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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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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0:53 pm

「太出乎意料,我要花時間才能理解。所以在珂朵莉眼裏,我跟你難保不會配成一對,是這個意思嗎?」

「嗯~似乎還需要做一些補充,不過就是那樣。」

「原來如此,我確實懂了。」威廉啃著司康餅嘟哝:「這裏的成年女性確實只有你一個,以那個年紀的女孩來說,會冒出那種想法也沒有什麽不自然。」

「嗯~你那樣說大致上也沒錯,但是讓我訂正一個地方好不好?」

「要訂正哪裏?」

「不需要加『以那個年紀』。畢竟我也算持相同意見。」

威廉無法立刻理解她的話,便稍微思索。

他一邊想,一邊無意識地將紅茶含進口中。

「以男性而言,我對你是相當青睐的耶。」

威廉嗆著了。

苦澀的紅茶流到氣管裏頭。沒辦法呼吸。好難受。

妮戈蘭看似開心地一邊看著威廉痛苦掙紮,一邊將下巴擺到十指交扣的雙掌上。

「我滿認真地在想,跟像你這樣的人在一起或許也不錯。

你有前途;對食人鬼雖然壞心,骨子裏卻是個溫柔的人;對彼此工作的尊重已經得到實證;而且你喜歡小孩;平時的口味也相近;我們又同樣都是無徵種;長相也不錯;即使我爸爸喝醉,你似乎也能毫發無傷地制伏他;更重要的是你好像很美味。看吧,你的條件挺優秀嘛?」

「等等。後半段有幾項是不是怪怪的?」

「表示你承認前半段不奇怪喽?」

不是那樣的。

應該不是那樣,威廉卻無法好好說清楚。

「最重要的一點在于,相傳與鬼族互通的各族,都是從人族分支衍生出來的。以種族而言,我們應該十分相近喔。所以是我的話,或許就能爲你生下血脈相系的家人。那應該會成爲讓你在現今世界活下去最確實的理由。

假如能讓五年後,十年後的你幸福,對我來說也是美好的事情。這就是我覺得自己可以和你締結連理的最大理由。」

威廉無法迎面承受妮戈蘭的話。

他曉得的只有一點,對方是認真的。使壞似的笑容,還有像在逗弄人的語氣,不過是妮戈蘭用來掩飾害羞的技倆罷了。

「哎,我希望珂朵莉幸福的心意排在前面,所以並不打算積極出手就是了。即使如此,以那孩子的想法來說,還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忽略我。怎樣,你理解了嗎?」

「我要問一個差勁的問題。」

威廉沈浸在自我嫌惡的情緒裏,並且苦苦地開口發問。

「什麽問題?」

「剛才那一整段話,我可以當成沒聽過嗎?」

「真的好差勁。不過,要那樣也無妨喔。」

妮戈蘭嘻嘻地笑了。

她看起來並沒有壞了心情。但即使如此,威廉還是無法直直地看著對方的臉。

3.年輕氣盛的大蜥蜴

世上分成兩種人。

一起喝茶會覺得心情自在的家夥和除此之外。

六十八號懸浮島市區,往常那間簡餐店。

獸人店員膽怯得光看就覺得可憐。威廉雖覺得過意不去,但還是希望對方多撐會兒。

「這間店沒有紅茶,總是會猶豫要喝什麽呢……」

妮戈蘭側眼望著菜單板,頭偏到一邊。

「來碗湯藥。」

爬蟲族壯漢──灰岩皮硬是讓魁梧身軀坐在小小的椅子上,然後嚴肅地說道。

「啊~……哎,那我點咖啡。」

「我是不是也點那個好呢……可以順便點個簡餐嗎?」

妮戈蘭不等同座的兩人回答就叫了店員過來。她將一行人要點的東西交代完以後,還俏皮地添上多余的一句:「要是動作太慢就把你吃掉。」店員毛茸茸的毛皮全豎直了,看也看不見的臉色可想而知已經嚇得發青。

「你喔,不要亂威脅人啦。」

「我才沒有威脅他呢。只是開個刺激點的可愛小玩笑嘛。」

噗──妮葛蘭鼓起腮幫子。

「很好,那邊的轉角有書店,你今天務必要去買本大陸公用語的字典回來。」

「你又講那種壞心眼的話~」

「我是出于親切。」

威廉托腮用手肘拄著桌子,還眯眼望向妮戈蘭。

灰岩皮張開大口,「咯啦啦啦啦」地冒出微微笑聲。

「看來,你們倆可真親密。」

「才不是那樣。」

要學習常識,得先對不合常識的部分有所自覺。要糾正這個誤以爲自己有常識的食人鬼,就必須有人在身邊逐一告訴她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不過,碰巧只有威廉待在能夠那樣做的位置。因此他才會幫忙糾正。如此而已。

「……所以呢,今天聚在這裏是要做什麽,連正在享受私生活的大蜥蜴都特地叫來了,應該有相當的理由吧?」

「哦,你能看出我目前並無軍務?」

「只要看了你現在的模樣,任誰都曉得。」

說來說去,威廉回想到,之前他好像常常和灰岩皮碰面。二十八號懸浮島的破銅爛鐵塔、六十八號懸浮島的港灣區塊及十一號懸浮島科裏拿第爾契市的護翼軍司令總部。

每次相遇,灰岩皮都穿著(大概是特別訂做的)軍服。需要擡頭仰望的塊頭搭配軍服,那種壓倒性的威迫感實在讓人強烈地留下印象。

然而,他現在的打扮──

「那套衣服是誰的品味啊?」

「女兒挑的,我也中意。」

「……………………是喔。」

感覺很休閑。

麻布襯衫配皮夾克。肩膀上縫著幾條豚頭族(Orc)年輕人似乎會喜歡佩帶的飾繩。那些時尚裝扮全都跟這個男人的膚色……不對,鱗片的乳白色搭配得似合非合,營造出實在絕妙的異樣感。

「她像她母親,是個鱗片有光澤的美人兒。」

「沒有人問你啦。」

基本上,威廉連灰岩皮有女兒這件事都是初次耳聞。

倒不如說,對方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兒嗎,是那樣嗎?既然敢誇口,應該就有反過來被炫耀的覺悟才對吧?盡管不具血緣,美醜也沒有什麽好比,但是要比綜合可愛度的話,他們倉庫的女兒才不會輸別人啦。

拿這些真心話回嘴似乎在各方面都會淪爲口水仗,因此威廉硬是忍了下來。

「威廉,你臉上露出想炫耀自家女兒回敬他的念頭喽。」

這話出自妮戈蘭。威廉倒覺得自己光是沒有說出口,就該得到稱許了。

「身爲上次敗戰的將領,高層命我反省。我暫時不得穿上軍裝。」

「那還真是半吊子的處分。」

上次敗戰──讓十五號懸浮島墜落的那場仗,根本不屬于前線將領要遭受究責的戰役才對。不過,即使假定情況是如此,命其反省的懲處也實在太輕了。

換句話說,這項反省處分不知道是做給護翼軍內部或外部看的,但也就徒具形式而已。大概是因爲十五號懸浮島墜落一事的機密情資過多,無法正常公開,軍方才采取這種措施將案子強行了結。

組織這東西是一種生物。塊頭變大的組織爲了讓本身存續,就必須將多余的苦頭以及不講理吞下去。看來無論以前或現在,這方面的麻煩似乎都沒變。

「毋須同情。戰士的身體有時亦需要休養。我享受著現在這段時光。」

看來也是。一把年紀的大叔(推斷)居然因爲偶爾做個打扮,就明顯變得樂滋滋了。

「啊~咳咳。」

妮戈蘭刻意地清了清嗓。

「差不多可以談正事了嗎?」

啊,話題是威廉開的頭,他自己卻忘了個一乾二淨。

「第一件事。關于珂朵莉今後的待遇,我想先由我們三個研議出頭緒。畢竟她目前的狀況,在以往的妖精中並沒有出現過相同案例。」

「嗯。」

一行人所點的東西,被盛在抖個不停的托盤上端來。氣味好似要讓人連鼻子都歪掉的湯藥、兩杯咖啡,還有一盤厚切培根三明治。

「……成體妖精兵是兵器,因此在對待她們的制度中,並沒有退休和停役。如今那孩子雖已經不是妖精,在文件上依然被視爲妖精兵。我希望能設法讓商會及軍方高層承認這個特例,好讓她從第一線退下來。」

「該員已非妖精之軀──此事當真?」

合理的疑問。拋棄生來俱有的種族身分而變成其他存在,這種荒唐之詞應該沒那麽容易取信于人。威廉對于這一點至今仍保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如此──

「我確認過好幾次了。可是,結論沒有改變。」

既然比任何人都先懷疑其結論的本人也如此斷言,威廉也無法繼續巴著常識不放。

「制度本身不能改變嗎,顯然因應不了現況吧?」

「改變制度的手續本身要花時間。搞不好是以幾年來當計算單位。這段期間只要那孩子接到一次出擊命令就沒有意義了。」

「……『某種程度』內,我這邊可以調整指定出擊的戰士。」

「我了解。今天我會請你來這裏,就是希望能直接拜托你至少給予『某種程度』的通融。」

「身爲軍人,我不能接受這種關說舞弊之舉。」

灰岩皮滋滋啜飲湯藥。老成如老人的舉止與帶有年輕氣息的服裝並不相襯。

威廉想到:這個爬蟲族的年紀大概多大呢?爬蟲族之間有體格相差懸殊的特徵,那是個體停止發育的年齡差異所致。塊頭有多大,就表示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停在成長。加上對方有女兒,又位居一等武官的高位,應該也活了相當歲數──威廉可以想像到這些。

「不過,我現在是休假中的平民。你的請求,我會用靈魂領受。」

「謝謝,我要感謝你。」

妮戈蘭舉止穩重地微微發出安心的歎息。

于好于壞,她的舉止看起來也都符合原本的年齡。

妮戈蘭的氣質和她在妖精倉庫面對小朋友時略有不同。好似年紀離得較遠的姊姊,也好似年紀較爲相近的人母。那同樣也是這個女人的面貌之一。

「……欸,聽你們剛才談的內容,我有個想法就是了。」

威廉並不喜歡大人的處事方式,也不擅長。

然而,對于這兩個人來說,那同樣不是樂意爲之的事才對。既然如此,現在就不是列席的威廉講究自己擅不擅長玩弄權術的時候。

「有個名爲大賢者的人物存在吧。那家夥和軍方有多大關連?」

灰岩皮的肩膀微微搖晃。

「那一位是護翼軍的最高顧問。雖然幾乎不具官方權限,發言力與影響力卻極高。」

「那正好。麻煩你向軍方報告,設法讓風聲也傳進那位最高顧問的耳裏。就說:『爲了究明至今仍謎團衆多的黃金妖精生態,二等咒器技官挑了妖精兵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這個稀少的範本來當實驗對象。』」

「什──」妮戈蘭猛眨眼睛問:「什麽意思,你怎麽會提到實驗?」

「咒器技官是研究職吧?既然如此,當然有權申請研究所需的器材與材料。就算空有頭銜,還是可以提出要求才對。而且,只要這項報告通過,就可以暫時將珂朵莉的待遇和其他妖精兵切割開來。」

「那要通過才有得談吧。還有你說的大賢者大人,是懸浮大陸群誕生傳說中的那位大賢者大人對不對,爲什麽現在會提到那一位的名諱?」

「我和他是老交情。我們早就習慣給彼此出難題了。」

妮戈蘭用了有些同情的眼神看著威廉這裏,她怎麽看都不相信。哎,雖然也沒有必要強迫她相信就是了。

「實驗的內容會是如何?」

「在人格瓦解狀態的康複過程中,觀察環境有異于戰場的自然壓力會造成何種影響,從這個開始做起。你就說之後還會一邊觀察情況,一邊給予特殊的藥物。」

「……換言之?」

「意思就是要讓她遠離戰場,全心度過日常生活。此外,偶爾也要撥點特別預算到妖精倉庫的夥食費裏面。」

「只要你的計策傳到大賢者耳裏,便能拓展出活路?」

「對。」

在二號懸浮島互動過以後,威廉已經確認到自己和大賢者在意識上的差異。對方是懸浮大陸群的守護者,從長期的觀點看著大局。因此他看待妖精們可以將感情分割,並將其視爲純粹的戰力。假如大賢者不是有能力那麽做的人物,懸浮大陸群應該早就墜毀了。那碼歸那碼,威廉島無法接受那套思維,也不想變成那樣。

從大賢者的那套觀點來判斷,就算是瑟尼歐裏斯這把強力兵器的適用者,從他的立場也不能獨厚名爲珂朵莉的妖精並給予特殊待遇才對。要守護住世界,必須有能長期維持戰力的機制。爲了珂朵莉這個連今後連是否能回歸戰線都不確定的人,並不應該多花大把力氣在上面──這就是大賢者會有的想法。

「畢竟再怎麽說,那家夥骨子裏都是務實的。即使再不情願,他也一定會找尋對眼前狀況最有利的手段。因此要說動他,最好就是在其他選項添上額外的價值。

所以,假如我透過軍方提出『讓我照顧珂朵莉』的要求,對方八成會接受。畢竟我想他也不可能輕易放過這個賣人情的機會。」

「……咦,什麽啊,你說你們是老交情,難道是真的?」

「問題反而在珂朵莉本身的狀況有點奇怪,還有那家夥脫離後的戰力上面。何況只靠艾瑟雅和奈芙蓮兩人作戰,負擔也太大──」

威廉猶豫了片刻才繼續說:

「──我們有必要讓缇亞忒早點獨當一面。」

「啊,關于那件事。」

妮戈蘭手一舉,臉色黯淡下來。

「今天早上,從奧爾蘭多商會那裏捎來了聯絡。據說地表調查隊遭到大型的〈獸〉襲擊,飛空艇『虎耳草』被擊墜了。」

「啥?」

「唔……」

灰岩皮的臉色也變得黯淡了……威廉看了有這種感覺。

「戰士們是否善戰?」

「襲擊發生于黃昏時分,是在離陸前一刻遇襲的。敵人已成功擊退。或許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們倆雖然稍有消耗,卻沒有受傷──話雖如此,這樣調查隊到晚上也只能繼續留在大地,回程的代步工具當然也沒了,事態相當嚴重喔。」

「是嗎。既然如此,自然得派出翅膀接送吧?」

「恐怕會。可是,能降落在地表的大型艦艇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安排到的。應該要花費一些時間。」

「好比以針紮入龍鱗嗎?希望他們能夠無恙。」

威廉不明白另外兩人怎麽會突然談起那些。

他們應該正在討論妖精倉庫所剩的戰力。現在話題卻扯到了感覺並無關聯的地表調查隊──按字面大概是商會派到地表做調查的一群人──威廉不知道是爲什麽。莫名其妙。

「啊~你們先等一下。我要求說明。」

食人鬼和爬蟲族一齊把頭轉到威廉這邊。

「什麽的說明?」

「那還用問,你們怎麽會在這時候聊起大地上的事?要是那樣能找到新的聖劍自然再好不過,但妖精的負擔還是不會變吧。」

「你怎麽會這麽問?」

妮戈蘭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飄到斜上方,然後,「唔~」地思考著什麽。

「啊哈。」

忽然噗哧一笑。

妮戈蘭突然做出奇怪舉動並不算鮮事,威廉已經見怪不怪了。但即使如此,威廉還是希望她至少能考慮時間和地點。

「對喔,我想到了。你來這裏還只有一個月吧?」

妮戈蘭開心似的嘻嘻發笑。

「你太像個拚命付出又笨拙的爸爸,如今都不覺得你才來一個月就是了。」

「啰嗦,拚命付出又笨拙是多余的形容詞啦。」

「所以你自認是個爸爸喽?」

「你快說就對了。你們從剛才到現在談的是誰?」

「這個嘛……威廉,你以爲目前在我們的倉庫有幾個成體妖精兵?」

「去掉珂朵莉,有三個。佩劍尚未決定的缇亞忒不算在內則是兩個。」

「很遺憾,正確答案是五個。艾瑟雅、娜芙德、奈芙蓮、菈恩托露可,最後再加上缇亞忒。」

威廉仰頭朝向天花板。

「有兩個我不認識的名字。人躲在哪裏?」

「順著聽下來就曉得吧。在那裏啦,那裏。」

妮戈蘭用手指比了比下面。

桌面上沒有任何東西。也不表示地板上有些什麽。妮戈蘭所指的是更遙遠的地方。

威廉從妮戈蘭面前搶了一片培根三明治,然後塞進嘴裏,大嚼大咽地吃掉以後,他直接問了從心底冒出的一句話。

「真的假的?」

是真的。

食人鬼和爬蟲族有默契地一起點了頭。

4.灰色之上的灰色日子

談到地表上出了什麽事。

大致的來龍去脈就像妮戈蘭所說的一樣。地表調查隊的飛空艇「虎耳草」遭到〈獸〉襲擊而被擊墜了。

敵方從猛烈的狂風沙現身。

外形若要說像人,倒不是不像。有軀體,長著頭顱與手腳。不過只要稍微接近,那樣的印象就會立刻消散。巨大身軀堪比稍有規模的樓房,紅黑色甲殼裹覆全身,無數眼珠從甲殼的縫隙中露出。

那家夥被稱爲〈絞吞的第四獸(Légitime tarde)〉。

在目前所知的所有〈獸〉身上都可套用一句話,那就是它們的行動原理不明。

生物這種東西,原本在廣義與狹義雙方面都是以活著爲存在的目的。狹義是指本身的生存。廣義則是讓自身物種永留于世。進食、睡眠和追求異性,一切都可以歸結到這兩個層面。所有的生命生來就銘記著這兩項目的而活,並且死去。理應如此。

可是,對那些家夥來說,道理似乎並非如此。

繁殖的部分雖不清楚,但至少它們的每個個體,並沒有特別想到要讓自己活下去。明明沒有那麽容易死,卻會做出輕易舍命的舉動來向我方索命。

它們的目的從五百年前到現在,就只有一個。

殺掉活著的東西。或者,摧毀會動的東西。這兩者在它們的心中,應該完全沒有分別。

在地表會碰上的〈獸〉當中,〈絞吞的第四獸〉遭遇率相對較高,同時,它們也被分類爲危險度較低的一群。

它們是靠聲音和動作來找尋獵物。

如果碰見它們,要先噤口停下動作。然後,只要能不被察覺地慢慢離開現場,就有可能活著逃掉──這是〈老四〉被視爲危險度低的根據,也是在打撈者之間被當成常識的知識,于行前會議中應該已經將命令澈底下達給調查隊成員了。

即使如此,恐慌還是輕易地發生了。

爭先恐後地想逃的調查隊員們陸續被〈獸〉追上,整截上半身遭到振臂一掃就沒了。絕命的慘叫與噴出的血柱招來下一陣恐慌,受害範圍越加擴大。

最糟的是在這之後。

原爲調查隊負責人的一等器械技官,當時人在停泊于沙上的飛空艇「虎耳草」裏頭。他看見窗外發生的慘劇以後,立刻就怪吼怪叫地沖進操舵室,還抽出禮劍威脅操舵手們啓動咒燃爐,想讓飛空艇離陸。

它們是靠聲音與動作來找尋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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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0:54 pm

〈獸〉立刻就聽見了咒燃爐臨界運作下的巨響。

高如小山丘的巨大身軀以驚人速度在沙上奔馳,並用舉起的雙臂將獵物捶落。絕望性的破碎聲響。雖然說船體只加裝了簡易裝甲,理應有所防禦的船體仍像麻布一樣地遭到撕裂,大量壓艙物灑落。失去平衡的船體嚴重傾斜,開始扭曲解體。

隨後。

「你搞什麽鬼啊──!」

終于趕至戰場的兩名黃金妖精將〈獸〉砍倒,騷動一下子就結束了。

死者人數爲近全體半數的十八人。帶來載貨的馬匹也無一幸免。

而且,墜落在沙上的飛空艇「虎耳草」,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



太陽西沈。

所有人都疲憊至極。

糟糕的是,飛空艇已經成了無用的巨大殘骸。

無可奈何之余,有半數的人躲進帳篷,像昏死一樣地睡了。另一半的人則各自燃起營火,然後茫然地坐在火堆周圍。

「──你們兩個小姑娘幹得很好啦。」

綠鬼族男子一邊轉動串著肉塊的竹簽,一邊打哈哈地說。

火堆發出微微聲響,慢慢地烤著馬肉。

「基本上,有這麽多人可以從原本應該全死光的絕路中存活,就已經是奇迹了。要計算的不是死者,而是生存者啦。」

「這樣可以說是存活嗎?」

圍上毛毯的娜芙德凝望著火焰,應了對方一句。

「船不能飛,我們就回不去懸浮大陸群耶。」

「載著現狀報告書的高速艇有成功派出去。只要悠哉地過一會兒,救援的人馬遲早會來啦。」

「悠哉是嗎?」

少女啃起烤好的肉串。

「接下來即使入夜也不能逃到天空,應該會二十四小時都在沙子上度過吧。來一兩頭還無所謂,要是客人來得太頻繁,光靠我們可對付不完喔。」

「哎,也不用那麽悲觀啦。至少〈老四〉暫時不會出現。」

葛力克一面將新的肉串插到火旁邊,一面輕松地說。

「爲什麽?」

「〈絞吞的第四獸〉這家夥有個習性,就是不會住在附近有其他〈第四獸〉棲息的地方。反過來講,一有那家夥出現,就可以想成附近並沒有其他〈第四獸〉。」

「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耶。」

娜芙德瞪圓眼睛。

「這在我們打撈者之間倒是滿有名的說法。畢竟其他〈獸〉都沒有那麽好動,只要我們留在這裏,危險應該就能降到最低。即使情況不樂觀也一樣。」

「哦~……」

感到佩服的娜芙德將目光轉向坐在旁邊的另一名少女問:

「菈恩,你聽過他講的那些嗎?」

沒有回應。

同樣圍了毛毯的藍發少女默默地注視著火光搖曳,一動也不動。

「……怎麽啦,坐那邊的小姑娘累了嗎?」

「沒有,不是那樣的。菈恩只要開始想事情,就會變成這樣。她進入自己的世界以後,就完全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娜芙德拿了一串烤肉,確認肉熟透以後,她就塞了塊烤肉到菈恩托露可嘴裏。

「唔嗯!」

對方總算回神了。

「唔啊,唔嗯唔啊!」

菈恩托露可嚇得翻白眼,遲了一秒鍾,臉頰便一片通紅。

好燙好燙好燙好燙。菈恩托露可不吭一句地在毛毯底下擺手蹬腿,即使如此她仍沒有打算把口裏的食物吐出來。

「用餐時別太沈浸于思考。心思要放在眼前的菜肴,對食材才有禮貌喔──你被妮戈蘭這樣罵得夠多次了吧?」

娜芙德一邊用說教的口氣這麽說,一邊將新的肉塊插上竹簽。

「這家夥真是的。要是放著她不管,她就會一直發呆到肉烤成焦炭。好久沒有吃到像樣的東西了,不好好品嘗會對不起馬吧?」

「就……就算那樣,你也不用突然把肉塞進我的嘴巴吧!」

「啊~好了好了,抱怨前先來吃蔬菜。已經焦得滿漂亮了喔。」

「我……我知道啦,受不了!」

菈恩托露可臉紅地朝火堆旁的肉串伸手。

「這邊的肉串別拿,迎合綠鬼族的調味應該和你們兩個小姑娘的舌頭完全合不來。」

「我當然曉得!」

「不過聽你那麽說,就會想挑戰一次看看耶。」

「娜芙德,你太沒規矩了!」

咯咯咯──葛力克低聲笑了出來。

「……請問你怎麽了嗎,葛力克先生?」

「唔嗯,沒事。我只是覺得,你們倆都比想像中更像年輕女孩。

雖然我聽熟人談過黃金妖精的事,但畢竟宣稱是守護懸浮大陸群的最終兵器,我本來以爲會你們會更像軍人,或者有種對人生死心的叛逆調調就是了。沒想到會這麽可愛。」

「哦,居然說我可愛,第一次聽人這麽說耶。」

似乎感到有趣的娜芙德笑了。

「我倒自認爲已經有表現出叛逆的態度就是了。」

菈恩托露可一邊吹涼烤蔬菜串,一邊開口補充。

──菈恩托露可一邊慢慢地吃著烤焦的胡蘿蔔,一邊思索。

〈獸〉有許多的謎團。

倒不如說,它們身上盡是謎。

五百年以前,所有人都放棄認識它們了。然後,在這五百年之間,也沒有任何人打算挺身對它們重新研究。

受詛的種族「人族」解放到世上的至高災厄。每個人都只會用那種聽了似懂非懂的詞來形容它們,而不做進一步的思考。可是──

菈恩托露可回想起。

『──名爲人類的物種原先並不存在。創造出他們,是星神最初且最大的過錯。』

那是剛發掘出來的古書中所寫的一段話。她才剛解讀完的文章。

『人類解放了獸,使灰色的真相充滿世界──』

不過,這大概是誤譯。

畢竟菈恩托露可並沒有正式學過人族的語言。她只會基本的文法和幾個單字。那樣的她硬是要讀艱澀的文章,肯定會有理解錯誤的部分才對。

因爲,要不是那樣的話,不就太奇怪了嗎?

〈獸〉應該是人族創造出來散播到世上的東西。

可是,假如直接讀這段文章來解釋,〈獸〉就不是經由他們之手創造的,反而──

「你不要話才剛講完就又開始想事情,對消化不好啦!」

「唔嗯!」

這次菈恩托露可嘴裏被塞了烤好的馬鈴薯。好燙好燙好燙好燙。

5.四十九號懸浮島

要從天上到下面去,該怎麽做才好?

最簡單的方法應該連嬰兒都知道。沒錯,只要就近從懸浮島的邊緣向外踏一步出去就行了。那樣應該就可以名符其實地飛越超過一千卯哩的距離,和大地之母來個熱情的擁吻。旅費只收一條命。劃算。

然後,想要找除此以外的方法,難度會頓時暴增。

假如再添上去了之後要回來的條件,就更加費事了。

據傳懸浮大陸群被大規模的結界所籠罩。如果想用一般在懸浮島之間移動的普通飛空艇進出這道結界,聽說儀器會全數失靈,變得無法正常航行。要防止失靈就必須准備成套器材,再搭配降落地表用保護措施(Wessex Bouldering),這道程序又需要花下大筆錢財和工夫,因此不是輕輕松松說做就能

用來從大地上搶救地表調查隊之生存者以及調查成果的艦艇──准巨鯨級運輸飛空艇「車前草」,其保護措施就算趕工到接近極限,仍需要花上六天時間。

威廉在四十九號懸浮島的護翼軍基地聽了這段說明。

「爲什麽會需要那麽大的船?」

「慎選你的用詞,二等技官。我是一等技官喔!地位不凡的喔!」

穿著軍服的紫小鬼(Gremian)看似不悅地大呼小叫。

紫小鬼的身高只到威廉腰際,要低頭看他的肩膀相當容易。而且,圖案複雜的徽章確實配戴在他的肩上,威廉看得很清楚。

這麽說來,軍隊是嚴格講究上下關系的組織──威廉事到如今才糊裏糊塗地想起這件事。他在五百年前也曾和帝國及舊王國軍並肩作戰。不過,印象中他自己並沒有隸屬于那裏。有種新鮮感。

「失敬,一等技官。由于下官是邊境出身,還請包涵。」

「唔……唔嗯。這樣說話就對了,這才對。」

盡管紫小鬼對威廉忽然轉變的態度感到困惑,心情似乎還是變好了。

「那麽,你剛才是不是問了需要大型飛空艇的理由?好吧,因爲我是親切的一等技官,就爲你說明一番。畢竟我是親切的一等技官。」

唔哇,這家夥好煩。

威廉將真心話藏到笑容後頭,並且低頭致意:「感謝你,親切的一等技官。」

「很好。」

紫小鬼像是心情大好,就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

「簡而言之,是貨物太多的關系。

這次的調查原本就是因爲發現了原形保留得相對完整的人族廢墟而成行的。正因爲有望帶回大量成果才會進行長期的調查,實際上,報告中也指出他們發現了非常多萬萬不能棄置在大地的遺物。」

「……救援多拖一天,調查隊就會多一分危險。」

威廉被紫小鬼擺了「你這家夥說什麽鬼話」的臉色。

「這是爲了取得大地上的睿智。調查隊所有成員應該也明白風險。

再說你應該曉得吧,我們護翼軍出了兩把對付〈獸〉的防衛兵器給調查隊。之所以讓商會那些人擺架子就是爲了將東西用在這種時候,她們最好給我派上用場。」

「…………」

空氣凝結。

在窗外,飛鳥從天空摔了下來。

原本在樹蔭底下午睡的貓發出尖叫逃跑。

在同一棟建築各自忙著工作的士兵們心底都沒來由地發毛。有人從椅子上摔倒,有人哀號,有人警戒四周。

「嗯,你的臉部肌肉似乎很緊繃,怎麽了嗎?」

紫小鬼似乎對周遭的異狀渾然無所覺,擺著一副傻楞楞的臉。

「不,沒事。我認爲一切正如精明的一等技官所說。」

「是嗎。無徵種的表情真難懂。

──啊,對了。剛好有份合用的資料。雖然你是擺好看的二等技官,只要讀過這個,應該也會了解這次調查的重要性。

「啪」的一聲,有疊資料被甩到威廉眼前。

單純將幾十張狀似報告書的紙用繩子系起來的簡單文章。看得出用難看字迹潦草寫下的標題是「高度零地帶(Grand level)K96──MAL遺迹(Ruin)地區二次調查報告書」。

威廉原本覺得無論現在從大地發現什麽,自己也管不著,然而那本資料卻稍微勾起了他的興趣。他明白這次地表調查投入了相當多的資金和人才。那麽,商會和軍方不惜如此也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我能翻閱內容嗎?」

「不能攜出喔。」

威廉拿起資料,並將其翻開。

最初幾頁列出的是座標及航道之類的數據。他對專業領域的事情一竅不通,因此跳過。

接著,則是隨著簡單發掘工程而浮現出概貌的遺迹地區全體地圖。

看來在五百年前,該處似乎是約有三千名人族居住的城市。鋪有石板的寬敞街道,以及工費低廉的成排集合住宅所構成的市容。靠東北方有疑似公所的較大建築物。可推測當時周遭有整片的森林,城市內外的大小河川數目共有四條,當中有兩條推測是人工挖鑿的水路一類。

「…………」

還真厲害,從各方面來說都中了大獎──威廉茫然地心想。

他記得城裏的居民確實約爲三千人,街道也鋪滿了感覺廉價的石板,城市周圍還有挺大片的森林。河川數目就略顯可惜,連人工水路在內漏了兩條左右。

地圖所示的城市形狀,正是過去在帝國領地內被稱爲寇馬各市的城鎮──而那就是威廉出生的故鄉。

威廉試著從地圖上的城郊尋找某一座設施的蹤影。在五百年前就已經破破爛爛的木造建築,但找不到。不知道是調查進度還沒到那裏,或者單純是整棟設施都消失得不留痕迹了而已。

「你讀那邊也沒意思吧。翻下一頁啦,下一頁。」

威廉在一等技官催促下翻頁。

報告書裏簡單列有發現的工藝品及護符、繪畫和書籍等項的清單。

他有種腦袋裏被灌了鉛或什麽來著的感覺。盡管目光遊走在清單的文字上,所寫的內容卻進不了腦子。

「那份文件是根據先前從大地飛回來的聯絡艇所提出的報告制作而成。換句話說,上頭所寫的戰利品目前仍留在大地,正等著我們去迎接。」

那種東西無所謂吧,威廉心想。

那麽想要人族創作的繪畫,紙筆拿來,要多少他都可以畫。要燒陶他也可以燒,要寫書他更可以寫出跨時代的大作。

就在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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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 頁 3 Empty 回復: 末日時在做什麽?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

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0:54 pm

「遺迹兵器……拉琵登希比爾斯……!」

清單上有一行字吸住了威廉的目光。

「嗯,據說其劍名就刻在劍柄。似乎是位階還滿高的武器。懸浮大陸群的防衛力量將因此而更加鞏固。」

威廉沒將一等技官喜孜孜的話聽進去。

拉琵登希比爾斯。固守生命的不動之劍。

那是威廉過去的夥伴之一,納維爾特裏所用的聖劍。可是,爲什麽那會在這種地方被發現?

