的一種自然現象。

然後……如果以此爲前提,妖精們會具有實實在在的軀體及自我,確實並不自然。像剛才艾瑟雅提到過去的妖精——而且那恐怕是以往威廉·克梅修告訴她的——是以蜃景般的姿態現身,那才合乎道理。

「靈魂化爲物質,這本身似乎並不算多稀奇的現象。只不過尋常生物的靈魂尺寸單純不足,化成薄霧般的形體已經是極限了。」

「……這就奇怪了呢。」

稍微被勾起興趣的菈恩托露可插話。

「假如妖精是那樣的東西,我們的存在要怎麽解釋才好?」

「問題就在那裏喽。我們是死靈,身上卻像這樣長著肉……雖然體態較爲單薄就是了。」

爲什麽你說那句話要看著別人的身體?你才單薄吧!我在妖精當中可是身材相對有料的喔。不對,我們不是在談這些。

「只是呢,就算透過現代的神靈研究書來看,也會查到差不多的內容。妖精屬于死靈,死靈屬于靈體,物理性質量近乎于零。以物質而言不穩定,立刻就會消失歸爲虛無,據說是如此。」

「那……又能怎麽樣呢?

這座妖精倉庫堆滿了至今仍無法解析的古時遺産。就算沒有那些也一樣詭異,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引發大爆炸,正因爲如此才會被塞到偏僻的六十八號懸浮島啊。」

「話是沒錯。關于那部分,似乎有人姑且提出了假說喔。雖然是這座倉庫不知道幾任以前的管理員所寫的草幾任以前。菈恩托露可心想:難道會是她認識的某個人?

試著追溯記憶以後,她立刻作罷。基本上,被派來當管理員的人幾乎都沒有到這裏露臉,任期就結束了。她對那種人當然不會有印象。聽到妖精倉庫管理員、二等咒器技官這些頭銜,她只會想起一張臉。

「那套假說認爲,既然尋常生物的靈魂尺寸不夠,只要將原點設想成巨靈之主就能毫無矛盾地解釋黃金妖精的存在了,這是我所讀到的。」

「什麽跟什麽啊?」

超乎想象的強辯之詞,讓菈恩托露可不禁脫口說出真心話。

「他的理論未免太牽強了吧?就算矛盾化解了,真實性也被抛到天邊去了喔。」

「我們從最初就是在談靈魂跟死靈這些話題喔。感覺現在還扯到真實性也怪怪的就是了。」

「既然要討論現實中的我們,就該把真實性視爲第一優先吧!」

「話是那麽說啦。」

艾瑟雅開朗地笑了笑。

「反正我們既是死靈又是妖怪,歸結起來從大前提就稱不上現實了嘛。」

————那樣的話。

「你要那樣說……問題就一了百了啦,不是嗎?」

「才不是一了百了喔。剛好相反。

我們的存在,終究只是年幼死者的短暫一夢。不正視這件事就什麽都枉然了。畢竟那就是我們最重要的起跑線。」

的確……或許是那樣沒錯。

「順帶一提,我的……嗯,應該說,艾瑟雅的前世也是黃金妖精。大約二十年前,她曾待過這裏,揮舞遺迹兵器帕捷姆,死于十八歲。」

「……什麽?」

菈恩托露可忍不住探頭看向艾瑟雅的臉。

只見她跟平時一樣,擺著那張讓人難以參透情緒的笑容。

「而剛才的假說,和我的這段記憶並不矛盾。假如黃金妖精本身就是巨大靈魂的碎片,便能滿足新的黃金妖精需要巨大靈魂當素材的條件。」

「艾瑟雅,你……」

「啊,這件事要拜托你對大家保密喔。以主觀而言,我算活得滿久,但我談到這件事的對象只有你跟珂朵莉兩個人。」

艾瑟雅一如往常地賊笑。

或許,她忘了這種時候該露出別的表情……菈恩托露可忽然想到這一點。

「當然喽,只靠這些假說,要做出我們前世全都是黃金妖精的結論就太匆促了。況且,就算同族間可以一直轉世,追溯回去還是會有某個不一樣的源頭才對。我想知道的就是那個。」

菈恩托露可回不了話。根本想不出能回答什麽。

她咽下苦澀的口水。

「哎,既然碰到了瓶頸,這個話題就到此爲止。如果二等技官在這裏,說不定會給我一些正好合用的建議。然而人不在也無可奈何。

原本我在想有沒有能幫助珂朵莉的提示,才會開始查這些。反正都來不及了,再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

呀哈哈——艾瑟雅笑出聲音。

難得的是,對于把所有情緒都藏在笑容後頭的她來說,那是張讓人看了幾乎要替她落淚的落寞笑容。

6.緊急地表調查隊

咒燃爐及回旋翼各自鬧哄哄地鼓噪著。

被翻攪的氣流紊亂呼嘯。

遙在地表的沙原之上,仿佛埋沒于薄紗般的雲朵間,有飛空艇滯留在空中。

投下的觀測用木箱平安抵達地表的沙灘了。即使試著用繩索吊起來確認,也發現不出任何異狀。這就表示,附近這一帶已不屬于能讓任何靠近的物體瞬間風化爲沙粒的〈歎月的最初之獸〉支配圈內了。

「也沒有移動過的痕迹……這樣看來,〈最初之獸〉突然崩解死亡的說法,未必是假消息。」

綠鬼族青年一邊搔著禿頭,一邊納悶地嘀咕。

「應該說,我還真希望是那樣。假如它只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也許又會在不知不覺中回來。」

