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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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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2 pm

「軍團」的中央處理裝置是由流體奈米機械模仿哺乳類的中樞神經系統構築而成,所以能夠達到媲美大型哺乳動物的處理能力,但是用來維持這項構造的結構圖,卻放入了無法變更的時限及刪除程式。

『從賽歐那里听說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因為,雖然我原本就能听見「軍團」的聲音,但也只能听見它們蠢蠢欲動的聲響而已。但是從某個時期開始,就混入了人類的聲音。當時我猜得到它們「做了什麼」,卻不明白「為何」要那麼做。』

听著辛用對女性來說難以置信的粗暴手法擦干頭發之後,又听見細微的衣物摩擦聲。光從聲音就能感覺得出來衣服的質地有多差。

『既然中央處理裝置的結構圖時日無多了,只要拿別的結構圖來代替就好……而且能夠拿來代替的東西,早就近在眼前了。』

「……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在哺乳動物當中也特別發達的中樞神經系統——人類的大腦。』

蕾娜光是想像就快吐了。這種行為已然超越病態的境界,徹底踐踏了人類的尊嚴。反觀辛的聲音,卻還是那樣平淡。

『正確來說,我想應該只是復制了人腦結構而已。畢竟要是直接拿來使用很快就會腐爛,而且陣亡的人多半尸骨無存,但完整到腦部足以使用的尸體又更為稀少了。事實上,重復遇上有同樣聲音的「軍團」是常有的事情。我想凱耶也不例外,大概還存在于戰場上的某處吧。』

已經不在世上的少女嘆息聲,成了如音樂盒般無限循環的機械亡靈。

『所以,雖然稱它們為亡靈,但是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靈魂不一樣。存在的殘渣——或許這樣形容會比較貼切。它們並不具備人類原本的意識,也無法進行構通,只是復制了死亡瞬間的腦部構造,導致死前的想法不斷循環,寄宿在「軍團」體內的亡靈罷了。』

「……黑羊。」

『是的。它們就是混在「軍團【白羊】」之中,被亡靈附身的異端。雖然現在反而是黑羊佔多數就是了。』

盡管從死亡的瞬間便開始腐敗【劣化】,但仍舊是哺乳類中最為發達的人類大腦,想必能發揮出比「軍團」原本的中央處理裝置更高的處理能力。于是在失去結構圖的威脅之下,將臨終哀號納入體內的異端黑羊日益增加。

辛的聲音不知不覺浮現了對「軍團」的憐憫之情。憐憫那些失去故國,失去戰斗理由與存在意義,淪為撿拾腐肉卻還是遵照遺命死戰不休的機械亡靈。

『……我也稍微能夠理解它們之所以不停攻擊共和國【這里】的理由了。』

「咦?」

『因為它們是亡靈。理應消散卻殘存于這個世界,直到毀滅都無法回歸安寧。我想,就是因為它們渴望回歸,所以想帶著眼前的亡靈一同回歸,才會發動攻擊吧。』

「亡靈……?」

那是指誰呢?

是指明明活著,卻不被當成人類看待,從社會的角度來看與死者無異的八六嗎?

『共和國在九年前不是早就死了嗎……現在的共和國身上,難道還有半點符合五色旗建國精神的特質嗎?』

他的語氣明明如此平靜。不,正因為如此,才更令人痛心。

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與高潔。利用非正當的理由將族群分出高低,導致數百萬人犧牲卻毫無悔意的這個國家……早就沒有資格拿任何一項建國精神來夸口了。

共和國已經死了。九年前,當大多數國民決定對同胞展開迫害時,等于就是親手殺死了這個國家。

這個在老早之前便已死去,卻毫無自覺苟存于世上,名為共和國的巨大亡靈所發出的聲音,或許辛也能听得見呢。

發現蕾娜默默不語,不知該如何回話的樣子,辛仍舊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用著一如往常的平淡語調,仿佛只是在述說自己所知的事實。

『少校。這場戰爭是你們輸了。』

他並不是說「我們」。

「……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剛才所說,「軍團」不會因為中央處理裝置崩壞而停止機能。實際上就我所感知到的狀況,「軍團」的總數並未增加,也並未減少……可是八六呢?究竟還剩下多少?』

蕾娜沒辦法回答,因為她不知道答案。共和國並未對此進行統計調查。

『比我們小兩三歲的人,恐怕就是最後一批了。因為自從實行強制收容政策以來,八六的人口便停止增長了,而在收容當時還是嬰幼兒的人多半也已經死去。』

在收容當時已經成年的人,幾乎都在開戰後的兩年內死光了。不但入伍的人都沒有回來,被動員去建設鐵幕的人,也在以過勞死為目標的惡劣勞動條件下,不出所料全數犧牲了。剩下的就只有完全派不上用場的高齡老人,或是重大傷病患者,而這些人也在這九年當中近乎死絕。

「……嬰兒為什麼會……」

『你認為在缺乏完善醫療的條件下,嬰幼兒的死亡率有多高?……在我曾經待過的收容所,幾乎沒有幾個嬰兒能夠撐過第一個冬天。其他收容所的狀況想必相差無幾。而活下來的小孩子,大多也都被賣掉了。』

「賣掉?」

『沒錯。被部分的士兵和八六為了賺點小錢賣了。或許是直接被送去當「零件」了吧。』

蕾娜遲了一拍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頓時臉色發青。

換言之,在共和國境內有一批口口聲聲說八六是豬的家伙,私底下卻拿「豬」的小孩來取樂,或是偷偷移植「豬」的內髒才得以存活。

就這樣,只有小孩活了下來。而他們也將會被分批送上戰場,就快要消耗殆盡了。

『「軍團」並未減少。可是八六很快就會滅絕了。屆時,白系種【你們】有能力戰斗嗎?不知道戰斗的方法,也沒有任何人熟知戰場,學會了把兵役和戰爭費用統統推給八六【其他人】負責的你們,這下子真的有辦法挺身奮戰嗎?』

肯定不行吧——蕾娜听得出辛這一番話中的嘲諷。

他並不是在嘲笑迫害者的窘境是罪有應得。而是在嘲笑那群短視近利又故步自封,不願正視現實且失去自保能力的生物有多麼悲哀而已。

『既然不會有人自願,就只能進行強制動員了。但在民主制度下,非得等到威脅近在眼前,才有可能推行這樣的措施。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在事態變得無法挽救之前不能做出決斷,是近代民主制度的缺點。』

蕾娜忍不住順著辛的話去想像那個結局,又連忙甩甩頭,趕走那不祥的畫面。她之所以否定這個推測,不是因為她有反駁的根據,只是突然被打到痛處,下意識地不願意接受將在數年後到來的滅亡。

「可——可是,實際上觀測到的『軍團』數量正在減少!和數年前相比幾乎少了一半……」

『那是指待在可觀測範圍內的「軍團」吧?從交戰區深處到「軍團」的勢力範圍當中,可是全天都籠罩在阻電擾亂型的電磁干擾之下,完全無法進行觀測……的確,出現在前線的「軍團」正在減少,但那只是因為沒有出動的必要而已。它們只是不斷發動足以削減我方人數的小規模襲擊,大多數的戰力都在後方待命,而進行待命的數量也有逐漸增加的趨勢。』

這種行動所顯示的目的只有一個。

戰力的溫存與增強。放棄徒增消耗的持久戰,企圖以一波總攻擊直接瓦解共和國的防衛線。

「『軍團』怎麼可能擁有能夠做出這種戰略性判斷的智慧?」

『本來應該是沒有的。而那就是你們的另一項敗因。』

與狼狽至極的蕾娜正好相反,辛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雖說腦袋完好的尸體極少出現,可是在禁止回收尸體的戰場上足足有數百萬名死者。數量一旦多到這種程度,自然就有可能擄獲尚未劣化的個體……對于人類而言,遇上無法攻陷的敵陣而選擇加強戰力,這種程度的判斷其實不算太難吧?同樣的,如果在「軍團」當中,出現了思考能力與人類相當的個體呢?』

「……!」

黑羊。模仿人類腦部構造而成的「軍團」。即使結構已經劣化,還是能夠獲得比原本中央處理裝置更好的處理能力。

那麼,要是它們拿到了剛死不久,還尚未劣化的腦髓呢?

『這樣的「軍團」被我們稱為「牧羊人」。那是亡靈的指揮官,能夠統領原本和唯命是從的士兵差不多的「軍團」個體。過去我曾經遇上好幾架,由它們所指揮的軍隊,和沒有它們指揮的軍隊,差距之大不可同日而語。』

「請等一下。那並不是假設,而是實際存在的東西嗎?難不成那個也——」

『我能夠听得出來。因為身為指揮官機的它們聲音十分清晰,就算混在群體中也能辨別。大約有數十架機體分布在各戰線當中,而在這個第一戰區的深處——同樣也有一架。』

一瞬間,辛的聲音變得幽暗而冰冷。就和之前……沒錯,就和之前他說要尋找死去的哥哥時一樣,宛如一把泛著寒光的利刃,散發著一股鋒利而危險的癲狂氣息。

蕾娜感到毛骨悚然。

共和國要滅亡了。因為自己的無謀與無恥。他們送入戰場的數百萬名八六,那些被榨干每一分價值,甚至還死無葬身之地的亡靈,反過來成了他們的絆腳石。

「可……可是……」

蕾娜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開口︰

「那是……假設你們在幾年後遭到全滅的話,才會發生的事情吧?」

辛不禁愣了一下。

『這麼說也沒錯。』

「既然如此,只要在這之前把『軍團』消滅掉,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只要有你們……只要有了能夠看穿『軍團』每一次襲擊與所在位置的你以及先鋒戰隊,也不是不可能實現的吧?」

只要有了能在幾乎沒有損害的狀況下,不斷擊退「軍團」最為猛烈攻勢的他們在。

『倘若必要的人員、裝備和時間足夠,那的確是有可能。不過我覺得任何一場戰爭都是。』

「那麼,就努力贏下去吧。我也會……」

——和你們並肩作戰。本來想要這麼說,但蕾娜覺得太過傲慢了,便改口說道︰

「我也會盡全力幫忙。無論是敵情分析或是制定作戰計劃,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總有一天,我會讓其他戰線也能像你們一樣。」

只要能掌握詳細的敵情,制定出通用的基本對應策略,對共和國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用這樣的理由,把方法推廣到其他部隊,應該不會太困難才是。

「諾贊上尉,你今年就服滿役期了吧?所以你一定要贏到那時候……一定要活下來。我們一起努力吧。」

辛露出苦笑。語調略顯柔和地說道︰

『……說的也是呢。』

中斷了與蕾娜的同步之後,辛返回了熄燈後顯得十分靜謐的隊舍臥室。

走進昏暗的臥室,就看見窗戶上的玻璃在青色的滿月光輝照耀下,映照出自己的鏡像。

在戰斗中也不曾脫下的天藍色領巾,不至于連睡覺時也戴著。因為原本就打算沖完澡直接睡覺,所以身上只穿著內衣,把野戰服隨意披在肩上。領口空蕩蕩的,沒看見那抹淡淡的天藍色。

乍看之下十分削瘦,但長年在慘烈的戰場上鍛煉而成宛如一匹野豹的身軀,那條帶著優美曲線的脖子上,有著一整圈的紅色傷痕。

那是一道並不整齊,紅得十分刺眼的瘀血傷疤。看起來也像是脖子曾經被扭斷一次,又勉強縫合起來的痕跡。

辛悄悄抬起一只手,觸摸鏡像里自己脖子上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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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2 pm

第一卷 間章 無頭騎士Ⅱ
萊登遇見那個死神,是在入伍半年後分發到的戰隊里。

就在入伍後各自被分散到不同單位的最後一名友人也離開人世的隔天。

在入伍之前,他一直被人藏匿在八十五區內。

是個經營全住宿制私立學校的白系種的老婦人。

不管是她的學生還是附近的小孩,只要藏得下,她就會盡量把八六的小孩藏在學校宿舍里。

就這樣來到第五年,在某人的告密下曝光後,迎來了護送的士兵。然而老婦人還是不願放棄,拼命用良心和正義試圖說服對方,卻只換來了他們的嘲笑與怒罵。

用運輸家畜的卡車載滿了小孩子,士兵們毫無罪惡感地離去。就在卡車離去時,追在後頭的老婦人拼了命大喊。

老婦人從未說過任何不雅的詞匯。她的個性嚴謹又甘于清貧,每當萊登他們出于好奇或是好玩而把那種話說出口時,她就會如烈火般發怒。

當時,她激動到神情扭曲,流著淚水瘋狂大叫︰

「下地獄去吧,你們這些人渣!」

她在吶喊之後,趴在路上放聲大哭的身影,萊登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萊登相當不爽。因為那個擁有死神別稱,和自己同齡的戰隊長,處事態度隨便到令人難以置信。

不管是從來不讓部隊進行巡邏、一個人跑去可能有「軍團」埋伏的廢墟探索,甚至在雷達沒有任何反應的狀況下,發布出擊命令。雖然他每一次都準確到讓人發毛,但是看在萊登眼里,這些行為就和自殺沒有兩樣。

他非常火大。

一起入伍的友人雖然全都死了,但他們到死為止都用盡全力在戰斗。那位老婦人也是。冒著可能被射殺的風險,也要拼命保護萊登他們。

反觀這家伙。不管是其他人死了,或是自己死了都無所謂的樣子。

忍耐到了極限而出手,是在他入隊的半個月後,為了始終被隊長叫停的巡邏任務而起口角。

雖然腦袋還有點理智,考量到彼此體格的差距多少控制了點力道,但威力仍然足以將當時個子還很嬌小的辛揍飛出去。萊登對著滾在地上滿是塵埃的對手怒吼了聲「別開玩笑了!」但那雙紅色眼眸依舊不見一絲動搖,十分沉穩地與自己對望。

「……沒有向你說明,是我的錯。」

對方一邊吐出口中的血,一邊站了起來。動作相當流暢,看來造成的傷害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只是按照過去的經驗,在沒有實際听見之前,任誰都不會相信我說的話。所以我才不想浪費時間。」

「啊?你是在說什麼鬼話?」

「過陣子就有機會告訴你了。還有……」

說到這里,辛就朝著萊登臉上猛力揮了一拳。

以矮小的身軀揮出扎實無比的一擊,威力十分可觀。由于重心移動和力量的傳遞沒有一絲一毫浪費,萊登就這麼干淨俐落地被擊倒了,腦袋也有些發昏。

「挨打我就會打回去。我不會手下留情,如果你覺得那也沒差,就來打一場吧。」

萊登想著這家伙是怎樣,便拿出真本事揍了過去。

就結論來說,萊登輸了。而且還是一面倒。比萊登在戰場上多活了一年的辛,就是如此善于面對及使用暴力。

真是個討人厭卻有兩把刷子的家伙——打完之後,他對辛的印象也稍稍改觀。而在隔年听到這件插曲的賽歐,目瞪口呆地表示這又不是漫畫情節,真是有夠丟臉,但萊登覺得真正不了解的人是賽歐。不過身為當事人的辛居然也笑了,實在是搞不懂那個笨蛋到底在想什麼。

「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交代清楚啊。」在大打出手的隔天,萊登那張滿是傷口的嘴巴,只擠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而在下一次的戰斗中,他听見了大批亡靈的淒厲慘叫。

為何不需要巡邏……為何辛能夠具備超出年紀的沉穩?在那一戰中,萊登似乎有了答案。



先鋒戰隊的隊舍在熄燈後便歸于寂靜。而在自己臥室的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的萊登,听見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便起身查看。