納維爾特裏應該有和他們一起參與討伐星神之役。當時成爲戰場的提法納地區和寇馬各市之間,距離幾乎等于橫越了整座大陸。

不,比起那些細節,更重要的是──

「對了……用拉琵登!還有這一手可用!」

威廉眼前忽然現出了光明。

「唔……唔嗯?」

他使勁抓住紫小鬼的手臂,然後上下硬甩。

「這份戰果太了不起了,雄壯的一等技官!這支調查隊實在是達成了光榮的偉業!我們務必要傾懸浮大陸群之力,將這群勇士和他們的成果迎接回來!」

「是……是嗎。看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看似懾于威廉氣勢的紫小鬼連連點頭。

「然後呢,我認爲在這次派去迎接的船『車前草』上頭,也必須加派護衛。因此,我希望挑一把配有適用妖精的遺迹兵器一同上船。」

威廉思考。

他覺得這是當然的要求。

目前,並沒有預測到〈深潛的第六獸〉將要襲擊懸浮島的未來。襲擊的機率越確實,且規模越大,預測就越能洞見未來──換句話說,至少近期內不會發生大規模戰鬥。既然如此,妖精兵現在離開懸浮大陸群的風險就不高。商會方面自然會要求妖精兵隨行護衛,護翼軍接受其要求也合情合理,徒具頭銜的二等技官在這時候使性子不太說得通。

基于以上因素,威廉進一步思索。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寬厚的一等技官。」

「唔唔?」

紫小鬼偏頭。

「能不能在這艘飛空艇上多安排一個座位?」

從房間告辭的威廉走過走廊,離開基地,然後快步通過恬靜的田園道路,朝四十九號懸浮島的第二都市而去。

懸浮島的編號越接近一,位置就越接近懸浮大陸群的中心。而且那幾乎直接代表該島的開拓程度以及住了多少居民。大都市大多集中在四十號以內的懸浮島,七十號以上的懸浮島則保有幾乎未經人手的自然環境。

四十九號懸浮島。實在是半吊子的數字。

而在這裏,就有與那半吊子的數字相襯,既不大也不小,用規模適中來形容會十分貼切的都市。

「啊,到了到了!」

面朝廣場的露天咖啡座,深綠色陽傘下。

喝光的果汁玻璃杯,還有吃到一半的鮮奶油蛋糕。

明顯一臉無聊樣發呆的珂朵莉看見穿越廣場而來的身影,就大大地使勁揮了揮手。

「哎喲,好慢喔!我都等累了!」

「抱歉抱歉。出了一些狀況。現在可以走嗎?」

「稍等一下下。我把這個吃掉。」

說時遲那時快,珂朵莉一瞬間就把盤子上的蛋糕清掉了。

姑且算身經百戰的威廉看了也不禁瞠目的飛快身手。

「嗯嗯~」

松開的嘴角笑得放松不已。

珂朵莉在妖精倉庫的餐廳絕對不吃甜食。理由是她不想讓小朋友看到自己不莊重的臉。原來如此。威廉重新感受到那套說詞的說服力。

「讓你久等了。走吧,去買東西。」

珂朵莉起身,並且拿了占著旁邊座位的帽子戴到頭上。

這附近對無徵種的批評並沒有多強,特地將頭藏起來的意義不大。威廉從妖精倉庫出發前就這樣說明過,珂朵莉卻表示「戴著有什麽關系嘛」而不肯聽進去。

「要照什麽順序逛?感覺書店排最後會比較好耶,因爲大家都毫不客氣地開書單,數量滿可觀的。要拿著那些走動似乎有點重。」

「……你好像很開心嘛。」

「會嗎,肯定是你的心理作用喔。」

珂朵莉話還沒說完就邁步前進。

「我很少有機會和你單獨出來走動,所以看起來才像靜不住吧。嗯,與其說很少有機會,倒不如說是第一次?」

「哪有可能啊。」威廉歎氣。「我們初次見面時,不就已經一起到處跑了嗎,難道你連那件事都忘了?」

「啊~……對喔。啊哈哈。」

珂朵莉臉色尴尬地笑著敷衍。

「哎,好了啦,小事情放到一邊。再不快點走,就沒辦法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去了吧。」

「那算小事情嗎?」

珂朵莉被威廉用恐怖的臉色瞪了。

市容平凡無奇。

交易沒有特別興盛,也幾乎沒有觀光客。人口既不算多也不算少。治安既不算好也不算壞。說不出有什麽特徵,感覺真的只能用普通來形容的城市。

因此,這座城市是全心全意只求讓居民們住得舒適而建造出來的。砌有磚牆的小巷,像是用來填補建築物空隙的小巧階梯。綠鬼族的孩子們正一邊揮舞短木棍,一邊開心地奔跑。

手上要捧的行李比心理准備中還多。

由于找到了氣氛不錯的公園,他們決定小歇一會兒。

「欸。」

兩人並肩靠到長椅上坐了下來。

「嗯~?」

「真的這樣就好嗎?難得有機會在島外自由行動耶,你想做的就只有跟我出來買東西,未免太客氣──」

「夠了~那邊的先生,不要心裏明白還刻意裝蒜跟我確認~!」

威廉被珂朵莉伸指一比。

「無關于島外或島內。我就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嗯,八成也是。威廉知道她八成會那麽說。

「要說的話,我是有想去或想看的地方。可是,那和我想待的地方又不吻合,沒有辦法啊。你說是不是?」

唉。這樣不行。

被培育得純真到不認識男人這種生物的女孩,碰巧和一個男人發生了尚有戲劇性的邂逅。女孩在這種時候所懷的情感,會十分地強烈、純粹而且殘酷。

「話說,我有哪個地方讓你覺得那麽好?」

「不告訴你。」

對方壞心地笑了。

時間短暫而令人舒坦的一段沈默。

永遠這樣也無妨──威廉內心稍微湧上了如此的念頭。

「軍方派往大地的艦艇,要挑一個妖精兵上去。」

威廉低聲開口。

「嗯。」

「缇亞忒還不能勝任,所以從人選中剔除。從剩下兩個人做選擇讓我傷了些腦筋,但我決定派奈芙蓮去。」

「嗯。」

「另外,我剛才直接找上級談判,讓他們安排了我的船位。」

「……嗯?」

珂朵莉把頭轉了過來。

「爲什麽要那樣?」

「因爲這次跟十五號島那時候不一樣,好像沒有設什麽禁止進出的結界。我想跟就可以跟著上船。我已經厭倦等你們回來是原因之一。」

威廉扳著手指將原因數給她聽。

「宣稱在大地上找到的寶物清單中,包含了一把不能錯過的劍的名稱。假如那是真貨,我希望能盡早收歸倉庫所有。這是原因之二。」

「劍?」

威廉無視于珂朵莉的疑問,並且仰望天空。

「最近,你都在勉強自己吧?」

「……你在說什麽?」

「事到如今就別裝蒜了。看過你最近的態度自然可以想像。你失去幾段記憶了吧?或者是說,你目前仍持續在喪失記憶。」

松餅攤販停在公園旁的路邊開始營業。甜甜香味飄散到四周。走在路上的小孩跟身旁的父母討起零用錢。起初冷冷應付的家長聞了挑逗鼻子的甜甜香味,態度也逐漸轉變。晚餐時間快到了吧?養成亂買東西吃的習慣不行吧?沒辦法喽,只限今天而已喔。對不起,請給我榛果糖漿和綜合莓果口味各一個。

「你爲什麽會曉得?」

「呃,我說過,看就想像得到了。」

珂朵莉的態度讓威廉感到不對勁。因此他挂在心上,一直注意著她。藉此才發現哪裏有異。要是不這樣留意,他大概就不會發現是哪裏有異。

「是喔。你有把我放在心上。」

「難道你以爲沒有?」

「當然沒那回事。」

貌似高興而又困擾的表情。

「──先告訴你,接下來我要講的事情,你聽了別抱太多期待。這只是『說不定有可能辦到』的事情。」

威廉聲明完又說:

「就是關于剛才提到的,在大地上找到的那把劍。它被發現具有『讓身心狀況保持萬全』的異禀。至少我在五百年前,就親眼看過那把劍讓控制情緒及破壞記憶一類的攻擊失去效力。

只要有那東西,或許就能解決你在記憶方面的問題。」

珂朵莉聽得眨了眼睛。

「你會一臉平靜地……講出滿胡來的想法呢。」

「要讓胡來的想法成真,訣竅就是說出口。」

「我倒不覺得那是可以自豪的事情耶。」

珂朵莉嘻嘻取笑了他。

松餅攤販傳來店員有朝氣的招呼聲:謝謝惠顧~

「我明白了。這次我就不抱期待。但是,你堅持不灰心這一點,我是可以相信的吧?」

「嗯,那當然。」

「所以,這趟大概要花多久的時間?」

「不清楚。哎,我猜要十天,或者比十天再久一點。」

珂朵莉頓時停下腳步。

「……我也要去。」

她嘀咕。

「啥?」

「我是說:我也要去。我也一樣討厭光是等著你們回來。」

「什麽?」

「不要緊。娜芙德和菈恩的事情,我都還記得。反正我跟她們兩個沒有那麽要好,我想就算見面也不會講出不得體的話。」

「不不不不不,等等。軍方實在不可能准你去吧。搭乘飛空艇的名額又不充裕,總不能當成觀光帶著沒長才的人──」

只見珂朵莉的臉色逐漸變成了鬼婆娘。

威廉察覺自己失言了。

他懾于對方的氣勢,身體稍微後退了一點。

「你覺得我是當成觀光才這樣說的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想嘛,大地很危險,那不是抱著輕松心情就可以去的地方,啊。」

威廉察覺自己二度失言了。

「嗯?我看起來,像抱著輕松的心情啊?」

珂朵莉語氣平緩地把話說得好似要刻進威廉心裏。

「啊,沒有,這個嘛。先稍微冷靜再談吧。」

「我氣到了。不管,反正我絕對要跟去!」

「不不不,再怎麽說也不行吧!」

結論是珂朵莉要去並非不行。

他們折回原路,試著找一等技官談過這件事以後,一下子就得到同行許可了。乘員名單的尾巴多了珂朵莉的名字,還領到簡易的身分證件。

「──你該不會在生氣吧?」

回程中,珂朵莉戰戰兢兢地問威廉。

「你擺的臉色好微妙耶。」

「我的臉色當然會微妙了。」

唉──威廉深深歎氣。

「你知道爲什麽會那麽簡單就得到許可嗎?」

「因爲……有二等技官的介紹?」

「那只是大前提。並不構成可以不經審查就帶著不具任何技能證明的平凡民衆參與重要任務的理由啦。」

懸浮大陸群的大部分島嶼都沒有所謂戶籍登記的制度。因爲在這個有衆多種族交雜生活且價值觀錯綜複雜的地方,要用文件管理居民也會有限度。大部分島嶼的法律,都是讓居民以納稅的形式向市府購買市民權。那樣在生活上固然方便,卻並非必要之舉。好比威廉以前在二十八號島所住的那一帶,大多數居民都沒有市民權──治安必定就不好──也是有那樣的地帶。

因此,如今珂朵莉剛失去妖精兵的身分,最少也還是可以站到「民衆」的立場。問題則在這之後。

「既然要跟隨軍方執行任務,原本來說,不至于扯後腿的能耐,還有不會無謂生事的信用,這兩項是絕對必要的。若是如此,對于帶民衆同行這件事,就算再慎重也不過分。」

「可是,實際上不就得到許可了?」

「簡單說呢,以往也有其他軍官把民衆當成自己的秘書官。而且,他們找的恐怕全是與自己同族的異性。」

「……呃~?」

威廉想起他帶珂朵莉回去時,那個一等技官所露出的下流笑容。

「意思就是他們用秘書官的名義把情婦帶在身邊啦。」

「……情婦。」

珂朵莉像初次聽見異國語言一樣,鹦鹉學話似的將那個詞重複了一遍。

「然後我也被當成了同類。」

「……啊……原來如此。」

珂朵莉短短地思考了一會兒又說:

「或許那樣也不錯。」

「呃,不好吧。」

「要不然,至少請他們把名義改成夫人呢?」

「問題不在那裏吧。」

遠方傳來了某座樂鍾的演奏聲。

兩人停下腳步,一邊感覺到懷念,一邊將那段演奏聽到最後。

太陽西斜。傍晚時分近了。

「哎,雖然這樣也不壞。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門面要粉飾,再說我也一樣不想跟你分開。」

「嗯,這段話讓我好高興,但是你沒有求婚的意思對不對?」

「那當然。」

威廉試著擺出「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的傻眼臉色。

我就知道──珂朵莉苦笑。

「好啦,要走喽。」

威廉別開目光,開始跨大步走。

晚了幾拍,珂朵莉才快步趕上來。

「等一下等一下,太快,你走得太快啦!」

「呃,我全忘記了,到五十三號島的船就快趕不上了。」

「……不會吧!」

六十八號懸浮島位在懸浮大陸群外圍。既然沒有公營的聯絡飛空艇直航,就算要找渡船也得先抵達近到某個程度的島才行。

因此,威廉現在加快腳步是有正當理由的。絕不是爲了掩飾害臊。

「再拖下去今天就回不去喽,好了,動作快動作快。」

「等一下,行李太重了啦!」

在徐徐染上朱色的街道中。

兩人鬧哄哄地輕快走著。



我算是什麽?少女如此思索。

記憶逐漸慢慢地欠缺。人格逐漸毀壞。這個即將壞掉的自己,現在到底還能不能稱爲「珂朵莉」?

妖精倉庫裏的同伴名字,已經有將近一半不記得了。

就算勉強重新記名字,和她們之間的回憶也不會回來了。

即使待在自己房間。

即使在餐廳讓小妹們圍繞于身邊。

即使幫忙妮戈蘭做事情。

以往理應是那樣的生活構成了自己,如今卻有種異樣感。這裏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毫無根據的念頭不知從何湧了上來。

她對自己那樣的狀況感到痛苦。

她感到難受,感到悲傷,感到寂寞。

而且,她現在打算珍惜那一切的情緒。因爲,等到這種情緒消失時,過去曾爲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的少女,大概就澈底消失了。



珂朵莉向妖精倉庫的所有人說了他們要搭飛空艇到大地的事情。

「學姊,你又要離開了嗎?」綠發少女落寞似的受了驚嚇。

「唔。」櫻發少女無力地垂下頭。她的感冒似乎還沒好。

「不用想得那麽嚴重吧,又不是永別。」紫發少女若無其事地說。

「那個……請你要小心喔。真的真的要小心喔。」橙發少女一臉快哭地告訴珂朵莉。

「我會准備派對等著迎接你回來。」妮戈蘭帶著笑容──有些僵硬而刻意的表情,向珂朵莉這麽說。

「我個人想反對你去就是了。」

艾瑟雅擺了好似母親容忍小孩耍任性的臉。

「對不起。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等。」

「沒辦法喽。誰教你是用滿滿的戀愛感情來代替腦子的苦戀怪獸,要是和意中人分開就會凋零吧。」

珂朵莉「唔」地生悶氣。

沒有偏差成那樣吧──她本來想回嘴。

但是,珂朵莉曉得那沒有說服力,就收口了。不做徒勞之舉是明智大人會有的判斷,就這麽回事。大概。

「可以的話我也想跟去就是了,哎,可是也不能那樣。反正就算在一起又幫不到什麽。」

「不會有那種要讓你擔心的狀況啦。」

我會從大地上找東西帶回來當伴手禮──珂朵莉說完,便對艾瑟雅豎起拇指。

艾瑟雅什麽也沒有回答。

──珂朵莉決定把瑟尼歐裏斯擱下。

反正她帶著也無法用。

再說……無關妖精或適用者那些字眼,會爲了本身幸福而采取行動的人,應該就沒有資格碰那把對不幸有所狂熱的劍了。

「再見了,搭檔。」

珂朵莉說完,就「呸」地吐了舌頭。

她決定把那當成告別。

6.再會

即使敲房門也沒有回應。

試著轉門把,門也沒有上鎖。

「學姊……?」

缇亞忒推開房門。好暗。而且,房裏沒有任何人。

啊,對了──她想起來了。

這個房間的主人目前並不在妖精倉庫。爲了去接其他到外面長期工作的學姊,房間的主人搭乘大型飛空艇前往大地了。還要等幾天才會回來。

「呃……我是來還跟學姊借的書……」

缇亞忒畏畏縮縮地踏進無人的房間。

她不自覺地放輕腳步,穿過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房間。

缇亞忒把捧在胸前的書放到桌上。

于是,她發現了。有東西擱在桌邊。

大而時髦的深藍色帽子,還有──某種發亮的銀色物體。

「這是……」

缇亞忒有印象。鑲著透明藍石的銀制胸針。

那跟學姊十分相襯,缇亞忒曾經表示過羨慕。她記得當時對方是這麽說的:

『謝謝。不過,我猜你遲早也會變得跟它相襯的。』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就送給你。』

當時,缇亞忒有些驚慌。畢竟她表示羨慕並沒有那個意思。她並不是想要胸針,只是想稱贊適合戴那種成熟飾品的學姊好迷人。不過學姊願意那樣說,讓她有點高興。

……是不是忘記帶走的呢?

缇亞忒冒出了一絲使壞的想法。自己後來應該也成長了一點。說不定,她現在已經變成適合戴這枚胸針的成熟女性了。

只是試試看而已。

缇亞忒咕噜吞下口水。然後,她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胸針。

她的手指,碰到了銀飾。

「……這樣不可以吧。」

缇亞忒縮手了。

就算是假設,就算只是試一試,她總覺得要是自己拿起這個,好像就會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



說到「車前草」,它原本是大型物資運輸艇。從設計理念就與聯絡飛空艇不同,能更加確實地運送更多物資,才符合它被建造出來的正義。換言之,搭乘的舒適感打從一開始就不受重視。

船體格外會晃;床艙及通道都有謎樣的粗大管路突出在外;油汙味滲入四周環境;甚至到處可見猥亵的潦草塗鴉;到處都有肉醬空罐丟棄在地上,諸如此類的問題說也說不完。

如果單純只有環境惡劣,事到如今威廉也不會有什麽感覺。然而,光是把飛空艇特有的搖晃加上去,不快感就輕易突破極限了。

預定飛行時間爲四十二小時。

地獄般的四十二小時。

高度零地帶K96──MAL遺迹地區。

地表調查用飛空艇「虎耳草」墜落地。

「全世界居然都在晃……」

威廉踏著蹒跚的腳步降落在灰色沙子上。

鞋底只有相當于手掌的厚度,會陷進柔軟的沙子中。他茫然地覺得這樣的立足點很棘手。光走路就會耗費體力,即使要跑步或作戰也時時伴隨著跌倒的危險。

威廉稍微將目光往上擡高。

整片灰色的廢墟。彷佛將灰色的混濁染料倒在即將崩塌的石砌建築頭上,有許多像那樣的奇妙紀念碑排在一塊。

以往,這些曾是座小城鎮。

位在帝國領地的國境附近,離帝都有一大段距離。

絕對不算大也不豐饒。還偏離所有主要的交易幹道,更沒有什麽能打出名氣的特産品。花了幾百年靜靜累積其曆史的城鎮。原本應該在後來繼續累積其曆史的城鎮。

威廉蹲下來,抓了一把沙子。

灰色沙粒從指縫輕輕流落。

「沒想到感覺挺麻木的。」

原本覺悟過的情緒,一絲也沒有冒出。

事到如今,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懊悔。

倒也不是沒有實際感湧現。這裏是以往的寇馬各市,是自己故鄉淪落到最後的模樣──威廉坦然得不可思議地接受了如此的事實。

「……你沒事吧?」

「嗯,不用擔心。」

威廉對不知不覺中站到旁邊的奈芙蓮這麽回答,然後起身。

「看起來並不像不用擔心。你的臉色,非常糟。」

「暈船害的吧。我心裏真的沒任何感覺。」

「假如你來到這裏真的沒任何想法。」強風吹起,奈芙蓮披的防沙鬥篷下擺大幅搖晃。「那還比較讓人擔心。這裏,是你的故鄉吧?」

「真的沒事啦。反正我出生的故鄉已經不在了,我現在的歸宿──」

威廉指著頭頂。

「在天上。對吧?」

奈芙蓮伸出雙臂。她牢牢地抓住威廉的頭,然後直接拖到自己的臉旁邊。

威廉的眼睛深處遭到窺視。

「……你沒有逞強?」

「沒有啦。好了,你放手,被別人看見就麻煩了。」

「我又沒有做什麽虧心事。」

「問題不在你怎麽想,而是看到的人會怎麽想啦。」

「蓮──」

嘩啦啦啦地踹開沙子的奔跑聲。

「──蓮!」

來自死角。

隨著吶喊一直線而來的飛踢,命中了威廉的側腹。

威廉打著和遭受可蓉及潘麗寶襲擊時一樣的想法,毫不閃躲地接住那一腳。他失算了。力道遠比想像中更沈重且銳利的一腳,將威廉的身體踹飛到旁邊。超痛。

來襲的少年……不對,來襲的少女抓著奈芙蓮的雙肩猛晃。

仍倒在沙子上的威廉只擡起臉看向她們那邊。

「你沒事吧,這個變態對你做了什麽!只停留在未遂階段吧!」

紅色的刺猬頭,還有色澤比頭發再濃一點的眼睛。盡管對方是威廉沒見過的孩子,容貌倒和事前聽說的一致。

娜芙德‧凱俄‧狄斯佩拉提歐。遺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歐的適用者。

「娜芙德,你說錯了。」

奈芙蓮似乎有些難受地扭身。

「剛才那個不是對小朋友亂來的變態,而是什麽都不做才被當成有問題的人。」

「沒想到來救援的會是你耶。哎喲~你還是一樣這麽嬌小~!」

娜芙德都沒有聽進去。

擁抱。露出開懷笑容的娜芙德面對面地緊緊摟住奈芙蓮。

「……從你們離開倉庫算起,只過了一個月。才那麽點時間,身高根本長不了多少。」

「是那樣喔,我總覺得已經好久沒見到你了嘛──」

這時候,娜芙德突然停住動作。

「──欸,蓮。你也去了那座戰場對吧?」

「嗯?」

「就是有特大號〈第六獸〉來襲的那座戰場啊。」

「啊……」在娜芙德臂彎裏的奈芙蓮微微點頭說:「我去了,並且奮戰過了。」

「那你告訴我。珂朵莉表現得勇敢嗎?」

奈芙蓮的臉色變得微妙。

「嗯,是啊。她非常勇敢。」

這樣啊──娜芙德露出落寞似的笑容。

她先聲明了一句「雖然我不太會表達」,然後又說:

「該怎麽說呢,珂朵莉是個討厭的家夥。我一直覺得自己沒辦法跟她處得來,即使是現在也一樣。不過來到這裏,碰上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的狀況以後,我有點後悔。討厭就繼續討厭也沒關系。就算只是吵架也可以,早知道會這樣,之前我就跟她多講一些話了。」

威廉慢吞吞地起身。

可以看見從飛空艇那邊,有另外兩名少女正朝著這裏走近。

其中一個是熟面孔,另一個則是生面孔──不過,其容貌也和威廉之前聽說的一致。看來那就是派到大地的兩名人員中的另一個妖精沒錯。

菈恩托露可‧伊茲莉‧希斯特裏亞。遺迹兵器希斯特裏亞的適用者。

如此一來,就確認她們倆都平安了。威廉暗自松了口氣。

「十五號島的〈獸〉很強吧。說來也是,非要珂朵莉開啓妖精鄉之門才能打贏,才不是普通的對手。既然你能平安出現在這裏,表示那家夥已經豁出去了吧。她開了門,對不對?」

「呃,那個……」

一看就可以知道,奈芙蓮正感到困擾。難得如此。

「那家夥說過要保護大家,她就是那麽認真,就是那麽愛逞強,明明怕得不得了,卻還裝成平靜的樣子,一定沒錯。」

娜芙德久違地見到妖精倉庫的同伴,內心的箍兒似乎松開了。越是開口,說出來的話就變得越加沒有條理。應該連她自己都快要不懂那是在說什麽了。

她的肩膀被藍發妖精──菈恩托露可輕輕地拍了拍。

「娜芙德。」

「怎樣啦,我正在忙耶。」

娜芙德一邊小聲地吸鼻子,一邊停下話語。

「深呼吸。」

「啊?」

「吸氣,然後吐氣。冷靜下來以後,你再看後面。」

娜芙德應該是個直性子。她照著菈恩托露可所說的深深吸氣,吐氣,然後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頭看向背後──

她愣住了。

「…………呃。」

藍與紅的漸層色正隨風搖曳。

珂朵莉帶著尴尬的表情站在那裏。

「該怎麽說呢,呃……好久不見?」

她的臉向著娜芙德,目光卻依然看著其他地方,還莫名其妙地用了疑問句打招呼。

「顯……」

「顯?」

「珂朵莉居然顯靈了──!」

娜芙德放開奈芙蓮,彈起似的拔腿就跑。驚人速度感覺不像踏在沙子這種不穩定的立足點。

「等……等一下啦!」

珂朵莉追在她後面。腳程同樣十分迅速。即使沒有快到能縮短距離,還是緊緊地跟著不放。

兩名充滿活力的少女,跑在滅亡大地上已經毀滅的都市殘骸中。

「你覺得哪一邊會贏?」

「這個嘛……我賭晚上的點心,娜芙德會跌倒然後被追上。」

「那我猜珂朵莉的體力會先透支,賭注一樣。……好久不見,菈恩托露可。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我把同一句話直接奉還給你……你們都平安實在太好了,真的。」

菈恩托露可用手掌緊緊地握住奈芙蓮小小的手。

威廉一邊在旁邊聽著她們的互動──

「真有精神……」

一邊感慨地目送另外兩人奔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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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此時此刻的光輝」-my happiness-
1.可疑的人族

接受治療的過程中,娜芙德一直在怕癢。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手腳掙紮不停,光要按住就很費力。

威廉中途還找了珂朵莉幫忙,沒那樣會花更多工夫。威廉的眼窩肯定也不會只留一塊瘀青就能了事。

換到菈恩托露可這邊,則有另一種層面的棘手。

威廉每次將手指湊到她背上使勁,她都會冒出莫名煽情的嬌喘聲。原本對方就是氣質成熟得與年齡不符的少女。每次聽見那聲音,威廉都會覺得自己在做不應該的事,手指的動作也就變慢了。到整套治療完成爲止,花了比原本預定將近多一倍的時間。

而在治療過程中,珂朵莉責備似的目光一直紮在後腦杓這點,也讓威廉相當心痛。

一問之下才知道,「虎耳草」墜落以後,似乎仍有零星來自〈獸〉的襲擊發生。盡管都不成太大威脅且輕松地就能擊退,經過憂慮事有萬一的威廉檢查以後,正如他所料,兩人都罹患了輕微的魔力中毒(Venenom)。

基本上,魔力是跟生命力相反的玩意兒。催發魔力就等于刻意讓自己生命力失調。而且若是催發的力道過猛;長時間持續催發;短時間反覆催發,失調的狀態就會成爲慢性病,變得越來越難痊愈。

剛才威廉對兩人使用的手法,就是用于治療的方式之一。給予穴道適當刺激以後,調整血液循環,強迫緊繃的肌肉松弛。這是在過去的世界爲人所知的實踐性戰場醫術之一。

「啊~怎麽樣,有沒有舒服點?」

忙東忙西而累壞的威廉一問,兩名少女便看了彼此的臉。

「總覺得……身體輕松到不行,怪惡心的。」

「激戰後沒有疲勞留在身上,實在靜不下心呢。」

治療本身似乎已經正確發揮功用了,有效歸有效,威廉得到的答案卻頗具惡意。

從他昨天自我介紹以後,兩人的態度就一直像這樣。

威廉倒不是不能理解她們的心情。

在兩人眼裏,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這個男人等于是忽然冒出來表示「你們都是我的東西」,而且底細不明的可疑人物。雖然說他的身分有保證,珂朵莉和奈芙蓮也都替他說話,但彼此之間沒有經過博取個人信用的手續,更沒有花下建築信賴的時間。威廉會遭到警戒也是無可厚非,對此他都可以理解。

盡管他可以理解……不過,症結似乎並非只有那些。

「畢竟,你是人族吧?」

直接一問,菈恩托露可便乾脆至極地說出了她對威廉存著戒心的理由。

「只是诓騙倒還有意思,珂朵莉她們卻保證確有此事。既然這樣,你就是犯下滅世大罪的一族。能輕易接納你的人才有問題。」

原來如此。確實是那樣沒錯。威廉表明身分以後,迄今都沒有別人對他做出這種反應,不過仔細一想,那應該只是運氣好而已。像菈恩托露可這樣的想法,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

「呃,那也不是我個人導致的就是了……」

「被數落成這樣還想故作灑脫,要說可疑,你那種從容的態度看起來也很可疑。簡直像在隱藏真正的想法,也像慣于欺騙女人的男人……雖然我明白要懷疑這麽多根本沒完沒了。」

麻煩你,既然明白就別懷疑了。

把世上的事情想得單純點。

還有,慣于欺騙女人是什麽意思?誤會大了。你得收回那句話。

「感謝你將珂朵莉從計畫好的死亡救回來。從剛才治療我們的手法來看,我也明白你的技術本身是值得信賴的。

你在過去的世界……曾經是人稱准勇者(Quasi brave)的戰鬥能力者,對吧?我想這也是確有其事才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會比生來就是要爲戰鬥而死的我們更加長于作戰。

可是,那不足以當成判斷你並不危險的材料。」

對方願意認同到這種地步,大概只欠臨門一腳了吧。

「你知道人族是怎麽將〈十七獸〉散播到全世界的嗎?」

威廉聽大賢者稍微提過。他說,〈獸〉是當時的反帝國組織「真界再想聖歌隊」所研發的一種生物兵器。

「生物兵器。」

對。據說是如此。

「既然這樣,應該會有生物做爲其基體才對。你心裏有沒有數?」

不清楚。威廉不覺得那是多重要的事。他認爲應該是抓了什麽新種的怪物(Monstrous)來當基體。

「是嗎。」

呃,話是那麽說啦,你想問的就這些?

