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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精靈戰記 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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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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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0 am

第十二卷 序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Naztar(LKID:wdr550)

多方勢力齊聚一堂商議──說來理所當然,有時是種妥當的做法,有時則否。

如果彼此立場分明又知道對方的盤算,這個選擇並不壞。只要拋出彼此的要求與提案,接受該接受的部分,拒絕能夠拒絕的部分,依照情勢變化決定今後的動向即可。姑且不論結果好壞,彼此的關系都能走向應有的方向。

問題在于並非這樣的情況──在還沒摸清彼此的立場與盤算的狀況下召開會議,經常會陷入令人非常焦急的僵持狀態。彼此都不知道打出手裏哪一張牌才有效,也不知道應該向哪一方陣營揭露或是隱藏什麽情報。如此一來,會議將從頭到尾淪爲徒具形式的迂回互相刺探。

「──暫時先到此爲止吧。」

因此,葉娜希‧拉普提斯瑪教皇一等衆人見過面後立刻這麽宣言。從安排一段准備期間的意義來看,這個判斷可說是極其妥當──三國會議本就被預期是一場持久戰,在場沒有任何人樂觀地以爲,對付那些經驗老道的執政家,能夠在會議頭一天就直指核心。

然而,除了自我介紹之外一句話也不容發言,實在出乎意料──至少對于伊庫塔與夏米優一行人的卡托瓦納陣營來說是如此。

因爲他們在前提上認知到,齊歐卡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之間有著全面或部分的合作關系,兩者大致上可視爲同一股勢力。根據這一點來考量,從會議初期開始,他們可以討論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既然現場勢力只有敵我,這幅構圖極爲簡單明瞭。

「怎麽,要散會了?我還沒講過瘾呢~」

不過到了此刻,不同的可能性發生了。那正是這名老人的登場造成的。

「科學家」阿納萊‧卡恩。昔日遭受教團迫害逃離帝國,爲了尋找進一步做研究的地方流亡至齊歐卡的老賢者。到這裏爲止都沒問題。只要待在標榜以技術立國的齊歐卡,只要他的身分還是一介技術人員,他的存在便不算不合時宜。

然而,此處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是基本理念「所有理論的基礎都必須從神出發」本身就與科學家立場沖突的阿爾德拉教總部。再加上,這裏又是各國首腦齊聚一堂的重大外交場合。在這種局面下,找來阿納萊‧卡恩登場的行爲究竟代表什麽意義?

「…………」

不必多說,是一種挑釁。而且還是很可能導致兩國關系出現重大裂痕的嚴重挑釁……阿力歐‧卡克雷這名男子到底抱著什麽念頭而這樣做?查出他的盤算,成爲其余兩國當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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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1 am

第十二卷 第一章 三國會議
「……該如何看待這個狀況呢?」

在三方勢力各懷鬼胎的外交館內,一返回被分配到的休息室並關緊房門後,夏米優就詢問伊庫塔。黑發青年坐在床鋪上回答道。

「齊歐卡大概──對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有什麽意見吧。帶阿納萊博士與會,可以視爲在表明意見。他們是在締結同盟之際,被迫接受了某些不願接受的條件?……或者是發現了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有更嚴重的背叛徵兆?」

「若是如此,那對我等而言是個好機會嗎……?」

夏米優欲言又止,伊庫塔也抱著相同的想法──他不認爲那名執政官會在會議場合上曝露出如此容易發現的破綻。

「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在北域方面戰役時沒有宣戰就攻進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在外交上一度背叛過卡托瓦納帝國。考慮到長年的邦交,這個決定的分量絕不算輕。他們不惜這麽做來確立與齊歐卡的同盟關系,事到如今很難想像會主動去破壞它……只是……」

如此下了結論後,伊庫塔不經意地思考著根本部分。

「從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角度來思考『戰後』的狀況,我想有許多令人不安的因素。齊歐卡推行技術立國,采取重用科學家的方針,在其發展過程中,過往的阿爾德拉教價值觀有很大一部分將漸漸遭到淘汰。就算不是這樣,等到失去共通的敵人後,剩下兩國中國力較差的一方容易成爲新的侵略目標。」

回想著剛剛初次碰面的教皇面容,伊庫塔進一步深入思考。

「考慮到這裏,就會浮現更加根本的疑問──基本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爲什麽要背叛帝國?」

「……唔。這對我而言也一直是個疑問。」

「我不會說他們與帝國的關系沒有任何問題。回溯過往,也發生過許多摩擦。然而──考慮到維持國家存續,兩國的來往應當對雙方都有益處。卡托瓦納可以透過貼身精靈的存在更加鞏固王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則可作爲國教的宗教母體,獲得卡托瓦納大量的援助。更何況──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感覺怪怪的,帝國國民對于阿爾德拉教的虔誠程度,應該確實比齊歐卡來得高。」

盡管以後會漸漸變得相差無幾。伊庫塔指出自己正在進行的改革表示,繼續分析情報。

「唉~另一方面,帝國滾落通往滅亡的漫長下坡路也是事實,這也可以說成早早看穿這一點的拉普提斯瑪教皇政略眼光十分優異……不過若是如此,我依然想請教她對于『戰後』情勢的構想。不像帝國,齊歐卡政權不需要藉由阿爾德拉教強化權威。面對遲早不再需要自己幫助的對手,她打算用什麽形式來建立今後的關系?──就算撇開外交問題,我也純粹對此很感興趣。」

青年眼中閃爍著對于教皇的好奇心。看到他那副許久沒出現過的模樣,夏米優不高興的撇撇嘴。

「……你不是討厭宗教人士嗎?碰到那位教皇,你看起來倒很愉快。」

「嗯?啊,她的確是一位充滿魅力的女士。我討厭的與其說是宗教人士,不如說是思考的僵化,那位教皇身上並沒有這種感覺。她也有接受幽默調侃的度量,我認爲是位相當值得一聊的對象。」

「我想也是。畢竟你都特地引用聖典當成追求的甜言蜜語了。」

當夏米優以淩厲的口氣說道,伊庫塔微笑著開口。

「──『不久之後,他絆到石頭摔倒。他沒辦法馬上撐住身體,胸口重重地撞在地上。憑那只剩皮包骨的雙腿,他不覺得自己還能再爬起來。』」

「──?」

「『但是,他與地面平行的雙眼在此時目睹了偉大的事物。那是一株離他不遠,紮根于乾涸龜裂的荒土上,向著過于碧藍的天空綻放的小花。他很吃驚,佩服地想著,真虧在這個連野草都很少見的地方還有花綻放。』」

青年拄著拐杖從床邊站起身,如吟詠般地述說著走向少女。

「『那株野花小小的花瓣帶著金色,十分美麗。可是仔細一看,它的葉片枯萎、莖部無力。他感到很絕望。一株周遭沒有同伴的落單野花。照這個樣子,究竟能堅持在這裏綻放多久呢?野花終究無法支撐到落下種子的時刻。』」

「…………」

「『察覺這一點時,心中湧現的想法驅使他展開行動。就是那裏。我要到那朵花的旁邊迎接死亡。他在心中決定。』」

夏米優已經察覺青年訴說的內容是什麽,她輕輕閉起眼睛,在眼睑底下追逐著青年描繪的光景。

「『由于雙腿動彈不得,他匍匐在地上靠雙臂往前爬。那站起來走過去只需短短幾秒鍾的地方,此刻對他來說無比遙遠。

盡管如此,他還是爬了過去。這是他最終的,也是距離最短的一趟長途旅程。旅程從中午開始,在夕陽西斜之際來到終點。

接下來只剩下最後一件工作。他小心翼翼的注意不折斷脆弱的莖,趴在地上用身體包覆住那朵小花。他側眼看著花瓣安心地歎息一聲,隨即靜靜地咽了氣。』」

少女眼中浮現一名男子抱著野花倒臥在荒野一角的臨終身影──但伊庫塔繼續往下說,那幕景象還有後續。

「『他的軀體漸漸腐爛,爲喪命之處正下方的土壤施了一點肥。那朵彷佛明天即將枯萎的野花從土壤吸收營養,延續了幾天生命。七天之後,雨水灑落滋潤大地。就在此刻,漫長的乾旱時期結束了。野花獲得許多水分結出種子,就此散播出去的種子,在男子的屍體上接連發芽。』」

伊庫塔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貼在少女的臉頰上。垂下眼眸的夏米優肩膀顫抖了一下。

「『野花的數量隨著代代繁衍日漸增加,不久之後,這一帶充滿了金色的光輝。那片景色美麗得令路過的旅人們忘記時間,站在原地看呆了。他們將此地命名爲黃金之地牢記在心中,在旅途所經之處廣爲宣揚──』」

他的話語在此處告一段落。知道故事說完了,夏米優輕輕睜開雙眼。

「……薩利亞記第16章第8節。這是受難者薩利亞臨終時的插曲。」

「嗯。想用花來比喻你的時候,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是這段故事──綻放在荒地上的野花很美。有時甚至美得足以驅使瀕死的人行動。」

夏米優的臉頰微微發燙。用指尖感覺到這一點,黑發青年露出微笑。

「我認爲薩利亞最後目睹到的,是暗藏在眼前綻放的花朵內,那屬于未來的光輝……所以,你不該待在凍結的時間裏。如果你再次凍結,我一定會融化那層寒冰。」

伊庫塔直視著對方的雙眼告訴她。雖然說解讀聖典不是我的工作啦,感到難爲情的青年,像要掩飾害臊地補上一句。夏米優屏住呼吸。他的一舉一動,全都使少女的胸口瘋狂地抽痛發疼。

就在她忍不住要向他伸出手的瞬間,室內響起含蓄的敲門聲。

「──什麽事?」

伊庫塔立刻確認。文官緊張的回覆聲很快傳來。

「是!恕臣失禮,有事禀報!──齊歐卡的執政官大人希望跟兩位會面!」

夏米優聽到以後臉上掠過一陣緊張。伊庫塔沈吟一聲聳聳肩。

「被他搶先出招了嗎?──看樣子,初期的主導權掌握在對方手中。」

是找對方前來自己的地盤?還是主動造訪對方的地盤?即使選擇從結果來看相差不遠,當事情到了國與國交涉層級,就會具備複雜的含意。

在不清楚對方有何盤算的現狀下,兩者都不想選擇是伊庫塔的真心話。可是──對方似乎也事先顧及這一點,在傳達會面邀請時,打從一開始就拋出提議。

「──還真是個好地點。」

兩人接受執政官的提議,前往正好設置在雙方居住樓房正中央的談話區。那是塊在走廊一角清出的四方形空間,沒有誇張到能稱作密會地點的程度。另一方面,只要一有人接近也能馬上發覺。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談話區深處的暖爐劈啪作響地燃著爐火。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穿著深藍色西裝與長褲的阿力歐‧卡克雷和三名護衛一同伫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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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1 am

「難得有機會,就讓我向兩位年輕人傳授在這種場合的一項禮節吧。」

阿力歐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當著兩人的面走向旁邊的牆壁。

「首先,每到初次拜訪之處一定要先敲敲牆壁。」

咚咚,他舉起拳頭敲牆。回音將室內的寂靜襯托得更加鮮明。

「訣竅在于別敲得太大力。敲壞牆壁不算什麽,要是拳頭受傷可就沒意思了。若發現幾處敲打起來回音不一樣的地方,別忘了大聲的朝另一頭打招呼。例如說聲:『辛苦了!真是份苦差事啊!』」

執政官將整面牆敲打過一遍後回到原本站立之處,繼續往下說。

「不過,在這裏似乎沒必要這麽做。因爲葉娜已經知道我是這種人了。如果兩位有別的機會活用這個教訓,我會很開心的。」

「我記住了──不過,就算想慰勞人家的工作辛勞,手也很難構到天花板啊。」

伊庫塔擡頭瞄了高高的天花板一眼。阿力歐聳聳肩颔首。

「你說的對極了。到頭來,想討論比較複雜的事情不是到戶外,就是得用筆談。在此處的談話內容,也必然會自始至終都在拐彎抹角──你或許會覺得很無聊,夏米優。」

執政官的視線倏然轉向女皇。面對那甚至包含著關愛之情的目光,她表情僵硬地搖頭。

「……這是不必要的關心。我沒有愚蠢到站在你面前還會感到無聊的地步。」

「我很清楚。但是,你看起來有點太過緊張了。會議還很長,每次跟我碰面神經就那麽緊繃會撐不下去喔?」

阿力歐的言行舉止遊刃有余。伊庫塔在被那股氣氛掌控前再度開口。

「若您知道如何在這種場合表現得悠然自適的訣竅,請務必趁這個機會指導我們,卡克雷閣下。我和夏米優平常就爲了缺乏社交經驗而感到苦惱。」

「這是我的榮幸,但我認爲你並不需要指導,索羅克元帥。對了──剛才聽到你喊她夏米優,你平常總是這樣稱呼她嗎?」

「沒錯。她是我的家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伊庫塔毫不猶豫的回應。聽到那甚至顯得傲慢的回答,執政官高聲大笑。

「呵呵呵呵呵……!如果你是刻意擺出這麽膽大妄爲的態度,事到如今哪有什麽好向我學習的。不過,若是基于這個前提非要給你一句忠告,我覺得你有些活得太只爭朝夕了。希望這是我的錯覺。」

阿力歐略帶關心的說著,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來後招招手。

「我先入座了。以你的腿疾,站著談話很吃力吧,你們也坐下來啊。」

「恭敬不如從命。」「…………」

伊庫塔與夏米優彼此點個頭。在這種場合,由于先坐下的那一方會變得沒有防備,執政官先行坐下的舉止符合禮節。青年與夏米優並肩坐在椅子上。

「剛才碰面寒暄時,在貴國使節的成員裏有一張有趣的面孔。」

彼此落坐之後,伊庫塔立刻切入核心話題。阿力歐一派當然又沒什麽意義地裝傻回答。

「你是指約翰嗎?沒什麽好隱瞞的,我是他的養父。他打從以前起就是令我自豪的兒子,但眼見他成長到足以隨行參加這種外交場合,真是叫我欣喜。如果你對約翰感興趣,請務必趁這個機會好好暢談一番──」

「很遺憾的是,我每次碰到那張臉,必定是在狀況變得很棘手的時候。就算見到他,我也不覺得有趣,他對我大概也抱著相同的想法。」

伊庫塔打斷對方的話,制止他的惡作劇。阿力歐笑著一拍手掌。

「哈哈哈,肯定沒錯。既然沒帶他過來,我就說出來吧。他提到你的名字時也總是這種態度。你們倆真像──簡直就像照鏡子一樣。」

伊庫塔得花費一些──不,是相當大的努力,才能讓自己聽到這番話時不皺起眉頭。他無法判斷阿力歐挂在臉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現在是否帶有諷刺之意。這個事實讓他再次切身體認到,這是個難以應付的對手。

當青年刻意什麽也不說的保持沈默,執政官就像堅持不住般露出苦笑。

「失禮了,我並非想搪塞過去──你想問的是我將阿納萊‧卡恩博士帶到葉娜面前的事吧。嗯,我自己也覺得這麽做實在很過分。」

「──換成五年前的我,看到那個狀況應該會捧腹大笑,可惜如今我的性格沒那麽坦率了。就讓我單刀直入的請教,您爲何要對同盟國做出那種挑釁舉動?」

伊庫塔沒兜圈子直接詢問。執政官沈吟一聲,雙手交疊在膝頭上。

「索羅克元帥,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爲所謂的同盟會以哪種狀態維持下去?」

「如果是指一般理論而非個別案例──那就是雙方皆可透過同盟各自獲益的狀態。」

「答對了。從那個觀點來看,齊歐卡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現階段的確可以說有著同盟關系。在與帝國爲敵的狀況下。」

不久前才談過內容相同的話題啊。伊庫塔心中一邊想著,一邊察覺阿力歐將話頭停在半途的意圖,接了下一句話。

「……正因爲如此,可以說當帝國滅亡的瞬間,結盟的好處就會減弱。標榜技術立國的齊歐卡愈是發展下去,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愈會在思想與技術兩方面漸漸被迫陷入較弱勢的立場。」

青年斬釘截鐵地說。阿力歐滿意地點點頭。

「就是這麽回事。這代表──從長期角度來看,這個同盟關系對于拉‧賽亞‧阿爾德拉民而言沒有好處。

葉娜很聰明,不可能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不明白。盡管如此,她仍舊與我國締結同盟,一路走到現在。這究竟是爲什麽?」

伊庫塔毫不遲疑的回答再度拋向自己的問題。

「我想得到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她打算從今以後超越齊歐卡。」

「這若是事實真叫人悲傷,但的確有可能。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拉‧賽亞‧阿爾德拉民近幾年來的行動有些雜亂無章。因爲與其事到如今再背叛齊歐卡,不如從一開始別背叛帝國就行了。」

阿力歐也立刻指出推測的缺失之處。青年聽到之後,說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第二種推測,是她手中藏著在跟帝國的戰爭結束後,能維持或足以逆轉和齊歐卡之間勢力關系的王牌。」

沈默籠罩現場。在只有暖爐柴火劈啪作響的寂靜中,執政官靜靜颔首。

「我也這樣懷疑。不,幾乎可以說是笃定。在作爲宗教國家的一面,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並非從今天才開始奉行秘密主義,手中當然握有一、兩張王牌,這種程度也還在齊歐卡的容許範圍內。

只是──若王牌的『內容』涉及精靈,事情就另當別論。」

現場氣氛變得沈重。對方比預料中更好溝通──這讓伊庫塔頗爲驚訝。他本來估計最快也要花費數天時間,才能討論到這麽核心的階段。

阿力歐迎向青年與女皇的注視,淡淡地深入話題。

「根據這個前提,問題涉及更本質的部分──精靈究竟是什麽?」

「────」

「我是最近才産生這個疑問。過去和其他大衆一樣,精靈對我來說只不過是『這世上理所當然存在之物』。就算思考過活用方法,也沒設想過精靈的起源……在那個自稱是科學家的老人流亡到齊歐卡之後,我的想法産生了變化。」

執政官投向暖爐火光的視線,此時忽然轉回伊庫塔身上。

「你知道『人工精靈假說』嗎?不,你多半比我更加熟悉。」

「……一種認爲精靈是人造物的推測。是阿納萊博士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論』的基礎假說。」

「沒錯。我第一次聽到時只是佩服地想『原來還有這種想法?』,但隨著時間過去,漸漸無法置之不理。一方面是因爲我的信仰本就不算虔誠,對于把精靈視爲天然物的認知産生了本質上的異樣感。」

這也難怪,伊庫塔覺得對方的思考過程十分自然。此人本來就有度量接納流亡的科學家並予以重用,並未無視阿納萊博士的假說事到如今已不值得驚訝。

「光、水、風、火──只有精靈,才會無償地按照需求提供這些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無論哪一種家畜,不喂飼料就不會長大;所有的農作物不澆水灌溉就不會結果。這是當然的,明明是這樣,卻只有精靈自行供應一切,對我等沒有任何要求。這個過去一直用一句『這是神的愛』來說明的事實,回顧起來卻散發著令人恐懼的不自然感。」

伊庫塔輕輕點頭。沒錯──將萬物排列在一起加以檢視時,精靈的存在在這個世界裏就顯得太不自然。

「從這個觀點來看,精靈擁有的能力也令人很感興趣。例如玉音放送──很可惜齊歐卡沒有這種東西,但那可以當成目的是向人類社會廣範圍傳遞情報的『宣傳功能』。舉個淺顯的例子,說是屬于報紙那一類産物或許比較簡單易懂。」

「…………」

「基于以上事實,能夠推測出精靈被設計成在政治上具備高度智能。然而,精靈本身並不執政。因此設計他們的並非他們本身。既不是他們也不是我等,遠比這兩者更加高度的智能──拒絕用一句『神』來解釋,探索其真實面貌時,我認爲會想到超古代文明這個假說極其自然。」

阿力歐說到此處暫時打住,然後再度開口。

「說歸這麽說,我終究是政治家。關于精靈真面目的浪漫追求,其實我不太感興趣。我無法置之不理的,終究是根據這一點推導出的事實會對現在的狀況造成什麽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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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2 am

「……那麽,假設精靈的真面目符合阿納萊博士的假說,你認爲會對現狀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伊庫塔帶著興趣詢問,執政官流暢的回答。

「假設精靈是人工産物而非由神所創造,那就是器物而非生物,更進一步來說,是一種與人類社會牽連甚深的系統。我們是其使用者,但管理者多半另有其人。」

管理者,伊庫塔在口中呢喃。阿力歐立刻補充道。

「基于這個前提,我就舉出在想像得到的範圍內最危險的例子吧──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精靈同時停止運作,你認爲會怎麽樣?」

一股熟悉的寒意竄上伊庫塔的背脊……他以前也想像過這種情形。當時他置身于與如今截然不同的狀況中,和截然不同的對手對峙。青年說出當時想到的情景。

「……人類社會將受到重大打擊。雖然程度有輕重之差,不論帝國或齊歐卡都會在數十年內人口驟減,文明水准倒退回數百年前。」

「我有同感。然後──假使有可能辦到此事的存在,就在這世界上的某處呢?」

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從眼神中看出伊庫塔的回答,阿力歐點點頭。

「我懷疑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暗藏的底牌就屬于這一類。至今累積的種種迹象足以令我産生懷疑,你們那邊多半也是如此。」

從前和狐狸的那場交鋒閃過伊庫塔與夏米優腦海。全國所有精靈停止運作──托裏斯奈‧伊桑馬用來自保的王牌,是他們遲早必須克服的障礙。

「我很擔心這一點,照這樣下去,無法安心的打仗。所以──怎麽樣?你們不認爲演員全部到齊的這個時機,正適合揭曉一切嗎?」

阿力歐彷佛看穿了他們所有的心情,泰然地說。真是個難纏的對手──「往下說吧。」伊庫塔在心中抱怨,催促對方繼續說。

同一時間,「不眠的輝將」奉執政官之命拜訪了教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的休息室。

「我是齊歐卡陸軍少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想拜見葉娜陛下。」

由于事先已透過文官表達來意,他獲准入內的流程十分順利。面對來訪的白發將領,葉娜希教皇歎了口氣。

「……知道我很難對你發火,就送你過來而不是親自前來嗎?」

「非常抱歉。我代替義父爲先前的無禮道歉。」

約翰坦率地低頭致歉。他本身也很清楚,義父是料到這一點才決定了來訪的人選。教皇無法把怒氣宣泄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再次歎息。

「阿力歐真是個叫人頭疼的人……我大體上察覺了他有什麽目的。可是,爲什麽是現在?姑且不論戰爭結束之後,帝國的威脅至今尚在。在他們面前發生摩擦曝露可趁之機,明明對我們雙方同樣不利。」