望向門沒關上的隔壁臥室,發現辛就站在昏暗的室內,那扇被月光映成藍色的窗前。

「你剛才是不是在跟誰說話?」

萊登覺得剛才好像听到樓下的淋浴室和一旁的更衣室里,微微傳來辛說話的聲音。

只把視線轉向萊登這邊的辛,點點頭回了聲「是啊」。超齡的沉著,以及永不動搖的冷漠性格,讓那雙注視著萊登的紅色眼眸,顯得極為冷冽。

「是少校。剛才她跟我同步連結,就聊了一下。」

「……哦,她竟然主動聯系啊。那位大小姐意外的有毅力啊。」

萊登有些佩服。因為凡是听過「那個」的管制官,都沒有一個人願意再與辛進行同步。

探出領口的脖子沒有半點遮掩,完全暴露在外。萊登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圈紅色傷痕上。

宛如斬首傷口一樣淒慘的那道傷痕,萊登曾經听辛解釋過來龍去脈。他也知道,辛是因為這個才獲得了听見亡靈之聲的異能。

好個寧靜的夜晚。至少對萊登來說是這樣。

但是對辛來說……對于這個無意間得到了異能,听得見無數亡靈永不止息的吶喊聲的這位同胞來說,這個夜晚想必還是充斥著令人難以想像的悲嘆與哀號吧。

無時無刻听著這樣的聲音,怎麼可能還保持正常人的感性。將自己的感性反覆破壞、削除,最後得到的結果,恐怕就是這位心若磐石,冷漠至極的死神吧。

死神望著萊登。用那雙紅色眼眸,用那雙仿佛能凍結一切的血色眼眸望著。

萊登知道他的心不在這里,而是被遺落在遙遠的戰場彼方,被他所苦苦尋求的首級所囚禁。

「我要睡了。有話等明天再說吧。」

「……喔,抱歉啦。」

看萊登花了點功夫關上有點故障的門,听著他的腳步聲返回隔壁房間,傳出彈簧床吱嘎作響的聲音後,辛依舊待在透過窗戶玻璃照入室內的藍色月光中,凝視戰場的另一端,一動也不動。

靜下心來仔細聆听,就能听見那有如星辰的耳語一般,彌漫在整片夜色之中,無數亡靈的聲音。呻吟、慘叫、悲嘆、哀號,以及意味不明的機械話語。專心致志地穿過這些聲音,將注意力集中在離此處極為遙遠的某個呼喚聲上。

最後一次听見這個聲音以人類的身分對自己說話,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不過和那時一樣,還是同樣的一句話。

每天晚上,只要听見這個聲音就會醒來。這個聲音從不允許自己忘記它的存在,哪怕只有一晚。

籠罩在身上的黑影。

試圖絞碎、撕裂脖子的握力和重量。

近在咫尺,隔著眼鏡俯視著自己,泛著憎惡的黑色眼瞳。

窒息帶來的痛苦,以及甚至壓過肉體上的痛苦,哥哥那震耳欲聾的怒吼聲。

罪孽【SIN】。這就是你的名字。不覺得很適合你嗎?

就是你的錯。一切都是你的錯。

同樣的聲音,也從遙遠的彼方呼喚自己。從五年前那個人在東部戰線一隅的廢墟里死去時,就這樣一直不斷呼喚著自己。

伸手觸摸冰冷的玻璃,明知對方听不到,辛卻還是輕聲呢喃︰

「我馬上就能去找你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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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3 pm

第一卷 第五章 願那該死的光榮歸于先鋒戰隊【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
那天的戰斗也出現了許多「黑羊」,因此在戰斗結束後,蕾娜強忍著反胃的感覺,不敢大口呼吸。

依舊保持同步連接的另一端,突然響起可蕾娜的聲音。在戰斗結束後,本來以為處理終端們都紛紛切斷同步了,但她似乎是特地留下來的。

『真的那麼難受的話,明明可以放棄啊。』

語氣十分隨意。蕾娜也明白對方並不是出自于擔心才這麼說。

『就算你不在,我們也不會傷腦筋,沒有管制也不會出什麼問題。明明就是個擺設,在戰斗中還得分擔你的難受,會讓我們分心,有夠礙事。』

因為她說得完全正確,所以蕾娜也沒辦法生氣。雖然對方這樣看待自己,卻願意特地找自己說話,還是讓她很開心。

隨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開口問道︰

「那你和其他人都不覺得難受嗎……?」

可蕾娜他們就算難受也不能切斷同步。因為無論敵方藏在哪里、數量有多少,辛那份都能正確鎖定位置,也不會遭受欺瞞的索敵能力,在實戰上是最為貴重的恩賜。

可蕾娜似乎聳了聳肩答道︰

『沒什麼。反正已經習慣了,而且就算辛不在,我們這些處理終端也早就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臨死前的慘叫。』

相對于淡漠的語調,可蕾娜的感情卻很明顯起了波動。那不是恐懼,而是更加深邃沉重的憤怒、遺憾與悔恨。

『連同機體一起被炸碎,才是最好的死法。像是手腳被轟飛、臉被削了大半、全身燒得體無完膚、肚破腸流、痛到忍不住大哭等等,同伴在煎熬中死去的慘狀,我早就不知看過多少次了。相較之下,那些早就死透的家伙所發出的聲音,根本不算什麼。』

然而,她說起話來卻像在強忍著痛苦,像在強忍著淚水一般。

蕾娜感覺得出來,那位身處于遙遠戰場上的少女,現在正緊緊抿著雙唇。仿佛還能听見她咬緊牙關的聲音。

『第一戰區【這里】也是一樣……不管是誰死了,對我們來說也早就見怪不怪。』

「……嗯。」

當初共有二十四人的戰隊員,到了昨天又失去了一人,現在已經減少到剩十三人而已。

那台再也沒有機會修好的收音機,被萊登放進自動工廠的回收爐里了。

等到隊員們照老樣子來到房間里集合後,蕾娜也在同樣的時間照老樣子連上了同步。听見她說了聲晚安後,萊登就回應道︰

「收訊良好,少校……只剩下我們這些臭男人,真是抱歉啊。」

蕾娜似乎愣了一下。

這也難怪,畢竟每天晚上總是第一個回應她的人,不是萊登而是辛。

『……請問,諾贊上尉怎麼了嗎?』

只見賽歐抱著素描簿,哼了一聲後說︰

「米利杰少校,你真的很麻煩耶。你明明知道我們的階級只是擺著好看的吧?」

戰隊長的階級是上尉,然後從副隊長、小隊長往下層層降階,于是小隊員的階級就降到了準尉。由于這只是為了讓戰隊內的指揮系統更加明確,才會如此統一規定,因此並未給予他們相應的權限、待遇和給付。而這支隊伍的處理終端全都是在之前的戰隊中擔任隊長或副隊長的「代號者」,所以大半成員反而都是從原本的上尉或中尉「降格」成少尉或準尉。

但蕾娜的回答卻相當果決。

總覺得她最近越來越大膽了啊,萊登玩味地想著。

『修迦中尉還有利迦中尉也稱我為少校吧。我只是用同樣的方式來稱呼,有什麼不對嗎?』

「……的確是呢。」

听到她如此干脆,賽歐也露出苦笑。

雖然她曾告訴大家,叫她蕾娜就好,但是還是沒有人改口。蕾娜自己也知道彼此之間有一層隔閡,所以她也用公事公辦的語氣稱呼大家。

雖然時常交談,卻不是能夠直呼姓名的關系。只是表面上相處和諧,但迫害者和受害者始終不可能站在一起,這是雙方默認的事實。

『……那麼,諾贊上尉呢?該不會是在今天的戰斗中發生了什麼——』

「喔喔,不是。」

萊登忽然望向連接隔壁房間的那面牆。

在此集合的人,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都是每晚會出現的成員,而大家也都各自做著喜歡的事,只不過,這里不是辛的房間,而是萊登的房間。

隔著一面薄薄牆壁的辛的房間,安靜到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他只是在睡覺而已。因為太累了。」

在吃晚飯的時候,辛就已經在恍神了。當萊登完成值日的收拾工作,偷看了一下狀況時,就發現辛已經倒在床上。萊登把一臉不滿還喵喵叫個不停的小貓拎在手上,順便幫辛蓋上被子,之後就再也沒有听到任何動靜,所以他應該會一路睡到早上吧。

在認識他的這三年里,偶爾會發生這種狀況。雖然當事人總是說自己早就習慣了,但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接受「軍團」從遠方傳來的疲勞轟炸,負擔還是不容小覷吧。

因為在調到最低的同步率下,透過同步接收到的聲音,和當事人實際听見的聲音並不一樣,所以萊登他們完全不知道辛究竟活在怎樣的世界之中。不過,辛曾經有一次把同步率調高到極限,而與他同步的那位管制官隨後就自殺了。那家伙是個喜歡用很亂來的命令和錯誤的情報,害處理終端白白送死的人渣。他也真的把隊上毫無經驗的菜鳥給害死了,就連辛也忍不住抱怨那家伙又吵又礙事。于是在下一次的戰斗中,辛切斷了與所有隊員的同步,只和那家伙單獨進行連接,結果那家伙就再也沒有與他們進行同步了。後來听憲兵說,那家伙已經自殺了。

辛不但生活在充斥著那種聲音的世界里,而且最近的先鋒戰隊又是狀況連連。

『……連上尉都這樣了,各位的負擔的確都變重了呢……再這樣繼續下去,也只會不斷造成傷亡……』

「……是啊。」

對于蕾娜的感概,萊登簡短地表示同意。不只是辛,戰隊所有成員的疲勞程度在這陣子的戰斗中,都達到了十分嚴重的程度。

從成立之初開始計算,先鋒戰隊已經陣亡了多達十一名隊員,接近編制人數的一半。按照正常軍隊的標準,損害程度足以認定為全滅,早該進行再度編成了。由于「軍團」來襲的次數和兵力都沒有改變,也讓每個人的負擔都增加。敵軍數量超過可應對的範圍,疲勞導致判斷失誤,人手不足帶來的影響,進一步又造成更多傷亡,這就是當下面臨的處境。

然而就連在最初兩個月內戰死的九條等三名缺額都還沒得到補充。蕾娜似乎不甘心地緊咬著下唇,語氣也跟著強硬起來。

『關于人員補充,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人員優先送來這里。』

看見悠人往這里瞥了一眼,萊登從鼻子呼了口氣說︰

「喔……說的也是啊。」

『這個部隊是最重要據點的防衛戰力,有權優先接受補充。在許可下來之前,我也會向其他部隊申請支援……所以,請大家再稍微忍耐一下。』

「……嗯。」

萊登曖昧地點點頭。在余光中看見了悠人和賽歐對著自己聳聳肩。

「……吶,安琪。我問你喔。」

待在淋浴間里的,只有可蕾娜和安琪兩個人。

安琪正在仔細地清洗那頭銀色長發,而可蕾娜淋著不算熱的熱水,向她這樣開口。

「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是不是該和那個女人講清楚了?」

安琪不知為何卻用似乎很開心的眼神望著她。

「你在擔心少校?」

「才……!」

可蕾娜連忙搖頭。怎麼會突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啊!

「才沒有呢!為什麼我要擔心那個女人啊!……我只是覺得,因為那家伙並不害怕辛,所以稍微關照她一下也沒差吧,只是這樣而已。」

她嘟著嘴巴,又繼續碎碎念下去。

——雖然討人厭,雖然嘴上老掛著那些讓人想吐的夢話,但她沒有把我們最重視的同伴當成怪物看待,光是這一點,我覺得就算認可她也是可以啦。

「不管是辛、萊登還是大家都隱瞞不說呢……只要把真相說出來,那個女人就再也不會跟我們聯絡了吧,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比較好不是嗎?」

「也是呢……我記得以前凱耶也曾經講過類似的話……」

——因為你並不是個壞人。還是別和我們扯上關系比較好。

「可是我覺得呀,就是因為這樣,辛和萊登才不願意向她坦白吧。他們大概是覺得,講出來一樣也會對她造成傷害。」

「……」

凱耶已經不在了。

每次淋浴時總是很在意自己嬌小又毫無起伏的身體,經常被其他女性隊員取笑。而那個如貓一般優雅的少女,以及聊起不能被男生听到的話題時,總是起哄得很厲害的其他人也是,統統都不在了。

現在只剩下兩個人。原本總共有六名的女性隊員,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全都陣亡了。

這時,可蕾娜忽然察覺有異,抬頭望向安琪。

「吶,安琪。」

「怎麼了?」

「……沒關系嗎?」

正在清洗頭發的手停住了,安琪卻只是聳聳肩。

分明認識了一年以上,但卻是可蕾娜第一次與安琪一起使用淋浴間。過去不管是在誰面前,就連在同為女性的隊員面前,安琪也從未脫下衣服,讓肌膚暴露在外。

「嗯。因為現在已經無所謂了。都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好像也沒什麼好藏的呢。」

白皙裸身從水幕底下展露在可蕾娜面前。雖然兩人身上都同樣有著新舊不一的傷疤,可是安琪的背上卻多了好幾處不見褪色,也不像是戰斗造成的傷痕。

從長發的縫隙中,露出了像是文字的傷疤。可蕾娜連忙移開目光,但是「妓女的女兒」這幾個字樣,仍停留在她的腦海中。安琪有著濃厚的白系種血統,然而,雙親之中有一支遠祖是天青種的血脈。

「……戴亞他啊,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猛夸我頭發很漂亮。他明知道我留長發只是為了遮掩,但還是開口問我,是因為頭發很漂亮才留長的嗎?」

安琪試圖讓聲音保持平靜,但才說到一半,還是漸漸變得沙啞。她勉強勾起微笑的淡色雙唇,像是別種生物般地顫抖起來。

「就連這樣的戴亞也不在了。那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說著說著,可蕾娜以為安琪哭了,但是她並沒有哭。當安琪撥開濕透的劉海望向可蕾娜時,那張柔和的臉蛋又露出了如往常般的和煦笑容。

「可蕾娜才是呢,不說出口也沒關系嗎?」

安琪並未講明是要對誰說,又是要說什麼,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可蕾娜悄悄垂下眼簾。

「……嗯。因為我覺得,我大概沒有資格這麼做吧。」

剛被分派到他的部隊時,可蕾娜其實很害怕。

因為一直以來听過不少傳聞。關于那個掌控東部戰線最前線的紅眼無頭「死神」的傳聞。

由于「代號者」都是踩著同伴的尸體,吸著戰友的鮮血才得以存活的人,所以他們的別稱多少帶有惡名昭彰的意思。然而,就辛的代號可說是最為獨樹一格的存在。

送葬者。比任何人更接近死亡,卻唯獨自己得以幸免,一次又一次為其他人送葬,是戰場上最為可靠,也是最為人忌憚,與「死神」同義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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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4 pm

听說他先前待過的戰隊,除了跟隨他的「狼人」以外全數陣亡了。不知道是他真的像那個別名一樣能夠招來死亡,還是說,其實他是拿戰友擋槍才能活到現在的。

可蕾娜後來才知道,辛自從第一次被分發到部隊開始,就始終不曾調離激戰區。

在不知第幾次的作戰之後。

一位同袍從腹部以下全被自走型地雷炸掉了。

眼看著他遲遲未死而痛苦掙扎,但是卻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做點什麼。

只有辛一個人,靜靜走到他身旁蹲下。同時伸手制止了也想上前的萊登。

呆立在原地的可蕾娜,目不轉楮地看著他拔出隨身的手槍。那是大家都會隨身攜帶,用來自衛,也是在事有萬一的時候用來自盡的武器。

那時候她才明白手槍還有另一個用途。

『雖然我知道很困難,但請你試著回想一下美好的回憶吧。』

于是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位同袍露出微笑。『喂……』他努力地擠出聲音。

『說好嘍……你也會……帶著我一起上路吧……?』

『嗯。』

辛任由對方滿是鮮血與內髒碎片的手,觸踫著自己的臉頰,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可蕾娜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為美麗而神聖的光景。

他是我們的死神。偶爾會听到萊登,以及共事了一段時間的戰友這麼說。此時可蕾娜終于明白原因了。

因為他會帶著大家一起上路。帶著死去戰友的名字,帶著他們的心,絕不會舍棄任何一人,直到抵達最後的終點。

每天在戰場上打滾的處理終端,對于未來茫然無知,死後也不會有墳墓,存在遭到遺忘乃是他們的宿命。而辛的行為,就是最為難能可貴的一種救贖。

可蕾娜打從心底焦躁起來。

一想到哪天死了,還有人會帶著自己上路就很開心,就再也不會害怕了。她也是從那時開始,把原本就頗為擅長的槍枝技術磨練得更為精湛。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是下次又非得做這種事的時候,她會親自動手。就算自己早晚會死,至少為他分擔一些也好,想要與他一同奮戰。

可是。

可蕾娜關上蓮蓬頭,仰起頭來。她知道,那個人並不會是自己。只要還待在戰場上,自己就絕對不可能踏出那一步。

他們心目中的死神,將會把共同奮戰的戰友,將那些人的心,一同帶往最後的終點。

可是,他的心又能寄托在誰身上呢……?