「是啊。」

……是嗎。

「其實我並不討厭像你這樣的人喔。」

娜芙德回答得乾脆。

「你一點都沒有大人物的架子。反而還瘦瘦弱弱的。既然艾瑟雅和奈芙蓮她們信任你,感覺你似乎也不會打什麽壞主意。倒不如說,你好像什麽都沒在想。」

被說成這樣應該高興,還是當成壞事呢?

「但我還是不服。我最信任菈恩的眼光。抱歉,既然她說不能相信你,那我也不信。」

到頭來落得的結論是那樣啊。

「我想你不用太在意。」

或許是威廉的模樣太過泄氣,奈芙蓮靠了過來。

「那兩個人基本上都是那種調調。反正她們的個性本來就不會認真地去討厭人,態度遲早會緩和。」

「哎……也是。」

那兩人看起來不像壞家夥。感覺菈恩托露可只是想堅持她內心的某種道理,娜芙德則信任那樣的她。

威廉沒辦法産生討厭她們的想法。

「謝了。」

他一道謝,奈芙蓮就偏了頭。

「你總是站在我這邊。幫了我不少忙。」

「唔……沒有,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奈芙蓮像平常一樣,擺著看不出心思的臉答話。

「因爲要是放著不管,你好像就會壞掉。」

「……我看起來有那麽靠不住嗎?」

威廉內心有點受傷地問,不過奈芙蓮保持沈默,什麽也沒有回答。



重新裝載發掘品的作業似乎順利進行著。飛空艇最底部,充斥鐵與油臭味的船艙裏,木箱正一個又一個地堆起來。

威廉得到作業負責人的許可,打開其中一個木箱。他拔出用骯髒破布緊緊包住的內容物。

「小心啊,隨便亂碰會中人族的詛咒。」

露出和善笑容的豚頭族作業員對威廉提出忠告。

「謝謝你關心。但是不用擔心,我也是人族。」

「哈哈。老兄,長這麽大還說那種話,你不會害羞嗎?」

作業員笑著離去。

「……該不會被當成青春期的妄想了吧。」

無論事實爲何,人族在傳說中就是代表邪惡化身的種族。忽然自稱是那樣的存在,一般確實是會當成丟臉的妄想才對。以後要注意。

接著,威廉重新將破布包著的內容物──用幾十塊金屬片組成的大劍舉到眼前。沒錯。是純位聖劍拉琵登希比爾斯。

威廉不明白這東西爲什麽會在這種地方發掘出來。納維爾特裏是西高曼德出身,對帝國不大有好感。威廉不認爲那樣的他在與星神以及地神(Poteau)交戰過後,還有理由要特地跑來這塊在帝國領內的僻地。

「哎,不重要。」

大概有什麽因素吧。沒啥好介意。現在與其計較那些,這把劍本身更重要。

威廉簡略檢查了一下咒力線的狀況。爛得澈底。照這樣實在不可能正常使用,他也不確定憑自己的技術能不能修理成原樣。有必要拆開來清查一遍。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娜芙德從木箱後面探頭出來。

「這一帶的東西就算偷了也要透過商會才能換錢,所以偷拿好像也沒有意義喔?」

「沒想到我會被當成那種小家子氣的壞蛋。」

啧啧啧──威廉搖起指頭。

「我可是邪惡的人族。假如要搞鬼,我就會做規模更大的壞事。」

「真的嗎?」

「真的。」

威廉對娜芙德「咯咯咯咯咯」地笑。

哦──娜芙德的臉像在尋開心。

「所以你想怎麽搞鬼?要害這艘飛空艇也墜毀嗎,是不是那樣?」

「呃,那樣我也會死吧。」

「連自身安危都不顧的壞蛋,很帥氣嘛。」

「天真。真正的壞蛋才不需要那種老掉牙的自尊心。隨時都爲自己好,順便也對自然好。要自稱壞蛋,至少得把這當成大前提。」

「真的嗎?」

「真的。」

咯咯咯咯咯。

「對了,說到這個我才想到。把你們的劍也借我,我順便跟這個一起調整。」

東拉西扯過後,威廉把娜芙德她們的劍借來了。

接著,他找了間空著的倉庫。

用鋼板、銅板、白鐵板隨便拼得像馬賽克磚一樣的牆壁。牆上畫了許多很難稱作有水准的潦草塗鴉。繞過天花板的蛇紋管線到處都是裂痕。換氣導管的鐵框只剩一顆卡扣,似乎只要晃得厲害點就會掉下來。恐怕是進行地表用保護措施時被帶上船的各種工具都直接擱在牆角。

踏進一步,來路不明的惡臭立刻刺進鼻腔深處。

環境並沒有多舒適的場所。然而,在這裏至少就不會受到風或沙子幹擾,更重要的是安靜。

「反正也沒有立場要求太多。」

威廉將用繩子挂在背後的兩把大劍擱在牆邊。

他重新拿起其中一把,然後坐到地板上。

「──調整開始。」

被灌注魔力的劍身逐漸解體。

三十八塊金屬片當中有近半數兀自飄向半空,在找到自己的落腳處後就頓時停下。

和過去威廉在小山丘修理瑟尼歐裏斯時不同,這個房間不夠寬廣。要澈底分解劍身做調整有困難。正式維修要在回到妖精倉庫以後才著手,目前他打算只做簡單的檢查和修補。幸好這裏沒有別人,他認爲只要獨自忙活,立刻就可以完工──

「啊,原來你在這種地方。」

珂朵莉從門後探頭。

她穿著一身土氣的工作服。爲了避免礙事,頭發綁到了背後。

搭上這艘飛空艇以後,珂朵莉就在船裏到處露臉,東幫一點西幫一點地賣力做些瑣碎工作。畢竟她負責輔佐沒什麽事要忙的咒器技官,從一開始就沒有本分內該完成的任務,因此想幫到別人的忙,就只能動腳找工作。

「哎喲,不要擅自失蹤啦。我是你的秘書官耶?依我的立場,至少要能掌握自己負責的技官人在哪裏才可以啊。」

「呃……啊~」

事出突然,威廉嚇得停下工作的手。

「關于這個嘛,秘書官只是圖方便的頭銜,所以你不必認真工作也可以喔?」

「那種話由你來說,也一點都沒有說服力就是了。」

威廉無話可答。

爲什麽珂朵莉不惜這麽主動也想工作?

「假如我什麽都不做,你就真的變成『濫用職權帶著毫無用處的情婦上戰場』了吧。該怎麽說呢,我討厭那樣子。」

「沒什麽好在意吧。」

「我會在意啦。」

珂朵莉像個小孩似的鼓起腮幫子。

「──欸。你忙的那個,可以讓我觀摩嗎?」

「我是無所謂,不過,這裏會臭喔?」

「沒關系。在這艘船上,多得是比這裏更糟的房間。」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讓人覺得沒關系。盡管威廉這麽想,但是當事人既然願意接受,他也不必特地捅馬蜂窩。威廉招了招手讓觀衆進來。

「那是娜芙德的劍?」

「對。」

威廉用指頭輕輕彈了一塊金屬片──也就是護符。金屬片飄過半空,到達定點以後,頓時便停住了。

宛如演奏鐵琴(Metallophon)般的清脆金屬聲。

喲咻──珂朵莉就近坐到工具箱上面。

「要說漂亮是漂亮,在這裏感覺就不太浪漫了。」

「總比在暴風沙中好,你忍忍。」

「那倒也是。」

威廉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調整瑟尼歐裏斯那個晚上的事,你還記得?」

「嗯,不要緊。」

珂朵莉點頭。

「大概是我有注意不催發魔力的關系,這陣子都沒有記憶被消掉的感覺。也許只是我自己沒有發覺就是了,但目前感覺並沒有不便之處。

奈芙蓮、娜芙德、菈恩托露可……還有艾瑟雅的事,我都記得。雖然我對回憶的細節就比較沒自信了。」

「這樣啊。」

剛才,威廉‧克梅修的名字沒有被提起,關于這一點應該不必特地確認才對。他不可能被她忘了。要不然,她沒有道理會像這樣待在這裏。

護符們靜靜地演奏著五音不全的歌曲。

無言的時間過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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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0:57 pm

「……嗯?」

威廉突然感到不對勁。

「怎麽了嗎?」

「這把劍沒有壞。」

「那是當然吧。假如壞掉,娜芙德現在就慘了。」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麽說呢──」

怎麽解釋才好?威廉想了足足兩秒左右。

「象徵聖劍性能的要素中,有一項叫做敵意(Slayer)等級。那是用來設定那把劍對什麽敵人特別有效的玩意兒。」

「唔……唔嗯。」

突然冒出的專門術語似乎一瞬間讓珂朵莉陷入困惑,不過她姑且還跟得上說明的樣子。

「持續斬殺特定種類的敵人,劍就會養成習慣,或者應該說,那會讓劍染上針對性的殺意。你有沒有聽過屠龍劍?敵意等級格外極端的劍,就會獲封那樣的稱號。」

「唔……唔嗯……」

基本上她們只有對〈獸〉揮劍的經驗,聽了這番話大概也不太能會意過來。當然像龍這種生物,珂朵莉更是一次都沒有看過。

威廉又繼續說下去。

「這把劍專殺同族。」

「……呃?」

「它被特化用于殺害同族(Kin)。只爲了讓人類用來殺人才存在的劍,幾乎沒有其他的用途。」

「咦,是不是怪怪的啊,娜芙德就是用那把劍在跟〈獸〉作戰。」

「正是如此,狀況很奇怪。因此,我原本以爲它在特化方面的功能上有哪裏故障就是了。」

在威廉確認過以後,那把劍──狄斯佩拉提歐整體上已經破破爛爛,盡管機能效率都下滑,機能本身卻是正常的。甚至讓人無法相信它離最後一次維修過了五百年以上。脊髓回路健全,咒力線也沒有消耗得太嚴重。

「哎,今天頂多只做應急修理。改天再來解謎。」

『既然這樣,應該會有生物做爲其基體才對。你心裏有沒有數?』

威廉突然沈默不語,再度讓珂朵莉起了疑心。

「……這次又怎麽了?」

「沒事。」

他搖頭。

有種負面的想像停留在腦袋正中央,動也不肯動。

威廉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他希望如此。

如果那樣想,確實可以一次解開許多謎。〈十七獸〉能以違背常識的加速度將世界毀滅的理由。

據史書所載,短短幾天,地圖上就少了兩個國家。

一星期後,五個國家、四座島嶼和兩片海洋都消失了。

再隔一星期以後,地圖本身已經失去其意義。

「…………」

不對。不可能會是那樣。

畢竟那沒道理吧。假如那是事實,堂堂的大賢者史旺總不可能沒發現。要是那家夥發現了,更沒有理由不告訴威廉──

『若你無論如何都要他協助,通盤招出就行了。只要把你先前隱瞞的大地真相揭開一兩項,這男子的態度也會改變才是。』

有。

之前讓對方噤口的,什麽都不讓對方說明的不是別人,就是威廉自己。

威廉說自己不在乎早就失去的東西,當下該珍惜的只有伸手能及的東西,並且拒絕了對方。

他不覺得自己當時的態度正確。然而,他並不後悔,他用不著「正確」這個詞來替自己保障價值。

因此,威廉現在能伸出手臂抓住的是──

「欸,你怎麽了?」

他被問了三次。

威廉默默地起身,走到珂朵莉面前。

「哇。」

然後,他緊緊地抱住她。

「……說真的,你是怎麽了?」

珂朵莉伸出手臂,安撫似的拍了拍威廉的背。

「你不驚訝嗎?」

「我非常驚訝。」

「你不慌張嗎?」

「我覺得這樣姑且有。心髒撲通撲通地猛跳。

可是呢,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畢竟愛逞強的你,難得對我示弱嘛。高興的心情,還有希望你打起精神的心情加在一起,要比驚訝慌張大多了。」

「……你──」

「你現在呢,臉上一副要是被人放著不管就會自己消失的表情喔。雖然非常羞人,但我就是不能撇下你。」

威廉朝臂彎用力。

「這……這樣有點難受……」

「你是個好女人。」

「……抱歉,我沒有聽清楚。再一遍。最好大聲點。」

「沒什麽啦。」

「喂,你還撐!再一遍!再說一遍就好了!」

「和我結婚吧。」

「我要聽的不是那──你怎麽……咦?」

在威廉臂彎裏的珂朵莉這才方寸大亂。

誰會讓你溜掉啊,威廉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看來無可動搖的意志,正是此人的本質。這厮的心裏只能容納一個目的。而且在此期間,與該目的無關的一切事物,看在他眼裏都沒有半點價值。因此他不會屈服。不會止步。他會蠻幹到底。』

威廉終于找到了。

他沒能保護該保護的人事物,他沒能回去該回去的歸宿,他是個空殼子般的前勇者。遇見珂朵莉,來到妖精倉庫,他才找到了新的過活方式。

他有了想保護的人事物。

他有了想回去的歸宿。

威廉現在覺得自己還可以活下去──他總算體認到,自己有繼續生存的價值與資格。所以……

『之前,我曾希望讓珂朵莉幸福。』

──威廉想讓珂朵莉幸福。

他想緊緊地依附那個心願。

他想忘記過去的事。他只想繼續思考現在和未來的事。

「啊唔唔唔唔。」

威廉發現抵抗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這才確認臂彎裏的狀況。

不知道是沒辦法呼吸,還是承受的力道超過極限,或者兩者皆是。總之,珂朵莉已經頭昏眼花了。

2.微笑的冰棺姬(Icicle coffin)

自己大概是作了夢。

珂朵莉一醒來,就立刻這麽想。

這也難怪。畢竟情節是求婚。感覺就算把威廉倒過來也不會吐出那種話。太不現實了。

可是。珂朵莉試著向娜芙德她們詢問昨天發生過的事,卻得到「那個技官拜托我們把劍借給他」、「還回來的劍狀況好到惡心」,彷佛夢與現實都混淆在一起的回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個人族怎麽了嗎?」

被菈恩托露可一問,珂朵莉十分自然地回答:「沒沒沒沒沒事,別在意。」她總不能找對方商量:「我好像被求婚了,不過那或許是夢。」即使那樣做,肯定也只會換來娜芙德的開懷大笑和菈恩托露可的冷冷目光而已。

到這種地步,乾脆問威廉本人好了。

──欸,昨天,你是不是向我求婚了?

嗯,不可能這樣問。再怎麽說都不可能。正因爲自己最近是公認的健忘鬼,總覺得這話問出來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你覺得怎麽樣才叫變得幸福?」

相對地,珂朵莉試著對菈恩托露可拋出了腦海裏忽然浮現的疑問。

「──你在意的事情真有哲學味呢。難道你想信教?」

「不是那樣的,我在煩惱更加私人性質的問題。」

「是嗎。」

菈恩托露可阖上了疑似讀到一半的書,擺出思索的表情回答:

「基本上,幸福根本是因人而異的。有人認爲能混口飯吃就好;有人認爲有書讀就好。有人認爲只有用全力活下去才重要;有人只要得到克服某種目標的瞬間就能滿足。有人只需要某個人幸福,自己就能跟著幸福;有人則令人傷透腦筋地剛好相反。」

「……哎,也對。」

有各式各樣的人;有各式各樣的心;有各式各樣的欲求。既然如此,幸福的形式應該也跟那些一樣多。以理論而言是合情合理的。

「不過,那些人大部分都沒有自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和什麽連在一起。可是,他們卻會異口同聲地表示想變得幸福,卻不去理解那個詞具體來說和什麽連在一起。」

「啊哈。」

珂朵莉的嘴邊露出笑意。

「戳到我的痛處了。你說的那些,我非常有經驗。」

「那樣的人即使能察覺到幸福,也沒辦法變得幸福。重要的是不要畏于正視自己的心──像這樣有沒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呢?」

「嗯。」坦白講珂朵莉沒想到對方會回答得那麽細而有點不敢領教,但這實在不能說出口,因此她坦然地說了聲「謝謝」致意。

打算吃早餐的珂朵莉來到了團體餐廳。

在威廉要求下,現在身爲妖精的菈恩托露可以及娜芙德也都准許使用餐廳了。珂朵莉也邀了菈恩托露可一起來,卻被對方用「有陌生人在的地方會讓她靜不下心」爲理由拒絕了。強邀怕生的人也沒用。因爲如此,珂朵莉是一個人來。

那麽對自己來說,幸福是什麽呢?珂朵莉重新思考。

將煮得甜甜的檸檬皮放上面包。張口咬下。刺激性的甜味及酸味滿滿地在口中擴散開來。真幸福。幸福歸幸福,不過這大概跟她的命題有所不同。

沒有算得上心願的心願,或者無意抱持心願,這是妖精的常態。畢竟妖精時間不夠,連明天是否還活著都不曉得的生命,就算對以後有夢想也只會徒增悲傷。而且,這層因素對已經不是妖精的她來說依舊相同。

然而,威廉不許她像那樣死心。縱使這條命連明天都不曉得,威廉還是會叫她擡頭挺胸沖向後天。那是十分困難而殘酷的事,但她就是對威廉的那種特質有了好感。事到如今應該也無法逃避。

『長刺的口服藥』『眼睛圓滾滾的壁虎』『濕漉漉的烘烤糕點』

毫無條理地湧入腦海的意象。盡管速度緩慢,看來侵蝕仍順利進行著。在被迫重新面對「你根本沒有未來」的這種狀況下,原本珂朵莉或許該懷著悲怆的心情才對,但她差不多習慣了,也已經沈下心了。

珂朵莉揮手趕走腦海裏的搗蛋鬼,並且重新思索。

關鍵字就是結婚吧,非那莫屬。

那是女人幸福的代名詞,珂朵莉以前愛讀的書有寫到。雖然她認識的人當中沒有已婚女性,因此不太能産生共鳴,但是要想像就應該先從相信那種說法開始吧。

珂朵莉想起妮戈蘭先前提出的觀點。怎麽說好呢?就是爲了將威廉一直留在妖精倉庫,要跟他成爲一家人的那套論調。

她開始妄想。

時間設定于從現在算起十年後。舞台的話,照妖精倉庫目前的模樣就行了吧。比現在老一點的威廉……雖然不太容易想像,留個胡子大概就有那種架勢了……將他放上舞台。再把成熟度遠勝現在的自己擺到他旁邊看看。兩人間生了種族不明的小孩。男孩兩個,女孩一個。男孩有一個像她,剩下兩個小孩像威廉。三個孩子都活潑有朝氣,目光一離開就會趁機跑出家門並且跌跌撞撞弄得渾身泥巴,然後她會追上去把他們抓去洗澡,威廉則一邊悠哉地說「有朝氣最好」,一邊烤蛋糕給全家人──

(……雖然我想不太起來,但是那樣應該跟現在毫無不同吧。)

妄想告終。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或許那樣子確實是幸福的生活,不過要問到有沒有比現在更幸福,她就會歪頭猶疑了。

『捧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的紅發小孩』

前世好吵。現在不是理你的時候,安靜一會兒。

「你怎麽一邊啃面包,表情還一邊變來變去?」

珂朵莉一回神,不知不覺中來到餐廳的奈芙蓮已經坐在她旁邊。

「你從剛才就雀躍到幾乎惡心的地步。應該說其實滿惡心的。」

唔。面包噎到喉嚨了。牛奶,牛奶在哪裏?

「威廉對你說了什麽嗎?」

咕噗。牛奶跑進氣管了。

「……嗯。我果然猜對了。」

珂朵莉嗆了又嗆,嗆得人仰馬翻。她稍微鎮定下來了。

「爲……爲什麽,你會那樣覺得?」

「任何人看了都知道。」

被回了簡單一句的珂朵莉無言以對。

「不過,因爲這樣我才擔心。」

奈芙蓮一邊將面包撕成小塊,一邊繼續說。

「擔心什麽?」

「珂朵莉,最近你們兩個的眼神都變得像失去歸宿的貓一樣。」

……啊。

「因爲你似乎不想說,我就不問詳情。可是,自從你頭發開始變色以後,發生了什麽對吧?」

那個──

「嗯……是……是啊。」

「假如你變得願意說了,隨時來找我談。雖然我能辦到的或許只有陪伴你……但是,至少我可以陪著你。」

奈芙蓮說完這段讓人聽不太明白的聲明以後,就把話打住了。

「嗯……謝謝你。」

艾瑟雅也好,奈芙蓮也好。爲什麽自己身邊盡是這麽棒的夥伴呢?珂朵莉連自己所處的狀況都忘掉了,心裏油然欣喜。



自己大概是作了夢。

威廉一醒來,立刻就這麽想。

這也難怪。畢竟情節是求婚。感覺就算把自己倒過來也不會吐出那種話。太不現實了。

「……不對,這樣實在說不過去。」

重新面對現實吧。當時,他確實抱著珂朵莉講出了不得了的話。理由他明白。因爲他冒出了一輩子也不想放開那家夥的念頭……好像不太對。他一輩子都不會放開她……這也不太對。他要讓她幸福一輩子。

……呃,罷了。越是思考,思路就越會亂跑。

威廉把思考推回上一個階段的問題。殺人劍狄斯佩拉提歐。成爲〈十七獸〉這種兵器材料的怪物。搭配在一起思考,答案便單純明快。而且,先不管那個叫菈恩托露可的妖精是否了解狄斯佩拉提歐的規格,她似乎也推得了相同的結論。所以她對身爲人族的威廉才會如此非難。

換句話說──由此可以料到,所謂〈十七獸〉,其實就是經過某種手段而受到改造的「人類」。

威廉不認同。

他不想去思考。

倘若那是事實,至少「人族毀滅了大地」這句話,意思就變了。人類不只制造了讓世界毀滅的因素。如字面所示,人類自己就是導致毀滅的因素,同時也代表他們是至今仍闊步于大地上的毀滅象徵。

「不對,不可能。」

這套論點有個大漏洞。那就是〈十七獸〉在傳說中所提及的增殖速度快得太不合理。

說來理所當然,即使靠傳奇性的能力與技術,要將生物改造成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得花上相當的工夫與時間。連傳說中的怪物「吸血鬼」運用其異禀「魂魄感染」,想將犧牲者澈底改造成同族,至少也要三天時間。相對地,〈十七獸〉據說只出現幾天就毀滅了數個國家。速度比都不能比。

「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威廉得出結論,然後獨自點頭。

要操煩的事就這樣少了一件。

而且,只剩下他對珂朵莉提出求婚的結果。

「…………」

嗯。短期內,威廉似乎沒辦法正常地看她的臉了。



「我惹調查顧問生氣了。」

一等技官狀似垂頭喪氣地,帶著像是小孩惡作劇挨罵的臉嘀咕。

「喔,這樣啊。」

聽不懂話題脈絡的威廉含糊回答。

「原來我們有帶顧問來啊,我印象中沒見過耶。」

「不,那是之前受商會聘用,然後由調查團帶來的民間打撈者。由于對方是個經驗豐富的人物,我本來想盡可能尊重他的意見。」

「喔。出了什麽狀況嗎?」

「嗯。你有聽說再過五天就要離開大地吧?」

「有是有啦。」

威廉對大地上的浪漫沒多大興趣,從他的立場來看,並沒有想在這種地方久待的理由。可以的話他也想即刻啓航離開,不過事情到底沒那麽容易。確認調查隊成員的健康狀況,將發掘到的各種物品重新收納到船艙,從准備擱置在大地的「虎耳草」船上回收必要器材及物資──似乎有許多事要做。

「考慮到預算,我們不能再久留。可是,只把目前回收到的遺物帶回去,會造成還算不小的虧損。」

「應該是那樣沒錯。」

「因此,我決定從明天起加派大規模的發掘隊伍到地下。」

身爲紫小鬼的一等技官豎起紫色手指,還在不言中帶著一副「這是好主意吧」的態度,鼻頭都脹了起來。

「我希望由軍方領功,所以隊伍成員會以軍人爲主。至于商會的人,就讓他們去處理地上的雜務。你嘛──要來也無妨就是了,看你怎麽打算。」

「請饒了我吧。原來如此,就是因爲這樣才惹火了那名顧問啊。」

耍小聰明讓軍方的人獨秀拿功勞,這種事傳到商會聘請的顧問耳裏,確實不會覺得舒服吧。

「呃,並不是那樣。」

一等技官用豎起的手指搔了搔紫色的禿頭。

「對方是叫我們別一口氣派大群人到地底下。他說那樣違反在大地活動的原則。」

「……那又是爲什麽?」

「不知道。要問根據在哪裏,他也不說。八成是迷信一類的吧。並非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可以有條有理地思考問題。由于價值觀狹隘而把不合理的規矩當鐵則信奉的可悲族群,無論在什麽時代都絕對不會消失。」

「啊~簡單說就是你對那個顧問也說了同樣一番話對不對,輕率的一等技官?」

「是的。」

講話實在輕率的一等技官泄氣地垂下肩膀。

「我不認爲自己有說錯話。可是,我也沒有意思要否定他的經驗或信念。能不能麻煩你幫忙安撫他的情緒?」

「可以是可以啦。」

威廉一邊覺得麻煩,一邊又說:

「對某人而言沒有錯的事,對另一個抱持不同前提的人來說,肯定是大錯特錯。假如你覺得自己搞砸了,就要記住這一點。」

「……我會記取在心。」

紫小鬼帶著苦瓜臉點頭。



威廉向走在通路上的作業員問了顧問在哪裏,得到對方已經前往地下調查裝備保管庫的答案。裝備保管庫是在船底附近,東西亂糟糟又寸步難行的一塊地方。顧問怎麽會去那裏?

雖然威廉覺得真的很麻煩,但總不能忽視這件差事。他掀開沈重的活板門,爬下生鏽梯子,穿過不明金屬零件散亂一地的房間,然後前往艦艇的下層。

據說那名顧問是商會聘來的民間打撈者。威廉試著想像對方會是什麽樣的人物──不過,提到經驗豐富的打撈者,腦海裏不管怎樣還是會浮現葛力克和他那群夥伴的形象。畢竟那些人可是從大地發掘到一名已經滅絕的人族,還使其蘇醒過來的高手。

「調查隊的顧問在嗎?」

威廉抵達裝備保管庫了。他推開半氣密式的門,找尋貌似對方的人物。

身上雜七雜八地穿著地表探索用裝備的葛力克就在那裏。

「……喂?」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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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0:57 pm

在難以言喻的氣氛中,兩個男人朝彼此看了一會兒。

「我們所說的原則,是從經驗累積而來的東西啦。」

顯然不高興的葛力克氣呼呼地發著牢騷。

「要說的話,我承認那很容易混進神秘學的概念。有的規矩確實連我都覺得有毛病。比如『在地下發現水聲中斷要趕緊閉耳朵』就是聽了也沒轍的規矩,貓徵族(Ayrantrobos)懂得怎麽閉耳朵就算了,像我們這樣的種族要怎麽辦?」

那個嘛,沒有被吩咐要「夾起尾巴」就已經不錯了吧?威廉心想。

「你說是經驗法則,表示大陣仗潛入地下的人就回不來嗎?」

「還不到必定的程度就是了。生還率大約從超過七個人以後就會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民間打撈者吃這行飯不太會組成大規模團體。」

原來如此。威廉沒問到那個單純的一等技官要派出多少人的團隊,但應該不會低于葛力克所說的人數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火大的理由了。」

威廉點頭。

「下一個問題,這些是啥?」

「防塵鬥篷和圍巾,還有風鏡。」

「幹嘛交給我?」

「今天風沙強啊,沒准備就外出會有點危險。」

「幹嘛提到外出的事情?」

「因爲我們只有今天才能趁機潛入地下。」

什麽道理?

「難得有機會,我想讓你看一塊寶藏。那個沒辦法帶回地上,所以得親自下去現場就是了。」

「我爲什麽要去看那種麻煩的東西?」

「反正你陪我去就對了。沒想到來大地會碰巧遇見你嘛。這也算星神賜予的好運,浪費掉會遭天譴。」

那算什麽道理?

「──啊,那邊的小姑娘來得正好。你要不要一塊去?」

葛力克擡起臉,朝威廉背後喚了一聲。

威廉以爲大概是娜芙德她們,一轉頭才發現珂朵莉疑似偷偷摸摸想不被發現地離去的背影。

珂朵莉緩緩回頭,露出「這下怎麽辦」的表情。

(──糟糕。)

威廉想起昨晚的事情,臉色同樣變得暧昧,視線遊移不定。

葛力克沒注意到他們倆那副模樣。

「既然說是秘書官,協助威廉也是你的工作吧?要潛入地下,三個人左右剛剛好。畢竟死角會減少,一個人擺烏龍有兩個人能補救。還可以擺在地上當後勤人員。」

他心情大好地多拿了一套防塵鬥篷、圍巾和風鏡出來。



在五百年之間,似乎也發生過壯觀的地殼變動。

據說是調查隊在第一天發現的那座地下建築,如今已經淪爲和過去全然不同的模樣,留存在那裏。或許是承受不住周圍地基的扭曲,壁面和天花板崩塌了,原本的通路被堵住,調查隊另外開了一條新路。外牆到處都是裂縫,從中滲入的沙土與水讓路況一團糟。

一行人靠著小型燈晶石發出的些微光芒沿路往下走。葛力克毫不猶豫地走在複雜通路的背影,讓人感覺到他確實有身經百戰的打撈者派頭。

呼出來的氣是白的。有如在冰庫一般,空氣冷透了。

每往下一層,氣溫都會下降。來到地下第四層以後,從附近水脈滲進來的水積在地上,甚至會直接結凍。爲了避免滑倒,走路多少得留心。

「地上就像你們看到的,基本上什麽都已經風化了,不太適合尋寶。以這點來說,地下的狀況就像這樣,滿多地方還保留著原形。打撈者的重頭戲就是從潛入地下才開始。」

威廉漫不經心地聽著葛力克這些解說──

「地底下最少也有四層,其他層也這麽寬闊嗎?沒想到在我們地方上會有這種像地下迷宮的玩意兒。」

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觸。

難道從他待在養育院的時候就有這些了嗎,或者說,是他以准勇者身分離開以後才建造出來的?如今經過五百年以上,似乎也沒有手段能確認就是了。

「腳步沒問題吧?」

「嗯,不要緊。」

威廉回頭確認珂朵莉的情況,不安定的踏腳處和昏暗,對她來說似乎都不打緊。不愧是受到瑟尼歐裏斯認同的野丫頭。

「──對了,那兩個小姑娘啊。」

「嗯?」

「和之前聽你說的一樣。都是好孩子。」

「是啊。」

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威廉對她們倆還沒有很熟,但既然這陣子和她們處得要好的葛力克這麽說,肯定不會錯才對。

雖然威廉有種被人搶先一步的感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我可不會讓她們嫁給你喔。」

「喂,不對吧,話怎麽會扯到那邊?」

兩人咯咯咯地相視而笑。

「假如你想娶她們,要先打倒我。」

「早說過不是那麽回事了吧。還有你別突然擺嚴肅臉色,真夠嚇人的。」

「你們在爭什麽嘛。」

低聲笑出來的珂朵莉傻眼了。

在地下寒冷的空氣中,有陣白茫的歎息浮現,然後消失。

「──哎呀,你們等會兒。這條路斷掉了。」

在燈晶石照亮的小小視野內,葛力克的後腦杓止步了。

威廉眯眼瞪向路的前頭。原來如此,可以看見尺寸各異的大塊瓦礫堆成了稍有規模的路障。就算要清除後再前進,隨便施加外力似乎會讓頭上的結構跟著垮下來。

「傷腦筋。來到這裏還要再折回去嗎?」

「一路過來有滿多小路吧,不能繞道嗎?」

「路線太複雜,要一條一條調查也要花時間。再說這附近有〈第六獸〉的巢。我不想到處亂走刺激到它們。」

「是那樣嗎──」威廉稍微思索又說:「──你說附近有什麽巢?」

「〈深潛的第六獸〉的巢。」

葛力克淡然回答。

「它們會幾十只聚在一起,在地層中築巢。基本上待在巢裏的期間都跟植物一樣睡死了不會動,但要是掉以輕心在它們身邊徘徊,在罕見的情況下就會醒過來發動攻擊。」

第六獸。唯一會飄上天空來到懸浮大陸群的〈獸〉。妖精兵會被當成消耗性兵器的根本理由。

──不能趁這個機會將它們燒光嗎?