「卡克雷閣下表示,正因爲是現在,才有辦法聯合兩國之力施壓。」

約翰毫不掩飾地說。事到如今,教皇也沒對他所說的內容感到驚訝,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代表阿力歐此刻正在追求帝國的那兩位嗎?……真是個惡劣的男人。贊美我美麗如昔的花言巧語,明明言猶在耳呢。」

她稍微開了個玩笑,但約翰沒有魯莽到會用幽默來回應。在始終低頭不起的約翰面前,教皇以冰冷的語氣低沈地說。

「……好吧。既然他有此意,我就如他所願同時對付兩國。不過──回去告訴那個蠢才,把渎神者帶來這個地方得付出很高的代價。」

「遵命!」

約翰依舊低著頭立刻回答。夾在阿力歐‧卡克雷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這兩個人之間,就連他也感到心寒膽戰。

「──難怪他們會把阿納萊老爺子帶來這種場合。」

結束與執政官的會面回到休息室後,伊庫塔與夏米優回顧起談話內容。

「齊歐卡……阿力歐‧卡克雷是當真打算在這裏揭露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秘密嗎?」

「他無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再說只是在開玩笑,也無法改變他將科學家帶到教皇面前的事實。」

青年邊說邊把拐杖靠在身旁在床邊坐下,沈思著歎口氣。

「換句話說,剛才那場談話是邀請我們在會議場上聯手戰鬥──傷腦筋的是,目前我方沒有理由拒絕。在想查出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底牌這一點上,帝國與齊歐卡的利害關系一致。」

「聯合兩國之力施加外交壓力嗎……不過,提議召開這次三國會議的人正是拉普提斯瑪教皇。爲了與齊歐卡合作而失去與她對談的機會也無妨嗎?」

夏米優輕輕在伊庫塔身旁坐下開口。的確──雖然機會絕不算高,她對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重新締結同盟的期待也並非爲零。伊庫塔也考慮到少女的心情回答。

「爲了針對這方面進行調整,往後兩天之內必須與教皇會面。而且還得另找時機和阿納萊博士見上一面,雖然很不情願,我還准備跟白毛小白臉交換情報……哎呀,事情變得很棘手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夏米優沒有錯過青年嘴角微微浮現的笑意。阿納萊‧卡恩的登場,使他在某方面對于這個情況感到興奮。

她正想開口深入挖掘這一點,房間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陛下,約爾加先生回來了。」

「讓他進來。」

夏米優立刻回應露康缇,催促來者入內。配戴單邊眼鏡,臉形細長的青年奉召現身。

「打擾了,兩位──由于外交團的努力,關于細節事務的談判正在順利進行。我將在議論告一段落時報告發展,到時候再請兩位做出最終的決定。」

約爾加立刻開始報告。在伊庫塔他們爲了下一次商議進行准備的期間,他們也正針對以領土爲首的外交問題,與另外兩國的外交團持續議論。

「這樣嗎。不過,這對你們而言是第一次負責外交任務,有沒有因爲不了解情況而感到困擾之處?」

「雖然稱不上毫無瑕疵,至少沒有任何人畏縮不前。原因之一是瓦琪耶帶頭展開辯論,其他文官也被她的沖勁所牽引。還有……」

約爾加欲言又止,彷佛在心中掙紮著該不該往下說。但他隨即下定決心開口。

「……在許多局面中,托裏斯奈宰相都發揮了出類拔萃的能力。他憑藉豐富的經驗在轉眼間看穿別國的目的與談判上的陷阱,齊歐卡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外交團也對此感到非常棘手。」

在意外的地方聽到狐狸的名字,夏米優皺起眉頭。伊庫塔沈吟一聲,在床邊向後仰頭。

「……我想也是。只要指派他去做正當的外交工作,他就是個超絕群倫的優秀宰相。」

戴單邊眼鏡的青年颔首同意這番話。伊庫塔輕輕轉了轉脖子,說出關于今後的指示。

「繼續讓他在瑣碎的工作忙個不停,別讓他休息。不要給他動多余歪腦筋的空閑。我們這邊的狀況很棘手,現在可沒空應付他。」

「我明白了。包含監視在內,後續事務請交給我負責──一切包在我身上。我會賭上這一身才智,平安無事地克服難關。」

約爾加恭敬地,應該說是動作誇張地打過招呼後離去。

他作爲「阿納萊的弟子」是伊庫塔的師兄,但唯獨那種裝模作樣的獨特脫線之處還是沒變。伊庫塔苦笑著重新轉向夏米優。

「看來暫時沒有後顧之憂,我們就放心的專心處理眼前的課題吧。」

「唔……不過還真意外,沒想到瓦琪耶會在外交現場大展身手。」

「跟友邦會談時千萬不能帶她過去。不過這次不知是幸或不幸,與會的另外兩國都是敵國,不必遵守複雜的外交禮節討對方歡心。要脫下社交面具純粹爭奪國家利益,再也沒有比那家夥更擅長這種爭論的人選了。」

伊庫塔這麽說著,眼前彷佛清楚地浮現──那位不知膽怯與懼怕爲何物的師妹抓住良機高談闊論,弄得另外兩國的外交官們毫無辦法的樣子。這樣安排,同時也是爲了避免現場的主導權落入托裏斯奈手中。

「但是,我們這邊的爭論大概沒辦法那麽簡單。該趁現在怎麽布局呢──?」

經過約十分鍾的討論決定大致方針後,伊庫塔與夏米優一起走出房間。女皇緊張地想著首先是要去見哪個人,青年的腳步卻不知爲何向屋外而去,令她有些錯愕。

「索、索羅克,我們是要去見阿納萊博士吧,爲什麽跑到屋外來?」

「正好相反,夏米優。那位老爺子怎麽可能老實地待在屋子裏?」

伊庫塔替少女擋著冷風往前走,在外交館周遭徘徊。不到幾分鍾後,他就發現了那座搭建在建築物旁的大帳篷。

「看吧,他果然在這裏設了據點──我是伊庫塔‧索羅克!阿納萊老爺子或是巴靖哥、奈茲納姊在裏頭嗎~!」

帳篷周遭有一些應是護衛的齊歐卡軍官在場,但伊庫塔毫不在乎他們,隔著他們呼喚科學家。軍人們不禁愣住,湧向他的身旁。

「請、請別爲難我們,元帥閣下。如果希望會面,請事先聯絡──」

「哈哈哈,誰會那樣做啊。只不過是弟子來探望老師而已。」

青年打從一開始就自知蠻不講理,因此言行舉止都徹頭徹尾的厚顔無恥。正當軍官們不知該如何應對之際,白衣老人掀起帳篷門簾現身。

「喔喔,你來啦,伊庫塔!我正想過去見你呢!外面很冷吧,快進來!」

「阿、阿納萊博士?這樣我們很難辦,要會面請徵得執政官大人的同意……!」

老賢者無視士兵們的阻攔,堂堂正正地走向兩人。從他能這麽行動這一點來看,他們的來訪也在阿力歐‧卡克雷的估計內吧,伊庫塔推測。執政官事前安排好,由部下來見證自己不在場時上演的私下交流──青年一邊思考,一邊跟在招手的阿納萊背後走向帳篷。

「打擾了~來,夏米優,你也進來。」

「唔、嗯……」

夏米優畢竟沒伊庫塔那麽厚臉皮,有些心虛的跟在他背後。帳篷的頂部設有通風口,中央燃燒著火堆,溫暖的空氣與十幾名科學家的笑容迎接兩人。

「哎呀,好久不見!我都聽說了,一陣子沒見面,你居然當上了元帥!這件看起來高高在上的鬥篷是怎麽回事,真不適合你!與其穿這種玩意,怎麽不穿白衣呀白衣!」

阿納萊興高采烈地拍拍伊庫塔的肩膀。接著,端來兩杯茶的助手巴靖帶著一臉歉意走了過來。

「抱歉啊伊庫塔,這麽突然你很驚訝吧。可以的話,我們也想通知你,但是當著資助我們的卡克雷閣下面前,實在辦不到……」

伊庫塔聽到師兄這番話笑著點點頭,動作流暢地接過茶喝起來。一旁的夏米優看到後驚訝地瞪大雙眼──在外交館內除了自己人准備的飲料食物之外什麽也不吃的他,在此處完全放下心防。

這裏是他的老巢呢。看著青年放松的一舉一動,她心想。這是他從前特別深愛──至今依然深愛不已的白衣智者們的居所。

「我明白,巴靖哥。而且萬一惹執政官不快,無法隨行前來這裏,那可得不償失。倒不如說,多虧你們能過來。拜你們所賜,這場本來只有麻煩事的會議看起來變得有趣幾分了。」

伊庫塔發自內心地說。此時,一名女子走了過來。那是從前跟青年的關系像巴靖一樣親近的科學家之一,奈茲納。

「……好久不見,伊庫塔。」

「奈茲納姊也是,好久不見。看樣子照料博士和巴靖哥還是一樣費力呢。」

「就是老樣子……雖然聽說過,你的腿真的受傷了。」

奈茲納這麽說道,目光望向對方的拐杖與左腿。她咬緊嘴唇,迎面注視著伊庫塔。

「我不會多問任何事,因爲無論在這裏說什麽,一切一定都已經太遲了……可是、可是,只有這句話我要說出來。」

她伸出雙臂環住青年背部,用力擁抱他……至今一直沒能這麽做的自己多麽沒用、如今依舊在她心中保持兒時模樣的炎發少女面容。奈茲納爲了自胸中深處湧現的許多感情而顫抖,悄悄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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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2 am

「──對不起,什麽忙也沒幫到。你受苦了,你真的吃了很多苦頭吧……!」

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肩頭。伊庫塔感受到師姊的關懷沁入心脾,露出沈穩的微笑輕輕回抱對方。

「……謝謝你,奈茲納姊。不過……我沒事。真的已經沒事了。」

回答聲沒帶著哭腔,讓伊庫塔打從心底松了口氣。他就此松開擁抱,朝夏米優退了一步……趁著情緒還沒在許久未歸的老巢裏進一步失控前,他必須加快談話節奏。

「雖然晚了一點,我來向大家介紹。她是夏米優──我和雅特麗最珍惜的女孩。盡管有著略嫌頑固的一面,她非常溫柔聰慧。大家要跟她好好相處喔。」

「咦、啊──」

青年在介紹時完全省略了她作爲皇帝的身分與經曆,令夏米優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見她不知道在這裏該用什麽態度應對的困惑模樣,奈茲納擦去眼淚嫣然一笑。

「──多多關照,小夏米優。我叫奈茲納,是伊庫塔的師姊。」

「我叫巴靖,同樣是伊庫塔的師兄。請多關照,小夏米優。」

兩名科學家並肩伸出手。盡管對不習慣的稱呼感到困惑,夏米優依然回握了他們的手,兩人更加說個不停。

「啊,你肚子餓不餓?等一下,我去拿甜點過來。」

「對呀,我們接受國家委托研究面包時,不小心迷上做烘焙點心,不知不覺間都達到可以開店的水准了。不介意的話,吃一個吧。」

奈茲納將切好的烘焙點心遞給少女。夏米優不知所措,但看到伊庫塔面帶笑容地點點頭,她戰戰兢兢的把點心放進口中。濕潤柔軟的口感霎時間在口腔內擴散,轉眼便融化開來。意想不到的美味使得少女雙眼圓睜。

將她的反應與初相識時的炎發少女重疊在一起,伊庫塔再度開口。

「我方聘用了米爾巴琪耶與約爾加,他們倆的工作表現都很出色。看來大家在那邊也受到重用,在不知不覺間,科學家已經打入帝國和齊歐卡內部。這在以前被教團追殺的時候真是想像不到。」

「所以這次換我們主動上門。教皇的那個表情怎麽樣啊!看了很痛快吧!」

阿納萊露出一臉使壞得逞的表情,伊庫塔苦笑著點點頭。

「我很想笑出聲卻得拚命忍住,差點從第一天起就惹得外交對手嚴重反感,你也稍微反省反省。」

伊庫塔開玩笑的說到這裏停頓一會,將在場的全體科學家納入視野。

「好了,反正會議是場持久戰,晚點再敘舊也行。我做個確認──大家來到這裏的目的,是揭露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一直以來隱藏的『精靈的真相』。沒有錯吧?」

科學家們一派當然地點點頭。阿納萊咧嘴一笑補充道。

「說成是來對答案的也沒錯~驗證我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論』正確與否。」

「打算直接攻到那一步?老爺子還是那麽好強。」

感受到老師從童年時代起從未改變過的探求心,伊庫塔非常高興。

「不能和大家一起同樂很遺憾,但我無意不識趣地橫加幹預──全力放手去做吧。依照大家的性子,反正肯定准備了各種用來動搖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方面的材料吧?」

全體科學家臉上都浮現強而有力的笑容。他們將帶來的結果多半並不平靜。即使察覺這一點,伊庫塔還是期待不已。

依依不舍的離開老巢大約一小時後,伊庫塔與夏米優按照預定前去拜訪拉普提斯瑪教皇。

「根據到目前爲止的發展,教皇陛下希望我們采取什麽態度?」

寒暄過後,伊庫塔的第一句話就這樣問對方。教皇立刻回答。

「當然是希望你們和我一起責怪阿力歐‧卡克雷,要他別做出會遭天譴的事來。」

她帶著像是爲了問題兒童感到頭疼的教師神情說道。青年聽到以後,刻意地抱起雙臂。

「該怎麽決定真叫人苦惱。不管是制裁齊歐卡,或是貴國與齊歐卡的關系在制裁過程中惡化,對我們而言都有利可圖。」

「你說錯了,是根本不需苦惱才對吧?……不過,你們不會錯過吧。這對你們來說是天賜良機。」

教皇歎了口氣。伊庫塔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同時繼續說道。

「這麽說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比起貴國與齊歐卡之間關系惡化,我們更純粹地想得知你們的盤算。我們想知道貴國期望什麽、厭惡什麽。畢竟我方曾一度遭遇背叛。」

他說到最後話中帶刺。沈默一會之後,教皇哀傷地垂下眼眸。

「……對了,當時你在最前線戰鬥過,就算對我有所怨言也無可奈何。但是……」

以這句話爲誘因,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冰冷乾燥的空氣觸感在伊庫塔腦海中複蘇──讓他回憶起那些離世人們的面容……同排的戰友尼尼卡伍長和西席迪中士。在危急場面救過他兩次的丁昆准尉。和他同樣信奉科學,他稱作師妹的嘉娜‧特馬裏一等兵──

「……是啊。在以爲戰爭好不容易打完的時機冒出更多敵軍可真難熬,真希望貴國至少發出宣戰布告。」

伊庫塔用掩蓋了所有情緒,徹底處于控制下的聲調說出最低限度的抗議。他做出在外交場合上正確的行動,反倒令教皇的表情蒙上更心痛的陰影。

「……伊庫塔‧索羅克。真虧你能夠在我和阿力歐面前表現得如此從容。」

「……?恕我失禮,請問您的意思是?」

「我是想說,你可以流露更多憤怒。你屬于人生被國家的意圖全盤打亂的那一方……將這些情緒全部藏在心中來處理外交事務,對于你的年齡來說有些嚴酷了,看得讓人難過。」

教皇說著垂下眼眸。沒料到她竟會說出這種話,伊庫塔一瞬間猶豫著該怎麽回答。不過,他最終直接說出了真心話。

「我擁有遠比怨恨更重要的事物。打從以前起就一直擁有。只是這樣罷了。」

他的口氣非常平靜。夏米優無法再忍受自己僅僅沈默地聽著,做個深呼吸後開口。

「……雖然口才比不上索羅克,外交本是我應當負責的領域。我有一事相詢,拉普提斯瑪陛下。」

「好。請盡管問,夏米優陛下。」

教皇投向青年的眼神轉向女皇。面對那股風采,少女不服輸地挺直背脊發言。

「只是個傀儡的先帝已死,那些寄生在國家上無所作爲的佞臣也全數被我肅清。最後剩下的老狐狸,我也保證將在不久之後拿下他的頭顱──您先前放棄的帝國,和我等現在經營的帝國……」

「…………」

「其余的話我就不往下說了。但是──若您想談談,我做好了接受的准備。」

她擺出接納的意向,同時堅持不落于下風,用態度表明「該賠罪的是你們」。無論在任何人眼中,那都是符合一國之君標准的舉止──教皇承認這一點,靜靜地閉上雙眼。

「……夏米優陛下,你的爲人正可說是超出預期。不──甚至是出乎意料。依照我等十年前的預測,帝國政體在現階段已經崩潰,好一點也是全面軍事政權化。」

女皇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預測十分合理。對于夏米優而言──不,無論對任何人而言,當前的現狀都是不可能透過預測揣摩出的未來。

「本來極度腐敗的皇室,在生死存亡之際出現了罕見的賢帝……不,正因爲面臨這種狀況,才有賢帝的出現嗎?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我還是不了解曆史。」

教皇玩味地如此呢喃後,輕輕睜開眼睛。目光筆直地投向夏米優,她毅然地宣言。

「然而,現在要倒轉指針已經太遲了──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也不尋求與貴國重新結盟。」

「──!」

沖擊貫穿女皇胸口。她絕非沒料到這個回答,倒不如說她想過會這樣的可能性超過一半。可是預測化爲現實,對她來說並不輕松。以後只能繼續同時與兩國敵對了嗎──就在認知正要確立時,伊庫塔的手輕輕放上她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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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2 am

「冷靜點,夏米優……您剛才的說法有誤吧,拉普提斯瑪陛下。不是不尋求和帝國重新結盟,而是無法這麽做。」

教皇沈默不語。伊庫塔在她眼前繼續說明道。

「如果現在背叛齊歐卡與帝國再次結盟,齊歐卡將在三國會議結束的同時毫不猶豫地侵略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單靠一國的防禦力不足以擋下侵略大軍,需要帝國迅速派出援軍……但老實說,現在帝國沒有這種余力。」

伊庫塔說到此處打住,直盯著對方。在長長的沈默過後,教皇颔首。

「一方面是出于這個原因,要說得嚴厲些,我等也無法忽視帝國現階段的重振僅限于一時的可能性……如兩位所知道的,我等曾一度背棄與帝國的盟約,要再做出第二次就變得更加困難,你們也能理解吧。」

夏米優想不出該怎麽回答,猛然咬緊牙關。教皇滿意地望著她的模樣,放緩語氣說道。

「讓你失望了嗎?不過,我只有一句話想說──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同等地希望帝國人民與齊歐卡的人民都過得幸福。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唯獨這一點絕不改變。」

她接著拋出一句聽得很順耳卻帶來空虛感,說得好聽點也只能當作宗教國家場面話的台詞。伊庫塔毫不猶豫地攻擊對方自願暴露的破綻。

「……那關于貴國授予托裏斯奈‧伊桑馬大司教神官職一事呢?」

教皇的微笑霎時間失去溫度。她露出與剛才有所區隔的爲政者面貌,回答那個問題。

「──假使有一棟房子被白蟻侵蝕得搖搖欲墜,我等被看門狗阻攔著無法直接出手,房屋已到達難以修繕的階段。那麽……喂食白蟻提供助力,也是一種解決之道。」

「不講場面話了?就算在戰略上有道理,這種做法有損阿爾德拉教的品格喔。」

「要談品格,在帝國的阿爾德拉教品格早已一落千丈。夏米優陛下──在你下令斬首的人裏,也包含許多高階神官吧。」

接到話頭的夏米優猛然皺起眉頭。如同教皇指出的,在這幾年間被她處決掉的串通腐敗貴族貪圖私利的神官人數多得數不清。因此在這裏遭到責難的發展在意料之內,但教皇的語氣並非如此。

「一方面是和貴族勾結之故,阿爾德拉教團帝國分部從許久以前開始,素質就愈來愈低落了。在賄賂與貪汙橫行的環境中還能貫徹清貧的人並不多……打從一開始就已徒具形式的地位,給了那個狐狸也沒什麽好可惜的。可以說是形式不同的斷絕關系宣告。」

教皇談論企圖的語氣之冷酷,聽得女皇屏住呼吸。視必要情況而定割舍同胞的無情。這名教皇的確也具備這種所有爲政者都需有的資質。

「……您打算之後剝奪托裏斯奈‧伊桑馬的大司教神官職嗎?」

「很遺憾,暫時並無此意。爲了面對武力遠遠淩駕我等的帝國,那是我所准備的挑撥工具與保險。雖然布置時的期待和現在不同,但是還未失去意義。我無法輕易地去除它,特別是我國與齊歐卡之間的信賴關系現在遠遠稱不上堅若磐石。」

教皇坦然地表明。我也應該抱持同樣的冷酷來與她對峙的,夏米優痛切地了解到──然而,她口中迸出無從壓抑的苦悶。

「原來如此,您是這樣盤算的。不過──我絕不會忘記在關鍵時刻未能除掉狐狸,因此而喪失的事物有多麽重要。」

唯獨這件事,她不可能像伊庫塔一樣隱藏情緒展開對話。就連與夏米優相對的教皇也不例外,臉上同樣浮現悔意。

「……關于那一點可以說是我的失算。就像先前提到的,帝國能在近幾年重振旗鼓到這種程度出乎意料。如果事先知道你的能力,預料你會登基,我無法否定采取其他手段的可能性……你希望我道歉嗎?」

對方展現只要她希望就會致歉的態度。看出教皇的意思,可是──夏米優本身神情空虛地搖搖頭。

「不,我不要求道歉……聽到這番話,使我確信一切都是自身能力不足造成的結果。」

她邊回答邊想──如果自己能夠更早登基,在軍事政變前就成爲優秀的君主,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伊庫塔以強硬的語氣開口,反對她用起來如呼吸般輕松的自我懲罰推論反駁道:

「不是那樣的,夏米優,那個推論明顯是錯的,因爲同樣適用這種說法的人多得是,就是當時比你年長、應該能夠比你更深入涉及國家未來的那些人,當然其中也包括我──無論在任何人眼中,這些人的罪都比你更重。」

伊庫塔直視著少女的眼睛斷然地說,然後重新轉向愣住的教皇。

「……恕我失禮,打斷了談話。不過,如果這孩子又以奇怪的標准責怪自己,無論在談什麽事情我都會做出同樣的行動,即使在關系到國家命運的會議途中也一樣。那對我而言是最優先該做的事。」

