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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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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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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9 pm

第一卷 特典
「……我覺得,這已經不是離譜,而是天方夜譚了……」

不被當成人類看待的八六呢,吃的穿的住的當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上頭分發給處理終端的野戰服也都是長年堆在倉庫生灰塵的貨色,甚至是快穿爛的玩意兒。

這是讓每一位處理終端不得不學會某項技能。當然,技術好壞就因人而異了,不過……

「為什麼你會如此擅長針線活啊?」

「誰知道。」

靠在食堂餐桌上,用手抵著臉頰的萊登這麼問,辛一邊縫著肩線綻開的野戰服,一邊如此回應。

一旁的可蕾娜像個小女孩一樣蕩著雙腿,等待衣服修補完成。萊登看著她那副模樣,覺得有點煩悶。

沒錯,辛正在修補的並不是自己的野戰服。

「話說這根本男女顛倒了吧。可蕾娜,自己的衣服也該自己縫啦。」

「我不擅長縫衣服啊。」

可蕾娜說得輕松,但其實她並不是不擅長,而是手法差勁到令人絕望。

至于到底有多夸張呢?舉個例子來說,她剛來隊上報到的時候,就因為技術差到讓辛都看不下去,一把搶過來幫她縫到好。當然,辛並不是出自于不習慣縫質地太硬的野戰服會讓女性傷到手的紳士精神,而是擔憂有太多縫衣線會因為沾滿鮮血不能用導致浪費的緣故。

從此之後,只要衣服破了,她就會賴著辛幫忙縫好——當然不至于連內衣褲都拿來就是了。不過,這應該是可蕾娜變相的撒嬌方式吧。不然就是為了能和辛多說一點點話的哀兵作戰。

雖然從萊登這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就是因為總是這樣,才會讓辛只覺得是多了個需要照顧的妹妹,而不是將她當一個女人來看待吧。

「……少校啊。同樣身為女人,你怎麼看?」

萊登把話題拋給了大概是顧慮到忙著針線活的辛,所以才一直沒加入話題的蕾娜。

但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得到回應,萊登于是張開了單邊眼楮。

「怎麼了嗎?」

即使萊登如此追問還是保持沉默的蕾娜,終于帶著疑惑開口說︰

『那個…………………………「針線活」是什麼意思呀?』

一瞬間,現場陷入沉默。

接著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沒想到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哇啊……再怎麼說也太離譜了吧……」

「不是吧,少校應該只是連扣子都不太會縫而已吧?」

接著又是好一陣沉默。

『……縫……扣子?那個,扣子本來就是瓖在衣服上的吧……?』

看來她連扣子會脫落都不知道。

可見在他們家工作的女僕似乎相當優秀呢。

「你該不會說就連穿針引線都不會吧?」

『……………………穿針……引線…………………………?』

看樣子她連針線基礎中的基礎都不知道啊。

感到傻眼的辛忍不住又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也讓蕾娜顯得有些慌張起來。

「嘿嘿——」可蕾娜倒是得意洋洋地笑了幾聲。

「至少這個我還會弄喔,少校。」

『咦!難不成這是不會做就會很丟臉的事情嗎?是這樣嗎,諾贊上尉!』

辛並沒有回答,但萊登覺得他心里一定在跟自己想著同樣的一句話,感到有些煩悶。

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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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9 pm

第一卷 animate特典
網譯版 轉自 86eightysix吧

翻譯︰ 星 ㄣ盒子

“……唔,”

忽然,感覺到一只手上有輕微的重量靠上來。往下一看,發現是本該在逗貓玩的庫蕾娜靠著自己睡著了。

十分靈巧地用單手把還沒讀完的書保持在打開狀態,辛暫時陷入了沉默。

睡著了的庫蕾娜發出了听起來很幸福的呼吸聲。怎麼說,感覺她內在完全沒有成長,外表先不提。

隨她了,辛把身旁的少女忽略,繼續讀書。用這麼奇怪的姿勢睡著肯定會很快就醒來吧,如果沒起來就叫安琪過來回收她就好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知覺同調啟動了。

一如往常如銀鈴一般的蕾娜的聲音,說著一如往常的問候。

“……晚上好,諾贊大尉”

啊,不妙。

反射性地想,然後察覺到自己這個難以理解的想法,辛稍稍皺了下眉。

……什麼不妙?

今天平時的一伙人好像在做善後還是別的什麼工作都不在,屋里只有辛一個人的樣子。

這樣想著但是,在會話的間隙能隱約听到,明顯不是辛的細微的呼吸聲。蕾娜歪了歪腦袋。

這麼安靜的這是……睡著的呼吸聲,吧。

“……有誰在嗎?”

“要說有誰在的話。……庫蕾娜在睡著。”

辛好像被庫蕾娜靠著動彈不得的樣子。

想象了一下,蕾娜小聲地笑起來。

“庫庫米拉少尉,總覺得有種可愛的妹妹的感覺呢”

“只是莫名被纏上而已”

像是在下雨天撿了小貓回家就這樣被纏上變得親密而感到困擾,這樣感覺的聲音語調。甚至能想象到辛痛苦的表情,這次蕾娜笑得更大聲了。

同時,能感覺到,在心底里,有點刺痛。

……誒?

在發覺的同時,這種不痛快的感覺一瞬間又變大了。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急躁呢。

然後連蕾娜都有所自覺的這感情動搖,在知覺同調連接下的辛不可能注意不到。

“……少佐?”

“什麼事?”

發出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帶刺的聲音。

“不……你現在,是不是突然不高興起來了?”

“才沒有這回事。”

又來了。

“……很不高興呢”

“都說沒有了!”

辛沉默了。和嘴上說的不一樣,蕾娜用幾乎能勒死人力度緊緊地抱住手邊的靠墊。



第一卷 特典 贖罪祭
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 米瑟岡薩斯

共和國首都利貝魯特·埃德·埃卡利特降下了細雪,爲革命廣場上的商店鋪上了裝飾。在冬日淡淡的陽光照耀下,贖罪祭的集市顯得格外耀眼。

從古時起,每逢迎春前的嚴冬之日,都會舉辦一場贖罪的火祭。隨著時間的流逝,祭典本身隆重的儀式也漸漸消失,至今已經演變爲了一項簡易的活動。

在祭典特有的氛圍烘托下,人群顯得熱鬧非凡。十二歲的蕾娜突然停下了腳步。

身旁來往的行人,不是家人就是朋友、戀人,只有蕾娜孤身一人。她也還沒有戀人陪伴,父親很早就去世了,而母親認爲到這種地方有失身份也不願去,處在反複跳級中的蕾娜,只有一個同齡朋友。所

以沒有能結伴而行的人,也是沒辦法的事。

希望能快點成爲一名軍人一一爲了到那一天,能夠自豪地回應幫助了她的人,她至今仍在爲之努力。

而她對那件事並不後悔、……如果這時候,能再多努力一些。

終有一天,她能夠再次仰望那片距上一次所見,時間過去了許久,位于遠方的澄澈冬空。

那名救助了我的人,是否仍在那片穹宇下奮戰。

想再一次見到他一一因爲他說過,一定要回到他弟弟的身邊,那一天會到來嗎。

只因那是唯一的信念,所以也能繼續仰望戰場的蒼穹,蕾娜被寒風拍打的嘴唇嘟哝道。

荒廢已久的廢墟都市,在那樣的環境下,也不可能有鐵鍬擺在眼前。

失去血肉的白骨,並沒有那麽重,事已至此。就連野獸也沒了興趣。以墓穴作爲目標來說,只用刺刀來挖掘凍土是件相當重的苦活。對于今年才十二歲,還沒到生長時期的辛來說,更是如此。

要是沒有菲德的幫忙,估計得挖一整天。總算是在傍晚前填上了坑窪不平的土堆,辛靠在爲他遮擋冷風的菲德身上,一個人喝著用雪燒開的白湯。

八十六不被允許做墓碑。在被雪覆蓋的廢墟,也沒必要放上鮮花悼別。昨晚下雪時,天色是宛如謊言一般的、晴朗的藍天,但在地上卻沒有活物的身影,想要對化爲白骨、無法回應的哥哥說的話,也已

煙消雲散。

所埋葬的是遺留的白骨,並非是哥哥的亡靈。

凍土如鋼鐵般堅硬,刨了半天的刺刀刀尖早已損壞。被菲德切割下來的,哥哥駕駛的〈破壞神〉的裝甲片,遮住了淡淡的陽光。

而那塊連重機關槍子彈都防禦不了,薄弱的鋁合金裝甲,上面描繪著無頭骸骨騎士的個人標志。

被斬落頭顱,卻死不掉的亡靈。

至于哥哥爲什麽會在自己機體的裝甲上畫了這個個人標志的原因,辛現在已經無從得知。

辛靠在集裝箱上一動不動,菲德的光學傳感器伸向那邊,傳感器圓型的鏡頭閃爍了一下

「……哔、」

「嗯? 啊啊……沒什麽,即便我沒回去也不會擔心,畢竟班長他討厭我。」

回想起他所屬的戰隊裏身爲原共和國軍人的青年整備班長,辛露出苦笑。

並不覺得他是個壞人,倒不如說,其實他挂念著那些十來歲的小處理單元們,畢竟要是有人因“死神”而戰死的話,整備班長也不會容許的吧。

而與整備班長同齡的戰隊長,很照顧戰隊裏最年少的辛,但也不幸在昨夜的戰鬥中戰死。

除此外的全員。

“也都一樣”。

沒有等候回歸的人。甚至原本就沒有“誰”渴望想活下來。

即便如此,我也必須要活下去,哪怕那一天在不斷逼近。

將視線從哥哥的遺骸收回,他擡頭仰望著天際,即便沒有聞者,他還是低聲說道。

利貝魯特·埃德·埃卡利特與戰場有著上百公裏的距離,途中還有要塞壁壘、地雷原與電磁幹擾(Radarjamming)相阻隔,而且彼此間也沒有什麽好傳達的。

于是。

因節日氛圍而渲染得十分雜亂又熱鬧的街道,在誰都沒注意到的一角,某人仰望著東方戰地的天空。

「……好冷」

被遺棄的戰場一角,大雪封鎖的無人廢墟裏,某人注視夕陽漸逝的天空。

「……好冷啊」

兩人並不知道,白色的呼氣,與他們零落的話語和視線,重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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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4 pm

第二卷 穿過戰場 序章 戰斗都市里的女王陛下


許多人都在問︰為什麼。

卻不知,對于他們來說,這個問題本身便是一種侮辱。

他們,就是八十六(eighty-six)。

——摘自 弗雷德莉卡‧羅森福特(Fredrica Rosenfort)《戰場追憶》

“——又是你啊,芙拉迪蕾娜‧米利澤大尉”

看了一眼走進辦公室的蕾娜,坐在桌後的上司便不滿地皺起眉頭。

身上的軍服皺皺巴巴,胡子也是好幾天沒刮,完全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面對這樣的上司,蕾娜只是以無可挑剔的稍息姿勢冷冷地低頭看著。

嶄新合身的黑色軍服,以及僅有一縷被染紅、銀絹一般光滑柔順的長發。半年前,將先鋒(spearhead)戰隊——為了把幸存的八十六們趕盡殺絕而設立的處刑部隊——忍痛送別至戰場的另一端後,她便一直是這副打扮。黑色表示服喪和憑吊,而頭發的紅色則代表戰隊曾流下的鮮血。

因違反命令擅自對戰隊進行了支援,她的軍餃降了一級,成了大尉,恐怕以後也永遠不得晉升。

“擅自動用迎擊炮,提供非補給類彈藥和裝備,直接指揮其他戰隊。——你到底想讓我說多少遍?不要讓我為了八十六【豬】們費多余的工夫。知不知道輸運部門和裝備部門找我告了多少狀?”

“若中佐能事先下達許可,他們就不會告狀了。至于他們告了什麼狀,您費了多少工夫,與我無關”

中佐眯起了眼楮,因酒精中毒而變得渾濁的一只眼眸下堆起粗糙的皺紋。

“說話注意點,小姑娘。區區一個大尉,不要得意忘形”

蕾娜只是冷冷地嗤笑。

那相當于在說自己除了軍餃以外無以為威脅,根本沒有下達任何實質性處罰的膽量。

如今,蕾娜指揮的戰隊,在東部戰線中具有最高的敵我損傷比。而部下的成績會直接影響到上司的評價。眼前的這個男人憑借戰爭初期正規軍人大量犧牲產生的空缺爬到了中佐的地位,卻仍不知滿足地想繼續往上爬。對于他來說,蕾娜是絕不可打倒的“下金蛋的母雞”。

只要不是太過分,不論她做什麼,他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失禮了,中佐閣下”

她優雅地行了一禮。

第一行政區內有眾多歷史悠久的建築,而宮殿一般輝煌的國軍總部則在其中獨樹一幟。穿過走廊,周圍盡是充滿了輕蔑、嘲笑和厭惡的目光和低語。

為了區區一群八十六,而拋棄了少佐的地位和干部候補人的未來的蠢貨。分不清人和家畜的公主大人。再過一年,所有的“軍團”都會停止動作,戰爭即將迎來結束,卻听信豬玀們的夢話、提議“為持久戰做準備”的小丑。反正有色種早晚都會死光,卻還費心在戰場上把他們不顧死活地差遣的,殘忍凶暴的鮮血女王(Bloody Regina)。

真是無聊透頂。

瓖嵌在頸部的陣列器被激活,她停下了腳步。軍靴的鞋跟踩在走廊上鋪著的復合木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只停滯了一瞬,很快便再次邁開腳步。

“听得到嗎,一號指揮官?”

“庫克羅普斯(Cyclops),——有‘軍團’來了嗎?報告情況”

通過感官同步(para-raid)傳來飯田志甸(Shiden Iida)大尉——用戶名“庫克羅普斯”粗野的聲音。他是蕾娜指揮的戰隊、人稱“女王的家臣團”的隊長。

自先鋒戰隊的一事以來,她在到任當天,必定會先問過所有處理單元的名字,但從來只以用戶名稱呼。

她未能拯救先鋒戰隊的任何一人。她本以為自己把他們當成人看待、並因此而以姓名稱呼,但他們終究未能逃離無處可葬、無名可吊、作為一架無人機死去的命運。

“敵方已推進到112地點的舊高鐵終點站。抱歉,雷達受到干擾,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新兵蛋子們估計要不好過了”

蕾娜不由得咋舌。

情況確實不容樂觀。在所謂無人陣亡的戰場上每天都出現大量死傷者,而現在哪怕有一絲差錯,都會導致極為慘重的犧牲。

“在062地點展開主力部隊,讓機動分隊把敵軍引過來,剩下的迎擊炮勉強打得到。那個位置民宅密集,道路大多狹窄,應該對體積小的‘毀滅之力’更有利”

庫克羅普斯嗤笑。

“在基地鼻子跟前迎戰啊。如果沒擋住,別說是這個戰區,可能連你們共和國的地雷陣都會被掃平”

“不過,如果想要活下來,那里是現在能考慮的最佳迎擊地點”

蕾娜斬釘截鐵地說。庫克羅普斯無聲地笑了。

活下來——不僅是他們八十六,還包括被“軍團”徹底包圍的共和國內的蕾娜自己。

要活下來。相信你能戰斗到最後,生存到最後。

他們曾這樣對她說。她也要盡全力回應他們的期待。

“明白,女王陛下。……等陣型展開完畢後再聯系你。有什麼情況及時通知”

同步切斷。

蕾娜加快了走向控制室的腳步。——看到從窗外掠過的景色時,她的腳步放慢了一瞬。

桑瑪格諾利亞共和國首都的石磚路上只有銀發銀眼的白發種。自由與平等、博愛與正義與高潔——象征著共和國國訓的五色旗,與革命聖女瑪格諾利亞的肖像旗,一同在春天碧藍如洗的天空下紛飛飄揚。

很快,就要到與他們——先鋒戰隊的各位初次相遇的季節了。

所謂自由,是走到最後一步的旅途;所謂光榮,是到生命最後一刻的戰斗。直至最後,仍然笑著踏上征途的他們,已經不會回來了。

現在,他們走到哪兒了呢。

現在,——在這風和日麗的春天,遍地盛開的鮮花,一望無際的原野里。

至少,有沒有得到舒適的安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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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4 pm

第二卷 穿過戰場 第一章 女武神的騎行
(譯注︰源于德國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 1813-1883)譜寫的大型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二部《女武神(Die Walk re)》第三幕前奏曲的標題。女武神(Walk re,英Valkyrie,又譯瓦爾基里)是北歐神話中引導英靈的死神。該曲描繪了騎著飛馬縱橫馳騁的女武神們登場的恢弘畫面)

最前線的天空被蜉蝣型無人機形成的薄雲徹底覆蓋,呈一片頹廢污暗的銀色。

“正在靠近的戰車型(Löwe)推測為一個大隊(譯注︰相當于一個營)的規模!……這邊也來了一個中隊(譯注︰相當于一個連)!”

近乎悲鳴的呼叫響徹中隊的無線電。眼下,中隊的兵力已損失三成,敵軍增援的消息對于他們——吉亞迪聯邦軍第一七七裝甲師團第一四一連隊第十八中隊殘存的士兵而言,無異于死亡宣告。

“距離遭遇還有四十五秒!上帝啊……!”

“……又要來了嗎……!”

尤金(Eugene)坐在“瓦納爾剛(Vanargand)”(譯注︰意為“破壞之杖”,是北歐神話中怪物巨狼芬里爾(Fenrir)的別稱)因戰斗機動而劇烈搖晃的縱列雙人座駕駛艙內,發出呻吟。他是純血白銀種,頭發和眼楮都是銀色的,縴細的臉龐相較十七歲的年齡略顯童稚,戴著眼鏡。

聯邦對付“軍團”的戰術是標準的團隊戰,以多對一。即使是最新型的第三代多足裝甲戰機(fulldress),想要與陸戰王者戰車型抗衡,也至少需要二倍于其的兵力。若兵力處于劣勢,便已無勝算。

“混賬,炮兵們到底在搞什麼!快點開炮攔截啊!”