差點發問的威廉立刻把話吞回去。正因爲它們不是用那種簡單方式就能解決的對手,才會搬出聖劍來對付。

既然如此,要趁著可以確實偷襲的這個機會,讓奈芙蓮她們發動襲擊嗎?

不,不行。免談。必須完全放棄翅膀這個優勢的封閉空間;聚集了幾十頭的〈獸〉還具備分裂能力;絕望性的數量差距。在這些事實面前,偷襲的有利程度就跟沒有一樣。

唯一的利多因素,頂多就是封閉空間和敵人密集的環境條件,和妖精們的最後戰術「自爆」互相契合。要實行根本想都別想就是了。

「……呃。我可以插句話嗎?」

威廉聽了珂朵莉的聲音才回神過來。

「雖然理由不好解釋……但我們可不可以走這邊的路進去看看?」

什麽都不做就掉頭也嫌掃興,一行人就決定走看看了。

走在一路曲折的通路上。每次出現岔路,珂朵莉就會停下腳步,並做出豎耳傾聽著什麽的舉動,然後毫不猶豫地選出一條路。

「我總覺得有東西在呼喚我。」

這是她本人的陳述。對于打算深入天然迷宮的人來說,這塊羅盤有點靠不住。但現在既然沒有其他明確的引路依據,也沒有理由把她攔住。

一行人不知道就這樣走了多久。

視野忽然變得開闊,他們來到一處房間。

「……真的假的。」

葛力克發出驚歎。

「我們到了。我想讓你看的就是這東西。」

「啥?」

威廉轉頭,將四周看了一圈。

「欸,什麽都沒有耶。你想讓我看什麽?」

「就在你眼前。」

──話是這麽說,在威廉的眼前,只有牆壁。

不,不對。仔細一看這並非牆壁,而是巨大的冰塊。

「起初幾乎整座房間都在冰塊裏就是了,費了勁才鏟到這裏。」

葛力克用指背輕敲他所說的冰塊。

冰塊裏有東西。

威廉舉起燈晶石。

透明度高得不自然的冰塊裏,可以看見鮮豔的绯紅色彩。

他倒抽一口氣。

「……這……這東西……」

「嚇到了吧?我也嚇到了。沒想到在這短短的人生中,可以看見兩次這樣的寶物。」

是個年幼的──連與妖精倉庫的小不點們相比,都還要更小的孩童。

绯紅的長發彷佛輕輕蕩漾地停在那個動作。

盡管表情看不清楚,看上去卻似乎安詳而平靜。

而且,在她的胸口。

開著一道大大的刀傷。

看起來像是活著。看起來也像安詳地睡著了而已。然而,那肯定是具亡骸。

「她總不會……是你以前認識的人吧?」

「嗯……」

威廉重新確認對方的臉。

「我想我並不認識。」

「這樣啊。因爲狀況和我發現你的時候類似,我才想搞不好是你認識的人。」

沒錯。這個狀況對葛力克來說並非頭一次。威廉以前出過在石化以後沈到水裏凍成冰塊,讓自己澈底與世隔絕的狀況。把他撈起來救活的正是葛力克與同夥的打撈者。

「這個孩子也能像我一樣得救嗎?」

「那實在不可能。」

葛力克微微搖頭。

「你那時候只是受了詛咒變成石頭,因爲還沒有死透才能得救。這孩子正常來說怎麽看都已經死了吧。」

確實是那樣。沒有人被切開心髒還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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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0 pm

「稍微等我一下。」

威廉催發一丁點魔力,讓眼睛蘊含觀察咒力的力量。

「──啊,果然沒錯。」

「嗯?」

「那道傷口被施加了某種詛咒。」

威廉一邊忍受陣陣作響的頭痛,一邊凝視。可以清楚看見強大詛咒深深地刻在嬌小身軀上。

「真的嗎?」

「真的。話雖如此,解開那道詛咒似乎也無法讓她複生就是了。」

世上也有用于屍體的詛咒。比方操使它們活動,或者讓屍體動嘴把知識吐出來,或者讓有血緣關系的人透過牽絆感染到詛咒,諸如此類的用途。當然,就算解除那些詛咒,也只能讓受詛咒的屍體變成沒有詛咒的屍體。並不會讓它們複生。

「……唔~?」

那碼歸那碼,威廉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那道詛咒。

他更仔細地觀察。那大概是典型的概念竄改型詛咒──把人變成青蛙或者將大餐變成石頭的那些技倆──當中的一種。從咒力的交纏及扭曲形式來看,大致有那種感覺。可是,威廉想不起來在哪邊看過。倒不如說,劇烈頭痛讓腦子不太能好好運作。

威廉解除咒力視。頭痛並不會立刻消退。

「與其讓她在這種不安穩的地方沈睡,我倒想把她移到明亮一點的地方重新埋葬……不過既然有詛咒,應該先解除掉那個才行嗎?」

葛力克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麽。

「什麽啊,原來你不是想把這個當寶藏賣給好事者嗎?」

「那種做法不太合我的興趣。她好不容易能舒舒服服地睡,讓她繼續睡才合乎人情吧。」

該怎麽說呢?人情這個詞讓葛力克來講就有說服力。

威廉重新面對少女。

「哎,先不談該怎麽辦,先得把她從冰塊弄出來才行。這種類型的詛咒會半永久性地固定住受詛者的狀態。即使把她從冰塊弄出來,應該也不會腐壞或者被蟲吃掉──」

最初,威廉感覺到背脊閃過一陣戰栗。

「──咦?」

間隔片刻,不明理由的恐懼感從胃裏湧了上來。受恐懼驅使的威廉找尋原因。他轉頭,立刻就發現了。

珂朵莉正一臉愕然地凝望著冰塊中的少女。

威廉看見她全身充滿了沈靜而凶暴的魔力。

「你……」

只見她的發色逐漸改變。

由藍到紅。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逐漸消逝。

「你這傻瓜!你在做什麽!」

威廉抓著她的肩膀猛晃。還甩了好幾次耳光。可是,燃起的魔力沒有緩歇。珂朵莉的目光沒有聚焦,也不確定有沒有意識。現在不趕快采取行動就太遲了。如此警覺的威廉將手掌比成尖錐,然後重重地戳入珂朵莉的心窩旁邊。

少女的表情瞬間痛苦扭曲。血液循環遭到打亂,肺髒受到擠壓,燃起的魔力硬是被驅散,模糊的意識也被強行截斷。

「抱歉,之後再說!我們立刻回上面!」

「哦……好。」

葛力克困惑歸困惑,應該還是察覺到情況有異。他坦然地點頭以後,立刻就幫忙帶路往回走。

3.落伍的破時鍾

隔天。

如同之前的宣言,一等技官帶著十三名軍人的大陣仗潛入地下。留下來的人則被迫在勞動力減少十三人份的狀態下,繼續原本的裝貨作業。

而且他們回來了,比太陽西斜還早許多。

看吧,根本沒發生任何危險──一等技官自豪地挺起胸膛。大概是帶去的十三人頗有能耐,帶回來的成果似乎也挺可觀。

在這裏要稍微談到關于〈深潛的第六獸〉的事。

基本上它們都是不定形。成長迅速,還會分裂。盡管機率極低,但它們是唯一在天上也會碰到的〈獸〉。

待在天空底下的時候,這家夥會在地下築巢。找到還算寬廣且濕度合適的洞窟以後,它就會緊貼在牆壁或窟頂,慢慢地增加數量。

而且〈第六獸〉的這種巢穴,外觀雖然恐怖,實際上危險度卻沒有那麽高。打撈者誤闖巢穴正中央還能無傷生還的事迹絕不算少。只出現一兩個入侵者,還不足以讓巢穴裏的〈第六獸〉起反應。宛如沈睡著一般,都不會動。

什麽樣的導火線會讓它們活動起來,這就不爲人知了。

甚至有人說根本沒那種東西存在。它們完完全全不講理,只會毫不顧忌地到處肆虐作亂,並且隨意散播悲劇。既然如此,思考它們何時會醒會睡也沒有用處。

──其實,這種想法錯了。

盡管還不到必定的程度,仍有幾個容易解除其睡眠的關鍵條件。舉例來說,有生命的「集團」靠近當屬其一。而且當那些條件滿足一個以上時,巢裏就會有幾只緩緩蘇醒,並爲了尋求有生命的犧牲者而開始活動。

持續被風沖刷的沙面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洞。

接著又一個。

然後又一個。

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簡直像湧泉一樣。

從各個洞穴中,緩緩地,滲出了液狀的物體。

在人族的遠古語言中,據說「Timere」這個字的含意是「恐懼心」。那是會從任何地方冒出,會無聲無息地增長,會不知不覺地侵蝕、磨滅心靈,然後將一切吞沒的概念。

〈十七獸〉之一會冠上那個詞的理由,如今已不可考。或許以前的學者什麽也沒想,光憑著直覺就幫它取了名字。不過,無論原委如何,它們就是像那樣存在于那裏。

無數的〈深潛的第六獸〉。

從沙子底下爬起。



話說,在這艘艦艇的船艙牆壁上,挂了一座落伍的破時鍾。潮濕變形的木制框架,配上兩根像是彎曲鐵絲的指針。據說它在船上的頭號老鳥首次登船時就破破爛爛,是貨真價實的老古董。

傳聞那是這艘艦艇的初任船長的祖母所留下的遺物。而且,它被挂到這裏的來龍去脈好像是一段聞者無不掉淚的佳話……不過,沒有人聽過具體的故事情節。大概是某個人杜撰的吧。

破時鍾就只是破時鍾。便于擡頭得知目前的時間。除此之外別無特別。

此時,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二十六分。

第一個犧牲者是個當時很倒楣地被推去打掃窗戶的貓徵族青年。爲了想辦法清掉窗框沾上的大量沙塵,他正一手拿著老舊拖把在奮戰。

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

此時,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二十八分。

心情微醺地走在通路上的爬蟲族三等武官,從窗戶聽見铿铿铿的響亮聲音。納悶是怎麽回事的他湊近一瞧,就看見有某種深綠色的東西黏在窗外。而且,那綠色玩意兒似乎想用蠻力將窗戶打破──不,它想將船體的牆壁整個打破。

三等武官尖叫。

窗戶,冒出了,大條裂痕。

此時,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三十二分。

咒燃爐發出轟然聲響,開始運作。

就算早一秒也好,得盡快離開地表。要不然,他們這些人應該會通通被灰沙吞沒,然後消失不見。

「那……那那那……那是什麽!」

在一等技官混亂的尖叫聲牽引下,葛力克將目光轉向窗外。薄薄風沙的另一端,有無數輪廓近似樹木的形影,正一邊伸展其枝幹,一邊想將「車前草」的船體纏住。

「那還用問,八成是大群的〈第六獸〉。」

葛力克將子彈一顆顆地裝進大型火藥槍,並且嘟哝似的答話。

這種東西當然不可能殺得了〈十七獸〉,但如果運用得當,或許還可以讓它們退縮。至少總比手無寸鐵要好些。

「啓……啓動咒燃爐不會有問題嗎?我聽說『虎耳草』就是因爲那樣才墜落的耶?」

那是因爲「虎耳草」碰上了〈第四獸〉。它們靠聲音及動作來找尋獵物。會發出轟然聲響的咒燃爐,就像在呼喚敵人瞄准這裏下手。

然而〈第六獸〉就不是那樣了。那些家夥不知道是眼睛尖或鼻子靈,但它們就是能確實找出活著的人並展開襲擊。無論屏住呼吸、裝死還是躲到門後的死角都一樣。只要人還活著在那裏,就逃不過它們的獠牙或爪子。

不過,換句話說,無論咒燃爐這種非生物發出再大的聲音,做出再醒目的動作,都不會引起〈第六獸〉的興趣。

葛力克沒有時間專程向對方說明這些,而且那樣做大概也沒意義。

「遺迹兵器呢!東西就是爲了這種時候准備的吧,快將那些家夥清理掉!」

「你別把自己忽略現實的代價都推到別人身上。」

船體猛烈震動。斜傾。螺旋槳宛如自暴自棄地狂轉。

船從陸地上浮起。

「好,就這樣將速度催到極限保持高度,盡可能將黏在外牆的那些家夥甩掉!之後再拜托那些小姑娘認真開打!」

外牆傳來「砰砰砰」的絕望聲響。或許是心理作用,感覺聲音甚至接近了一點。

「有幾只已經鑽上船了!你快叫大家到安全的地方避難!」

「管……管他的!我是技官,並不是武官!這種事在我的專業之外!」

「喔,是嗎!」

既然這家夥肯放棄工作,事情就簡單了。葛力克抓起傳聲器,開始大聲地朝船內所有廣播器下達指示。當然,做這些一樣不是他的專業,但在目前這樣的狀況,要活下去就只有靠能做些什麽的人來打拚一途。

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三十四分。

珂朵莉沒有恢複意識。

從在地下昏倒以後,她的眼睛就沒有張開。

在那之後威廉立刻趕回飛空艇,沖進了醫務室。他一把抓住聘來的醫生,逼對方不管怎樣能將珂朵莉弄醒就好。

結果當然是不行。

珂朵莉本來就沒有得什麽病,更沒有顯著的外傷。對于看不出有何異常的人,根本沒有能用的治療手段。珂朵莉的胸口說來是有一道細長的內出血,不過那應該和她昏迷沒有直接關系。

在持續沈睡的珂朵莉旁邊,威廉仍坐在地板上,捧著頭苦思。

事態演變成這樣,現在就算將拉琵登希比爾斯修好也沒有意義。那到底只是能讓使用者保持身心健全的聖劍。假如使用者本人不能先催發一點魔力就無法發揮作用。

「……我在搞什麽。」

威廉低喃。

他明明想讓珂朵莉幸福。

他明明自覺有那樣的想法。

從珂朵莉醒來以後,自己主動爲她做了多少?

自己領著珂朵莉朝她想要的未來前進了多少?

威廉一項也想不到。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這家夥吧?)

在內心深處,從陰暗的角落,有某種聲音朝著他細語。

(你會在意這家夥,都是因爲瑟尼歐裏斯歸她所用。你才沒有看著珂朵莉這個人。你想救的人就只有黎拉。而且,你想守護的就只有和愛爾梅莉亞的約定。因爲你兩邊都沒有顧好,才會把心思投注在境遇類似的這家夥身上,藉此蒙騙自己。)

不對。

我有好好看著這家夥。

(她根本就不可能幸福,你發現了吧?瑟尼歐裏斯挑選主人這件事,本身就像咒縛一樣。使用那把劍,等于自始至終都會被命運或宿命所糾纏。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活路。)

不對。不對。不對。

這家夥應該能幸福才對的。威廉是想讓她幸福的。

(你一直都把她是孩子當藉口,好讓自己得救吧?這樣就不用直接面對她的目光,還拉開了距離。即使你會擁抱她,也不會讓她擁抱你。你可以站在單方面付出的立場,還不必從這家夥手中收下任何東西。這樣你內心重視的東西就不用更動順序。)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我……我只是……對這家夥……我只是對這家夥……

(我努力去做自己辦得到的事了。可是我沒能澈底擺脫命運。我沒有任何錯,全都是命運的錯……既然對手是命運,大家都會同情我。誰也不會怪我。沒錯,你做的事一點都沒錯。可是呢──)

不──

(──對你而言沒有錯,表示對另外一個人來說就大錯特錯了。)

飛空艇劇烈搖晃。

葛力克隔著傳聲管發出的吼聲,正在命令艇內所有人逃難。

威廉有耳無心地茫然聽完他的指示。

「……和我結婚吧,是嗎?」

昨天剛從他口中冒出的話語。

「我……對于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

威廉緩緩地站起。

他輕輕地將自己的唇,重疊在持續沈睡的珂朵莉唇上。

滴答。從威廉眼中盈出的淚珠,有一顆掉在少女的臉頰上。

嘴唇離開。

金屬斷裂的刺耳聲響傳來。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似乎有入侵者進了艇內。

「……哈哈。」

威廉小聲地笑了出來,轉身背對珂朵莉。

雖然入侵者不懂得看氣氛,但他也覺得有些感激。與其在這裏繼續思考沒營養的事,這樣度過時間還像樣一點。

「抱歉。我去去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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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0 pm

威廉背對著珂朵莉留下這句,然後離開房間。

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三十五分。

戰況當然是絕望的。

然而,對菈恩托露可來說,有兩件事讓她慶幸。

其一是來襲的〈第六獸〉數量多雖多,但每一只的尺寸都不大。它們殺也殺不死。正確來說,它們會在死亡的瞬間分裂增生,將「死」推給其中一邊的自己──然後另一邊就會活下來。這套過程會反覆持續到每個個體的分裂極限次數爲止。簡單來說,幸好在它們當中並沒有發現分裂極限超過十次的大型個體。若只有十次,單靠一名妖精也殺得盡。

其二則是菈恩托露可的身體格外輕盈。魔力催發起來順暢無比,傳導至劍(希斯特裏亞)上。這種感覺讓她忘了狀況的嚴重度,甚至感到痛快。原因她明白。就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親手進行的那種「治療措施」。原本菈恩托露可曾懷疑對方只是想觸摸年輕的雌性體,才說得頗有一回事,看來她想錯了。對方確實厲害。包含人格方面……那個人是會讓她忍不住想戲弄的類型,令她有好感。珂朵莉會迷上那個人也不是無法理解。菈恩托露倒不是連一絲絲都沒有想過:假如他不是人族多好。

「第!三!只……!」

菈恩托露可對其中一頭〈獸〉使出致命一擊。

她立刻轉過翅膀,和貼在「車前草」船體上的〈獸〉群拉開距離。這些家夥沒辦法任意在天空飛。只要自己像這樣用妖精之翼不停飛翔,就能常保某種程度上的戰術優勢。

而且「車前草」似乎逐漸擡升到足夠的高度了。那些想把彼此身體當成梯子爬上船的〈獸〉面臨極限,紛紛掉落到大地。

「好……」

這樣一來,敵方就不會再有來自地上的增援。接著只要收拾那些已經摸上船的家夥就好。

菈恩托露可重新朝「車前草」放眼望去。

船體下半部有三分之一像跌落沼澤而成了水蛭的獵物那樣,受到〈第六獸〉密集包圍。其數量──雖然她不太願意直接面對,但總不能無視──粗略算來應該有一兩百。

「……不不不。粗略算來才不只一百吧,不只一百。」

她忍不住對自己的計算發牢騷。

就算每只的分裂次數極限在常識範圍內,它們的個體數量根本就讓人絕望得沒什麽好說了。就算治好所謂的魔力中毒讓身體狀況恢複過來,立刻又接連應付這種大戰的話,八成不用多久就會倒。

即使多少具備有利的籌碼,戰況還是絕望到無藥可救。

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三十八分。

高興吧,這裏是戰場。

威廉內心的某種聲音如此細語。

原本,那是身爲勇者之人展現其勇武的地方。那是讓他們抵抗些什麽,消滅些什麽,然後贏得些什麽的地方。爲了那一連串過程而出現,然後被消耗的空間。這裏有興奮,有榮譽,有悲劇,有幻想,有現實。

爲了站在這地方,以前他追求過力量。因爲無法站在這地方,他曾經受過苦。將重視的某人送來這地方讓他感到心痛。既然如此,現在這段時間應該是他長久以來想要的。這應該是讓心情沸騰且無比幸福的時間。

你一直都想那樣吧。你想痛擊敵人,贏得些什麽,並在痛楚中體會那種感覺吧?

「……啧。」

威廉咂嘴,然後將近似妄想的雜念趕出腦海。他放低姿勢,沖過通路。

灰色物體突然從旁邊撲來,並且攔腰掃過。威廉將姿勢放得更低,等對方掠過頭頂。

整條通路都被劈斷了──不對,被敲斷了。簡直令人發噱的壓倒性質量及速度。鬼扯般的破壞力。彈簧、螺絲釘、銅板及鋼板,大小不同的金屬零件飛舞在半空。某人留在牆上的塗鴉掠過視野一隅飛走。上面寫著「願懸浮大陸群永遠和平」。

那東西滑溜地從牆壁的縫隙冒出蹤影。灰色的甲殼類。樣似堅固的甲殼與節足,和螃蟹有點相像。當然,真正的螃蟹才不會超過十只腿,腳本身更不可能伸縮自如。

那模樣俨然就是怪物。實在明確好懂。

──這玩意兒就是所謂的〈十七獸〉啊。

威廉一再聽別人提起,親眼目睹倒是頭一次。

他原本以爲會産生某種感慨,卻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湧現。待在眼前的,只是具備壓倒性力量的異形敵人。如此而已。

──也許那就是人族淪落到最後的模樣。

那種可能性稍微動搖了威廉的心。稍微而已。

以往曾是人族?那又如何。目前這家夥用怪物的模樣出現在這裏。而且,還對他們這些人張牙舞爪。那就是一切。那就夠了。

強風飕飕地從被摧毀的牆壁外面吹了進來。

〈獸〉將三條腿各往不同方向伸出。那些腿一邊將天花板、牆壁和地板攪爛,一邊逼近威廉想將他打成肉泥。

威廉緩緩放松架勢,用舞蹈般的步伐和〈獸〉拉近距離。西高曼德曲刀術傳下的初階步法。據說練到爐火純青就能讓身體化爲蜃景,使一切融入空中的絕技,但缺乏才華的威廉只能用來當簡單的障眼法。而且,那就夠了。〈獸〉的行動正如其名,只像只猛獸。只是力量過人,既無技巧也無術理。光是使出稍微混淆虛實的身法就能輕易鑽過所有攻擊。

威廉貼近〈獸〉身邊,來到能迎面感受氣息的距離。近距離所見的〈獸〉,在身體表面狀似有種奇妙的黏糊感。

(假如有毒就麻煩了。)

如此判斷,威廉揮出左拳。他的拳在半空搗中從天花板裂開砸下的一塊鐵板,直接讓鐵板砸在〈獸〉腿根部。當然沒造成傷害。傳聞連用槍炮集火也殺不了的對手,總不可能死在這種鼈腳拳法手下。

威廉放低腰杆。扭過腳踝。轉動肩膀。將所有吸入的空氣蓄于丹田。

一連串的動作接在一起,産生莫大的勁道,傳達到拳頭。

完全緊貼下的打擊。若由大師出手(姑且不論真僞),據說甚至能劈開高山,令瀑布逆流的招式。憑威廉這種火候未足的功夫當然辦不到那種把戲。充其量只能用拳頭稍微震退對手。

而且,能那樣當然就夠了。

〈獸〉被震退的後方牆上有大塊裂痕。那是剛才它伸腿造成的。而且,一旦被甩到半空中,這只沒翅膀的〈獸〉就毫無手段回戰場。

在朱紅色的天空中,〈獸〉不出聲也不吼叫,靜靜地被灰色的大地吸納而去。威廉目送它墜落的模樣,然後才解除全身的架勢。

「……唔。」

這副半殘的身體逞強過頭了。全身疼痛。他忍不住板起面孔。

威廉用雙臂摟住自己,確認傷勢輕重。不要緊。骨頭沒斷,重要的肌肉或肌腱也沒斷。他還能動。還能戰鬥。

威廉尚能置身于這座戰場。他慘烈地笑。

「──令人吃驚。」

威廉一轉頭,就看見隨著狂風飄揚的藍色。

「喲,你沒事啊?菈恩托露可。」

他試著露出傻笑。

「盡管不情願,我還是得說托你的福……不過,看來你並非平安無事呢。」

菈恩托露可帶著苦澀的臉色說。

「你太逞強了吧。帶著滿身的傷勢,雙手空空,連魔力都不催發就跟〈獸〉交戰,而且居然還贏了。這到底是什麽玩笑?」

「搞什麽,原來你都看見啦,真難爲情不是嗎?」

「現在不是裝蒜的時候了吧。你這人真令我傻眼──啊!」

威廉的意識突然中斷。他雙腿無力,身體差點倒向牆上開的洞。當威廉險些跟在〈獸〉後面飛到半空的前一刻,菈恩托露可伸手抓住了他的身體,並且摟著他一起倒在通路(原本有地板的位置)上。

「……抱歉。」他的意識立刻就恢複了。「剛才真的讓你救了一命。」

「受不了。請你全心全意感謝我。站得起來嗎?」

威廉試著站起。不行。腿完全使不上力。

「拿你沒辦法,我們稍微休息一下吧。」

畢竟我也有點累了……菈恩托露可一邊這麽嘀咕,一邊稍微調整姿勢。

好似依偎在一起,還將威廉的頭捧在胸口的姿勢。

「唔……唔喂?」

威廉遲疑。該怎麽說呢?和平時總會把身體貼過來的奈芙蓮相比,他覺得菈恩托露可的身材比外表所見的還要──「你是不是在想下流的事情?」──你別看透他人的心思。

「哈。誰會特地對小孩起反應。」

威廉嗤之以鼻,那兼有告誡自己的意味。

「是嗎。我就不追究你是認真那樣說,還是拜自制心所賜了,反正對目前來說是好事。」

菈恩托路可像是把威廉看透地說了這些,然後在臂彎裏稍微使勁。

威廉的耳朵被貼在稍有起伏的胸膛上。可以清楚聽見心跳聲。

「……脈搏亂糟糟的嘛。」

「雖然沒你那麽誇張,我在來這裏的過程中,也稍微逞強了些。」

魔力是利用心髒的力量來催發的。動用魔力發威的後勁,立刻會從心髒及血液循環的失調反應出來。像她這種像是隨時會暴斃的紊亂脈搏,肯定是不顧一切持續催發魔力導致的結果。

「能不能請你用那種詭異的手法立刻治好?」

辦不到。憑威廉只在戰場上學過皮毛的治療技術,並沒有直接治療心髒異常的高超能耐。他搖頭。

「你這個人意外地沒用呢。」

「……原來你對我的期待大到會意外啊?」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菈恩托露可把話截斷想了一會兒。「……不對,或許有吧。雖然我既不信任也不信賴你,但內心某個地方或許還是在期待。」

她講了跟某只蜥蜴類似的話。沒什麽好高興。

「你掌握戰況了嗎,娜芙德和奈芙蓮平不平安?」

「敵人精確的數目不曉得,不過我猜差不多剩十只左右。剛才遠遠看到娜芙德時是不要緊,但是她逞強的程度似乎和我差不多。奈芙蓮還沒看見人,不過我想恐怕是在船艙附近戰鬥。」

「是嗎。」

威廉稍加思索。戰況顯然很糟。妖精們的戰力強,要一對一對付這些似乎還算小只的〈獸〉不可能吃鼈。可是在數量上屈居劣勢的我方妖精無法隨意休息,戰鬥拖得越長就越不利。

「……那還是由我──」

「駁回。」

威廉講到一半的話立刻被打斷了。

「我什麽都還沒說耶。」

「因爲你一副想出馊主意的表情。讓我猜猜看吧。反正遇到了打開妖精界之門也無法解決的問題,乾脆犧牲自己收拾一切。那就是讓損害控制在最小的處理方法──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早叫你別看透他人心思了。

「否則也無法解釋你怎麽會笑得那麽開心。」

…………

這樣啊。原來自己擺了那種表情嗎?

「從你的立場來看,我不在不是比較安心嗎?」

「那我不否定。可是,讓自己的朋友成爲別人自殺的藉口,心情也不會好受。」

珂朵莉醒不來。威廉采取了自我放棄的戰鬥方式。即使在他人眼裏,這兩點似乎也明顯地串在一起。

「哎,那是當然了。」

威廉將手掌擺到上半身已經坐起來的菈恩托露可頭上。被她一臉嫌棄地甩掉了。哎,也對。

「敵人的數目已經減少了。你該稍微休息一下。我去看看船艙那裏。」

「這是命令嗎?」

「隨你怎麽想。」

威廉回答完以後,便拔腿離開。

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五十一分。

「嘎啊!」

挨中強烈一擊的娜芙德被打飛。她像球一樣地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反彈,還撞斷數根管線,滾到通路盡頭才總算停下。

「唔……」

透過魔力發動的防禦驚險趕上了。沒造成算得上傷勢的傷。可是,剛才的沖擊讓右臂麻得動不了。

「啊哈,哈哈……這下糟了。」

娜芙德望著緩緩接近的〈獸〉,並且用發抖的腳站起。

毫不休息地持續催發魔力,相當于用全力持續奔跑同樣長的一段時間。加上被迫連續不停戰鬥的時間,娜芙德轉眼間就面臨極限了。

但是她付出的那些值得了。敵人數量明顯有所減少。再過一陣,這場艱困的戰鬥就會結束。就可以結束。

結束,並且勝利──然後會變得如何?