「喂,八六。這個也是。」

生產機械和自動工廠都無法生產的物品,就要從牆壁對面空運過來,因此每個月都固定會前去領取一次空運補給。

正在對照清單和貨櫃有無誤差的辛,听見運輸隊員目中無人的聲音,抬起頭來。

對方還帶著兩名手持突擊步槍的士兵,似乎想作為威嚇之用。這位穿上軍服仍然顯得有些寒酸的軍官用下巴比了比旁邊。辛沒有把對方的威脅放在心上,因為後面的士兵連步槍的保險也沒開,子彈也沒上膛。三個人站的位置都太靠近了,只要辛有那個念頭,隨時都能搶在開槍前制服所有人。雖然他也沒這麼無聊就是了。

「這是管制官【你的主人】送來的。據說是你們申請的特殊彈頭。真是夠了,區區的畜牲也敢勞煩人類多費工夫……」

軍官的身後是一座看起來很堅固的防爆貨櫃,大量封條和顯示內容為彈藥的標志,讓貨櫃格外顯眼。

然而,辛卻皺著眉頭,心里有些不解。因為他不記得自己有申請過這種東西。

望著默默不語的辛,軍官突然露出猥瑣的笑容。雖然在八六當中有很多搞不清楚自己只是家畜,反抗性十足的蠢貨,但是這家伙倒是挺安分的。看來不管說什麼,他都不會咬人。

「你們的主人是個女的吧?喂,你是用了什麼方法迷住她的啊?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想必光靠嘴上功夫就能輕松『取悅』她了吧?」

辛突然轉頭盯著軍官說道︰

「那麼,就讓我和尊夫人實際演練一次如何?想必她在夜晚也閑來無事吧。」

「你這家伙……!」

軍官瞬間勃然大怒,但一見到辛的眼神就渾身發寒。那雙紅色眼眸依舊保持往常的靜謐,也沒有任何懾人的氣息,但是只敢躲在圍欄中苟且偷生的家豬,怎麼可能與生存在戰場上的野獸相抗衡。辛直接從凍結在原地的軍官身邊走了過去,站到貨櫃一旁。清單上頭的確寫著這個貨櫃的編號,寄件單上也有這幾個月來已經看得很熟悉的蕾娜的簽名。

辛注意到底下有一行文字,不知是試寫還是用來備忘的。

「月光宮……?」

稍微思索了一會兒,辛這才想起某件事情,微微瞪大了雙眼。



所謂的宴會呢,就是一種社交場所,也就是以擴展人脈、利益交換和收集情報的集會。

當然,交流的話題不外乎是藝術、音樂或哲學等等,盡是些看似高尚卻毫無營養的內容。雖然蕾娜早有心理準備,但無聊的東西就是無聊。

從光輝絢爛的繁星宮大宴會廳,以及塞滿了整個空間的欲望集合中抽身而出,蕾娜逃到了沐浴在星光之下的露台,一個人靜靜地喘口氣。

她原本就不喜歡參加宴會,再加上她這個年紀總是會踫上敏感的話題,而且以此為目的接近自己的男性越來越多,讓她心情更為郁悶。米利杰家原為貴族,現在又是資產家。無論是地位或財產,都會引來大批的追求者。

不過,今天倒是沒有什麼好事之人過來打擾蕾娜。

黑色的絲質晚禮服並未違背服裝禮儀,但是配上黑色寶石與白色花飾後,儼然就是參加喪事才作的打扮。再加上她連一杯飲品也不拿,擺明要作壁上觀的模樣,除了不時會有尷尬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外,會場中的權貴名媛都選擇視若無睹。除了目瞪口呆的阿涅塔和一臉為難的卡爾修塔爾有跑來和她說了幾句話之外,就只有一些頸部以上全是裝飾(就比喻上和物理層面上都是)的婦人會過來和她說句「好漂亮的頸鏈呀」,這樣夸贊著蕾娜戴在脖子上的同步裝置而已。

雖然這麼做的確很失禮,但她真的連半點參與的意願都沒有。

不願正視現實,只是待在狹小的世界中,為了酒色財權你爭我奪,實在太過空虛,也太過愚蠢了。過去已經不知道讓多少處理終端戰死沙場,而今後更是……

這時,同步裝置忽然啟動了。

『……少校?』

「諾贊上尉……出了什麼事嗎?」

蕾娜立即伸出一只手,按住同步裝置小聲回應。這個時段的戰斗應該不歸他們負責才對,該不會踫上了連第二戰隊以下的所有戰力都無法應付的大軍吧……

但是辛的聲音卻不見一絲緊張。

『只是因為少校沒有在平常的時間連接同步,所以就由我這邊主動聯系了,請問是不是踫到了什麼問題?要是現在不方便的話,我改天再……』

「沒關系,請問有什麼事呢?」

這麼說來,的確到了平時與先鋒戰隊的大家聊天的時間呢。于是蕾娜便像是在講電話一樣,轉身背對著宴會會場,將身體面向在新月底下顯得有些幽暗的庭園,一邊如此詢問。

『是為了通知少校,「特殊彈頭」已經送達了。』

一輪巨大的火焰之花,綻放在只有星光閃爍的漆黑夜空中。

焰色反應造成的鮮艷色彩在空中迸散,片刻之後便化為虛幻的雪花,灑落而下。咚!另一道直上天際的流星,伴隨著爆炸聲從旁飛過,在夜空中綻開另一朵花。

隨著每一次發射而掀起的歡呼宛如孩童般純真,因為幾乎所有在場人,頂多只在小時候見過煙火,所以也是無可厚非。現場只見一雙雙被煙火照亮的著迷目光,以及一道道在綻放的剎那手舞足蹈的影子。

在基地周圍施放煙火,難免會引發各種問題,所以基地的主要成員就一起移師到廢棄的足球場。在雜草取代了草坪的球場上,隊員和整備人員隨意坐在四處,而球場外圍還能看見待命中的「破壞神」的機影。

載著整備人員的菲多手腳俐落地設置好發射筒,拿切割金屬用的噴槍代替打火機,將導火線一一點燃。

站在待機中的「破壞神」身旁,辛抬頭看著又一朵打上天空的火花。

「——謝謝你送來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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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同步率比平時稍微高了一點。蕾娜能夠微微听見其他隊員們的歡呼。

發現辛是為了讓自己听到這些,才改變設定之後,蕾娜也開心了起來。

「因為是革命祭嘛。以前上尉不是也和哥哥及父母親一起看過嗎?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曾和家人一起歡度過這個節慶。」

就在不久前,蕾娜把這個時期才會大量上市的高空煙火送往前線。她拿了稍微有點高級的酒塞給後勤部的行政人員,才有辦法把煙火裝進貨櫃,還用上了偽造的標簽。畢竟是要用運輸機運送的可燃物品,所以干脆當成必須裝進防爆貨櫃的彈藥來處理了。

以前總覺得賄賂是件可恥的事,不過一旦踫上像這次一樣必須走後門的事情時,又是個不可或缺的系統,讓蕾娜覺得學到了不少。

『印象中,這是革命祭的傳統呢……少校那邊也看得到總統府上空的煙火嗎?』

「我看看……」

蕾娜在露台上移動,望向總統府的方位。似乎正好趕上開頭的樣子。隨著大音量的共和國國歌響起,巨大的五色花朵也將夜空染上色彩。

獨自一人抬頭欣賞凝聚工匠技術的火焰藝術,讓蕾娜有些感傷地微微一笑。

「看得到喔。不過,天空還是太亮了。」

街道上的宴會與狂歡產生的光害過于嚴重。為求便利而毫無節制的浪費,代價就是都市的空氣遭到污染。因此,理應彰顯共和國國威的璀璨煙火,也顯得十分黯淡。

但老實說,無論是在宴會會場內的賓客,或是在大馬路上狂歡的人們,其實根本就沒有半個人抬頭欣賞煙火。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煙火,想必遠比市售的高空煙火更為精彩,然而在場卻沒有任何人認為這場煙火有多麼珍貴。

「上尉那邊的煙火肯定很漂亮吧。不但沒有光害,空氣也一定很干淨。」

沒有光害的夜空、澄淨的空氣,再加上專注欣賞的觀眾。在戰場一隅綻放的煙火,一定很美麗。

我也好想跟你們一起看——蕾娜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因為這是一句不能說出口的話語。雖然蕾娜想要的話,隨時都能飛過去,可是辛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並不是心甘情願待在戰場的,而且蕾娜也不可能把他們帶回來。「一起」只不過是一時的錯覺罷了,所以這樣的念頭,甚至連想都不該去想。

于是她改口這麼說︰

「總有一天,大家一起來看第一區的煙火吧。一定會看到笑出來呢。」

另一端的辛似乎露出苦笑。

『我不記得有這麼糟糕啊。』

「那就請你親自過來確認吧。等到戰爭結束之後,等你退伍之後,跟大家一起過來。」

蕾娜想起一些事,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她想到戴亞,以及這段時間以來死去的六個人。

「真希望伊爾瑪少尉他們也能看到呢……對不起,我又來了。不該挑這時候說這些呢。」

『不會。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用禮炮吊祭,戴亞他們肯定也會覺得很高興。那些家伙最討厭的就是哭哭啼啼的事了。』

不過奇諾他們就真的只是在玩而已了。辛又如此補充了一句。感覺他似乎笑了,傳遞過來的感情波動也比往常稍微大了點,看來他也不是完全麻木不仁呢。

『而且,剛才安琪終于哭了。她總是喜歡獨自承擔壓力,所以這真的得要感謝你才行。』

「……」

戴亞和安琪以前總是很親密,讓人覺得他們就像是老夫老妻一樣。

「艾瑪準尉想必難以忘懷吧……」

『這點大家都是一樣的。就像少校也一直沒有忘記我的哥哥一樣。』

辛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我也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幾乎不記得哥哥的任何事情了。』

語調中有些動搖的這番話,讓蕾娜感到不可置信。

這次她第一次听到辛用這樣的語氣表露自己的心情。

「……諾贊上尉。」

『能不能也請少校不要忘記我們呢?』

辛大概只是想開個玩笑吧。事實上,他的語調听起來也只是在說笑。

可是,知覺同步的同步率調得比平常還高了一點。真的只有高了一點點而已。

卻還是把藏在這番話中的小小期盼,傳達到了蕾娜的心里。

能不能不要忘記我們?

在我們死了之後,只要記在心里一小段時間就好。

蕾娜緩緩閉上眼楮。

無論實力有多麼強大,無論從多少次戰斗中存活下來。

對他們來說,死亡依舊是如此靠近。

「那是當然……可是……」

她吸了一口氣,果斷地表達自己的心意。因為那是自己的——是先鋒戰隊管制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的職責。

「在這之前,我不會讓你們死去。不會再讓任何人死去。」

然而,另一方面。

無論蕾娜提出多少次兵員補充,無論她陳情了多少遍。

先鋒戰隊依舊沒有得到半個補充兵員。



那一天的出擊,死了四個人。

只不過是很平常的任務,內容是襲擊「軍團」的前進陣地。這是為了大部隊進軍所準備的中繼據點。但實際上,那是個陷阱。乍看之下毫無防備,但敵軍都在周圍埋伏。

不過辛還是老樣子,早就掌握了埋伏位置和敵軍數量,讓部隊避開敵方埋伏的正面,繞到側面發動突襲。

敵方不知為何沒有布署阻電擾亂型,蕾娜在雷達熒幕上也找不到額外的敵蹤,但就在即將遇敵之際,包含辛在內有好幾個人都覺得不對勁。「感覺不太妙啊。」萊登這句曖昧的呢喃,恐怕也是他們幾人共通的感覺。這或許才是他們能夠一路存活至今最大的理由吧。

足以媲美听取亡靈之聲的搜敵能力,或許,可以稱之為戰士的嗅覺。

這時雷達突然警鈴大作,從高空斜斜落下的炮擊,也在同一時間落地。

從頭到尾沒有放松警戒,能在無意識下立即應對各種狀況的人,成為了幸存者。慢了一步回避的「獅鷲【智世機】」遭到直擊粉碎;運氣不佳,剛好待在炮彈落點附近的「法夫納【奇諾機】」則是被碎片擊沉。除此之外的全體友機都被猛烈的沖擊波吹飛,不是翻倒在地,就是暫時失去平衡,這時卻又迎來第二、第三波炮擊,沐浴在強烈的轟炸之中。

輔助電腦推算發射位置在東北東方向一二公里處。是以往從未觀測到的超長距離炮擊,而且彈速快到不像話。推測初速超過了秒速四千公尺,輕松超越火炮的極限值。

就連埋伏的敵機也是為了將先鋒戰隊留在炮擊範圍內的棄子。從側面展開的奇襲也在敵方的計算之中。如此精致而冷酷的戰術,是以往的「軍團」所無法比擬的。

要是辛沒有及時鎖定並殲滅確認著彈狀況的前進觀測機,要不是新型長距離炮可能出了問題,在大約十波炮擊後就突然停歇的話,就算是身為精銳的他們也難以撤退,甚至可能會全軍覆沒。

甩開追擊之後,最終的損失達到四機。智世、奇諾、托馬和庫洛托宣告陣亡。

剩余的「破壞神」僅有九機。

終于連編制的一半都不到了。先鋒戰隊的隊員只剩下個位數——

「我……」

蕾娜在顫栗之中,努力找尋該說出口的話語。

口干舌燥。不祥的想像和某種預感讓她膽戰心驚。這讓她越說越激動。

「我現在就讓他們把補充許可批下來。讓他們今天就立刻批準。這實在太奇怪了——!」

先鋒戰隊從很久以前就陷入機能不全的狀態了。

兵員不足,因此也得不到足夠的休養,必須向周邊部隊申請支援或代為出擊,才勉強能維持防衛線。軍方高層明明也很清楚他們的現狀才是,卻始終沒有任何作為。支援和代為出擊的申請都是一下子就通過了,卻只有缺額補充的申請一直被打回票。她甚至厚著臉皮向卡爾修塔爾苦苦哀求,但就算透過身為準將的他提出申請,也得不到半個補充名額。

辛只是說了短短的一句︰

『少校。』

「我再去找準將好好談一次。還是不行的話,無論用什麼手段——」

『米利杰少校。』

辛又加重語氣呼喚了一聲,蕾娜才閉上嘴巴。

『我們所有人都不在意。』

『……是啊。』

萊登代表其他人表示同意。而剩下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重的沉默。

「……你在說什麼……?」

『少校,已經夠了。不管你再怎麼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諾贊上尉,這是怎麼回……」