「呵呵。對于原始的不安與恐懼,知性生物會用理性與技術來克服喔。」

啧啧啧——穿軍裝的紫小鬼一邊擺動短短的手指,一邊從鼻子哼聲。在他肩上,有著一等技官的階級章。

「在遠離這裏的八個方位,已經設置了火藥桶。那是用單純沖擊以外的手段讓外殼受損,就會立刻發出巨響的特制品。

那頭〈最初之獸〉引發的萬物風化現象,是隨時都在運作的對吧。既然如此,只要它出現就肯定會有火藥桶爆炸。聽見那聲音以後,我們再悠然離去就行了。」

「聽起來確實挺方便的,那樣固然是好啦。但碰到敵人從正下方冒出來的情況會怎樣?」

自信地挺著胸膛的紫小鬼頓時僵住了。

「……那種〈獸〉會潛入沙子中嗎?」

「呃,我不曉得啦。只是扯到那些家夥,感覺每一只不管搞出什麽花樣都沒啥好奇怪。尤其〈最初之獸〉的謎又特別多。」

「要……要我連那種狀況都設法因應就說不通喽。技術這種東西,是用來對付知道具體內容的問題而存在的。」

「既然你那麽說,要當作那樣也可以啦。」

飛空艇開始緩緩地降低高度。綠鬼族重新戴好風鏡,目光落在地表廣闊的整片灰色上。

「反正並不是所有找上門的問題都會自報底細。要是遇到主導權被搶的狀況,接下來要慌的可是你啊。」

「唔……」

以心情而言,這個紫小鬼八成想回嘴。不過他在短短幾個月前,正好才因爲面對狀況落于被動而出盡洋相。或許他有想起當時的情形,就乖乖閉嘴了。

「哎,所以喽,拜托你千萬別大意。出任何狀況都叫你應付也說不過去,但至少出任何狀況都要能采取行動。」

「……我會好自爲之。」

紫小鬼滿面苦澀,嘀咕似的說。

還真是懂事理,綠鬼族——葛力克·葛雷克拉可在內心佩服對方的改變。

直到前陣子,這個一等技官都屬于聽不進別人意見的類型。相較之下,現在他雖然多少有所抗拒,談到後來還是會把葛力克的話聽進去。從他願意奉命指揮這趟地表行來看,那天的經驗對他而言似乎也是一大轉機。

那一天——遭受大群〈第六獸〉襲擊的飛空艇「車前草」差點墜毀時,他們喪失了各種東西。喪失許多生命。受了許多的傷。更重要的是,見識過那些少女奮戰的模樣以後,他們失去了名爲無知的本錢。

他們一直都是被保護的。要靠那些妖精奮戰,他們才有安穩的生活。少女們仿佛理所當然地死去,而他們仿佛理所當然地活在她們的屍骸上頭。罪惡感與無力感混合成的情緒,沈沈地累積在腹部。

一旦明白那些,就無法回到毫不知情的過去。

黃金妖精與遺迹兵器,這兩者被護翼軍當成機密的理由,他們也痛切感受到了。畢竟抱著這種心情的人,當然越少越好。

連身處被保護立場的自己都會這樣想了。一心想保護她們的威廉,那個無力的人族,不知道又是抱著何種心情……?

「……怪了。」

瞪著地表的葛力克看見幾項異狀。

「怎……怎麽啦,是〈獸〉嗎?」

「不。」

葛力克搖頭。那並非〈獸〉的形迹,倒不如說剛好相反。

在不起眼的岩塊死角,有疊成環狀的小石頭。燒焦的木片。遭棄置的衆多木箱。

「是野營的痕迹。」

在風勢強勁的這片大地,有如此明顯的痕迹留著。表示那應該不是多久以前的東西。

「似乎有人察覺〈最初之獸〉消失,就早我們一步下來了。雖然不知道是哪裏的打撈者,鼻子可真靈。」

「你說什麽?」

紫小鬼睜亮小小的眼睛,但他們的視力並不像綠鬼族那樣長于遠視。盡管他朝著地表拼命凝神觀察,卻什麽都看不見地歪了頭。

「總不會先被人搜刮了吧?」

「那倒難說。」

葛力克拿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望遠鏡,然後遞給對方。紫小鬼連聲道謝都沒有就把東西搶到手裏,並從窗口探出身子俯望大地。

「K96——MAL遺迹地區。保存狀態這麽好的人族遺迹確實很稀有,對打撈者來說是塊充滿甜頭的寶地……話雖如此 」

葛力克交抱臂膀,然後皺——因爲沒有眉毛,所以只能皺額。

「光憑〈獸〉或許少了一只的情報,是否值得這麽快就來犯險……感覺很微妙。」

「你的意思是劃不來?」

「呃,問題不在那裏……」

葛力克打算否定,又回頭一想。的確,那部分也不對勁。

對打撈者來說,當他們降落到地表時就是場豪賭。光要用飛空艇橫渡籠罩大陸群的結界,開銷便相當龐大。往返的動力費用及糧食也不可小觑。假如要雇用同夥以外的勞力,還必須付風險津貼。視契約而定,有時候更得預先繳錢給專門的事務所,充作賠償受雇者遺族的慰問金以防萬一。

即使花了如此大筆的金錢降落到地表,收入當然也沒有保障。

連有什麽都不曉得,正因如此也不曉得會找到什麽——那就是地表的浪漫,同時也是地表的現實。既可能找到讓人眼花缭亂的財寶,也可能找不到半點值錢的玩意兒。以比例而言,不用說,後者占壓倒性多數。

因此包含葛力克在內,打撈者的個性整體而言都大而化之。或許會找到好東西。或許會發生好事。即使面對如此 說不准的情報,他們還是會被吸引過去一探究竟。只要是打撈者,必定有這種毛病。然而——

「對方太早動身了。他們會先一步降落在這裏,表示跟你們護翼軍的監控相比,那些人更有能耐在這一帶秘密搜集情資。」

「嗯?」紫小鬼一臉沒聽懂的表情。

「光是那樣也非常花錢。在不清楚能獲得什麽的打撈事業上,一下子就投資那樣的巨款並不自然。」

「嗯——」紫小鬼一副沒聽懂的語氣。

「基本上,從對方趕在〈獸〉消失後立刻來這裏就有問題了。風險高卻無任何好處。硬要說的話,頂多只有比其他打撈者捷足先登……不對,我懂了,剛好相反。爲了捷足先登才會接受如此龐大的風險及開銷,換句話說,對方有劃得來的把握……」