時鍾的指針指著十八點五十九──

在船艙牆壁,層層交疊的鋼板上,開了大洞。

船體嚴重搖晃。

時鍾從牆上滑落。隨著小小的「匡啷」一聲,數字盤裂開。

壞掉的時鍾,再也不會與時俱進。

奈芙蓮的身手,已經遲緩到從旁人看來也一眼能辨的地步了。

船艙有非戰鬥人員──也就是除妖精以外的所有人──正在避難。爲了殺掉那些人,〈獸〉群接連聚集而來。娜芙蓮將它們攔住,並且驅離。

她的這場仗,是停下腳步的持久戰。

現場所有要素都對奈芙蓮不利。嬌小的她缺乏持久力,而且她也沒有足以在多對一戰鬥中長保專注的經驗。封閉空間成了主戰場,她更無法發揮嬌小身材或翅膀帶來的機動性。名爲印薩尼亞的劍大而沈重,在攻擊距離上卻遜于〈獸〉群的觸腕。想取敵性命,每次都得消耗體力與集中力並將全身豁出去。

奈芙蓮的身手隨時間經過而逐漸失去俐落,〈獸〉群的數量及攻勢加劇。戰場節節後退,被迫來到船艙當中。這時候──

「不會飛的家夥找身旁的東西抓緊──!」

人在操舵室的葛力克隔著傳聲管大喊,然後一邊扳下好幾支飛航控制杆,一邊強行打舵。船體被迫做出勉強的舉動而高聲哀號。船頭被拉起。船尾朝下。

追趕生存者而聚集到船艙的〈第六獸〉們無聲地沿地板滑落。奈芙蓮配合它們的動作,用劍劈開了船艙的大型運貨出入口。堆放在船艙的各種貨物,回程糧食與地上得來的戰利品之類紛紛被拋到虛空。〈獸〉群各自讓觸腕變形,想穿透地板或牆面抓穩船身,卻被滑下的木箱推擠而接連墜落大地。

有墜落的〈獸〉讓身體一分爲二。隨後,其中一只將另一只當成了墊腳台淩空躍起。它伸長爪子,想抓住態勢大亂的奈芙蓮。

「休想!」

其中一名船員將卡在梁上的油桶砸了過去。原本頂多只是想用來牽制的木桶,剛好將〈獸〉砸個正著,還讓低黏性的食用油濺到四周。理應會貫穿奈芙蓮腹部的爪子因而失准,只輕輕敲中少女的後腦杓。〈獸〉改變觸腕的形式,打算改用長滿尖刺的甲殼類爪子抓住地板。不過,被油沾得濕滑的地板不願承受〈獸〉的體重。那只〈獸〉很快就像其他同伴一樣,被拋到藍天去了。船員們發出歡呼。

「辛苦啦,小姑娘!」

有人對奈芙蓮投以慰勞之語。就在那一瞬──

滑動。

奈芙蓮的身子,沿著依然傾斜的地板開始滑落。

她早就超出極限了。奮戰至今只靠氣力。最後承受到〈獸〉的一擊,還有暫且守住這個船艙的安心感,將那絲氣力也斬斷了。

「小姑娘!」

有幾名船員慘叫似的喊。奈芙蓮用朦胧的眼睛仰望,她看見當中的幾名船員正想沿著地板爬過來。

「……你們,不可以過來。」

身體熱得像在燃燒。同時,也像冰一樣冷透。

奈芙蓮將魔力催發過頭了。她不顧一切地過度濫用要背對生存、接近死亡才能發揮的力量。既然如此,之後等著她的命運就只有一種。

失控。而且,狂亂的力場將會炸飛周圍一切。顯現的破壞力具壓倒性及絕對性,甚至能讓大型的〈深潛的第六獸〉輕易回歸虛無。

「你等著,我現在就過去!」

蛙面族(Frogger)船員一邊用黏黏的指頭貼住地板,一邊向奈芙蓮逐步靠近。

這樣下去不行。自己不能被他們救。這股意念,讓奈芙蓮稍微動了身體。

「小姑娘!」

她輕輕蹬地。

奈芙蓮主動投身于通往大地的天空,摔了下去。



威廉在視野一隅,從裂開的外牆外側看見了奈芙蓮昏迷墜落的身影。

「什……」

他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接著在下個瞬間,他已經跳進呼嘯翻騰的狂風當中。

威廉硬是睜開叫痛的眼睛,追尋奈芙蓮的蹤影。奈芙蓮放開了印薩尼亞,動彈不得地倒頭一路往下墜。

而且在奈芙蓮周圍,還有疑似早一步從飛空艇摔落的〈獸〉群飄在空中,動作生硬地想要靠近她。

別開玩笑了。

一個念頭,讓威廉在各方面下了斷念的決心。

莺贊崩疾的應用。他腳蹬虛空,撲向印薩尼亞的劍柄,然後催發魔力,硬是咬牙忍住全身湧上的劇痛,想透過劍柄喚醒聖劍。辦不到。威廉‧克梅修並無使用高階聖劍的才華。

他並不失望。因爲他從最初就知道那一點。

威廉反抗暴風般的空氣阻力,將左手伸進劍身之中。

「調整──開始──!」

印薩尼亞的劍身裂開。裂痕擴散,光芒從縫隙間盈現。

在那樣的狀況下,威廉用指尖將位于印薩尼亞核心的水晶片夾住,直接把那強行抽出。咒力線紛紛斷開。無法讓力量循環的脊髓回路承受不了自身的內壓而開始發熱。

聖劍印薩尼亞已經沒了。目前在這裏的,只是一股過去曾爲聖劍的狂猛力量。

「你們這些家夥──」

想對奈芙蓮不利的〈獸〉共有十三只。

而且,再過不到幾秒,威廉他們應該就會在大地上摔死。

「不准靠近她──!」

第二次的莺贊崩疾,接上龍爛劫鼎。威廉發出猛獸般的咆嘯,朝〈獸〉群直撲而去。

4.世上最幸福的少女

少女回神時,人站在昏暗的廢墟當中。

而且,有個似曾相識的小孩,帶著快哭的表情站在她眼前。

──怎麽了,艾陸可?

少女的記憶模糊歸模糊,還是勉強想起了那個名字。

你夢見悲傷的事了嗎?

艾陸可的身體打了哆嗦。

『……珂朵莉……』

艾陸可看向少女,低聲叫了某個人的名字。那是誰的名字?少女覺得耳熟,她想了想。

啊,對了。那是「我」的名字。少女抱著與某個懷念的人重逢似的心情,接納了那個名字。重新聽一遍,會覺得那是個怪名字。難記又難講,更重要的是不太可愛。

『對不起。』

爲什麽要道歉呢?

『我知道會變成這樣。會發生許多難過的事情。』

啊,還以爲是什麽呢。那不要緊喔。

我反而要道謝才行。多虧你──多虧你閉上眼睛的關系,我才能遵守約定。我回到了想回去的地方。

雖然我不想失去的東西──好像失去了不少。

『……珂朵莉。』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這肯定是我最後的心願。

『可是……』

我沒辦法清楚想起來,但是,我應該有個想幫助的人。

而且,我還有想傳達給他的想法。所以──

『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

『珂朵莉,這次你真的會消失喔?』

反正,我現在幾乎也等于消失了。

何況──我終于明白了。「我」本來就是那樣的存在吧?

那就是我被瑟尼歐裏斯選上的真正理由,對不對?

『…………』

我全都明白。就是明白,才會拜托你。

求求你──讓我回去那裏,再一次就好。



──她起來了。

有著長長紅發的少女從床上起身。

「呃……」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是什麽人?

腦海裏像蒙上了迷霧,不對,像被塗上了泥巴,她什麽也想不起來。

「隆」的一聲,世界搖晃了。從某個遙遠的地方,還傳來金屬相互碰撞般的劇烈聲響。這裏是戰場或什麽來著嗎?少女茫然地思考。

她找到門,仿徨地出了房間。來到狹窄的通路。

少女漫無目的地在四周遊蕩。不久,她來到視野格外開闊的地方。牆壁幾乎都被扒開了,在外面,可以看見開始染上夕色的整片藍天。

藍色經過淡紫,逐漸被紅色掩蓋。

「珂朵莉……?」

少女聽見驚呼似的聲音,轉了頭。

在髒兮兮的通路上,有個少女豪邁地張開雙手雙腳倒在地上。她燃起的魔力似乎相當猛烈,即使如此,全身所負的傷勢仍讓她無法動彈。

「你白癡啊,這裏很危險……既然你醒了,就趕快找地方躲起來。」

大概是熟人吧,紅發少女心想。

對方似乎認識她。可是,她卻完全想不起對方是誰。心裏所缺的那一角,早就消失不見了。

有更重要的事。在牆上所開的大洞外面,整片藍與紅的天空中。

看得見有個彷佛隨時要消失的人影。

「啊。」

她想起來了。是他。雖然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不過那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人。

不知怎的,她覺得那似乎是個會把不必要的苦頭都攬在自己身上的人。呃,可是就算那樣,爲什麽他會在那種地方當自由落體呢?他應該不屬于背後長有翅膀的生物,就那樣摔到地上不是會死嗎?

「唉,真沒辦法。」

她吆喝一聲,跨過牆壁殘骸,打算跟著跳下去──在那之前。有把合用的劍正好掉在旁邊,她便撿起來。劍柄上所刻的名稱爲「狄斯佩拉提歐」。原來如此,「斷絕的希望(狄斯佩拉提歐)」,玄虛味十足的名字。

「住手,你別去。」

仍倒在地上的少女呻吟似的說。

「別再作戰了。別犧牲。你該貢獻的戰力,有我們補上。所以,你──」

她大概是傷到了肺髒,話說到這裏便猛咳。

「──既然你不用戰鬥了,就別上場戰鬥。既然你可以得到幸福,就要讓自己幸福。否則,我們幾個,沒辦法接受。」

應該是過度催發魔力,使她意識模糊了。她將有些遊移不定的目光轉向這裏,拚命地朝紅發少女訴說。

「對不起。我已經絕對無法獲得幸福了。」

紅發少女朝狄斯佩拉提歐灌注微薄的魔力。彷佛原本就屬于她身體的一部分,力量一下子就融入劍身。

「因爲我發現,我早就是幸福的了。」

她露齒一笑──

然後,少女便投身于無處立足的天空當中。

頭發令人煩躁地隨風翻飛。

用不著特地催發,全身的魔力已經滿得不能再滿。

『著火掉下來的許多書本』『遊于火中之蛇』『缺角塌陷的銀月』

硄啷。硄啷。心靈的碎片隨幻聽逐步瓦解。

又一片。又一片。

『橫渡群星之船』『成排棺材』『破裂的天棚』

硄啷。硄啷。硄啷。

許多記憶逐漸脫離腦海。快樂的事,還有痛苦的事都一樣。可以實際體會到自己的心越來越接近白紙。可是──

『加油』

她的嘴邊,自然而然地浮現了笑容。



沒有將空驅術的絕技修練到最後,讓威廉打從心裏懊悔。不,當然就算經過修練,缺乏才華的自己能不能得到成果仍值得懷疑,但是那碼歸那碼,「或許有希望」的想法怎麽也無法抹去。

威廉將失去意識的奈芙蓮抱到身邊,暫且甩開了周圍的〈獸〉群。接著,他將本身所能催發的魔力提高到極限,讓魔力代他們承受墜落造成的大半沖擊。即使如此,足以令威廉粉身碎骨仍有余的沖擊還是侵襲了他的全身。

威廉抱著奈芙蓮在灰色沙子上不停打滾。摩擦的沙粒刮破皮膚,使得裸露在外的血肉進一步受創。

「唔啊……呼……!」

翻滾停住了。他將空氣及血團一起從摔爛的肺髒吐出。

威廉全身上下都麻痹了。也許他反而要慶幸。假如沒有麻痹──假如痛覺正常運作,他恐怕就沒辦法保有神智。現在的他,懷著足以令人失心瘋的傷勢。

(──不妙。)

這早就超越拚死豁命的階段了。他恐怕──再也無法動了。可是,危機根本沒有離去。在墜落途中沒能收拾掉的那些〈獸〉,正緩緩從周圍的沙丘起身。他還曉得,從飛空艇起飛時就被留在地面的〈獸群〉,正無聲無息地從沙漠的另一端和他們拉近距離。數量大概不下一百只。

(沒有嗎,就沒有什麽法子嗎?)

威廉緊抓住似乎隨時要失去的意識,名符其實地拚了命動腦。可是,卻想不出任何活路。想一百種手段就有一百種結論,想一千種手段就有一千種結論,全都告訴他必死無疑。

(別開玩笑了!)

威廉咬緊已經斷了一半的牙齒。

(我不能──不能放棄她們,還有她們的未來──)

『所以,你才說自己要永遠留在旁邊保護她,是吧?』

師父賊笑的表情突然浮現于腦海。

啰嗦,給我閉嘴,現在不是回憶你的時候。威廉心裏是這麽想,卻無法輕易讓師父的形象消失。

『唉──高興吧,准勇者。你一輩子也當不上正規勇者。』

……這麽說來,威廉當時只有隨耳聽聽,不過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要成爲正規勇者,必須有特殊的背景。比如家世、成長環境和宿命,威廉很清楚自己跟那些都沒有緣分。然而,爲什麽師父在那個時候,要特地對他說那種話?

(──那種事情,現在根本無所謂吧!)

有一只〈獸〉逼近威廉眼前。他想應戰,卻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

已經完了嗎?

認命的念頭在心中微微發芽。從那一刻起,意識便急速淡出。

抱歉,奈芙蓮。沒能將你保護好。

對不起,珂朵莉。沒能讓你幸福。

還有,還有──

意識徹底被黑暗吞沒的片刻前。

似乎有人降落在他們的旁邊──威廉有那種感覺。

5.夢的結束

宛如在夢中遊泳。

無可奈何的焦躁感糾纏著手腳。

被無窮拖長的時間。逐步加速的意識。

每次揮動右臂,就會喪失兩項東西。

有只〈獸〉被熊熊燃燒的魔力洪流吞沒,然後蒸發。

少女心中勉強還留存著的「珂朵莉」,隨著硄啷硄啷的些微幻聽,一點一點地消去。

(──啊──)

她應該有不想失去的回憶。

那是什麽回憶,她已經記不起了。

她應該有不想放棄的未來。

但對于未來本身,她已經無法想像。

一切的一切都沒了。

手已被放開。

她不後悔。她覺得並不後悔。大概,不太確定。能用來判斷那些的記憶,已經不存在她心中。

就那樣過了多久呢?

原本以爲不會結束的戰鬥,卻還是迎來結尾了。

被斬斷,被敲爛,被燒光的〈獸〉,數量共計七百一十五只。

那就是全部了。

少女發覺周圍沒有〈獸〉以後,才總算停下動作。

風停了。

燃燒似的紅發返照著月光,微微散發出光芒。

──有人倒在地上。

那是誰呢?少女心想。

她費力地轉頭,看向那邊。

夜色中,有個黑發青年將一名少女摟在懷裏,昏倒在地上。

「啊……」

她擡起臉,想說些什麽。可是,在先前戰鬥中反覆胡亂地換氣的喉嚨早就毀了,何況她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青年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臉。不知怎的,那令她莫名地傷心。

這個人是誰呢?

對少女來說,肯定是個非常重要的人才對。

她卻想不起來。

連失落感都沒有。

──真希望這個人能笑,少女心想。

她希望他可以「咯咯咯」地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然而,少女同時也希望他哭。

但願這個人對自己懷有的感情,會讓他爲了變成空殼的她哭泣。她好狠心。真的,好狠心。

青年的眼睛微微睜開,他似乎看了她這邊。少女打從心底欣喜。現在還能告訴他。在這顆已經喪失一切的心裏,連自己是誰都已經迷失,卻依然殘留著的最後心願。

無論如何,她都希望在完全喪失自己以前,能先告訴他的一句話。

謝謝你。

少女設法用唇形如此表達。

最後,她傾注全心全意,露出笑容。

于是,少女的意識,這次真的完全消滅了。



損害報告厚到能出一本書。

這也難怪。大型飛空艇這種東西的資産價值,不僅止于區區的複雜機械。可飛哪條航道,可在哪個港灣區塊靠岸之類的權利細項,同樣得花上大把金錢。再說,考慮到要降落在大地,非購入不可的權利就算用雙手雙腳的指頭也數不完(還有,這是以每手每腳各有五根指頭,手腳各有兩條的種族來假設)。

另一方面,妖精倉庫收到的聯絡就相當單純。

據傳,在高度零地帶K96──MAL遺迹地區突發的戰鬥中,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及其秘書官都失蹤了。

此外,以下的裝備也在戰鬥中喪失了。

遺迹兵器「印薩尼亞」。

遺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歐」。

遺迹兵器適用者「妖精兵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

由于克梅修二等技官並無家人,撫恤金將會按照他生前的要求,充作其職場奧爾蘭多第四倉庫的營運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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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0 pm

第三卷 「如今已是遙遠的夢──B'」-la chanteuse-
這是離現在稍久以前的事。

在有個少女年紀尚小,才剛誕生的時候。

九十四號懸浮島郊外,陰暗森林的深處。那個少女在生苔的古老石碑前哭泣著。她持續不停地哇哇大哭,音量好似能響徹整片森林。

她感到傷心。雖然完全不明白原因,深不見底的失落感仍接連從心坎中湧現不止。

「哭聲好誇張!」

有個在附近剛結束戰鬥的妖精兵一邊笑,一邊捂住雙耳。

「前世的情緒保留得有夠明顯!肯定是個率直的孩子!」

另外一個妖精兵也捂著耳朵回話。

「意思是腦袋單純又死心眼嗎!」

「也可以那樣說!」

兩人朝彼此望了一眼,然後接近少女。

她們配合少女視線的高度稍微蹲下,溫柔地開口:

「你好啊。心情如何呢?」

嗚哇啊啊啊啊啊。

「……都沒聽我講話。」

「當然聽不進去吧,受不了你。」

這種時候要怎麽辦嘛──其中一個妖精兵硬是把少女抱緊。無論什麽樣的小孩,要哭都必須呼吸。而且在被人用胸口貼著臉的狀態下,呼吸便無法順暢。少女立刻就停止哭泣,用手腳撲騰掙紮以後,她忽然停下來變安靜了。

「好,完工。」

「……她沒有死掉吧?」

「只是哭累睡著了而已,你看。」

重新豎耳聆聽,可以聽見和先前哭聲比都不能比的小小打呼聲。風吹過,森林微微地鼓噪。

「──小不點,歡迎你來到這個即將結束而又忙碌,可是卻毫無救贖的世界。」

「你的詞聽起來不像在歡迎。」

「行啦行啦,教小朋友認識現實是前輩的義務兼權利。」

「狠心的學姊。」

「也是啦。」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探頭看著少女呼呼大睡的臉。

「不知道她正在作什麽夢。」妖精兵用指頭戳了戳少女軟嫩的臉頰。

「誰曉得。那就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啊。剛才,這孩子稍微笑了耶。是幸福的夢嗎?」

「希望是那樣喽。」



妖精倉庫接到聯絡以後,過了半個月。

有人哭叫,有人表面上平靜,有人心生動搖,有人呆愣,有人去獵熊而消失蹤影──

每個人花了半個月整理各自的心情。

「喝啊!」

接近黃昏時分的妖精倉庫操場。缇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一邊發出氣勢雄厚的吆喝聲,一邊專心地獨自練跑。

「再怎麽逞強,也沒有那麽容易就能得到成果喔。」

她不朝傻眼的艾瑟雅回頭,只想盡可能多跑一步,再一步,一心一意只顧著練跑。

在她胸口,有目前對她來說仍稍微大了點的銀色胸針搖晃著。

「真是努力耶。」

艾瑟雅轉頭向走近的妮戈蘭回話:

「雖然她對自己的期許好像太高了一點。」

後來,妮戈蘭把頭發剪短了。

她對吱吱喳喳地問著爲什麽的小不點們含糊地回答自己想「換個心情」,但當然不可能是那麽回事。她讓剪掉的頭發從港灣區塊隨風飄去,灑落到大地。在食人鬼的古老習俗中,互相吃下彼此肉體的一部分,據說是用來將彼此心靈永遠系在一塊的儀式。

「她還沒有接受珂朵莉已經不在的事實。所以才會像那樣,拚命想讓自己盡量多接近珂朵莉一點。」

「好懷念呢。以前珂朵莉也是那樣。」妮戈蘭空靈地微笑。「像自己姊姊一樣的妖精不在了,她就把那種感傷當成動力,變得非常厲害。」

「于是,今天世界仍照樣在運作……嗎?」

艾瑟雅隨口拋下一句,然後躺倒在地上。

「娜芙德她們是下周出院吧。要不要辦派對迎接?」

「也對。回不來的孩子們雖令人傷心,回得來的孩子們還是要好好迎接才行。」

「真是成熟穩重耶……」

艾瑟雅甩了甩腿,直直地望向高遠的天際。

「……我是不是也該效法那種處事的態度才可以呢?」

眼角微微泛著光的她如此低語。

「我不──能接受。」

娜芙德張腿坐在白色床單上,還用自己的腿拄著手肘托腮,嘴裏直發牢騷。

從大地的戰鬥中生還的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經由飛空艇乘務員們的手送進了其他懸浮島上的施療院。全身所受的傷勢,以及過度催發魔力導致的生命力衰竭,使得她們度過了幾天任何時候喪命都不奇怪的狀況。直到前些日子,才終于可以起身講話。

「什麽叫『早就是幸福的了』。她以爲那樣說就能讓人接受嗎,漂亮地犧牲就可喜可賀了嗎?可喜可賀個頭啦,白癡!」

「娜芙德,你好吵。」

菈恩托露可一邊翻閱當地的報紙,一邊冷冷說道。

「幸福這種東西,只有當事人自己看得見,別人不會懂的。要認定或否認他人的幸福,只會淪爲愚蠢的任性而已喔。」

抱歉喔,我就是笨蛋啦──娜芙德大吵大鬧。

「……即使如此──」

能讓人幸福或獲得幸福的人,肯定往往是那種愚蠢又任性的家夥吧──菈恩托露可心想。她沒說出這段話,只是垂下目光。

菈恩托露可不太喜歡珂朵莉。然而,她也沒有那麽討厭她。因此。

只要珂朵莉在最後,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幸福。

那不就是如願以償的結局了嗎──菈恩托露可認爲也可以這麽想。

冬天的天空高遠無涯。

陽光西沈,群星取代消失的藍天,開始靜靜地散發光輝。



──或者說,假如要把那當成一個故事的完結。



那是在某個人的夢裏。

現實中不可能如此,充滿幻覺的世界。

挑逗鼻尖的懷念香味。加了堅果剛烤好的面包。炒蛋。爽脆沙拉。現榨的柳橙汁。

那是早上理所當然會聞到的香味。

深植在連鄉愁都無從擁抱的這副身軀中的,象徵著一日之始的香味。

「唔……」

威廉輕輕扭身。

「啊,你終于醒啦?」

拖鞋鞋底「哒哒哒哒」地蹬在地板上的小小聲響。這陣一如往常的腳步聲,同樣讓威廉感到耳熟無比。

威廉之前是在作夢,是那樣嗎?

倘若如此,那個夢真像現實。在夢裏,他有好幾次差點喪命。他失去了許多,又得到了許多,然後又失去了那些。他曾悲傷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也曾幸福得連笑容都露不出。

然而,就算夢再怎麽耀眼,終究只是夢。遲早要醒。那會溶在晨光裏,然後遭到遺忘。這段肯定珍貴過的記憶,立刻就會沈澱到心底深處,變得再也想不起來吧。

那樣不就好了嗎?有人在內心如此細語。全都忘了吧。

「──那怎麽行。」

威廉靠依然昏沈的理性甩開那陣誘惑。

洗把臉,讓意識清醒好了。他如此心想,從沙發上起身。

有個嬌小少女從威廉的肚子上滾落。

「……好痛。」

灰發少女用了平淡的嗓音抗議,並且坐到地板上。

她一邊揉眼睛,一邊轉頭環顧四周。

「奇怪,這裏是哪裏……我爲什麽在這?」

威廉認得那個少女。他記得。他想起來了。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黃金妖精。妖精倉庫的居民。懸浮大陸群的守護者之一。

「…………啊。」

蓋子掀開了。回想起一項以後,剩下的就快了。像使勁抽出繩子那樣,其他的所有記憶也都一股腦地跟著在腦海裏蘇醒。威廉對嚴重的混亂有所自覺,同時──

「奈芙蓮……?」

在五百年前的大地上,對方理應還不在。

他叫了那個不應存在的少女的名字。

──假如威廉再冷靜一點,應該立刻就會察覺。

他會察覺驚慌失措的自己胸口前,有塊小小的金屬片正在發出些微光芒。

那是「言語理解」的護符。據說能透過言語當媒介傳達意念的古代(?)秘寶之一。一旦啓動就不需要重新催發魔力。無關使用者的意思,它會將所有聽進耳朵的話語轉換成意念。威廉在懸浮大陸群醒來以後,立刻替當時完全聽不懂大陸公用語的他挑起生活大梁的那東西,現在又開始幹活了。

威廉‧克梅修再怎麽說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原本的他應該會立刻察覺才對。察覺護符的光代表什麽。察覺自己目前所見的世界是怎麽一回事。他應該會看穿一切的。可是,在這當下。

「嗯……奇怪?」

無論是奈芙蓮不解地環顧四周發出的疑問聲。

「爸爸,怎麽了嗎,爸爸?」

或者是愛爾梅莉亞「哒哒哒哒」地湊過來的腳步聲,他都聽不進去。

威廉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無法思考。

在既非夢境亦非現實,僅有一片全白的世界中──

他只能遠遠地感覺到,眼淚流過臉頰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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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1 pm

第三卷 後記/當然是後記
我喜歡能讓人恍然大悟的故事。

我喜歡在回去從頭讀起時,可以讓人伸手拍在額頭上驚歎「原來這裏有那種含意啊!」的故事。一本書能享受好幾次,性價比不錯。因此,我也希望自己所寫的系列故事能讓讀者用那種方式來享受。

好久不見,我是枯野。

……所以說呢,故事繼續出了!總之故事繼續出到這裏了!雖然我也覺得情節斷在很過分的地方,不過那在某方面來說和往常一樣(過分)!

在此爲大家奉上上集後記中曾提到「不知道能不能奉上」的《末日時(略)》第三集。

哎,坦白講,有件現實的事情只能在這裏透露,這部系列一度決定不能繼續出下去。我本來還茫然地想著下次要不要轉換路線,寫個澈底開朗的故事。能夠從那種困境撐到這次的第三集,全是托願意賞臉奉陪到上集爲止的各位讀者的福。鄭重感謝大家!