後座上的中隊長——此時擔任炮手(gunner)兼戰車長——憤憤的罵聲也在無線中響起。八只腳移動時發出的響聲、戰車炮的轟鳴、能量單元(powerpack)的噪聲交織在一起,即使是在“瓦納爾剛”駕駛艙內的兩人,也只能通過無線電進行交流。

中隊長自然也明白,面對蜉蝣型無人機時時刻刻的展開干擾,雷達和傳感器都無法正常工作,就連肉眼也因昏暗的環境而難以看清四周。與“軍團”的戰斗,總是以突如其來的急襲拉開序幕。

穿著傷痕累累的裝甲強化外骨骼(armed skeleton)、端著十二點七毫米重機槍與近戰佣兵型對戰的裝甲步兵們連同戰壕一起被無情碾碎。裝備著堅固的復合裝甲和威力巨大的一百二十毫米戰車炮的僚機“瓦納爾剛”在機動性上差了對方一截,也被輕易擊潰。面對純粹的殺戮機器“軍團”,人類的反應速度無以望其項背,而且加速度也遠不及對方。雖然最高運行速度相差不大,但加速、制動、轉向等綜合機動能力卻存在致命的差異。

“不許慫!就算逃也逃不掉!”

“一群廢銅爛鐵,給我來啊!我巴不得給祖國的同胞當盾牌呢!”

“混賬,怎麼能在這兒死了,怎麼能被它們帶去……!”

無線電里充斥著步兵們拼死抵抗鋼鐵魔獸的罵聲和槍聲,以及瀕死的慘叫聲。

听著叫聲中鮮明地滲出的覺悟,尤金只有緊咬牙關。

“嘀”

這時,有人回應了他們一直在發出的救援請求。

宛如撕裂重疊的月光與昏暗的紗帳一般,數發炮彈從天而降,異常精確地在“軍團”隊列正上空爆炸,將內含的子彈(cluster)如驟雨般猛地傾瀉。

這一擊堪稱神來之筆,它剛好避開了裝甲步兵們所在的扇形陣地,並使攻擊範圍內的“軍團”數量達到最多。

裝甲薄弱的偵察型一齊陷入沉默。近戰佣兵型背部的連發火箭炮遭到損傷,只得拋棄。輕量級的“軍團”接連失去戰斗能力,剩下炮塔毫發無傷地轉動的戰車型,卻在下一瞬間被穿甲彈擊中了側面的裝甲,也陷入了癱瘓。

當塵埃散去,戰車型轟然倒地後,持續的炮聲才如遠方的雷鳴一般隱隱傳來。

初速一千六百米每秒——數倍于音速的戰車炮的炮聲,要等到著彈後才听得見。而且,那個聲音沉重而尖銳,特征十分明顯,像是兩塊鋼板猛地撞在一起。

“八十八毫米(Latsch Bam)……!?”

“難道說……!”

宛如無情地狩獵狼狽地匍匐在地面上的蟲子的跳蛛一般,它從被黑暗阻隔的空中突然出現,向“軍團”發動襲擊。

落在隊伍中央的戰車型的炮塔正上方的同時,它將四條腿腳步的反裝甲打樁機(pile-driver)上的電磁樁同時猛地擊入敵機內,使其劇烈顫動。

四條縴長的腿模仿了昆蟲的節支,純白色的裝甲像極了被打磨得光亮的白骨。兩條格斗臂上各裝備了一對高頻刀和滑線錨(wire anchor),現在如同蜘蛛的螯角一般折疊起來,背上則是安裝了八十八毫米滑膛炮模塊。

四條腿腳部的五十七毫米打樁機的銳利銀色,散發出一如其女武神之名的猙獰冷艷,同時又像是在戰場上搜尋失去頭顱的異形白骨尸骸。

“‘瑞根麗芙(Reginleif)’(譯注︰女武神之一,意為“被神遺棄之人”或“神之女兒”)……!”

無線中響起的呻吟,不像是看到救援時的欣喜,反而是像面對敵軍時的恐懼。

XM2“瑞根麗芙”。與重視攻防能力而裝備了復合裝甲與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的“瓦納爾剛”相反,它著眼于機動能力,有著高性能的線性驅動單元(linear actuator),相較機體重量而言具有極為強勁的動力,是晚些問世的第三代裝甲戰機。

為了實現高機動性,舍棄了裝甲和火炮,過高的動力輸出甚至足以毀壞駕駛員的身體。這台三維高機動戰斗專用機,就是在如此瘋狂的設計理念下制造出來的。

以“軍團”控制區域另一側的共和國開發的載人式無人機這一惡魔般的兵器為藍本設計的,專為來自共和國的“他們”開發的戰機。

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的“軍團”不會畏懼或悼念戰友的死亡。它們立刻切換最優先攻擊目標,戰車型的炮彈不顧會波及僚機的殘骸,眨眼間便飛到“瑞根麗芙”面前。

“瑞根麗芙”以毫厘之差後退躲過,炮彈擊中癱在地上的戰車型。重達十數噸的炮塔在自身內部被引爆的彈藥炸到高空,不斷翻滾。為了保護設計機密,炮塔刻意沒有安裝噴射彈出面板(blow-off panel),這也成了它綻放的最後一朵爆焰花蕾。

穿過暗紅色的火焰以及從天而降的無數鋒利的裝甲碎片,“瑞根麗芙”繼續在戰場上奔馳。

它眨眼間穿過戰車型之間相隔的五十米距離,橫著跳到轉過炮塔試圖瞄準它的戰車型的面前,同時將八十八毫米炮射出的尾翼穩定脫殼穿甲彈(APFSDS, Armour-Piercing Fin-Stabilized Discarding Sabot)射入機體的側面。展開的高頻刀只一擊便斬倒了不知何時沖過來的近戰佣兵型,旋即單槍匹馬地沖向了另一台戰車型敵機。

單槍匹馬。

僅一台戰機,便將直到剛才為止仍毫發無傷的一個“軍團”加強裝甲中隊蹂躪到幾近全滅。高頻刀尖銳的聲音不斷響起,打樁機的電火花閃個不停,八十八毫米炮的咆哮聲不絕于耳,將一台台敵機逐個變為廢鐵。

並不是因為戰機的性能多麼優異。純粹是因為坐在里面的駕駛員(pilot)——為了諷刺原本的“無人機”而故意不叫成駕駛員而是處理單元(processor)——的能力過于強悍。

平均來看,“瑞根麗芙”與戰車型的擊毀比率(kill ratio)和“瓦納爾剛”與戰車型的擊毀比率十分接近。考慮到前者薄弱的裝甲難以抵御哪怕僅一次炮擊,應該是“瑞根麗芙”的損耗率更高。實際上,駕駛“瑞根麗芙”的一個試驗中隊在一次戰斗中幾乎被全殲。除了一個人——他在那場戰斗中,只身將敵部隊盡數殲滅。

在聯邦的救助下逃離了名為戰場的地獄,卻再一次選擇回到那里的狂戰士(war junkie)。

“他們”不畏懼與“軍團”的戰斗,不害怕面臨的死亡。“他們”若無其事地乘坐上拋棄了裝甲——同時也拋棄了駕駛員的性命——的“瑞根麗芙”,面對“軍團”壓境,奮不顧身地踏入孤獨的戰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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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5 pm

這只能用瘋狂二字形容。

忽然,一個人影撐起身子,試圖抱住“瑞根麗芙”縴長的節肢。“瑞根麗芙”立刻抬腳躲開——然後粗暴地落下,用腳部的打樁機狠狠刺穿人影的頭部。

那是反戰車自行地雷。尤金知道。然而,他仍止不住內心深處涌起的顫栗。在那一瞬間,處理單元真的能斷定那不是求救的友軍士兵嗎。

還是說,他只是優先保護自機,根本沒有在意那是不是友軍。

長長的節肢漫不經心地揮起,將穿在腳部的人偶以異常鮮活的動作甩到最後一台戰車型敵機上。被激活的雷管在撞擊的瞬間點燃炸藥,在爆炸下迅速成型的高速金屬射流眨眼間穿透了戰車型的上部裝甲。

沖天的鮮紅火焰,將“瑞根麗芙”和它雪白的裝甲上向前的紋章(personal mark)映得鮮明。

處理單元許是瘋了。扛著鐵鍬的無頭骸骨,似是象征著過分凶險而不吉的、在戰場上最令人忌憚的同時又最親切的死神。

第一次出戰,在隊友全部陣亡的情況下,僅一人全殲了敵部隊,在“他們”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那個處理單元的紋章。

名字好像是——。

尤金想了起來,不由得睜大了眼楮。坐在後方炮手席的中隊長恨恨地罵道。

在共和國的惡意中誕生,歷經殘忍而毫不留情的磨練,幾乎與可怖的“軍團”別無二致,以人類形狀的殺戮兵器被人敬畏的,那個名字。

“八十六(eighty-six)……共和國的怪物……!”

基本上,對于裝甲兵器而言,不論是履帶式還是多足式,為了減少損傷和故障,在戰斗以外應盡量避免使用。

把自己駕駛的“瑞根麗芙”——“殯儀員(undertaker)”裝入先進技術研究局設計編號一二八試驗實戰部隊“北極光(Nordlicht)”的專用重型運輸車里後,辛回到車艙內。

穿著聯邦軍通統一的鋼鐵色裝甲戰機服(panzer jacke),衣服上是雙頭鷹的國徽和表示少尉軍餃的軍徽。系在頸部的藍色紗巾嚴格上講是違反軍紀的,但只要不是正式場合,這點程度的打扮沒有人在意。

他剛想把紗巾下面的陣列器摘下來,就接到了後面集裝箱平台(container cargo)里維護班成員的感官同步(para-raid)。

“——諾贊少尉”

“班長,無線還開著呢”

一聲咋舌從感官同步和無線電中同時傳來。

“喲,我給忘了。哎呀,這個感官同步跟無線差別太大了,不太會用。讓我們試驗那種烈馬也就算了,干嘛連這玩意兒也要在我們戰隊里測試……哦對了,彈藥和上次一樣,補充高速穿甲彈(APFSDS)和爆炸成型彈(HEAT, High-Explosive Anti-Tank warhead)各一半就好了吧”

北極光戰隊的隊員們大多是舊時戰區屬地士兵(Wargus),他們沒有正式軍籍。當年,聯邦還是帝國之時,他們被分配到帝國邊境發生戰事的防衛陣地上,居住在戰區屬地,算作附屬兵。他們世代生活在戰場上,形成了粗放不羈的性格,現政權下被當作佣兵,紀律並不很嚴格。雖然語氣顯得隨意,但這已經是在對上級表示敬意了。

“嗯”

“還有,高頻刀已經沒有備份了。‘毀滅之力’的數量越來越少,在那里面使用那種奇葩裝備的人也就只有少尉您一個了。下一次戰斗可千萬別再玩那種心跳戰術了哦”

不用XM2的官方名稱“瑞根麗芙”而是用其藍本的共和國“無人機”“毀滅之力”稱呼,也是北極光戰隊的一大特點。一個月前,在新型戰機的測試戰斗中,原戰隊隊長以及一個中隊——戰隊的一半兵力——陣亡,辛作為剩余隊員中軍餃最高者接任了隊長一職。由于辛習慣性地把戰機稱為“毀滅之力”,其他人大概是受了他的影響。

大家也都認為,這個名字比原來的女武神之名更適合。

在開發過程中把測試駕駛員折騰得半死,裝備到戰隊後也無情地啃噬了過半的隊員。用以救濟之名屠殺世人的異形之神“毀滅之力(juggernaut)”命名那頭鋼鐵悍馬,實在是恰到好處。

因戰機對駕駛員極端的挑剔,盡管北極光戰隊在軍事上完全符合無法戰斗的定義,卻不能進行重組,甚至是得到哪怕一名兵力的補充。

“無所謂吧。反正‘軍團’也該撤退了”

“嗯?……哦哦,這樣啊。……雖然不知道少尉您那個是怎麼回事,不過還真是方便啊……”

不顧班長夾雜著苦笑和一絲畏懼的、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話,辛摘下了陣列器。陣列器是金屬制的環,形似喉嚨式麥克風(譯注︰緊貼喉部,直接拾取聲帶的振動並轉化為電信號的麥克風。簡稱喉麥),只是外觀更加簡練,功能也更先進。

結果還是要戴在脖子上啊。他忽然想到。

這時,從車長席傳來了尖細的說話聲。古樸的遣詞顯得有些高傲,對于戰場就是全部的辛來說像是相隔了數個時代。

“有勞了,辛艾”

“……弗雷德莉卡。你怎麼又溜進來了”

從座位上探出身子扭過頭來的,是年僅十歲左右的嬌小女孩。

身形縴細柔嫩,軍帽下是人偶一般白皙精致的臉龐。焰紅種的紅色雙眸宛如寶石般閃閃發亮,夜黑種的黑色長發則一直垂到膝蓋,與肅穆的鋼鐵色軍服搭配在一起,竟顯得十分相稱。

辛與這個少女在被分配到試驗部隊之前便已相識,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只見她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想瞞著妾身和維護班勾結,未免天真。緊急出動時,維護班都在埋首做最終檢查,溜進來的機會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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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5 pm

“——班長。回去咱倆好好談談”

“少尉……!?不、那個,您听一下我們的解釋啊!這次真的是忙得沒辦法才……”

不等對方的辯解,辛關閉了無線通信,嘆了口氣,低頭看著與自己相同顏色的雙眸。

“我說過多少遍了,出擊的時候不要跟來。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吉祥物(mascott)’”

“莫忘了汝可是在妾身的管制下行動的。何況汝本無資格橫加指責。汝是部隊的指揮官,就算部隊再小,亦不應丟下僚機獨自前行。貝爾諾特(Bernalt)可沒少抱怨”

先一步回來的中年男子——也是隊里資格最老的排長——只是聳了聳肩,沒有多說什麼。

貝爾諾特知道,從戰術上來看,辛的做法是正確的,他的抱怨只是個人的不滿,不值一提。辛也未進一步追究。

“沒跟上來是他們的問題。如果因為等著匯合而錯過了攻擊的時機,也就沒了機動防御的意義”

同小隊被丟在後面的處理單元們露出無聲的苦笑。

弗雷德莉卡則是皺了皺眉。

“機動防御嗎。這誠然是適合汝的任務……不過妾身可不歡喜呢。那種戰術,等于是以我軍之防線被突破為前提啊”

故意將步兵作為主力配置在最前線,而把具有高機動力和強大火力的裝甲部隊全部藏到後方。一旦最前線遭到突破,便立刻把裝甲部隊派上去,以期迅速殲滅敵軍。這一個月來,“軍團”的攻勢尤為猛烈,西部戰線各軍團只得停止推進,原地固守,以盡可能降低兵力的損耗。

“就算能撐過現在,只要雙方的總兵力和再生產率存在差距,此戰術早晚會行不通。——到了彼時,前線的汝等又該怎麼辦”

——事到如今,說那些又有何用,反正也從來不必在意。辛沒有搭理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對于他們來說。

當國家千瘡百孔時,前線的士兵會變成什麼樣——那還用問嗎。

弗雷德莉卡不滿地探出身子。

“汝在听嗎,辛艾?還有,不願反省思過也是汝之缺點。汝已不在共和國八十六區,而是在聯邦的戰場上,所以——呀!”

女孩的嗓音雖然不大,但那特有的尖銳令他感到煩躁。他一把拽住挺著身子的女孩頭上戴著的軍帽向下扯,蓋過鼻子,讓她閉嘴。

女孩立刻手足無措,辛只是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閉上了眼楮。夜間偷襲的“軍團”數量太多了,今天接到的救援請求也是接連不斷。他雖然不是第一次徹夜戰斗,但也想盡量保證睡眠時間。

一旁的弗雷德莉卡仍然在手舞足蹈。

“嗚啊,摘不掉,摘不下來啊。貝爾諾特,快點幫我”

“好好。不過摘掉帽子後可要保持安靜哦。少尉和大家已經連續戰斗好幾天了,都累得不輕,想好好睡覺呢”

“唔……抱歉了”

仿佛有人朝他瞥了一眼。辛沒有在意,逐漸沉入悄然到訪的睡意。

在睡眠中仍然能听到的機械亡靈的嘶喊絲毫不見減弱,而是遍布戰場,直到西方的盡頭。

***

第十五號前沿基地(FOB15, Forward Operating Base No.15)是第一四一裝甲連隊的駐地,位于吉亞迪聯邦西部戰線第一七七裝甲師團負責戰區的第二預備防線後方。

考慮到連隊人數眾多,還要容納與之相當的裝甲戰機,基地也建得十分寬廣。在宏亮的士兵食堂里,尤金一手托著餐盤,正在大廳里尋找著某個人影。基地要隨著戰線的移動而不停地重新設立,為此食堂的構造也比較樸素。里面的牆上掛著寫有聯邦的國訓“我們即為笑傲世界的正義”的橫幅。若是在十年前的國民革命之前,聯邦仍名為帝國的時候,那堵牆上恐怕會掛著獨裁者們的肖像吧。

“唔。北極光戰隊的士兵們在那邊呢”

“謝謝您”

“你敢于理解並接受異邦人,這個態度很好,小個子少尉。畢竟他們八十六本應得到我們的同情與關懷”

似乎曾為貴族的純血青玉種的大尉沖他爽朗地露齒一笑。尤金含糊地笑了笑,然後朝大尉所指的方向走去。

大尉說得沒錯。畢竟,尤金自己也是除了他以外並不認識其他“八十六”(也沒見過),對他們也仍懷有一絲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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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6 pm

但也沒有大胃說得那麼夸張。只要正常地與他們說話交流,就應能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至少他是這麼想的,不過……。

聯邦是一個多民族國家,軍隊的基地中自然也有形形色色的民族,但整體年齡相當低,其中不乏僅十余歲的少年男女。與尤金一樣,他們是特別軍校的畢業生。這是一個特例制度,將接受了中學教育的人們進行最低限度的培訓後便委任少尉一職,本應在任職前修讀的高等教育內容則在從軍期間逐漸學習。

在與“軍團”長達十年的戰爭中,聯邦消耗了太多軍官,不得不以此方法來維持軍隊中的軍官人數。

不過拜此制度所賜,普通家庭的孩子也有了當上軍官的機會,而且它是自願的。不論戰況多麼不利,也不會無視市民的意願而強制征兵。聯邦政府沒有墮落到那個地步。強迫他人戰斗,是渣滓才會做的事情。

聯邦和帝國可不一樣——當然和西邊的那個國家也不一樣。

現代的戰爭要求軍人們具備熟練操縱兵器的知識和經驗,只是靠征兵來湊人數,到頭來也不會有任何幫助吧。特別軍校里的室友、尤金的搭檔(party)曾這樣解釋。

“……喂,為什麼北極星戰隊的人會在這兒啊?”