「嗯————」

紫小鬼的小小手掌「啪」地用力拍了綠鬼族的背。葛力克不由得向前撲倒,差點就從窗口摔下去。

「會痛耶!」

「誰教你擱下我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這裏不用費心,你該去准備了。」

「……准備?」

「還用說,就是降落的准備。一直待在這裏看也沒用。我們就是爲了降落在大地,才會再度飛到這裏。」

——啊。那番話完全沒錯,言之有理。

K96——MAL遺迹地區。以往有衆多人族居住,如今應該都沈眠著的場所。他們來這裏有事要忙。

「哎呀,在那之前得先確認才行。怎麽樣,顧問,我們可以降落嗎?」

「嗯……行……行啊。這個嘛。目前並沒有明顯可見的危險。」

「我了解了——轉告機關長,關閉二號及六號控制翼,准備降落。輔助咒燃爐暫時停機,但是要預備隨時都能再次啓動!」

紫小鬼朝傳聲管大吼,矮小的背影從狹窄通路匆匆離去。

被他規規矩矩地征求建議,感覺也怪不舒坦。葛力克吞下內心的想法,沒有說出來,然後便將目光轉向地平線附近。

「……啥?」

可以看見紅色的點。

葛力克揉眼。他一頭霧水。

他把望遠鏡湊到眼前。這次連細處都能看清楚。

那個點,是身上裹著大塊紅布的嬌小少女。

「…………啥?」

葛力克歪頭。

他將望遠鏡挪開眼前,到處檢查有沒有故障,接著又重新確認少女走在地平線上的身影,接著——

「——是……是灰色的小姑娘!」

無法分辨是尖叫或痛快,他如此大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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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9 pm

第五卷 「人人本著希望之名」-bright days, blighted maze-
1 .秘密會議

『感覺狀況不對勁呢。』

仿佛置身事外的奇妙嘀咕聲傳來。

對奈芙蓮來說,基本上這陣聲音的主人才是「狀況不對勁」的頭號象征。

「…………」

她將目光稍微往上擡,就發現長著朱銀色鱗片的空魚——看似如此的某種生物,正悠然地遊于半空。

只要仔細觀察,立刻能看出其身軀爲半透明,可想而知應屬于幻象或幽體之類的玩意兒。問題在于,那條分不出是幻象或幽體的魚小姐爲什麽會在這種地方?又爲什麽會悠悠哉哉地講話?

『我呀,可不太能悠閑喔。我得趕快把事情告訴黑燭公,然後動身找那走失的孩子才行。』

「嗯,贊成。」

不能悠閑這一點,奈芙蓮也是。

雖然奈芙蓮不認識那個叫黑什麽公的人,但她自己也得動身找走失的大人。尋找那個總是愛逞強又容易寂寞,還纖細得隨時在某個地方崩潰都不奇怪的麻煩人族——威廉·克梅修。

『——說來殘忍,不過那大概是沒希望的,我想。』

空魚輕輕地飄在艙頂。

奈芙蓮明知只有自己看得見聽得見,還是擡頭朝那裏問:

「什麽意思?」

『威廉就是那個黑頭發,感覺有點帥的男生對吧。他已經不在了喔。畢竟我親眼看見他完全放棄當人類,變回 〈獸〉的模樣了。』

對方一邊轉動魚眼睛,一邊說出這番話。

『或許他還平安,但是那跟你認識的他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你最好先抛下不合理的期待喔。』

「那也無所謂。」

奈芙蓮搖頭。

「無論威廉變成什麽,我要做的事都不會變。就是到他身邊。」

幸好,目前的她對〈獸〉來說似乎並不是敵人。那就算威廉變成〈獸〉,她還是可以待在他身邊才對。大概。肯定不會錯。

『即使愛得再深,也不一定會發生奇迹喔。』

空魚說了讓她不太懂的話。

爲什麽現在會提到愛這種字眼?

那一類的詞,應該是像珂朵莉那種女生的專利。奈芙蓮自己並沒有積極地爲了什麽而陪在他旁邊。

「……嗯,小姑娘,你說了什麽嗎?」

坐在沙發旁邊的綠鬼族青年把頭轉了過來。

「只是自言自語。」

就當成這樣吧。

當然,自言自語並非正確的事實。紅湖伯的身影除奈芙蓮以外沒人能看見,其聲音同樣除她以外沒人能聽見。所以她們的對話聽起來必定像自言自語,如此而已。

關于這條無法視爲幻覺或其他存在的神秘空魚,奈芙蓮姑且也說明過了。但是,連這段期間的單純閑聊都要說明就麻煩了。

「不用在意。」

「這樣啊。哎……我很能體會你覺得不自在的心情。」

綠鬼族,呃,名字記得是叫葛力克,他毫不掩飾本身煩躁,用手猛搔著禿頭。

這裏是歸護翼軍所有的大型飛空艇的會客室。

壁紙畫了豪華花卉圖樣,艙頂高挂著枝狀吊燈,窗簾用的是格外厚且樣似昂貴的布料,家具也用了格外多的金色裝飾,簡而言之就是土財主品味顯露無遺的空間。坦白講待起來相當難受。

確實如葛力克所說,這不是什麽讓人覺得自在的地方。

「要在這種銅臭味十足的房間關多久才行啊?」

「讓你們久等了。」

感覺沈重的門板緩緩開啓,有個軍人走進房間。

白毛的兔征族。他肩上有一等武官的階級章。

「最近護翼軍立場尴尬。應付麻煩客人讓我耽擱了。」

「我不想管你們那邊的因素啦。」

葛力克不愉快地吐露。

「護翼軍並未隸屬特定的懸浮島。反過來說,不接受所有懸浮島資助就無法存續。至少在台面上是如此。有的島就會厚臉皮地仗著那一點來堅持他們的要求。」

「我說過了,誰管那麽多。有其他更應該談的事吧,難道不是嗎?」

兔征族微微點頭。

「甚是。盡管說來嫌晚了,請讓我報上姓名。我名叫巴洛尼·馬基希,如兩位所見,我是在護翼軍的憲兵科擔任一等武官——」

「夠啦,像這種時候,你是哪裏的什麽人都無所謂。」

葛力克挺身向前。

「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打算把我們帶去什麽地方?」

「我不記得有交代要連你也留下來。我們需要的只有具遺迹兵器適性的妖精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一員。」