『不會有兵源補充過來的。一個人也不會有。』

「……咦?」

接著,辛平靜地如實以告。

將任何人都知道,卻始終沒有告訴過蕾娜的真相說了出來。

『我們將會全軍覆沒。這個部隊就是為此而準備的處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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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間章 無頭騎士Ⅲ
在懂事以前,自己就能听見母親、哥哥和周遭人的「聲音」。這些不是說話聲的聲音,總是非常非常溫柔。

所以那個時候,自己才會找上一個錯誤的對象撒嬌。那應該就是一切的元凶吧。

父親在從軍後不久便戰死了,接著母親也上了戰場,就只剩下辛和哥哥兩個人,待在建立于強制收容所一角的教會,被那里的神父扶養長大。

辛所在的強制收容所是把當地原有村落鏟平後建造而成,那個神父也是原本就待在這個村子里。雖然他是月白種,卻強烈反對八六的強制收容政策,不願前往八十五區避難,也拒絕了教會發來的調令,獨自一人留在強制收容所的鐵絲網中。

由于他屬于白系種,被大部分八六排擠,卻和辛的雙親交情不錯。所以在兩人上戰場後,就由他負責照顧留下來的這對兄弟。

要是當時神父沒有伸出援手,哥哥和辛或許就沒機會活下去了。在強制收容所中,許多人都對白系種制定強制收容政策,或是帝國挑起戰端等等,造成他們無端遭逢厄運的元凶感到忿忿不平。因此,擁有濃厚帝國貴種血統的兩人,要是沒有神父的庇護,很容易就會成為眾人發泄不滿的對象。

在辛即將滿八歲的時候,在那個接獲母親戰死通知的夜晚。

當時辛還不太能理解雙親戰死代表了什麼。

因為距離太遠所以無法交流,但辛還是能夠明確感受到父母親的「聲音」。當他發覺聲音突然消失的那一天,就寄來了一張紙。就算告訴辛那代表兩人的死,可是這樣的話語還是缺乏真實性。既沒有在臨終前隨侍在側,也沒有親眼看到遺骸,單單听見「死」這個字眼,對于一個還不懂死亡是什麼的幼童來說,還是沒辦法體會死亡帶來的巨大喪失感,也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再也無法找回的重要存在。

在感到悲痛之前,心里反而先產生了疑惑。因為就算大人告訴他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他們再也回不來,他還是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要听神父和哥哥的話,要做個乖孩子喔。出發那天早上,笑著這樣摸了自己的頭的媽媽,為什麼再也回不來了?他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

所以,他才想跑去問哥哥。

比自己大十歲的雷,是個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哥哥。他總是會保護自己,總是小心呵護著自己。

所以只要去問他,這個疑惑也就會得到解答吧。

雷待在分配到的房間中,室內沒有開燈,就這樣佇立在月光下。看著哥哥背對著房門,那寬厚無比的背影,辛輕輕地開口說︰

「哥哥。」

雷緩緩轉過頭來。黑色的雙眸因流淚而泛紅。由于腦中完全被悲憤和哀痛所佔據,讓他的情緒如暴風雨般猛烈,但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空洞,讓辛覺得有點害怕。

「哥哥。我問你喔,媽媽呢?」

辛感覺到那雙黑色眼眸似乎凍結了。

看到他就在眼前,听到他心中的悲嘆,可是辛還是繼續開口。忍不住繼續說下去。

「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嗎?為什麼?……為什麼死掉了呢?」

好像有某種東西突然斷裂一樣,沉默降臨。

那雙仿佛凍結了一般,十分茫然的黑色眼眸,突然涌出如岩漿一般的狂熱。當辛看到這一幕的瞬間,突然就被一股怪力抓住脖子,整個人被撞倒在木制地板上。

「喀……!」

肺部受到撞擊,擠出體外的空氣被絞住脖子的那股可怕力量所阻擋,無法回到體內。在缺氧的情況下,視野很快就陷入黑暗。在臂力與體重的雙重壓迫下,感覺脖子好像就要被捏碎,或是被撕裂開來。壓迫的力道就是如此恐怖。

在至近距離下,雷俯視著自己的那雙黑色眼眸。

泛著激昂與憎惡的光輝。

「——都是你的錯。」

從快要咬碎的牙關之中,硬是擠出一道低吼般的聲音。

「都是因為有你在,媽媽才會上戰場。媽媽會死都是你的錯。是你殺了媽媽!」

要是沒有你……

辛听見了哥哥的「聲音」,甚至蓋過了雷鳴般的怒吼。那道聲音宛如熊熊烈火,宛如一把利刃,由于源自于思維本身,所以毫無任何遮掩,赤裸裸地展露在辛的面前。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根本沒有出生就好了。現在還不遲,我要讓你從這世上消失。

去死。

「罪孽【SIN】。這就是你的名字。不覺得很適合你嗎?都是你的錯,一切都是你的錯!媽媽死了,我也快要死了,這些全都是你犯下的罪孽!」

好可怕。不管是哥哥的怒吼聲,還是哥哥的「聲音【憎恨】」。

可是他卻動彈不得,無法捂起耳朵,讓自己听不到那個「聲音」。

所以辛逃到「那里」了。逃往心底深處,比靈魂深處更深的最深處,也是雙親消失的所在。

意識頓時中斷,一切都消逝在黑暗之中。

醒來之後,辛發現自己就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了,只有神父一個人陪在身旁。「已經沒事嘍。」神父是這麼說的。而且也沒有看到哥哥。雖然對方還留在教會,但在那之後,辛也只有再見過他一次而已。

就在那段時間,雷辦理了從軍的手續,幾天後便離開了教堂。

辛被神父拉著,躲在他背後悄悄探頭,目送雷離去。

哥哥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對他說一句話。當時哥哥的側臉看起來似乎還在生氣,所以辛不敢開口,深怕哥哥又會對他發怒。結果直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半句話。

從那天之後,本來隨時都能感受到的哥哥的「聲音」,就再也听不見了。雖然辛好幾次鼓起勇氣試著呼喚,但哥哥從來沒有回應過。不久之後他終于明白了,哥哥不願原諒自己……而自己也沒有資格獲得原諒。

脖子上的傷疤還是保持在當初的模樣,不曾褪色,也不曾消散。從那時候開始,辛就發現自己常常听見一種來自遠方,十分奇妙的聲音。

他听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听得出來對方試圖想表達些什麼。

後來,在混入了人的聲音之後也是如此。雖然听起來像是壞掉的錄音機一樣,不斷重復同樣的話,但是他听得出來那些聲音都在哀嘆,都在尋求同樣的東西。

無論神父或是其他人都听不見的聲音究竟是什麼,辛也自然而然想通了。

自己大概在那個時候就被哥哥殺了。是真的被殺死了。

所以他听得到和自己同樣存在的聲音。也就是死了之後卻沒有消失,依舊留在人世的亡靈。

某天,辛從時時在耳邊響起的眾多亡靈哀嘆聲中,听見了哥哥的聲音。

這一道不斷從遙遠的彼方呼喚著他的聲音,讓他明白哥哥已經死了。

就在那一天,辛辦理了從軍的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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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至少作為一個人【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你——」

一瞬間,她無法理解辛所說的話。

全軍覆沒?為此而準備的處刑場?

「你是在……說什麼……」

這時,蕾娜猛然驚覺。

六年前自己遇見的雷是八六,也是處理終端。

八六為了讓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權,才會自願前往絕望的戰場。

既然如此,辛身為雷的弟弟——在雷選擇從軍後,就該恢復共和國公民身分的辛,現在為何會以處理終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戰場上?

其他處理終端也一樣。既然每年都有數萬名新兵被送上戰場,那麼這幾萬人的雙親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麼?

「難不成——……!」

『沒錯,就和你想像的一樣。那些白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八六拿回公民權。』

『只是拿這個當誘餌進行征兵,然後榨干我們的每一分價值而已。豬就是豬,有夠惡心。』

蕾娜立刻搖了搖頭。按照她的倫理觀念,實在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共和國。養育她的祖國。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吧?

「怎麼會?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賽歐輕輕嘆氣。那不是責備,而是苦悶又帶點顧慮的聲音。

『我並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只是,從開戰到現在,你曾經在八十五區內見過任何一個八六嗎?』

「……啊——!」

以公民權作為交換,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當事人在期滿之前戰死,家人獲得公民權的權益依舊受到保障。

可是開戰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這段期間陣亡的人,他們的家人應該早就取回公民權了,可是蕾娜卻從沒見過……真的是連一個這樣的人都沒見過。雖然她從未離開過第一區,而第一區的有色種居民本來就極為稀少,但也不至于連一個人都沒見過——!

她對于自己的遲鈍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為止出現過好幾個線索。身為兄弟檔的雷與辛。在收容當時還是幼童,上頭應該還有雙親和兄姐的處理終端們。只有白系種存在的第一區。她對這些異狀視而不見,直到現在還像個笨蛋一樣,相信共和國的清白。

『因為大多處理終端在期滿之前就陣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權之類的承諾當作沒發生過,也不會發生問題。問題就在于我們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卻還是活了好幾年的「代號者」。活得越久,腦筋就越靈活,也會被其他八六視為英雄。要是這些人變成叛亂的火種就糟了——共和國應該是這麼想的吧。』

萊登的聲音很平靜。

其中蘊含著對于共和國的憤怒,但與此同時,也有一種事到如今又何必發怒的想法。

『所以他們總是讓「代號者」四處轉戰各戰線的激戰區,增加陣亡的機會。實際上,無論是經驗多麼豐富的「代號者」,多半都會死在這一步。而那些仍舊大難不死,又不肯乖乖就範的滑頭,最後來到的終點站就是這里。各戰線的第一區第一防衛戰隊。這里就是最終的處理場。上了處分名單的「代號者」達到一定數量後,就會收集起來扔進這支部隊,讓他們戰斗到全軍覆沒為止。不必期待兵員補充了,等我們全滅之後,他們才會送來下一批待處分人員過來——這里就是我們最後的駐地。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

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錯亂。

不是為了讓他們守住防線,而是為了讓他們犧牲而上戰場。

這已經不是什麼強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敵之手的屠殺行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後一縷希望,如此說道︰

「要是這樣還能活下來的話……」

『啊啊,的確也出現過這樣不識趣的家伙呢……為了把這種家伙處分掉,在這里所接到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別偵察任務。走到了這一步,可就真的沒人生還了。對那些白豬來說,就是垃圾終于處理完畢,萬事大吉。』

「……!」

共和國把他們趕到致命的戰場守衛防線,卻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還巴不得他們在戰場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會變成眼中釘,被扔進以送死為目的的部隊里——即使如此還是活了下來的他們,在最後的最後就會收到一項露骨至極的命令。

因為憤怒,讓蕾娜的眼眶泛淚。

這個國家究竟……究竟要墮落到什麼程度?

已經腐敗不堪了。

她想起賽歐和萊登總是把好閑好無聊掛在嘴邊。

也想起自己問辛退伍後想做什麼,對方卻回答沒想過的這件事情。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不需要花時間投資未來,也沒有值得去夢想的未來。

他們唯一擁有的,就是那張不知何時會執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會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簽發的死刑執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狀況下……?」

『是的……對不起。辛和萊登,還有我們大家都對少校開不了口。』

「是從……什麼時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聲音很干澀。反觀可蕾娜的語氣,卻隨意到很不自然。

『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嘍。因為不管是我的姐姐、賽歐的爸爸媽媽,還是辛的家人,每一個上了戰場的人都沒有回來,而我們也被禁止離開收容所。那些白豬怎麼可能遵守承諾……大家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現實是如此,那你們為什麼要戰斗!不如逃走……你們不覺得這樣正是對共和國復仇的好機會嗎?」

听見蕾娜如哀號般的質問,萊登閉上眼楮,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軍團』大軍,後面還有多到數不清的地雷區和迎擊炮。至于叛亂,雖然這主意也不錯……但現在八六【我們】的人數減少太多了,沒有條件這麼做。」

換成是父母那一輩或許還有可能。可是當時的他們,比起推翻共和國,更希望能讓家人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選擇上了戰場。而且要是他們放棄戰斗,最先犧牲的還是被關在鐵幕之外,強制收容所內的家人。所以他們除了相信共和國的哄騙繼續奮戰,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父母那一輩犧牲之後,他們的兄姐終于明白公民權只是遙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戰斗來證明自己也是共和國的國民。保衛祖國是公民的義務,他們希望透過為國捐軀的行為,取回被祖國踐踏的自我存在證明【身分】和矜持【尊嚴】。僅僅只是為了證明,他們才是真正的共和國國民,而不是那群放棄護國義務的白豬。

但對于萊登他們來說,就連這點認知也沒有了。

自己該守護的家人幾乎都死光了,而在他們被送進強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狹小的囚籠當中時,年紀還太過幼小。

無論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記憶,或是被當成人類對待的經驗,對他們來說都太過陌生。唯一記得的就是在鐵絲網與地雷區重重包圍下,被視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創造了這種環境,名為共和國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與高潔為立國精神的那個共和國,他們連一點印象也沒有。在他們培養出身為公民的自覺與榮耀之前,就被打落為家畜了。

萊登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共和國國民。

他們是八六——生于戰場死于戰場,以這個四面受敵的戰場為故國,戰死方休的戰斗之民。這才是他們的自我存在證明和矜持。

那個叫作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國家,那群白豬棲息的「異國」,其實他們一點也不在乎。

『那麼,你們又為何……』

這個問題,其實他們也沒有義務回答。

然而,萊登之所以願意替她解答,或許是因為這位少女實在蠢得可憐,就算遭受痛罵、被那些亡者的叫喚嚇得六神無主,還是咬緊牙關死纏著他們不放,所以才讓萊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見同伴們保持沉默,知道他們沒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後,他才緩緩開口︰

「我在十二歲之前,都是受到一個第九區的白系種老婆婆保護。」

『……?這是……』

「把辛養育成人的,是一個拒絕調任,留在強制收容所的白系種神父。關于賽歐的隊長,他之前就提過了。但我們每個人也都見識過白豬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見識過一樣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潔情操,他們全都見識過。

「經歷過這些之後,我們做了個決定。其實很簡單,就是決定我們該選擇做哪一種人。」

萊登在狹小的駕駛艙里,想辦法伸展身子,仰望著天空。

那個老婆婆教給自己向神還是啥玩意兒的祈禱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聲的模樣,至今仍然無法忘懷。

「所謂的復仇,其實並沒有那麼難。只要放棄戰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軍團』從眼前通過……哎,雖然我們會死,但共和國也會因此滅亡。讓那群蠢豬遭到報應,統統死于非命這種事,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

雖然也會牽連到強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們也沒幾年好活了。放棄掙扎這種事……其實對于處理終端而言,並沒有那麼困難。

「不過啊,想必會有一些白系種跳出來喊著『我們才沒有故意要你們去死!』而且就算我們做到了那一步,最後還是什麼都不會改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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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的蕾娜似乎沒辦法理解的樣子。她的沉默,忠實反映出「這樣你們不就如願以償了嗎?」的疑惑。萊登忍不住失笑。這名少女真的是養在溫室里的傻孩子啊,復仇這個概念大概離她很遙遠吧。

把憎恨的對象殺死就算了事?復仇和憎惡才不是這麼輕率的事情。

「非得讓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麼,打從心底感到後悔,哭著爬到腳邊求我們原諒,再殺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復仇啊……可是,那些至今為止做了不知多少無恥勾當的白豬,就算遭到反叛而滅國,也不可能讓他們真心反省吧。他們只會把自己的無能和無腦擺到一旁,一邊痛罵別人的無能和無腦,一邊自以為是悲劇當中的主角,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而已……就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難道我們還得把自己的水準拉到和他們一樣低嗎?」