“我們昨天不是發了救援請求嗎。死神附體的無頭骸骨,真是讓人不舒服”

“听說他們來了之後的這一個月里干掉了不少呢。敵軍也好,我軍也好”

“我說,他們心眼里是不是真的長了什麼東西啊。我差點真的以為他們是什麼處理裝置(processor)呢”

“快別說了。你那個樣子,和共和國的人渣們又有什麼區別。我們光榮的聯邦怎麼可以做出那種事”

“說得好。——願榮光永照雙頭鷹”

與幾名像裝甲步兵一樣壯碩的士兵擦肩而過時,听到他們的對話,恰巧幫他指引了方向。

看到尋找的人坐在大廳角落一張長桌的盡頭,他端著餐盤走了過去。

那個人的對面坐著一個戴著軍帽的嬌小少女。本人穿著雙排扣(double-breasted)的常服(blazer),只是默默地將自己餐盤上的食物送到嘴里。

兩人都長著夜黑種的黑發和焰紅種的紅色眼眸,乍一看去像極了兄妹。或許是因為舊帝國貴族階級特有的端莊容貌導致兩人連長相都有幾分相似,但尤金听說過他已沒有了家人。

熙熙攘攘的早間食堂里,唯獨這一片顯得空曠,不知是因為被尊奉純血統的貴族排斥,還是因代表性的色彩和容貌被曾遭迫害的平民厭惡(夜黑種和焰紅種都是從帝國早期持續到晚期的貴族,兩種族的混血則尤其被其中任何一方所討厭)——亦或是因為兩人所屬部隊和本人的惡名所致。

少女用叉子輕敲餐盤的一角,用宛如金絲雀啼鳴般的嗓音尖聲說道。

“……辛艾,汝喜歡吃蘑菇嗎”

“談不上喜歡。你要是不願意吃就別硬吃了”

“可……此乃廚師辛苦之作,剩菜豈非不敬”

“那就努力吃吧”

“嗚嗚”

他嘴上那麼說著,但仍將少女餐盤內的油爆蘑菇移到自己的餐盤里,只留下一塊。雖然看上去冷漠無情,但實際上是很溫柔的哥哥。

“好久不見,辛”

紅色的眼眸朝他瞟來,認出他的瞬間眨了一眨。

“尤金,你分配到這兒來了啊”

“上個月來的”

他向女孩示意後,坐到她的身旁。她抬起頭看向他,紅色的眼瞳碩大澄澈。

“昨天謝謝你了。那個骸骨紋章,是你吧”

辛思考了片刻。

“呃……抱歉,你說哪個部隊?”

看來昨天請求救援的不只是他們一個部隊。

“哈哈,還是那麼大顯身手啊”

弗雷德莉卡來回看向兩人,問道。

“汝等相識嗎?”

“特別軍校,我們是一屆的”

“不過在入學之前就認識了。我們都是填報了裝甲科,住在同一間宿舍,訓練的時候也互為搭檔,在練習‘瓦納爾剛’的操作時也乘坐同一台戰機”

弗雷德莉卡的目光立刻帶上了同情。

“啊啊……汝想必也不容易啊……”

尤金惡作劇一般興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可不,這家伙真是又悶又沒趣,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你知道吧”

“唔,妾身自然知道了。別人搭話的時候也盯著書,連頭都不抬,如果覺得無聊連話也不接,甚至理都不理”

“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有時候都懷疑他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的,卻偏喜歡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使勁賣力氣。你知道辛那個傳說中的零分嗎?”

“ ,那是何事?”

“戰斗技能課程的模擬戰斗的時候,讓‘瓦納爾剛’跳起來了。老師判定是危險操作,直接讓他掛科了”

那是四個月前,在特別軍校為期三個月的基礎課程臨近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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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8 pm

雖然那個動作本身毫無疑問屬于操縱技術的一環,然而讓戰斗重量超過五十噸的“瓦納爾剛”進行跳躍機動不僅容易損壞機體,而且還可能會危及內部的駕駛員。實際上,當時在後座擔任炮手(gunner)的尤金便狠狠地把後腦勺撞在頭枕上,只覺眼楮里險些要冒出火來。

原本便不習慣“瓦納爾剛”——居然會有人嫌棄具有堅固裝甲和強力火炮的戰車太重,這也實在是令人稱奇——的辛以此為契機,被改派到“瑞根麗芙”的試驗部隊,即一二八試驗部隊。……當時,尤金著實感到相當寂寞。

不過,被當面說盡了壞話的辛本人卻只是漠不關心地呷著咖啡,也是很讓人掃興。

尤金和弗雷德莉卡一齊面露不滿。兩人對視了一眼,旋即大笑。

“我是第十八中隊的尤金‧蘭茨少尉。請多指教”

“弗雷德莉卡‧羅森福特。這算是認識了。……那麼”

喝完了杯中加了許多白糖和牛奶的咖啡(加到第四勺的時候辛直接把砂糖罐拿走了)後,弗雷德莉卡站起身。

“舊友難得重逢,妾身不便打擾。告辭了”

她用兩只手端起成年人用的、與她的個頭相比大了許多的餐盤,靈巧地從人群里穿過,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如此年幼的女孩,與軍事基地實在是格格不入。看著她遠去的嬌小背影,尤金問。

“……她是你們部隊的‘勝利女神(mascott)’嗎?”

“嗯”

這是從帝國時代一直流傳至今的軍隊習俗。

據說原本是為了避免被征來的士兵出逃的對策。將與士兵的女兒或妹妹相當年紀的幼小少女安置在戰隊里,與士兵們同吃同住,以營造出接近于家庭的氛圍。軍隊期望士兵們為了守護可愛的“女兒”,願不惜性命與敵戰斗。

“畢竟我們的部隊里幾乎都是佣兵。和以前的人質沒什麼區別”

不是“幾乎都是”,而是“完全都是”。

以昨晚為例,前來救援的小隊中只有辛一人是正規軍人,其他的都是佣兵。包括辛的上級在內的其他軍人都在與“軍團”的戰斗中陣亡了。

“……真過分啊。現在居然還有這個制度,而且是在佣兵隊里”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看到辛不為所動,尤金皺起面孔。

“別開玩笑了。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要去戰斗”

辛那血紅色的眼楮忽然看了他一眼。瞬間,尤金的心髒咯 跳了一下。

那是表示隔閡的目光——不,是明白了隔閡的存在的目光。

似乎在表明,他們並沒有處在同一個世界里,仿佛相隔著無可逾越的深淵。

尤金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那麼小的孩子,哪里有戰斗的理由,哪里有需要守護的東西。家人也好,國家也好,正義也好,自己的生活也好,都不需要由她來守護。……可她為什麼還要戰斗啊。——不是嗎?”

辛閉上眼楮。片刻後,他重新睜開,鮮紅的雙眸中已經沒了剛才的隔閡。

“……或許吧”

辛去端了第二杯咖啡回來,順便給尤金也帶了一杯。尤金道了謝,接過紙杯。

說是咖啡,其實只是把大麥和菊苣(chicory)根混在一起炒出來的代用品。領土被“軍團”包圍得水泄不通,再加上蜉蝣型無人機的電磁干擾,聯邦無法和外界進行任何通訊或物資交流,甚至連其它國家是否尚存都無法確認。至于原產于大陸南方和東南部的真正咖啡豆,自然也是無處可得。

“對了,你好像有個妹妹吧”

“哦,嗯。不過她年紀還小”

尤金隔著襯衫,摸了摸軍服領帶下面與標識牌(dog tag)一起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墜(locket)。

“……我們沒爹也沒娘。我得多掙點錢,才能讓她上好一點的學校”

六年前,與“軍團”的戰爭升級,尤金一家被迫離開家鄉逃難。

通往首都的運送火車上沒有足夠一家人乘坐的空間。父母選擇將兩個孩子送上了火車,自己留了下來。

自那以來,他再也沒有見到雙親。

紛亂與驚慌的出逃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帶上哪怕一張家庭合照。當時尚是嬰兒的妹妹根本不記得父母的容顏。

“現在小學已經放暑假了,下一次休假如果能回去的話,我想帶她出去玩一玩。雖然沒法去太遠的地方,不過動物園或者游樂園應該還是可以的。還要給她買東西。畢竟是女孩子,衣服鞋子什麼的總要多準備一些。對了,听說聯邦首都(St. Yedder)的百貨商場里新開了一家咖啡店呢”

看著尤金興致勃勃的樣子,辛微微揚起嘴角。

“當哥哥的真辛苦啊”

“羨慕吧。我可不會讓給你哦”

“很遺憾,我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

辛露出了略顯無奈的笑容,爾後忽然嚴肅起來。

“那豈不是更不應該選擇成為軍人?眼下戰局不見好轉,以後會不會也沒有保證”

——你可是她唯一的親人啊。

听出話外之音的尤金也收起了笑容。

“那是在之前那個戰場上得到的經驗嗎?”

“——嗯”

那是他們仍為預備役時,尤金听辛講述的內容。

他也因此而撿回了一條命。

在特別軍校,預備役學生們會踏上真正的戰場,作為訓練實踐的一環。他們穿著舊式的野戰服,只拎著一只突擊步槍(assault rifle)到前線巡邏。這是為了讓他們實地感受一下戰場的氣氛,用于壯膽的“任務”而已,然而很不幸地遇到了“軍團”的突襲。率隊的教官在抵抗中陣亡,尤金則是因與辛搭檔而幸運地活著回來了。

那時他曾問他,為什麼能預測“軍團”的動向,……為什麼對戰斗如此熟悉。

辛躊躇了一會,但最終還是回答了。用他一貫的平淡語調,講述了他的經歷。

他的過去。

被祖國賦予了死亡的命運,卻仍苟延殘喘至今的經緯。

至于藏在軍服衣領里的頸部的那條疤痕——顯然是遭人下了殺手的、宛如斬首般觸目驚心的傷疤——他實在是沒敢問。

正因為辛知道戰場的殘酷,知道與“軍團”的戰斗有多麼嚴峻,才會像這樣表示擔心。明白了這一點後,尤金感到無比高興。雖然他沉默寡言、無趣又冷漠,但絕不是壞家伙。

而且,在經歷了那麼多後,他仍願意與純血白發種的自己成為朋友。

“……嘛,也是呢。你說的沒錯”

尤金喝了一口涼了的咖啡,不禁皺起眉。好苦。他忘記加糖了。

“我們的部隊昨天一天就死了十五個人。和十年前比起來,現在的控制區域已經擴大了一些,這個基地也是今年春天跟著前線推進才搬到這兒的。不過,這不意味著沒有人犧牲了”

聯邦的前身——吉亞迪帝國,其領土從大陸西北一直延伸到北方,橫跨東西,是大陸中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超級大國,同時也是軍事強國。

聯邦成立後不久便遭到“軍團”的反擊,但守衛邊境的戰區屬地發揮了原本的作用,各屬地的面積均縮為原來的一半,然而具備生產能力和活動的關鍵領土以及首都區域卻成功得到保衛。

在堅守下,聯邦維持了莫大的生產力和軍力,同時從舊帝國研究所中找到了殘留的“軍團”戰機的部分性能數據(spec data),在十年的戰爭歲月里又積累了與“軍團”戰斗的種種經驗。

綜合了以上這一切,聯邦總算有了與“軍團”抗衡的實力,並逐漸開始一點點收復領土。國家的安全、領土的擴張,都可以說是建立在國家實力與每一名軍人的鮮血之上。

本來,論綜合的性能,無需顧慮脆弱的駕駛員而搭載了更多機能的“軍團”,在各個方面都要比聯邦的兵器更勝一籌。

而且,“軍團”本應在中央處理系統中設定了不可更改的壽命限制,卻通過引入陣亡者的大腦結構而克服了這一問題(辛把這樣的戰機稱為“黑羊”),使其可以無限制地戰斗下去。它們為了得到尚未劣化的個體大腦而積極地發動進攻,甚至組成專門襲擊以活捉士兵的“獵首小隊”。該小隊的存在已得到了證實,照此下去,聯邦反而會在這個持久戰中先被拖垮。

“昨天,就我能看到的範圍內,其它部隊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第二防線還沒被突破已經算是奇跡了”

“隊長他們說,不好過的時候這點程度很正常。說因為西部戰線是聯邦最大的戰場,第一七七師團負責的戰區又是西部戰線里數一數二的重戰區”

聯邦的東部戰線以及位于南北的第一到第四戰線的地勢多為山川高地。憑借天然的屏障,防線相對而言還算比較容易維持。然而西部戰線則是一片廣袤的平原,攻守雙方不得不硬踫硬。戰線全長四百公里,投入的兵力共有四個軍團,是所有戰線中兵力最多的。面對不利的條件,西部戰線上的傷亡率居高不下,……在這里戰死的士兵自然也是最多的。

“很正常、嗎。我在這個戰場也打了一個月的仗了,可我覺得這個死亡率絕不正常。‘軍團’的戰損數量和我方的傷亡總數對不上。防線是守住了,但死的人也太多了”

“確實,感覺不到我們在贏。隊長他們當然是習慣了,軍隊的高層也都是所謂的舊時貴族,小平民死一兩個的,在它們看來還不是少了一兩頭牲口的事”

說完,他才暗叫不好,緊抿嘴唇。

眼前的朋友可是真的被共和國當成畜生一樣使喚,甚至沒有被計入陣亡數。

“……抱歉”

“?怎麼了?”

對方露出訝異的目光,尤金只是揮了揮手。沒注意到就算了,沒必要特地讓他回憶起慘痛的過去。

可是。

忽然,尤金心生疑惑。

那,辛為什麼又回到了戰場上?

辛已經沒有家人了。

他的家人都被曾為祖國的共和國拋棄在戰場上,徒留他一人孤獨在世。

他不是聯邦出身,在這個國家里沒有他值得拼命守護的人,也不存在保衛祖國或同胞的使命問題。若只是想要填飽肚子,依靠聯邦政府的救濟,他也足夠生存下去。

可——為什麼?

“……辛,我說”

“怎麼了”

“那個,……那,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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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8 pm

真的可以問出來嗎。話到嘴邊,尤金又陷入了猶豫。

忽然,紅色的眼楮轉而望向別處。

那視線似是穿透了基地厚厚的防壁,看著遙遠的遠方,同時表情也變得更為冰冷。礙于那股魄力,尤金躊躇著。

“……為”

他想問——為什麼。

就在這時。

淒厲的警報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這是深入競賽區域內部的自動無人偵察機發現了“軍團”而發出的警報。

曾經的吉亞迪帝國開發了“軍團”戰機,並發動了面向整個大陸的侵略戰爭。然而,繼承了其部分遺產的吉亞迪聯邦,則只使用可以遠程控制、偵察用的無人機。

在帝國時代,高等教育資源被組成獨裁政府的大貴族及其屬下貴族階級壟斷,以平民階級為主的聯邦在技術層面上不敵舊時的帝國。幾乎是憑一己之力開發了“軍團”使用的人工智能系統的首席研究者在戰爭爆發之前便殞命,聯邦再無力制造能與“軍團”匹敵的完全自動式無人戰機。

而且,不論是聯邦的政府還是公民,都一致認為不應將無人機用于戰爭。為了守護國家與同胞而戰斗,是公民的義務,也是權利。他們無法、也不願意讓機器奪走這個寶貴而光榮的權利。

失去控制的機器會變成什麼樣——他們已經用雙眼目睹了太多。

短暫的沉默隨著緊張降臨,旋即又被充滿緊張的喧囂替代。兩人站起身。

“說曹操曹操到啊。那群廢鐵真是不嫌熱鬧,看樣子是找不到媳婦兒了”

“自動工廠型(weisel)這個單詞本來是‘蜂王’的意思吧。照這麼說,那些工蜂‘軍團’應該都是女性才對”

“那就是來聯邦軍物色男人了?這麼熱情,我都要哭了啊”

兩人一邊開著玩笑,一邊走出食堂,在走廊分開。尤金隸屬正規的裝甲部隊,與從研究局外派出來的試驗部隊所屬的辛不在同一套指揮系統里,各自戰機所在的機庫也不同。

“那就待會兒見了”

“嗯”

聯邦西部戰線的主戰場大多位于障礙眾多空間狹小的森林區域,或是舊城市的廢墟中。

這是為了能在與“軍團”主力的戰車型、以及在突破戰線時大量使用的重戰車型進行戰斗時盡可能彌補己方的劣勢,但實際情況並不完全如他們所願。“瓦納爾剛”戰機的體積也不小,在狹窄的區域里同樣難以機動,一旦與僚機分離,便很容易被體積更小的近戰佣兵型圍堵而陷入不利。

針葉樹和闊葉樹混雜在一起的樹林,是西部戰線特有的一道風景。近戰佣兵型攀上粗壯堅硬的古樹後跳下,從四面八方發動襲擊。尤金拼命驅動“瓦納爾剛”,試圖逃離它們的包圍。五十噸重的戰機快速駛過,地面隆隆作響,驅動機關不停地發出咯吱的呻吟。

“軍團”的攻勢晝夜不停,宛如海嘯一般席卷而來。

時斷時續,每次都不盡相同,卻執著地重復著足以削弱我方戰力、體力和士氣的攻擊。一旦開始發動攻勢,有時會持續長達半個月。

與十月懷胎後還要十數年才能長大的人類不同,在控制區域最深處的自動工廠型可以源源不斷地量產“軍團”,這也是它們可以轉眼間又派出一團黑雲壓境的原因。

戰場的天空一直被蜉蝣型無人機組成的銀色薄雲覆蓋,傳感器、雷達和數據鏈路均遭到持續的干擾,同時長程炮兵型猛烈的炮擊時不時會落在步兵的戰壕里。論個體性能,裝甲步兵不敵近戰佣兵型,“瓦納爾剛”不敵戰車型,然而數量上卻是“軍團”佔據優勢,以小隊為單位協同進攻。雖然戰術多少有些單純,但憑借數量和性能上的差距,仍然讓聯邦前線陷入苦戰,猛烈的攻勢一如其亡靈之名。

偶爾會想,我們到底能不能打贏呢。

我們——聯邦,以及人類,面對不懂得戰爭的理由和目的的殺戮機器,我們會不會終有一天潰敗呢——……

“蘭茨少尉!愣著干嘛,想死嗎!?”