唔。被叫到名字的奈芙蓮微微地動了眉毛。

她既沒有帶著印薩尼亞,身上還混了莫名其妙的東西。她並沒有信心當自己是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該怎麽說好呢? 一想到還有人願意用那個名字稱呼自己,她覺得有點開心。

「少啰嗦,別跟我扯那些亂七八糟的,趕快放你口中的一員走啦!」

樣似昂貴的桌子被葛力克「砰」地猛捶。

「我告訴你,這孩子是那家夥無論如何都想送回家的女孩!爲了讓她回家,那家夥連命都豁出去了!她家裏還有一大票的家人在等著!你爲什麽不懂那樣的人之常情!」

他好像有著滿腔的激動。

真是個好人,奈芙蓮心想。雖然對方是鬼族。

奈芙蓮可以感受到,他把只是抛棄式兵器(而且已用過)的自己當成一名孩童,認真地在關心。

只不過,那樣的關心有些失准。妖精倉庫確實類似一家人,不過有人沒回去是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根本沒有人會等她……不,說起來不至于沒有就是了。趕著回去應該沒有多大的意義。

當然,奈芙蓮並沒有出聲提到這些。

她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露出如同往常的發呆臉孔。

「——葛力克·葛雷克拉可。」

巴洛尼·馬基希無奈而傻眼似的搖頭。

「我查過了你的底細。過去你似乎曾寄身于護翼軍。雖然半年左右就退役了,不過你後來便靠著當時的人脈及資産做起打撈者的事業。」

葛力克「啧」地咂嘴。

「聽說你很有能力。真是可惜。」

「那是過去的事,我已經忘記了。」

「即使如此,你穿過軍服仍是事實吧。那就別裝成不明事理的模樣了。把事情複雜化,只會更拖時間。」

「我就是迎合不了那種作風才會辭職。」

臉上不滿表露無遺的葛力克頭一電,粗魯地躺到沙發靠背上。

「……等等。我也有件事想問。」

奈芙蓮舉起單手。

「結果,威廉人在哪裏,聽說對他的下落有頭緒了?」

『啊,對對對!還有艾陸可!麻煩也問問我們家孩子的下落!』

聲音似乎只有奈芙蓮聽得見的紅湖伯在她耳邊嚷嚷。

『這兒是黑燭公所打造的世界裏,對不對?氣息會擴散開來,我不太能分辨那孩子所待的地方耶。』

「……另外,據說他身邊應該還有一個小孩。」

「啊,你問的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吧。我對小孩的部分倒不清楚……是你之前提到的幻覺告訴你的嗎?」

奈芙蓮點頭。

巴洛尼。馬基希感到無趣似的微微哼聲。

「我們並沒有精確掌握到他的下落。不過,頭緒確實是有了。雖然我們很早就在懷疑對方,但你們帶了具體的證據回來。」

「啥,我們?」

被投以目光的葛力克一頭霧水地眨眼。

「艾爾畢斯集商國。可有所聞?」

奈芙蓮點頭。葛力克搔著頭說:

「就那個嘛,在十三號島西半部。把某塊大石頭當神明拜的那群人成立的國家。因爲入國稅亂高一把,我沒去過就是了。」

「沒有錯,就是那個國家。他們雖是由各色種族構成的多元種族國家,但藉著統一信仰獲得了國家應有的治安。因此國民自尊心強,國策作風也同樣強悍。」

「哎,對啦。然後呢,那群人怎麽了?」

「你們在地表發現的野營痕迹及軍糧罐頭,都來自他們國家的國防空軍。」

「談下來也該是那樣。所以呢,我在問那些家夥幹了些什麽。」

「經過整體研判,艾爾畢斯國防空軍的僞裝飛空艇從地表帶了幾頭〈獸〉回來的嫌疑極爲濃厚。」

——一陣沈默。

「咦?」

「啥?」

奈芙蓮和葛力克,兩人疑惑的聲音重疊了。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剛才說——」

「我是說,艾爾畢斯那些人把〈獸〉帶進懸浮大陸群了。」

——又一陣沈默。

「他們爲何要那麽做?」

先回神的奈芙蓮問。

「把〈獸〉帶上來的行爲完全違反大陸群憲章。他們應該也知道那是危險的東西。何況,光碰上就會有危險的東西,到底要怎麽『帶上來』呢?」

「很簡單。那些人從以前就想要『懸浮大陸群守護者』的頭銜,好用來當成和鄰近諸島交易的政治籌碼。爲此,他們一直都想介入由護翼軍壟斷的〈第六獸〉討伐戰役。」

「啥?」

葛力克露出越聽越莫名其妙的臉色。

「這並非新鮮事。

護翼軍負有保護整座大陸群的使命,在大陸群的所有軍事組織當中,幾乎形同握有特權的立場。還獨自攬下與〈獸〉之間的戰鬥及相關情報,又獨占派赴戰場的兵器。對此感到不是滋味的大有人在。艾爾畢斯國防空軍則是當中特別躁進的一群。」

「……他們又爲了什麽要自願去跟那些不好惹的鬼東西扯上關系?」

「要說明很容易。」

巴洛尼·馬基希豎起兩根指頭,並且特地一根一根地扳著解釋:

「第一點,就是因爲『不好惹』才能從中獲利。第二點,基本上護翼軍幾乎獨占了所有跟〈獸〉有關的具體情資,所以能直接得知它們有多恐怖的人極爲稀少。」

「不會吧。」

無知真恐怖,葛力克一臉絕望地仰望艙頂。

「從派去的諜報員那裏,有接獲他們最近研發出好幾項兵器要用來對付〈獸〉的報告。當中似乎也包含用于捕捉的新結界術。換句話說,他們現在有手段能將〈獸〉帶回來。」

巴洛尼·馬基希彎了彎其中一邊耳郭。

「當然事情要是見光,肯定會遭受違憲的非難。照目前情況還無法解釋他們爲什麽不惜铤而走險。」

「等一下。你那樣還是沒有說明清楚。關于威廉的下落呢?」

「你可以從剛才的情報試著推理。結論應該只有一個。」

艾爾畢斯國防空軍不知道有何理由,把在地表發現的〈獸〉運到天上了。而威廉現在已經變成〈獸〉。這會代表什麽?