不知不覺間,萊登的語氣變得十分不屑。

要說什麼無法原諒,這種行為才是他們自己最無法原諒的。

嘲笑老婆婆遵從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為的那些士兵。

對于戰爭這個現實視而不見,躲在要塞牆中這個脆弱夢境的國民。

不願履行自己的義務,樂于剝奪他人權利,不但不引以為恥,還大言不慚地強調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種,無法理解自己的言語和行動有多麼矛盾的白豬們。

誰要變成跟那些家伙一樣啊。

「就因為被垃圾當成垃圾對待,自己也還以顏色的話,就同樣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選擇在這里與『軍團』戰斗而死,或是乖乖放棄等死的話,我寧可選擇一路戰斗到死為止。我們不會放棄,也不會逃避。這就是我們戰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證明【驕傲】……雖然間接保住了白豬的性命這點很讓人不爽,不過,那也無所謂。」

他們是八六。是被遺棄在戰場,屬于戰場的民族。

一直奮戰到無法戰斗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們的榮譽。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緊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鐵銹味,一股不屬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樣嗎?』

對方的聲音听起來就像是希望他們過來復仇一樣,讓萊登苦笑起來。

「因為知道明天會死,干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這種笨蛋嗎?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還能選擇走上去的方式,只是這樣而已。我們要自己選擇,自己做出決定。然後只要照那樣活下去就好。」

正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那等在盡頭無謂又慘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運。

看見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軀,就待在空蕩蕩的機庫前方,敞開的鐵卷門旁,萊登便停下了腳步。晚風微微帶著秋意,月亮帶著一抹幽藍,星辰閃耀刺眼,天頂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舊會無情地在夜空中散發如美玉般的光輝。

世界不是因人類而美麗。這個世界絕不會特意眷顧人類這樣渺小的存在。

「——別找了,這也沒辦法。今天也謝謝你了。」

「……嗶。」

萊登目送垂頭喪氣(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壓低了前腳)的菲多默默離去後,才對著走了過來的辛說道︰

「是奇諾他們的嗎?」

「嗯。好像怎麼樣也找不到智世的機體碎片。已經好久沒有踫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狀況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飛機模型拆來用啊。機翼那一塊不就剛剛好……不過,居然連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種炮擊打中真的是尸骨無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戰區域搜索了很久吧。這種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邊,看他把陣亡者姓名變成鋁制的墓碑,才學會了把這種東西列為最優先搜索對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呢?萊登曾經從辛那里听說過。當時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標志碎片,也和那些還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樣,都放在「送葬者」的駕駛艙里。

高舉長劍的無頭骷髏騎士紋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標志。他在某處的廢墟找到遺骸和機體殘骸後,就把這個標志繼承下來了,只是把武器換成了鐵鍬而已。

「你應該也並不在意,但好歹讓我說一句。那不是你的錯。」

辛的異能可以偵測敵人在哪里,卻無法分辨有什麼敵人。雖然能從布署和數量來推測機種,但是要他推測出混在大後方集團中的區區一架機體,而且還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辛瞥了萊登一眼,默默地聳聳肩。看起來真的沒放在心上的樣子,萊登就安心了。他們是在有所覺悟之下,全力奮戰而死的。能夠負起這個責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見那雙透徹的紅色眼眸望向白天戰斗區域的天空,萊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轟來的那個超長距離炮……

「……我本來以為下次會直接攻擊基地啊,沒想到竟然沒來。」

「重炮的用途是大範圍壓制和破壞固定目標,不是用來狙擊機甲兵器,也不會浪費在區區一個戰隊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來的目標吧。我想那次只是為了試射順便對準我們而已。」

萊登低沉一笑。

「一個順便,就殺了四個人是吧。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啊。」

「等到它徹底完成,別說是四個人,就連共和國都會滅亡。對我們來說倒是無所謂……不過少校就不是這樣了。要是能找到對策就好了。」

听見辛平淡地這麼說,萊登暗忖著「是喔」。不過本人似乎沒有發現就是。

「……怎麼了?」

「沒什麼啊。」

這麼多年了,從來沒看過他主動關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只要執行炮擊就必須仰賴前進觀測機的協助,就算是長距離炮兵型也不例外。不過目前它本身也還是完全停機的狀態。」

「你感覺得到?」

「我記住聲音了。只要對方再次行動,我就會感覺到……但我想,對方恐怕不會再次發動炮擊了。」

「……?」

萊登不解地回望著辛。而辛依舊凝視著遙遠戰場的天空,微微眯起雙眼。

「我找到了。那時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負責前進觀測的斥候型的光學感應器吧。」

「……!你的哥哥嗎……!」

萊登不禁倒抽一口氣。他知道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個他們從未親眼見過,卻與它所指揮的「軍團」交戰過好幾次,思慮精密而冷酷,戰術風格狡猾多變的「牧羊人」。

盯著疑似是對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輕輕地笑了。

那是敬畏與勇猛各佔一半,意圖沖入絕地的戰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軀因戰意而不住顫抖。他下意識用雙手抱住身體,似乎是想要抑制住這股激動。

「雖然我已經發現他就在戰區的深處,但對方也同樣發現我了。從下次開始,對方就會拿出真本事,不會再出現那種光靠炮擊轟炸的半吊子攻勢了。」

看見平時總是沉著冷靜的同袍,此時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展現出近乎瘋狂的情感,讓萊登不禁心頭一緊,皺起眉頭。

辛一直在尋找哥哥的首級。過去殺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級。那個帶走了死在東部戰線某處廢墟的哥哥的首級,寄宿著哥哥臨終聲音的「軍團」。

死神自嘲地笑了。狀似癲狂,宛如泛著寒光的刀鋒。像一把只願痛飲獵物鮮血,從無數死戰之中化繭成蝶的古刀,那樣地冷冽而凶殘。

「這樣的發展對我來說求之不得,但你們可是抽到下下簽了呢……你打算怎麼辦?搶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嗎?」

萊登也露出猙獰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卻像是一匹為了生存下去,什麼都能殺來吃的餓狼,是一種充滿野性而狂暴無比的生存渴望。

這時,萊登看見機庫里頭的那行倒數文字。

『距離退伍還有一二九日!願那該死的光榮歸于先鋒戰隊【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們的死亡。那行開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實是死刑執行日的倒數計時。

那個被迫中斷的倒數計時,正確的剩余天數是三十二天。萊登他們早已下定決心,即使數字歸零,到了最後的那一天,也會戰斗到死亡為止。

「別開玩笑了……當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後啊,我們的『死神』。」



「唉,應該說……很有我們國家的風格嗎?」

不出所料,听完一切內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為防隔牆有耳,地點選在她的研究室,還特地支開了所有人。桌上擺著一對黑兔與白兔馬克杯,里頭裝了咖啡,另外還有顏色相當奇特,半紫半粉紅的餅干。

「拜托你了,阿涅塔,幫幫我好嗎?這種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舊興致缺缺,只見她伸手捏起一塊餅干。

白銀眼眸一轉,望向蕾娜說道︰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厭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電視發表演說?找大人物直接談判?你也知道根本沒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滿理想的言語攻勢,就能讓大家洗心革面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嗎?」

「這……」

「可以收手了吧?你無能為力的。不管你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所以就別再——」

「別說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話在說完之前就被打斷了。對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摯友。即使如此,唯獨那句話怎樣都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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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6 pm

「這是人命關天的問題。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別鬧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這種借口假裝自己是個壞人了。」

「別再鬧下去的人是你才對!」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來,氣勢凶猛到讓蕾娜頓時倒抽一口氣。

「放棄吧。真的不要再鬧了。你什麼也做不到的。我們根本沒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麼!」

「阿涅塔……?」

「以前我有個朋友。」

怒吼之後突然話鋒一轉——阿涅塔以平靜的語氣開口說道。

就像個做了無法挽回的錯事而後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樣,聲音是如此軟弱而無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個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學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經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媽媽那一邊的族人代代都傳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媽媽、年紀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異地也能稍微感應到彼此的情緒。」

阿涅塔的父親是腦神經科學家,從事人與人交流時腦部運作狀況的研究。

那個人的父親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標是創造能與人類成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們兩位所進行的研究,實際上一點也不危險。只是讓實驗對象戴著像玩具的感應器,和待在其他房間的另一個實驗對象說話而已。由于實驗過程像玩游戲一樣簡單,所以阿涅塔跟父親撒撒嬌之後,也如願參與了好幾次實驗。重現實驗的實驗對象,都是從父親研究室的學生當中募集的,在學分和母親的茶點誘惑之下,幾乎所有人都選擇參加。

那時,雖然幾乎沒有得到成果,卻很開心。

「戰爭開始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他們才剛上小學不久,但鄰居家小孩卻再也沒去上學了。可以想見當時有色種的處境有多麼惡劣。

在學校因為「這個人跟骯髒的有色種交朋友」這種理由遭到霸凌的阿涅塔覺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把怒氣發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個小孩身上。

因為大吵了一架而情緒失控的阿涅塔,終于忍不住說出「骯髒的有色種」這種話來。

那個小孩並沒有露出受傷或屈辱的表情。只是一臉困惑地望著阿涅塔,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說什麼。即使如此,自己和那個小孩之間還是產生了無法抹滅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責任在于自己的這個事實,讓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為她很害怕,所以就……

當時,父母為了要不要將朋友一家人藏匿起來這件事,反覆討論了很久。擔憂萬一東窗事發會給家人帶來危險,因而猶豫不決的父親問了阿涅塔的意見。

面對心里其實希望女兒給自己最後一絲勇氣的父親,阿涅塔卻給出完全相反的意見。

我才不管那個人呢。我才不要為了那種人冒險。

就在隔天,那個小孩和他們一家就被帶往強制收容所了。

我們也沒辦法啊,反正打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改變了。她只能這樣想。

可是……

阿涅塔發瘋似的笑著。然而見到這一幕的蕾娜卻想著,這位友人是多麼為我著想啊。

「蕾娜啊。雖然你表現得像個聖女一樣,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覺得那個同步裝置究竟犧牲了多少八六?」

「難不成……」

人體實驗——…………

「因為這是要用來對話的裝置,當然不可能用動物做實驗吧。政府明明老是說八六不是人,卻只有在這種時候會選擇性放寬標準……因為迫于必須盡快拿出成果的壓力,研究便在無視實驗對象的條件下繼續下去了。父親則是被指派為研究的主導者。」

雖然當時父親什麼也沒跟阿涅塔說,可是所有留下來的紀錄她全都看了。

因為超出負荷而燒掉大腦或是自我界線崩壞等等,所有人都是受盡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戰斗和服勞役,所以實驗對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編號來管理的,紀錄上不會出現任何名字。因此——

無論是父親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于遠方某處收容所當中的實驗室里,某個死狀最為淒慘的實驗對象,也就是和那個小孩同齡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殺的。」

對朋友見死不救,還讓他們飽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該受盡痛苦而死的人,

父親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所以怎麼可能會是設定錯誤。

既然如此,對那個小孩見死不救的自己,也應該背負同樣的罪孽。基于這樣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計劃。

後來,接到了調查自殺管制官的同步裝置的委托,又听見原因可能來是一個處理終端時,她突然有了個想法。

要是跟他們說,因為調查上的需要,請把那個人帶來,會怎麼樣呢?

只要用貴重的樣本當理由,就能把對方留置到戰爭結束。雖然這樣做跟軟禁沒什麼兩樣,但至少能讓對方活得久一點。至少,自己還能拯救一個人。

一想到這里,她突然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懼。

自己可是連對童年玩伴的那個小孩都沒有伸出援手啊。

听到運輸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為由推托之後,她反而松了口氣。看吧,自己果然什麼也辦不到。連一個人也救不了。

「不過,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現在還沒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類的惡意是沒有底限的,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確改變了某些事——就因為你多管閑事讓他們活了更久,那些人才會接到大剌剌叫他們去死的命令,不是嗎?要是受到的待遇沒這麼好,早早解脫的話,就不會接到這種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為你,才讓他們必須面對這個!」

只見蕾娜倒抽一口氣。看到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真是大快人心啊,但同時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愧疚。

我……

又一次……

伸手抓起杯子,扔進垃圾桶里。忘記是什麼時候買的,記得當時還說著什麼「我們找個能湊成一對的吧!」于是就一起選好款式才買下的馬克杯。而且第一次用這個杯子泡咖啡時,也是在這個房間。

脆弱的瓷器裂成無數碎片,發出如哀號般的聲響。

「我最討厭你了,蕾娜……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在那之後,先鋒戰隊又接到兩次出擊任務,這兩次總共犧牲了三個人。

從這兩次作戰都能很明顯感覺得到「軍團」的戰術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上次投入超長距離炮型的時候一樣,戰術十分高明,精密而冷酷,狡猾多變。辛說這是因為有「牧羊人」在的關系。在投入超長距離炮型的那一戰之後,雖然「牧羊人」沒有親上火線,卻從後方進行指揮。

在這段時間,蕾娜完全幫不上忙。哪怕是一發掩護射擊,或是撤回處刑命令的陳情。

就這樣,他們終于接到了那個通知。

「前往『軍團』支配區域最深處的……長期偵察任務——?」

看見顯示在資訊終端上頭那個荒唐至極的通知時,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

參加戰力︰本任務啟動時依然健在的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所有「破壞神」機組。

偵察目標︰所能推進的最終位置。

任務時間︰不限。但期間若有成員後退,則視為陣前逃亡,就地處決。

伴隨本任務的處置,則是包含知覺同步對象登錄資料、友機識別登錄,及共和國軍籍等資料全數抹消。

偵察任務的攜帶物資,各一個月分量。

此外,其他部隊及本部將不會為本次作戰提供任何支援。

……太亂來了。

這根本不是偵察,也不是作戰,而是叫他們毫無意義深入敵陣之中,一路推進到陣亡為止的命令。只差沒有直接寫明「請你們去送死」而已。就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別說是一個月,就連幾天也撐不過去吧。面對源源不絕的「軍團」,偵察隊轉眼間就會出現傷亡甚至全滅了。在這一連串無意義戰斗的最後,他們就這麼被扔在戰場上,走向死亡。

下達這種命令,放任這種事情發生的共和國,還是原來那個共和國嗎?