“對、對不起!”

隨著怒吼聲,尤金的後背挨了一記飛踹,他才終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表示“軍團”的紅色光點密密麻麻地布滿雷達屏幕。勉強連接成功的綜合情報系統(vetronics)在多功能全系屏幕上顯示著各部隊的戰斗狀況。

形勢不容樂觀。負責機動防御、本應位于第二防線後方的裝甲部隊,已經幾乎全部沖到了最前線。

辛所屬的部隊——北極光戰隊也在附近展開陣型,向正在沖鋒的戰車型集團的側面發動突襲,並沖入敵陣,止住其攻勢。敵軍正面的我方裝甲部隊則趁機重整陣型,與北極光戰隊協同發起反攻。

辛的部隊總是出現在最需要他們的地方。

而那里也是最為危險的地方。不論是敵軍的“軍團”,還是我方的士兵,都一個接一個倒下,累累尸骨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面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戰火地獄,他們卻不顯畏懼,踏步前進。

尤金知道,前線部隊有不少人戲稱他們為“吸血惡魔”。

肩負死亡女神(Walk re)之名的無頭白骨,會循著血腥味來到死亡之地。

滋啦——一陣強烈的噪聲席卷所有的光學屏幕和多功能全息屏幕。

全系屏幕上顯示蜉蝣型無人機的分布密度發生了改變,電磁干擾(jamming)愈發強烈了。

在一切都被噪聲吞沒之前,他只依稀記得北極光戰隊忽然慌忙後撤,在公共通信線路里有人在沖全體部隊大喊著什麼。

高空中,有某個飛來的東西炸裂,沖擊波撼動周圍的空間。

現代的戰爭中,即便是射速很低的無後坐力炮,其速度也超過了音速。炮聲總是會比打擊晚一步到來。

無數鋼鐵化作驟雨,眨眼間落在四周。

強干擾下,無線電徹底陷入沉默。但藉由無意識集合體的感官同步則沒有受到影響。

“無事吧,辛”

“嗯”

“甚好”

說著,弗雷德莉卡的聲音微微顫抖。

“不過……抱歉,有個壞消息”

抬頭望著被爆炸成型彈的驟雨擊穿撕裂、冒著一縷青煙的鋼鐵色殘骸,辛靜靜地開口。

“弗雷德莉卡。——把‘眼楮’閉上”

睜開眼楮,只見周圍是青翠欲滴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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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8 pm

頭頂上是櫟樹和山毛櫸葉片的淡綠,旁邊還有魚鱗雲杉和松樹銳利的墨綠色。陽光艱難地透過蜉蝣型無人機形成的薄雲,將籠罩的的霧氣照得透亮,染上周圍的綠色,形成北方夏季森林中特有的透明的翠綠,如煙如幕,如泣如訴。

沾了露珠的草葉踫到臉頰,他知道自己現在是躺在地上。近處,是宛如巨獸的尸骸一般塌在地上的“瓦納爾剛”的影子。

一個細瘦的影子跪在身旁。尤金費力地眯起眼楮。

“辛”

血紅色的眼眸靜靜地轉向他。冰冷沉靜的目光,在這個時候,仍沒有一絲動搖。

如果說死神真的存在,它的目光必定也是這樣的吧。

“隊長、呢……?”

“死了”

“我、呢……”

他隱約知道自己沒救了。哪怕還有一絲希望,辛也絕不會就這樣什麼都不做的。

“還是別問了”

“告訴我”

辛嘆了口氣。

“肚子往下都沒了”

從辛穿著的鋼鐵色戰斗服被血浸透的樣子,多少也猜到了自己的傷勢不輕。

真的,……不是壞家伙啊。他知道現在有些不合時宜,但還是擠出了一絲苦笑。

明知已經沒救了,卻還是不惜弄髒軍服,把他從駕駛艙里拽了出來。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看來是給他用了嗎啡吧。把極為貴重的鎮痛劑,用在了一個即將死去的士兵身上。

但他仍然感激他把自己帶到了外面。

在密閉的駕駛艙里,與自己的血和內髒散發的臭味混在一起死去,听上去不太好看。

“辛……最後,有件事想求你……”

“說吧”

“能不能、把項鏈墜給我……在備品艙里……”

看到低頭望著自己的紅色眼眸中產生一絲動搖,尤金明白了。

啊啊,現在,我連可以拿著墜子的手都沒有了啊。

辛摘下手套,從艙中取出項鏈墜,似是害怕血會把它弄髒。他想了片刻後,把墜子從戰斗服的衣領口放入衣服里。冰涼的金屬貼在身上,吸走了些許熱量,尤金過了一會兒才適應。

辛無聲地站了起來,宛如一只象征著厄運的烏鴉。他打開右腿上的槍套,取出手槍。

拉動槍栓,把子彈裝入槍膛。那是一把九毫米自動手槍,比聯邦軍配發給戰機駕駛員的標準手槍的口徑還要大一些,卻仍然無力穿透“軍團”的裝甲。

若是讓尤金去做相同的事情,他的手一定會晃動得厲害,無法扣動扳機吧。然而,眼前槍口後面的目光中,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尤金知道這並非出于他的冷淡。于是,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露出笑容。這是對他的報答,哪怕現在他只能做到這些。

“抱歉。……謝謝你”

一聲槍響。

弗雷德莉卡只說他還活著,但沒有說快去救他,所以他大概猜到了情況。

“菲德(FIDO),……”

他下意識地呼喚,然後想起那個忠心耿耿的“拾荒者”已經在“軍團”的控制區域內壽終正寢,不必再帶著它過來後,便閉上了嘴。

聯邦軍不會拋棄任何一名戰友,哪怕那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這場戰斗結束後,尤金的遺體也會被回收,送到家人的身旁,以供憑吊。若人類真的有所謂的靈魂,至少在回到世界盡頭的黑暗深處之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息吧。

他只是記住了,記住了他的名字,他瀕死時的面容,他歡笑時的面容,以及听了無數遍的有關他的家人的事情。就像他至今為止,對目送歸去的數百名同伴所做的那樣。

他也只能做這些事情。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為了記錄陣亡報告,他取下兩個標識牌中的一個。這時,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仿佛要把一個重得要命的東西硬是拖拽過來一樣。

那不是“軍團”。它們性能驚人的驅動和減震單元可以讓重戰車型也不發出一點聲響,何況如果有“軍團”接近,辛早就該發現了。

終于,從翠綠的濃霧中,出現了戴著第十八中隊刺蝟圖案的中隊徽章(squadron mark)的、負傷的“瓦納爾剛”戰機的身影。

看到站在報廢的“瓦納爾剛”和戰友的尸體旁、卻並非本部隊所屬的少年士兵,第十八中隊唯一一台幸存的“瓦納爾剛”戰機的駕駛員停住了腳步。

這兒是死亡戰場的一角,“軍團”不知會埋伏在哪里,可眼前的士兵卻連自動步槍都沒有拿著,看上去毫無防備,簡直是不要命了。然而,他靜靜佇立的身影,卻沒有現出絲毫危機和動搖。

在報廢的“瓦納爾剛”的陰影里,是一架待機中的白色裝甲四足戰機。見此,駕駛員不禁倒吸一口氣。

“瑞根麗芙”。只出現在傷亡慘重的戰線上的厄運之象征,無頭的白色骸骨。

少年摘下了頭盔,無法用無線電交流。坐在後座上的車長兼炮手謹慎地打開了駕駛艙。

少年士兵朝他們瞥了一眼,微微揚起眉毛。駕駛員禁不住呻吟。

“諾贊……!”

是同一屆的學生。

所謂特別軍校只不過是為了補充將官的一個暫緩之計,不少學生都是因家境貧困才被送到這里念書的。眼前的少年在其中卻顯得很優秀,戰術技能訓練的成績更是出類拔萃,卻因違反命令等種種問題而最終被分配到某個試驗部隊。听說那個部隊里淨是戰區屬地(wolfsland)出身的最低等的野人(wargus),專門讓他們駕駛特攻兵器作為一種懲罰。

少年的面前,是同為一屆的、那台報廢戰機的駕駛員(operator),也是少年的室友和搭檔(party),名為尤金‧蘭茨。

看到那只剩下一半的軀體,他愣得忘記了呼吸。

“正好,你寫一下陣亡報告吧”

他接過少年粗魯地扔過來的標識牌(dog tag)。

炮手靜靜發問。

“是你送走他的嗎?”

大概是從他單手拎著的手槍,以及地面草坪上濺射的血跡判斷的吧。

對負傷者進行鑒別分類通常是軍醫的職責,但有的傷勢過于明顯,無需專業人士便足以判斷。若傷勢過重,來不及運送治療,當場結束其生命,對瀕死之人反而是一種解脫與安慰。

辛點了點頭。炮手雖露出復雜的表情,但也想要道謝,然而年輕的駕駛員卻搶先開口大叫。

“——為什麼沒救他啊!?”

對方沒有回答。

只是抬起頭望向他,血紅色的雙眼中依稀可見已經干涸的痕跡。

“你知道他是尤金吧?今早出擊之前他也說過見到你了,你知道的吧!?……為什麼沒去救他啊!明明在別的部隊的戰斗里就知道橫沖直撞把敵人掃個精光!”

即便是在負責機動防御的裝甲部隊中,北極光戰隊的總戰績也是首屈一指的。畢竟他們一直都是在別的部隊無法出手的激戰區迎擊敵軍,這也正常。

明明那麼厲害。

明明得到了聯邦的救助和保護,不用再回到戰場、投身戰斗了!

“反正你就是要先干掉那些廢銅爛鐵吧!——你這個戰爭狂八十六(eighty-six)!”

八十六。

那是被他們的祖國桑瑪格諾利亞共和國定義為長著人樣的豬、被吉亞迪聯邦救助的,來自共和國的同胞們。

在被強制執行的處死之旅的盡頭,終于抵達了聯邦的領地的,共計五名少年士兵。

辛沉默不語。

他剛要繼續開口,便被長官炮手抓住了肩膀。

“夠了,馬爾賽少尉。你想變得和共和國的渣滓們一樣嗎”

听到平靜的話語,馬爾賽閉上了嘴。共和國對本應加以保護的公民“八十六”們做了哪些慘無人道的事情,在聯邦收留並保護他們的半年前,就在電視和廣播等媒體中連續報道了數日,人盡皆知。

他絕不要變得和他們一樣。

可是。

炮手按著馬爾賽的肩膀,低下了頭。

“希望你能原諒馬爾賽少尉的無禮。還有,我替蘭茨少尉向你道謝。謝謝,真是難為你了”

“……不必了”

辛輕輕搖頭。炮手用有些悲痛的目光看著他,沉思片刻後,說道。

“如果你是為了報答得救之恩而加入了聯邦軍,你大可不必這樣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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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19 pm

“我們聯邦絕不會向‘軍團’屈服。這不只是為了贏得戰爭,更是為了宣示正義。我們戰斗,是為了以自己的意志,守護我們的家人、祖國和同胞,絕不會強制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參加戰爭。……現在也不晚,快點退伍,去過平安幸福的日子吧”

辛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忽然,辛移開了目光,轉過身。雖然對方並非自己的直屬上官,但這樣做仍未免有些失禮。然後,他用平靜、漠然而冷淡的聲音補充一般說道。

“‘軍團’要來了。趁現在快和其它部隊匯合吧”

看了一眼自己的“毀滅之力”——“殯儀員”駕駛艙內多功能屏幕上顯示的戰況介紹。

尤金的死已經被他拋到腦後了。五年的戰場生涯,把他的思考塑造成了一台戰斗的機器。

他回想起來,啟動了剛才暫時關閉的感官同步。從帝國時代起便一直以戰事為生的隊員們倒無所謂,但他不願意讓弗雷德莉卡也听到自己親手殺死友人的聲音。他事先叮囑過了,但至于她有沒有偷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同步連接,耳邊立刻響起了弗雷德莉卡的聲音。看來她一直在等著。

“辛艾嗎”

“戰況怎麼樣了”

綜合情報系統(vetronics)的數據連接仍然沒有恢復。“軍團”的位置他很清楚,但友軍的位置則不得不從敵軍的分布反演。雖不是辦不到,但在這片戰場上,友軍的數量比他想象中還要多,還是直接問知道的人更快。

“不甚樂觀。主力已後撤至預備陣地,準備進行反攻。剛才的炮擊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能說具體一點嗎”

“有幾個戰隊的指揮官已經看不見了……妾身搭乘處雖兼任指揮車輛,但數據連接仍未恢復……”

蜉蝣型無人機的干擾仍然沒有解除。本用于驅散無人機群的高射炮遭到地方長程炮兵型的壓制,遲遲無法向前推進。

真是難辦啊。辛這樣想著,臉上的表情卻依舊沒有絲毫動搖。

聯邦的戰力遠遠超過共和國,投入使用的兵器的性能也十分優秀,同時還有來自後方的炮火和數據鏈路的支援,……然而卻依舊敵不過“軍團”。

共和國的那套搞笑的防衛系統之所以能堅挺九年不倒,實際上恐怕是因為聯邦消耗了“軍團”過半的戰斗力。亦或是“軍團”只把共和國的戰場當作是一種試驗或訓練的地方而已。

“——師團司令部有令,我方反攻時,北極星戰隊繞到敵軍側面發動突襲。到27-32地點集結待機,等候進一步指示。……通信兵親自跑來傳令,真是不容易啊”

“明白”

他操縱“殯儀員”掉過頭,很快便遇到了貝爾諾特,以及他所率小隊剩下的兩名士兵。

散落在戰場各個角落的戰隊成員接二連三地來到身旁,雷達屏幕上出現了與之相同數量的藍色友軍標識。

看到熟悉的用戶名出現在屏幕上的同時,耳邊響起了許久未聞的熟悉聲音。

“——難得我們小隊集合在一起啊。‘瓦納爾剛’已經被干掉那麼多了嗎”

“狼人(werwolf)”。

辛瞟了一眼與部隊代號和機體編號一同顯示出來的那個名字後,向同步的另一端回答。

“萊頓。……你那邊支援的隊伍怎麼樣了?”

“很不巧,我這邊的正規裝甲部隊也都被干掉了。……就算要反攻,估計也不會有原本的戰斗力了吧”

“……反正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們”

“我說,萬一連這次反攻也失敗了,我們可就真會被孤立吧。說是突襲,實際上就是切斷敵軍前陣的誘餌”

“扔到最危險的地方,讓我們自己看著辦。結果到哪兒都是這個命啊”

散布在戰場的其他八十六的伙伴們接連開口。

在強烈的電磁干擾下不斷閃爍的雷達屏幕上,出現了一如既往的名字。

看著那些名字,辛嘆了口氣。

雖然來到了另一個國家,但戰爭的形式卻沒有任何不同。面對機械之身的亡靈軍團,人類無以抵抗,只能在包圍網中逐漸被吞沒。

他怎麼也沒想到,在有無數同伴倒下的那片原野的盡頭,相同的戰爭竟仍然在持續不停——以及,自己會再次踏上戰場,面對相同的敵人。

在執行那個名為特別偵察的死亡任務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

=*=*=*=*=*=*= 機設插圖 =*=*=*=*=*=*=

吉亞迪聯邦軍主力多足裝甲戰機

【M4A3瓦納爾剛(Vanargand)】

<規格>

生產商︰費爾什因塞(Felsinsel)陸軍工廠

全長︰6.5m / 全高︰2.9m

武器︰

120mm滑膛炮 x1

12.7mm重機槍 x2

備注︰可容納兩名駕駛員,一人駕駛戰機,另一人為炮手,兼任車長。

為吉亞迪聯邦作為主力戰機使用的第三代多足裝甲戰機。具備威力強大的火炮和堅固的裝甲,對偵察型和近戰佣兵型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同時能較好地保證駕駛員的生命安全。然而,其性能與“軍團”的主要戰機——戰車型相較卻略遜一籌,需依靠配合良好的協同作戰和人海戰術維持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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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2 pm

第二卷 穿過戰場 第二章 戰車進行曲(Panzerlied)
(譯注︰曾為德國的軍歌之一,創作于納粹年代,現已停止使用)

特別偵察任務比預想中更加安穩,五人前進的天數超過了預定的時間。

任務第一天殲滅了敵對的部隊或許是好事。穿過了競賽區域(contest area)後,便進入了完全由“軍團”控制的區域,敵軍巡邏的頻次反倒下降了。憑借辛的能力,他們得以察知“軍團”所在的位置並繞過或是藏起來,盡可能避免交戰,同時向東進發。

季節逐漸進入秋天,野外露營時開始感受到絲絲寒意,每天的食糧也是干澀無味的合成食品,這樣的行軍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然而對他們來說,這是歷經困苦後迎來的,生平第一次的自由的旅行。

“軍團”的控制區域中曾經也有人類居住,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人了,但村落和城市的建築仍然殘留著。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深入遺跡探索,狩獵恢復野生的家畜,若條件允許,還會在晚上點燃篝火。沿途遇到的城鎮各不相同,自然的風光也是無限美好,這些都給他們的旅途增添了許多趣味。

進入深秋,沿途的廢墟中終于不再出現共和國的地名,只剩下帝國的標識。

這時,他們終于來到了。

“菲德”

“你是我們來到了這里的見證者。——命令你,成為永遠的證人,直到腐朽為止”

菲德的側腹遭到炮擊,徹底陷入癱瘓。單膝跪在它身旁的辛緩緩站起來。

不知道他下達的最後一道命令有沒有被即將毀壞的“拾荒者”收到。不知道這台只會撿垃圾的機器,憑借它羸弱的處理能力,——能否理解命令中的意圖。

轉過身,只見萊頓已經回來了。

“這樣可以嗎?”