啊,原來如此。齒輪互相結合了。能導出的結論確實只有一個。奈芙蓮從沙發上站起。

「怎麽啦,小姑娘?」

「我要去十三號島。」

「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個地方要你去。」

「讓開。我不要求你們送我。我自己去。」

奈芙蓮催發魔力,將翅膀展開。

「不不不,慢著慢著,還是別那樣幹比較好。」葛力克慌了。

「艾爾畢斯是很廣闊的喔。」巴洛尼·馬基希語氣冷靜。「你要怎麽從規模堪稱國家的都市群當中,找出一座理應經過掩蔽的軍方設施?」

……比如放火燒城?

「追根究底,我們連那些人想對帶回天上的〈獸〉做什麽都不確定。若是心急,問題要解決就會推遲。你得認清目前是這樣的時期。」

「這麽說來……嗯。」

奈芙蓮收起翅膀,重新坐回沙發上。

「查明二等技官的下落以後,我們也會通知你。所以希望你現在先靜候時機。」

「嗯……」

「對于艾爾畢斯想做的事情,我們軍方也無法坐視。調查將全力進行,過程中應該也會得到二等技官的情報。至少會比你一個人奔走來得有效率。」

「嗯……我明白了,謝謝。」

「用不著道謝。」

巴洛尼·馬基希轉了身,背對著兩人開口。

「目前,你處在極爲特殊的狀態下。考慮到後續事務,我只是判斷先積極討好你會有足夠的好處——那我差不多該失陪了。」

鞋底輕輕發出「哒」的蹬地聲。身爲兔征族的一等武官說到做到,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後。

「……我有被討好嗎?」

『哎,你問我,我哪會知道呢?問問你自己的心吧。』

「唔。」

奈芙蓮歪頭。



奈芙蓮閉上眼睛,靜下心,然後問自己。

請用「是」或「不是」來回答。

你想毀滅懸浮大陸群嗎?

她想了一會兒,答案是「不是」。

沒事的。自己沒事的。並沒有出現讓人改選「是」的任何變化。

的確,她感覺得到,心裏有種不具內涵及方向性的焦躁感持續在翻攪。然而,那並不屬于能將自我吞沒的情緒。

肯定是因爲黃金妖精只是僞裝成人族,而非人族本身。即使近似人類的奈芙蓮體內,盤踞著能夠讓人族轉換成〈獸〉……或者變回〈獸〉的沖動,也不足以改變她的本質。

不過,換作是威廉,就沒有那麽便宜了。

威廉是貨真價實的人族,以他的情況來說,內心應該已經被注入與目前奈芙蓮含量相同的沖動。

——他肯定無法像她這樣承受住才對。

『畢竟我親眼看見他完全放棄當人類,變回〈獸〉的模樣了。』

奈芙蓮並沒有將紅湖伯的話信以爲真。可是,她也沒辦法積極地抱持懷疑。

不管威廉變成了什麽,能到他身邊就好。這有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逞強。

希望那個人能再支持一下下。

畢竟他是那麽溫柔,那麽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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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 頁 4 Empty 回復: 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發表 由 lung 周四 7月 13, 2017 7:39 pm

他應該不像她們這些妖精,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徒然結束生命的寂寞存在。因此。

至少,請給那位忙碌無比的准勇者,請給生爲人族的他,一絲救贖。

奈芙蓮無法不這麽祈願。

2.終結的腳步聲

妖精倉庫來了稀客。

身穿筆挺西裝的豚頭族,還有應爲其護衛的強壯獸人們。

「……請問幾位是什麽人?」

「失禮了。這是我們的身分。」

妮戈蘭接下遞來的名片看了一眼,然後斂起表情。

「有事我們到外面談。」

「哎呀。所以不能讓我們進去?聽說這裏的管理員目前就只有你一個。並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吧。

「有事我們到外面談。」

妮戈蘭冷冷地再次強調以後,就把挂在玄關前的外出用大衣披到肩上。豚頭族聳了聳肩把路讓開

「用走的到市區,幾位不介意吧?」

「只要你有推薦的店家。」

「在這種鄉下地方可沒得選。」

妮戈蘭一臉裝腔作勢地走到前面帶路。男子們跟隨在後。

「……可疑耶!」

某棵長在妖精倉庫旁邊的樹木頂端。可蓉一邊用右手搭在眼前目送妮戈蘭她們,一邊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妮戈蘭擺那樣的臉色。」

只爬到一半高的潘麗寶用背靠在樹幹上嘀咕。

「對方的地位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高到她必須低聲下氣就是了。」

「嗯。感覺不太像那樣的人。」

可蓉和潘麗寶一起歪頭。

「你們兩個都下來啦……學姐交代過這棵樹很危險,不可以爬吧?」

在更低的位置,攀著粗樹枝的菈琪旭仰望另外兩個人,還用仿佛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語氣開口相勸。

「既然生爲女人,就要志在高處!」

可蓉用力指向天空。她的動作應該沒有多大含義。

「對我們這些妖精來說,保持敏捷性是有意義的喔。爬樹也是特訓的一環。」

潘麗寶一臉不以爲意地說起歪理。

「問題不在那裏啦,被發現會挨罵啦。」

「那就討厭了。到時候就丟下菈琪旭溜掉吧。」

「嗯,交給她斷後!」

好過分喔——菈琪旭淚汪汪地笑了。就在此時。

「你們幾個!」

從二樓窗戶傳來了娜芙德生氣的聲音。

「老早講過了,在你們還不會害怕摔下來以前都不准爬樹吧!」

「我就說嘛。」菈琪旭哭哭啼啼。

「我是爲了學習恐懼才爬的!」可蓉將錯就錯地挺胸。

「剛才妮戈蘭和幾個客人一起出門了。」潘麗寶一臉平靜地硬是轉換話題。

「……客人,來的是誰?」

「都是生面孔。她難得擺出那麽裝腔作勢的表情喔。」

「裝腔作勢的表情?」

娜芙德皺眉,然後朝房間裏回頭。

「菈恩,你怎麽想?」

「就算把話題抛給我,沒看見她那張關鍵表情也無法置評。」

「話是沒錯啦。但你不會想起什麽討厭的事嗎?」

「會啊。」

那是差不多在七年或八年前的事。可蓉她們應該都不記得,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曾經有一個惡質的豚頭族犯罪幫派。