蕾娜幾乎快把牙齒咬碎,她撞倒椅子,猛力站了起來。

「你希望我撤回特別偵察任務?是這樣嗎,蕾娜?」

「拜托您了,杰洛姆叔父大人。我們不能放任這種事情繼續下去。」

站在最後的希望卡爾修塔爾面前,蕾娜只是不斷低頭懇求。

為了阻止作戰而四處奔走的過程中,調查了許多資料才發現,就連這種離譜到極點的命令,在共和國軍里都是行之有年的「傳統」了。

不光是先鋒戰隊。南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剃刀」、西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長弓」、北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大榔頭」。這些戰隊全都在六個月的任期中全軍覆沒,極少數的幸存者也會在最後收到同樣的「特別偵察」命令。生還率清一色都是零。這就是用來把活到最後的八六「處理干淨」的最終處理場——

卡爾修塔爾望向放在手邊的文件。

「……真不簡單啊。下達特別偵察任務的時候,通常只剩下一兩名成員能夠參加。你是第一個能讓他們以小隊規模執行任務的管制官呢,蕾娜——所以我不是提醒過你不要自找麻煩嗎?」

「……!」

因為你多管閑事讓他們活得更久,才會——

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後拋下的那番話,心生膽怯。她咬緊牙關,努力地忍耐。

「拜托您。共和國不該……我們不該錯上加錯。」

「……」

「若是您認為光靠倫理或正義不足以打動人心……那麼換成國家利益又如何呢?讓那些優秀的處理終端白白犧牲,是一種明顯損害共和國戰力,乃至于危害國民性命安全的行為。若是由叔父大人親自出馬,便能訴諸輿論或是在國防會議上據理力爭……」

卡爾修塔爾眉頭深鎖,听完蕾娜的陳情後,依舊皺著眉頭開口︰

「八六的全滅才符合共和國的利益。這是共和國政府,乃至于共和國國民台面下的共識,而共和國國軍則是將此共識付諸實行,你不覺得事實就是這樣嗎?」

「這……!」

蕾娜簡直不敢相信。她甚至不顧禮儀,雙手放在古董書桌上,身體前傾,靠向對方說道︰

「您到底在說什麼!正如我方才所言,這只會對共和國及其良心有損……」

「如果讓八六存活到終戰之後,過去針對他們的各種不公將會轉化為責難與補償。強制收容、財產充公、強制兵役,族繁不及備載。光是財產的補償和賠償就會是一項天文數字。若要為此而加稅,你覺得如今的共和國國民會接受嗎?」

「……這個……」

「而且,如果周邊還有幸存的國家,那麼共和國迫害有色種同胞的事情就會泄漏出去。到時共和國將會失去臉面失去信用,迫害者的污名將永遠刻印在歷史上……然而這一切的隱憂,只要將八六全部消滅就能化解。」

蕾娜在震驚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齒。先前,她曾經听辛說過。

「所以,不管是回收陣亡者或是墳墓都……!」

「沒錯。順帶一提,在強制收容所和鐵幕之中也都沒有留下死者的紀錄或墳墓,陣亡的處理終端人事資料也都全數銷毀了。因此,在他們全滅的那一刻,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又何來迫害。于是那些有損共和國清譽的事實,也將煙消雲散。」

「……共和國的國民怎麼可能惡毒到……!」

不知為何,卡爾修塔爾的神情有些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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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6 pm

「所以才說這是台面下的共識啊。雖然明確表露出這種意圖的人,只佔了極少數,但是默認這種想法,或者根本漠不關心,隨波逐流的大多數人,都算是贊成者……這就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民主所帶來的結果啊,蕾娜。只要對自己有利,大多數國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而遵從這個決定,不正是我們國軍的使命嗎?」

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砰!」的一道沉重卻又空洞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中。

「所謂的民主主義,不是服從多數犧牲少數而已!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國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須遵守的原則,共和國憲法也是以此為基礎!要是連這個原則都不遵守,又談何共和國意志!」

卡爾修塔爾的雙眸瞬間閃過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對于蕾娜的憂慮,同時也是對于某種遙不可及且屹立不搖的存在,所產生的無盡憤怒。

「縱然是憲法,若是價值無人認可,也不過就是一張廢紙。就像革命聖女瑪格諾莉亞,在王權顛覆後便失去了偶像的價值,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死于獄中一樣。」

那不屑一顧的話語,讓蕾娜心驚不已。這是她第一次听見怨恨如此深邃的聲音。

「你說那是暴行?沒錯,的確如此。那也是坐視這些愚民任性妄為的結果。想要行使超過自己應得的權利,卻不願履行相應的義務。放任這些若無其事侵佔他人權利,自私自利的禽獸操弄政局,就是這種下場。打著聖女的旗號,卻總是做出玷污聖女之名的愚蠢行徑,這不是懶惰又低劣的愚民們一手造成的邪惡,又是什麼!」

激動嘎然而止——卡爾修塔爾重重嘆息一聲,讓身體深深陷入扶手椅中。

「自由平等這類觀念,對于我們人類來說還太早了,蕾娜……恐怕永遠都……」

蕾娜用那雙看不出感情的眼楮,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位過去被自己視為第二個父親的人。唯有這麼做,她才能將心中涌現的輕蔑壓抑下去。

「那是您的絕望,只是為了將您的絕望正當化的歪理罷了……為求心安而坐視無數人死去,從根本上就錯了。」

卡爾修塔爾抬起目光,與蕾娜四目相交。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白銀色。

「你所主張的是希望,但希望什麼也拯救不了。就和理想一樣。值得崇敬卻遙不可及,也因為遙不可及,所以無法為我們帶來任何影響。光靠希望或是理想,無法打動任何人……所以你才會來找我,不是嗎?」

蕾娜幾乎快把牙齒咬出血來。因為對方說得一點也沒錯。

「絕望和希望是一樣的東西啊。心生向往卻無法實現,只不過是替正反兩面冠上不同的名字罷了。」

「……」

即使如此。要是無法實現就放棄,便等同于自願遭受命運擺弄。

但也有人明知無法實現,還是挺身對抗命運。

但是就算自己費盡唇舌,也沒辦法讓眼前這個男人,明白兩者的差異吧。

啊啊,這就是絕望嗎?

「……打擾您了,卡爾修塔爾準將。」



在特別偵察任務送到蕾娜手上時,先鋒戰隊也接到了通知,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準備。接收並整理空運而來的作戰物資,清點基地內備好的物資有無遺漏,挑選用來運送這些物資的「清道夫」,替任務開始後便無法得到妥善維修的「破壞神」各機,進行仔細檢查與整備。還有,即將踏上不歸路的處理終端也得妥善辦好自己的身後事。

這些工作的結果將以書面的形式呈報到辛的手上,而依據書面報告一一確認有無缺漏,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物資的準備與裝載,由熟悉這項工作的阿爾德雷希多一手包辦。他站在空蕩蕩的機庫一角,堆放整齊的貨櫃前面,平淡地進行確認作業。

「糧食、能源匣、彈藥和維修零件均已到位。喔喔,為了某個笨蛋戰隊長,特別準備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簡單的維修你這家伙應該辦得到吧?」

「是的。因為我經常弄壞。」

「不要正經八百地回答我啦,臭小鬼……你能帶走的只有一架,別再用同樣方法操它了。」

看著老整備員壓低了大嗓門,真摯地提醒自己,辛只是聳聳肩。就算人家好心提醒,他也無法做出保證。因為駕駛「破壞神」和「軍團」戰斗,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著送命了。阿爾德雷希多深深苦笑。

「我的意思是,都最後一次了,說個善意的謊言也沒差吧。你倒是說一次給我听听啊。」

「抱歉。」

「真是的,你這家伙啊……」

阿爾德雷希多哼了一聲,又不說話了。辛似乎不覺得這場面有什麼尷尬,但沒過多久,阿爾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勁搔了搔發色像芝麻鹽一樣的頭發,打破了沉默說︰

「……辛。等到準備工作都忙完後,有些無聊的話想跟你們說說。到時候可以麻煩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來嗎?」

辛眨了眨眼,才抬頭看著阿爾德雷希多帶著墨鏡的嚴肅臉龐。辛正想開口表示無所謂的時候,知覺同步突然啟動,只好作罷。

『……諾贊上尉。』

「少校,請問有什麼事?」

辛比了個手勢,示意稍後再談,同時開口回應蕾娜。阿爾德雷希多點點頭,暫時離開了現場。

『……特別偵察的通知已經下來了。』

「我們這邊也收到了。按照目前的進度來看,準備作業可望按時完成,請問有任何變更事項嗎?」

相對于蕾娜沉重的語調,辛的語氣與平常接受作戰命令時沒有兩樣。蕾娜听到他話中的從容不迫,反而更加難受。

『對不起。只靠我自己的力量,還是沒辦法讓上層收回命令。』

蕾娜抿著嘴唇,遲了一拍才忍無可忍地開口。

「請你們快逃吧。根本沒有必要遵從這種愚蠢的命令。」

蕾娜覺得自己實在沒臉見人。不但無力撤銷這種荒唐至極的作戰,甚至只能提出如此不負責任的方法。

隨後一道平穩的聲音,冷靜地反問了一句。雖然形式上是問句,但實質卻是一種否定。

『能夠逃到哪里呢?』

「……」

蕾娜也知道,他們根本無路可逃。就算真的成功逃脫,也沒有能力存活下去。光靠區區幾個人,就連想要生產足以維生的糧食都很困難。

因為單獨一人無法生存,所以人類才會互相團結,建立村落、建立城市,進而建立國家。

然而,原本應該是為了生存而建立的系統,現在卻反過來要消滅他們。

一股不知該往何處發泄的怒火涌上心頭,讓蕾娜忍不住爆發了。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就連面對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處之的態度,讓蕾娜怒不可遏。簡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樣。可是他們明明不該受到這種刑罰啊!

『因為我並不怨恨。人總有一死。就算我們比其他人早走一步,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無濟于事。』

「問題不在這里!現在是有人刻意要謀殺你們喔!不只是未來和希望而已,就連生命也要被人奪走,怎麼可能還不恨呢!」

蕾娜說到最後幾乎變成哭喊,辛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傳來的聲音中,似乎帶著淡淡的苦笑。

『少校。我們並不是為了送死才去的。』

沒有任何遺憾或執著,他心無掛礙地述說︰

『一直以來,我們始終受到束縛,始終是個階下囚,而這樣的日子終于要結束了。我們終于能夠決定自己的目的地,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好不容易才獲得了自由,能否請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觀呢?』

蕾娜難受地搖搖頭。這才不叫自由。所謂的自由,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權利的範圍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才對。至少,不會連想都不敢想,應該是一種生而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

明天要在哪里死去,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這段路程,這種微不足道的心願,絕對不是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請你們別去戰斗了。你不是能掌握『軍團』的所在位置嗎?那麼一定也能避免交戰……」

『那是不可能的。無論我對它們的分布有多麼清楚,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它們的警戒線。想要前進,就必須戰斗……我們打從一開始就心里有數了。』

那一刻,辛微微地笑了。蕾娜十分確定。

總覺得,不是因為心里有數,而是正合他的心意。

蕾娜垂下眼簾,她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是想要親手解決留在『軍團』體內的哥哥吧?」

一瞬間陷入沉默。隨後,辛發出一聲隱含不快的嘆息。

『……你為什麼會注意到這麼多余的事呢?』

「我當然很清楚啊。因為……」

當辛明知道雷已經不在人世,卻說自己還在尋找他時,以及當他提起第一戰區的「牧羊人」時,都和現在一樣,散發著一股笑得十分冰冷淒涼的氣息。

或許,辛自己並沒有自覺吧。就像人沒辦法看見自己的表情一樣,隱藏在心里深處的心思,可能也在無意間被自己忽略了。

那種集聚恐懼、憎惡、執著、強迫于一身,宛如一把對準自己的妖刀,殘酷至極的感情。

要說那是他的期望,不如說是相反的東西。

「既然我猜得沒錯,那你就更不該動手。就算對方是『軍團』,但手足相殘實在太……」

『哥哥是「牧羊人」。所以不解決他,我們哪里也去不了。』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生硬。這是蕾娜第一次听見辛如此焦慮不安的聲音。

「上尉……」

『要是少校對于管制的工作感到排斥,那就別再進行同步了……本來就該這樣了,萊登和凱耶應該也提醒過你好幾次才是。』

听見這決絕的語氣,蕾娜暗自心驚。然而辛的激動轉瞬即逝——發覺自己情緒不對之後,深深吐了口氣,恢復成蕾娜剛調任時所听見的那種漠不關心的聲音。

『……少校。接下來你不需要再替我們進行管制了。』

「這……」

『我要修正剛剛說過的話……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听見哥哥臨終的聲音。』

不想讓只記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听見——那些詛咒,以及那些怨嘆。

「……」

『還有一件事。從這里一直往東,越過國境之後,就听不見「軍團」的聲音了。』

他的聲音听起來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遺漏的小事一樣。

或者也可以說是以這樣的聲音作為偽裝,將某些東西徹底掩蓋起來吧。

「……諾贊上尉。」

『說不定那里就是我能听見的極限了,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那里還有人存活。若是如此,共和國在滅亡之前,或許還有機會等到援軍……只要解決了「牧羊人」,「軍團」便會暫時陷入混亂。我們會替少校爭取這一點點的時間,所以——請你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听見語氣強硬、聲調冷漠,卻隱含深切祝福的這番話——蕾娜不由得握緊雙拳。



在那天的迎擊作戰中,悠人陣亡了。

那也是第一次,從作戰開始到結束,蕾娜都沒有介入管制。

之後,終于到了特別偵察的日子。

坐上「破壞神」,啟動系統。看著顯示在熒幕上的系統自檢過程,以及顯示在輔助熒幕上的友機數量,萊登哼笑了一聲。

「五個人啊。可惜悠人那家伙沒趕上呢。」

只要再多活個兩天,就能一起參加開心的遠足了。

同步另一頭的賽歐也發出了有點空虛的嘆息。

『結果少校直到最後都沒再聯絡了呢。』

「廢話這麼多,其實你很不舍得吧,賽歐?」

『並沒有。不過……』

賽歐稍微歪著頭說︰

『應該算是……有一點點遺憾吧?』

『就是那種「反正都陪我們這麼久了,好歹也說聲再見」的感覺吧?』

『啊,就是安琪說的那種感覺。其實她沒出現我也覺得無所謂,但要是她肯來說兩句道別的話應該也不錯吧,只是這樣而已。』

『沒出現又怎樣?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們,所以人家終于想通了而已吧。』

可蕾娜嘴上這麼說,听起來還是有點生悶氣的感覺。這時她听見賽歐跟安琪在憋笑,忍不住又吼了句︰『怎樣啦!』

說的也是呢。萊登躺在駕駛艙的內壁如此心想。就連他也沒有料到,蕾娜到了這一刻依舊杳無音訊。那個人才沒這麼膽小,怎麼可能到現在才畏縮……或許是心里又冒出無謂的罪惡感,覺得沒臉見我們,一個人在那邊悶悶不樂吧。

雖然本來想在最後跟她說幾句話……不過,既然沒機會也只能算了。

系統自檢完成,準許啟動。閃了兩下後開始顯示影像的熒幕,出現了為他們送行的整備班成員。看著住了半年的破爛隊舍,還有關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備班,萊登明知他們看不見,還是低頭向那些人致意。

菲多和五台裝上機械腿的貨櫃連在一起,里頭裝滿了用上一個月也綽綽有余的物資與生活用品,化身為一只巨型百足蟲,在偵察隊後方待命。

這樣一來,準備就大功告成了。接著只要一踏出基地,就再也無法回頭。作戰開始的同時,他們的軍籍和國軍本部里的友機登錄資料也將一並抹消,為了管制之用而保留的管制官同步對象登錄資料,也將在他們離開管制範圍,或是本日正午之後遭到解除。這是一場後退就會遭受共和國迎擊炮攻擊,只能一路往死地前進直到死亡為止的死亡行軍。

這樣的未來就在眼前,心情卻平靜地不可思議。

早在確定會分發到這個部隊時,就已經做好覺悟了。

當時包含戴亞在內一共有六個人,同時乘坐運輸機從上一個駐地過來,在這里的隊舍又遇見了凱耶、悠人和奇諾,于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檔案用的相片。那是每當部隊重編時都要重拍一次,站在畫有身高標線的牆前拿著號碼牌,活像個犯人的照片。也是在廢除部隊時會一並銷毀,這次多半也會在今夜消失而無人憑吊的遺照。還有讓某位個性軟弱又好講話的士兵幫忙拍下的另一張也是……究竟能夠保存到什麼時候呢?