思忖片刻,他想起來了。還有那些刻著陣亡戰友們名字的鋁牌。

算上哥哥的銘牌,共計五百七十六個。他剛剛決定,把這些銘牌和菲德以及“毀滅之力”的殘骸一起,留在這個地方。

“嗯。反正我們也撐不了多久了”

在剛才的戰斗中,除了“殯儀員”以外的所有“毀滅之力”全部報廢,所幸五人以及菲德活了下來。如今,他們手中的武器只有自衛用的火槍,面對強大的“軍團”已無力應戰。

下一次遭遇戰斗的時候,他們就真的完了。

然而,辛卻淡淡一笑,用指甲敲了敲菲德已經被燒得焦黃的裝甲。

“我能報答它的,也就只有這些了。……畢竟,已經沒法再帶著它前行了”

剝離代表死者的裝甲片的忠實拾荒者,已經不在了。

萊頓也輕輕一笑。事到如今,對于他們來說,已經太晚了。

終點近在眼前。

“開心的遠足,也終于要結束了嗎”

他忽然收起臉上的笑容,望向西方——他們至今為止走過的道路。

深秋湛藍的晴空下,是一望無際的干涸戰場。吹過的微風卷起殘存的黃花的花瓣,面前八條黑色的鐵軌並排延伸向無限的遠方,顯得多少有些諷刺。這是這個無人的平原上曾經有人來往的唯一證據。

“不過,沒想到有那麼多啊”

“……嗯”

他們勉強通過的“軍團”控制區域最深處存在的“軍團”數量,比曾經從呻吟聲中推測的還要多得多。

草原上,視線可及之處,幾乎是毫無縫隙地布滿了待機狀態的戰車型與重戰車型的戰機群,宛如馬賽克的圖畫。回收運輸型(Tausendf ssler)的隊列似兩條洪流一般,一條從後方到前線,另一條從前線到後方,不知疲倦地往返。收起翅膀休息的蜉蝣型無人機群覆蓋在枯木林上,為其披上一層銀色的冰霜。時不時地,他們會不小心來到仿佛被切掉了一塊的山丘,或是每一寸土地都被翻過、宛如撞擊坑一般的干枯地面。大概是這個地方的礦物資源已經被盡數開采了吧,那副場景像極了世界末日。

他們也看到了在濃重的晨霧中悄聲潛伏的巨大怪物。那個恐怕是自動工廠型或是電廠型的戰車,因其體積過于龐大,甚至看不清它的全體輪廓。在周圍移動的“軍團”實在是過于密集,有時他們不得不在連日的陰雨中一直潛藏在同一個地方。

面對如此數量的機械亡靈軍團,又如何能夠抵抗。

這場戰爭,共和國必敗。

或者說,人類必敗。

——她抵達這里的那一天,……到底,會不會到來呢。

把殘存可用的物資裝入事先拋出的最後一個附加集裝箱後,在箱子上硬是安裝好繩索和轆轤,以用“殯儀員”牽引。完成這些工作後,安珠回到辛和萊頓身邊。

“你們兩個,我已經完事了,差不多該走了。拖太晚的話,听到戰斗聲音的其它‘軍團’會趕過來的”

只見同樣完成了安裝作業的科蓮娜和賽歐各自從“殯儀員”和集裝箱上面跳下來。

眾人商定接下來的旅程由五人輪流駕駛“殯儀員”前進。如果遇到了“軍團”,則由在那個時候駕駛“殯儀員”的人迎戰,其他人則躲避以不干擾戰斗。

賽歐伸了個懶腰,然後把雙手繞到頭後,抿著嘴說道。

“不過,剩下來的偏偏是辛的‘毀滅之力’啊……辛的操作系統參數設定超級敏感的,說實話開著有點害怕。限制器也壞了好幾個”

這也正是“殯儀員”能夠進行“毀滅之力”本不可能完成的機動的原因。當然,這同樣也有辛的駕駛技術在“異名者”中也出類拔萃的原因在內。

就在這時,科蓮娜舉起了手。

“那就由我先來駕駛吧。剛才是我的機子最先被干掉的,現在沒那麼累”

雖然挺到了現在,但由于長期沒有維護,“殯儀員”也已經變得相當破舊,操縱起來比駕駛不習慣的機體更為危險。科蓮娜啟動機體,坐在被牽引的集裝箱上面的辛忽然再次將注意力轉向身後。

從很久之前起,就一直有一個“軍團”戰機在跟著他們。

不知為何,對方沒有發動攻擊。有可能是偵察型,或只是監視他們的動向,然而它沒有呼叫其它“軍團”,只是獨自在後方跟蹤。如果停下來試圖埋伏,對方也會跟著停下來。如果沿原路返回,恐怕對方也會同樣行動。“毀滅之力”的武器以照準射擊為主,因而射程不遠,只能攻擊視野範圍內的目標,打不到藏在地平線之下的“軍團”。既然對方沒有攻擊的意圖,辛也就沒有告訴其他四人。

從傳來的聲音判斷,對方是“牧羊人”。聲音被刻意壓低,沒能听清其中的話語,但總覺得在哪兒听到過。

究竟,是在哪兒——……?

***

該死的時候沒死成。這就是所謂因果報應嗎。

雷一邊拖動著難以控制的軀體,使用即將崩潰的流體微機械神經網絡,這樣想到。

當被擊破時,為了保存和匯集戰斗數據,“軍團”的任務記錄儀中的數據文件會立刻被發送到身邊最近的僚機。若被擊毀的是“牧羊人”,則戰機內中央處理器的結構圖也會被一同發送至事先備好的預備機。

雖然同樣以人類為原材料的“黑羊”可以存在任意多個,但“牧羊人”只有一個唯一的個體。

具有人格的“牧羊人”無法承受存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其它個體。然而,“軍團”不願失去具有更高處理性能的“牧羊人”,故為其準備了預備機和特別的轉移系統,作為一種保險。

不過雷認為,這個系統實際上根本沒有用處。

被擊毀的瞬間,幾乎是不可能發送幾近毀損的數據文件的。恐怕大部分戰機根本無法發送,就算發送成功了,也很難想象預備機能夠正常啟動運作。

實際上,被爆炸成型彈的鋼鐵碎片擊中後,雷的千瘡百孔的數據文件雖然勉強發送成功,但那時它已經即將崩潰,搖搖欲墜了。

它撐不了太久。

它清楚這一點。正因如此,它才決定跟蹤前行的辛。在後方遠遠跟著,確保不被發現,……同時想要親眼目睹他們旅途的盡頭。

預備用的老舊重戰車型機體一邊吱呀作響一邊前進。

它忽然想到——自己果然只是薛雷‧諾贊的靈魂。

隨著時間的推移,數據文件逐漸破碎,然而卻偏偏保留了最後一戰的記憶。在戰斗機器本能的驅使下混淆了守護與殺戮的自己的瘋狂。站起身似要保護的銀白色少女的幻影。將數度試圖奪取性命、卻到最後仍然念出哥哥的聲音,——這一切,雷都還記得。

在數不盡的“軍團”橫行交錯的控制區域里,辛和同伴們從部隊之間的縫隙穿過,一邊避免交戰,一邊繼續前行。

這樣就好。雷想到。不要考慮無人期望的戰斗,而是思考怎樣才能往前走更多一步。前方是聯邦的領土,那兒是與外界孤立、但勇敢地與“軍團”戰斗著的、人類最大的存活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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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2 pm

只要抵達聯邦,辛他們就一定能得到保護。

和共和國的比起來,聯邦的軍人可謂再正常不過。不同顏色、不同種族的士兵並肩戰斗,絕不會丟下任何一個同伴,即便那人已經變成一具尸體。

從死亡之地逃出來的五個孩子——他們一定不會放著不管的。

到那時,我一定已經消失了吧。這樣就好。雖然現在還勉強保持著清醒,但早晚會失控發狂的。所有的記憶,所有的願望,都會被“殺戮”涂抹,……然後再次呼喚的吧。

若呼喚了,他一定又會回來找他的。無法丟下奪人性命又死去的哥哥不管,在名為戰場的地獄里排華了五年之久的,溫柔的弟弟。

對不起啊。這次,我一定會走的。

重戰車型邁開了腳步。那動作似是在祈求,希望自己守護到最後的願望能夠得到原諒一般。

***

“——安珠,差不多該換我了”

听到通過感官同步突然傳來的辛的聲音,正在駕駛著“殯儀員”的安珠感到不解。自與菲德和她們的戰機搭檔道別以來,今天是第二天。天高雲淡的秋日,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投下斑駁的光點,森林中染紅的楓葉隨著微風起舞。

“太早了吧?上午的值班不是到午休為止嗎?”

“膩了”

听到對方簡潔而毫無來由的回答,安珠不由得苦笑。確實,眼下並非能夠閑談的氛圍,無所事事地看著景色,感到無聊也在所難免。

“早知道這麼閑,出發的時候帶一本在路上看的書該多好”

安珠苦笑著,伸手拉下艙門閉合桿。

***

看著辛一行人順利地逐漸接近聯邦區域,雷松了一口氣。它的思考因逐漸崩潰而變得遲鈍。

照這樣走下去,早晚會遇到聯邦軍的警戒線的。境界線上的“軍團”只會關心面前的聯邦軍,而不會注意從它們背後悄悄接近的一台戰機。只要借助地勢掩藏得足夠好,穿過警戒線並非不可能。

雷不知自己的軀體能不能撐到目送他們抵達邊境的那一刻……不過他們應該沒事的。他可以瞑目了。

——嗯。

勉強連接上的數據鏈路中顯示出附近我軍部隊的情報。看到分布位置的瞬間,雷頓時感到模擬神經網絡中一陣似火的焦躁。

不好……!

***

在經過近乎垂直的斜坡下方的險道時,“殯儀員”忽然停住了腳步。披著從自機中拿出來的毯子躺在集裝箱上的萊頓撐起身子。

“怎麼了,辛?”

辛平靜地開口。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漠,然而卻帶著一絲沉穩的覺悟。

“——誰駕駛誰戰斗。之前說好的吧”

萊頓瞬間明白了。

“喂!你早就發現了嗎!?”

無論如何回避,都躲不開“軍團”。……恐怕,在與安珠交接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

激動得似乎汗毛倒豎的安珠從集裝箱上跳了下來。

“不行,辛!——沒有你這麼干的!”

她剛要靠近,辛便當著她的面彈射出牽引用的繩纜。安珠立刻閃身躲過沖她筆直飛來的繩子,而趁這個時候,“殯儀員”便登上斜坡,一口氣爬到頂部。陡峭的斜坡幾近懸崖,只憑人力難以攀登。附近也不見任何可以迂回的道路,恐怕他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才把他們帶到了這里。

裂了幾道縫的紅色光學傳感器轉過來看向四人。“毀滅之力”已是千瘡百孔,兩邊的格斗武裝早已不見,白色的裝甲上到處都是焦痕,驅動單元也是嚴重損耗。

“你們繼續朝現在這個方向前進。進入森林以後,應該就不太容易被發現了。……走不多遠,就沒有‘軍團’的聲音了。如果還有活著的人,就請他們保護吧”

那是曾經在第八十六區的戰場上听到的消息。

他們不會被發現也是正常。只要控制區域內有敵方的戰機——“殯儀員”,這附近的“軍團”便只會關注戰機,而不會過多關注其它方面。

恐怕連這一點,他也早已想到了。

“開什麼玩笑!這不就是你去當誘餌的意思嗎!?”

“不是說好大家一塊兒去的嗎!?我絕不會讓你到最後關頭一個人——”

不顧賽歐的怒吼和科蓮娜含淚的大叫,“殯儀員”直接切斷了感官同步,消失在綠蔭中。

萊頓猛地捶打集裝箱的鋼板。

“媽的……!”

遭遇“軍團”時,駕駛戰機的人與之戰斗。最後的一場戰斗,不論讓誰負責,其他人都不會同意,所以他們才想出這麼一個依賴于運氣的、顯得公平一些的方法,可他們還是漏算了一步。能夠感知遠方的“軍團”的辛,一旦發現了無法躲避的敵機,便總可以選擇由誰去死。

為了避免選擇,只有犧牲自己。

“那個笨蛋……!”

萊頓一把抄起身旁的突擊步槍,站起身來。

***

巡邏中突然遭到了不明戰機(unknown)的襲擊後,“軍團”的巡邏部隊立刻更新(rewrite)了敵我識別(IFF)情報,在戰術數據鏈中廣播了遇敵(engage)事件,同時開始迎戰。

敵機無視裝甲兵器的通常戰術(theory),毫無征兆的炮擊首發命中並摧毀了一輛戰車型,然後直接沖入敵陣。“軍團”巡邏隊的戰機的本地數據中沒有這一類敵機的記錄,然而在廣域網絡的數據庫中搜索後,它們找到了符合特征的機種——桑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主戰兵器,識別名稱“毀滅之力(juggernaut)”。威脅等級為低,不論是裝甲還是火力都與普通的裝甲兵器差得很遠,僅僅相當于裝甲步兵。

在平坦且沒有障礙的平原上,是絕無法與具有壓倒性火力和極為堅固的裝甲的戰車型匹敵的。

然而,這台“毀滅之力”卻表現出了超乎想象的戰斗能力。通過引發亂戰,敵機借助戰車型厚重的裝甲抵御來自其它“軍團”的炮擊,甚至抵近至零距離而炮擊,以彌補火力上的不足。

用于近身戰的“毀滅之力”——不過機體參數(spec)與其它個體無異,唯一的差別就是中央處理器的性能。

負責方位的戰車型已被擊毀四台,中隊戰斗力損失達到百分之四十五。

然而,機械制的怪物戰機仍不會感到絲毫的焦躁。提升威脅等級至聯邦主力多足戰機“瓦納爾剛”。以目前小隊戰力無法完全壓制,向主部隊及周邊部隊發出支援請求。

特別要求——推薦活捉。

僅用零點幾秒,將報告和請求在廣域網絡中提交後,“軍團”們再次開始了行動。

***

……敵軍的動作有變。

在擊毀第四台敵機的同時,辛察覺到“軍團”的展開模式發生了變化,他快速向四周掃了一眼。

一般來說,實施包圍時,部隊和戰機會相互錯開以避免友軍位于射擊線上。對于在必要時可以毫不猶豫地連著僚機一塊轟飛的“軍團”來說,這一戰術同樣適用。然而,與辛對峙的“軍團”們卻不顧進入友軍的射擊線,仍然試圖繞到他的身後,封住他的退路。

拖延戰術。辛剛做出了判斷,便察覺到鄰近的“軍團”集團開始了行動。最近的集團——應該是這個巡邏小隊的主部隊——距離這里只有八千米。按照戰車型的巡航速度計算,不出一分鐘,這個地方就會進入射程內。

若援軍到來,他就真的危險了。躲開沖到面前的近戰佣兵型的斬擊,反手一炮把它打趴下,然後迅速朝著瞬間形成的空隙沖了出去。重機槍射出的子彈擦著裝甲飛過,表示機體左後部腳關節負荷超限的警告燈亮了起來。

“軍團”瞄著的是——

想到這里,辛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楮。

——是這個“腦袋”嗎。

“黑羊”,亦或是“牧羊人”。汲取了陣亡人類的大腦結構、宛如亡靈附身的“軍團”。

然而,即使是在處理單元中擁有最長兵齡的辛,也從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也難怪。迄今為止,他只遇到過一次“牧羊人”,而且若混在“黑羊”群里面,便很難分辨。

而且,辛自己也曾說過,“牧羊人”的本職是大面積的壓制或固定目標的破壞,很難想象會為了對付區區一個裝甲戰機而被派上場。

他感受到了對方的目光。

從長程炮兵型的射程之外瞄來的目光中帶有強烈的惡意,甚至足以讓人產生看到了被狂熱填充的漆黑雙眸的錯覺。

“我要殺了你”

或許是因為話語區別不大,聲音與本應已經送別的哥哥的聲音出奇地相似。

被殺的那個夜晚在他眼前閃現,握著操縱桿的手因漆黑的恐懼而變得冰涼。

殺了你。

圖像斷斷續續地流入意識中。這不是辛的記憶,而是像通過感官同步、亦或是自己曾經擁有的異能與某人相連時,偶然窺見的畫面。

陰天。廢墟。破碎的石磚。灰色的背景中,宛如被絞死的罪人一般吊在空中、被血液染成深紅色的兒童外套,顯得分外鮮明。

殺了你。

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貴族,貧民,……把他們害死的所有人。

不論是誰,都要殺掉!