某天晚上,他們忽然消失了。

至于具體來說發生過什麽,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她們被教過小孩子晚上要睡覺,也沒有勇氣反抗。若依循模糊的記憶回想,印象中那似乎是個遠方獸類啼聲格外吵的夜晚。

以那一天爲界,島上居民看待妮戈蘭的眼光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從原本對待親愛鄰居的態度,變得像在跟獰猛的肉食野獸相處。

具體而言是發生過什麽才會變成那樣,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到現在也不太有意願多了解。

菈恩托露可「啪」地阖上讀到一半的書,然後微微歎氣。

「只希望曆史不會重演就好。」

市區裏,衆人熟悉的那間簡餐店。

沒有其他顧客的身影。店員照人數把點的飲料送來以後,就瑟瑟發抖地躲到櫃台後。

「我直接說重點。」

豚頭族稍稍向前挺身,露出親切笑容。

「妮戈蘭小姐,我們這趟過來是爲了挖角你。」

「……是嗎。」

妮戈蘭靜靜地答話,並且端起紅茶就口。

又苦又難喝。她忍住想吐出來的心情,把那擺回桌上。

「恕我們擅自調查你的身家,但我吃了一驚。無論是年紀輕輕就在綜合學術院修得的資格數量,或者在學成績,你怎麽看都是一流人才。奧爾蘭多商會卻將如此的人才浪費在這種邊境。」

「……謝謝你的賞識。」

說來也對。妮戈蘭回想。

自己原本應該走在滿有機會飛黃騰達的人生路上。

取得對成功有幫助的數種資格,在大商會就業,職位越做越高,賺了錢以後遇上好對象。

她夢想有那樣亮麗的人生,到中途爲止都達成了。

在商會內部,妮戈蘭卷進了小規模的權力鬥爭。受連累的她被調到邊境擔任閑職。隨後,原本順利的人生突然變調對她造成震撼,性情似乎就比較暴躁。害當時倉庫裏的孩子們心裏留下陰影了呢……她有些懷念地想起這些往事。

「我們可不一樣。說來理所當然,但我希望給你合乎能力的待遇。」

「謝謝。不過,爲什麽要找我?」

「聰明如你,應該料得到吧?你將護翼軍和奧爾蘭多商會的決戰兵器,那些危險的黃金妖精馴養至今的手腕還有技術,是我們特別看重的。」

妮戈蘭用了意志力,克制住差點擅自動起來的手。

「剛才見識過那座兵舍,容我說句坦白的感想……奧爾蘭多商會到底在搞些什麽?那簡直像倒閉前夕的農場馬廄。可見他們雖將命運完全寄托在黃金妖精身上,卻完全沒有撥預算管理。」 「上頭有上頭的因素吧。」

妮戈蘭靜靜回答。

當然,妮戈蘭對那所謂的因素相當了解。但她並不打算對眼前的這些男子將詳情細細道來。

反正像他們這樣,八成早就將相關背景調查清楚了。她沒有道理特地爲此費唇舌。

「是啊,正如你所說。」

豚頭族高興地連連點頭。

「而且在那層因素下,他們很快就會放棄對黃金妖精的壟斷。由護翼軍以外的組織接手那些強大兵器的時代要到了。之後,能調教出優質黃金妖精的商會將成爲時代先驅。」

他攤開雙手喜孜孜地說。

「我們艾爾畢斯集商國要取代奧爾蘭多商會成爲第一把交椅。爲此,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們准備了最高規格的待遇來迎接你。」

「感謝你如此過獎。」

妮戈蘭笑都不笑地淡然回答。

「話說我想請教一件事,假如我表示自己想辭謝這份美意,你有何打算?」

「這個嘛——我當然是以假設來做答了。」

豚頭族摸了下巴。

守在他左右的獸人們粗裏粗氣地碰響椅子起身。

「他們擅長讓女性聽從要求。只是,我個人並不喜歡那種手段。你別做愚昧的選擇。」

「是嗎?」

妮戈蘭朝獸人們的臉瞥了一眼以後——

她露出今天到場後的首次笑容。

「對不起。我討厭肉看起來難吃的人。」

「動手。」

豚頭族頓時正色下令,其中一名獸人有了動作。他踹翻桌子,圓木般粗壯的右臂一伸,抓住了妮戈蘭的脖子。

直接將她勒緊。

躲在櫃台裏面的店員高聲尖叫。

「——啊,失禮了。」

豚頭族朝店員那邊聳了聳肩。

「我們要小鬧一番。接下來或許會砸壞的桌椅之類,請容我在事後加倍賠償。」

「哎呀,真慷慨。」

「要做大事業,就會有相襯的預算。吝于付出小錢的人抓不住大錢。我們跟奧爾蘭多商會是不同……的?」

妮戈蘭臉色平靜。豚頭族終于發現那一點了。

不可能有那種事。

區區瘦弱的無征種,不可能被獸人的膂力勒住脖子還一副平靜。呼吸受制,她應該連聲音都發不出才對——豚頭族驚訝的目光正如此高呼不解。

「訝異什麽呢。你查過我的底細,對不對,那應該也會曉得我是食人鬼吧?」

「那……那當然,可是……」

「難不成,你是對食人鬼這樣的種族缺乏了解?無征種普遍體格瘦弱,應該不足爲懼,在你的觀念是這樣吧?」

不知道豚頭族目瞪口呆的表情,究竟代表著肯定還是否定。

「我本來以爲這滿有名的就是了。我們食人鬼比其他種族要強壯一點,力氣也大一點。假如你真的有意挖角人,最好先做過這類功課喔。」

妮戈蘭嫣然一笑,然後把手湊到掐著自己脖子的獸人胳臂上。

她的指頭逐漸陷入對方鋼鐵般的肌肉中。獸人發出慘叫。

「……所以說,接下來弄壞的東西,你都會加倍賠償對不對?」

「咦,啊……嗯?」

「既然這樣,那我也就放心了。」

妮戈蘭把臉轉向在櫃台瑟瑟發抖的受雇店員。他們都清楚食人鬼是什麽樣的種族。講起話來省事方便。

「欸,之後幫我轉達店長。等到新店面完工時,務必讓我來道賀。」

豚頭族眼中浮現疑惑。他想問新店面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他的疑問既沒有說出口,也沒有那種必要。答案已經擺在他的眼前。