話說,其實我之前並不是那麽喜歡奶油蛋糕這玩意兒。

大概是過去的少年時期,我曾經在寄宿家庭嘗過難吃到不行的奶油蛋糕所致。廉價奶油的黏膩感都留在舌頭,份量又亂多一把,提供寄宿的阿姨還一臉笑眯眯地望著我,我便泛著些微淚光吃下去了。吃個精光。從那以後,我就對奶油蛋糕實在不敢領教。

不過到了開始寫這次故事的階段,我認爲「機會難得」而到附近買了奶油蛋糕回來。還一邊大口嚼著那玩意兒,一邊寫出開頭的劇情,實在好吃。好吃得讓我亮著眼睛執筆。

哎,奶油蛋糕真棒。寫完這篇後記再去買來吃好了。

下次,過去和現在和未來將全部彙合,他的故事,她的故事,還有她們的故事,將在故事中各自迎向一個結尾──希望如此。

二〇一五年夏

枯野 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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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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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2 pm

第三卷 特典『在無法沈睡的夜裏與你一起』 -in the dark-
都已經說了很多遍要當心看那真的很恐怖。

都已經忠告過絕對不要在晚上看。

「既然被說道了這個份上,那不是讓人變得更想看了嘛」帕尼巴爾這麽說著。

「來看吧!只要大家一起看就不會感到害怕了!」珂珑趁勢煽動了起來。

「嗚嗚嗚,我討厭恐怖的東西……」拉琪修小聲的嘀咕著。

「到底恐怖怎樣的程度,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驗證」提亞特逞強的說道。嘛,這其實只是日常的在深夜觀看映晶石的影像會而已。

映晶石的裏面存放的是恐怖類的創作故事。演員的演技有些生疏而且舞台還很廉價,並不是一個費勁功夫做出來的好作品。

「——其他的就先不管,那麽爲什麽跑到我的房間裏來了?」

頂著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威廉·克梅修二位技官詢問著。

「你不是被嚇到了嗎?那麽就趕快去刷牙睡覺。」

「偶、偶然,這都是偶然。想到技官晚上一個人睡覺是不是很寂寞啊什麽的,就這樣,這只是單純的關心。」

提亞特慌慌張張的甩著自己的手開始辯解。被叫做妖精倉庫的這個建築物隔音效果並不是那麽的號。晚上要是大聲喊叫的話,很可能會從某個房間跑出一個人來發牢騷。

「托你的福我不寂寞了。好了好了快回房間去。」

「不、不要。我總感覺房間裏的天花板上有個人臉。」

「……真是。要是真的這麽害怕的話,去找其他小不點一起睡不就好了。你不安的話對方也是一樣的,肯定會歡迎你的。」

「這個,那個……畢竟對她們說了『我可是一點都不害怕哦!』,那樣做不就很丟臉嗎……?」

「那麽去找柯朵莉怎樣。要是那家夥的話,也不對你說些什麽把你趕走吧。」

「我不想讓前輩對我感覺到輕蔑或者失望……。」

「怎麽可能有啊。」

「果然我也不想,讓前輩看到我這丟人的樣子……。」

讓我看到就好了嗎,威廉小聲的絮叨著,提亞特並沒有回答。

兩人暫時沈默了數秒。

「……你們這一個一個的真的是。」最後還是威廉做出了讓步。

「知道啦知道啦,我放棄。我就在椅子上睡好了,你就睡在床上吧。」

「真的嗎?太感謝了!」

推開威廉房間的門,提亞特飛一般的熬了進去。環視了一下房間,在床鋪上發現了某些問題。

「這是怎麽回事!?」

想也不想就叫了起來。

「哇呀!」拉琪修被嚇了起來。

「怎麽了?有敵人嗎!」珂珑跳了起來,看著自己的周圍。

「…………吵死了…………」只有帕尼巴爾一個人安安穩穩的繼續睡下去。

「爲爲爲什麽大家都在!?」

「肯定是跟你一樣啊。雖然所有人的借口一個一個都不一樣但意思也都是『讓我睡在這裏對其他人保密哦』。」

「那那那那」

「那種話根本就沒說過,嗎?」威廉點了點頭「當然沒說過。你們所有人都一句都沒說。啊對了,要清楚這張床放不下你們這麽多人啊。」威廉又搖了搖頭「要是不願意沒沒其他辦法,這個房間就只有這一張床。」

「不是這個問題!」

——提亞特又升高了自己的聲音。

「吵·死·了!!」

從旁邊傳出來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門口仁王立著一個,混雜著輕蔑和失望的化作鬼的柯朵莉。

說教一直持續到了早上。

順便,這四個人完全解決了因爲害怕晚上睡不著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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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2 pm

第三卷 特典『一個問題與四個答案』 -ultimate decision-
「飛空艇因爲事故墜落到了一個無人的浮遊島。

生存下來的只有你和你最重要的人。

一個月後會有定期運輸艇通過。也就是說,在此期間沒有任何的求助手段。但是很遺憾,你們所保存的糧食無論怎樣都只夠一個人用。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麽做?」

在某個夏日的午間。坐在多面的艾瑟娅·馬澤·威爾迦裏斯突然問出了一個奇妙的問題。

「那是什麽。心理測試之類的嗎?」

用叉子卷著意面,柯朵莉·諾塔·塞尼奧裏斯問了回去。

「昨天在書上看到的東西。嘛,差不多都是這種東西。

詢問每個人不同的思考方式並且進行解答和指導,什麽的。放心吧,即使什麽都不回答也不會分析你的心理的。」

「其實怎樣都無所謂啦——不過,我覺得很怪啊?說什麽人人都有不同的思考方式,要是妖精的話無論誰想的都是一樣哦?」

「哦?是怎樣?」

「把糧食全部留給那個人,自己離開這個島。要是那個人真的很重要,那麽肯定就要確保他的安全。

也不會輕易的放棄自己的性命。妖精族本來就可以飛,離開這個島在力盡之前找到其他的飛空艇的概率又不是零。」

「哦——?……怎麽說呢?果然是柯朵莉啊。」

「什麽啊,你那很下流表情。難道你的答案還是其他的嗎?」

「這麽嘛。

只夠一個人一個月的糧食的話,兩個人分就能支撐半個月。所以嘛,我們就用剩下的這半個月的時間尋找可以離開或者進行通訊的手段。在島內探索,根據星星確定方向和坐標,在飛行艇裏尋找一些還能使用的物品。能做的事情可是很多很多的。」

「等、等下!那利用問題的漏洞的回答可以嗎?」

「問題可是考慮到各種各樣的方式呢。當然可以這麽想,或者說要是禁止了從一開始就做不成了。……蓮你怎麽想?」

坐在柯朵莉旁邊的少女——涅芙蓮·盧克·因薩尼亞,被叫到擡起了臉。停下了撕著面包的手,問了一句「什麽?」。

艾瑟娅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要是蓮的話會怎麽做?」

艾瑟娅再問了一遍。柯朵莉追著她的視線轉向了蓮的臉。

到底蓮會說什麽呢,之見她「嗯——」的稍微了思考了一下。

「睡覺。」

很平穩的說了出來。

「要是等著就能得救的話,那就等著。要是食物不夠的話,那就不要讓肚子餓著。要是一個人等待著很寂寞的話,連個人就沒問題了。完美。」

涅芙蓮很自豪的用鼻子哼了一聲。柯朵莉和艾瑟娅相互對視了一下。

「……這還真是和柯朵莉完全不同的答案啊。」

「這、這樣說的話艾瑟娅也不是一樣不普通嗎?比起你們來說,我的答案還是稍微的平常一些的。」

「真是惡劣啊。要是這麽說的話,下一次你難道會回答什麽都不做?要不然接下來問進食堂的人,看是否能回答出和柯朵莉一樣的答案。」

「求之不得!」

艾瑟娅壞心眼的笑著。柯朵莉喘著氣挺著胸。【蛋殼cen:這是氣的。】

在兩人互相對視之前,食堂的門口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姿。

「啊」

兩個少女的聲音重合了。並且都認知到了這場勝負自己的失敗。

「诶?诶?怎麽了?」

注意到兩人視線,食人鬼的女性妮戈蘭特困惑著後退了半步。

「那個很重要的人,到底身上長著多少肉啊?」

攤開兩只手,如同花兒一般笑臉的妮戈蘭特這麽回答道。

「與自己最重要的人身心合爲一體,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啊。兩個人幸福的結合在了一起,而且糧食問題也解決了。只要肉體的分量越多,這越不算問題啊?」

無論是誰的一般看法,還是各種各樣的思考方式,還是爲了得救而尋找一切的手段。這所有的所有,都怎樣都好了。

兩個少女坐回了桌子旁,繼續吃著食物。

「很平常的吃著飯,是這麽的幸福啊。」

嘴裏塞著炖煮的蔬菜,艾瑟娅感歎道。

「在無人島陷入絕境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可能,肯定。」

一邊用叉子卷著意面,柯朵莉一邊小聲的嘀咕著。

在兩人的身邊,已經吃完的涅芙蓮雙手合十,向著空菜盤說了一句「多謝款待。」。

這是某個夏日的午間。

時間緩緩的在妖精倉庫裏流逝。

——此時,還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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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3 pm

第四卷 「希望斷絕的彼端」-despair and desire-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chaosfighter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Naztar(LKID:wdr550)

妮戈蘭曾想過,那孩子說不定能活下來。她也有意相信奇迹。可是,現實推展的方向卻全然無視了她那樣的心願。

護翼軍的高速艇從地表回收了一具屍首。

那是直到前些日子爲止,都還是珂朵莉‧諾塔‧瑟尼歐裏斯的物體。

──走出房間的妮戈蘭反手將門帶上。

接著,她背靠通路牆壁,當場滑坐在地。

咒燃爐的震動隆隆作響地搖晃妮戈蘭全身。簡直像待在母親胎內一樣,她腦海裏閃過如此的妄想。她覺得這想法不合宜,立刻用理性加以驅散──在這裏的只有已經逝去的生命,還有遲早會喪失的生命,而非正准備出世的生命。

妮戈蘭所在之處是主要于二十多號懸浮島之間巡邏,由護翼軍擁有的中型巡邏艇上。

「──看這東西讓你難受了。」

軀體壯碩的爬蟲族(Reptrace)身爲將妮戈蘭找來這艘巡邏艇的事主,聲音低沈地出言安慰。

「戰死沙場的妖精兵本應不會留下屍骸。她們會碎散成光粒,消融在風中……正如你先前所說,珂朵莉早就不是妖精了。」

「是啊。」

目光仍落在地上的妮戈蘭虛應。

房裏擺著恐怕直到不久前仍是珂朵莉的物體。

或遭重擊,或遭砍斷,或遭貫穿,或遭磨耗。總之,各式各樣的傷口讓原爲少女的肉體受損得幾乎不留原形。不過更而甚者,恐怕是少女靠蠻勁發揮了超出自身極限的身手所致,筋骨肌腱的撕裂傷尤深且多,重創了她的身體。

妮戈蘭不禁用雙手捂住嘴邊。她拚命將湧上的嗚咽壓回喉嚨裏頭。至于同時冒出的眼淚就忍不下也遮不住,只得認了。因爲她只是個食人鬼(Troll),有別于多臂型的鬼族,手臂也就兩條而已。何況──

「那孩子真的努力過了,對不對?」

因爲妮戈蘭是食人鬼,肉的狀態只要看一眼,她就了解──那具屍首闖過了多麽激烈的戰鬥,當中又伴著多麽激動的情緒。

在戰鬥的過程中,少女恐怕絲毫不惜操壞自身肉體。

當人越接近死亡,越能劇烈催發體內的魔力(Venenom)。而她催出的那股力量,就足以強行驅策接近殘廢的身體持續惡鬥才對。即使皮開肉綻,骨頭碎裂,血液流失,她仍要將余命全用于眼前的戰鬥。

「葬禮如何是好,還是采用鬼葬嗎?」

在各色種族、文化乃至生死觀都交相混雜的懸浮大陸群(Regulu Ere)上,對待死者的方式同樣五花八門。諸如火燒,土埋,任憑風吹鳥啄,泡在精油內保存,交由地方政府當垃圾回收等。

在那當中,鬼葬算較爲普遍的埋葬法之一。內容單純明快,就是找擔任禮儀師的食人鬼將遺體吃掉。吞食其他生命來存續自我的存在告終後,就該再成爲其他生命的糧食……儀式本身是基于如此的理念。

「……別那樣好了。」

妮戈蘭具備禮儀師資格。只要她現在自告奮勇,儀式要順她的意辦理應該很容易。

可是,她沒有那樣的意願。

以往犧牲的妖精兵們都沒有得到祭吊,只是隨光而逝。要讓珂朵莉成爲唯一例外──即使實際上只有她是特別的存在──妮戈蘭仍會感到遲疑。何況……

「那塊肉已經變得空空洞洞了。我對靈魂或魔力那些並不熟悉,但我看了就曉得,它已經將意念還有求生的力量全部吐盡。吃了也無法承繼任何情思的肉,我吞不下。」

「嗯。」

對話中斷了。

盡管情緒仍在內心掀起駭浪,發抖的嗓音及眼淚倒勉強平歇了。

妮戈蘭站起身。

「……話說回來,另外兩人怎麽了。他們墜落的位置離得不遠吧,沒一起找到嗎?」

「關于那件事。」

爬蟲族的目光猶豫似的遊移于半空。

「我有接到一條確定的消息,還有一條則不確定。你想先聽哪一邊?」

什麽問法啊。她心想。

難道不是分成好消息和壞消息嗎。倘若如此,妮戈蘭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叫對方只告訴她好消息,剩下的都別說。總之,她現在不想聽見任何一件會讓心情更低落的事情。

「……麻煩你從確定的消息說起。」

「〈最初之獸〉在那塊地方出現了。這就是地表的探索行動中途喊停的理由。同時,也是無法再繼續進行探索的理由。」

「它厲害嗎?」

「不清楚。有史以來,從未有人與那頭〈獸〉交戰過。」

「既然這樣──」

「因爲戰無可戰。萬物光是靠近〈最初之獸〉就會灰飛煙滅,失去形體及生命,化作區區的沙粒。」

那頭〈獸〉本身不具惡意、敵意及殺意。它光是存在于那裏就構成威脅。無人能夠靠近,也無人能夠碰觸,因此無人能敵。連要向它挑起戰鬥都不行。

換句話說,和珂朵莉一起喪失于地表的其余兩人──威廉‧克梅修和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已經連遺物都找不著了。

「……是嗎。」

妮戈蘭背靠牆壁,用雙臂緊緊摟住了自己。

「那就是確定的消息啊。那麽,另一條消息是什麽?」

她不抱任何一絲期待,催促對方繼續說。

目前她位于谷底。就算再聽見什麽,情緒也不會比現在更低落。她抱著無所謂的心態如此笃定。

「據說大賢者用了失落秘術來尋找威廉的行蹤。那招似乎叫心跳探測,能追蹤有生命之人到天涯海角。」

──嗯?

話題變得有些不對勁了。

提到大賢者,可是創立這座懸浮大陸群的核心要角。其年齡少說也超過五百歲,還通曉種種古代秘術,見識比任何人都淵博。是無論現在或以後,應當都會像從前一樣繼續保護懸浮大陸群的傳奇級人物。在孩童的繪本或學院教科書都是如此記載。

還有──雖然妮戈蘭當時聽見那套說詞實在無法置信──同樣身爲活生生傳奇的威廉曾經表示大賢者跟他是老交情。因此,偉大而令人敬畏的大賢者會動用傳說秘術尋找威廉行蹤這件事固然令人疑惑,但是妮戈蘭倒不驚訝,然而──

「你說……那是用來追蹤有生命之人的秘術……」

「結果威廉似乎『仍位于大地的某處』。」

「……──唔?」

妮戈蘭倒抽一口氣。

怎麽會。不可能有那種事。

不對,可是會偵測到那樣的結果,應該就是那個意思。可是可是。

「目前未有結論。當大賢者那般的高人動用秘術,卻只查出『位于某處』這樣含糊的結果時,事態就已經失常了。然而,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可能性還在。

哪怕據說能追蹤有生命之人的古代秘術效果並非萬全,見效了仍是事實。不管怎樣,從中都能孕育出一線希望。

「或許,那名戰士如今仍投身于某處的戰場。」

「嗚啊。」

妮戈蘭發出怪聲。

「嗚啊……」

緊接著,理應好不容易才停住的淚水,總算才吞下去的嗚咽,又因爲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理由冒了出來。而且,這次食人鬼的兩條手臂沒能攔住任何一邊。

她明白。這確實是不確定的消息。並不代表這樣就能認定威廉還活著,應該在他身旁的奈芙蓮當然更無法一並解讀爲性命尚存。但即使如此,她內心的聯想還是停不了。

絕望的意思是希望斷絕。如果害怕那種痛,就不該抱持希望。即使妮戈蘭的腦袋如此理解,湧上的欣喜卻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

咒燃爐隆隆作響,像搖籃一樣地搖晃著。

女食人鬼哭哭啼啼,像嬰孩一樣放聲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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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3 pm

第四卷 「甜蜜溫柔的夢裏」-puppets on stage-
1.父女

愛爾梅莉亞‧杜夫納不知道母親的長相。

她從懂事時就只有父親一個家人。

而且,她對父親知道得也不多。

父親幾乎都不回自己的家。他白天做兌幣生意,晚上則會去情婦那裏。

偶爾回公寓看女兒的臉,也就是一聲不吭地確認人還活著罷了。在那種時候,他會順手似的將所需的最低生活費留在桌上再走。那幾乎就是他們倆之間曾有的一切交流。

因此,少女小時候是獨自過活的。

她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地長大。

事情發生在少女七歲的某一天。

疑似涉及犯罪的父親被同夥捅死了。

于是,少女當然就被趕出了公寓。

沒有其他親人可以投靠的她,會直接被送去寇馬各市營的養育設施──本應是如此。然而,有個疑似是偵辦父親犯罪情事成員之一的老人(大概),在這時候出了意見。據他所說,相見便是有緣,他想將這個女孩交由自己名下的養育院來照料。

在場的衛士及官員都別無理由反對老人提出的主意。而且,少女當然跟不上自己身邊環境的劇烈變動,也就沒有余裕置喙了。



那名老人帶少女前往的地方,有座陳舊的木造建築。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家──老人如此告訴聽得有耳無心的愛爾梅莉亞。

然後呢,那幾個家夥就是你的家人──這句話當然也直接穿過了少女的耳朵。對她來說,家是指那棟公寓裏的小房間,家人則是指幾乎見不到面的父親。一下子突然被吩咐從今天起會有新的人事物取而代之,她也聽不懂意思。

話說到這裏,有個少年似乎看見了他們倆,便朝著兩人跑過來。

老人認出少年的身影,就告訴他,家裏有了新成員。

少年探頭看向少女。

──你是怎麽了,一臉無聊的樣子。

少女只朝他瞥了一眼,然後立刻轉開目光。當時她不太有心情跟人講話。何況對方是個一見面就出言不遜的小孩。

──欸,你幾歲?

少女不理對方。

──哎,幾歲都一樣啦。反正我比你早來這裏就對了。

少女不理對方。

──聽好喔,你來這裏以後,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我比你早來到這個家,那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可以叫我哥哥喔,我特別准你叫。

少女不理對方。

──怎樣啦,真不可愛耶。

如此互動一陣子以後,少年就放棄繼續搭理少女,敗興似的離開了。少女只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然後目光便落到腳邊。

她希望對方別理她。

她才不需要家人。就算突然把那種東西推過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用不著別人多管,她自己就會設法活下去。

只見老人無奈地聳了聳肩。

接著,到了當晚。

環境劇烈變動。持續不斷的緊繃狀態。未成熟的體力與精神力。

以結果來說合情合理,少女病倒了。

她發了高燒,病得沒辦法下床。

腦袋昏沈,呼吸困難,胸口疼痛。

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掉呢?愛爾梅莉亞在意識朦胧間思索。

她腦子裏明白這只是懦弱下的想法。而且,她還冒出了就算沒命也無妨的草率念頭。這麽說來,自己原本就沒有多麽強烈地想要活下去的心。既然這是段多活也別無意義的人生,就此結束也不壞。

有某種冷冷的東西被擱到額頭上。

少女的意識依舊恍惚,沒有察覺到那是塊濕毛巾。只不過,她覺得稍微舒服了一點點。對,一點點而已。

──哼。

──不可愛還害人花工夫照顧。

那句抱怨,她也幾乎沒聽見。

抱怨者勤快地更換吸收熱度的毛巾。後來桶子裏的水不冷了,他甚至在夜裏摸黑到井口另外打水。

在那樣的過程中,少女的意識稍微恢複鮮明了。

她隱約曉得,身旁有人陪伴著。

──唔哇,已經這麽晚啦?

而身旁的那個人,似乎驚訝地說了些什麽。

──糟糕,我也要早點睡,否則早上會起不來。

對方發出起身的動靜。少女沒有連那個人自言自語的內容都聽清楚,但她只知道對方准備離開了。

少女的手兀自動了。

那名人物的衣袖被她用無力的手指頭抓住。

「──爸──爸──」

同樣地,嘴巴也自個兒動了。

「──不要──走──爸──」

少女聲音顫抖,還用細微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小小音量訴說著什麽。

原本打算離去的某個人遲疑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又當場坐下來。

──別擔心。

──你的「爸爸」就在這裏。哪裏也不會去啦。

騙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話。

愛爾梅莉亞的親生父親死了。而且,他在生前幾乎都不跟女兒說話。要他用溫柔話語表示關心自然更不可能。

即使如此,少女還是依了那句謊話。

她摸索出「爸爸」在身旁的手,拚了命地握緊。因爲她希望有人陪伴,她全心全意地依靠在身旁的某個人。她向冒牌父親索求真正的溫暖。

到最後,那只溫暖的手溫暖地回握了少女的手。

「爸……爸……」

──噢。

出聲呼喚,就會得到回應。

好高興,少女心想。

在希望有人陪伴時,能夠有人陪著。光那樣就能感到幸福,難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嗎──她甚至冒出了像這樣有些曲折的想法。

後來,對于當晚的事情,照顧她的少年曾如此表示。

據他所說,在養育院這樣的地方,有人生病並不算罕見。主要是因爲父母過世或生活環境劇烈變動,家裏的新成員常會身體失調而病倒。像那樣的孩子,少年看過好幾次。

再說,在病臥時呼喚爸爸媽媽,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認識的家人都不在了,又來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內心不可能不孤單。更不可能逞強到底。因此,在身心都衰弱不已的夜晚,就會冒出那種話。算不上稀奇的事情。在這間養育院的每個人都經曆過同樣的心路曆程。

所以說,不需要感到難爲情或丟臉之類的。自己會把這件事忘掉,因此你最好也盡快忘記……少年輕輕地甩了甩手,並且對少女說了大意如此的話。

「……不要。」

愛爾梅莉亞明確得連自己都訝異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畢竟,當時她是那麽的溫暖,那麽的安心,那麽的高興。她不希望爲了無關緊要的理由,好比說因爲事情不稀奇或者稀松平常,就抹煞掉寶貴的回憶。

「叫我忘記這件事,我絕對不要……爸爸。」

少年露出排斥的表情。

呃,你還不如叫我哥哥啦,我才不想在這種年紀就成爲一兒之父──少年開始哓哓不休地講起這些喪氣話。那模樣確實感受不到足以稱爲父親的威嚴或派頭。不過……

「誰教威廉一點都沒有大哥哥的味道。」

要那樣說的話,再怎麽想,我也沒有爸爸的味道吧?

「那碼歸那碼,這與那是兩回事。」

我們講的是同一件事吧!你爲何要那麽堅持把我當老爸?

「要說爲什麽,那是因爲……」

她想了想。

「秘密。」

然後,才撒嬌似的閉上單眼吐舌扮鬼臉。



────────她睜開眼睛。



在黑暗中,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天花板消磨時間。

窗外微微聽得見鳥鳴聲。想來是黎明近了。

「嗯……」

感覺像做了漫長的夢。

而且,自己好像還沒有從那個夢醒來。

那好像……並不是惡夢。至少,內容和小時候讓自己吃足苦頭的那個惡夢不同。

腦袋昏沈。無法好好地思考。

蓦地。她從床上起身,甩了甩頭穿上拖鞋。帶著猶仍在夢中的心境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木造的破爛地板叽嘎作響。

接著……

「啊。」

她在那個房間,見到了那名人物。

眼熟的黑發還有溫和臉孔。修長體格躺在沙發上似乎嫌窄了些。

「……爸爸?」

瞬時間,她的意識有如破曉霧散那樣地清醒過來了。

自己是什麽人,爲了什麽而來到這個房間,接下來又該做些什麽,她統統想起來了。

「不行不行。」

她啪搭啪搭地踏著拖鞋折回走廊。

養育院的早晨可忙了,有許多事該做。她想在太陽升起前先打開窗戶,還得在小不點們醒來前准備好早餐。還有,爲了挑在意外時間回來的家人,她也希望將早餐做得豐盛一點。

今天大概會變成久違的忙碌日子。

「回來前至少捎個聯絡嘛,這個笨爸爸。」

他遲早會睡醒。然後開頭第一句就會說他餓了。

每次都這樣。是不是真的餓倒令人懷疑,不過她這個「爸爸」每次回到這裏,就會要求吃飯。彷佛急急忙忙地想將離開期間的日常生活補回來。

「好。加把勁吧。」

她微微笑了笑,然後將愛用的圍裙拿了出來。

2.異鄉客

威廉明白,自己已經無法再戰鬥了。

如果勉強上戰場就會死。他也做好了那樣的覺悟。

而且,威廉積極地接納了那一點。少女們會前往戰場。自己則待在和平的地方,目送她們的背影──對此,他也接受了。

明明如此。

當飛空艇「車前草」遭遇〈獸〉的襲擊時,威廉本身卻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應戰。他選擇離開沈睡不醒的珂朵莉身邊,催發魔力,一心一意地破敵。

在戰場遇上的菈恩托露可看見威廉那模樣,所給的評語是:「打算用珂朵莉當藉口了斷自己。」而這句話,恐怕正確無比地點出了他當時的心態。

威廉想一邊殺敵,一邊尋死。

他想緊握著保護少女們的決心,放棄那以外的一切。

爲了那自私的心願,他利用了戰場。他踐踏自己原本想等待少女們回去的決心。

威廉盡力了。他甚至做了理應辦不到的事。

他久違地使出渾身解數催發魔力。他的耳畔聽見自己血液變濁,肌肉燒毀的聲音。反正自己的身子只要作戰就會死,拿捏力道也沒有意義。而且,既然以後再也無法戰鬥,就算疼痛與苦楚也都不要緊。他使出全力,痛快到不能再痛快地大鬧了一番。

然後,威廉的心願理應實現了。

在護翼軍擔任二等咒器技官,身爲妖精倉庫負責人的威廉‧克梅修,理應已經在激烈戰鬥中喪命了才是。



鳥兒啾啾啼叫著。神清氣爽的早晨。

「呼啊啊~……唔。」

威廉坐在養育院的屋頂,忍住呵欠。

接著,他用微微泛淚的眼睛朝四周望了一圈。

熟悉的街景,保持著整片熟悉的模樣,

遠方可見的綠色,是亞當家的集合農場;跟前那棟矮房則是禮拜堂;而五顔六色地散布在周圍的磚造屋頂,每一棟都是廉價公寓;在邊邊隨風飄揚的紅色旗幟是冒險者公會(Adventurers Guild)的證明;再過去,在灌溉溝渠的另一邊,整片都是寇馬各的中央市區。

有幾根煙囪冒著煙。

居住于這個世界的人們正在准備早餐。

是的。人們活著。爲了活過今天這一天,他們開始了活動。

當然,他們不可能是真正的居民。

大地老早就與以往曾在那上頭繁榮的人族(Emnetwiht)一同滅亡了。

據史書記載,那是超過五百年以前的事。在當時人類們的帝國中央,也就是王城一帶,出現了名爲〈獸〉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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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3 pm

它們強大非凡,數量又多,而且迅速。它們以史上任何軍隊都辦不到的速度逐步侵蝕世界。在短短幾天內,構成帝國的主要都市國家就消失了好幾個。

被消滅的不只是人類。它們毫無區別地將位于大地的一切逐步吞沒。無論是草木、動物、昆蟲、古靈族(Elf)還有彼此敵對的各個種族。彷佛萬物存在于那裏就有罪,它們一律將其逐步吞沒了。

真正的大地,如今已經是只有灰色風沙肆虐的凋敝荒野。

生存下來的些許人們則順從偉大的大賢者引導,逃到了飄在天空的懸浮群島。然後,他們便在那塊土地上建立了細水流長的文明。但是毫無幸存者的種族,自然就連通往天空之道都沒有爲其打開。

「混帳。」

爲了不讓別人聽見,威廉在口中低聲咒罵。

人類已經滅亡。我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告訴自己。說起來,這幕光景就像日記簿。遙遠過去的回憶被喚醒,才勾起了他懷念的心思而已。

自己該回去的地方並非這裏。而是在那遙遠的天空上。

『好寬廣。』

短短一句。

威廉聽見坐在旁邊的奈芙蓮用懸浮大陸群的公用語嘀咕。

『這裏是幾號島呢?』

『爲什麽要問我?』

『因爲你好像知道這裏是哪裏。』

她說了讓威廉要肯定或否定都微妙地困難的話。

『……這裏是帝國領內的寇馬各市,在我們腳底下的則是佛利拿紀念養育院。理當是那位偉大的第十八代正規勇者(Legal Brave)尼爾斯‧D‧佛利拿創設且親自經營的寶貴養育院。』

鮮少露出表情的奈芙蓮臉上有了納悶之色。

『由勇者經營?我沒聽過這種事……冠了帝國之名,表示這裏是六號懸浮島?』

『懸浮大陸群才沒有勇者吧。這裏是地表啦,地表。』

奈芙蓮的臉色變得越來越不解了。感覺有點逗趣。

『地表上應該也一樣沒有勇者了吧。』

『問題就在那裏。大地在五百年前就滅亡了。』威廉一邊回答,一邊環顧四周又說:『不過,這肯定是位于我記憶中的故鄉光景。』

奈芙蓮的視線跟隨在後。

『……這裏,是過去的地表。』

『對。』

『地表的底下,就沒有其他土地了?』

『那當然。』

這是個不合邏輯的問題,不過威廉明白奈芙蓮想表達的意思。

奈芙蓮是在懸浮大陸群出生長大的現代兒童。所以,她當然認爲這片景色只會在幅員有限的懸浮島上出現,這是灌輸于她腦中的常識。稍走一會兒就會碰到島塊邊際(Rim),探頭往下看則有整片灰色的大地。如此的認知深植在她體內。

縱使奈芙蓮理解「無邊無際的肥沃大地」這樣的知識,想像力應該也無法追上。

『那座山似乎在好遠的地方。』

奈芙蓮指向遙遠彼方。

『啊~對啦。從這裏到那邊,距離差不多等于六十八號島的寬幅。』

『再過去還有地面嗎?』

『有。搭馬車大約兩天車程的地方,有座滿大的城市。再過去的話──』威廉在腦海裏攤開帝國的地圖說:『好一陣子看見的都會是谷倉地帶,越過河川以後有片大森林,還有山脈……從那一帶算起,就是和古靈族的交戰區。』

『……我感覺有點不舒服了。』

『嗯,我懂我懂。動腦子想像超乎常識的龐大東西,就會有那種感覺。』

『可是,大地滅亡了。』

『沒有錯。』

『那麽,這些景象是怎麽變出來的?』

『這個嘛,我想大概是……』

威廉一邊回答,一邊確認自己的胸口。可以看見穿了繩挂在脖子上的金屬片正發出微微的魔力光芒。

這是蘊藏言語理解之力的護符(Talisman)。靠配戴者的些許魔力來運作,並居中發揮言傳意會之效的玩意兒。

方便歸方便,但這東西也有缺點。

語言互通未必永遠能帶來好的結果。比如謊話或痛罵,就是在意思表達出去以後才會構成其意義的「攻擊」,能理解所有語言,等于將直接承受那一切的「攻擊」。在啓用這塊護符的期間,外界傳來的訊息都得照單全收,因此對心靈幹涉型的攻擊抗性會極端低落。由于在懸浮大陸群的生活中並沒有造成問題,威廉就將這點忘得一乾二淨了。

而護符目前正無視于威廉的意志在運作。這代表著什麽?

『……大概是場夢吧。』

奈芙蓮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威廉。

『呃,慢著,我不是那個意思。當然不是指單純的夢,我猜我們是受到了類似夢境性質的異禀(Talent)攻擊。』

以往身爲准勇者(Quasi Brave)的威廉行走于大陸活躍時,曾和那類惡魔交手過。

所謂惡魔,就是指專門誘使高潔之人墮落的精神體種族。它們會用盡手段誘惑人類,使其拋開自制心或信念。當中有一項手段,就是這種運用夢境的心靈攻擊。

『映射目標的記憶,再量身打造出對中招者來說與現實相像無比的夢幻世界。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目標完全成爲那個世界的居民。你要小心喔,假如完全失去想從這裏脫逃的意念,在那個瞬間對方就贏了。』

『那麽,這場夢之所以跟從前的大地一模一樣……』

『對方大概想靠這片景象來讓我沈淪吧。』

實際上,那對威廉而言是有效的攻擊。光像現在這樣,他的心就快要因爲懷念與思慕之情而溶化了……不過,只要心裏如此自覺就可以抵抗。他有辦法定心不輸給誘惑。

『夢裏的世界……』

奈芙蓮嘀咕以後,戰戰兢兢地擰自己臉頰。

軟嫩的臉頰肉活活地被拉長。

『好痛。這真的是夢?』

她的眼角泛上一絲淚水。

『這個夢的賣點就是不會醒,所以沒那麽容易露出馬腳。』

『那我們要是在這裏什麽都不做,會有什麽後果?』

『對方的目的在于讓我們完全成爲這個世界的居民。爲了得逞,就會動手對世界搞鬼。』

『對世界……搞鬼。』

『畢竟對方是世界的造物主。除了直接對我們出手,有記憶當材料就能爲所欲爲。

過去倒是有名爲惡魔族的一支種族專門用這套誘惑人。它們也有許多花招。屍魔(Aeshma)會讓登場人物死個不停,爭魔會來索命,富魔(Mammon)會讓人得到大量金錢或寶石。有一次我還對付過名叫色魔(Succubus)的家夥……』

色魔主要是透過強行實現性方面的欲望來讓人類沈淪。因此當時威廉陷入的夢境,就充滿了那方面的誘惑。

該怎麽說呢,這實在不方便對女孩子詳細解釋。

(後來有段時間,我都沒辦法好好正視黎拉或艾米莎的臉……)

『哎,不提那些了。』

『色魔會讓人作什麽樣的夢?』

奈芙蓮偏頭。拜托,別對這個感興趣。

『我說過,不提那些了。』

威廉硬是改變話題。

『雖然不曉得敵人的真實身分,但對方的目標十之八九就是我。』

身邊的奈芙蓮……難以想像是夢中的冒牌貨。因爲舞台設定于過去的大地,有她在太不搭調了。她十之八九是和威廉一同遭殃的本尊。

『簡單說呢,只要我遲遲不肯放棄逃脫的意志,對方就會主動對這個世界添增變化來逼我屈服。到時候就有機可趁。我們要揪出敵人的真面目,然後展開反擊。』

『有必要反擊嗎?』

『當然有吧。這樣下去再過多久也無法從這裏逃脫。』

『有必要逃脫嗎?』

……………………

『要是離開這裏,我和你,肯定立刻就會死。』

大概正如奈芙蓮所說。

原本在現實中瀕臨死亡的他們被敵人擄獲心智,如今才會待在這個世界。換句話說,兩人在現實中的肉身非常有可能早就成了屍體。

或者,也許在夢境中渡過的時間,連現實中的短短一瞬都不到。若是那樣,從這裏逃脫就有可能回到尚未喪命的肉身。然而在那種情況下,不難想像他們恐怕過不了幾秒又會面臨同樣的下場。

『我們哪裏也回不去。』

『……問題不在那裏吧?』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的威廉提出反駁。

『你別胡思亂想。如果失去逃脫意願,就會永遠成爲這個夢的居民。就算敵人的目標只有我一個,也不代表你能夠安全。』

『……嗯。』

奈芙蓮點頭,然後沈默下來。

她怎麽了?威廉心想。

原本她就是個脫離俗世,言行不可思議而醒目的少女──然而,威廉目前從這個女孩身上感受到的異樣感和平時有些不同。發呆的表情一如往常,可是潛藏在底下的情緒卻隱約可見。

目前,奈芙蓮有某種迷惘。

欸~爸爸~!