伊庫塔毫無顧忌地宣言他隨時都把關懷少女放在第一位,聽得夏米優面紅耳赤。教皇來回看看兩人,輕聲微笑。

「……無妨。阿爾德拉教的教義,也認爲因時制宜的講經是理想做法……真叫人懷念。從前我也經常向來到神殿的孩子們傳授經典。」

教皇目光放遠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接著又轉回兩人身上說道。

「我知道了一件事。不光是保護、溺愛或疼愛──你在養育夏米優殿下吧,索羅克元帥。」

隔天上午十點過後,有所覺悟的教皇和科學家之間的戰爭終于展開第一幕。

「……看你們搬了一堆東西進來,到底是打算做什麽?『渎神者』阿納萊‧卡恩。」

葉娜希‧拉普提斯瑪前所未有的淩厲聲調響起。會議場地和碰面寒暄時一樣在主議場,但參加者沒有當時多。帝國方人員爲伊庫塔和夏米優,齊歐卡方爲阿力歐、約翰以及阿納萊一行人,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則是教皇本人和亞庫嘉爾帕上將──總計十余人。三國的外交團正在一段距離外的不同房間繼續談判其他事務。

「當然是來找神吵架喽。就像你們給我取的綽號一樣。」

這樣安排的理由,顯然是這名老賢者的存在。因爲從阿爾德拉教的立場來看,目前的狀況本身就無法容忍。讓渎神者站在主神腳邊,甚至還讓他和最高階神官教皇直接交談。

「……原來如此。你們得到齊歐卡的援助就囂張起來,把三國會議當成良機找我發泄私怨,是這麽回事沒錯吧。」

「我不會說沒有報複意圖,但沒辦法把時間全花費在那種無聊事上。我們是爲了科學而來!」

早早結束無意義的互相諷刺,阿納萊拋出第一個問題。

「倒不如說,我們反而想問。吶──葉娜希‧拉普提斯瑪教皇。你們爲何這麽厭惡科學?」

「我不認爲事到如今有說明的必要。」

「有必要啊……現在的弟子們沒人知道了,但我還記得這場爭執的開端。記得異端審判官首度敲響研究所門扉那一天的事。」

手放在中央圓桌上,老賢者回顧一幕幕遙遠的光景,繼續說道。

「那是在我才三十五、六歲的時候。我收的弟子人數遠比現在少得多,在帝國西域設了一個據點過著研究生活。當時不像現在有人出資,我靠著教周遭居民讀寫與計算維持生計。」

「…………」

「那時候,我和當地神官們關系維持得不錯,還跟談得來的幾個人成了茶友。如果能就此平靜地繼續研究,我們的現狀也會跟如今大不相同。然而……那沒有成真。教團派來視察的神官提交的報告,使我們被烙上異端的烙印。」

阿納萊握緊拳頭,表露了相隔數十年的憤怒。

「坦白說,我是真心搞不懂。什麽異端不異端的,我們根本不是宗教團體。當時的實情硬要說的話算是開私塾,教導民衆知識時,我不太會觸及屬于阿爾德拉神學領域的倫理、道德部分。我可無意自找煩惱。

要是你們說追求科學理念本身涉及否定阿爾德拉教,我的確無法否認。但就算這麽說,當時的我們只不過是小規模的私塾。那種程度的團體即使想法稍微偏離戒律,跳過宗教判決當場認定成異端,不得不說反應過度了。」

「…………」

「話說,阿爾德拉教以前應該不是對異端這麽嚴苛的宗教。從長年默許席納克族保有精靈信仰這一點也看得出來,也可以參考過去的異端審判相關案例作爲根據。散播末世思想的加諾提歐派、訓練武裝信徒企圖竄國的特爾庫涅比亞派──這兩個組織稱得上是異端的代表,都是曾有上萬信徒的阿爾德拉非公認宗派。其他案例也大同小異,我們是唯一被認定爲異端的小規模集團。考慮到這些曆史──阿爾德拉教的異端認定,應該是針對那些規模可能威脅國家的集團的處置。」

阿納萊按部就班地說明了他們所受待遇的異常,進一步補充依據。

「還有,認定爲『渎神者』──那在曆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只有我一個人被貼上的負面稱號。可以換個說法……那是令人不能與精靈簽訂契約的詛咒。」

伊庫塔點點頭。沒錯──這正是對渎神者降下的神罰。所有精靈都不會與阿納萊‧卡恩締結契約,所有精靈都不會直接幫助阿納萊‧卡恩。記載在聖典上如同寓言般的遭遇,是無庸置疑的現實。

「給予我們這些特殊處置的理由,也是我長年未解的謎團之一……而且,這多半與其他謎團並非毫無關聯。你說是吧,教皇。」

老賢者雙眼狠狠瞪著對方。教皇冷淡地搖搖頭。

「理由不言而喻──你們的存在不合主神的心,僅是如此罷了。一切都如同聖典的記載。」

「原來如此,主神的心嗎?那麽主神是誰?」

阿納萊馬上反問。語氣裏散發的危險氣息,令教皇猛然皺起眉頭。

「剛才的回答和同義反覆差不了多少。你認爲此處能容許那種拙劣的隱瞞嗎?教皇。我想知道的是聖典上沒記載的事實──不,是被聖典所掩藏的真相!」

當阿納萊發出宣告,在他背後待命的科學家們全體站起身。望著他們准備資料要展開辯論陣勢的樣子,教皇極度不悅的目光投向一名聽衆。

「……你堅持要我做這種苦差事嗎,阿力歐?」

被她一問,執政官聳聳肩。

「這是你決定的,葉娜。只是──要說真心話,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愈久愈好,愈深入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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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2 am

面對他忽然變得蠻不講理的態度,教皇瞪了一眼以眼神譴責阿力歐的不道德。然而,她的瞪視很快被眼前的宿敵打斷。

「接下來才要進入正題。首先──我確定精靈是人造物。」

當阿納萊終于切入這一點,被勾起興趣的伊庫塔和夏米優向前探出身子。教皇不怎麽吃驚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是的,我聽說過你們産生了那種亵渎的妄想。在你們過去放棄的研究所裏,甚至發現了企圖親手制造精靈的痕迹。每一件事都是無法饒恕的蠻行,但就讓我問一問──你們的那什麽研究有成果嗎?」

教皇冷冷地發問,阿納萊搖頭以對。

「如果你是問我們是否親手重現了精靈,回答很遺憾的是沒有。制造出那個的存在,和我們的技術水准相差太遠。制造火的機制、制造水的機制、制造風的機制、制造光的機制──盡管建立了模糊的推測,我們未能完全分析任何一個機制。」

「人類的淺薄知識不可能達成神的偉業,這是當然的結果。」

「你結論下得太早了,教皇。我們的確沒辦法自力制造精靈,但是在嘗試過程中得到了無數的線索。

我們認爲精靈是人造物的依據──首先,所有精靈都是依統一規格制作而成。從身高算起,精靈們的尺寸全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有一公厘的差異。你可明白這是何等異常?」

「不明白。神的偉業超越人類的理解範圍,只是如此罷了。」

「不,正好相反──你們阿爾德拉教徒聲稱,世上萬物從一根草乃至人類全都是神的創造物吧。按照這個論點,那家夥有作爲創造主的明顯特徵,也就是設計大而化之。神創造我們的形體時沒有統一標准。如同你知道的,在河灘上撿顆小石子也不會有形狀一模一樣的。」

在老賢者背後待命的巴靖與奈茲納搬來事先准備好的大片黑石板。等他們把上面畫著圖形和插畫來表達主旨的石板放上圓桌,阿納萊繼續發言。

「相對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制造尺寸、形狀都分毫不差完全相同産品的地方,那就是鑄造。由于反覆在同一個鑄模內注入原料制作,成品的形狀沒有自然産物的誤差。

鑄造技術本身的發明可追溯至一千余年前。在那之前所用的技術是鍛造──用敲打延展金屬,一點一點做出形狀的工藝。這不僅非常麻煩,成品還會大幅受到工匠技術水准的影響。就和神的偉業一樣。我們人類也有外貌的美醜之分吧?」

「不,外貌沒有美醜之分,一切都有著意義。不可把人類的拙劣手藝與神的偉業相提並論。」

「意義嗎?我認爲那是我們最終應該發現的事物,而非從一開始就被賦予的事物。算了,回到正題──爲了克服鍛造伴隨的麻煩過程與成品參差不齊的問題,應運而生的技術就是鑄造。只要一開始做好鑄模,以後無論誰都可以注入原料做出同樣的成品。只要供應原料,『大量生産相同成品』也可以實現了。生産的效率化和安定化──雖然每個國家都還在朝這個目標邁進,這可以說這是促使人類社會發展不可欠缺之事。」

說到此處暫時打住,阿納萊用拳頭敲了敲黑石板。

「你應該明白了吧。鑄造、統一規格──這些都是配合人類需求誕生的人工技術,沒有任何超越人類智慧之處。倒不如說象徵了人類的生活,與在自然産物上看得到的神的大而化之風格形成對比。」

「…………」

「根據上述理由,我們認爲在精靈的設計上看得出人爲手筆。說得更訴諸感覺一點──比較『人類』和『精靈』之際,我感覺前者是自然産物,後者是人造物。你有何看法,教皇?」

說完要說的話,阿納萊讓對方發言。教皇歎息一聲搖搖頭。

「……這甚至不能成爲爭論的起因。既然是人類獲得的技術,創造人的神當然打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在精靈被創造時,神用了不同于創造我們時的方法。這到底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那我問你──神創造我們時沒有統一標准,創造精靈時這麽做。其中有什麽意圖?」

「我無法揣測神的思維。我等僅僅信賴著那偉大的意志。」

教皇拒絕了所有追問。阿納萊聽完之後,白衣下的肩膀一陣顫抖。

「……又是這番說辭嗎。神萬能且不可侵犯,因此不許詢問祂的意圖──明明是聽膩了的陳腔濫調,但每次聽到都讓我怒火中燒。在世上爲數衆多的詭辯中,這是最該感到羞愧的一種。」

聲調中蘊含的憤怒愈來愈熾烈,終于化爲彈劾自科學家口中迸出。

「你們究竟打算讓神默不吭聲到什麽時候!應當萬能的神無法給予緘默以外的回答,你們爲何沒發現這情況本身就在重創神的名譽!什麽也回答不了的神已經不是神了!這種東西只是阻礙人類思考的一堵舊牆!」

與神搏鬥了超過半個世紀之人的吶喊在會場內回響。聽衆們屏住呼吸在旁關注,老賢者轉而以低沈的聲調說道。

「高牆不是用來相信或者依賴的。而是要跨越或是打破的事物。所以──我們就這樣做了。」

收到阿納萊的眼神示意,科學家們搬來一個大小約爲三人合抱的包裹。放在圓桌上解開外面層層的布,包裹裏是一種帶著不可思議光澤的物體,其外觀形狀並不整齊,給人一種是從更大塊物體上掉落的碎塊的印象。

「你認爲這是什麽?教皇。」

「……我不知道。看起來像是某種碎片,但我不記得曾看過類似的東西。」

教皇誠實地回答。阿納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當然沒看過了。有看過才傷腦筋──這是『神殿』外牆的碎片。」

這一句話令會場的氣氛當場凍結。夏米優凝視著那塊關鍵的碎片,顫抖地喃喃低語。

「難道說──你們打碎了那個?」

老賢者表明,他破壞了在漫長的曆史中,無論遭到任何人動用什麽暴力手段都不曾碎裂的「神殿」外牆。教皇的表情乍看之下沒有變化,但伊庫塔看出她內心的動搖。隔了好半晌,她擠出聲音。

「……胡說八道。」

「既然這麽想,你可以親手摸摸看,你會明顯發現它具有和既存的任何物質都不同的質感。乾脆拿鐵錘來砸也無妨喔?目睹砸了以後也毫發無傷的結果,就算是你們也只能接受現實了吧。」

「…………!」

「現在還只是打碎牆壁的一部分帶回來,不過,我們在不遠的將來就會抵達牆壁內部。在那裏會看到什麽東西,我大致想像得到。」

阿納萊閉上雙眼彷佛在想像尚未目睹的景象,清晰嘹亮地說。

「是四大精靈的制造工廠。使用遠比我們更加進步的技術設計、建造的生産設施──我們總有一天必會趕上的超古代文明技術結晶!」

他放聲大喊,猛然睜大眼睛。至今都在一旁觀望的亞庫嘉爾帕上將無法再忍耐渎神者的粗暴,不禁大吼出聲:

「混帳東西!你到底想亵渎神到什麽地步!」

「那還用說!直到你們教團停止強制管控人類的腦袋爲止!」

阿納萊絲毫不肯退讓地還擊,眼中閃爍著堅定不移的意志。

在超過一小時的激烈爭辯後,在看出雙方需要休息的伊庫塔提案下,當天的爭論暫告一段落。

「……阿納萊博士好慷慨激昂啊。」

「嗯。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第一次看見他態度如此激進。」

在會場外的走廊上等待阿納萊時,伊庫塔和夏米優彼此談起到目前爲止的感想。雖然對科學家們拿出「神殿」外牆碎片一事非常驚訝,另一方面,女皇難以釋懷地抱起雙臂。

「可是──說到底,那個質問有意義嗎?再怎麽逼問教皇,只要她決定保持沈默就無可奈何了。我認爲『發問』這個行爲,得在對方有意回答時才具有意義。」

回想教皇始終沈默寡言的模樣,她不禁浮現這種想法。伊庫塔半是同意這番話,小聲地做個補充。

「的確,不知道教皇能不能回答些什麽……不過更重要的是,阿納萊老爺子一定是在勸說對方。」

「勸說對方?教皇嗎?」

「當然是教皇。還有──在她背後的某個人。」

伊庫塔越過天花板瞄了天空一眼。一股莫名所以的寒意竄過夏米優的背脊──那名老賢者的雙眼看見了什麽?他在勸說「什麽」?

「──呼!像這樣從頭到尾不停說話,喉嚨渴得要命!」

此時──說人人到,當事者正好離開了會議場。伊庫塔眼神一亮,走向老師。

「「您辛苦了,阿納萊博士。」」

兩句問候出乎意料地異口同聲響起。另一句話來自于站在老賢者另一側的白發將領。

「……嗯?」「……嗯嗯?」

兩人目光交會,彼此的臉上立刻露出敵意。被夾在兩人中間的阿納萊博士高興地揚聲喊道。

「喔喔,伊庫塔和約翰!我們的辯論陣勢怎麽樣,很值得一聽吧!」

「說得客氣點,內容極具刺激性……姑且不提這些,喂,白毛小白臉帥哥你跑來幹嘛?快回執政官閣下那邊去!」

「這是我要說的台詞,伊庫塔‧索羅克。阿納萊博士是我們陣營的成員。我才是一點也搞不懂你待在這裏的意義喔?」

兩人互相咒罵著你推我擠。看著他們的樣子,阿納萊面露驚訝之色。

「怎麽,你們已經認識了?那就省下介紹新同伴的功夫喽。」

「「……新同伴!?」」

他們再度異口同聲地喊。老賢者笑著颔首。

「哈哈哈──正是如此,現在你們倆都是我的弟子。盡管國家不同,都是一起探求科學的同胞!」

阿納萊說著大力拍拍兩人的背。茫然地呆站在原地許久後,兩人幾乎同時回神。

「……我明白狀況了。你收了這家夥當弟子了啊,原來如此。」

「博士!爲什麽你至今都瞞著這件事沒說……!」

「?不,我沒有隱瞞啊。以前不是稍微提過,我在帝國也有一大群有趣的弟子嗎?雖然或許沒把名字都說出來。」

這隨便的解釋令約翰抱住頭。直盯著他的反應,伊庫塔好像想到什麽似的,壞心眼地勾起嘴角。

「……盡管並不情願,算了,現在重點不在這裏。」

黑發青年邊說邊站到白發將領身旁,拍了拍一臉狐疑的對方的肩膀,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告訴他。

「總而言之,現在所知的事實中只有一個關鍵──你是我的師弟。就是這麽回事吧,白毛小白臉。」

「Hazgaze【開什麽玩笑】!」

約翰反射性地脫口喊出帕猶希耶語。盡管被突然的大喊弄得耳鳴,伊庫塔還是堅持擺出愉悅的態度。

「嗯嗯~?喂喂,這是對待師兄的態度嗎~?」

「我怎麽可能對你抱著哪怕一丁點的敬意!」

「沒有也要表現──嗚喔?」

伊庫塔還要進一步挑釁,被約翰沖動地踢飛拐杖。險些摔倒的伊庫塔靠著骨氣重新站穩,額頭上冒著冷汗地向他大喊。

「……!你這家夥!踢我的拐杖?這完全引發了外交問題吧!」

「啊,不好意思,下次我會對著你的臉踢!那個位置很難踢中,彎個腰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叫罵著,自制兩字已從腦海中徹底消失。對罵迅速發展爲抱成一團扭打,此時雙方的護衛總算驚覺出手制止。

「約──約翰?冷靜一點!這裏是會議場合!」

「索羅克閣下!說來僭越,下官也不認爲應該在這裏爭執!」

米雅拉和露康缇分別按住兩人,伊庫塔和約翰彼此咒罵著被拉開來。同一時刻,聽見騷動聲的外交館神官趕到現場。

「怎、怎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前所未見。前所未見啊,索羅克。」

「……抱歉。」

大約十分鍾後,被半強制性帶回房的伊庫塔聽命正座在床上,接受夏米優的訓斥。

「統率一國軍隊的元帥,在三國會議現場和敵國少將……真虧你們能因爲那種無聊理由打成一團,無聊到我都忘了要阻止。不幸中的大幸,對方大概不會積極擴大那種低俗的爭執造成問題……」

少女這麽說著,光是回憶起來就感到肩膀脫力。在她目光所及之處,伊庫塔抱起雙臂沈吟道。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得到了能全力取笑那家夥的材料。當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想法就全部脫口而出……」

「你究竟是看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多不順眼?我知道你們因緣匪淺,但那麽做未免太過火了。」

「哎呀,說得對極了……要是他的臉長得醜一點的話……啊啊~討厭,不想再看到那張帥氣臉蛋了。」

青年無精打采地趴在床鋪上。看到他的樣子,夏米優不高興地噘起嘴。

「……從相遇時開始,你一有機會就詛咒長得俊美的男子。每次聽到這些,讓我一直想著你究竟在說什麽啊。」

「?」

「我連一次也不曾覺得你的相貌有任何地方比別人遜色。不光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我也最喜歡你的長相。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在後宮望著不會說話的你足足兩年,依然沒感到一絲厭倦。」

少女順著湧現的沖動像連珠炮似的地說著。她說完後回顧自己的發言,立刻感到全身發燙。

「……──?不、不,剛才那些話──?」

伊庫塔迅速起身抓住她的手,什麽也不說地輕輕環抱少女的背,像對待小狗一樣摸摸她的頭。

「嗯,真叫人害羞。從頭到尾都一臉認真的這麽說威力好大啊。雖然不應該用擁抱來逃避,唯獨這回就饒了我吧。」

「……啊……嗚……」

「回到原先的話題……先不提我和那家夥的因緣,在外交禮儀上必須盡快處理剛才那件事,得向外界表明『我們沒在吵架了』才行。對方肯定也抱著同樣的念頭,爲了表達對于先開頭挑釁的歉意,就由我方來設宴款待他們吧。」

伊庫塔一口氣說到這裏,以溫柔的語氣補充。

「然後,我要回敬你一件事……關于剛剛你說的話,每當你貶低自己時,我也總是會有相同的心情。若你能記住這一點,我會很高興的。」

一聽到這句話,本來就臉紅的夏米優臉蛋更是紅得像顆熟透的番茄。伊庫塔就這麽依偎陪伴著她,直到恢複她冷靜爲止。

同一時間,教皇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在一星旗的紋飾前無力地跪下。

「……神啊,我該如何是好……?」

她不再掩飾,臉上清晰地浮現痛苦掙紮之色。她很苦惱。這是位居阿爾德拉教團頂點的教皇的宿命──抱著無法向任何人揭曉的問題,她拚命忍耐著不讓雙膝被那股重壓壓垮。

「……請引領、我等。請照亮我等前進的道路……」

她雙手捧起搭檔精靈,與精靈四目相對,彷佛要透過那裏看著神的存在。

「……神啊……」

即使等待也沒得到回答,精靈清澈的雙眸,僅僅殘酷地映出她憔悴的容顔。

由于隔天一大清早葉娜希教皇就發出「停會一天」的通知,讓准備萬全甚至做了早操的阿納萊徹底撲了空。然而,教皇在這個時機要求有時間思考,代表老賢者的追問並非徒勞無功。

「嗯,難得空出一天嘛。」

伊庫塔接到通知後喃喃說著,召來一名文官,派他把昨夜擬妥的書信送到齊歐卡陣營。回音在不到十分鍾後傳來,在信上指定的上午九點──他和夏米優一同造訪上次那片在暖爐前的談話空間。

「早安,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閣下。昨天是我對您太過失禮了。」

伊庫塔開口第一句話就以盡最大努力避免聽起來像在念稿的口氣陪罪。而約翰也一樣,用花了一夜時間辛苦戴上的禮節面具回應。

「我才是非常失禮了。竟做出不知分寸的魯莽舉動,我打從心底感到慚愧。」

彼此道歉過後,伊庫塔輕輕舉起夾在腋下的將棋盤。

「嗯~請恕我帶來了棋盤,一起下一局將棋、暢談一番如何?」

「承蒙您相邀,這是我的榮幸。」

約翰點點頭機械地一口答應。在他背後關注著兩人互動的阿力歐忍不住摀著嘴巴。

「……呵呵呵呵……」

「執政官閣下!」

擔任護衛隨行的米雅拉小聲地責怪,阿力歐倏然收起笑意。

「不,失禮了,沒什麽。一起下一局將棋,暢談一番不是很好嗎?我就安分地在旁邊看著吧。」

「我也會這麽做。因爲今天這場手談是不在意勝負,爲了交流而下的。」

夏米優像是要事先說定般補充道。伊庫塔和約翰分別坐在位于桌上棋盤兩端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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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2 am

「我們就不限制走棋時間,悠閑地下吧。」

「我明白了。那麽來決定先後手。」

約翰兩手各握住一個棋子,伊庫塔選了右手。由于打開的掌心放著代表後手的棋子,先手決定爲白發將領。兩人互行一禮,開始對局。

一時之間,兩人都沈默不語,只有下棋聲響起。一分鍾、三分鍾、五分鍾過後──看不下去的夏米優開口。

「……咳咳。你們多聊幾句如何?」

悶不吭聲的下棋不符合交流目的。他們自己也對此有所自覺,伊庫塔一邊留意別出言挑釁,一邊提出話題。

「啊……您早餐吃了什麽?」

「簡單地吃了些水果和面包。我本身並不太注重食物方面,元帥閣下又是如何呢?」

「這個嘛。我總是想著,希望稍加改善戰場上的夥食。」

「改善嗎?重量輕、耐饑、不需調理──我認爲這樣的口糧是理想的軍人糧食。」

「依照我的分類,那算是營養補給品,在沒有時間好好進食時用來臨時湊合。當然,這些營養品滋味如果不錯自然最好──不過在根本上,減少食用次數才是重點。」

盡管稱不上氣氛融洽,兩人勉強展開正常的交談讓夏米優松了口氣。下棋的手微微加快速度,約翰繼續道。

「的確,士兵們偏愛吃熱食,但開夥得花費許多時間。我想盡量避免因此拖慢行軍速度。」

「若是短期任務這樣做也無妨,一旦得長期作戰就另當別論。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爲舍不得花時間用來塞個飽的營養補給品,和確實安排時間進食的用餐,在談論滋味好壞前就有本質上的差異。」