在那天夜里,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

就算被罵成是豬,也絕對不要讓自己淪為豬一樣的存在。就算剩下最後一個人,也要奮戰到最後一天。

最後有五個人走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滿足地輕輕一笑,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轉移到隊伍前頭的「送葬者」機體。看著宛如標志上扛著鐵鍬的無頭骷髏騎士,一路帶領他們來到現在,也將陪伴他們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

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鋁制墓碑,也將成為他們的同行者。

感覺到同步另一端,辛緩緩睜開了那雙紅色眼眸,開口說道︰

『……走吧。』

微弱到差點听不見的聲音,讓他從待機狀態下醒了過來。

來了。雖然距離很遠,但正朝這里接近。找了這麼多年,終于再次發現下落,那讓他苦苦等待的對象。

等不及了,還是主動去迎接吧。然後,這次一定要……

平時便繚繞在自己耳邊的亡靈之聲,突然騷動起來,音量變大,開始移動。它們聚在一起,像海嘯一樣席卷整片大地,蜂擁而來。

在主力部隊到來前便已經展開的阻電擾亂型,宛如銀色的霧霾將整片天空蒙上一層陰影,連太陽也顯得黯淡無光。

『……辛。』

「嗯。」

萊登壓著嗓子如此呼喚,辛也只是簡短地應了一聲。敵軍就擋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就算稍微調整路徑,敵軍的部屬狀況也會立即調整,始終將正面對準我方。

……這也是理所當然。既然辛能夠听見「軍團」的聲音,那麼反過來對方也有可能辦到。

辛一邊勘查地形,一邊選擇最合適的路徑。就算無論如何都得正面踫上,至少能讓戰場的條件再有利一些也好。

雷達熒幕上閃著光點。那是代表敵方存在的標示。這時光點數量倏地暴增,一個個光點重疊在一起,把路徑前方的區塊整個染得白茫茫的一片。

從邊緣繞過遮蔽視線的山丘後,便進入了草原與森林的交界處,左手邊就是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林。

數也數不清的大部隊,就在那里等候他們到來。

打頭陣的是斥候型的偵察部隊。在其後方約二公里處則是戰車型與近距獵兵型組成的混合部隊,保持陣形一齊往前推進。相隔數公里的後方,還有同樣編制的第二梯機甲部隊,以及位于目視距離極限的第三梯隊。後頭想必就是長距離炮兵型的炮兵陣地吧。敵方恐怕是將第一戰區的「軍團」全數戰力都配置過來了。

而位于隊伍前方,跟在一個斥候型小隊後頭悠然行走的重戰車型,吸引了辛的注意力。

總高度達到四公尺,重量為戰車型兩倍有余的巨大身軀,裝備了極為堅固的裝甲,以及擁有爆炸性機動能力的八條節肢,儼然就是一艘陸上戰艦。龐大而修長的一五五毫米主炮與七五毫米同軸副炮對準了辛這邊,裝設在炮塔上方的兩挺一二‧七毫米重機槍放在這只鋼鐵巨獸的身上,簡直就和玩具沒兩樣。

不需要靠聲音去分辨,就能認出這家伙是統率這支大軍的「牧羊人」。對方並非單純布陣在大方向上的去路,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選擇的路徑,事先將部隊正面布署完畢。依據臨場狀況預測敵方的行軍路徑,已經超出「羊」的能力範圍。

唯有潛伏在第一戰區最深處的這個「牧羊人」才能辦得到。

『……辛。』

一道低沉的聲音,也證實了辛的猜測。這個聲音是辛唯一清晰記得的東西。也是他遲遲無法忘懷,哥哥生前最後一次和他說話的聲音。

這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他。

辛微微地笑了。你終于現身了……而我,也終于來到你的面前。

那道笑容狀似癲狂,宛如泛著寒光的刀鋒,如此冷冽而凶殘。

「找到你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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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7 pm

第一卷 間章 無頭騎士Ⅳ
悄聲無息地,無止盡的大雪降臨大地。

從夜空中飄落的白雪,就像心中不斷累積的絕望一樣,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拒絕自己,卻有一種殘虐的美感。嚴冬中冷酷無情的純白色,將淚水凍結,甚至連嘆息也凍結了。

為了能夠看著天空離開人世,雷讓自己仰躺在座艙罩被轟飛的「破壞神」中,靜靜望著從漆黑彼方滲出,飄落到自己身上的白雪。

「……辛。」

在自己十歲時出生的弟弟,是雷等了好久才終于等到的手足。

雷比父母更疼愛弟弟,結果把他養成一個有點愛哭又愛撒嬌的孩子。在弟弟的眼中,總是陪伴在身旁,什麼問題都能解決,始終保護著自己的雷,就是他的英雄。

在雷十七歲時,戰爭爆發了,于是雷與父母和弟弟一夕之間不再是人類。

被祖國的槍口瞄準,像家畜一樣被塞進卡車,接著又裝進貨物列車里。

這段期間,辛害怕地哭個不停,雷只好把這個挨著自己不放的嬌小身軀抱在懷里。我要保護弟弟,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遇上什麼敵人。

粗制濫造的組合屋、自動工廠、戒備森嚴的鐵絲網與地雷區,就是構成收容所的一切。

之後來了封通知,說是只要響應兵役號召就能拿回公民權,于是爸爸便應召入伍了。當時爸爸笑著說「至少讓你們幾個回家也好啊」,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爸爸死後,征召媽媽的通知和死訊一起送了過來。

明明應該拿回的公民權卻拿不回來。政府辯稱,既然入伍的只有一人,那麼能夠拿回的公民權自然也只有一人份,但對媽媽來說,她卻有兩個孩子要保護。

沒多久,媽媽也死了。伴隨著死亡通知,雷的征兵通知也到了。

在分配到的臥室中,雷看著那份通知站在原地不動,心中的怒意令他目眥盡裂。

一人付出換取一人份報酬。政府就連自己的詭辯也推翻了。

究竟要淪落到什麼地步?這個政府……這些白豬……這個世界……

我明明隱約察覺到問題了,可是那時為何沒有阻止媽媽……!

「……哥哥。」

是辛。

別來煩我,現在愛去哪里玩就去哪里。我沒有心情安慰你。

「媽媽呢?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嗎?為什麼?」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都講過多少次了?對于年幼弟弟的駑鈍,我打從心底感到不耐煩。

「為什麼死掉了呢?」

雷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繃斷了。

是你。

就是因為有第二個人在的關系。

抓住他縴細的脖子按倒在地,雙手使盡全力掐緊。就這樣折斷吧,要是能扯下來就更痛快了。在激動的驅使下,忍不住大喊都是你的錯。

沒錯,媽媽會死都是辛的錯。就是因為有這家伙在,有這個愚蠢的弟弟在,為了讓這家伙拿回人類的身分,媽媽才會自願去送死。像這樣直接定罪實在太痛快了。我就是要傷害你,要是你承受不住死掉了更好。

「——雷!你在干什麼!」

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往後一扯摔倒在地,他這才回過神來。

剛才……我做了什麼?

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看見穿著黑色修道服的神父正背對著自己,為倒在地上的辛做檢查。神父將手放在口鼻一探,又摸了摸脖子,立刻臉色巨變,開始為辛實施心肺復甦術。

「……神父……」

「你給我出去。」

神父那低吼般的話語,讓雷益發感到困惑,眼神飄忽不定。因為,辛都動也不動了。

雷依舊佇立在原地。而神父用銀色眼眸瞥了他一眼,又大喝一聲︰

「你想讓辛死掉嗎!給我出去!」

那是真的發怒的聲音。

從房間落荒而逃之後,雷失魂落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啊……」

吃了敗仗的白系種轉而開始凌虐八六,這些八六又會欺負更為弱小的八六同胞,雷一直很瞧不起這種惡質的轉嫁行為。瞧不起他們只是默默忍受痛苦和折磨,卻不願起身抗衡,只會拿比自己弱小的人來發泄,實在低劣不堪。

但自己也做了同樣的事。

源自于父母的死、共和國的卑劣、世界的無情,以及自身的軟弱無力而產生的熾烈怒火與憎恨,都被自己一時沖動爆發出來了。發泄在遠比自己弱小,也是自己該守護的弟弟身上。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份罪孽有多深而感到戰栗不已。他忍不住抱頭蹲坐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明明……想要一直守護著他啊。

幸好,辛很快就恢復呼吸,清醒過來。但雷卻一直見不到他。一方面是神父對雷保持警戒,不願讓兩人相見,另一方面,雷自己也害怕得不敢去見對方。

于是他為了逃避一切,接受了征召。

出發的時候,雖然神父帶著辛來送他,可是辛卻一句話都沒對他說。那雙始終不敢望向他的目光,讓雷感到十分心痛。

我絕對不能就這樣死了。我一定要活著回來。

雷抱著這樣的想法,看著戰友在戰斗中紛紛死去,還是拼了命地讓自己活下來。

可是。

落在身上的雪花好冷,這下子也差不多該完蛋啦。雷那顆因失血過多而有些恍惚的腦袋這麼想著。

無意間,他看見了扭曲變形的裝甲上的那個紋章。無頭的骷髏騎士。來自繪本的封面。是那個故事的主角。

在雷的眼中感覺有些不舒服的那個繪本,不知為何卻成了辛小時候最愛的書。

現在辛還記得這個繪本嗎?還記得自己曾經每天晚上都讀給他听的事情嗎?

還記得自己疼愛過他的事情嗎?

雷忽然鼻頭一酸。

出發的那天,要是有和辛說說話就好了。

那不是你的錯。自己應該要和他好好說清楚的。

就在那個晚上,雷在辛身上下了詛咒,而自己就這樣逃跑了。

家人會死都是你的錯。被雷這樣怪罪的辛,之後究竟會多麼自責呢?

原本疼愛自己的哥哥,卻對自己痛下殺手,究竟會讓辛的心靈多麼扭曲呢?

父母的死和雷的暴力,肯定會讓他哭得很慘吧?而他現在還能露出笑容嗎?

「……辛。」

白茫茫的朦朧視野中,闖入了鐵灰色的影子。是「軍團」追上來了啊?

望著視野角落的骷髏騎士。那個為了幫助弱者,無懼于面對任何強敵的正義英雄。

好想繼續當個保護弟弟的英雄。

雖然是自己親手毀壞了這段關系,卻還是想見那個人一面。雷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而這份思念,成就了現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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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7 pm

第一卷 第七章 再見【Shalon Chaverim】
『……辛。』

重戰車型機體表面的裝甲微微浮起,一面蠢動,一面伸出了無數條「手臂」。

那是流體奈米機械的銀色。外觀像是具備修長手指的成年男性手臂,而比人類手臂長了好幾倍的那些物體,以爆炸性的速度向外伸出。無數的左手與右手,仿佛在尋求著什麼不斷伸長。

這些手臂無一例外的全都伸向了「送葬者」,以雷鳴般的巨響發出咆哮︰

『辛——————————————————!』

即使是在最低的同步率之下,這巨大的聲音仍然震撼著五髒六腑。那甚至能讓血液凍結的淒厲吼叫,連應該最為習慣這種聲音的萊登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安琪則是忍不住尖叫一聲,捂起耳朵。

就只有辛表現得像是單純听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一樣,駕著「送葬者」機體與對方正面對峙。

「……辛?」

『你們先走。萊登,指揮權暫時交給你了。』

聲音冷酷到讓萊登仿佛能看見辛緊瞪著重戰車型不放的可怕眼神。

『只要沖進樹林深處,再仔細注意斥候型的動向,就能擺脫它們的追蹤了。不要動手,專心前進吧。』

「那你呢!」

『等我打倒他就過去。不解決掉他就無法前進,我也不想前進……何況他看起來也不想放我走呢。』

萊登听著對方最後的獨白,背上竄過一陣惡寒。

這家伙剛才……

笑了。

唉,沒救了。

已經拉不回來了。這家伙的心原本就不在這里。他一直被束縛著,被那個失去的首級,被那個找尋了多年,哥哥在臨死前被奪走的首級所束縛,始終不曾解脫……我想,大概是從他被哥哥掐死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雖然了解內情,但萊登還是壓著嗓子發出怒吼︰

「我听你在放屁!」

誰要遵守這種拋棄隊友逃跑的命令啊?

『——』

「既然你說你想一個人對付那家伙,那我也沒意見……不過其他的就交給我們了。你給我快點解決。」

萊登一面說著,一面努力壓下從心底涌現的情緒。

想要一個人對付……是嗎?

明明只要說一聲來幫我,說一句我們一起戰斗,大家就會回應,可是為什麼這個笨蛋總是這麼……到了這個緊要關頭還是笨到無可救藥啊。

沉默了一瞬間後,辛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真蠢啊。』

「彼此彼此……你可別死了啊。」

這次辛真的沒有回應了。

長距離炮的擊發聲成了打響戰斗的號角。面對如狂風暴雨襲來的彈幕,四機立即往四面八方跳開。

背負著骷髏死神的四足蜘蛛,則是以襲擊獵物般的速度發動突襲。

重戰車型早已布下陷阱。

讓斥候型在四方列陣待命。由于斥候型以外的「軍團」感應器性能都不算太好,于是借由數據連接的方式,和斥候型犧牲火力換來的高性能感應器共享了搜敵資訊。這樣一來,布署在四方的斥候型就成了重戰車型的耳目。這時,前方兩架斥候型捕捉到了「破壞神」逐漸接近的身影,將各種情報轉送給重戰車型,再搭配自身感應器接受到的光學影像,調整炮塔的角度。

炮聲。

已然超越戰車炮,達到重炮等級的一五五毫米主炮發出巨吼,甚至擺脫聲音的高速穿甲彈便落在「送葬者」上一秒的所在位置,直接貫穿到地底。

回擊。「送葬者」也開炮了,但目標不是重戰車型,而是周圍的斥候型。先是擊毀一架,再利用自身機動回避的慣性踢爆了第二架,接著才終于對重戰車型開了一炮。趁著在半空中爆炸的煙霧彈,暫時癱瘓了重戰車型光學感應器的空檔,「送葬者」順勢滑進了方才擊毀兩架斥候型所創造出來的死角。

「破壞神」的主要武裝是貧弱到根本無法與敵人相比的五七毫米炮。無論從前後左右,還是在多近的距離,都無法打破重戰車型堅若磐石的裝甲。有效的攻擊部位只有一處,而為了接近能夠發動攻擊的位置,首先必須擊潰從外部補強那巨大身軀死角的耳目,讓對方的破綻增加,才有機會趁虛而入。

猛烈的風壓驅散了白霧,重戰車型的龐大軀體沖了出來,將重機槍轉向敵人可能突擊的方向,發動一波掃射。跳到一旁閃躲的「送葬者」從煙霧的另一頭現身了。

溫度高到扭曲空氣的巨炮炮口對準了那道無頭的身影。「送葬者」憑借出神入化的亂數回避動作,以及神準預測敵機瞄準方向的能力,朝著重戰車型疾馳而去。

「軍團」的部隊很明顯正在將「送葬者」與其余四機拉開距離,同時也將試圖將四機分開,各個擊破。

數架戰車型與近距獵兵型聯手合作,針對單一目標發動波狀攻擊。倘若對方試圖尋找掩體躲藏,也會被分布在整片戰場上的斥候型揪出來。所有可能成為退路的地點都被反戰車炮兵型滴水不漏地封鎖起來,同時透過長距離炮兵型的猛烈炮擊,縮小對方可能移動的範圍。就算靠近對方的「軍團」不斷遭到擊破,後面依舊有著源源不斷的兵力殺上來。

一般的「軍團」不會采用如此環環相扣的戰術,這肯定是出自「牧羊人」的手筆。恐怕就是那架重戰車型的「牧羊人」在負責指揮吧。

在奔流不息的炮擊與斬擊的猛攻之中,萊登往辛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在如螞蟻雄兵一般涌來的「軍團」後面,有一塊十分突兀的空白地帶。重戰車型和「送葬者」就在那里上演已經白熱化的一對一對決。

那副光景就宛如一場玩笑。

和重戰車型單挑這種事,根本不是正常人會有的想法。光是看起來像是僵持不下,就已經踏入奇跡的領域了。無論火力、裝甲,甚至是機動能力,「破壞神」都遠遠不如對方。

正常來說根本一點勝算也沒有。因為是辛,才有辦法勉強一戰……不,就連辛也打得極其狼狽——只見重戰車型無視于機甲兵器的定義,幾乎動也不動,只是悠然地在原地迎戰。反觀「送葬者」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細膩而大膽地強迫機體進行瀕臨極限的回避動作,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胃都要痛起來。

只是單方面在挨打,像這樣走鋼索的戰法究竟能維持多久呢?