有人從底下用帝國語叫威廉。

光聽見那聲音,威廉就會冒出胸口被勒緊似的錯覺。

威廉探頭往下面看,來到玄關外的愛爾梅莉亞……具有愛爾梅莉亞外型的某種物體正仰望著他們這邊,並且用力揮手。

他的心坎痛得像遭到翻攪。

愛爾梅莉亞。那道身影。那陣嗓音。失去這些時,威廉不知哀歎了多久;爲了對這些死心,他不知痛苦了多久。即使沒辦法完全拋開,光是能緩和那種痛,對他來說就是莫大的救贖。如今,像是要否定威廉兩年來的那些憂惱,她的身影就在這裏。威廉聽得見她的聲音。

你怎麽會待在那裏~!早餐做好了耶~!

『她在說什麽呢?』

奈芙蓮只聽得懂懸浮大陸群的公用語。

『她說要吃早餐了。總之,之後的事情等吃過飯以後再想吧。』

『……嗯。』

奈芙蓮點頭。

『別擔心,愛爾做的飯很好吃喔。和妮戈蘭的手藝比,也不會遜色到哪去……』

威廉說到這裏,才低聲補充:『除了肉類菜色以外。』食人鬼對食用肉的理解及執著可謂超越人智。就算是愛爾梅莉亞也比不過對方。應該說,威廉不希望她贏。

『我並不是介意那個。』

『嗯,要不然你在介意什麽?』

威廉隨口問了問,奈芙蓮卻不回答。她默默催發魔力,讓背後生出閃耀著灰白光芒的幻翼,然後直接飛下屋頂。

妖精的翅膀不具實體,雖然這稱不上原因,但物理法則並不被她們放在眼裏。奈芙蓮絲毫沒有鼓翅就飛了起來,降落在大地以後,便讓翅膀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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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3 pm

唔哇──愛爾梅莉亞的尖叫聲傳來。這也難怪。既非勇者也非冒險者,更不是騎士的一般民衆,對于女孩從天而降的畫面應該看不習慣才對。

真受不了。

威廉一邊搔起後腦杓,一邊也小試身手地催發魔力。

現場留下了宛如小規模爆炸的炸裂聲響,威廉縱身躍起。劇增的腿力輕易地超越常人肉體所能容忍的極限,令他的身體騰空。

威廉在空中稍微調整姿勢,然後著地于奈芙蓮身旁。

鞋印深陷于地面。塵土飛揚。

『威廉……!』

『我沒事。』

威廉制止一臉擔心的奈芙蓮,並確認自己身體的狀況。

沒什麽部位會痛。

他在原地試著輕輕跳了幾次。催發的魔力發揮出原有功能,確實地活化了威廉‧克梅修的全身上下。

原來如此。看來他們在現實具備的能力都保持原樣帶到了這個夢境,只有肉體上的傷害被移除。而且,既然身上沒有傷勢,威廉就能毫無窒礙地動用自己以往身爲准勇者所培育的力量,還有原本他已經死心地認爲無法再用上的一切戰技。

『對了,關于你剛才提到的。』

『啊?』

『假如是名叫色魔的那種惡魔,又會讓人作什麽樣的夢?』

『……把那忘了吧。』



寇馬各市的郊外有棟建築。

其正式名稱爲帝國寇馬各市佛利拿紀念養育院。是由那位偉大的第十八代正規勇者尼爾斯‧D‧佛利拿自費創設的寶貴養育院……單看名稱和來曆固然有派頭,但其余部分就毫無派頭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破舊。若有二言則是非常破舊。

那是棟上了年紀的木造建築。有兩層樓還算小具規模。八成是經由外行人反覆修補的牆壁和屋頂到處看得出痕迹。它改裝自原本預定要拆除的幼年學校,因此曆史可不輸尋常的石砌建築。彷佛刮一陣大台風就能將其連根吹走,說不出的脆弱。

過去,那是間私人經營的養育院。

住在那裏的孩子們,目前有二十一個。他們早就看透了不中用的大人,都勇敢而聒噪地活在當下。

威廉‧克梅修是這間養育院的居民。

話雖如此,他最近五年幾乎都沒有回來。爲了成爲勇者而修行,還有當上准勇者之後的使命,讓他遲遲沒有空回來。但即使如此,當事人至今仍認爲自己是養育院的居民。

來養育院不久的孩子們見到年長的陌生男人,大多會明顯表露出恐懼。不過,當威廉對孩子們露齒一笑,他們立刻就會放下戒心。毫無威嚴的長相只有在這種時候格外派得上用場。

至于另一群早就認識威廉且年紀較長的孩子(多以十歲左右的孩子爲主),反應就更好懂了。

「什麽嘛,原來爸爸回來了啊!」

「喂~教我使劍啦~之前你說過下次回來就教我的吧~」

「這次你是去哪裏作戰,你砍了一堆古靈族嗎?」

他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巴著威廉。

「嗨,你們都過得好嗎!」

威廉不分男女地將孩子們一個一個抱緊,互蹭臉頰,還使勁亂撥他們的頭發。

孩子們吱吱喳喳地開心喧鬧。

「好了好了,爸爸還有大家都一樣,別在用餐時吵吵鬧鬧的。這樣沒有規矩吧?」

被愛爾梅莉亞責備,他們乖乖坐回座位用餐。

有苦味的沙拉配酸甜醬料。將近遺忘的滋味搭配讓威廉胃裏隱隱作痛。

自己想守護的事物。

想回到的歸宿。

想再見一面的人。

想再聽一次的聲音。

明明沒多大天分,卻依然不停揮劍的理由。

威廉無意說自己想要的全都在這裏。可是自己以往一度失去,還爲此所苦,爲此痛哭而放棄的衆多事物,肯定都在這裏。如今它們化爲孩子們的成群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然而,即使如此,它們依舊不是真貨。對此心生動搖,到頭來,只會背叛真正的愛爾梅莉亞他們……背叛在五百二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些孩子罷了。

光是像這樣講話,威廉又快要哭了。他想抱緊孩子們。

他忽然想到。萬一自己不再壓抑這種沖動,狀況會變得如何?突然被緊擁入懷的這個女孩會做出什麽反應?

──停下來停下來!喂喂喂,他們正在看喔,小朋友們都在看喔!

一開始,她大概會像這樣排斥。但不會抵抗。而且她遲早……

──真是的。爸爸好羞羞臉喔。

──只有塊頭長得大,內在還是個小孩。

她遲早會像這樣接納他的。

她會帶著傻眼似的表情,卻又語氣溫柔地回抱他。

威廉可以輕松料到。能料到這些,令他感到難過。

「爸爸。」

「怎樣?」

「你的表情變來變去,滿惡心的耶。」

喂,太狠了吧。那樣說真的有點傷人喔。

「爸爸每次都回來得好突然呢,對不對?」

愛爾梅莉亞語氣狀似不太高興地說了帶有怪罪味道的話。

「而且爺爺也是那樣子,雖然可以了解當勇者大概就是那樣的工作,卻還是會覺得事情應該有個限度,對不對?」

嘀嘀咕咕的口吻好似在發牢騷,然而她一臉開朗,腳步也輕快。

威廉也很清楚,她在各方面都是個不太坦率的女孩。因此,他不會直接將那些疑似不滿的語句乖乖聽進去。

威廉一邊重新在椅子上坐穩,一邊又瞟向愛爾梅莉亞。

感覺她好像比印象中嬌小了些──不對,肯定小了一圈。威廉思考爲何會如此。

答案立刻就想出來了。威廉忍住笑意。

由于在現實隔了長達五百年以上這樣超乎常軌的時間,威廉‧克梅修差點忘了自己最後見到愛爾梅莉亞的那個夜晚,是他在十六歲那年的事。而且,後來威廉在懸浮大陸群度過了近兩年的時間。其間他甚至有長高。

在五百二十七年之間,威廉有了兩年份的改變。肉體從十六歲成長爲十八歲。然而,這個愛爾梅莉亞完全沒變。那樣的差距,如今成了異樣感攤在眼前。

而且,明明威廉如此確切地知道她是冒牌貨。

「……欸。我今天有哪裏不對勁嗎?」

「嗯。」

「是哪個地方?」

「比如你會這樣問的部分。」

原來如此。沒有反駁的余地。

「另外呢,你的表情就像法爾可說『我作了惡夢~』還快要哭出來的時候那樣,還有你明明待在家裏卻亂不自在的樣子,我想就這樣吧?」

……是嗎。就這樣而已嗎?

威廉的思緒稍微冷卻了。

方才在威廉眼裏,曾覺得愛爾梅莉亞看起來嬌小。反過來說,在愛爾梅莉亞眼裏,現在的他理應成長了許多。假如是真正的愛爾梅莉亞,肯定會察覺那一點,也會將其點破才對。

換言之,既然這個少女沒有那種反應,那她肯定是假貨。

「欸,爸爸,我問你喔。」有個女孩輕輕地拉威廉袖子問:「那個女生是誰?」

奈芙蓮聽不懂人類的語言。即使如此,有視線朝向自己仍會有所反應。她輕輕地擡起目光,微微地偏頭問:『怎麽了?』

「爸爸,記得你這次是到北方作戰對不對,她來自那裏的國家嗎?」

「唔,這個……」

威廉想了想卻編不出什麽漂亮的說詞,因此就隨口先回一句:「哎,差不多。」

『怎麽了嗎?』

『被問到你的來曆了。總不能老實回答,我打算藉詞混過去。』

『……我明白了。』

奈芙蓮點頭,然後又稀哩呼噜吃起來。

「她頭發好漂亮耶。感覺和銀發也不太一樣。」

「哎……對啊。」

在發色大多較奇特的妖精們之中,奈芙蓮的頭發色澤算是相對低調。因此,就算會讓孩子們産生些許異樣感,似乎倒還不至于讓「她並非人類」這一點露餡。

「所以呢,結果她是怎麽樣的女孩子?」

愛爾梅莉亞一邊將續碗的沙拉端來一邊問。

「你突然帶她到這裏來,起初我還想會不會是留在我們家照顧比較妥當的孩子……不過,她剛才是不是在空中飛?」

「啊~……」

這間養育院是在寇馬各市的資助下經營,不過聚集于此的孩子倒不僅限寇馬各市民。院長身爲威廉的師父,亦爲這裏所有孩子的「爺爺」,就曾經到處從戰場撿孤兒回來,聚集的人數也相當可觀。

「不是那樣啦。哎,這家夥是我的後進。」

「後進。」

愛爾梅莉亞納悶似的重複那個詞。

「什麽後進?」

「那還用說,只有一種解釋吧。准勇者。」

「勇者!」

「她明明比我還嬌小耶!」

「真的嗎!」

男生們如野獸般的視線同時聚集到奈芙蓮身上。

嚇著的奈芙蓮不禁後退。

畢竟她是在只有女性的妖精倉庫長大的。近身相處過的男性頂多只有軍方的爬蟲族才對。受到種族相近的男生矚目應當是頭一次體驗。

「欸,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厲害!」

「啊,你好賊喔!我先啦,我先跟她比!」

兩條手臂都被抓住的奈芙蓮,硬是被男生們拖到了走廊另一端。

『我不太清楚情況,卻覺得有好多可蓉在這裏。』

用大陸群公用語發出的那句咕哝一下子就遠得聽不見了。比喻得實在很妙,威廉有點佩服。

「喂,飯吃完至少要有點表示啊!」

愛爾梅莉亞朝走廊裏發出斥責之語。有幾個男生活潑地回答:「吃飽了!」

「真是的,好沒規矩。」

愛爾梅莉亞鼓起腮幫子鬧脾氣。

「她明明長得那麽嬌小……爸爸,所以她也揮得動你之前秀過的那種大劍喽?」

「別看她那副模樣,至少身爲勇者的資質遠在我之上。」

威廉說到這裏,又補上突然想到的一點。

「……啊,愛爾。還有她看來小歸小,年紀應該和你差不了多少。」

「唔哇,那也嚇到我了。我還以爲她跟娜奈狄差不多大。」

在桌子的一角,剛滿十歲的娜奈狄頻頻點頭。

這也難怪。畢竟奈芙蓮個子小。不過剛才那段對話還是別告訴她本人好了,威廉如此在內心決定。

──……爸……爸……──

「……嗯?」

忽然間,威廉覺得好像有聲音從哪裏傳來。

「剛才有沒有人講了什麽?」

「咦?我說啦,那個女生看起來和娜奈狄差不多大。」

「呃,不是那一句,我問的是在那之後。該怎麽說呢,感覺有陣遠遠的聲音……」

「我本來也覺得她跟我差不多大!」

活力十足地舉手答有的娜奈狄這麽說。威廉認爲那應該也和他剛才聽見的聲音不同。

……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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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4 pm

……大概是錯覺吧。

(糟糕,精神居然開始松懈了。)

威廉無法照本身的想法維持緊繃感。這場夢比他想像的更棘手。他告訴自己,這裏是神秘敵人的肚子裏頭,藉此自我收心。

3.回來的准勇者

之後,一下子就過了三天。

在這段期間並未出現稱得上異相的變化。至少,養育院突然遭到血洗,或者孩子們開始異口同聲地咒罵威廉之類的明快劇碼,目前連個徵兆都沒有。

愛爾梅莉亞精神奕奕地和平常一樣在家裏到處跑。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哎喲,弄得全身泥巴。毛巾毛巾。

「姊姊~我要尿尿~」

好好好,等一下喔,我現在就過去。

「肚子餓了~我要吃點心~」

才剛吃過午餐吧,再等一陣子。

跑東跑西跑上跑下。忙來忙去地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叼鐵釘的威廉坐在院子前,茫茫然地望著她那樣的背影。

「哎……有精神是好事。」

他嘀咕,然後揮下鐵錘。「叩」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響起。

「你在做什麽?」

被搭話的威廉擡頭,就發現奈芙蓮站在旁邊。

「像你看到的一樣。我在修理壞掉的圍欄。」

「騙人。你看著愛爾梅莉亞,還笑吟吟的。」

「我是用關愛的目光在看她啦。」

「嗯~」

不知道奈芙蓮是否相信,她帶著難以辨別的微妙臉色在威廉背後坐下來。直接靠到威廉背上,翻開了疑似從養育院某個地方借來的書。

「喂。這樣我沒辦法工作。」

「別動。」

奈芙蓮斷然吩咐。

要做什麽啦?威廉如此心想,並放下拿鐵錘的手。

「……這裏的語言,你學得滿溜了嘛。」

「地表所用的文字,我和菈恩一起學習過。因爲文法和單字都會一些,剩下的就是多聽還有多講。」

「一般而言,要學到那樣不容易就是了。」

威廉回想起自己學會大陸群公用語所費的工夫,然後苦笑。

基本上,姑且不論「聽」的部分,他倒是懷疑奈芙蓮這樣有沒有實踐到「多講」。

『至少和我講話時,你還是可以說公用語喔?』

「不行。」

奈芙蓮說到做到,雖然威廉試著以公用語提議,卻被她一口回絕了。

「學習新語言的訣竅,就是盡可能只用那種語言。把用慣的語言當成退路,學到的東西立刻就會忘掉。」

「你好認真。」

呼──威廉歎了一聲。

「如果能把這塊『言語理解』的護符借給你就省事多了。這東西不知道爲什麽沒辦法從我脖子上解開。」

「即使解開了,我也不需要。方便是阻礙成長的大敵。」

「太認真了吧。」

威廉眼前有修到一半的圍欄。右手是鐵錘,左手則拿著鐵釘。背後有奈芙蓮的暖意。他在無心間仰頭向天,茫然地回答:

「用不著給自己那麽多壓力吧?反正,離開這個世界以後,你再也不會用到這種語言。」

「離開這個世界以前,還是會用到吧?」

奈芙蓮一邊翻頁,一邊又說:

「你說過,現在要等。等到敵人心急,進而開始改動世界爲止。既然如此,我用這種語言的時間,應該多得是。」

威廉確實說過。話雖如此,當時他並沒有想到待命的時間會這麽長就是了。原本他以爲頂多只要等半天左右。

「再說,我也有好奇的事情,許許多多。」

「……好奇的事?」

雖然文法有點怪,不過聽得懂想表達的意思。威廉回過頭……和他背靠背的奈芙蓮就差點跌倒了,他只好擺回原本的姿勢問。

因此,他看不見奈芙蓮的表情。

「假如這是你作的夢,應該不會出現你不曉得的事情。」

「哎,是那樣沒錯。」

翻頁的聲音響起。

「西高……高曼……高曼德沙流聯邦?……加盟于聯邦的二十氏族中,在帝國曆……一〇三〇年時,皇室人員還存活的氏族有幾個,你曉得嗎?」

「咦……啥氏族,你在說什麽?」

由于問題來得突然,威廉有些混亂。

西高曼德沙流聯邦本身他當然曉得。高曼德地方有整片廣闊的乾燥地帶,其西半部幾乎全爲廣大的沙原所據,沙流聯邦就是指該處居民的代表會議。他們有獨特而發達的咒術體系,尤其在認知改竄型詛咒這方面,造詣更是深到集合帝國所有咒術門派也不能及。

不過反過來說,威廉所知的內容就只有如此。對于其曆史還有國政形式,他完全沒有學過的印象。

「假如我沒有讀錯,這本書裏就有寫到。」

「……真的假的?」

如威廉先前說明過的,透過異禀創造的夢境,會映射出中招者的記憶來建構成形。那也代表該名人物所不知道的事,就絕對不會在夢境裏出現。

「當然,我也完全不曉得這個叫西高曼德的區域,是什麽樣的地方。換句話說,這本書裏寫了我跟你都不知道的事情。」

『真的假的……欸,很痛耶!』

威廉忍不住用大陸群公用語嘀咕,屁股就被捏了一把。很痛。

「禁說公用語。」

「知道了啦。總之,呃……所以說,這代表什麽意思?」

「創造這個世界的敵人,對書本做了改動?」

會有那種事嗎?

可是威廉完全不懂敵人那樣做的用意是什麽。難道讀書獲得不曉得的知識,能對他們的心靈造成什麽攻擊嗎?不對,基本上,假如奈芙蓮沒有開始讀書就不會察覺有異,改動那種部分有意義嗎?

「……我想現在不必放在心上吧。」

再繼續思考,似乎也不會想通什麽。威廉如此下結論。

「那樣好嗎?」

「情報少的時候,別隨便解謎會比較好。假設及成見越多,之後就越難發現答案。在找到更淺顯的提示以前,我們先不要深究。」

「是嗎。」

在這之後,奈芙蓮就什麽也沒說,開始專心讀書了。

「……你待在那裏,我沒辦法繼續工作耶。」

威廉咕哝的抗議聲音乾脆地被忽略了。



帝國領內,有許多以美景而爲人所知的名勝。

比方說,帝都第一城區的雪花大道。

比方說,尼凱提斯紀念大聖堂。

比方說,菲許提勒斯熱湖。

雖然已經毀于帝國和異族間的戰火,但黑曜塔以及雙子墳等處在過去也被算在帝國領內的美景當中。詩人們皆稱贊帝國是「大陸的美術庫」,並藉此從滿腔愛國情懷的臣民們討取賞錢。

話雖如此,這不代表帝國任何角落都充滿了洗煉的美感。就算都市再先進,鄉下地方都還是充滿鄉下味。

而寇馬各市,就是那樣的地方。

它和連結帝國南北的貿易幹道都稍有距離,既沒有知名的建築物,更沒有值得一提的知名特産。因此觀光客和新進商人都不會靠近。離國境又遠得很,所以也不用害怕戰火。

在這裏每天碰到的幾乎盡是相同面孔,談的盡是類似話題,過著大同小異的每一天。

突然下雨了。

威廉和奈芙蓮連忙跑進附近的咖啡廳。

「唔啊……這場雨還真大。」

朝窗外一瞧,雨勢有些猛烈。

蒙蒙雨霧下看不見遠方,然而光是在有限的視野中,就能看見好幾道忙亂奔跑的人影。雖然勢頭並不強,但還有風橫向吹來,打傘似乎起不了多少作用。

「這樣看來,只好在雨停以前打發時間了……啊,可以點餐嗎?」

威廉浏覽過黏土板上的菜單以後就叫住店員。

「我要點咖啡,呃,順便來一盤炸馬鈴薯。至于她……」

他看向奈芙蓮問:

『柳橙汁可以嗎?』

「我也要咖啡,還有,我想點這個附三種果醬的司康餅。」

以公用語問的問題被忽略得一乾二淨。

「禁止寵我。」

「對喔。」

威廉聳肩。唉,這次沒被捏屁股就好。

「……講起來理所當然,不過,這裏同樣只有無徵種。」

「妖精倉庫也一樣吧?」

「有大群成人或男性在的場合,我不太有機會看見。」

原來如此。無徵種在體格方面普遍較爲遜色,據說入伍護翼軍的人並不多。奈芙蓮平時只會見到六十八號島的居民和軍人,在她看來,這裏應該有點像聚集了珍奇異獸的動物園。

「所以呢,收獲如何,找到有趣的書沒有?」

「還沒開始讀也不曉得。我沒區分種類,有什麽就挑什麽,所以並沒有多期待。」

這麽說的奈芙蓮胸前捧著裝了幾本書的紙袋。那是方才她在下雨前夕,從附近書店物色到的。

有別于必須一本一本用手抄的從前,現在大型活版印刷機普及了,書籍變得好入手許多。何況他們倆目前所在的這條街,就位在寇馬各市唯一一所大學的後頭。由于有衆多學生來來往往,從體面的店鋪乃至于街上攤販,各式各樣的書店都林立在此。經手的書籍自然也五花八門。

或許是心理作用,威廉覺得奈芙蓮的眼睛正閃閃發亮。明明她對帝國公用語應該還不熟,但光是能讀到陌生的書,似乎就讓她相當開心。

他們倆上街買東西,目的是爲了探究這個世界的不自然之處。換句話說,就是打算藉由閱讀並且比較記載著陌生知識的書,來解讀這個世界的創造者有何意圖。

不過,就算那樣做未能有所斬獲,光是奈芙蓮似乎很開心,這趟購物行程就值得了。怕心思露餡的威廉一邊含蓄地苦笑,一邊如此想著。

然後──威廉試著瞥向四周。

從下雨前座位就已經坐得半滿了,雨勢使那些客人遲遲不想離席。由于這層緣故,咖啡廳裏挺熱鬧。說來理所當然,那些人大多是大學生。在那樣的環境下,似乎沒多少學養的威廉以及要立志向學年紀還太小的奈芙蓮,感覺便有些顯眼。

──換成珂朵莉在場,不知道會對這種情況說些什麽?

威廉大概猜得到。珂朵莉八成會垂下目光,忸忸怩怩害羞似的問:「我們看起來像情侶在約會嗎?」對她回答:「頂多像一塊來的兄妹吧。」她就會看似開心地發脾氣反駁:「早說過別把我當小朋友了。」

可以想像到的互動要多少有多少。

而那樣的想像,會勒緊威廉的心。

「威廉?」

「沒事啦。」

大概是威廉直接將苦澀情緒顯露在臉上的關系。奈芙蓮帶著一如往常的表情表示關心,就被他轉開目光敷衍過去。

「你察覺哪裏有異了嗎?」

「嗯?……啊,你問那個喔。」

這世界是夢。這裏只是仿照某個人的記憶,再任憑造物主加以改裝而成的沙盒。問題在夢境後頭。

「難以厘清呢。說起來,這個世界到底是以誰的記憶爲基底?」

這裏有著威廉熟悉的光景。所以,起初他認爲這是自己的夢。然而要是那樣,這個世界就無法含括威廉不知道的事情。

他試著環顧冬天的寇馬各。

石版道上的苔藓濃淡分明。磚砌的牆面布有細微裂痕。灰泥上畫著塗鴉。

「──那個不明人物似乎比我對寇馬各了解得更詳細,也比我讀過更多書,對養育院的熟悉程度更與我相近。想都想不透是誰。」

「嗯。」

「基本上,當時的地表就只有我和你,怎麽可能會有別人成爲心靈攻擊的受害者。光看現狀完全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

「是嗎。」

奈芙蓮應聲時聽起來沒有特別遺憾。

「『是嗎』……欸,你從剛才反應就滿淡的耶!」

「因爲我不是那麽有興趣。」

這能用興趣來評斷嗎?要是不解決問題,根本無法回到現實世界。

「待在這個世界,感覺還不錯。要我多留一會兒也可以。」

「這裏是虛假的世界,只有虛假的人。毫無真實成分。待得越久只會越空虛喔。」

「威廉,你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嗎?」

威廉無言以對。

黃金妖精(Leprechaun)是虛假的生命。她們冒稱人族來欺騙聖劍。當中毫無真實成分可言。

盡管毫無真實成分──但她們確實存在著。

沒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這個男人就是拋不開那一點,他想珍惜她們,才決定不再當個空有頭銜的負責人。既然如此。

「愛爾梅莉亞他們就在這裏。我也在這裏。」

夢裏的登場人物,大概都是虛假的生命。

他們冒稱真實人物來欺騙受困于夢境的人,只能算架空的存在。

和倉庫的妖精們並無不同。

「外面的世界,還有這個世界。威廉,你可以選你喜歡的那一邊。」

「……真受不了。」

爲了不讓奈芙蓮本人聽見,威廉低聲咕哝:

「雖然你什麽事都依我,卻毫不留情呢。」

雨遲遲不停。

點的咖啡送來以後,奈芙蓮立刻就從戰利品裏挑了一本書出來,開始埋首閱讀。缺乏適當法子打發時間的威廉目光仍飄在窗外,茫茫然地沈浸于雨聲之中。

過去,他並不擅長排遣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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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4 pm

應該說,威廉無法忍受浪費時間。

畢竟他曾經有目標。還是個遠大過頭,靠正常努力到底無法達成的目標。因此,他付出了不正常的努力。只要一有空閑時間,他全用來提升自我。

到最後,那種不正常的努力換來了似有若無的微妙成果。威廉習得了無數劍技,修練了無數體術,還學到了許多與戰場息息相關的技術,變得十分高強。本領夠廣,就能在戰場交出穩定的表現。其英勇程度曾被同伴中的幾個人評爲:「他人所能者概能爲之。」實際上,威廉也覺得自己應該已經接近他們形容的境界了。

然而,即使如此。

威廉的目標是成爲正規勇者。

換句話說,就是要能「爲人所不能爲」。即使威廉無窮接近于人類所能企及的頂點,還是構不到不遠遠超越人類就無法抵達的境界。

修行與進修,全都沒有意義。

至少,他再怎麽累積那些,也絕對不可能達成目的。

當時的威廉知道那一點,接受那一點以後,還是無法停止鍛煉自我。理由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那只是出于不想讓過去白費的消極理由。

威廉倒不是沒有惋惜的想法。假如他早早割舍實現不了的夢想,像個普通青少年一樣地運用空閑時間,或許人生在各方面都會變得圓融些。

就連跟女孩子相處的技巧,或許也會像樣一點。

……或許,他就可以讓願意青睐自己這種人的女孩子實實在在地獲得幸福了。

「威廉先生!」

忽然間,有男人出聲叫威廉名字,將他的思緒打斷了。

回頭看去,有個銀發青年正對他露出開朗的笑容。對方看似剛從大雨中跑進咖啡店裏,全身濕漉漉。

「果然是威廉先生。好久不見!你什麽時候回來寇馬各的?」

原本正開始讀戰利品的奈芙蓮微微擡起目光,彷佛在問:「是你認識的人?」威廉簡單回答:「對。」至少,他認識對方這點不會錯。

「……我前幾天回來的。」

「咦?你帶來的這個女孩子不太眼熟耶。她是養育院的新成員嗎?」

「哎,差不多。」

那個青年湊到威廉他們這桌,問都不問就坐了下來。他朝著繼續讀書的奈芙蓮笑道:

「請多指教。我叫席歐泰‧布裏克洛德,和威廉是老朋友。熟人都叫我泰德,希望你也這樣記我的名字。」

奈芙蓮無意將目光從書頁上挪開。她完全忽視對方。

泰德的額頭上似乎微微冒出了汗珠。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嘛,泰德。」

「啊,對呀,托你的福!我的等級也提升了不少喔!」

「等級……」

威廉稍作思索。

「……啊,我懂了。你成爲冒險者啦!」

何謂冒險者?