伊庫塔配合對方加快落子速度同時回答。在關注對局的夏米優和阿力歐眼前,棋局轉眼間不斷變化。

「營養補給品始終是戰爭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的用餐是在戰爭空檔之間的休閑,是讓士兵們的心靈脫離戰爭得到療愈的時間。這不是和營養補給同樣不容忽視的一面嗎?」

「就算在用餐途中,也是在任務期間。士兵的意識脫離戰爭不會造成問題嗎?我認爲常在戰場才是軍人應有的心理准備。」

雙方的意見像平行線般沒有交會。伊庫塔沈吟一聲,換個切入點。

「亞爾奇涅庫斯少將,想請教一個問題──您最後一次休假是什麽時候?」

「如果您是指假日,我每個月休兩天,因爲軍規這樣規定。不過,我在假日也會安排某些工作。只要找一找,該處理的事務多得是。」

約翰明快地回答,但伊庫塔很快重新發問。

「我剛才的問法說得不好──您最後一次悠閑地休息是什麽時候?」

下棋的手戛然而止,但也只停頓了短短數秒。約翰再度以輕快的速度持續攻防,開口回答。

「想不起來了──您知道我的別名吧,索羅克元帥。這副身體打從一開始就不想休息。」

「很難講喔……無論身心,人有時候都會欺騙自己。」

隨著最後這句話,談話就此結束。兩人默默地繼續以驚人的高速下著棋,指速甚至快得像雜耍一般──但伊庫塔突然在某一刻停下來告訴對方。

「剛才也看過這個局面呢。」

「是千日手(注:將棋中雙方出現循環下法,不斷重複局面的僵持狀態)。重擺棋子吧。」

看到同一局棋出現了三次千日手,兩人達成共識將棋局歸零。夏米優瞪大雙眼──以那種速度下棋,還能攻防互相抗衡地形成千日手。不必想也知道,這種情況究竟有多麽異常。

第二局就這樣開始了。這次沒間隔太長的沈默,伊庫塔便再次拋出話題。

「換個話題,方便請教您和阿納萊博士是如何結識的嗎?」

「從前,他在我鎮壓一場叛亂時曾提供助力。那一次本身是個巧合,爲了表達謝意,後來我主動拜訪了研究所。」

「是這麽回事啊……他對你的不眠體質産生了興趣吧。」

「博士現在也還在研究這一點,已經提出幾種假說。如果那個研究進展順利──讓人類全都可以像我一樣工作,就是理想的結果了。」

約翰未經深思地說出期望。那一瞬間,伊庫塔用本來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頭。

「……怎麽了?索羅克元帥。」

「……不,失禮了,我突然感到頭痛。已經沒事了。」

這說法未必是打比方,但勉強恢複過來的伊庫塔又開始對弈。在旁關注的夏米優緊張起來,不過他突然改變態度繼續發問。

「再換個話題。您有什麽興趣嗎?」

「馬術、下將棋和管理後勤基地──以及氣球的運用等等。」

每一項都是作爲軍人的教養。這個回答令伊庫塔忽然感受到摻雜了煩躁的懷念,但沒表現出來地往下說。

「……您對于軍事的全心投入使我欽佩。不過,這樣未免禁欲過度了?」

「就算這麽說我也很爲難。我並未特別壓抑,而是打從一開始欲求就不多。」

「……原來如此。」

「索羅克元帥,您是如何在這個年紀指揮帝國軍的?」

約翰反問。黑發青年平靜地回答。

「……利用與夏米優相處時光的空檔隨意處理,盡可能地偷懶。畢竟這不是我熱愛到能廢寢忘食埋首其中的工作。」

這番話對他而言理所當然,作爲一國軍隊統帥來看卻非常離譜。約翰用本來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頭,和剛才伊庫塔的動作一模一樣。

「……Yah,不愧是史上最年輕的元帥,真是遊刃有余。」

「模仿我也沒問題,至于興趣部分我推薦午睡。」

回過神時,現場已變得露骨地充滿危險氣氛,兩人就帶著這種氛圍再次對弈。雙方下棋的手速度猛然變快,幾乎像在打架一樣反覆地吃掉棋子與被吃,動作卻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又是剛才看過的局面。」

「千日手。換下一局吧。」

他們彼此點點頭,毫無眷戀地清空棋盤上的棋子。那副樣子看得夏米優發出歎息,阿力歐則低下頭忍著笑意。

兩人一共下了三局,每一局都以千日手收場,留下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結束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交流後,伊庫塔和夏米優在走廊中走向自己的房間。

「……感覺你們平靜地交談,相對的改在棋盤上互毆。」

「誰叫他走的棋那麽不可愛……啊,白白耗費精神……」

伊庫塔停下腳步沮喪地垂下肩膀。靠在他身旁的少女,此時突然被人從背後撲上。

「夏米優~辛苦了!」

「……!瓦、瓦琪耶?」

被一把抱住的夏米優慌張地呼喚對方的名字。科學家少女毫不客氣地把臉埋在她的頸間回答。

「真是的~欲求沒得到滿足~難得阿納萊博士和教皇幹起來了,我這次負責的卻完全是幕後工作耶?齊歐卡的外交團雖然很難纏,看樣子再兩天就會耗盡在議論時能用來論戰的材料了~」

「那、那和抱住我之間有什麽關系……!」

「沒什麽~關系!可是可是,我一逮到機會就想抱住我好喜歡的夏米優!你有意見嗎!」

瓦琪耶無賴地加重擁抱的力道。夏米優滿臉傷腦筋的表情,但伊庫塔並未制止地直接向師妹說話。

「瓦琪耶,你和阿納萊博士見過面了嗎?」

「還沒有。就算是我,在這種情況下沒經過伊庫塔哥你同意也不會行動。我不成爲麻煩的開端,也自知我不適合處理一般外交事務。」

「那麽,現在過去問候一下吧?看家的任務你交給約爾加了吧?」

「喔,好耶!那邊有約爾加盯著,盡管放心。應該還能擋住他一陣子。」

兩人暗示著對于托裏斯奈的監視,確認這一點後,同時決定了當天的下一個行動。

「這裏不能通行,索羅克元帥殿下。」

「不能通行!」

他們正想和上次一樣造訪科學家們的帳篷,但哈朗和米塔士官長在帳篷前像看門般擋住去路。這是極其合理的應對,不過伊庫塔臉上浮現微笑。

「別這麽一板一眼的,哈朗少校。我只是帶師妹來見老師。」

「您能記住我的名字實屬榮幸,但我的使命是活用這副身材充當人牆。若您先徵得卡克雷閣下的同意,請盡管進去。」

「盡管進去!」

米塔士官長重複哈朗的語尾。被大小兩道人肉牆壁擋住的伊庫塔苦惱地抱起雙臂。

「嗯~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話聲方落就猛吸一口氣──趁著兩人來不及阻止,朝遠處可以望見的帳篷大喊。

「執政官!能否同意我和阿納萊博士會面!」

吶喊聲在罩著烏雲的天空下回響,數秒鍾後,阿力歐從帳篷入口探出頭來。

「嗯,沒關系!請進來!」

他極其乾脆地同意了。伊庫塔聳聳肩重新轉向哈朗他們。

「他好像這樣說了。」

「……你怎麽知道閣下在帳篷裏?」

「考慮到昨天的經過,執政官現在來和博士商議也不足爲奇。如果不在再去別處找人就好,我決定總之先喊喊看。」

「哈哈──原來如此,是我眼拙了。請過去吧。」

哈朗面露認輸的笑容讓路。伊庫塔和夏米優、瓦琪耶一起再度拜訪科學家們的巢穴。

「博士~好久不見~!」

「喔,聽這個聲音是米爾巴琪耶嗎!你也長大了!」

阿納萊博士迎面抱起一走進帳篷就沖過去的瓦琪耶,在角落的桌子前專心做事的巴靖錯愕地轉過身。

「咦──哇~真的是米爾巴琪耶!抱歉,奈茲納,我先溜了!」

「別想逃。」

巴靖正想頭也不回地跑走,卻被奈茲納揪住衣襟。瓦琪耶接近手舞足蹈掙紮著的師兄,臉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嘿嘿~巴靖哥,見到久違的師妹卻是這種反應,好過分啊~又不是看到怪物出現~」

「咿!饒了我!我給你點心!」

「哇~!嗯,這是什麽,烘焙點心?濕潤的口感真不錯。多給我一些,我要分給夏米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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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3 am

「你這樣算是搶劫吧……把多出來的份還回去。」

當夏米優看不下去地出面制止,瓦琪耶回答一聲「好~」,乖乖地罷手。巴靖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一幕,目光投向那位救世主少女。

「咦……小夏米優,難不成你和這家夥感情很好?能夠溝通?」

「溝通……唉,算是勉強聽得懂兩成她說的話。」

「我們可是無庸置疑的親密好友!」

瓦琪耶同時這麽說,攬住夏米優的肩膀主張兩人的友情。側眼看著她們的樣子,奈茲納向黑發青年開口。

「……那麽,伊庫塔。你和齊歐卡的將領吵完了嗎?」

「剛剛找他下過一局棋握手言和了。所以拜托你別再提這件事好嗎?奈茲納姊,主要是爲了我的心靈健康著想。」

「既然你希望的話,我會照辦。雖然我暫時忘不了那個場面。」

奈茲納浮現一絲壞心眼的笑容回答。伊庫塔歎了口氣,提起精神重新轉向阿納萊博士。

「那麽,博士。雖然昨天來不及說──真是叫我嚇破膽了。我想過你們一定會拿出某些東西,但沒想到居然打碎『神殿』的牆帶過來。」

伊庫塔一說出這句話,巴靖等科學家之間的氣氛霎時變得緊繃起來。然而──被問到的阿納萊博士本人不包含在內。

「喔喔,關于那件事……」「哇──!」

「博士,快停口!他在場!卡克雷閣下在場啊!」

弟子們慌張地制止險些泄露機密的老師。看著他們非比尋常的緊張神情,伊庫塔看向坐在帳篷一角椅子上的阿力歐。

「啊,失禮了,我無意刺探機密,只是過來表達心中的驚訝。」

「我當然明白。抱歉,我在這裏害得你們聊不盡興。」

兩人以不帶一點真心話的台詞應答著。由此看出退場時機已到的伊庫塔,用眼神向夏米優和瓦琪耶示意。

「這哪兒的話,是我自顧自地跑過來。那麽──既然師妹已打過招呼,今天我們就告辭了。」

三人說完後准備離開帳篷。此時,阿力歐朝著他離開的背影開口。

「索羅克元帥。你晚上睡得好嗎?」

「──很好。雖然天氣有點冷,蓋上毛毯還過得去。」

「這樣嗎,真叫人羨慕。果然年輕真好。我最近這陣子難以入睡,睡前酒喝得愈來愈多了。」

他感慨地說出這番話。伊庫塔聽到後微笑地回答「我可以理解」,這次真的離開了帳篷。

「……索羅克,這樣子好嗎?你幾乎沒和博士交談過。」

「嗯,想知道的事情大都試探到了,和我預料中差不多。」

「說得也對。因爲那東西很堅硬~」

瓦琪耶一臉知情地點點頭。兩人之間好像這麽一說便互相會意,讓夏米優皺著眉頭思索起來。

「唔……你們在說什麽事,只有我不明白嗎?」

「我會找機會好好說明。只是,那些內容我盡可能不想說出口。」

黑發青年如此暗示並望向背後,口中悄然低語。

「……無論如何。今天我也要試著熬夜一會了。」

當天深夜。確認夏米優在那輛大馬車上就寢之後,伊庫塔帶著護衛兵們走在黑夜中。

「……往這邊走。」

一行人很快就和齊歐卡的向導會合,由他們帶路前進。在距離以劃分外交館周邊區域的形式設置的兩國軍隊地盤──其交界處頗近的地方燃起了火堆並擺上兩把椅子,是今夜的聚會地點。

「嗨,你來了。」

「承蒙你特地相邀,自當赴約。」

已經先坐在椅子上的阿力歐開口問候,伊庫塔舉起帶來的酒瓶作爲回應。齊歐卡的執政官也搖搖盛著酒的酒杯,咧嘴一笑。

「如你所見,這不是像白天那樣拘謹的場合。先坐下再說。」

伊庫塔點點頭坐了下來,握住瓶塞。砰!開瓶聲在黑夜中回蕩──聽到那悅耳的聲響,阿力歐舉起右手的酒杯。

「乾杯──無法共享美酒雖然可惜,但至少還能這樣共享營火。在今天這種寒冷的夜裏,像這樣喝酒也頗爲風雅。」

「是啊。乾杯。」

說完開場白後,兩人同時咽下酒液。感覺到酒精的熱意流入胃中,阿力歐緩緩地開口。

「──呼……我們雙方都有些話是帶著孩子就不方便講的,不是嗎?」

「或許吧。雖然隱藏的秘密愈少愈好。」

伊庫塔以略帶沈重的口吻回答。執政官看出他了解自己的意圖後問道。

「『她們』過得好嗎?」

沈默立刻籠罩現場。青年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帶給他的第一個想法,是自責的念頭。

「……稱不上太好。不久之前,她們爲了保護夏米優受了重傷。」

「──傷勢的程度與治療的過程呢?」

阿力歐立刻追問。伊庫塔從他的聲音裏聽出真正的憤怒,回答了必要最低限度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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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3 am

「我無法詳細說明,只能保證她們正在順利地康複中。」

「那次負傷是無法避免的嗎?」

「……不。首先,我方的預測不夠周延──爲了彌補這一點,逼得她們太拚命了。」

聽到青年的回答,阿力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我可不希望這麽簡單地就把人用廢了。如此獨特的人才,不是想再找就能找到的。」

「我也這麽認爲。和你其他的許多『作品』一樣。」

伊庫塔的聲調帶著明顯的譴責之意,繼續說道。

「如果發現有潛力的人才,你還會實施相同的教育嗎?」

「說得好像我下手洗腦了似的──關于她們,我可是賦予了走投無路的兒童參與社會的手段和機會。我從不曾強制要求她們做任何事,不覺得有什麽好愧疚的。」

「是啊,這和洗腦性質不同……你的手法遠遠更加高明。」

營火火光的映照,在阿力歐側臉形成清晰的陰影。伊庫塔側眼看著他說道。

「執政官,你很擅長待人。你能夠掌握一個人渴望什麽、對什麽感到憤怒、憎恨什麽──甚至包含他們沒有自覺的部分,在這些地方安排動機加以利用。因爲基礎是對方心中本來就存在的感情,就沒有強迫硬逼的問題……你的話語會沒遭到抵抗地逐步滲透你挑中的對象。」

話聲暫落,只有火星迸開的劈啪聲在黑暗中回響。阿力歐沈吟一聲,啜飲杯中的酒。

「像騙徒一樣玩弄花言巧語,誘導她們──總而言之,你是在這樣譴責我嗎?」

聽到反問,伊庫塔沈默半晌後靜靜地搖頭。

「……不。費盡唇舌地嘗試誘導他人這種行動,可以說放在所有的教育上都一樣。學校教育是爲了嘗試培養出對社會有益的人才,軍事訓練則是把人矯正成軍人的行動沒錯。這件事本身無需譴責。」

「沒錯。想要教導人某些事時,幾乎不可能不包含任何誘導在內。」

「是啊。另外,像騙徒一樣玩弄花言巧語──這麽說也不正確。因爲你並非在欺騙對方。你大概會盡可能履行發掘某人時所做的承諾,對于在這方面撒謊掠奪利益絲毫不感興趣吧。」

「能得到你的了解真是榮幸。」阿力歐笑著說。

伊庫塔依然帶著形成對比的僵硬表情,繼續往下說:

「在發現有才能的人物並培養他們這件事上,沒有任何人比你更加出色。『不眠的輝將』、『白翼太母』還有『她們』──和你的手下們交鋒時,我無一例外地都感到背脊發寒。」

喔~他說出的名字,讓執政官欽佩地喊了一聲。

「我應該還沒告訴過你,提拔艾露露法伊的人是我才對。我也不認爲她會主動提起,你爲何這樣認爲?」

「在尼蒙古港海上的海戰剛結束時,我和被俘虜的她短暫地說過幾句話。內容只是簡單地問了她的成長背景,你的名字當然一次也沒出現過。可是……與她交談時,我一直感覺到與面對『不眠的輝將』時相同的氣息。不,應該稱作相同的扭曲嗎?」

「還真犀利。意思是說我培養出的孩子全是扭曲的?」

「你應該是最清楚那個理由的人。」

伊庫塔的聲音透出超乎譴責的憤怒,緊握的雙拳放在膝頭微微顫抖。

「由于沒有意義的戰爭失去了國家和好友的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爲了實現齊歐卡的繁榮及世界的永久和平不分日夜持續工作,甚至放棄了理應是賦予所有人類的睡眠權利……然而,他的過勞到底何時才能得到回報?一百年後?三百年後?五百年後?唯一確定的是,那份工作在那家夥在世期間是絕不會結束。那家夥正企圖只爲了自己絕對得不到的報酬耗盡人生的一切,而贊同此事的你在慫恿推動他。」

「…………」

「同樣的,孑然一身又因爲體質無法懷孕所苦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她稱呼全體艦隊部下爲我的孩子,用深切的慈愛彌補孤獨……然而,既然她身爲將領與軍人,每次發生戰爭就無法避免會有部下陣亡。照現在這樣活下去,她將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注定將一再體驗到連一次都難以忍受的悲傷。引導她過這種生活的人,毫無疑問正是你。」

阿力歐保持沈默沒有回答。伊庫塔還不在乎地責難道。

「成長時在惡劣的環境下日常遭受虐待,結果導致人格分裂的『她們』。

在培育信賴的過程展現善意人格,取得信賴後展現惡意的人格──她們透過人格的切換運用,作爲可怕的間諜在幕後大展身手……可是這樣的工作,等于是在親自踐踏用心堆成的沙城。達成以後只剩下一片燒毀的荒地。你明知如此,還在她們耳邊呢喃『把背叛當成工作就行了』。」

他非常清楚,那個矛盾會何等折磨本人的心靈。伊庫塔的腦海中曆曆在目地浮現,在那次事件的最後──她在對同伴下手前意圖自盡的身影。

「還有──在黃昏的帝國出生爲皇族的少女,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

于是,青年說出他正傾盡全力試著拯救的少女名字。

「我聽說當那孩子以政治人質身分待在齊歐卡期間,曾和你有接觸。聰明的她,從小就對自己的身分感到苦惱──你針對她的苦惱下了毒。因爲你預料她的存在日後可能成爲毀滅帝國的關鍵一擊。」

「…………」

「從才剛相遇開始,她就不時提到自己的血是腐敗的……她生性無論在任何事情上都對自己很嚴格,身爲皇族的責任感大概也強化了那個傾向。不過,光憑這些應該不會變得像現在一樣嚴重。那孩子的雙眸頑固地僅僅注視著自己的毀滅。她期望一個人承擔皇室長期累積的暴政報應,接受衆人的制裁懲罰……正如你所下的詛咒一般!」

他的話說到最後已近呼吶喊,伊庫塔以反覆深呼吸發揮自制後再繼續道。

「這就是你應該被譴責的地方。無論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她們』或者夏米優──身爲一個成人,你應該站在拯救他們的立場上。

……不是促使失去一切的少年耗費生涯只去追求遠大的理想。

……不是給予無法成爲母親的女性無論付出多少關愛都會不斷死去的孩子。

……不是安排一再遭到背叛的少女同樣以背叛維生。

……不是讓自我厭惡的少女産生自己的毀滅就是救贖的錯覺。

更加簡單的溫暖。觸手可及的救贖。純樸又隨處可見,作爲一個人類需要的足夠幸福──憑你的能力,應該能給予他們所有人這些才對。」

青年宛如在哀悼並未實現的夢想般垂下眼眸。聽到這番話,阿力歐一口氣喝光杯中的酒。

「……坦白說我很驚訝。你遠比我預料中更深入地了解我這個人。」

他說出贊賞的台詞。但是──覆蓋那張臉孔的完美笑容沒有一絲動搖。

「的確沒錯。就算帶他們脫離困境,我並未拯救他們的心。進一步來說,我是沒打算去拯救。你可知道爲什麽?」

阿力歐向對方問起自己的心境。伊庫塔瞪著火堆淡淡地回答。

「因爲這樣會損及他們對你而言的可用性吧?」

執政官颔首同意他毫不猶豫地拋出的回答。

「滿分的答案。沒錯──我可以斷言,再也沒有什麽比得到救贖的人類更無聊了。」

他毫無忌憚地以聞者會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漠語氣斷言。

阿力歐的視線忽然轉向夜空,對于雲層遮蔽看不見星辰感到遺憾,同時說道。

「說說往事吧──從前,我曾把一個人敬重爲師。那是一位高潔、知識淵博又聰明,特別是具備超越群倫行動力的出色女性。無論作爲人或政治家,我都由衷地深深尊敬她──說來很難爲情,我一定也曾思慕過她。」

雖然她比我年長許多,阿力歐笑著說。伊庫塔皺起眉頭,面對這個難纏的對手,他不知道該把這番話當真到什麽程度才好。男子也很清楚對方的感想,坦然地繼續道。

「當時的我只是個薪俸微薄的小吏,但我覺得能一直在那個崗位上支持她也很好。她指派的工作並不輕松,但總是很值得去作。而且──雖然是很平凡的動機,自己的努力能改善民衆的生活讓我很開心……你或許難以相信,許多政治家都把這種心情當成工作的動力。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回憶,是把一條經常泛濫淹沒下遊村落的河流引到支流,使水災大幅減少的大事業。當時老師的工作表現令我欽佩萬分。擬訂以年爲單位的計畫、獲得龐大的預算、募集優質建材和人手、調整各相關組織的利害關系、與當地居民的事先交涉──每一項工作都不輕松,幾年來在人們之間來回奔波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和她共度過那種忙碌的日子,有一天我試著問她,你爲什麽能這麽努力呢?」