食人鬼輕揮臂膀。光憑那看起來沒花多少力氣的動作,就輕易地把其中一個獸人電了出去,還將站在旁邊的另一名同夥撞飛。理應堅固厚實的好幾張木桌被翻倒,像糖雕或什麽似的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啥?」

另一個獸人發出凶猛的咆哮,並且朝食人鬼撲過去。他切換認知,眼前這個對手並非只會害怕的弱女子,而是窮凶惡極的怪物。單純比力氣贏不過的話,那就抓住她的臂膀,把人制服在地板上。一旦得手以後,對方純靠力氣也扳 不回頹勢才對。

「哎呀,真是熱情。」

食人鬼再次揮動臂膀。

獸人遭到輕松揍飛,還一頭撞破天花板。

無論是體格差異,或者對武術熟練程度的差距。原本在戰鬥場合中應該會造成莫大影響的那些要素,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豚頭族屁滾尿流地跌坐當場。

食人鬼看到他那模樣,便溫柔又平靜,而且淒美地笑了。

哀號。尖叫。破壞聲。碎裂聲。再一次哀號。

這一天,有間簡餐店就這麽從六十八號懸浮島消失蹤影了。



「我接到報告了。」

隔著通訊晶石,爬蟲族的表情跟往常一樣難以辨認,不過看來他似乎是傻眼了。

「你好像轟轟烈烈地幹了一場。」

「是那些人不好喔。」

妮戈蘭若無其實地回話。

「誰教他把我們這裏的寶貝孩子當東西看待。根本萬死不足惜。啊……還有,他們來了好幾個大男人,想用蠻力叫女人聽話耶!仔細一想,這應該也是不太能容忍的事情。」

「你的容忍順序很有風格。」

「灰岩皮」哼了一聲。

「不提那些了。我有幾件必須轉達給你的事,更有不得不拜托你的事。」

「……幹麽啦。」

妮戈蘭蹙眉。

「有話就現在說,我辦得到就會照辦啊。」

「有蟲子躲著。」

蟲。

……有人竊聽?用通訊晶石的對話被竊聽了?是誰?用什麽方式?

目前他們使用的晶石,是軍方和商會間用于重要聯系的設備。要是那麽容易就被外人聽見,存在意義便值得懷疑。

那種事真的有可能嗎?假如有可能,手段又是什麽?從「灰岩皮」臉上看不出焦慮(大概)。這表示,遭竊聽一事本身並不急……

妮戈蘭想通了。

哦,什麽嘛,原來是這麽回事。

這條通訊回路到底不是那麽容易就會被外人聽見。那答案就簡單了,監聽的地點非屬外人。

蟲子就在「灰岩皮」身邊。在護翼軍當中。

護翼軍並非團結一致。對于黃金妖精的待遇方式更是意見分歧。即使在同一陣營中,也會混有不是自己人的分

「那是可以擱著不管的問題嗎?」

「不清楚。這項判斷錯不得。正因如此,我才想拜托你。」

「了解。」

妮戈蘭屏息。

「要用稍微難理解的說話方式也可以,你盡管說。」

想聽懂「灰岩皮」那種略嫌晦澀的遣詞,連身爲老交情的她都需要費工夫。利用那一點,或許就可以瞞過竊聽者……她是這麽想才提議的。

「來科裏拿第爾契一趟。」

「啥?」

在這種時候,對方卻偏偏極其精簡地把事情交代完了。

「到科裏拿第爾契市……咦,你是說我,要我去?」

「沒錯。還有,把可戰鬥的成體妖精兵全帶來。」

「欸,你等一下。叫我把那些孩子也帶去,是要用什麽名目?」

「……我這裏沒有主意。由你策劃。」

「等一下啦!」

妖精們是隸屬于軍方和奧爾蘭多商會的兵器。即使往後狀況可能有變,至少目前仍是如此。尤其成體妖精兵更是 保護懸浮大陸群的重要戰力。想隨便帶她們外出走動是不被允許的。得要有某個正當理由,可以的話最好是作戰命令。

妮戈蘭是奧爾蘭多商會的成員。商會成員要是擅自帶艾瑟雅她們離開島上,將使護翼軍當中的某些分子得到抨擊 妖精倉庫的材料。長遠來看,那應該會縮短倉庫的壽命才對。

「我也會在那裏等你。」

……哦。什麽嘛。原來是這麽回事。

「灰岩皮」當然也曉得,這步棋長遠來看並不妥。在此條件下,他會把問題抛給妮戈蘭設法還要求她出面,表示 「灰岩皮」明知有困難,仍判斷必須這樣做。

難道眼前狀況有這麽急迫?該不會已經沒必要做長遠的打算了?但願並非如此。

「我懂了。我會想辦法。」

即使想把事情問清楚,目前大概也不行。妮戈蘭決定等在那邊碰面以後,再細問種種隱情。

「……好不容易變得不用談作戰方面的事,卻遲遲沒有開朗的話題呢。」

切斷通訊以前,妮戈蘭小發牢騷似的這麽一說。

「只要眼前的敵人消失,任何人都會從身邊開始找下一個敵人……」

難得的是,對方同樣抛了類似牢騷的話回來。

「和平才是最恐怖的災厄,關于這點,恐怕每個人都有不自知的體認。」



難題落到頭上。

要把所有佩劍的成體妖精兵都帶去……這表示,對象包括——

艾瑟雅·麥傑·瓦爾卡利斯。

菈恩托露可·伊茲莉·希斯特裏亞。

還有缇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以上三員。

娜芙德雖是成體妖精,卻失去了顯現其適性的遺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歐,因此目前並無專用佩劍。光留小朋友下來 也令人擔心,拜托年長的她看家應該可以吧……雖然把思慮不太周全的她算成年長者會有些不安,這部分只好盡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此一來,非得設法的就是名目了。