照原本的意思來講,這個詞是指把置身于危險當買賣的人們。

危險與冒險是類義詞,靠冒險爲生就等于靠危險爲生。他們投身和自生怪物(Monstrous)作戰,親赴地下迷宮(Maze)調查,更會賭命除龍。

正因爲常人對于種種的危險實在無能爲力,他們才能從危險中追求巨額的收獲,奮不顧身地往前沖。

「你沒聽說嗎!」

「呃,畢竟我好久沒有回來寇馬各了,再說我對你又不感興趣。」

「拜托你裝個樣子敷衍也好啦!誠實是美德,有德之人卻未必能長命喔!」

哈哈哈,這家夥所說的話還真妙。

「所以呢,你現在等級多少了?」

等級是冒險者之間用來將個人鍛煉程度或戰鬥能力概略量化的數字。數字越大越善戰,數字小就會被視爲未成氣候。

不谙作戰的普通民衆是2到3。老練的士兵在10左右。就算一輩子都活于戰場也死于戰場,能累積的數字大概仍未滿30。以常識而言,這個數字似乎是人類的極限。據說要是超越了,就等于有某些部分已經跨出人類的範疇。

「我現在等級8。」

原來如此。以出身市井的冒險者來說算符合平均。不對,考慮到年齡反而可以說偏高才對。泰德口中的信心果真其來有自。

「……對了,威廉先生,我有聽過傳聞耶,你的等級似乎高得不得了。據說已經突破人類不容超越的30之牆了。」

「啊~……還好啦。」

威廉自己當然並非冒險者。然而,由于他常和那些人聯手作戰,就讓對方幫忙測過幾次等級的數字。

最後一次測的時候,威廉聽到的數字是69。

當時在場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吃驚,就傻眼地心想:超乎常識也要有限度吧。

「好猛。啊,難道你是用贊光教會傳給勇者的獨門鍛煉法在修練?」

「並沒有那種事。」

威廉啜飲一小口咖啡。

「話說那只是個數字吧。有那麽令人想要嗎?」

等級是顯示強度的指標之一。反過來說,也就是指標之一罷了。

即使數字小,實際上戰場卻本事了得的家夥也大有人在,傷腦筋的是有更多例子可以顯示出反之亦然。威廉認爲那不是需要多在意的東西。

「當然想要啊。對我們冒險者來說,等級的數字就是收入的數字。何況要是沒有相當等級,就得不到高報酬的怪物情報。」

威廉這才想通。原來公會是用那種方式來防止讓成員白白送死。冒險者不被允許接觸危險也滿莫名其妙的就是了。

「呃,假如你真的只是想增加數字,倒也沒那麽難喔。重點在于只要不斷硬闖難關,數字自然而然會增加。」

「就是因爲難克服才叫難關吧。」

口氣真囂張。

「……說來算不上訣竅,但我知道迅速讓數字增加的辦法。」

「真的嗎!」

泰德將身子探了過來。

「我想想,離這裏近的地方……在陶都奧拔烈有個廣收門徒的西之劍聖,你就去那裏請他讓你接受最終絕技的考驗。」

「直接從最終絕技學起啊,好有取巧的感覺耶。」

「一旦開始接受考驗,就得學成絕技歸來,或者死。結局號稱只有二選一。」

「……死?」

泰德的聲音裏夾雜了納悶的味道。

「而他們那裏的絕招呢,是應用念知與氣斬的複合招式。即使隔著铠甲也能破壞對手內髒並致人于死。有天分的家夥在考驗中被逼到臨死關頭就會掌握到用法。當然,沒天分的家夥一輩子也學不成。」

「……呃?」

他的聲音夾雜了不安之色。

「然後呢,考驗的內容就是叫你不經准備直接上場討伐亞龍。」

「那樣會死人吧。那樣在幾秒鍾內就會死人吧。」

「啊~對喔,雖說是亞種,那終究還是龍的眷屬。實力當然強到不行,鱗片又硬,人類能用的武器幾乎都不管用。想活下去只能設法悟出最終絕技,臨陣試招將它打倒,照理來說是這樣。

順便告訴你,我直到最後都沒悟出那招。」

「……咦?」

泰德瞪大眼睛。

「啊,威廉先生,你該不會用了什麽方式取巧吧?」

「說起來確實算取巧。因爲我使不出絕招,就硬碰硬把亞龍宰了。」

「………………什麽?」

「人類能用的武器幾乎都對它不管用。不過,好像也不至于毫無效果。當時我盡可能想找出有效的手段,就把以往從各個地方學到的招式全部拿來試,差不多在頭一個星期,積沙成塔的傷害就讓它自己倒下了。」

「………………喔。」

「不管考驗的內容是什麽,能硬闖難關就會讓等級增加。光是那次好像就讓我升了10級左右。那個劍聖還爲此搞得一個頭兩個大。」

「…………那還用說嘛。」

泰德的語氣莫名疲倦。

順帶一提,後來師父和黎拉聽了那件事都捧腹大笑。他們還用手指著當事人說「沒天分的家夥好辛苦」。真沒禮貌。

「將那種考驗一一克服以後,表面上的等級數字還有謝絕進入的道場自然會越來越多。用禁咒也不錯,那玩意只要懂得咒語的人都能用,副作用也相對較高。能平安撐過去,等級就會輕松提高兩三級。」

威廉獰笑著又說:

「假如你也想試,我可以幫忙寫幾張介紹函。」

「不好意思,不用麻煩你了。我想穩紮穩打地活下去。」

呃,那樣的話,你怎麽會挑上冒險者這行?

「穩紮穩打地升級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威廉忽然試著這麽問。

「還不就爲了那回事。」泰德莫名其妙地臉紅,還搔著腮幫子說:「如果我無法獨當一面,不就不能過去提親娶愛爾梅莉亞了嗎?」

「行,我立刻幫你介紹可以升到50級的考驗,把遺書寫好吧。」

「對不起,真的不用麻煩你了。拜托放我一馬。」

泰德靈活地挪動椅子腳後退拉開距離。

「請不要那樣!」遭店員怒罵後,威廉乖乖道歉──

──就在此時。

頸根有種被銳利物體掃過的錯覺。

「…………威廉先生?」

「嗯。抱歉,我離開一下。」

他一邊用手掌揉頸子,一邊從位子上站起。

奈芙蓮默默地擡起臉龐。

「你要去哪裏嗎?」

「是啊。我要去見另一個讓人懷念的家夥……泰德,麻煩你照顧這個女孩。替我帶她回養育院。」

威廉只交代了這些便離開咖啡廳。

「咦?請……請問……威廉先生?」

他對疑問的聲音置之不理。

雨依舊在下,然而,這時候顧不得那麽多了。



──突然間。

威廉想起往事。

那是比五百二十七年再久一點以前的事。

以黎拉爲首的七名夥伴齊聚,前往討伐星神(Visitors)艾陸可‧霍可斯登之日前幾天。

「我不喜歡太大把的劍耶。」

黎拉如此說道。

劍身至多與自己手臂同長。重量要在單手能輕松揮舞的範圍內。換句話說,可以完全發揮從父母、恩師以及師父(這似乎是指別人)所學劍技的單兵用長劍,才符合她的喜好。

聖劍(Carillon)是爲了殺人類不能企及之物而存在的大劍。名爲人類的渺小物種面對費盡全力卻依然構不著的高度,就穿了這樣一雙鞋硬是將自己墊高。因此,黎拉說過她不太中意。

威廉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懂歸懂,然而黎拉既爲正規勇者,又是被堂堂極位古聖劍瑟尼歐裏斯選上的當代用劍者,威廉認爲她不該說那種話。

想讓強大的聖劍選上也無法中選,想擁有力量也無法擁有的人,世上大有所在。擁有力量者在口頭上不把自己的力量當一回事,等于與那些人作對。要是黎拉公開說出那種話,遲早會被人從背後捅刀。像威廉就想捅。她最好別以爲晚上都有月亮照著。

「……所以你就找她比試練習,然後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啊。」

納維爾特裏沒好氣地問,威廉則答應得咕咕哝哝。

從赫杖接上熊掌。從狐尾接上針肘。從莺贊崩擊接上戲鍾鐵鼓。威廉低頭向西爾葛拉穆學來的種種招式,在獲選勇者專有的卓越洞察眼光之前──那好像有個浮誇的名稱叫「深淵眼」──全遭到看穿還被倒打一把。途中,威廉也試著穿插納維爾特裏教他的「蜃景步法」和「北星步」,卻絲毫沒發揮作用。

正規勇者的天分及實力之牆既高又厚,瞧不見邊際。

「老弟啊,你嚴重搞錯一件事了。」

納維爾特裏以夾雜慨歎般的誇張動作說:

「身爲男人的我們,本來就不可能贏過女性。再怎麽挑戰也不能及。我們能做的只有乞求她們的愛而已。」

「認真找你討教的我是白癡。」

威廉嘀咕。

「不,我認真和你講正經的。這大概可以稱爲劍質上的差異。」

納維爾特裏劃出劍弧似的用手指輕輕一揮。

「你的劍屬于所謂的征戰之劍。能削弱敵方戰力,給予巨大損傷,專爲破壞而揮。極端來講,你這種作風在把眼前敵人區分成殺得了和殺不了兩種以後,就不接受其他資訊了。」

「這樣不行嗎?」

「以戰鬥者而言應該算中規中矩。沒有人會怪你。」

納維爾特裏聳肩。

「可是呢。你既不想否定黎拉這個女孩,也不打算讓她屈服。你揮的劍碰上那種對象就不太行得通。」

「……不。假如能讓她屈服,我倒想試一次。」

「那還真是男人的大夢。我支持你。我會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支持。」

他深切地告訴威廉。

「假如我的劍是征戰之劍,黎拉那樣又算什麽?」

「嗯~她的劍非常像尼爾斯前輩的劍。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性子直才會像師父,或許單純是他們爲人的本質相近吧。」

尼爾斯‧D‧佛利拿。既是黎拉的「師父」,對威廉來說應該也是「臭師父」的男人。

「不想傷害人,又不想受傷害,即使如此還是因爲迫不得已而握了劍……屬于迷惘者特有的貪心劍路──她那種劍,是典型的膽小鬼之劍。」



來到隔了兩條街的地方以後,威廉停下腳步。

不知不覺中,他的脖子被人用銀色刀刃抵住。微微冒出的紅色血液隨即被雨水沖去。

「嗨。」

威廉用毫無緊張感的語氣朝背後開口。

「拿殺氣當請帖,挺老派的不是嗎,我們又不是不熟。有事找我,規規矩矩地用嘴巴說也可以啊。」

「……畢竟我們似乎會談到不方便在人前明講的話題。」

威廉背後不知何時站了個披著黑色防水鬥篷的男子。

對方用裝蒜似的語氣回答。

「敘舊之前,我有幾件事想先問清楚。希望你誠實回答,威廉老弟。」

「既然是爲了這種事找我,當面講就行啦。你也知道我不擅長瞞東瞞西的吧?」

「第一個問題。」

威廉打趣的詞遭到無視。

「你怎麽會在這?」

「……何必這麽問呢。你知道我的故鄉是寇馬各吧?要我來說,你出現在這裏比我不自然得多。」

「看來你似乎不懂我提問的用意。」

接觸脖子的刀刃添了一絲勁道。

「在決戰那天,理應已經和黑燭公鬥(Ebon Candle)到兩敗俱亡的你,爲什麽現在又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

「……什麽?」

一瞬間,威廉聽不懂對方問了什麽。接著,在他理解話中含意的下一刻,便感到大事不妙了。

直到此時此刻,威廉都忘記思考一項重要的問題。

這世界是夢。他太介意這個前提,就沒有確認這個世界的「當下」是設定于什麽時候。

(我想得太簡單了,還以爲夢境裏對時間順序的安排不會多講究……!)

從剛才聽見的內容,可以厘清幾件事。

第一點,這裏是威廉他們前往討伐星神之後的世界……而且,當時世界似乎還沒被〈十七獸〉毀滅。

然後,這個世界的威廉‧克梅修打完那場仗以後似乎也沒有回來──恐怕是變成石塊留在戰場上了──這算第二點。

最後一點,看來這個世界果真不是根據威廉一個人的記憶構築而成的。書上記載著威廉不曉得的知識,人們也活在他並未經曆過的時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換算成夢裏的時間,威廉思考這些大約用了幾秒。這段時間不知道被解讀爲什麽樣的答覆,威廉身後的男子將抵著他脖子的刀收回了。

「……你就這樣放開我行嗎,我什麽話都還沒有回答喔。」

「我本來就不認爲這能對你構成威脅。要對付最強的准勇者,拿這種玩具似的刀再怎麽說也不夠格。」

「最強是嗎?」威廉露出苦笑。「你這樣講就肉麻了,納維爾特裏。」

威廉緩緩地回頭。

男子解開防水鬥篷的風帽。年約三十的他露出了燃燒般的紅發以及蓄有胡渣的臉。

納維爾特裏‧提戈紮可。

贊光教會所認定的准勇者之一。出身于西高曼德的一支氏族。平時使用的武器是氏族相傳的雙曲刀,然而面對強大敵人時就會拔出愛劍「純位聖劍拉琵登希比爾斯」。

「別太擡舉我了。即使同爲准勇者,你仍是我的前輩,身手又了得。而且你用的聖劍位階也比我高。」

納維爾特裏微微地笑道:

「既非謙虛也非內斂,會認真講出這種話就是你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方。」

威廉同樣微微地笑著回答:

「既非客套也非揶揄,會認真講出這種話就是你讓人覺得麻煩的地方。」

短暫的沈默。只剩雨珠猛烈打在石版道上的聲響充斥于四周。

「……我和那個黑色骷髅頭確實是打到兩敗俱亡了才對。之後的事我都沒有記憶。等我回神就發現自己在寇馬各了,那是三天前早上發生的事。」

威廉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假如全部從實招出,還得讓對方接受「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假象」這一點。威廉認爲那太過困難,便決定用謊言來隱瞞無法透漏的部分。

「我才想問發生了什麽事。問題不只是我爲什麽還活著。」

威廉輕輕抓了抓自己濕透的頭發又說:

「結果那場仗怎麽了?從人類還沒被消滅來看,星神應該是打倒了,也能曉得你有活下來,可是,其他人還平安嗎?」

納維爾特裏不答。

「更重要的是,你一下子用殺氣,一下子用刀子指向同伴,到底是怎麽回事?麻煩跟我解釋狀況啦,將狀況說清楚。」

「是真界再想聖歌隊(True World)在搞鬼。」

威廉聽見納維爾特裏咕哝那個字眼。

聽者似乎比說者還難爲情,感覺有點取壞了的組織名稱。

「你還記得吧。那些人過去爲了顛覆帝都,曾經策劃過什麽主意。他們那時候留下的黨羽正打算繼續執行當時的計畫。」

──啊,原來如此。

難怪納維爾特裏會提到那個字眼。

威廉想過以後就覺得合情合理。這裏是仿照昔時大地營造的夢境,討伐星神這件大事既已發生,緊接著要上演的自然是〈十七獸〉出現。日子一到,數天之內便會國破城荒,名爲人類的物種將從大地上消失。

倘若如此,真界再想聖歌隊身爲孕育出那些〈獸〉的始作俑者,會在目前的時間點暗中活躍便說得通了。

這裏,是遲早要毀在他們手中的世界。

(心情上有點像預言者呢。)

對注定的未來心理有數,讓威廉有種奇妙的感覺。全能感與無力感交相混雜,好比大理石花紋那樣。快與不快感兩相比較,傾向不快感的部分要大得多。

威廉將動搖的思緒藏在嚴肅臉孔底下,並向納維爾特裏問道

「你說的和你做的之間,又有什麽關聯?」

「勇者與前勇者當中,有人與真界再想聖歌隊私通。」

「──什麽?」

威廉問出了不曉得的情報。他想都沒有想過。

「假的吧──呃,不對,你不會因可靠性低的情報有動作。表示這件事是真的嗎?而且你不隱瞞這點,代表你已經做了判斷,就算准勇者之間因此互相猜疑也無所謂。比起將叛徒找出來,你更想讓對方起戒心,以拖延爲優先嗎?」

「你的洞察速度還是一樣快。」

納維爾特裏傻眼似的說:

「要是你的洞察技術也對女人心管用,明明會更受歡迎的。」

啰嗦。

威廉並沒有想要受歡迎的念頭,不過被誇口天下有多少港口就有多少情人的納維爾特裏那麽一說,感覺倒格外具有說服力,令他非常不甘心。

「從反應來看,似乎可以推斷你跟真界再想聖歌隊之間的關系傾向清白。」

納維爾特裏攤開雙掌,原本應該握在右手的銀色短刀就像變戲法似的不見了。

「話雖如此,你所說的也不盡然都是實話吧。你宣稱自己沒有早上醒來前的記憶,那段說詞似乎並不能照單全收。」

……納維爾特裏的洞察還是一樣精准。

還有,這家夥的洞察技術對女人心應該也一樣管用。叫人羨慕。唉,真叫人羨慕。

「OK,威廉老弟。你的嫌疑姑且先保留。就當成至少你似乎沒有涉案。在狀況告一段落以前,麻煩不要有太醒目的行動。」

納維爾特裏單方面如此斷言,然後轉身。

「我不必幫忙嗎?」

「懷疑同伴是我現在的差事。我不能把背後托付給無法斷定爲清白的人。」

他毫無防備地背對威廉這麽說。不知道那算笨拙,或者只是拐彎抹角,表達方式實在讓人摸不著頭緒。

「……再回答你一件事好了。那時候挑戰星神與地神(Poteau)的成員中,生還的原本只有我還有黎拉。在方才那一刻,你的名字也加進來了。」

「這樣啊……」

納維爾特裏所說的結果,和威廉之前從大賢者史旺那裏聽到的一樣。因此他並不驚訝,然而重新接獲這樣的消息,心情還是會消沈。

「成功撿回屍首的,也只有史旺和艾米莎。史旺似乎對自己施了某種複雜的咒迹(Thaumaturgy),就沒有下葬,還安置在教會的地下聖堂。」

不對吧不對吧,大賢者,你搞什麽啊!現在是睡大頭覺的時候嗎?難道用于蘇醒或複活的咒迹並沒有順利生效?

「能告訴你的大概就這些了。好啦,之後等差事全部了結,我們再一邊喝酒一邊談。」

納維爾特裏潇灑說完以後,便邁步離去。

「欸,納維爾特裏。」

威廉不由得朝著他的背影問:

「呃……你過得好嗎?」

離去的背影只有伫足一次。

「托你的福,還好。」

納維爾特裏頭也不回地答完以後,這才消失在朦胧雨中。

雨依舊在下。

威廉仰望著天空。

這個世界理應只是一場夢,即使如此,雨珠仍十分冰冷。

一陣響亮的噴嚏聲傳遍巷道。

4.绯色頭發的少女

在小小教會的牆上,挂著一幅大大的圖畫。

圖上畫的是土壤裸露的不毛荒野。約有十個看不出長相的男女,在荒野中依偎似的站著。

「──由遙遠星海來此的衆神立于荒野。」

一名少女正仰望那幅畫。

耀眼得有如火焰旺盛燃燒的绯色頭發;身高與體型看上去像十五六歲。然而正望著壁上圖畫的那張臉孔,卻像赤子一樣地純真。

「祂們對那蕭然空寂的荒野感到不忍,便將自身靈魂細分賜予地上的走獸。經靈魂碎片(Fragment)附體的獸群們獲得智慧,開始用雙腳在大地上行走。名爲人類的物種就此而生──」

應爲這間教會負責人的年老尊師獨自將話說完,然後站到少女旁邊。

「──小姑娘,你看得真起勁。是不是對星神的傳說有興趣呢?」

「嗯。」少女微微點頭。「因爲我沒有見過爸爸媽媽。」

尊師低聲感歎:「哦。」贊光教會認爲人類是由衆星神創造的物種,而這套教義在市井間並不算普及。因此,虔誠到將星神稱爲父母的信徒頗爲罕見……他如此心想。

「你不用感到寂寞。我們人類的靈魂,原本就是衆神分賜的。只要我們存在于這裏,遠祖的星神之魂必定也會與我們同在。」

「我想那有一點困難吧。」

少女稍稍晃了晃绯色頭發,落寞地笑道:

「星神所賜的靈魂碎片有限。然而,人類在過去增加得太多。碎片變得無比稀薄,開始失去其意義了。不是嗎?」

尊師皺眉。少女的說詞含有否定贊光教會教義的思維。他也在猶豫是否該加以斥責,不過更令人介意的是……

「爲什麽要用過去式呢?」

「畢竟對你們來說是現在的事,對我來說,也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

少女並沒有胡鬧,更沒有裝瘋賣傻。對一切死心的人,才會有那種透明無比且空虛的表情。和她年幼的臉孔一點也不相稱。

「你究竟是……」

當尊師打算問對方身分時,少女忽然發出「啊」的一聲並擡起臉龐。

「對不起,我得走了。紅湖在叫我。」

她當場調頭就走。行裝的下襬輕盈搖曳。

「再見,老爺爺。我相當喜歡那幅畫。」

「慢……慢著……咦……?」

尊師剛聽見腳步聲「哒」地微微響起,少女就從眼前消失了。

他緩緩縮回原本要伸向少女肩膀的手,然後望向手掌心。

「……唔……?」

記憶急遽變得模糊。

他記得這裏方才有某個人在。他們交談過。那是確切發生過的事,但他卻無法順利想起對方的身影和嗓音,還有彼此對話的內容。心情好似在起了濃霧的夜裏遭了妖精戲弄。

「剛才那到底是──」

即使他嘀咕,也已經沒有人能回答了。

尊師將目光轉向挂在牆上的繪畫。封于畫布中的衆星神肖像,當然什麽也不肯告訴他……然而不知爲何,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從祂們理應沒有被畫出來的臉上看見了落寞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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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7月 07, 2017 11:04 pm

第四卷 「無法取回之物」-eggs had a great fall-
1.當時的七人

威廉認爲,那應該訂定過周詳的計畫。

他認爲那應該投入了漫長時間與钜額的金錢來仔細籌備。

經概念竄改型詛咒強化過武裝的成群怪物;大量使用被法律禁止的重金屬組合而成的決戰傀儡兵團;硬遭到強制共感型詛咒操控的蛇尾雞(Cocadrille)。

每項都是可匹敵一支軍隊……不,何止如此,其戰力之強大難保不會淩駕于軍隊。是感覺足以直接攻陷小規模國家,只能以氣壓山河來形容的兵力。

計畫發動時,主事者曾認爲他們勝券在握。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當時,威廉‧克梅修十四歲。因此,照威廉自己的體認是在四年前;以現實世界的角度來想則是五百二十九年前;至于在這個夢境中,所隔的時間不過短短兩年。

沒錯。在這裏,那不過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



揮劍。揮。再揮。

大約從二十以後,威廉連算自己打倒的敵人數目都開始覺得麻煩了。因此,從途中他就放空心思,只專注于砍死眼前看見的敵人。

然而,問題在于用詛咒強化過的那些怪物。

所謂概念竄改型的詛咒,就是施咒將「存在形式」加以覆寫的咒術。童話裏常出現將人類變成石像,將鴿子變成可愛女孩之類的情節,當中所用的詛咒便屬于此類型。以那種手法改造過的生物因而獲得了原本沒有的膂力,骨骼裏還被安裝武器。

話雖如此,要對付並不算棘手。只是敵人施有高度細膩的詛咒,在砍殺它們的過程中,同樣靠高等詛咒構築成型的聖劍便逐漸失靈了。

由于威廉嫌麻煩,原本他打算不管那些一路硬拚到底。可是,周圍的敵人數量比想像中多。在聖劍性能低落的情況下繼續作戰,難保不會因爲蠻幹而本末倒置地造成更費事的局面。

沒辦法。

威廉用蜃景步法和大群敵人拉開距離,並將魔力灌入右手的聖劍。

「調整開始!」

聖劍這種武器,是用咒力將名爲「護符」的金屬片銜接而成。開始進行調整時,咒力線綁定的力量本應會松弛。劍將失去劍的外型,變成二十九塊金屬片。而且那二十九塊會散布在四周空間,轉變成可以接受細微調整的狀態。

然而,在戰場上沒有那麽多閑工夫。威廉只調松了咒力線,並未將其解開,劍沒有解體。劍身出現可供幾根手指伸入的空隙,但形狀仍是固定的。

威廉用左手的聖劍將追來的鋼鐵傀儡兵一刀兩斷。同時,他把右手拇指伸進金屬片的空隙,以指腹貼住劍身內藏的水晶片。藉由那樣的接觸,威廉就能掌握聖劍的狀態。

……唔。

脊髓回路有嚴重的魔力栓塞。好不容易催發的魔力變得無法運行于劍身。難怪會失靈。這部分就待之後再進行全面維修,目前先做應急處置撐過去。威廉以拇指改變護符組態,造出應急的管道讓魔力運行。調整結束,咒力線歸位。

聖劍種類雖多,威廉尤其愛用帕希瓦爾這種量産劍的理由便在此。因結構單純,調整時就容易有許多蠻幹的應用方式。在戰鬥中還能調整敵意(Slayer)等級與抗性效果比例的聖劍唯此一種。還有,帕希瓦爾屬于尺寸相對小巧的劍,這點年僅十四歲,手腳尚未發育完全的威廉同樣要給予高評價。拚命點還可以像這次一樣使出二刀流。

不過,其他准勇者都傻眼地表示:「獨力調整聖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無論威廉再怎麽鼓吹帕希瓦爾有多好,也沒有人願意附和就是了。

那且不提。右手的帕希瓦爾暫時恢複功用了,但是左手的汀德藍感覺也快要報銷了。威廉重新上緊發條,提醒自己接下來應戰時或許要謹慎點才行──

──同時,他全力向後飛縱。

彷佛足以灼傷眼睛的龐大閃光。

與其說是聲音,感覺簡直只能當成沖擊來承受的轟然巨響。

強烈爆壓讓威廉産生遭到五馬分屍的錯覺。

「──唔。」

威廉使勁催發魔力,將能量集中于雙腳。在五感全都靠不住的狀態下,他只靠平衡感來辨別地面位于何方,並且蹬腿似的讓自己站穩。

「咕哇……啊……嗚……」

他用那種姿勢呻吟了幾秒鍾,五感逐漸恢複。

受沖擊擠壓的肺髒又開始運作。

威廉無視于喉嚨的輕微疼痛,全力深呼吸──

「艾米莎啊啊啊!你想殺了我嗎啊啊啊!」

然後大吼。

「哎呀,什麽嘛,原來你待在那裏嗎?」

有個女子翩然降落在與威廉稍有距離的地方。

年齡聽說是二十歲;鑲著荷葉邊的長裙與戰場毫不搭調;那副打扮似乎只要跑幾步就會沾滿泥土,她身上卻完全看不出有沾到那樣的髒汙。

艾米莎‧霍德溫。冒險者。登記等級爲61,據說,這在現任的所有冒險者當中位居第二。

「不要小裏小氣地跟它們打啦。剛才我差點轟到你了吧?」

「那是差點跟敵人一起炸上天的人要對你抱怨的詞!」

「什麽嘛。反正結果你沒事,敵人也清理得乾淨溜溜,不構成問題啊?」

「那也是我才有資格說的台詞!」

威廉一邊吼,一邊看向戰場──曾經是戰場的地方。

剛才他到處沖鋒的地方,他拿著兩柄聖劍不停奮戰的地方,成了缽狀的巨大窟窿。

敵人的身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絕大魔力爆炸後造成的産物。原本那遠遠超過了只身所能催發的魔力極限,不過似乎是靠著天生的特殊體質與傑出才能,再加上獨創的魔力操控理論,才實現了這等破壞力。

威廉揮劍,揮劍,再揮劍,數到二十左右就停了,他覺得自己打倒的敵人應該有五六十個。然而,光是艾米莎在剛才一瞬間轟殺的敵人數量,應該就輕易超越了威廉累積的數字。

「……全被你炸光了啊。」

「所以我剛才不就說了嗎?」

威廉在視野變得格外開闊的那塊地方沈沈坐下。環顧四周。在開打之前,這裏曾是崚線險峻而優美的山麓地帶,還有草木扶疏的針葉樹森林。然而,如今他重新放眼望去,崚線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坑坑洞洞,原本是森林的地方到處可見被炸得掀開來的岩面。

「太破壞自然了。」

「什麽嘛。先跟你聲明,不是只有我害的喔!像對面山頭還有那邊的河流,都要歸西爾葛拉穆負責。」

「……哦。」

西爾葛拉穆‧莫特。冒險者。等級58。

不帶武器。更不用催發魔力。自願只用徒手空拳的招式站上前線,公認的奇人兼超凡武術家。

威廉朝艾米莎指的方向看去。巨岩粉碎得有如沙粒,曾爲瀑布的地方有著無數小溪流過。

「那全是空手弄出來的啊。身爲魔力使用者,看到那種景象會失去自信呢。」

那種心情是可以體會,不過由你來說超令人光火。

「好啦。剩下的敵人有多少,你看得見嗎?」

「呃~……凱亞負責的森林還剩一些,另外……啊,再過去還有一整群。」

艾米莎沿著威廉的目光追尋,「什麽玩意啊?」她傻眼似的說。

「那是藤蔓類的樹靈(Dryad),對不對?以樹靈來說超大的耶。」

「八成跟之前一樣,又是下咒讓生態本身變質的産物吧。」

「嗯……惡心。」

動用概念竄改型的詛咒,真的得付出莫大成本。威廉認爲對敵方陣營來說,那大概就是最強兼最後的底牌了。

而艾米莎只對那玩意兒拋下了一句「惡心」的評語。令人唏噓。

「所以說,誰去對付那個?別找我喔,我不想靠近它。」

在艾米莎如此任性地講完意見的下一刻。

天上浮現巨大光環。

「……啊~史旺要出手啦?」

威廉一邊茫然地仰望那陣光,一邊從行李拿出耳栓。

看不見的畫筆灑下光芒,在藍天畫出像蕾絲一樣精致的圖樣。

「他今天用的術式還真浩大呢。」

「畢竟拿咒迹對付已經受詛的敵人效果又不好。史旺想用硬碰硬的方式解決,下手才會比較重吧。」

如字面所示,咒迹刻印是在行使咒迹時用來當成觸媒的圖徽。要動用高階咒迹,就需要複雜且大規模的刻印。

在戰場上當然沒有空閑特地張羅那種東西,因此絕大多數的咒迹師會事先將刻印刻在羊皮紙或黏土板,再因應狀況來使用。

而史旺‧坎德爾要算在「絕大多數的咒迹師」的範疇之外。

他在需要行使咒迹時,就可以即興創造出咒迹刻印。因此,無論是多麽複雜而特別的咒迹,他一有需要就可以當場制造並加以動用。

即使在毫無繪圖天分,連初階咒迹都不會用的威廉眼中看來,也明白那有多玄。天曉得同道中人內心是何種滋味──

當威廉思索這些時,藍天的咒迹刻印完工了。

他和艾米莎同時塞上耳栓,並且背對咒迹刻印閉上眼睛。

五秒鍾過後。

兩人睜開眼睛回頭,就目睹原本位在眼前的山頭被轟得足足小了一圈。

「太破壞自然了嘛。」

完全可以同意,不過由你來講果真令人光火。



「嗨,少年。辛苦啦!」

慰勞之語甫落,凱亞‧高特蘭就朝威廉抱了過來。

「欸,住手,會痛啦,好痛好髒好痛好髒!」

凱亞有別于艾米莎和西爾葛拉穆這樣的怪胎,算是相當正常的冒險者。等級爲39。她穿著鍛造精良的铠甲來保護身體,揮舞出自名匠之手的劍來誅討敵人。

常人要是被那種身經百戰的劍士臂力使勁擁抱,背骨應該會瞬間折斷。順帶一提,凱亞剛戰鬥完,還穿著被怪物的血濺得又黏又髒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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