阿力歐以懷念的眼神說道,钜細靡遺地想起當時的回答。

「她回答我,因爲我知道貧窮的滋味。她的成長背景使她非常清楚,貧困──會把人的可能性縮限到多麽狹窄、想要自力脫離那種狀態有多麽困難。不是有句老套的說法……叫肩負著全村的期待嗎?她正是如此。她生于南海岸貧窮的小漁村,那裏大部分的村民只勉強懂得寫自己的名字。雖然這樣,只要村中有特別聰明的孩子,大家會一起集資試著把孩子送到附近城鎮的商家學習,期待孩子總有一天帶著錢財返鄉。」

「…………」

「她在商家從經商開始學習各種知識──但她告訴我,她看待世界的觀點徹底改變,所有事情都出現了選擇。沒錯,我想你也明白,有選擇的余地是富饒最具代表的一面。貧窮的生活往往沒有選擇。食物、衣服、從事的工作、結婚對象──她發現從前沒有選擇余地的這些東西,依照做法和實力而定都能夠選擇。據說這是一切的開端。」

阿力歐邊說邊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又倒了一杯酒。

「總之,她努力地賺錢,等金額達到某個程度就把大半資金帶回出生的故鄉交給村長,拜托村長拿這些錢改善大家的生活。村長歡喜地收下資金,實際上也把錢按照他們的判斷投資在村莊發展上──不過,你覺得結果如何?」

「……運用並不成功吧。」

「正是如此。畢竟那是個純樸的漁村,村民們不知道捕魚撈貝賣錢以外的賺錢方法。那片海域資源本來就不算豐富,即使買了新漁船和漁具能提升的收入也有限。必然的,需要走上與過往老法子截然不同的路線才有辦法改善狀況──他們卻不明白。不是知道其他方法卻不做,而是根本想不到。她送給村子的資金並未帶來富裕的未來,結果只是白白浪費掉了。」

那悲傷的來龍去脈彷佛浮現在伊庫塔的眼中。阿力歐繼續往下說。

「當她幾年後重返故鄉,察覺大家的生活和過去一模一樣時,她領悟到,單靠金錢改變不了民衆的生活,需要有人來准確地思考與判斷如何運用資金──也就是執政。從此,她開始走上政治家的道路。」

阿力歐高高舉起斟滿酒的杯子,彷佛在祝福過去英雄誕生的那一幕。

「這是她對政務投入熱情的來源。簡單的說,她一看到和昔日的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就無法置之不理。只要這麽做明明就可以改善生活──一旦動了這種念頭,就再也無法不說出口了。治理泛濫河川的工作也是這道延長線上接下的。計畫當然遭遇困難,好幾次險些擱淺──但最後一切全屈服于她的熱情之下。當時我的心情就像目睹了英雄的凱旋。」

「…………」

「那次的表現讓她打響名號,在不久後立志進入中央政界。因爲這麽一來,能獲得的資金和可以做的事規模也會更大。她四處拜訪以求多結交當權人物,我也欣然同行。我很期待她和治理泛濫河川那時候一樣,總有一天在更大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快活的口吻到此結束。阿力歐換成平板的語氣繼續道。

「然而,期待並未實現。不,准確的說,她成功地飛黃騰達──行動力卻隨著地位愈高愈加衰退──因爲年紀漸長體力下滑?不,不對。衰退的是她的熱情……到了這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逐一突擊訪問貧困地區指揮民衆改善生活。她在都市的整潔區域找個舒適的據點安頓下來,天天和來訪的當權人士開會。」

彷佛回憶起當時的失望和焦躁,阿力歐歎了口氣。

「我在已經太遲的階段才注意到那個變化的原因──她離貧困太遙遠了。在立志打入中央,只顧著跟富裕階級人物接觸的期間,她和過去總在身旁的貧困拉開了太遠的距離。住在繁華衛生的都市裏看不見貧困的真實狀態──撲滅貧困的熱情也在她心中漸漸減弱。這樣一來,已沒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安逸的生活。」

英雄的理想姿態在眼前漸漸崩塌。彷佛在品嘗那種苦澀,阿力歐啜了一口酒。

「你明白嗎?她生于貧困中,時時刻刻與貧困相伴才得以成爲英雄。完全拯救她脫離那種境遇的話──就成了一個沈溺于安樂的人。」

「…………」

「昔日的她無法重現了。當我笃定這一點之後,就決定讓她失勢並繼承她的地盤。我至今依然相信那個決定沒有錯。可是──同時仍感到後悔不已。

爲什麽沒有更早注意到?在她得到救贖之前、在她墮落成隨處可見的平凡人類之前──我未能把她的靈魂拉回昔日的苦海。」

我應該讓她更加痛苦的──男子說道。應該讓她與貧困相伴,無止境地戰鬥下去。我想陪在那樣的她身旁一直支持她。

「俗話說人生有兩個悲劇,一個是夢想沒有實現,另一個是夢想實現了……前者是催生英雄的悲劇,後者則是扼殺英雄的悲劇。所以,我總是積極地制造前者,並注意避免後者發生。」

這正是阿力歐‧卡克雷的哲學。到了此刻,伊庫塔正確地理解到與許多強敵對峙感受到的宿敵的精神性,並産生同等的畏懼和厭惡。

「約翰的生存方式,這樣就好了。艾露露法伊、直到不久前爲止的『她們』,當然夏米優也包含在內──他們只要還活著就會持續工作而非沈溺于安樂,在過程中給齊歐卡這個國家的發展帶來莫大利益。因爲沒有得到救贖,他們才能達成平庸者絕對無法仿效的偉業。那是──多麽高貴美麗之事啊。你不認爲嗎?」

伊庫塔花了一點時間斟酌詞語,好在面對希望夏米優毀滅的對手的思想時,不對任何事情讓步、一步也不退後地展開反擊。

「……無論是目標向何處奔跑的人,遲早都會停下腳步。無論是抵達了目的地或是半路累得邁不開步子,任何人都無法永遠地跑下去。」

「……嗯?」

「心懷志向者的犧牲和奉獻,有時會打動觀衆的心吧。不過──那絕非可以被本人以外的人利用消費掉的東西。阿力歐‧卡克雷,你真的沒想過嗎?你企圖做出的東西,是把那些爲國家付出最多努力的人們連灰燼都不剩地燃燒殆盡,用那些熱源當成糧食來營運下去的獻祭國度──和兩年前爲止的帝國沒有任何差異。你希望齊歐卡的未來是那樣的嗎?」

面對青年的問題,齊歐卡的執政官浮現那個完美的笑容應答。

「爲了某些事物盡己所能付出一切,人才能活得最爲美善。這只代表我所期望的齊歐卡,是不斷誕生出這種人的國家,有任何問題嗎?」

注視著眼前的火光,伊庫塔毫不猶豫地用堅毅的聲調回答。

「我要對此一認知的基礎提出異議──正因爲自己得到幸福,人才得以向更多人分享幸福。幸福並未循環的國家沒有未來。這是我的回答。」

說完這番話,兩人陷入沈默──接下來他們沒有再交談一句話,結束了這一夜的會面。

隔天上午十點,與上次同一批人齊聚在大會議場。率領白衣科學家們的阿納萊‧卡恩向默然伫立在圓桌另一側的拉普提斯瑪教皇開口。

「教皇啊,等了一天,你和神討論完畢了沒?」

「…………」

問題沒得到回答。本來期待相隔一天會産生某些變化的阿納萊感到有些失望地聳聳肩。

「總是我單方面地說下去吵不成架。你沒有花費昨天一整天思考該說的話嗎?我期待與你對話。」

就算催促到這種地步,教皇還是沒有任何回應。她裝作面無表情,神色間卻透出深深的掙紮和疲勞。無法再度展開議論,令科學家們一臉爲難。

在那股沈重的氣氛中──在所有人的意識之外,會場內的精靈們同時開口。

「「「「「「「受理向援助規定對象公開資訊的申請。作爲同意條件,要求援助規定對象證明其智能水准已達標。」」」」」」」

在場所有人都錯愕地注視著附近的精靈。有的在桌上、有的在椅子上、有的在腰包裏的精靈們露出彷佛被附身的空洞眼神,說出一字一句完全相同的台詞。

「「「「「「「──再次重複。受理向援助規定對象公開資訊的申請。作爲同意條件,要求援助規定對象證明其智能水准已達標──」」」」」」」

伊庫塔將臉湊過去,直盯著在桌上反覆說著這段發言的庫斯──這狀況類似于軍事政變時的玉音放送,但絕不可能是相同現象。玉音放送始終是「位于帝國領土內的帝國精靈」同時說出同樣內容,無論這裏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領土,或每個國家的精靈都出現相同反應,都顯然與玉音放送的規則有差異。

「────」

比起任何人更愕然地瞪大雙眼的人,是教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當精靈們的發言在幾分鍾後停止,大會議場恢複沈默,她勉強擠出聲音說道。

「──…………神降下了試煉。」

出席者的視線全部彙聚到她身上。教皇彷佛要壓抑顫抖般按著肩膀,仍然繼續宣告。

「立刻整理行裝,出發前往精靈們指示之地。若你們通過試煉,應該會得到神的某些答覆──我也會同行,見證一切。」

她話聲方落就掉頭而去,不理會科學家們的制止快步離開大會議場。亞庫嘉爾帕上將和神官們慌忙跟在教皇身後離去,現場只剩下帝國與齊歐卡的出席者。

「……卡克雷閣下。精靈們……」

此時,約翰察覺一個異變。夏米優和伊庫塔也在同一時間被相同現象吸引了目光。從庫斯算起,在場所有精靈──全都指著同一個方向。

「索羅克,這是……!」

「……方位……大概是北方?」

伊庫塔拿指南針作比對,確認了這個事實。出乎意料的情況變化使科學家們一片騷然地緊張起來──站在中心的老賢者咧嘴一笑。

「看來總算是回應了──你們要打起精神。接下來似乎要上演重頭戲喽。」

隨著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有種直覺──這場活動,不會只以單純的會議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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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3 am

第十二卷 第二章 神的試煉
在多雲的陰天下,軍裝各異的三方部隊並排向北方前進。

帝國兵、齊歐卡兵、阿爾德拉神兵──三者沒起沖突,甚至不互扯後腿地朝著同一個目的地進軍的景象,從曆史角度來看也稱得上極爲少見。從他們本身的神情中摻雜的困惑,也看得出這一點。

「──情勢發展變得相當奇怪啊。」

帝國軍隊伍位于集團整體東側,在部隊中心位置的大馬車上,約爾加三等文官越過車窗望著外面的情形開口。這番話代表了同車所有乘客,或者是在外面步行的所有士兵的心聲。

「中止三國會議全軍北上,路標只有精靈的引導,連前方有什麽也不得而知……如此徹底無法預料未來的狀況也很罕見。」

約爾加重新轉向車廂內。坐在椅上的伊庫塔重重地颔首。

「……帝國、齊歐卡、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不分屬于哪個國家,在場的精靈們同時發出相同的訊息,光從這一點來看也顯然是異常事態。假設在精靈們引導的目的地有『某些東西』,那不能只讓齊歐卡過去。」

「這個說法,是你作爲元帥的場面話吧。」

和夏米優並肩坐在床邊的瓦琪耶用惡作劇的口氣補充。伊庫塔臉上的緊繃感立刻消失,嘴角浮現與師妹相仿的大膽笑容。

「嗯,算是吧──身爲一名科學家,我不可能錯過這麽有趣的狀況。」

青年斬釘截鐵地說。當前難以預判未來的狀況,令他們這些科學家感到非常興奮。然而,女皇沒辦法像他們那樣徹底改變態度,在旁邊認真地沈思著。

「雖說目前的事態也是如此……我難以推估拉普提斯瑪教皇有何想法。『神的試煉』究竟是什麽?」

「這個詞彙不時會出現在聖典中。看過聖典全篇得到的印象,主要是神施加給宗教重要人物的無理要求。」

「宗教重要人物……在此處指的是……」

「從直到『試煉』開始爲止的狀況來看,個人的話,我想果然是阿納萊博士吧。」

聽到伊庫塔的推測,夏米優抱起雙臂沈思。

「……我不明白。對阿爾德拉教團來說,阿納萊博士是甚至被冠上『渎神者』名號的危險人物吧。這樣的人繼名聞遐迩的聖人們之後成爲接受神的試煉的對象,而教皇也認同了?」

「與其說認同與否──我總覺得她的反應不在那種程度。她的樣子看來除了接受別無選擇……從這一點來思考,應該把『神的試煉』視爲是由比教皇更高階的意志決定實行的事情。」

「比君臨阿爾德拉教頂點的教皇更高階的存在──那究竟是什麽?」

「我們接下來就要去確認對方的真面目啊。」

伊庫塔這麽說道,目光轉向旁邊的桌子。他和夏米優的搭檔精靈,庫斯和西亞並排站在桌上。雖然脫離了類似玉音放送時的茫然自失狀態,自從在大會議場的事情發生後,他們一直指著同一個方向。

「再說──剛才說阿納萊博士被施加了試煉,但參與對象說不定是我們所有人。因爲就如你們所見,這裏的庫斯和西亞也指著北邊。」

在夏米優不安的目光中,伊庫塔輕輕湊近臉龐向精靈們說。

「吶,庫斯、西亞。目的地有些什麽?」

「對不起。我無法回答,伊庫塔。」

「…………」

庫斯露出爲難之色,西亞沈默地搖頭。伊庫塔笑著點點頭。

「沒關系。謝謝你們。」

我該問的對象另有其人。伊庫塔一邊心想,視線一邊投向他們指出的方向,而約爾加以自制的口氣找他攀談。

「身爲一名科學家,我同樣對這個狀況感到興奮……但請在作爲指揮官方面也別疏忽大意,閣下。依據位在目的地的『什麽』的真面目而定,我方有可能與齊歐卡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兩軍發生武力沖突。」

「嗯。畢竟並排而行的對手不好對付,沒有理由可以大意。」

聽到這番叮咛,伊庫塔將注意力放在與我方部隊相鄰前進的另外兩個部隊上──他們與齊歐卡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當然都不可能屬于完全的合作關系。盡管不能在自己投入解開謎團當中露出破綻──先不提這個,青年向約爾加拋去不滿的目光。

「話說,約爾加──你不必連在這輛馬車上都對我保持那種口吻。這樣我也難判斷什麽時候可以放松。」

「這、這我明白。但現在狀況詭谲,我認爲精神上緊張一點比較好……好歹我也是你的師兄。」

戴著單邊眼鏡的青年說完後撇開臉龐。瓦琪耶立刻插話。

「哼哼~約約想找回面子吧。因爲伊庫塔哥稱呼其他前輩都會加上哥或姊,唯獨對約約總是直呼名字?他本人可是暗暗介意喔。雖然以那種方式相遇,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什……!」

約爾加面紅耳赤地摀住少女的嘴。伊庫塔托著下巴思索。

「……約爾加哥……哇,不行。一說出口就覺得整個不對勁。」

「不必叫我哥!你也別把這家夥說的話通通當真!」

約爾加揪住瓦琪耶的臉頰邊拉邊喊。黑發青年苦笑著補充。

「唉──打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約爾加比起師兄更像是年齡相仿的科學家夥伴。我並非拿你和其他人相比而看輕你。坦白說,巴靖哥在我眼前做蠢事的次數也不遑多讓。」

「巴靖哥啊~從以前起就有種一碰面就想從他身上騙走一點小錢的氣質。」

白衣少女連連點頭。伊庫塔語帶歎息地注視著約爾加。

「……光是你平常能管住這家夥,在我眼中就很值得尊敬了。要有自信,約爾加。無論作爲科學家、文官還是凶暴珍禽異獸的飼養員,你都是無可挑剔的優秀。」

受到坦率的贊賞,約爾加眨眨眼睛,接著又撇開臉龐扶著單邊眼鏡沈重地呢喃。

「……哼、哼,憑我的睿智,做到這點程度輕松得很……」

「嘴角都翹起來了,約約。真好對付~你還是好對付到可愛死了~!」

瓦琪耶嚷嚷著攔腰抱住約爾加。當約爾加掙紮著想掙脫懷抱時,大馬車停了車,站在車外戒備的露康缇敲敲車門入內。

「在隊伍前方,精靈似乎停止指路了。還請諸位准備下車。」

伊庫塔毫不猶豫地拄著拐杖起身。即使在一直關注著他的夏米優看來,青年眸中蘊含的光芒也比平常更強烈了五成。

五人下了大馬車走向隊伍前方,早一步抵達的白衣科學家們正四處忙碌著。其中,阿納萊環顧周遭的景象。

「唔──這裏就是試煉之地?」

站在他身旁的約翰也同樣地掃視四周,對于結果歪歪頭。

「Mum,乍看之下是什麽也沒有的平原,環顧周遭也沒發現什麽顯著的地形。」

「奈茲納,精靈們怎麽樣了?」

阿納萊問旁邊的助手。她抱著搭檔精靈回答。

「……還是一樣,自從進入這一帶就不再指向北方。如果詢問下一個指示──」

奈茲納說著向精靈發問。剎那間,陷入那種茫然自失狀態的精靈開口。

「站在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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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4 am

看到精靈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告知,奈茲納回頭轉向老師。

「──只會這麽回答。」

「唔,圓心嗎?」

阿納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在這個時機,來到他們身旁的伊庫塔加入對話。

「要知道圓心,得先知道圓的邊緣在哪才行。」

青年開口第一句話就這樣說,轉了一圈環顧周遭。

「既然沒有人造物與特徵鮮明的地形,現階段可作爲線索的只有精靈的指引。可以先試著從這一點開始琢磨吧?」

「我有同感。約翰,你的看法呢?」

老賢者把話頭拋給另一名弟子。白發將領瞪了伊庫塔一眼後點個頭。

「……Yah,我也持相同意見。動員士兵試著調查周邊吧。」

「就采取雙方派出相同人數的士兵,彼此解除武裝的形式如何?」

黑發青年馬上提出要求,約翰思索了一會。

「……這是無所謂,但兩個部隊在同一個現場分頭作業會導致彼此混亂。就算是臨時的,我也希望能統整指揮系統。」

「解決方案非常簡單。把總指揮權交給阿納萊博士就好。」

伊庫塔就像一開始便打算這樣做似的提案,大膽得叫約翰有些畏縮。他打從一開始就毫不在乎阿納萊博士目前屬于齊歐卡陣營這件事。

黑發青年至今依然毫不懷疑那份超越國家框架培育而成的師徒關系──老賢者也理所當然地確實回應了他的信賴。

「好──伊庫塔、約翰,你們分別率領兩百名士兵,搜尋精靈舉止有所變化的範圍!」

「了解!」「Yah!」

兩人收到老師的指示後馬上展開行動。決定彼此的搜索範圍後,他們分別開始朝一個連發號司令。

「注意搭檔精靈的舉動,配合信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來!」

「當精靈恢複平常的樣子,立即原地停下來!」

兩人調派部隊的做法幾乎完全相同。首先讓士兵們呈放射狀朝廣範圍散開,向懷中搭檔精靈指出的方向一點一點地前進。精靈在進入某個範圍時會不再指出方向,而士兵也在那裏停下腳步。

「喔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持續這個步驟,阿納萊漸漸看出了士兵的配置具有某種規則性。當所有士兵終于都停下腳步,老賢者向兩名弟子發出後續指示。

「你們能盡量均等地分配站立士兵之間的間隔嗎?」

伊庫塔與約翰馬上依言調動士兵。不到幾分鍾後,兩個部隊的士兵們幾乎間距相等地並排站在精靈反應轉變的界線上。這麽一來──他們的位置,沒有蓄意安排地形成遠遠環繞阿納萊博士的形式,人牆構成了圓。

「很好很好,清楚地看出來啦。」

老賢者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對士兵下完指令的約翰此時跑了過來。

「需要從上空俯瞰嗎?必要的話我可以准備氣球。」

「不,大概沒有這個必要。既然對方說是圓,認爲這就是目標才自然。要找出圓心,首先得──」

正要往下說的阿納萊博士動作突然頓住,思索了半晌。

「──不。唔,對啊──夏米優,你有辦法算出圓心嗎?」

「唔……?」

老賢者突然拋來話頭,令心理上退居二線關注著情況的夏米優感到困惑。擔任貼身護衛的露康缇代替她說道。

「?我想圓的中心大概在附近。」

她邊說邊走到士兵們圍出圓形中央附近。阿納萊博士雙手扠腰看著她的模樣。

「很難說吧?真正的圓心或許在離那裏往北兩步之外,不不,搞不好是往南退回三步。也有可能偏西或偏東~」

「唔唔?唔唔唔?」

聽他一說,女騎士抱起雙臂歪歪頭。老賢者呵呵笑著繼續道。

「說『大概在這附近』,不算在真正意義上知道圓心的位置。要找出圓心必須認識到圓的性質──你會怎麽做?」

當他再次看過去,夏米優也試著面對眼前的問題。她在腦海中畫出圓,思考如何求得圓心並說了出來。

「……如果是畫在紙上的圓,就從圓周上取兩點以圓規畫圓,並畫出通過兩個圓之交點的直線。由于這條直線會通過圓心,再重複一次相同步驟畫出另一條直線,兩者相交處即爲圓心。但是……」

「就算是我們,也沒有能直接用來畫出這種尺寸圓形的圓規啊。」

阿納萊博士這句話,讓夏米優立刻修正思路──坐在書桌前所用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她必須當場在這裏提出這種規模也能適用的方法。

「……把士兵的位置關系用任意比例尺抄寫到地圖上……不,太誇張了。只是推算圓心,沒必要那麽費事。」

夏米優腦海中浮現和測量地形相同的做法,不過說到一半就想到更簡單的方法。確認在實行方面沒有遺漏之處後,她說了出來。

「──畫兩個以圓周上的三點爲頂點的直角三角形。只要有就算小但能分辨直角的道具,與保證直線筆直的光精靈遠光燈應該就能實現。用水准儀使光線高度一致,只在求線段與線段的交點時拉起長繩。這樣做如何?」

「嗯,正確答案!聰明的孩子!」

老賢者用掌心揉了揉女皇的頭。雖然被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夏米優不可思議地無意拒絕。或許是知道老人是伊庫塔的老師、或許是他本人散發的氣質影響──明明才剛認識沒多久,她不知爲何有種受到溫柔祖父稱贊的心情。

「從圓周上的頂點A以九十度角畫出兩條線段,將線與圓周相交處分別設爲頂點B、頂點C。由直線連成的直角三角形ABC的斜邊BC必爲圓的直徑。在另一個頂點D處重複相同步驟,再畫出圓的直徑斜邊DE,斜邊BC和斜邊DE──兩條直徑的相交點即爲圓心。」