辛知道這個聲音。

在共和國第八十六區,先鋒戰隊負責的第一戰區的戰場上。

在那次戰斗中,有四人陣亡。從雷達探測範圍以外遙遠的地方,僅一擊便把“毀滅之力”炸得粉碎的——

“……!”

憑借戰士的本能,亦或是僅有的一次遭遇的經驗,他立刻操縱“殯儀員”向後跳去。

雷達上顯示警告,同時著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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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2 pm

憑借高達四千米每秒的初速度,以及重約數噸的質量,炮彈攜帶著龐大的動能,不顧戰場上的“軍團”偵察部隊,如暴雨般猛地傾瀉在四周。

響起足以讓人誤以為耳聾的巨大爆炸聲,同時炫目的閃光將視野瞬間染白。

席卷一切的猛烈沖擊波和高速四散的炮彈碎片將“軍團”堅硬的裝甲扭曲撕裂,吹飛到遠處。沿著地表傳播的震動在平原上畫出逐漸擴大的圓形波陣面,卷起大量的沙礫和土塊,形成宛如隕石落下後形成的撞擊坑(crater)。

祥和美麗的秋日原野,眨眼間變成了一片巨大的窪地。

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劈頭蓋臉的狂風中,“殯儀員”勉強逃到了爆炸的波及半徑以外,但還是未能毫發無傷。碎片穿入駕駛艙內,主屏幕滅掉了,回轉系統和冷卻系統的讀數消失,全息屏幕也被迫徹底關閉。

驅動單元和武器系統仍然工作,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敵人還在。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單手操縱以控制損傷,同時無視派不上用場的主屏幕,探索敵機的方位——

就在這時,一直承受著超過額定負荷的左後腳的關節脫落了。

“!”

他用剩余的三只腳勉強支撐住軀體免于倒塌,但他也只能做到這些了。“毀滅之力”裝備的火炮與機體相較偏重,而且又是裝備在後部,兩只後腳只要壞了一邊,戰機就會徹底無法移動。

辛的耳邊回響起很久以前年邁的維護班班長令人懷念的怒吼聲。

——它的輪子沒那麼結實,別總是亂來,我都說了多少次了!

——再那樣下去你早晚沒命!

沒想到,會是在這個時候。

損失了一半腳部的戰車型撕裂揚起的塵土幕牆,飛速沖來。

眼睜睜地看著瞄準自己揮起的前腳,辛只是露出了一絲不合時宜的苦笑。

“殯儀員”被吹飛向後倒去,裝甲四散脫落。

總算找到方法登上斜坡、循著炮聲穿出森林的萊頓等人,目睹了這一幕。

“死神”戰敗的瞬間。連萊頓也是第一次看到。

生存的本能立刻發出呼喚。——憑借肉身的軀體,無法與敵機抗衡。

頭腦的理性拼命拽住身體。——如果從這里出去,辛就真的白死了。

去他娘的。

駐足只是一瞬。听著同伴們彈射一般沖出去的腳步聲,萊頓率先奔上前。

傳來了突擊步槍的射擊聲。

听到尖銳而熟悉的聲音,辛費力睜開發沉的眼皮。所有的光學屏幕和儀表都滅了,“毀滅之力”倒在地上,他正躺在駕駛艙里。

他感覺呼吸十分費力。肺里面似乎正在燃燒,呼出的氣帶有一絲血腥味。明明沒覺得流血,身體卻異常寒冷,只是事不關己一般想著身體受傷了。

看來自己還活著,那身子應該還能動彈。他想至少拔出手槍自我了結,卻無法活動哪怕一根手指頭。

薄薄的裝甲外面,傳來本應被丟在身後的同伴們發出的怒吼聲和槍聲。

真是蠢啊——這樣想的同時,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也是自食其果而已,便無法再取笑他們的行為。

或許,這個結局——毫無意義、愚蠢之極、卻又合情合理的結局,很適合作為這個同樣愚蠢而毫無意義的戰斗的終點。

辛再一次露出不合時宜的苦笑。

哥哥已經親手送別了,在那之後又意想不到地前進了很遠,已經心無所戀了,……然而到這種時候,果然還是會覺得不想死啊。

如果死了,我會不會也變成“軍團”呢。

變成“軍團”的我——又會叫著誰的名字呢。

試圖回想,卻連長相都不知道。心中掠過一絲遺憾。

怒吼和槍聲忽然消失了。

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然通過听取亡靈之聲的異能,知道了“軍團”來到跟前,準備剝開駕駛艙的門。

——鎢芯的炮彈強行穿透厚重的裝甲,發出尖銳的聲音。

意識沉入黑暗之前,這是辛听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

確認了五個敵軍單位陷入沉默無力回擊後,唯一殘存的戰車型向戰域內的網絡發出廣播,宣告戰斗結束。

它還順便提交了一同進行火力支援的“試驗機”的調整請求。明明發出了優先活捉的要求,卻發動了以擊毀為目的的炮擊,為了對付一台敵機而把一整個友軍部隊拉去陪葬,看來中央處理器的判斷能力尚顯不足。

發送了請求後,它將光學傳感器瞄向癱瘓的“毀滅之力”。

包括其余四個生命體在內,敵方單位都還活著。敵單位的中央處理器十分脆弱,取出掃描時組織會被破壞,更糟的是一旦停止了生命活動就會立刻開始劣化。故而捕獲的時候要最大限度保持存活。

乘坐這台“毀滅之力”的敵軍單位。

其處理性能之高,甚至彌補了機體性能上的差距。若能使用到自軍戰機上,一定能夠進一步提升戰績。

就在這時,敵我識別單元探測到了迅速接近的友軍戰機的應答信號。

是不屬于任何一個戰斗部隊的重戰車型。或許是感知到了炮聲而前來——

一陣巨響。

炮塔正面足以抵擋同型號戰車型主炮的零距離抵近射擊的、相當于六百五十毫米厚度沖壓鋼板強度的復合裝甲,被一百五十五毫米高速穿甲彈的直線射擊輕而易舉地擊穿。

重戰車型的炮擊。即使是不知恐懼和驚訝的自動機器,也花了一定時間搞清楚狀況。畢竟,這對于它們來說,是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可能是誤傷友軍(friendly fire)——不,雙方的敵我識別單元之間進行了通訊。對方明知是友軍,卻仍發動了攻擊。即,它是敵人。

所幸它使用的炮彈是舊式鎢芯的高速穿甲彈。如果是爆炸成型彈或是貧鈾彈芯的穿甲彈,被擊中後機體內部就會被灼穿,一發斃命。更新敵我識別情報,登錄為敵機。通過戰術數據鏈報告遇敵情況,準備應對——

第二發炮彈。

幾乎是緊接著第一發襲來,把勉強躲過第一擊的中央處理器徹底粉碎破壞。

為了不引發戰機自爆而傷及近處的“毀滅之力”,重戰車型故意沒有使用爆炸成型彈而是用了高速穿甲彈——被擊毀的戰車型自然無從理解這一點。

從重戰車型的機體中伸出了由銀色的納米機械形成的“手”——破碎的光學傳感器捕獲了這一景象後,戰車型便停止了一切活動。

***

辛做了一個夢。

夢中,自己是一個小孩子,正在被某個人抱著移動。除了那個人以外,周圍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那是從機械亡靈的聲音中經常能感受到的,沉在意識和靈魂底部的黑暗深處。

抬起頭,看到了哥哥的臉龐。

那模樣比自己的記憶中更大了幾歲,大概二十出頭,……恐怕是死時的年紀。

“哥哥……?”

雷笑了。他的笑容是那麼溫柔,那麼令人懷念。

“醒了嗎”

他停下腳步,蹲下身,把辛放到地上。幼小的身軀不易保持平衡,辛搖晃了一下才站穩,然後再次抬起頭。

雷仍然蹲著身子,卻還是比辛要高一些。看著辛的眼楮,他說道。

“我就到這里為止了。接下來的路,你自己能走的吧。你還有同伴陪著你”

說著,雷站起身。

辛依然略微仰著頭,——哥哥明明站起來了,四目之間的距離卻幾乎沒有改變。

“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辛立刻低頭,發覺自己已經變回了十六歲的身軀。

哥哥——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因為,所謂亡靈,所謂逝者,本來是無法與活人交談的。

看著辛沉默的視線,雷忽然露出痛苦難忍的表情。

雷伸出手,輕撫頸部的傷痕。哥哥寬闊的手掌,一如那恐怖的夜晚,一如那落雪的戰場。

“對不起啊。很疼吧。……我沒能死成,結果一直在呼喚你,把你叫到這種地方來”

不是這樣的。辛想要回答。他試圖搖頭否定,卻發現身體不听使喚,紋絲不動。

說不疼那是假的。感受到的憎恨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听著“這都是你的錯”的叫聲,每天晚上都夢到被扼住喉嚨的那個夜晚。堵上耳朵也不會消失的慘叫聲,一直都在持續不斷地告訴他,到最後都不會原諒他。為此,他痛苦不堪。

然而,也正因為此,他才得以來到這里。

與“軍團”的無盡廝殺也好,終會無謂地死去的戰場上的每一天也好,戰隊全員盡數陣亡、只剩下他一人的孤獨夜晚也好,——都是因為有送走哥哥的目的與信念,才堅持挺了過來。

不然,他早就忍受不住,橫尸角落了。

因為有你在。因為有你,即使已經死去,也仍然在前方等待。

想說的話無窮無盡,卻偏偏說不出來。

“已經不必被我連累了。忘了我吧”

我不要。

“啊……不,還是希望你能記得我。如果你能在接下來屬于你自己的人生里,得到自由和幸福之後,偶爾能想起我的話,就好了”

哥哥。

雷笑了。

“這次,我就不等你了。……因為我已經等累了。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好好活下去吧。祝你幸福”

手松開了。

轉過身,逐漸走進黑暗之中。

走進父親、母親、還有並肩戰斗的無數同伴們滑落的深淵中。

如果去了那兒,就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見不到了。

忽然,身體解開了束縛。

“哥哥”

他伸出手,卻無法觸及。他喊出聲音,卻無法傳遞。

分隔生與死的某個界限橫亙在眼前,他再也邁不出追趕哥哥的一步。

“哥哥!”

雷回過頭,沖他露出微笑,然後便溶解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和那場戰斗的結尾——在伸手不及的前方溶于光芒中的、哥哥溫柔寬闊的手一樣。

明知無力回天,卻仍然盡力伸出手。

“哥哥”

辛被自己的聲音驚醒。

盯著昏暗而毫無生機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辛眨了眨焦點仍然發散的血紅色雙眸。

從未見過的雪白天花板。圍在四周的同樣雪白而冰冷的牆壁。有節奏地發出電子音的監視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他正躺在狹小房間內一張很干淨的床上,身體上附有點滴的輸液管,還有一些線纜連到監視儀上。對于從小便被送到強制收容所、幾乎沒有接受過正規醫療的辛來說,很難想到這里是所謂的病房。

鼻尖忽然涌上一陣酸楚,他伸出左手,捂住雙眼。

強烈的安心感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同樣程度的失落感從心中猛然溢出,模糊了視野。

他終于想起來了。

實際上——他不願失去。

左臂上除了輸液管,似乎還連著其它傳感器,一動胳膊,便響起了警告音。聲音十分輕柔,比起警告,更像是提醒被監視人的甦醒。

床邊的白色牆壁逐漸消失而變得透明,另一側出現了穿著西裝的中年男性的身影。

黑琥珀種的男子戴著高度數的銀框圓眼鏡,黑發中摻著幾縷白色,頗有一副學者的模樣。他的身後站著護士,再往後是與這個房間一樣毫無生氣的通道。剛才變得透明的這個“牆壁”似乎就是房間的門。通道對面也能看到同樣構造的門,看來兩側也並列有好幾個類似這樣的房間。

“……你醒了嗎”

平穩的聲音,讓他想起了某個早已忘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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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3 pm

不明就里的辛想要開口提問,卻發不出聲音。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不由得呻吟。只見後面的護士皺起眉頭。

“閣下,他才剛剛恢復意識,手術後仍然在發燒,最好還是不要……”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他說幾句話而已”

男子露出平穩的笑容回應護士的抱怨,然後伸出右手觸踫房門。

那是軍人的手。朦朧中,辛如此想到。堅硬而厚重的手掌,表示他習慣使用手槍。唯有戴在無名指上的銀色指環令辛在意。

“你好。……首先,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如此簡單的問題,本不需要思考,然而辛卻花費了相當的時間從記憶中尋出答案。腦袋轉不起來。他不知道這是麻醉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曾經也有人像這樣問過他的名字——當時的記憶掠過腦海,他便下意識地照著回答。

只覺得,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銀白色長發。

“辛艾……諾贊”

男子點了點頭。

“我是厄倫斯特‧齊默爾曼(Ernst Zimerman),吉亞迪共和聯邦的臨時大總統”

***

那一天,聯邦國家頻道播放的新聞節目中,報道了似乎是來自他國的五名少年士兵在西部戰線的境界線上被發現並得到保護。

據說,五名少年均被前線部隊擊破的“獵首”重戰車型囚禁。

從他們穿著的野戰服以及一並回收的型號不明的多足戰機上搭載的操作系統(OS)來看,他們很有可能是來自西邊鄰國桑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士兵。

聯邦市民沸騰了。沒想到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存活的國家。我們並不是孤獨的。

同時,人們擔心著鄰國的境遇。難道說共和國已經被逼到極限,不得不把這麼小的孩子們派到前線戰斗嗎。

終于,隨著少年們的審訊記錄被公之于眾,人們明白了他們被派上戰場背後令人發指的理由,心中的擔憂轉為憤怒。

對于來自鄰國的少年,大部分人們仍然表現出了同情。

可憐的孩子們,受到祖國的迫害,卻仍挺身戰斗,一路奔逃,才終于抵達了這里。

至少,應該讓他們在聯邦度過平穩幸福的生活。

***

“——以上就是你們受到我軍保護後發生的事情。不知你還記得多少呢”

听到問題,辛開始思考該如何作答,同時感覺大腦正在徐徐開始運轉。

忽然,他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狀況,便立刻回望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難道。

“啊啊”只見厄倫斯特笑了。

“抱歉抱歉。因為你在睡覺,就把牆壁的透光率調到零了……也難怪你會擔心。……稍微等一下”

男子回過頭,沖身後的護士說了些什麼,只見左右牆壁中的色素立刻開始分解消失。

變得透明的牆壁另一側,是與這里同樣毫無生機的幾個房間。在左側的四個相鄰的房間內,分別看到了同伴們的身影。

隔壁的萊頓先是松了口氣,然後皺起眉頭。

“你睡了整整三天”

聲音依舊是從天花板上的揚聲器傳來的。

為什麼不用感官同步——辛疑惑著,忽然發現根本無法啟動。後頸部曾經植入了陣列器的地方隱隱作痛。處理單元獨自無法摘除的耳飾也不見了。

“……怎麼回事”

沒有主語和謂語,只是一個疑問詞。然而對方似乎明白了。萊頓聳了聳肩。

“誰知道。我們醒來之後,也是被關在這個房間里。他們說我們被重戰車型抓住了,……不過誰也沒看見過”

辛想起剛才做的夢。

明明已經送走了的、被囚禁在重戰車型最深處的哥哥。

不知為何,他現在知道,哥哥真的已經不在了。

不過他不覺得有必要說出來,輕輕搖了搖頭,立刻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他不由得緊閉雙眼。見此,賽歐擔心地皺起眉。

“難受的話就不要硬撐著了。你可是昨天才從集中治療室出來的,還要靜養一陣才行。……科蓮娜一直哭個不停,直到看到你出來才好不容易停住”

“誰哭了!”

眼楮腫得通紅的科蓮娜大聲抗議,卻被眾人無視了。

最遠處房間里,安珠靜靜地盯著辛,露出如白花綻放一般溫婉動人的笑容。

辛知道那是她真的生氣了的表情,不由得移開了目光。

“辛,我知道你現在傷還沒好,不過等你好了,別忘了要挨我一巴掌哦?”

“不好意思,我們都同意。下次要是再這麼做,我就真的揍你了”

听到賽歐接過話頭,辛略顯難堪。

“……我又沒打算去死”

“一回事。就算你沒想去死,你也知道自己一定會死的”

如果繼續引開“軍團”的話,早晚會因機體的損耗或用完彈藥而沒命的。

“你以為我們沒想過啊。所以才更不能原諒你的做法。因為你知道,因為你能,那種想法太自私了。……絕不許你再那麼做”

“人家可是擔心死了”

科蓮娜再次變得淚眼汪汪。辛閉上眼楮,靠在枕頭上。

“——是我錯了”

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厄倫斯特微笑著接過話頭。

“把你們關在這里,主要是擔心生物侵害(biohazard),沒別的意思,放心吧。畢竟,你們可是我們建國以來第一批來自外國的客人呢。——歡迎來到吉亞迪聯邦!”