既然要帶著保護懸浮大陸群的所有戰力飛到科裏拿第爾契,就算再牽強也無妨,最好要有大義名分。

妮戈蘭一邊思考,一邊走在廊上。

比方說,聲稱要出門采購如何?不,這沒什麽好談的。到底是打算買什麽,才需要從六十八號橫渡天空到十一號島?假如被要求就近了事,她也無話可回。

要不然,用觀光當借口如何?科裏拿第爾契是懸浮大陸群首屈一指的古都,有許多只有那裏才見識得到的名勝。要滿足那一點實在不可能就近了事……嗯,但這種不長眼的理由根本沒希望過關。廢話。

既然如此,其他還有什麽辦法?申請和駐留在科裏拿第爾契的兵力進行模擬戰呢?呃,那也要等對方受理以後才能當借口。還是來個先斬後奏,直接找對方打模擬戰?不不不,那樣只會引發戰爭。

想不出點子。頭痛了。怎麽辦啊?

妮戈蘭一邊想這些,一邊順路到廚房沖了紅茶。或許是因爲滿腦子雜念的關系,沖出來的成品味道格外酸,唉,不過還是比白天喝到的像樣許多。總之先喝到喉嚨裏讓心靜一靜吧,當她正舉杯准備把茶倒進嘴裏時——

「那……那個,請問你現在有空嗎!」

橙色頭發的小小妖精……菈琪旭站到了妮戈蘭身旁。

「……呃,不好意思。我現在需要思考一點事。」

「啊……好的,對不起……」

菈琪旭泄氣地垂下肩膀。

「我以後再來好了。」

「啊啊啊啊啊,等一下。對不起,我弄錯優先級了。」

心裏湧上的罪惡感讓妮戈蘭說話速度變快。

「要是把你們擱後頭,就本末倒置了呢……怎麽了嗎?」

「啊,好的……我可以說嗎?」

「當然喽。這次是怎麽了,可蓉又打破玻璃了嗎?」

「不對,今天要說的不是那些,而是關于我的事情。」

「哎呀。」

妮戈蘭覺得這可新鮮了。

年幼的妖精們要不就無懈可擊,要不就無視常規,都是些在類似面向上活蹦亂跳的孩子,不過菈琪旭屬于當中少見的例外。她總會在容易脫序的其他妖精旁邊擔任剎車的角色……暫且不管是否管得住別人,她就是那樣希望的。

而菈琪旭來報告關于自己的事,似乎是從未有過的狀況。

「怎麽啦,你打破花盆了嗎?」

「呃,不是那樣的。」

感覺有口難言的她經過一陣支吾,好像才下定決心。

「我作了夢。」

「…………嗯?」

一瞬間,妮戈蘭沒聽懂那是什麽意思。

「我是在剛才午睡的時候夢到的。

那是個在好黑的地方,被許多光芒包圍著的夢。那種光像書一樣,是可以從裏面讀到故事的光,那個……唔唔, 我沒辦法說明清楚……」

呃,她說的是——

「該不會,是妖精之間常提到的那種『特殊的夢』?」

「啊,是的!」菈琪旭興沖沖地說:「那我可以肯定。醒來時,我立刻就明白了。剛才的夢就是大家說的那種幼體的少女們到了某個時期,必定會作某個夢。

在理應沒去過的陌生地方,目睹理應沒看過的光景,和理應沒見過的陌生人講話。有著如此情境的夢。在夢幻無比的世界裏,卻能體會到真實無比的感觸——

接著,在醒過來的瞬間,她們會有毫無理由的把握:這個夢是特別的。自己剛才和某種寶貴的東西有了聯系。 那就是幼年期的結束。代表她們已經准備好長大爲成體妖精了。

「…………」

幼體作了特別的夢。

那接下來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麽?調適身體。爲了成爲能獨當一面的成體妖精兵,必須檢測身體數據並調整體質才可以。

「來……」

「來?」

爲此,就得帶這孩子到位于科裏拿第爾契的綜合施療院。

這是身爲妖精倉庫管理者要負起的義務。

有義務,等于有大義名分。

「來得正好!」

妮戈蘭感激不已地摟住眼前的菈琪旭。

「呀啊!」

當然要是全力擁抱,菈琪旭的上半身與下半身難保不會分家。她輕柔而小心得像在觸碰棉花糖,同時也用了讓獵物逃不掉的力道。這是妮戈蘭過去下苦功學到的擁抱絕招。

「哎喲,菈琪旭,你真是個貼心的孩子!最喜歡你了!

「咦,咦,咦?」

搞糊塗的菈琪旭兩眼發直。

3.沒有過去的男子

感覺像從沈重黏膩的泥巴中爬起來。

起身以後,沾在皮膚上的黑色物體便緩緩滴落。可是卻絕對不會消失。那些黑色物體都積在腳邊,絕不離開。

——那就是他在清醒瞬間的感受。

「唔……」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原本漆黑的世界照進了一道光芒橫線,視野逐漸擴大,最後變成貼近探頭看過來的嬌小女孩子臉孔。

「……咦?」

「啊。」

雙方目光直直地交會。

只見大大的绯色眼睛怔著眨了 一下。

只見原本嚴肅的表情,緩緩地變成滿面笑容。

「威……」

威?

「威廉醒了!」

「……啥?」

腦袋沒辦法靈光運作。像是有來路不明的雜念在腦殼裏翻攪,連要回憶些什麽都不行。威廉是什麽意思?感覺十分耳熟,卻又好像有些不對勁。

「尼爾斯,過來這裏!威廉醒了!」

回頭一看,那個女孩當場蹦蹦跳跳,還大聲地呼喚某個人。亂長的紅發輕飄飄地搖曳著。

「啊。我聽見啦。別喊那麽大聲,擾人清靜。」

有個憔悴的男子一邊懶散地搔著後腦勺,一邊走進房裏。

對,這是室內。重新環顧四周能發現——環境維護得十分整潔,恐怕是旅舍裏的一個房間。

連自己躺的床鋪在內,家具既不豪華也不寒酸。住一晚的價位大概三十帛玳——光是瞄一眼也知道打掃得有多幹淨,或許金額還要再高一些。

不對,那種事情在當下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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