老賢者這樣說明夏米優所用的方法,要旁邊的弟子們加以實踐。夏米優欽佩地眺望著科學家們動作俐落地求取直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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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另外還有其他方法,不過把費事程度也考慮進去的話,一開始該嘗試的方法是這種──看來算出結果了。」

行動一展開,真的在轉眼間即告完成。所有工程結束,奈茲納站到代表直徑的兩條繩索交會處。此時──在那個瞬間,士兵們懷中的精靈同時産生反應。

「……!博士,精靈們!」

「又指出了另一個方向!這次是西北!」

伊庫塔和約翰接連喊道。阿納萊點點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這代表破解了第一道問題嗎?相當巧妙的設計啊。」

老賢者諷刺地說,和科學家們立刻開始准備動身。夏米優心想自己這些人也得回到馬車上,看向離得最近的露康缇示意。

「……陛下。我再怎麽思考,還是對剛才的說明一頭霧水。」

但沒等到她開口,女騎士眼泛淚光的臉龐已近在身旁。

「……便是如此,露康缇。如同剛才說明的一般,因爲三角形的內角和爲一百八十度……」

「嗚唔唔唔唔唔……!」

在再度上路的大馬車內,當夏米優正在教導著露康缇了解圓的性質這道難題時,其余三人看著她們的模樣,回想直至方才爲止的事情。

「……吶,伊庫塔。」

「…………」

「我不像你,沒有仔細地看過聖典。所以我想確認……神的試煉都會突然問起幾何學問題嗎?」

伊庫塔搖搖頭回答約爾加提出純樸的疑問。

「如果會的話,神官們傳教的內容應該會更有看頭一點──阿爾德拉教所說的試煉,原則上都是忍受艱辛。思考各種點子試圖解決狀況,反倒被視爲人類的膚淺小聰明遭到忌諱。不,甚至被描寫成會導致事態惡化──」

「──阿爾德拉教對于『人類的知識進步』本身抱持猜疑、否定的態度。其教義充滿某種認命感和無力感。比起聰明,其思想特性更推崇過于正直的忍耐──這種思維是怎麽培育出來的?」

幾乎在同一時間,在齊歐卡外交官們同乘的馬車上,也正以執政官阿力歐‧卡克雷爲中心針對幾乎相同的主題進行對話。

「例如可以這樣推測。從前,神曾經一度、或者是二度三度體驗到莫大的挫折。某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遭遇。盡管我不知道詳情以及那是多久以的事情──說不定在阿納萊博士提倡『科學』的那一刻,對于神來說科學並非初次目睹的概念。在發現神會算幾何學的現在,此一可能性更高了。」

阿力歐說完後抿嘴一笑。由于這番話與其說是推測更像思考遊戲,外交官們不知該如何回答。其中一人說出更切身的問題。

「可是閣下……對于像這樣的大事,采取和帝國軍聯合調查的形式妥當嗎?既然是阿納萊博士的發言造成這個狀況,我想同樣的關系在我方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兩國之間也是成立的……」

「很難講。盡管不清楚作爲關鍵的神有何意圖而無法判斷,三國代表齊聚一堂或許也是條件之一。目前帝國那邊的精靈也出現和我方精靈相同的變化。就算不是這樣,以一國之力追查和集兩國之力追查,壓力自然也有所不同。」

外交官們抱起雙臂沈思。阿力歐沈穩地勸誡著無論正面或負面來說都積極地想確保權益的他們。

「我明白你們想獨占成果,要是做得到,我並無二話。然而──最好別忘記,我等目前面對的是完全未知的存在。伊庫塔‧索羅克元帥率領的帝國軍是十分可靠的合作對象。最重要的是,他會主動與阿納萊博士協調行動,這一點非常好。因爲沒有打亂整體的協調,調查人手就變成兩倍了。」

唉,孩子之間難免有些爭執──男子笑著補充。這句話顯然是指其養子約翰和帝國軍元帥伊庫塔‧索羅克的關系,卻無法看出他對于那個事實有何想法。

「無論如何,這裏已成爲科學家們的戰場,我們政治家就別太出風頭了──其實,那位老賢者對齊歐卡有多少歸屬意識也值得懷疑。如今帝國的狀況與當初遭受迫害流亡至我國時截然不同,我不太想做出惹他不快的舉動來。」

「既然如此,更不能放任……!」

外交官們焦慮地反駁。但阿力歐斷然搖搖頭。

「正好相反。想用項圈拴住阿納萊‧卡恩是不可能的。這幾年我痛切地感受到,他的才能與自由密不可分,那位老賢者不依傍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如果企圖強迫歪曲他的生存方式,他轉眼間就會像一條狡猾老道的魚般從手中溜走。」

阿力歐輕輕聳肩──擅長看穿他人本質加以誘導的他,終究也無法在阿納萊‧卡恩身上找到足以籠絡的破綻。與阿力歐關系密切的外交官們吃了一驚。剛剛的舉動,表露了在男子人生中極其少見的服輸之意。

「我們只不過是他的贊助者。站在這個立場該做的,就是持續從國家層面保障他們這些科學家得到好的待遇。光是這麽做,效果就勝過任何項圈,能將他們永遠留在齊歐卡。」

豎起一面白旗不會撼動阿力歐‧卡克雷的方針。改變不了的事物就當成改變不了的事物擱置,在此一前提上摸索最大限度加以利用的方法。政治的要訣不是改變什麽,而是把改變不了的東西盡可能置于控制下──豐富的經驗讓阿力歐厘得清這一點。

「僅把親手探究未知當成人生的糧食,不接受任何誘惑或誘導──這位老先生實在和我很不投緣啊。」

就算這樣,能利用多少就要利用多少。包括這寬闊的胸襟在內,男子是個徹頭徹尾的政治家。

後來,一邊照精靈的指引行軍,一邊在各個所到之處不斷解決「神」提出的問題的日子揭開序幕。在第二個問題剛出題不久時,阿納萊在帳篷召集弟子們討論往後的大略行動方針。

「──關于圓周率怎麽設?我們平常是將用正九十二邊形得證的3.14當作近似值。」

「這是現階段最具實用性的數值,在出題者沒意見之前就照用吧。」

「你應該掌握了所有幾何學公式吧?索羅克元帥。我可不想到了這個節骨眼才被人扯後腿。」

「少將閣下才是,起碼知道三角形面積的算法吧?我這個做師兄的可以親切地指導你喔?」

事情發展成這樣,要某兩個人不相互競爭反倒不可能了。神拋出的題目隨著次數累積難度愈來愈高,他們開始動用所有知識認真解決。

「阿納萊博士!這裏和這裏果然是相似!」

「阿納萊博士!線段FG的長度,果然有高度補正的誤差!」

兩人每當部隊停下來就跳下馬車指揮士兵散開,看出問題內容後立刻思考解法,尋求阿納萊博士的判斷並當場實行。當然,所有工程都以最迅速與效率最佳的方式進行。

回答本身的對錯不用多說,直到找出答案爲止所花的時間、實行之際花費的工夫與成本、構想的獨創性和藝術性──伊庫塔和約翰毫無節操地生出所有衡量標准,相互競爭優劣。這幾乎是在動腦打架。

「這種解法既不優美又有太多冗贅的地方!我想到的解法顯然更加優秀!」

「圖形拼圖就該機械化的去解!等著點子靈光一閃的時間太浪費了!」

「這裏和這裏的角度矛盾!你的部下連一次測量都做不好嗎?」

「這麽點測量誤差你們自己修正掉吧!現場測量跟在書桌前用功念書可不一樣!」

兩人不斷互相痛罵,宣泄彼此的不滿,同時也比其他科學家都更迅速地持續解決神提出的問題──倒不如說,沒有哪個好事的人想介入他們的競爭。理由非常單純。無論誰都想像得到,沖進兩個正在高速回轉的齒輪之間會有什麽下場。

「……真虧他們吵得那麽凶,調查進度卻順暢無阻。」

「速度反倒還變快了,因爲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煽動對方!」

「……我本來打算促使他們發揮自制別吵下去,可是……」

情況變成這樣,就連夏米優、瓦琪耶、約爾加三人也只能保持距離在一旁關注。不只他們,約翰的親信也一樣。

「……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沒什麽好怎麽辦的。看樣子局外人別隨便插嘴比較好。」

米雅拉不知所措地無事可做,哈朗則徹底擺出了旁觀態度。

在各懷心思的他們背後,唯獨阿納萊一個人臉上浮現發自內心感到欣喜的笑容。

「咯咯咯──看你們兩個這樣活力十足,好極了。」

自試煉開始後第十七天的傍晚。各部隊已做好露營的准備,這一天也和宿敵盡情對戰過的約翰返回陣營,在帳篷中等候的米雅拉起身迎接。

「辛、辛苦你了,約翰。調查進展看來很順利──」

「順利個頭!今天也有一個問題被那家夥解開了!」

約翰用煩躁的語氣打斷她的話,滿臉不悅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親信哈朗聳聳肩望著他。

「喂喂,不必那麽當真發火也沒關系吧?你的優秀事到如今根本不須證明,無論是哪一方解開問題,一樣都是有所進展吧。」

「不──解開問題的數量多寡,代表在這次調查中立下的功勞多寡。先不提『神』對此會如何判斷,光是外交方面的影響就無法忽視。你懂嗎?哈朗。我從今以後不想給那家夥任何一點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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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約翰加上一番道理來解釋,但離證明他的冷靜相距甚遠。他結束對話取出紙筆,把至今解開的問題一一列了出來。

「這樣有十二題……在一定程度上看得出出題的傾向了。到了這階段,應該多少能做些預測。給我等著瞧,索羅克,從明天起我不會讓你再得逞了……!」

白發將領低語宿敵的名字奮筆疾書。哈朗看著他的背影舉手認輸,帶著另一名親信走出帳篷。

「看來不管我們說什麽都沒用。他和伊庫塔‧索羅克見面時總是那個樣子──唉,雖然對方較真的程度也跟他不相上下。」

哈朗如此說道,憑天生的高個子從高處視角注視著帝國軍陣營。另一方面,米雅拉因爲和長官沒辦法好好溝通,一臉消沈沮喪地低著頭。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換個角度想想,這也是個好機會。這樣天天見面,約翰也會稍微習慣對方的存在吧,下次在戰場上相見就能冷靜面對他了。這情況在三國會議的延長線上發生,對我們來說算是相當幸運。」

哈朗以悠然的態度樂觀地想。米雅拉幾乎沒聽進去,用微弱的聲音吐苦水。

「按照現在的情況……我對約翰沒有任何幫助。」

「說什麽傻話。貼身警備、照料這一趟帶來的士兵們、管理後勤部──正因爲這些事務交給你負責,約翰才有余力跟人較勁。你帶來的幫助太多了。」

「就算不是我,這一切別人不也辦得到嗎?」

「沒有人能做得和你一模一樣。無論是文件的寫法、訓斥士兵的方法都一樣。無論好壞,那就是約翰所需要的。不對嗎?」

眼見不斷以不加矯飾的贊賞鼓勵她,她的神情依然郁郁寡歡,哈朗牽起米雅拉的手在黃昏的野營地往前走。

「你實在太鑽牛角尖了,歇口氣放松一下吧。那邊正好有個活動。」

兩人穿越四處升起的炊煙,很快抵達與帝國軍地盤的交界處。兩軍士兵們在那裏設置了一片寬敞區域,手持武器的大批士兵分別依兵種在打靶或練劍。周遭的觀戰者們時而發出奚落聲,或者當有人表現精彩就迸出一陣歡呼。

「……這、這是什麽情況?齊歐卡兵和帝國兵混在一塊,場面看來很熱鬧……」

「一點余興節目。不同于如魚得水的科學家們,士兵們一直閑得發慌。比起在調查空檔一直讓他們乾等,募集志願者辦場友誼賽不是更好嗎?──聽說索羅克元帥在白天如此提案。」

「什……!齊歐卡和帝國正在交戰啊?哪來的友誼可言!」

「因爲執政官大人一口同意了。唉,別想得太嚴肅,當成兼具示威功用的互相刺探不就行了。在隱瞞了該掩蔽的機密之余,還是多少看得出雙方士兵的水准到哪個程度吧。」

哈朗說著笑了笑,然而他盯著帝國兵動作的眼神非常犀利。米雅拉也不得不把注意力投注過去。遲早要相互殘殺的對手正在展示本領,沒有理由不趁這個機會觀察一番。

他們觀看了一會,哈朗突然發現每個兵種的氣氛熱烈程度不同。

「劍術那邊場面很熱烈啊。過去瞧瞧吧。」

「不,我──」

「好了好了。」

體格壯碩的將領再度牽起同袍的手邁開步伐──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敗給對手的勁道而彈飛的木劍飛上半空。

「──到此爲止!勝利者,帝國陸軍上尉露康缇‧哈爾群斯卡!」

裁判高聲地宣布勝負。帝國士兵們霎時間發出歡呼,齊歐卡士兵們則沮喪的呻吟。

「幹得好~哈爾群斯卡上尉~!」「這就是帝國軍人的骨氣!拚盡全力吧~!」

「……好強啊。她已經連勝八人了。」「怎麽能認輸,下一場換我上!」

正在待命的齊歐卡兵們被同伴的戰敗激發鬥志,接連提出參加申請。在他們的目光所及之處,身著輕甲的帝國士兵等待著下一名交戰對手。

「喔~喔~咱們的兵遭到連敗了?對手……看來是女人啊。」

「女人──?」

這句話令米雅拉臉色大變地走上前,哈朗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冷靜點,她的武器不是雙刀也沒有炎發,至少不是伊格塞姆家族的人。不過這張臉孔在女皇身邊看過好幾次……」

在兩人注視之下,氣勢洶洶的劈砍過去的齊歐卡兵被整個人打飛出去摔在地上。當他慌忙起身,對手的劍尖已准確地停在眼前,裁判立即宣判比試分出勝負。哈朗吹了聲口哨。

「咻~又贏了──喔?她主動過來了。」

對方的視線不知不覺轉向他們,堂堂正正地大跨步愈走愈近。左右兩條發辮隨風飄揚,取得九連勝的帝國兵站到兩人面前端正地敬禮。

「初次見面!下官是帝國陸軍上尉露康缇‧哈爾群斯卡,搭檔是水精靈尼基。兩位看來是齊歐卡的將領吧!」

「是、是的……我是齊歐卡陸軍少校米雅拉‧銀,搭檔是水精靈亞歐。這位是我的同袍塔茲尼亞特‧哈朗。」

「承蒙兩位告知姓名,實在惶恐。冒昧再請教一個問題──你腰後的佩刀,可是亞波尼克和刀?」

露康缇看向對方腰際詢問。米雅拉瞪大雙眼點點頭。

「……是的,沒錯。真虧你看得出來,刀幾乎都被身體遮住了啊。」

「果然是這樣嗎!除了刀柄獨特的樣式,你佩刀時的腳步,不管怎麽看都不是尋常人物。因此下官心想,這就是曾聽說過的亞波尼克劍客嗎!」

女騎士連連點頭,對于自己眼光正確而感到欣喜。然而,米雅拉搖搖頭。

「我尚有粗疏之處,請別稱我爲劍客……也就是說,你對亞波尼克的劍很感興趣嗎?」

「是的!如果有幸,還請務必指點!」

露康缇直視著對方請求。她眼中閃爍著期待與強敵較量劍技的光芒,絲毫沒考慮過遭受拒絕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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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

米雅拉胸中突然湧現一陣煩躁……那張無比天真無邪又坦率,看起來和苦惱無緣的臉龐毫無陰霾,對于此刻抱有許多掙紮的她來說太過耀眼。

「……無妨。既然你這麽希望,就由我來奉陪吧。」

回過神時,那句話就脫口而出。無論哈朗在背後說什麽她已聽不進去,她和女騎士一起走向比試空地。米雅拉問裁判有沒有長度較短的武器,拿起短木劍擺開架勢面對露康缇。

「讓你先攻,隨意出招吧。」

「那麽,堂堂正正地比一場吧──哈啊啊!」

露康缇爆發氣勢全力劈砍過去。米雅拉後退躲開了兩擊,倏然眯起眼睛。

「好猛烈的氣勢。可是──很粗糙。」

「!」

她閃過一記橫掃逼近女騎士,女騎士霎時往旁邊一跳,被劍尖掠過側腹。當露康缇重新拉開距離再砍過來,米雅拉接下這一劍並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近,同時使出掃堂腿讓她飛上半空。

「──!唔……!」

女騎士沒有勉強抵抗招式的勁道,順著向前摔的沖力脫離斬擊範圍。米雅拉淩厲地瞪著迅速地轉了一圈起身的露康缇,劍尖指向了她。

「翻滾得很漂亮。你不習慣應付腿技?」

「似乎是這樣沒錯。沒想到竟然如此淩厲。」

露康缇語帶感動地說──連續兩次被對應技打中,一般人應該會想轉而當接招的一方,但她不是此時會退縮的人。露康缇相信下一波一定能打中對手,使出以刺擊開頭的連擊──米雅拉的劍擋下攻勢後,立刻掠過她的肩膀和上臂。

「──!」

「這是第三擊……雖然砍得不深,若是用真劍,每道傷都不只是皮肉傷而已。」

她說著重新舉劍。現在用的是木劍所以連血也沒流,但傷口出血本來是關系到勝敗的重要因素。失血會使人動作變遲鈍,導致集中力下降。特別是進入長期戰時,這些損耗的累積會愈來愈鞏固敵我的優勢與劣勢。

「大開大阖的揮劍,使得你的體力消耗更加劇烈……如果還要繼續打,接下來會愈來愈吃力。」

米雅拉從頭到尾只用對應技,將動作保留在最低限度,必然在體力方面也有余力。露康缇很清楚這一點,依然果敢的殺了過去──但米雅拉遊刃有余地躲閃所有攻勢,從中找出細微破綻插入攻擊。

盡管尚未出現決定性的一擊,戰況正一點一點地倒向對女騎士不利的方向。要是對手因此畏縮不前米雅拉也能痛快地出口氣,露康缇卻毫無這種迹象。她直率地以勝利爲目標挑戰自己的身影,令米雅拉心中湧現某種超越煩躁的情緒,沖動地開口。

「這是我的自言自語,你不聽也無所謂──我的兄長是遠比我優秀得多的劍士。這把小太刀原本是以兩手施展的雙刀,兄長則是雙刀高手,實力比同門的任何人都更強……從前我一直深感自豪。」

「……雙刀的高手嗎?……聽到這句話,下官會想到雅特麗大人。」

露康缇趁著拉開距離的時機回答。她說出的名字,讓米雅拉的表情明顯地扭曲起來。

「是的,會想到她吧──就是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用落敗結束了兄長的生涯。雖然只能想像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交鋒──實力高強的兄長落敗,代表銀一門累積的成果在伊格塞姆的劍面前被徹底粉碎。我想一定是這麽回事。」

哥哥絕不會以無聊的方式輸掉。既然如此,他大概是使出渾身解數仍比不上對手──基于對兄長堅定不移的信賴,米雅拉得出接近真相的結論……但就算如此,失去兄長的沈重事實也不會改變。

「同門師兄的戰敗,必須由作爲師妹的我討回來……可是,我的實力遠比兄長遜色,挑戰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等同于自殺。我有必須活著達成的使命,不能爲了一樁複仇喪命。然而,當容許我複仇的時刻到來,我總有一天必定會──我拿這個想法當藉口說服自己,一直回避向她挑戰。」

話聲一落,米亞拉再度和露康缇交鋒,被削掉的木劍碎片化爲塵埃飛散半空。

「不過──在我延遲複仇期間,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死了。而且是死于槍口而非劍下。最強的稱號絲毫不曾褪色,她就這麽擅自前往再也無法觸及之處。

……這件事……像這樣子──未免太狡猾了!」

米雅拉放聲吶喊,第一次主動揮劍砍去──又聲東擊西使出腳刀重擊女騎士胸口。隔著輕甲也傳遞過去的沖擊,迫使露康缇踉跄數步。

「我無所謂。不管再怎麽掙紮,我也達不到最強境界。可是,兄長──兄長的人生算什麽?僅僅爲了輸給伊格塞姆,僅僅爲了成爲她傳說篇章中的一頁,難道這就是兄長的生涯嗎!難道要我認同這種事情嗎!」

米雅拉很清楚自己在遷怒,卻無法停止。她心中積郁過多,忍不住宣泄在眼前無邪的少女身上。

真是個過分的女人,正當米雅拉貶低自己時──露康缇的嘴角浮現完全不合時宜的微笑。

「……真、羨慕、令兄……」

「──你說什麽?」

米雅拉臉色大變地瞪著對方。女騎士不畏她的危險氣勢,重述了一遍。

「下官說,真羨慕他……能堂堂正正地和雅特麗大人較量劍技,在戰鬥中結束一生。那是──作爲一名武人,在想像範圍內至高無上的死法之一。」

「──!你胡說什麽──!」

米雅拉一劍砍去要對方閉嘴,被露康缇勉強地擋下。雙方殘余的體力應該已出現巨大差異。米雅拉笃定這一點,企圖揮劍聲東擊西再以腿技追擊一決勝負──

「──盡管如此,既然你賭上對兄長的驕傲而戰,下官也不能輸!」

就在米雅拉擡起一腿准備飛踢的瞬間,露康缇看准時機鼓起渾身之力沖撞過去彈飛了她的身軀。抓准對手尚未恢複平衡的剎那間破綻──露康缇賭上一切揮劍砍去。

「哈啊啊啊啊啊!」

「──嗚!」

沒有站穩無法接下這一記從頭上往下砍的猛擊。但也沒辦法閃避,沒有余地施展技巧。在這種狀況下,米雅拉選擇抱著同時中劍不分勝負的覺悟砍向對手的手腕。在被擊中前先行得手,這是唯一的方法。就算用的是真劍,她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就在重擊彼此的身軀前,木劍戛然而止,雙方停劍的距離和時機完全一致。觀衆們緊張地屏住呼吸。如果這不是友誼賽,而是實打實的決鬥,任何人都無法判斷勝敗。

「不……不分勝負……?」

裁判面露困疑之色地說出判決。一聽到這句話,兩人當場癱坐在地上。當專注力與緊張感放松時,人總會不由分說地脫力坐倒。

露康缇重新面對交鋒的對手,接著還沒說完的話題繼續道。

「家兄在北域動亂中陣亡,聽說他是在混戰中被人瞬間割喉。盡管是榮譽的戰死沙場──和令兄相比,的確欠缺了幾分作爲武者的輝煌。」

「…………」

「不過,家兄的優點顯現在截然不同之處。雅特麗大人說過──在北域動亂的戰場上,家兄比任何人都更加貫徹了騎士之道。不分卡托瓦納民族或席納克族,他保衛民衆,哪怕是友軍也不允許他們對一般人施暴。雅特麗大人表示,家兄直到最後都是堅定不移的騎士。」

露康缇打從心底深感驕傲地說,望向在交手前先放到地上的水精靈尼基。她在亡兄丁昆留下的搭檔精靈身上,看見了兄長昔日豪爽的笑容。

「再加上──爲家兄送終的人,正是雅特麗大人。作爲一名騎士奮勇戰鬥,保護民衆和同伴到最後,並由那位大人見證這樣的生存方式。這也是──身爲一名騎士,所能想像得到的至高無上死法。」

「…………」

「人的死法受到生命的軌迹引導。不過,人的生存方式絕非只有一種。下官和家兄一樣,期望作爲一名騎士活著,作爲一名騎士死去──但米雅拉大人想怎麽做呢?」

當她問出這個問題,米雅拉彷佛被一箭穿心般僵住不動。

「──我……」

答案明明很清楚,她卻無法當場說出來。支持約翰,引導齊歐卡這個國家走向繁榮──這明明應該是優先看重武門名譽的米雅拉的夙願才對。

露康缇直盯著對方僵硬的模樣,露出沈靜的微笑。

「擁有比名譽與使命更重要的事物,並非需要感到羞恥之事。」

她溫柔的光芒,映照出米雅拉始終忽略不去看的內心想法。

「大家都是爲了自己由衷認爲無可取代的事物而賭上性命。無論是武門的榮譽、帝國的兩千萬民衆或者心愛的人──我認爲說到底都是一樣的。」

女騎士溫柔的話語讓米雅拉心生畏怯。因爲一旦接受這種想法,她就不得不從根本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以,你可以更坦率地對待自己的感情也沒關系。」

露康缇嫣然一笑用這句話作結,拿著木劍起身。

「今天這一戰,實在是極有意義的比試。下官會藉由這個經驗持續鑽研,衷心期盼未來還有機會再度交手。」

她說完敬禮之後,轉身走向帝國軍的陣營。那一瞬間,米雅拉在腦海中戲劇性地把幾個事實串聯起來。北域動亂、亡靈部隊負責的任務、女騎士口中的兄長死法──所有要素暗示了一個答案。

「──請等一下!你的……殺害你哥哥的對手叫什麽名字?」

女子彷佛受到預感驅策般問出口。露康缇停下腳步,半回過頭看著米雅拉。

「聽說是位名叫尼路瓦‧銀的武士──就算知道了,沒活到相遇的那一天也無從交手,想複仇也難以如願啊。」

女騎士爲難地笑了。她再度轉回前方,這次不再回頭地離去。目送她的背影離開,一滴淚珠滑過米雅拉的臉頰──多麽愚昧啊。爲什麽一心認定只有自己置身于這種境遇中?