厄倫斯特夸張地揚起雙臂,換來的是沉默和冷淡的目光。然而他只是聳了聳肩,絲毫不顯在意。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不論你們還是我們,都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所以,如果想起來了什麼,還希望能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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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3 pm

他舉起手制止了揚起眉毛剛要說些什麼的賽歐,然後露出苦笑。

“你們有的是時間,不用急,慢慢想就好。現在說太多話會累著,……而且我也快要被某個可怕的大姐姐痛罵了”

站在身後的護士正不怒自威地低頭盯著大總統的後背。

正如那個叫大總統還是什麼的人的思慮一般,長時間保持清醒對于尚未痊愈的辛而言似乎仍難以承受。待他們離去後不久,辛就又睡著了。

看到還沒好好說上幾句就睡著了的辛,科蓮娜差點又哭出來,一旁的安珠和賽歐分別在安撫和捉弄。三天前在這兒醒來的時候,看到不見了辛的身影,科蓮娜立刻嚎啕大哭,至今仍然動不動就會掉眼淚。

這也難怪。萊頓盤腿坐在如監獄般狹小的房間的床上,如此想到。

拋開被關起來這一點不談,他們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每日三餐都是正常的食物,房間和床也極為整潔。單獨進行的審問和調查也平安無事。包括因重傷而需要緊急手術的辛在內,眾人均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治療。若換成是共和國,辛恐怕早就被丟在一邊任由他死去了。

然而,這不能成為信任對方的理由。

他們可是被祖國當成人模樣的家畜對待。就算對方同樣是人類,就算這里是旅途的終點,他們也並沒有天真到期待無條件獲得保護和援助的地步。

要麼一直被關在這里,要麼吐出所有知道的情報以後,——被處理掉吧。

總之,目前無法動身。而且,辛仍然需要接受他們的治療。

真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迎來結尾啊。望著狹小房間內沒有窗戶不見天日的天花板,萊頓用鼻子長呼出一口氣。

雖然聯邦內的輿論一邊倒地同情著少年們,然而身為國家的領導人,可不能也簡單地只憑同情和憐憫行事。

從住院樓的隔離區(shelter module)進入與之相連的醫療區(hospital module)後,厄倫斯特來到成為臨時會議室的門診室。

“分析結果怎麼樣了?”

用于應對生物侵害的隔離區同時也可用作俘虜的監獄,各房間內均安裝有攝像頭及各類監視設備。

情報部門的官員將綜合了所有數據得出的分析結果顯示在全息屏幕上。

“我認為,可以判定他們不是來自桑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或其它國家的間諜”

少年們雖然心懷警惕,但並沒有露出接受過反偵察訓練的跡象。例如,即使是瑣碎的雜談,從成員發言的頻率、問題的焦點、名字被提及的次數等,仍然可以推斷出集團內的上下級關系。然而,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分析。

就算他們受到過足以欺騙計算機分析的訓練,他們的祖國也沒有必要命令他們穿過必死無疑的“軍團”控制區域。因為,由于蜉蝣型無人機的電磁干擾,目前聯邦和共和國甚至無法相互確認對方的存在。

“他們警惕的程度可能有些過頭了,不過如果他們的遭遇真的如本人所說,那反而就是很正常的。那個副隊長——是叫萊頓吧——一直都很緊張,但看隊長的那個樣子,也就不難理解了。畢竟,他相當于是我們手里的人質”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那個打算,而且那個少年雖然態度不討人喜歡但還是會老實地回答提問,也沒必要以人質相要挾。

即便如此,那也不是出于信任,而是不願因無謂的拒絕而被強迫審訊。對于他們來說,共和國絕不是值得舍身保衛的祖國。

“還有一個事——有沒有可能感染了新型‘軍團’或是來自它們的生化武器?”

“最終結論要等到所有檢查結束後才能知道,不過根據目前得到的檢查結果和搬運後的掃描結果來看,沒有任何異常。而且,‘軍團’應該是無法制造任何擬人或是生物類的兵器吧?”

“軍團”無法制造或使用任何生物兵器——包括狹義的病毒或細菌武器在內的任何有機體的軍事利用——和模仿了已知生命體的外形的兵器。它們的程序中設定了這樣一條嚴格的禁令(protect)。

考慮到“軍團”原本是帝國用于鎮壓外敵而制造的兵器,這一點也不難理解。不論是一旦使用便無法區分敵我的生物兵器,還是難以辨別是人還是機器的擬人兵器,最終處理起來都很麻煩。自行地雷的長相極為丑陋也是出于這個考慮。

插一句題外話,因對生物兵器的定義過于嚴苛,即使是登錄為友軍的人類拿著一把刀也會被認定為觸犯了禁令,結果舊帝國軍完全無法讓“軍團”與人類軍隊共同作戰,淪為笑柄。

不過,“軍團”的控制系統、尤其是里面的戰略戰術程序算法以極為復雜的方式被加密,再加上戰機的構造使得中彈時誘發爆炸從而將內部結構徹底燒毀,導致對“軍團”的分析幾乎毫無進展。如今已經確認存在依照陣亡者大腦結構克服了壽命限制的個體,那麼至少還是需要注意一下的。

“唯一一個比較在意的有機設備,也的確如他們所說,只是通訊設備而已。焰紅種中偶爾會出現能夠與血親之間心靈感應的人群,這個設備用人工的方式制造出了同樣的效果”

“很超前啊”

“是的。把證言和任務記錄器(mission recorder)中有關控制區域的情報也考慮在內,如果他們是間諜,這見面禮也太豐厚了”

因蜉蝣型無人機的電磁干擾,聯邦各戰線之間無法使用無線電聯系。

“回收的戰機——是叫‘毀滅之力’對吧。且不論機體的性能,里面的戰斗數據實在是漂亮。駕駛員是那個隊長少年吧。等他傷愈了,一定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想什麼呢,優先的可是我們。我們要直接讓他們當測試駕駛員,才不會送到你們那兒去。高機動性的實戰數據,以及實戰的經驗——和我的試驗機可是珠聯璧合。讓他們去開那個傻乎乎的‘瓦納爾剛’太浪費了”

“你說什麼,蜘蛛怪女”

“你有意見嗎,甲殼蟲”

“聊天的話,等他們安定下來願意聊天了再談不遲,不過不許讓他們當駕駛員。那樣做,和共和國又有什麼區別”

厄倫斯特淡淡地說道。剛要吵起來的兩名指揮官也閉上了嘴。

“凡事都有報應。他們冒死戰斗到現在,理應得到平穩的生活。既然他們的祖國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們聯邦就更應該堅守正義。這才是人類應具有的理想和信念”

西方面軍的司令員開了口。

“……果然,還是把他們處決掉,更有利于聯邦的安全吧”

“中將,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談完了,你也接受了結論不是嗎”

“是的。不過,就像閣下您堅守理想一樣,對于我們軍人而言,保證國民的安全是最優先的事項。至少在預定的隔離期間,我們會依照規定,對他們進行徹底的檢查和問詢”

“這是自然。為了以防萬一,保護了他們的士兵們也送到隔離室了,對吧?”

畢竟目前尚無法排除攜帶了潛伏期內病原體的可能。

而且——

忽然,厄倫斯特露出輕松的笑容。

“再說了,……他們的入境手續要怎麼辦呢。一直忙著對付‘軍團’,結果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了”

眼下,相關方面的負責人正忙著依據現有法律規定,辦理必要的手續。

***

“所以,從今天起,你們就是聯邦的公民了”

“……隔了一個月露面,開口第一句就是‘所以’,你不覺得奇葩嗎”

隔離室強化玻璃後面的萊頓回答的語氣仍然帶著刺,不過最初的警惕已經不見,現在只是單純感到不滿而已。

厄倫斯特的笑容絲毫不為所動。這也難怪,他想到。

本來就是喜歡活蹦亂跳的年紀,卻在這種地方被關了一個月,天天都是各種無聊的檢查,會發一兩句牢騷很正常。看到他們表現出與年齡相符的稚嫩,他反而感到一絲寬慰。

“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就由我來照顧你們。你們就先好好休息,仔細看看這個國家,然後再慢慢思考以後的事情吧”

以後的事情。

實際上,有關今後處境的問題,早已由負責人向他們解釋過了,也詢問了他們各自的意願。厄倫斯特早已看過了報告文件。

五人均希望參軍。

是負責人沒解釋清楚嗎,還是他們誤會了什麼嗎,……還是說,他們除了戰場以外便一無所知嗎。

從護士、醫生和咨詢師處也得到了類似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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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3 pm

他們一致認為,那種房間里根本沒法待著。

被禁閉的不安,難以排遣的無聊,以及更重要的是對戰況的好奇,和沒能出現在應該在的地方的焦躁。

逃脫了共和國的統治,脫離了地獄般的戰場,……卻仍然沒有擺脫心理上的迫害。

賽歐嗤笑。

“你確定嗎?我們可是從敵國出逃、穿過敵人控制區域到這兒的來路不明的孩子們,把我們處決掉不是更輕松省事嗎?”

“你想讓我們殺死你嗎?”

厄倫斯特微笑著反問。賽歐陷入沉默。

他明白。他們不是想被殺死,而是只能用至今為止的生活來揣測這個新的環境。

這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事,他們沒有錯。

辛靜靜開口。

時隔一個月,看到他的傷口徹底痊愈,厄倫斯特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救了我們,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因為沒有好處而對眼前的孩子見死不救,到頭來對雙方都是不利的。互相幫助是維持共同體最基本的精神。……而且,”

忽然,厄倫斯特咧嘴一笑。

那個笑容是如此刻薄冷酷,以至于見慣了地獄之景的孩子們都不由得為之膽寒。

“來路不明——如果真的要以這種理由殺死孩子才能生存下去的話,人類還是早點滅亡為好”

隔離室的大門打開,听到換好衣服——在前線沒法準備常服,只好用聯邦的軍服代替——後出來的指令,少年們似乎仍然心存懷疑。

是被帶到某個地方行刑,還是被送到某個實驗室或牢房里。不論如何,若只是要簡單地處刑,他們寧可出逃,然後從背後被射殺。

看到他們尋找可乘之機的樣子,厄倫斯特一邊裝作沒看見,一邊暗暗命令周圍加強警戒。雖然說就算他們出逃也不會從背後開槍,不過押送過程中如果出現意外而受傷了也怪麻煩的。

直到被送上運輸機、飛機從城市上空掠過時,他們開始懷疑起來。

運輸機降落在首都近郊的基地。坐上安排好的汽車後,他們才徹底懵了。

汽車駛出基地大門,進入吉亞迪聯邦首都聖耶德(St. Yedder)的主干道。

“……啊”

科蓮娜忍不住叫了一聲,然後趴在窗前。安珠和賽歐也緊隨其後。辛和萊頓雖然沒有像他們那樣明顯,不過也屏住呼吸,目不轉楮地盯著窗外。

許多的——數不勝數的人,和他們相同或是不同顏色的人,在街頭熙熙攘攘。

年幼的少女握著父母的手開心地說著什麼。年邁的夫婦坐在咖啡店的露天席位。放學回來的學生們嬉戲打鬧,笑成一團。熱戀中的男女正在向花店的售貨員詢問。

眼中一陣濕潤,視界變得模糊。那是懷舊,是悼念,也是陌生與隔絕。

窗外,是他們時隔九年終于重新見到的,平常而平和的街道風景。

“——總算來了,被國家放逐的可憐蟲們”

汽車停在位于安靜的住宅區一角的房子前。這里是厄倫斯特的私宅,只不過他很少回來,平常都是住在辦公廳里。

且不論這些,剛踏進大廳便听到這麼一番話,厄倫斯特不由得按住額頭,少年們則是不解地歪著頭。

一個年幼的女孩,黑發紅眸,大概剛滿十歲,用尖銳的嗓音,以近乎嘲弄的游刃有余的態度說道。她還特地搬來一個台座,兩腳微張站在上面,高高在上一般抱起雙臂揚起下顎。

“我大吉亞迪帝國滿懷慈悲與同情,歡迎汝等可憐之蟲。不求下賤之人有何回報,你們心懷感激接受便好!”

她伸出手指向辛。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居然正確地判斷出小隊的上下級關系,的確令人佩服,不過——

“大膽紅眼毛孩,為何回頭看!”

“……還以為後面有人”

自然,辛的聲音極為冷淡。

“剛才關門的不就是汝嗎!汝在把妾身當成傻子嗎!?”

辛沒有回答,不過心里八成就是那樣想的。

“……所以才說共和國來的下賤之人都是……就算汝有帝國貴族的血統——”

說到一半,少女的紅色雙眸忽然“看到”了另外的某個東西。

“……汝的脖子怎麼了……?”

“、”

瞬間,辛倒吸一口氣。

低頭看著女孩的血紅色雙眼逐漸變得愈發寒冷,令女孩不由得膽怯。

厄倫斯特嘆了口氣。他雖然也看到了辛的脖子上的傷痕(現在被軍服的衣領蓋住看不到),不過尚沒有詢問那個傷勢的來由。

“夠了,弗雷德莉卡。我跟你說過他們的情況吧。……每個人都有不願被提及的傷痛,你應該也是一樣吧”

“……抱歉”

意外地,少女老實地低下了頭。

看到女孩順從的模樣,萊頓轉向厄倫斯特。

“你的女兒嗎?……可能輪不到我來說,不過還是再多管教一下比較好吧”

“哦,不,她不是我的女兒”

“誰願意當這個吊兒郎當的家伙的女兒”

說完,女孩用力挺起扁平的胸膛,結果身子踉蹌了一下,倒也透出幾分天真的可愛。

“妾身是”

“弗雷德莉卡‧羅森福特。事出有因,她暫時由我來照看”

弗雷德莉卡不滿地瞪了厄倫斯特一眼,後者裝作沒看見。

“因為解釋起來很麻煩,文件上就先登記為我的女兒了。哦,你們現在也暫時是我的養子。……願意的話,管我叫父親也沒關系哦?”

少頃的沉默。

“……我開玩笑啦。你們也用不著那麼明顯地露出不願意的表情吧……”

連辛也投來了冰冷的目光。

“好啦,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你們就要住在一起了。雖然這孩子不太懂事,不過希望你們能把他當成妹妹一樣,和她友好相處”

弗雷德莉卡嘲諷一般揚起嘴角。

“汝等可憐蟲們遭到戰爭和迫害,想必內心已是傷痕累累,妾身就相當于是為了撫平汝等之心靈而安排的寵物吧”

辛微微皺眉。弗雷德莉卡則是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嗤笑著,似是說“你們怎麼可能明白”。

“不只是妾身,這群家伙為汝等準備的一切皆是如此。安全舒適的房屋,母親一般的女僕,父親一般的監護人,可愛伶俐的妹妹——這一切,都是聯邦政府考慮到汝等早年失去親人和家庭而精心安排的。……各位兄長盡情寵溺妾身便好。同為可憐之人,何不相親相愛,共同——哇呀!?”

那就先這樣吧——辛一語不發地伸出手,動作粗暴地揉了揉弗雷德莉卡的頭發,後者頓時發出一聲尖叫。她拼命搖了搖頭甩開辛的手,然後攀到身後金發碧眼的縴瘦女僕的身上號哭。

“嗚哇——,泰蕾莎!他們這麼快就欺負妾身了!”

“好啦好啦,弗雷德莉卡大小姐。剛才從頭到尾可都是您不好哦”

泰蕾莎溫柔地補了一刀後,冰雪女王一般的面孔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各位路上辛苦了吧。要不要先來一杯咖啡呢”

比平時略為提前吃過了晚飯後,五人回到各自被分配的房間里,很快便睡著了。

這也難怪。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喝著咖啡的厄倫斯特如此想到。這個早已住慣了的安逸城市中閑適的宅邸,對于長期與此隔絕的他們來說,已相當于另一個世界,會感到疲憊是很正常的。

弗雷德莉卡來到餐廳,她正不滿地嘟著嘴。

“……他們都睡著了。本想听他們講述共和國的事情,真是沒趣”

只不過她小巧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副撲克牌,顯然是想以听故事為借口找他們玩。

“要不要來一杯牛奶呢,前任陛下?”

“住嘴,沒出息的家伙,妾身可不記得曾退位過。還有,誰要喝牛奶,妾身已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睡覺前喝咖啡可不好啊”

這時,打掃完畢、準備好明早食材的泰蕾莎端著咖啡進來了。她拿起一杯,另一杯遞給弗雷德莉卡。

“辛苦你了,泰蕾莎”

“哪里。那些孩子正值長身體的年紀,吃的可不少,我做起飯來也很有勁頭呢”

她那青藍色的眼瞳沖他瞄了一眼,目光中飽含埋怨。因事務繁忙,厄倫斯特經常久不歸家。弗雷德莉卡大小姐總是一個人吃飯,太寂寞了——她罕見地發了牢騷,對此他仍記憶猶新。

“抱歉了。……以後可能也要讓你受累”

五個孩子,除了迫害和戰場、惡意和死亡之外一無所知。

對他們而言,習慣安逸和善意,或許比習慣與之相反的世界困難得多。

“老爺言重了。照顧老爺本就是我的工作”

“……你覺得我是多管閑事嗎?”

泰蕾莎不答話,只是靜靜地迎著他的視線。

明明與心中最愛的女性分毫不差,簡直是從鏡子里跳出來的一樣,然而她的內心卻未曾有過一絲的波瀾。

“或許只是愚蠢的補償吧。……我是在讓他們代替我嗎?”

“——不,老爺”

與話語相反,泰蕾莎的聲音極為寒冷。平素宛如冰雪女王的她的面龐,如今卻是名副其實地冰冷無比。

特蕾莎曾說,在你的面前我只能是這副模樣。這也恰是厄倫斯特所期望的。

虛幻的原諒,實在是與他過于不相稱。

“沒有人可以代替別人。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弗雷德莉卡淡淡地開了口。

“可人們還是會選擇贖清罪過,不論是以何種形式”

厄倫斯特呷了一口咖啡。

“你指的是誰呢,女王陛下?”

“是……”

說到一半,弗雷德莉卡閉上了嘴。

杯中咖啡的液面漾起細微的波紋,宛如內心被丟入一塊石頭。看著陣陣漣漪,她抿緊嘴唇。

听到他的事跡,看到相關的資料時,她愣住了。

不論是看到照片,還是今天看到真人,她都難以抑制內心的驚愕。

不論是年齡、血統、看向她的雙眼的色彩,還是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相似呢。

相似到若不當作別人、不當作與自己一樣即將被鳥籠一般的安逸囚禁的可憐之人而劃清界限,就會忍不住將他與心中的那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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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穿過戰場 第三章 到那遙遠的天邊(wild blue yonder)
(譯注︰為美國空軍軍歌標題)

聯邦首都聖耶德位于共和國東部戰線第一戰區以北二百多公里。冬天,這里被皚皚白雪覆蓋,一片靜謐。

來到通往廣場的大路上,辛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在飄雪中略顯模糊的市政廳鐘塔。一大早,石磚路面上的積雪就被掃淨,商店前的廣場中央立著一顆高大的松樹,據說是用來在聖誕節作為裝飾的。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雪了。

他本以為自己的尸骸會躺在戰場上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落在上面的積雪會隨著春日的到來逐漸融化。

而現在,自己卻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遠離了槍炮聲,抬頭望著紛飛的雪花,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張開嘴呼出一口氣,凝結成白色的霧,與曾經在戰場上、被白雪覆蓋的教堂廢墟前的廣場時一模一樣,只是身上穿著的厚厚的毛絨大衣比起那個時候要暖和許多。

辛輕輕搖了搖頭,再次邁開腳步,踏上雪中的道路。

位于聯邦首都中心街道、面朝市政廳廣場的舊帝國帝都中央圖書館中開足了暖氣。辛脫下外套,拂掉上面沾著的雪,走進圖書館。他已經連續一個多月來這里了,和里面的管理員也逐漸熟絡起來。簡單地打過招呼後,辛隨心所向地穿過一排排書架。

圖書館碩大的廳堂足足有五層樓高,周圍是呈放射線狀筆直延伸的副樓,里面擺滿了抵著天花板的書架。大廳穹頂上刻著精致的螺線花紋,形似夏日的星座,美不勝收。對于從未有過公休日——倒不如說從來就沒有在意日期——的辛來說,“工作日正午時分”的人煙稀少的圖書館內獨有的靜謐氛圍仍然不太適應。

“——嗯”

忽然,他在平素不曾留意的兒童書籍的書架前停下腳步。矮小的書架上擺著幾本畫冊,封面朝外。其中一本覺得有些眼熟,便伸手拿起紙張已泛黃的書本。

他並不是熟悉這本書,而是熟悉封面上的圖畫。

那是舉著一把長劍的無頭骸骨騎士。

哥哥的——……

隨手翻開書頁,卻已不記得故事的內容。雖然覺得好像在哪兒看過,但故事本身的框架並無特異之處,或許是他記錯了。骸骨騎士,是懲惡揚善、劫富濟貧的正義英雄。

然而,看著畫面中文字的時候,耳邊仿佛響起了哥哥的聲音。

翻過書頁的寬大的手掌。不知從何時起逐漸變得低沉的嗓音。每天晚上,他都央求哥哥念給他听。

那個哥哥,已經不在了。

——對不起啊。

最後的那一句話,以及和生前最後的那次一樣、離開到遙不可及之處的背影。

這時,他注意到在不遠處停住的腳步聲。

扭頭看去,只見是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女孩。她頭上戴著蓋住耳朵的毛絨帽子,碩大的銀色雙眸睜得圓圓的。

辛意識到女孩正在盯著他手中的畫冊,于是啪嗒一聲合上書遞給她。女孩似乎有些怕生,猶豫了片刻後,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接過畫冊,然後轉過身跑開了。

然而很快,她便被與辛年紀相仿的少年帶著回到辛的身邊。

看到少年銀白色的頭發,以及鏡片後面同樣是銀色的雙眸,辛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白銀種(selena)——是白發種(Alba)。

這兒不是共和國的前線八十六區,面前的少年也不是共和國人。辛明白這一點,卻仍然難以自已。

“抱歉,我的妹妹失禮了”

“……哦,沒關系,我沒有在看”

少年揚起眉角。

“那不行。得到別人的幫助或饋贈,一定要說謝謝。這種事情必須從小教育好”

說著,他輕輕推了推女孩的後背,示意她上前。女孩躊躇了片刻後,終于用小得可憐的聲音嘀咕了些什麼,然後再次邁著碎步跑開了。

“啊、喂!……哎,真是的”

被女性圖書管理員用銳利的目光一瞪,少年立刻閉上了嘴。

看到黑發碧眼的管理員責備白銀種的少年,辛總覺得有些奇怪。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的確來到了異國他鄉。

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轉向辛低下頭。

“謝謝你。抱歉,把你卷進家事了”

听到他極為規矩的道歉,辛感到一絲好奇。

少年近乎頑苛的認真勁,加上他同樣銀色的頭發和眼楮,不由得讓辛想起了從未謀面的最後一任指揮官(handler)。

“沒事。當哥哥的真不容易啊”

“她太怕生了。也不知道是隨了誰的性格”

他無奈地垂下雙肩,然後忽然有些不解地歪起頭。

“那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最近一段時間經常能在這兒看到你。你不去上學嗎?”

聯邦暫且實行六年義務教育制度,之後的學習是自願自費的。說“暫且”是因為這一制度九年前才開始實行,遠離首都的許多地區尚沒有足夠的教育資源,缺少教師,有的地方甚至連學校都沒有。

而並非土生土長的聯邦公民——以八十六的身份在收容所和戰場上生活多年、兩個月前才剛剛得到聯邦的庇護——的辛,自然沒有就讀于任何學校。

厄倫斯特倒是說過,等到來年春天,在這里生活也該習慣了,有時間可以想一想。

“你呢?”

“咦?”

“既然在該上學的時間看到了我,說明你也經常出入這里,不是嗎?”

少年有些尷尬地苦笑。

“啊,嗯,我沒有上學。應該說是不能去上學。畢竟曾經的貴族在社會上容易遭到對立”

在公民革命之後,聯邦內的舊貴族階級被一分為二。

與大規模的農業、重工業等關乎國家命脈的大產業有關聯的貴族們在失去了階級身份與征稅權後得以繼續經營家業。他們的事業與國家的戰力直接掛鉤,與“軍團”對峙的戰爭中,若他們陷入混亂,戰局就會變得危險。類似地,不繼承家業而成為舊帝國軍士兵的貴族子弟,大多數也繼續留在了聯邦軍隊內。

另一方面,其它貴族則雖仍有權利按照普通公民的身份繼續生活,然而不會勞動且遭到舊平民階級怨恨的他們通常很難找到工作。而那些原本家產不多的底層貴族的境遇則甚至不如一般的勞動工人。

“所以我還以為你也和我一樣呢……抱歉,果然太失禮了”

看著少年充滿歉意的目光,辛搖了搖頭。

“沒關系。我不是這兒的人”

他本來是想說“不是聯邦人”的意思,但他以前曾在交談中明白了,聖耶德的居民會下意識地將其理解為“不是舊帝國首都人”的意思。說明自己是八十六太麻煩了,而且對于舊帝國首都的居民來說,首都以外的地方也相當于是“屬地”,這樣解釋別人也就不會多問,辛于是便一直使用這套說辭。

帝國曾經佔領的舊屬地中,不同地區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包括習俗、價值觀甚至部分語言在內,與舊帝國首都大相徑庭。從中理解了不必在意的話外之音後,少年松了一口氣,同時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是嗎。有著夜黑種和焰紅種的血統,卻居然不是帝國首都的人,這還真少見……哦,我又失禮了,真對不起”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然後露出笑容,眼鏡後面的白色雙眸中也充滿了笑意。

“我叫尤金‧蘭茨。不介意的話,以後也請多關照了”

“——大概就是這樣。他們來這兒已經有一個月了,看樣子也習慣了這兒的生活”

厄倫斯特一開始說過“仔細看看這個國家,然後再慢慢思考以後的事情”,讓得到保護的少年們自由地外出散步,不過畢竟不能把剛剛來到異鄉的孩子們直接趕到大街上。

最初的幾天,他安排了幾名與他們年齡相近的專員導游,待他們熟悉了一些之後,專員便從遠處暗中監護,同時將他們的行動報告給秘書,由秘書總括後再匯報給厄倫斯特。此刻,厄倫斯特正將堆積如山的電子文檔逐個審閱。他開口說著,眼楮卻仍然緊盯著辦公桌上的終端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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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2月 21, 2018 5:28 pm

“沒錯。昨天看了一天的戰爭史書籍,前天是哲學書,大前天去了烈士墓園,可今天卻不知為何拿起了一本畫冊。雖然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腦子里在想些什麼,不過交到朋友了可是個好事情。今天是不是該煮紅豆飯了!”

“都不知道紅豆飯是什麼東西就要煮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您可千萬別那麼做”

“再說了,看您那樣子,今天回得去嗎?還有,剛才萊頓把換洗的衣服拿來了,順便還告了泰蕾莎小姐的狀,您到底讓他們做了些什麼啊”

遠東黑種和黑鐵種的兩名秘書語氣平淡地吐槽,不過厄倫斯特絲毫不在意。

“換洗的衣服是因為房子里有洗衣機,所以萊頓每天都穿著同樣一件外套,泰蕾莎應該只是故意找茬而已吧。哦,不過今天我一定會回去的,你們也要回家去!今天可是平安夜!”

“嘛,那就謝謝您了”

“機會難得,要不要順便買點禮物回去呢。不知道共和國有沒有在平安夜晚上送禮物的習慣”

“好像是有的。……只是不知道那些孩子們是否還記得了”

“忘了的話重新記住就好了。……唔,買什麼禮物好呢……”

厄倫斯特兩眼仍然緊盯著屏幕,嘴角卻是露出雀躍般的微笑。只是今天公務依舊繁忙,恐怕難以準備什麼像樣的禮物就是了。

來到聖耶德已近一月,少年們好像已經開始學會如何享受和平的生活了。萊頓在做摩托快遞的兼職,安珠參加了料理培訓教室,賽歐抱著素描簿穿梭于街道,科蓮娜鐘情于逛街,而辛則是頻繁出入圖書館和博物館。他們各自也都結識了一兩個熟人或朋友。

太好了。他打心底想到。

已經沒有人再提起參軍的事情了。他們似乎終于擺脫了祖國強加的迫害,……以及被迫習得的戰斗意識。

他們已經不再是“八十六”了。

“……等到了春天,就該考慮他們的志願了”

窗外,北國漫長的冬季,似乎正在呼喚著明媚春日的到來。

下了一整夜的雪到第二天中午便停了,天空萬里無雲,碧藍如洗,映照著下方用白灰色石磚鋪成的廣場。

賽歐停下慢吞吞的腳步,抬頭仰望藍色的天空。

廣場中央種植的櫻花樹干枯漆黑的樹枝,將冬日澄澈高遠的晴空似是裁剪成一個個碎片,仿佛即將紛紛墜落一般。

降低視線,可以看到街頭電視的全息屏幕上顯示著議會的轉播畫面。

看到站在講台上穿著一如既往的普通量產外衣和眼鏡發表演講的厄倫斯特的樣子,總會覺得有些不協調。他是引領革命的英雄、任期進入第十年的臨時總統,但在賽歐的印象里,他只是偶爾回家一趟、擅自定下門限時間後對于晚歸的孩子嘮嘮叨叨地說教、與弗雷德莉卡爭奪遙控器時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吵鬧的怪叔叔而已。

至于經常是看著的新聞被切換到魔法少女動畫節目、正在看的足球比賽直播被切至某個戰隊的畫面的辛和萊頓,則只是淡淡地評論“區區半個小時的動畫片閉上嘴老老實實一起看完不就得了”。

賽歐漫不經心地听著演講的內容,似乎是有關聯邦目前的戰爭形式的發言。介紹各戰線的情況,分析戰局形式,展望未來。雖然進行分析的應該不是厄倫斯特本人,不過至少得到了來自各戰線的有關情報。和被同一份報告書糊弄了五年也沒發現——結果還是被最後一個指揮官發現了——的共和國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每晚辛收看——應該說是依舊一邊看書一邊心不在焉地听——的新聞里,報道的戰況應該也是基本上準確的。新聞的結尾必定會列出當日陣亡的將士名單。哪怕是級別最低的士兵,也會被記錄在案,所有公民不論認識與否,都會用沉默吊唁。在聯邦,這是理所當然的。十年前周邊的各國也同樣如此——只是賽歐無從知曉而已。

共和國的白豚們真的是一群腦殘啊——這樣想的同時,每每看到這些新聞,心中總會產生一股強烈的焦躁,令他坐立難安︰不能只是這樣下去,不能總是待在這里。

不由得想到。

我們,果然是。

他把素描簿夾在腋下,走在干淨得不見一片紙屑的廣場上。今天實在是有些冷,沒有見到其他同樣喜歡畫畫的孩子們出來。

在十年前的公民革命時,這座城市里據說也發生了戰斗。走在路上,偶爾能看到石磚突然變得嶄新,流經城市的河中也能看到燒斷掉落的橋架,遭到炮擊而變得殘破的歷史悠久的大教堂鐘樓原封不動地矗立在原地。塌陷的石壁上爬滿了藤蔓的樣子,在仍有人居住的城市中分外醒目,透出一股戰爭遺跡的氛圍。賽歐感到有趣,便坐在一旁畫著,結果教堂的祭司老爺爺不知為何塞給了他一塊糖。

生疏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轉過頭一看,是安珠。

“在這兒呢。你早上說要去共和廣場附近,就在這邊找來著,果然找到了”

“啊,嗯。沒想到共和廣場指的是共和國舊大使館前面的廣場……有事嗎?”

高檔的毛衣,淡色的外套,飄逸的長裙,編織的長靴。見慣了穿著野戰服的樣子,看到眼前她的這副打扮,總覺得不太習慣。包括自己在內,其他人也是一樣。雖然並不覺得不搭,但還是會感到不協調。

“來幫下忙。有行李要拿,我一個人拿不過來”

“哦,好。……我一個人夠嗎?要不要再叫人來?”

搬東西的話,女生科蓮娜和小孩子弗雷德莉卡自然排除在外。

“萊頓……在打工,沒時間吧。辛的話應該有空”

實際上所有人都是無所事事。

說著,賽歐把手伸向右耳的耳飾,試圖啟動感官同步。

“啟動”

然而手指只是在空中劃過,沒有踫到任何堅硬的物體。

“……”

對了——賽歐陷入沉默。安珠拼命忍住笑,從口袋中拿出移動電話示意,他才一臉不爽地取出自己的移動電話。

“哼,這玩意兒還真是方便啊。必須成天帶著,對方關機了就聯系不上,每個人還要保存電話號碼才行”

與第一句話相反,後面的內容和賽歐臉上的表情滿是諷刺。安珠撲哧一笑。

“用陣列器的話,更換指揮官的時候也要重新登錄聯系人不是嗎”

“反正是白豚們弄的。……那玩意兒也夠麻煩的。明明都是隨著他們方便,結果每次來的時候都廢話神多”

給處理單元們瓖嵌名為感官同步的頸環的是出于共和國軍方的便利,把用于登錄可變更數據的耳飾設計為不能獨自摘下的也是共和國。由于佩戴的時候沒有進行任何消毒,聯邦將其摘除後,耳朵上仍然留下了疤痕。賽歐自己倒無所謂,然而看到安珠和科蓮娜耳朵上的傷口,他仍然難掩憤怒。

雖說他們的……準確地說是負責與辛聯絡的指揮官頻繁更換是事實不假,然而這仍舊不是他們的責任。何況最後一任指揮官明明是和他們相同年紀的柔弱的公主,連她都承受下來了,相較之下其他人實在是一群草包。

“聯邦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居然想要那種東西。雖然我們用了這麼長時間,可連那玩意兒究竟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

“不過打仗的時候還是挺管用的吧?畢竟這邊也受到無人機群的電磁干擾。‘毀滅之力’那種會走路的棺材才是沒有什麼調查價值”

得到聯邦保護時隨身的物品,如今已經一件都不剩了。

“毀滅之力”和陣列器被某個說是想仔細研究的人拿到某個研究所調查去了。其它的物品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東西,也都交給聯邦的人處理了。

“……這麼說來,辛好像是希望能把手槍留下呢。只不過聯邦不允許一般公民持槍,請求被拒絕了”

暫且由厄倫斯特代為保管。

“說是值得懷念可能不太恰當吧。不過,畢竟他用那把手槍送了那麼多人上路。辛唯獨沒有把這件事讓其他人代行呢”

連與他相處時間最長的副隊長萊頓也沒有。

賽歐嘆了口氣。

“雖然他一直能听到也沒辦法,不過……我還是希望辛能活得更輕松一些”

賽歐覺得,那個朋友因為能听到含怨未歸的亡靈之聲,結果被死者——或者說死亡本身——束縛得太緊了。

例如,是他射殺了痛不欲生的同伴。

是他與數不盡的戰友——從最初的部隊到先鋒戰隊的成員,與他並肩戰斗又把他留在身後——立下了約定,把他們帶到生命的盡頭。

大腦的結構被“軍團”借用,不停反復著瀕死之聲的、化為“黑羊”的同伴們。

以及,……早已死去多年,卻仍然纏著他不脫身,直到不久前才徹底擊潰的,哥哥的頭顱。

安珠伏下青色的雙眸。

“或許,也有一些事情,是因為束縛才得以實現的吧”

“……那是什麼意思”

“被束縛,換個說法就是被挽留。或許,正是因為有了討伐哥哥的目的,辛才能一直留在戰場、留在這個世界上”

而挽留了他的,正是纏在頸部傷痕上的無數死者的悲嘆和詛咒,……以及尤為諷刺的,還有造成了這個傷疤的、已經不在的哥哥。

“我們是八十六,本應死在那個戰場上,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尤其是辛,他一直只想著哥哥。可現在,他已經沒有可以想念的東西了,……有點擔心他”

“……”

賽歐仍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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