她什麽話都沒說。也沒有對人口吐怨言。要說責怪自己、要說感歎世事荒謬無理遷怒他人的資格──那個女孩明明才有資格這麽做啊。

大致觀察過友誼賽的情形後,伊庫塔回到夏米優等候的馬車上一趟。和約翰一樣,他白天與科學家們全心投入神的試煉,晚上還得處理元帥的職務──但他不會拿這個理由減少與夏米優見面的時間。

「……啊~……雖然說因爲氣溫低沒注意到,實在流了不少汗啊,我去擦擦身體。」

伊庫塔進入車廂正要坐下時發現這個事實,打算先到馬車外擦汗。夏米優慌忙地從背後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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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等等,索羅克。我來擦。」

「嗯?」

「要是汗水在外面的寒意中一冷,得了感冒就麻煩了。而且……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在你臥床時期,相同的事我曾做過無數次。」

夏米優這麽說著,將青年留在車上……對于現在拄著拐杖走路的他來說,連上下馬車都得花一番功夫。她不希望他爲了擦身體這種小事勞累。

聽到少女的提案,伊庫塔考慮了一下。

「……那麽,拜托你擦上半身吧。」

「嗯,包在我身上。坐到床邊,脫掉衣服放輕松。」

少女松了口氣要青年坐下,准備好一深口盆的熱水與擦手巾。東西准備齊全後,她跪到床上,一邊留意別灑出熱水,一邊繞到伊庫塔的背後。

「…………嗚……」

青年裸露的背部近距離映入眼簾,她的視野霎時間暈眩了一下。只不過是擦身體,兩年來早就習慣了──夏米優本來這麽覺得,這才體認到她習慣的只是那沈默不語的伊庫塔‧索羅克。

每擦拭一下,青年的體溫和心跳便透過布料傳來。指尖一一感覺到刻劃在他肌膚上的舊傷,想起了他受傷的經過……有些傷痕看來是在戰場上留下的,有些看來是童年太調皮付出的代價。傷痕裏藏著他的曆史、他的生存方式。夏米優泫然欲泣。明明只是擦身體──愈是擦拭,她對青年的憐愛就愈加強烈。

「……擦、擦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索羅克。」

「嗯,謝謝。感覺真清爽。」

夏米優勉強維持著自制心結束作業,抱起熱水盆和擦手巾匆忙地下了床。她不知道自己正露出什麽表情,甚至害怕面對青年。

可是──當她把用品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伊庫塔本人已經換了新襯衫坐在床上。他面露柔和的微笑,輕輕展開雙臂。

「來,可以喔。」

他拋出簡單的一句話,要少女到他懷中。夏米優屏住呼吸。她動彈不得的呆立在原地許久──最後一步、一步挪動著顫抖的雙腳走過去,靜靜依偎著青年肩頭。

伊庫塔環抱住她背部的雙臂微微加重力道。和以前的擁抱截然不同,這是個彷佛充滿包容的溫柔平靜擁抱。夏米優以全身接受那無上的幸福,悄然開口。

「……爲什麽……知道呢……?」

「嗯?」

「爲什麽,你總是能看穿……我……那個……」

「那個?」

「……想要被緊緊擁抱的時機……」

少女滿臉通紅地問。這番話聽得青年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其實啊,夏米優。我想你沒有發現……當你每次抱著那種心情時,耳垂一定會發紅。」

「咦──」

聽信這番話的少女慌忙摸向耳垂。與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的伊庫塔見狀輕輕吐舌。

「假的啦──答案是,因爲我很認真地看著你。關于你的事,像這點程度我自然知道。」

接著,他這回才說出真正的答案。啊啊──夏米優一聽到這句話就發出近乎哀鳴的叫聲──他發現了。心中一直懷抱的模糊不安,此時終于得到清晰的答案。

伊庫塔看穿了所有的一切。他早已看穿她對他抱持的感情的真面目、看穿那由思慕與執著與情欲混雜而成的感情泥沼,什麽也沒遮掩住。

無論是像這樣溫柔的擁抱,或者不時出現的激烈互相接觸──青年總在少女渴望不已時給予一切。就算撕裂她的嘴,少女也說不出口「我想要你這樣做」,因此青年因應她的心情,在每個時機給予她當時所尋求的關愛。有時候像個父親、有時候像個哥哥、有時候像個情人。

「不過,我或許也有不小心錯過的時候。如果你想要些什麽,能夠確實地說出口告訴我,我會很高興喔。」

于是,伊庫塔像是補上最後一擊般告訴少女。你沒必要忍耐。有想要求我做的事,就沒有顧忌地去渴求吧,青年說。無論是基于何種念頭的欲求,他都不會拒絕。他唯一無法原諒的事──只有少女試圖傷害自己而已。

「呼~感覺有點熱。是不是該做個結束了?」

伊庫塔甚至在徹底揭露少女內心的秘密後,用壞心眼的口吻這麽說。他慢慢收回擁抱少女的手臂力道。剎那間──夏米優環抱住他的背,直接用盡全力投注在雙臂上,彷佛在表明還沒抱個過瘾,這兩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積極地表現出任性來。

「……再一下子……」

「說得很好。」

伊庫塔面露微笑,摸摸少女的頭──臉上絕不透出心中的焦慮,青年就這樣等待著少女逐漸敞開心房。

「──啊~~總算做完了~!」

瓦琪耶充滿解放感的聲音在帳篷內回響。在白天的調查之外,處理屬于文官的職責與同事們並肩寫完報告書與日志等文件後,她今天的工作才總算告一段落。

「大家辛苦了!好了~來去找夏米優吧~」

「──?喂、喂!等一下!」

當白衣少女意氣昂揚的轉身要走,已經做完今天工作的單邊眼鏡青年慌忙留住她。瓦琪耶愣愣地轉頭看他。

「?怎麽了,約約?」

「還什麽怎麽了,你白天見過陛下好幾次了吧!你對待陛下的態度本來就太厚臉皮了,至少晚上也該讓她和伊庫塔一起安靜休息!」

約爾加根據極爲符合常識的感性提醒道。瓦琪耶頓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憂慮。

「啊……你說得對,的確沒錯。現在去見她,可能會撞見非常尴尬的時刻。謝謝你提醒我,約約。我太粗心了。」

瓦琪耶敲了頭側一下。知道現在不能去看朋友,少女轉眼間變得垂頭喪氣。

「也就是說~今天不能抱抱陛下就要睡覺了……好寂寞……好傷心……」

「忍著吧。明天一樣要調查,不會缺少談話對象吧。」

「我在白天已經跟科學家們聊夠了啦。我現在超級想跟關系好的女生直言不諱的暢談一番!超~級~想~」

沒得到滿足的需求令少女胡亂揮舞手腳。無法看著其他文官被添麻煩不管,約爾加帶著她走出帳篷。他一邊走在夜間的陣營中一邊安撫瓦琪耶,少女突然露出靈光一閃的神情。

「對了,去找露露吧!她說過今晚不用當班擔任近衛!」

「我會全力阻止你。連偶爾休個假也得陪你未免太殘酷了。」

「討厭啦──!」

想法馬上遭到封殺,瓦琪耶表現出激烈的挫折。約約耐性十足地應付著她,不久之後,女皇使用的大馬車輪廓在視野一角浮現。

「唔~真是羨慕……現在夏米優和伊庫塔哥正在車上緊抱成一團難分難舍……黏踢踢濕答答的……」

「明明叫你別做那種低俗的想像了……首先,真會這樣嗎?」

停下腳步遠遠望著大馬車,約爾加小聲地說。

「自從到皇宮任職以來過了一段時日,我到現在還不懂他們倆的關系。看起來像親子、像兄妹也像情侶……不過,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不屬于任何一種關系,難以拭去的氣氛。」

聽到他所說的印象,瓦琪耶用手指抵著唇瓣思索。

「嗯~……我認爲你剛才說的全都是正確答案。」

「啊?」

「就是說,我認爲伊庫塔哥在扮演所有角色。無論是父親角色、哥哥角色、情人角色──他在提供夏米優需要的一切。」

這出乎意料的意見令約爾加瞪大雙眼。瓦琪耶重新轉向他,嚴肅地繼續道。

「我要說個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實──夏米優喜歡伊庫塔哥。而且不是普通的喜歡,她的喜歡強烈到無可救藥。那孩子身心的一切都渴求著伊庫塔哥,渴望到連像這樣說出口都讓人遲疑。包含思慕與憧憬與情欲與罪惡感與一切在內,她都希望得到伊庫塔哥的回應。」

瓦琪耶憑藉天生的直率表現,將當事人絕不會說出口的內心想法化爲言語。在對那股熱烈感到畏縮的青年面前,少女憂慮地歎了口氣。

「離題一下──夏米優的人際關系其實十分狹窄。她幾乎沒有能夠對等相處的朋友,也很少有大人能親如家人般地聽她說話。她只有許多臣子,每個臣子都畏懼她而保持距離。女皇的地位令人孤獨。當然,『騎士團』成員與我們是少數例外,但她也沒對我們敞開心房到『什麽話都能跟這家夥說』的程度吧。」

約爾加神色複雜地颔首。在宮中度過的日子,已讓他痛切的感受到要接近女皇的心有多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伊庫塔哥陪伴著夏米優的心。我認爲他們兩人之間有變得如此親密的理由。不過……那個事實本身近乎奇迹。只要她還是女皇,同樣能令她敞開心房的人就無法輕易地增加。」

瓦琪耶說出殘酷的事實,目光轉回大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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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最難受的是,盡管如此,夏米優依然需要許多關系。那孩子甚至一直不被容許期望擁有對自己全心關愛的父母、能閑聊吵嘴的朋友、接納自己平常的心酸並給予擁抱的情人。然而,現在的夏米優需要這一切。瀕臨滅亡國度的皇帝,不是一個輕松到缺少這些支持也能持續擔任的重擔。」

約爾加一臉苦澀的點點頭,心中想著──夏米優背負的擔子有多沈重。十幾歲的少女,一個人背起了擁有兩千萬國民的國家的命運。這件事本身就極爲異常。

「所以,伊庫塔哥在扮演一切。無論是父親、朋友、情人──甚至沒有余地從這些角色當中選一個。

至于朋友角色,我想他在一定程度上交給了新來的我負責……但這點程度實在稱不上能讓她感到輕松。不過,這不是馬上解決得了的問題。只能花費時間增加讓夏米優敞開心房的人,慢慢地分散她依賴的對象。在那之前,只有靠伊庫塔哥個人的努力了。」

唉……少女言詞間流露出覺得自己沒用的意味,歎了口氣。

「……而在這個前提上更加提高解決難度的是,夏米優想渴求伊庫塔哥也無法這麽做……」

「──是嗎?」

「嗯……那孩子心中有個煞車,根源大概是偶爾會被提起的『雅特麗』小姐的存在……哎呀~我也針對這方面做了些調查,起碼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物,不過愈挖掘她的經曆,就會冒出愈多『這未免太誇大了吧?』的消息……這麽說或許不太好,她是真實人物嗎?查詢資料的時候,我一直有種在看神話的感覺耶……?」

瓦琪耶邊說邊浮現乾笑,約爾加心中也深表贊同。由于從前有過幾乎撞見的時候,他也曾對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這名女性産生好奇,在調查其經曆後的感想和身旁的少女一模一樣。

「無論如何,夏米優心中抱著對那位雅特麗小姐的愧疚,陷入想接觸伊庫塔哥也不敢接觸的矛盾中……但是,這等于是在口渴狀態下告誡自己『不准喝水』。人爲了生存必須喝水。夏米優渴望伊庫塔哥的心情,就是如此迫切。」

瓦琪耶有力的斷言,胸中抱著無處宣泄的憤怒沈吟道。

「──話說,夏米優也到了青春期,跟喜歡得不得了的對象在一塊身體當然會起反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應該采取應對的人反倒是伊庫塔哥。那必須察覺那孩子的需求,視若無睹更是免談。就算沒抱成一團做起來,沒展現出男子氣慨那可就傷腦筋了。」

「這樣子叫伊庫塔要怎麽辦……不,那家夥是怎麽處理的?」

擔心的約爾加忍不住問。瓦琪耶托著下巴回顧兩人的模樣。

「至少,現階段還沒走到那一步。如果發生的話,在氣氛上總是看得出來……所以,我猜是平常多來些身體接觸,視需要做點擦邊球的愛撫撫慰夏米優的心情吧?雖然是想像,伊庫塔哥很擅長這方面吧。」

他有好好在處理的證據,就是最近夏米優的情緒頗爲穩定──少女這麽補充。她的分析聽得約爾加抱住頭。

「……這種關系聽上去有夠扭曲的。」

「或許沒錯。但是,這世上沒有人能責備他們的扭曲。」

瓦琪耶淡淡地斷然說道。盡管很清楚這個事實,青年還是往下說。

「……陛下的思慕之情該怎麽辦?伊庫塔關愛她,但並非男女之情。無論多少次肌膚相親,她的情意豈非都是一廂情願?」

「真叫人苦惱。這是我的個人看法──我認爲在伊庫塔哥心中,一開始就等于沒有關愛與男女之情的區別。他看似非常豁達,也像感情停留在兒童時代沒有分化。或許兩者皆是吧。想到他的成長經曆也可以理解。」

「……那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是什麽情況?陛下對于撇開已故的她和伊庫塔彼此接觸有罪惡感吧?」

「我想那份罪惡感有一大半是夏米優自己制造的。因爲──如果雅特麗小姐符合我打聽到的情報,絕不會要求夏米優顧及已故的自己別跟伊庫塔哥要好,對她的希望應該正好相反。因爲太過自責,那孩子並未好好接受雅特麗小姐的遺志。伊庫塔哥必須糾正這一點。既然夏米優無法渴求他,那就由伊庫塔哥主動觸碰她。」

瓦琪耶的言行徹頭徹尾膽大包天,聽得約爾加不禁咋舌──簡單的說,對瓦琪耶而言故人的遺志並非問題。她打從一開始便無從得知沒直接交流過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真實想法,因此一個勁兒地往對夏米優有利的方向解釋。爲了拯救現在活在世上的朋友的心不擇手段──不論好壞,這就是瓦琪耶展現友情的方式。

「……伊庫塔也是男人,不會在身體接觸的過程中擦槍走火吧……」

「咦,你擔心這個?擔心固執地偏愛年長婦女,而且對女人閱曆豐富的伊庫塔哥擦槍走火?應該反過來才對吧?不是過度克制自己之後造成問題嗎?」

「…………」

這種的確也是一種看法。側眼看著更加煩惱的約爾加,白衣少女仰望夜空。

「唉,就算考慮到這一點,到頭來──即使加上一點情色服務,他始終是個保姆。伊庫塔哥他啊,本來就屬于沒抱著特別感情,也會應對方要求在身體接觸的延長線上做愛的類型吧。我覺得他把做愛當成是陪伴慰藉傷痛者的手段之一。他有段時間玩女人玩很凶也是這種感覺。」

「…………」

「對于真正心儀的對象,他大概會采取截然不同的牽絆方式吧。如果那個對象是雅特麗小姐──我看夏米優還是早點改變態度比較好。因爲愛的次元不一樣嘛。這麽說不太好,但就連抱著罪惡感都是毫不沾邊。」

她的結論明快到殘酷的地步。戴著單邊眼鏡的青年啞口無言地發出沈重歎息,瓦琪耶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向他開口。

「……心情很複雜?在不小心對我出手的某人看來更是這樣了吧。」

青年身體一僵,露出摻雜自責與悲傷的極度複雜神情看著少女。他還沒說話,瓦琪耶先用力擁抱了他。

「因爲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這麽說──在對關愛饑渴的狀態下度過童年生活的人,長大以後往往貪求關愛。在關系變得足夠親近之後,就算我厚臉皮地抱上去,夏米優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吧?那也是反應之一……被人緊緊擁抱的舒服感覺,其實應該在小時候盡情體驗個夠才對。」

「…………」

「有時希望有人溫柔地摸摸頭、有時希望有人用力地緊抱著自己。在難受寂寞得無可救藥的夜晚,有時光是這些接觸還完全不夠──如果希望那孩子得到幸福,必須先滿足她。在教導或帶領之前,必須先滿足她啊。」

少女這麽斷言,使勁將臉龐抵在青年胸口。近距離感受著對方的心跳,她說出要求。

「得到滿足能使人改變。所以,約爾加──抱抱我?」

青年不可能有辦法拒絕。他以雙臂環住少女的背,那絕對稱不上壯碩的手臂發出驚人的力道緊抱住對方。瓦琪耶陶醉地閉上眼睛呢喃。

「──沒錯,我不想再失去此刻的這種心情了。因爲沒有這股暖意的世界好冷好冷……」

彷佛要逃離寒冷的記憶,少女貪戀青年的體溫──兩人彼此依偎了良久良久。

科學家們一開始一天能確實地解開一道問題,多的時候還能解開兩道問題向前進。但隨著出題總數的增加,題目漸漸無法那麽簡單地解決了。不光是難度純粹上升,除了數學以外也開始問到地質學與生物學的知識,另外,在掌握問題前的收集數據階段需要大量時間和人手也成爲當然的情況。

話雖如此,對于平常就面對不從人意的大自然做學問的他們來說,這反倒只是回歸日常生活。沒有一個人吐苦水,白衣智者們秉持更旺盛的熱情來挑戰謎團,然而──

「…………」

「…………」

先不提那些。唯獨落入這種狀況中,對于黑發青年和白發將領雙方而言都出乎意料。

「……步調好慢。」

「……我看起來像是有辦法走更快嗎?」

不滿的抱怨在山路上此起彼落。四肢健全的約翰與拄著拐杖的伊庫塔,走路速度自然不同。兩人分別率領一個班來到這裏,進行解題的第一階段──把握問題所需的收集數據部分。

「……Ham……你爲什麽跑來這裏?」

「我哪知道。回去以後找阿納萊博士說啊。」

伊庫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拋下這句話,腦海中回想起到這裏爲止的來龍去脈。

「──看來這一次,得在這一帶四處巡回尋找線索才行。」

發現精靈的指引指向山林中時,阿納萊便召集科學家們討論行動方針。由于到目前爲止,不分問題的內容都是在視野遼闊的地形,這可說是首次出現的模式。

「在近幾個問題中,精靈的反應變得越發複雜化。收集數據的作業是否該由我們親自前往,而非交給士兵們?」

約爾加舉手說出意見。若只是抱著搭檔四處走動,士兵們也能勝任,但解釋精靈臨場的反應需要科學家們的頭腦。沒有人提出異議,阿納萊也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是啊。爲了有效率地展開探索,在場人員分成兩人一組吧。首先──奈茲納,你和巴靖一組。」

「我知道了。這次可別出纰漏喔,巴靖。」

「我、我會努力的。」

由這對老搭檔帶頭,帳篷內的科學家們迅速分成兩人組。約爾加也一派當然地和瓦琪耶同組,阿納萊指示的組別無論在誰眼中看來大致上都很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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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5 am

「……這樣是十二組。剩下的是約翰和伊庫塔你們兩個。」

不過,那也只到這一瞬間爲止。兩名青年發現只剩下自己和另一個人沒在兩人組內,不禁瞠目結舌。

「……請等一下。」「博士,難道說──」

「就是這樣。你們組隊探索被分配到的區域。要帶護衛兵也無妨,但伊庫塔要自己走路,約翰也要配合他的步調,雙方都絕對別單獨行動。」

迅速的發號司令讓他們來不及反駁。兩人還企圖發言,老賢者像是補上最後一擊般補充道:

「順便一提,違背指示的話,我會把你們排除在以後的調查外──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失算了。我忘了阿納萊博士有時候比爸爸還更亂來……」

黑發青年抱著頭自言自語。白發將領走在他前方不遠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真是難以理解的指示。和你組隊明明只會害效率變差。」

他邊說邊偷看伊庫塔的樣子。盡管碰到路況崎岖不平之處會由士兵攙扶過去,伊庫塔設法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進。

「……」

目光轉回前方,約翰腦海中也想起半路上發生的一件事。

「──抱歉,閣下。能否重複一遍剛才的命令?」

在兩人獨處的馬車車廂內,約翰用顫抖的聲音詢問。他的養父流暢地重複道。

「你親口去邀請伊庫塔‧索羅克加入我方。我自認是這麽說的。」

白發將領難以置信的內容再度攤在眼前。他的心中一片混亂,拚命地想打探對方的內心想法。

「……這個……首先,理由是什麽?其次,是出于什麽意圖?最後,爲何交給我來辦?」

「理由是,他加入我方在各方面來說很方便。至于意圖也一樣。交給你來辦,單純是我認爲你很適任──因爲你們其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青年再度聽得啞口無言。阿力歐微笑地看著他的反應繼續道。

「你們同爲年輕的高階軍官,是拜同一個人爲師的科學家。光是這樣的共通點就足以産生親近感了。再加上直到今天爲止交手過許多次,也摸清了彼此的脾氣吧?其中有一次甚至扭打成一團。」

嗚,約翰不禁詞窮。那次打架是他有所自覺的嚴重失態,被指出來就很難再強硬下去。借這個機會彌補過失吧──一想到剛才的命令可能包含這樣的意圖,他難以搖頭拒絕。

「索羅克元帥──那名青年,性情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別扭,倒不如說本質非常坦率純真。約翰,他和你很像。對我來說,是一定要掌握其內心的對象──很遺憾的是,他打從一開始就始終對我抱著防備,不管說什麽都很難撼動他的心。」

「…………」

「所以我想交給你來辦,約翰。只有去除邏輯和盤算、由衷而發的說服才能讓他聽進去。別耍任何花招,在他面前直接說出你對齊歐卡未來懷抱的希望就行了。連同你産生這個念頭爲止的經過一起告訴他。」

和不共戴天的敵國元帥敞開心房談話吧,男子說道。當約翰心中産生強烈的抗拒感握緊拳頭時,阿力歐坦然地加上一句話。

「這絕非出自失敗也無所謂心態的邀請,我認爲有不容忽視的勝算。因爲──到頭來,他非常鍾愛像你這樣的人。」

「……!……這再怎麽說也太強人所難了,閣下。」

約翰想起一切,連連搖頭──就算是養父的命令,也有做得到與做不到之分。他在心中下了決定,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調查任務上。

「……四處巡了一圈,精靈都沒有反應。試著到更高的位置搜尋吧。」

「不好意思,我得在這裏休息一下才能繼續。」

「Whia?」

「我的腿痛得愈來愈嚴重。盡管還不至于無法走路,再惡化下去就糟糕了。爲了之後的行動著想,先在這裏休息乃是上策。」

伊庫塔隨意找了塊岩石坐下來。約翰有一瞬間想無視他往前走,又想起阿納萊說過的話──絕對別單獨行動。違背指示的話,我會把你們排除在以後的調查外──

「…………可惡!」

約翰面露苦澀地停在原地──他在調查成果方面與眼前的對手勢均力敵,不能在此時單獨被排除在調查成員之外。這樣等于是主動給予帝國外交上的優勢。

「話說,你的腿是什麽時候受傷的?在希歐雷德礦山見面時,你可是活蹦亂跳的吧。」

「講著這種話的你倒是跟從前相比一點也沒變,真遺憾。那張臉也是老樣子──」

正要以諷刺反擊的伊庫塔話聲戛然而止──越過樹木縫隙灑下的午後陽光映照出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側臉,那張臉龐喪失了大部分的生命力,看來像老人般瘦弱衰老。

「──不,你老了不少?」

黑發青年邊說邊揉揉眼睛。當約翰皺起眉頭重新轉過來時,那張臉恢複成平常的模樣。然而──或許是受到一度目睹的光景影響,約翰的活潑在伊庫塔眼中彷佛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從哪裏看出來的?我一點都沒變,部下也這麽說。」

約翰沒有自覺地說。伊庫塔搖搖頭,歎了口氣。

「……那就好。要說起來,你已經很久沒睡了吧。雖然沒詳細打聽過,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眠的?」

「我沒理由告訴你那種事。」

「兩年前內戰時被流彈打傷。」

「?」

「就是我受了腿傷的時期與理由。看,我可是回答了你的問題喽。」

伊庫塔先發制人。因爲剛才的確這樣問過,約翰按理也得回應問題。他歪起嘴角苦惱了一會,悄然回答。

「……從十五歲開始。」

「意思是說超過十年以上了?你熬夜熬得真久。」

伊庫塔一臉無言地表達感想。白發將領斷然搖頭。

「不──我反倒覺得太短……我在世能活動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實在不認爲自己的表現足以配得上那段歲月。」

這番話並非謙虛,而是真心話。相對于他的理想,上天給予他的時間太過短暫。此刻他正在浪費寶貴光陰──那股焦躁驅使約翰瞪著眼前的對手。

「不過,其中有幾成是你害的……疼痛差不多該消退了吧?」

「好好好,這就出發。」

伊庫塔語帶歎息地從岩石上起身。看見休息時間完畢,士兵們也結束稍息,兩人保持著剛才一樣的距離感在山路上前進。

同一時間。在同一座山的山腳,女皇一臉不安地站在草原上等待他們歸來。

「──不喝點茶嗎?夏米優。」

阿納萊端著冒著熱氣的茶走過來,遞給少女開口。

「不像帝國,這裏天氣很冷。一直站著不動身體會受涼喔。」

夏米優照他的建議接下茶杯,啜飲一口。多加了些糖的茶水甘甜溫暖,暖意彷佛緩緩地沁入暴露在冷風中的身體裏。

「…………阿納萊博士。」

「嗯?」

「……您爲什麽安排索羅克和亞爾奇涅庫斯少將組隊?」

夏米優問出人人心中懷抱的疑問。阿納萊沈吟一聲開口。

「吶~夏米優。你認爲好意的反義詞是什麽?」

「──咦?」

發問卻被回以另一個問題,女皇愣愣地瞪大雙眼。阿納萊立刻繼續道。

「答案是漠不關心。有許多感情都會妨礙友情和戀情的建立,但其中最大勢力的就是這個。對于對方不感興趣、相處起來大概也不開心──人們會依據這種直覺挑選來往的對象。」

說得沒錯,夏米優點點頭。阿納萊望向眼前的山,咧嘴一笑。

「但是,你不認爲伊庫塔和約翰的互動和漠不關心相去甚遠嗎?」

「────」

「看著他們倆很有趣吧。兩人從平常起就不是會無意義地爭吵的類型,反倒正好相反,擁有面對些許挑釁一笑置之的度量。平時冷靜的人,卻像那樣一碰面就水火不容,忍不住要對著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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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五 9月 07, 2018 6:36 am

老賢者愉快地說,將握起拳頭的雙手碰撞在一塊。

「我將那種沖突稱作人格的化學反應。這本來是我們科學家的用語,泛指兩種不同物質接觸時發生的反應。有些物質會溶化在一起呈黏稠狀、有些會變得很堅硬、還有一些會猛烈地燃燒起來。最後一個例子,不正符合他們倆的樣子嗎?」

「……接觸就産生反應熊熊燃燒……嗯,確實沒錯。」

「反應的呈現方式五花八門──但每一種都是兩種物質結成一體過程中發生的現象。如同和沒興趣的對象交談聊不起勁,沒有結合的物質之間根本不會産生任何反應。反過來說,産生反應代表有機會結成一體。當兩種不同要素結成一體,意味著有可能産生某種新事物。」

老賢者以興奮的口吻說著,眼中清晰地浮現了對于未知的期待。

「我想看看他們之間化學反應的結果──安排伊庫塔和約翰組隊的理由純粹是爲了這個。不,可以說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理由。因爲他們如今算是投入同一項調查的同伴了。」

愉快的聲調到此告一段落,阿納萊目光放遠仰望天空。

「啊,不過──談起這個話題,果然讓我想起當時的回憶。也就是我們和巴達同在旭日團時,年紀還小的伊庫塔和來基地遊學的雅特麗邂逅的往事。」

「…………!」

「他們兩人之間的反應也非常戲劇性。邂逅、彼此接觸、彼此了解──回過神時,他們已經比夫妻兄妹更加密不可分的結爲一體。透過那般緊密連結完成的事物,可以說是合金。就像見證了一種兼具硬度、強度與韌性,比什麽都更加美麗的金屬完成。」

老賢者的一字一句都令夏米優的心發出哀鳴。在她拚命地掩藏時,阿納萊仍舊懷念地往下說。

「當然,那個合金沒有消失,至今尚在。經過化學反應達到穩定狀態的物質不會輕易分解。伊庫塔和雅特麗更不用說──無論溫度多高的熔爐,都無法解除他們的結合。他們從今以後也會一直合二爲一地存在下去吧。」

阿納萊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再度開口。

「所以,夏米優。若伊庫塔愛你──那就代表雅特麗也同樣地愛你。」

「!」

少女瞪大雙眼。阿納萊依然仰望著遙遠的天空,深思熟慮地說。

「我能說的話不多。不過──唯獨這件事,你能記住不忘嗎?你能別做出誤判,接受她真正的想法嗎?」

對話到此中斷。老賢者不久後離去,而夏米優始終在胸中反刍著那番話。

當時間來到黃昏將至,差不多該考慮撤退的時刻,山中的兩人總算有了進展。

「……!精靈有反應了!果然在這上頭!」

站在斜坡上的約翰一手捧著出現反應的精靈搭檔喊道。他正要直接往上爬,被跟在後面的伊庫塔叫住。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想先登上山頂一趟掌握地形,但穿過這片灌木叢實在太蠻幹了。從那一側繞路,不管路況或視野都不錯。」

「你甘願爲了區區一片灌木叢浪費時間?要是擔心路況不佳,按照我走過的路線跟上來就行了。灌木叢我也會清掉,對現在的你來說應該也應付得來。」

「……好吧,那也行。你這家夥真夠匆匆忙忙的。」

伊庫塔臉上流露出認命的神情,和士兵們一起跟隨白發將領前進。約翰大動作撥開擋路的草木,快步爬上斜坡。

「……!灌木叢比想像中來得茂密。索羅克!你有好好跟上來嗎!」

「有啊!誰叫某人的背影異樣地顯眼!」

「Hah,很好!交給我來負責開路好極了!反過來的話,我搞不好會因爲不想看見你的背影踩空呢!」

雙方邊互相諷刺邊向前走,約翰眼前出現一塊巨大的突出岩壁。他啧了一聲,左右張望。

「這實在爬不上去……從左邊繞過去!跟過來!」

「……喔,知道了……!」

約翰被迫與擋路的草木博鬥,同時往斜坡側面移動。他清理灌木叢時,伊庫塔趕到了身後。走路時沒有靠士兵攙扶,腳步有點不穩。

「……路況實在不太好。索羅克,千萬別踩空──」

「──嗚喔?」

約翰才回頭說到一半,就被伊庫塔的驚叫打斷。在白發將領目光所及之處,黑發青年的身軀大幅倒向灌木叢。

「索羅克!」

約翰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重量的負荷卻超乎預期。伊庫塔的腳已經踏空,身體正要落入掩蔽在草叢中的豎坑內。

「嗚──」「──!」

身體沒站穩與路況不佳。遭遇雙重負面因素,就連白發將領也支撐不了一個人的重量──士兵們來不及伸出援手,他們就共享了跌落的命運。

「……喂,還活著嗎?」

「……那還用問。」

兩個聲音在黑暗的洞穴底部回蕩。確認彼此的存在之後,兩人一邊檢查傷勢一邊緩緩地坐了起來──盡管身上受了些擦撞傷,幸好沒有嚴重出血。

兩人的搭檔很快地同時亮起周照燈,朦胧地照出周遭的地形──半是如預測一般,此處是受到岩壁與土牆包圍的豎坑底部。盡管有光線從洞穴入口處照射進來,但距離他們站立的位置頗遠。

「……幸好斜坡在半途中變得沒那麽陡,不過還是滾落了好遠。離上方洞口大概有十公尺距離吧。」

「……Mum。與其說是岩石之間……不如說是掉進了狀似洞窟的凹坑裏。」

約翰說著仰望著他們摔下來的洞口。士兵們的聲音不斷從上方響起,但暫時沒有下來救援的迹象。至于理由一目了然。從洞口到下方落腳處的高度落差太大,一旦下來就沒辦法再爬上去。

兩人姑且先大聲呼喊通知部下們自己沒事,接著重新分析現狀。

「……看來很難自力攀登上去。要是他們能從上面垂下繩索就行了,但是──」

「……很遺憾,我方的護衛也沒攜帶類似的工具。士兵的行囊裏塞滿了測量工具等等,這裏乍看之下又不是需要攀岩的山。我也只帶了這點裝備。」

伊庫塔指向一個小背包說道。他對皺眉的約翰有些苦澀地補充道。

「更糟的是──剛才滾落洞穴時,我的腿撞到了突起的岩石,幾小時內恐怕動不了。」

伊庫塔根據疼痛的程度如此分析。約翰抵著下巴陷入思索。

「……總的歸納起來,目前的狀況是?」

「沒有繩索就無計可施,最好立刻派護衛下山求援。只是在這個時間出發,士兵們抵達山腳下時太陽就下山了。要他們摸黑折返山上風險太高,援助最快也得等明天清晨以後才能到。」

黑發青年聳聳肩,背靠著岩壁。白發將領的臉龐苦澀地扭曲起來。

「……太丟臉了。」

「人生難免會碰到這種場面──就算是你,也只能悠哉地等到清晨爲止了。」

伊庫塔諷刺地笑著說。約翰又持續尋找自力逃脫方法好一陣子──在發現找不到法子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坐到地上。

又過了兩小時後。隨著日落,從洞口照射進來的一絲陽光跟著消失。

「──嘿呦!」

伊庫塔將捕獲的蜥蜴從尾巴拎著,使勁砸在岩石上。確定蜥蜴徹底斷氣後,他按照烤魚的訣竅串起樹枝。看著他的動作,約翰皺起眉頭。

「……你要吃那個?」

「?蜥蜴可是大餐喔。不是什麽需要掙紮的選擇。」

伊庫塔這麽回答,開始在火精靈放出的火焰上燒烤蜥蜴──在洞穴上方的士兵們,用布包裹著火、風、水精靈各一只放了下來,撐過一晚沒什麽不便之處。雖然也可以跟留下的士兵們分乾糧來吃,但他也不忍心害他們挨餓,便自己尋找食物。

「……你明明擁有足以擔任元帥的見識,與能和科學家們展開議論的聰明頭腦,卻把蜥蜴當大餐嗎?……雖然現在問也太晚,你是怎麽長大的?」

約翰一臉疑惑地拋出問題。伊庫塔歪歪頭陷入思索。

「……依時期而定差異太大,好難說明。由于我是團長的兒子,自然地學習了軍事知識,身邊又有那些科學家在,輕松地學會了運用腦子的方法……後來,我因爲各種緣故有段日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凡是身邊能入口的東西大都吃過。就是這麽回事。」

「……省略過頭了。說得更仔細一點如何?」

「這是無所謂,可是你幹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盡管有點生氣,用聊天打發時間倒也不壞。伊庫塔拿烤得恰到好處的蜥蜴當配菜,詳細地描述了自己的來曆。

出生在奇特的軍團裏,和科學家們共度的日子、與來訪的炎發少女的邂逅。隨著父親入獄展開的逃亡生活,最後與母親死別。從孤兒院進入高級中學的過程,在學校裏與她重逢。打從一開始便無意參加的高等軍官甄試、與「騎士團」成員們的相遇、因爲救了第三皇女被強行頒發的軍籍。從那時候開始度過的戰爭日子──

聽完所有經曆時──約翰以手指抓住在視野角落活動的蜥蜴,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伊庫塔意外地喊。

「怎麽,你也要吃?」

「既然得在這裏撐過一晚,回程時體力衰弱就麻煩了。」

約翰拿小樹枝串起蜥蜴,用火精靈的火焰燒烤起來。沈默了一陣子後,他悄然開口。

「…………剛才是我不對。」

「嗯?」

「就是掉進這個洞穴。因爲太急著前進,我選了以你的腿走起來很吃力的路線,這是我的疏失。我向你賠罪。」

面對突然的直率道歉,黑發青年瞪大雙眼。不過──眼見對方板著撲克臉沈默不語,他臉上漸漸浮現苦笑搖搖頭。

「……我沒想到有如此極端的地形變化,過于相信腿的狀態,我也有過失。唉,從客觀角度來看,咱們是彼此彼此。」

如果當時其中一方能保持冷靜,就不會造成這個狀況。伊庫塔同樣有所自覺,他在某方面爲了與對方較勁太過逞強。他同時痛切地體會到,如今自己無法像以前一樣到處活動了──雖然持續做著複健,運動能力可以恢複多少呢?

當伊庫塔茫然地思考著,約翰不知不覺間烤好了蜥蜴,豪邁地一口從頭咬下去。那與印象不符的大膽吃法,令伊庫塔不禁開口。

「鱗片意外的硬喔。」

「沒什麽大不了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我也經曆過。」

約翰喀哩喀哩地咬碎骨頭和鱗片回答。他把咀嚼的東西吞咽下去──停頓一會做好心理准備,緩緩地開口。

「我在拉歐當過奴隸。」

帕猶希耶和拉歐兩國勢同水火一事從以前起就廣爲人知,但兩國間的戰爭化爲常態,有段時期成爲齊歐卡煩惱的來源。據說沖突的開端是從大約三百年前,兩國爭奪位于國境上的銀礦山開始的──不過早已沒人知道正確的過往,只剩彼此視如蛇蠍般互相厭惡的關系一再惡化到當時。

乾脆與其中一方連手,殲滅另一方──齊歐卡不少政治家都抱著這種想法,但未付諸實行是有理由的。在那個階段,帕猶希耶、拉歐兩國都表明了與齊歐卡合並的意思,齊歐卡方面也分別應允了。也就是說,依據協定,兩國在那個階段已屬于齊歐卡領土。不過──帕猶希耶和拉歐把既往的對立關系一起帶了過來。

既然已成爲自己人,標榜多民族共存共榮理念的齊歐卡,無法做出攻打滅亡其中一方的選擇。萬一做出這等行徑,將會撼動本來就遠遠稱不上牢固的各民族團結。那辦法只剩下調解兩國關系一途,然而從單純的說服乃至經濟制裁的軟硬兼施幹涉,都不斷遭到帕猶希耶和拉歐堅持拒絕。就算成爲齊歐卡共和國的一員,我方死也不肯和這個對手成爲同盟──就便是兩國的意思。

由于長期持續著政治上只會帶來不利的對立,帕猶希耶和拉歐都在確實地耗損國力。由于如每年定期活動般不斷交戰,反覆地互相掠奪與奪回國土及人民,這是當然的結果。齊歐卡一開始也曾援助過疲弱不振的兩國,不過在發現這只是火上澆油後就停止了。「不想兩敗俱傷就停戰吧」──齊歐卡自認表明了這樣的意見,作爲當事者的兩國,特別是拉歐卻做出不同的解釋。「不想兩敗俱傷就快點消滅帕猶希耶」,他們認爲齊歐卡這麽表示了。

在那種情勢下,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在帕猶希耶西北部的城市誕生。

化爲反覆交戰戰場的南方國境一帶慘不忍睹,不過他的出生地當時在物理上還遠離戰火。雖然國力衰退確實使得生活水准不如百年前,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出生爲富裕家庭長子的約翰沒意識到這一點便度過了幼年時代。

他的雙親無論好與壞都是保守的愛國主義者,面對國家與拉歐之間不斷惡化的關系,絲毫沒想過要做出任何積極行動。他們稱呼棄國逃向齊歐卡的人是「忘恩之徒」,以冷漠的目光看待這些人。約翰也這麽認定地成長著。當時他的年紀還不懂得懷疑雙親所說的話。

約翰的聰穎從那個時期起便初現端倪,欣慰的雙親爲他聘請了家教。他本人活潑的性格又討人喜歡,當時的他可以說是在家人的疼愛與高水准的教育中過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十二歲那年冬天,決定性的那一瞬間到來爲止。

那一天和平常一樣,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五個人齊聚在安詳的晚餐餐桌邊。

「──老公,你聽我說。約翰他學習起來學得好快,聽說現在這位老師沒辦法教導他了。」

母親邊說邊將湯匙湊到嘴邊,困惑的臉上同時也有著驕傲。自家兒子天生擁有出類拔萃的聰明頭腦,對她來說喜出望外,同時也是無盡煩惱的來源。

「真的嗎?──哎呀,約翰真了不起。你的聰穎總是叫我吃驚。」

父親也抱有相同的感想如此說道。揉了揉鄰座兒子那頭──淺褐色的發絲。約翰高興地接受贊美之余,也對自己令雙親煩心感到愧疚。

「不過,真傷腦筋──這是第三位了。就算找遍城裏也不知道有沒有水准更高的家庭教師,就算設法找到人帶來,這孩子一定馬上又把人家的知識學光了……」

父親臉上浮現苦笑。這並非約翰第一次造成難得聘請的家庭教師馬上就沒工作可做的狀況。盡管隨著教師等級上升漸漸增加的聘金也讓雙親感到苦惱,連能聘請的人才都沒了真是出乎意料。他們的兒子才十二歲而已。

「……少爺真厲害……」

站在餐桌旁服務用餐的女傭幫他新盛了湯,木讷地補充道。約翰害羞地搔搔臉頰,坐在他身旁的姊姊擡高嗓門。

「父親,你的想法太守舊了。像約翰這麽聰明,能去更了不起的地方求學。」

「你是說……首都的學院?約翰這樣聰慧,或許是可以跳級……不過,學院現在也刪減了預算,沒聽說過什麽好消息。」

父親抱著雙臂煩惱地想,唉……姊姊歎了口氣搖搖頭。

「這種想法很守舊。同樣是首都,約翰該去的不是帕猶希耶的首都。而是──齊歐卡的首都諾蘭多特!只有這個地方!」

姊姊口中迸出另外四人想都沒想過的地名。父親愣了一下,慌忙反對。

「要他離開帕猶希耶?萬萬不可!我們家的長子怎麽能……!」

「正因爲如此才需要!盡管許多人沒有自覺,如今元老院接受與齊歐卡合並的計畫,這裏也早已是齊歐卡共和國喽?不算是離開帕猶希耶了。有實力的人到中央去是理所當然的。聽說那邊的學術水准也高到這裏無法相比,如果真的希望約翰展現才華,當然該去諾蘭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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