還是說我們這邊會先垮掉啊?

一絲喪氣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解決幾架「軍團」了,只覺得怎麼樣也沒完沒了。不斷累積的疲勞與徒勞感,讓身經百戰的他們,氣力一點一滴被腐蝕掉。

『裝彈!拜托掩護!』

賽歐喘著氣如此大喊,聲音當中也帶有一絲疲憊。

單機穿梭于炮火之中,勤快地替每架機體補給的菲多,這時也卸下了身後六個貨櫃當中的一個,因為里頭的彈藥存量已經歸零了。在這場戰斗中,光是打到現在就已經把預計能夠撐上一個月的彈藥用掉將近兩成。

彈藥全部用盡時,就是我們的死期吧。

不經意閃過這個念頭,讓萊登勉力一笑。求之不得啊,像這樣活著走完最後一程。

這時,同步對象突然增加了一個人。

『——修迦中尉!借用一下左眼喔!』

左眼的視野瞬間稍微變暗,接著馬上又恢復了。剛才那道聲音又繼續大喊︰

『已發射!準備承受沖擊!』

剎那間,整片天空全都染成白色。

無聲的閃光。遲了幾拍才出現的爆炸聲。布署在上空的阻電擾亂型大軍,被一瞬間擴散開來的火焰吞沒、燒毀,不然就是被四面八方而來的沖擊波碾碎而墜落。

在正中央炸裂的空爆燃燒彈給了它們強烈的一擊。銀色的雲霧破了個大洞,而從中露出的藍天,又被緊接而來的飛彈群蓋上了一層黑色。

正確抵達指示座標上空,啟動引信後外殼隨之破裂。收納在其中的數百枚子彈在雷達的幫助下偵測到目標後,便在目標上空爆炸,釋放初速可達每秒兩千五到三千公尺的超高速爆炸成形彈,打擊敵方目標。

鋼鐵驟雨貫穿了脆弱的上方裝甲,讓「軍團」第二梯隊的前半部瞬間沉默。

接著又飛來第二波。再度降臨大地的鋼鐵驟雨,將第二梯隊的幸存戰力完全毀滅。

無論是萊登、賽歐、可蕾娜或是安琪,在這瞬間都是啞口無言。

雖然從未見過,但他們知道那是什麼。是迎擊炮。林立在「破壞神」守護的前線之後,卻從未發揮過作用的擺設。

而啟動這個東西的人。

愛管閑事到特地和他們這些踏上不歸路的人聯絡,也只有那個人了。

「是你嗎——米利杰少校!」

萊登听見了回答的聲音。像銀鈴一般的聲音。像是下定了決心,難以抑制胸中怒火的聲音。

『是的,就是我。不好意思來遲了,戰隊各員。』



「——我不是說我不想再見到你嗎,蕾娜?」

本來一直擔心阿涅塔不會出來應門,沒想到她還是十分干脆地現身在玄關了。

「沒錯,我是有听到,阿涅塔。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有答應喔。」

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夜晚。站在屋內燈火與夜色交界線上的蕾娜,似乎連整理儀容的時間也沒有,顯得十分憔悴和疲勞,乍看之下跟幽靈沒有兩樣。白銀色的頭發只是隨便梳了兩下,底下的軍服皺巴巴的,蒼白的臉蛋並未上妝。

只有那雙堅定的白銀色雙眸,散發著異樣的光彩。

「關于視覺的同步設定,包含同步裝置的調整在內,請你幫我解決。」

阿涅塔露出受傷野獸般的眼神,低吼著回應︰

「我才不會幫你呢。這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會幫我的,不管我得用上什麼手段。」

蕾娜嗤笑一聲。

現在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既刻薄又丑陋吧。她腦中飄過了這樣的念頭。

「你曾經見死不救的那個童年玩伴……」

蕾娜冷笑著。像個惡魔,也像個死神一樣。

「他叫作辛,對吧?」

阿涅塔的表情瞬間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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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7 pm

「……為什麼……!」

看著臉色從未如此蒼白的她,蕾娜心想,果然沒有猜錯呢。

其實剛才只是在套話而已。但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論。畢竟辛曾經住在八六居民極少的第一區,而且和蕾娜及阿涅塔同齡,還有個年紀大很多的哥哥。

最重要的是,辛能夠听見的亡靈之聲的異能,和阿涅塔青梅竹馬能夠听見家人心聲的能力,除了適用對象不一樣之外,在本質上恐怕是相同的能力。

有了這麼多吻合的條件,卻不是同一個人——怎麼想也不可能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名字……!…………難不成——!」

「沒錯,他就在我的部隊里。先鋒戰隊戰隊長,個人代號『送葬者』。他……就是辛喔。」

阿涅塔不僅曾經擁有拯救的機會,而且放棄了兩次。

蕾娜的胸口被阿涅塔用力揪住。看見那苦苦哀求的動作和眼神,蕾娜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那是辛告訴你的嗎?吶,他是不是還活著!他是不是……還在恨我?」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是跟你無關嗎?」

蕾娜甩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阿涅塔追著蕾娜,也踏入細雨和夜色之中,卻只見到對方臉上冰冷無比的笑容。

其實,蕾娜並未從辛口中听見任何關于阿涅塔的事情。他恐怕……已經不記得了吧。就連雷和父母的記憶,都被戰火和亡靈嘆息所抹滅的辛,就算不記得這個童年玩伴,也是無可厚非。

雖然蕾娜並不清楚這對阿涅塔來說究竟是救贖還是詛咒。

「如果不是與你無關,那就來幫我。你說呢——不快點決定的話,雞就要叫了喔。」

在雞鳴之前,你會有三次不認我。記得某本書里是這麼說的。

站在原地許久後,阿涅塔笑了。笑中帶淚,露出像是松了口氣的表情。

「……惡魔。」

「是呀,潘洛斯技術上尉。我是惡魔,而你也是。」



沒錯,在這段時間當中,蕾娜並不是意志消沉,也不是被真相擊垮,只是真的沒有時間和先鋒戰隊同步罷了。

視覺同步的設定與調整。周邊戰區一帶所有迎擊炮的手動發射密碼。她這段時間就是為了盡可能多掌握一些能夠支援他們的手段。

「!……不發彈竟然佔了全體的五成……?」

看見回饋的結果,蕾娜忍不住發出呻吟。有三成的迎擊炮毫無反應,發射後的飛彈也有近三成在外殼引信未作動的狀況下落地。雖然有些運氣不好的「軍團」被重量超過百公斤的飛彈砸成廢鐵,但是相較于原本的威力,等同是沒有戰果。

這可以稱為整備不良了。用來保護自己的鎧甲,卻因為自己的懈怠而生銹,真是愚蠢。

將剩余的迎擊炮輸入同樣座標後發射。看見定為目標的敵方部隊在這波攻擊中全滅,蕾娜這才松了口氣。

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當時辛是這麼說的。

雖然蕾娜不認為那叫作自由,但畢竟她沒有能力撤銷特別偵察任務,也無法還給他們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至少要讓他們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能夠受到的阻礙越少越好。這是她唯一能夠替他們做到的事情了。

這是他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怎麼能在第一天,在這個他們才開始邁步前進的場所就宣告終結呢?

從另一頭傳回的銀鈴嗓音,讓萊登忍不住發出怒吼。就在第二梯隊毀滅後,第三梯隊判斷不該前進,而萊登等人也逐漸擊破了失去補給的第一梯隊時。

「你真的是個大笨蛋!你到底在干什麼啊!」

『只是共享了你的視覺,確認相關位置資訊,定位後手動發射了迎擊炮而已。對了,為了在共享視覺時不至于害你分心,我已經把左眼閉上了,請別擔心。』

听見對方平淡的回應,讓萊登越來越心煩,再度大喊起來。說什麼「而已」?事情才沒這麼簡單好嗎!

「難道你不曉得共享視覺會讓管制官失明嗎!還有迎擊炮也是,你怎麼弄到發射許可的!話說回來,你現在出現在那里,就已經違反命令了吧!」

共享視覺不但會讓雙方產生混亂,資訊量也過于龐大。連續使用會造成負荷過重,最嚴重的狀況下還有可能導致失明,因此在進行管制時不會使用這項功能。在禁止支援的作戰中,使用了未獲許可的武器進行援護,不但明確違反了命令,而且根本不該為接下來只有死路一條的部隊冒這樣子的風險!

這時蕾娜突然吼了回來。這是他第一次听見這名少女管制官的怒吼聲。

『那又如何!會不會失明也是在這之後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我擅自使用迎擊炮,又違反了命令,最多不過就是減薪降職而已,並不會喪命!』

這發自內心的怒吼,讓萊登感到措手不及,一時說不出話來。蕾娜因為太過激動而氣喘吁吁,語氣也變得自暴自棄起來,這是萊登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情。

『反正就算和本部跟政府那些人講道理也是講不通。那我又為何要守規矩講道理?就算會受到責難,那又怎樣……所以,還不如像這樣三兩下把事情搞定就好。有沒有許可根本沒差。』

一瞬間,聲音變得有些痛苦低沉,但馬上又高傲地哼了一聲。

萊登緊繃的情緒突然緩和下來,微微苦笑︰

「……你真的是個笨蛋啊。」

『我又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的。只是因為若是讓數量這麼多的「軍團」突破前線,共和國就危險了。我還不想死,所以只能選擇對抗。』

那道澄淨的聲音提高了音調,這回真的笑了出來。這是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蕾娜在笑。

『一旦第三梯隊開始移動,我這邊就會射擊。至于第一梯隊,因為擔心炮擊會牽連到你們,所以無法提供支援。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了。』

「喔,放心吧。這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

『……諾贊上尉呢?』

听見這個問題,萊登為難地眯起眼楮。雖然同步本身還連著,但是辛沒有回話,也沒有注意到這邊,只能感受到一股冷冽凶猛的戰意傳了過來。

「他正在和他哥捉對廝殺——那就是辛的目的。他已經听不見我們的聲音了。」

听著哥哥震天價響的嘶吼,辛駕著「破壞神」尋求反擊機會。

在這種連一丁點失誤都不能有的極限條件下持續奮戰,極度集中的神經讓辛除了眼前的光景、對方的嘶吼與炮聲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甚至連時間的流逝也是。

眼見炮口轉向,瞄準。「送葬者」正準備踏地變向,卻突然順勢一滑,以毫厘之差避開了彈道。由于對方的副炮在面對主炮時的右手邊,所以只要不斷繞向左側的話,對方就只能用主炮和炮塔上方的回旋機槍來攻擊——……

這時,副炮射擊了。

只見炮彈與右腳擦身而過,主炮也同時對準了辛。機體正在側滑的「送葬者」來不及調整姿勢以采取機動回避了。

炮聲。靠著射向遠處地面的鋼索拉動機體,「送葬者」才勉強逃離了彈道範圍,而身後的戰車型卻正好遭到誤傷而爆炸。重戰車型靠著自身的超級重量和強韌腿力,才得以承受二連射帶來的強烈後座力,但是在射擊的瞬間,還是必須讓八條節肢牢牢扎在地上才能穩住。

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送葬者」沖進了自身最為擅長的攻擊距離。

他讓早已取得仰角的主炮,瞄準了重戰車型的炮塔後方上部。那是他所能找到最為薄弱的一處裝甲。是整架重戰車型幾乎無懈可擊的裝甲之中,唯一能以「破壞神」貧弱主炮貫穿的部位。

擊發。以曲射軌道射出致命的破甲榴彈。

卻被重戰車型叢生于炮塔上的其中一條手臂掃開了。

「……!」

如同惡夢的光景讓辛睜大了雙眼。雖然擋下炮擊的手也被震碎了,但原本就是流體的手臂,瞬間就從手腕長出完整的手掌,指頭也像沒事一樣不斷蠢動。

辛感覺到重戰車的注意力又轉回自己身上,反射性地向後跳開,機槍就掃過了原先停留的地面。緊接而來的第二、第三波鉛彈豪雨,迫使辛一路往後閃避,再度退到了攻擊距離之外。光靠火力最差的重機槍就逼退了「破壞神」的重戰車型,一派悠閑地重新面向這邊。

就連牽制射擊也逼得自己不得不拼命閃躲,而自己唯一能夠攻破的部位,也被對方嚴密守著是吧。

渾身涌起強烈的顫栗,但嘴角卻浮現笑容。

自認抓到機會,脫隊殺向辛的近距獵兵型,被重戰車型毫不留情地一炮轟飛。這種簡直就是在宣示不準其他人打擾的舉動,讓辛的笑意越來越深。

哥哥死前不斷呼喚著他的聲音。不斷喊著一切都是你的罪業,要以死來謝罪。

就算要殺也得親自動手——看來他在死了之後也不願放棄這個執念啊。

……其實我也一樣啊,哥哥。

自己究竟是名為修雷‧諾贊的靈魂,或者只是復制了他在雪地中死去卻還未腐朽的大腦記憶的「軍團」呢?對于現在的雷來說,這一點也不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死後又重新得到了一次機會,這樣就夠了。

因為他能听見辛的聲音,所以也知道他上了戰場。

可是辛的聲音非常非常微弱,一不小心就會被對面的共和國那慘不忍睹的巨大尸骸發出的喧囂聲所掩蓋。再加上共和國明明把辛扔到了戰場上,卻還是將他視為所有物來管理,更讓雷難以分辨他的聲音。

每當被重新分配到新的戰域時,他就會透過斥候型的眼楮來回搜尋。由于身為「軍團」的雷無法違抗自己接收到的命令,只能以指揮官的身分坐鎮在該戰域最深處,但雷始終不放棄,只要辛能靠近一點,就能去見他了。與他見面、道歉,要是能得到原諒,接下來就……

就在某一天,雷透過一架損壞到無法動彈的「軍團」視野,終于找到了他。

那是個流星雨的夜晚。由于距離相當遙遠,必須將倍率放到最大,才終于看清楚那張臉。

他長大了。正在跟似乎是同伴的黑鐵種少年說話,而雷很想听听他的聲音,于是把收音感應器的焦點轉向那里。他應該已經變聲了吧?還是還沒呢?怎樣都好,反正就是想听听。

兩人望著星星墜落的天空。像是小孩一樣的剪影,背靠著伏在地上的「破壞神」裝甲上。

「你哥還在嗎?」

「嗯。他一直在呼喚我。所以我不去不行。」

是指我嗎?他是來找我的嗎?

機械的身體也忍不住發抖。雖然辛上了戰場讓他很難過,但是在知道他是為了找自己而來的時候,簡直高興地無法自已。

「可是,你不是找到你哥,還把他好好埋葬了嗎?這樣應該就夠了吧?」

哦。竟然還埋葬了我的尸體啊,真是溫柔呢,辛。

「……哥哥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原諒我的。」

雷感到愕然。

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要是你得不到原諒的話,那我又怎麼可能得到原諒?

雷快要發狂了。真的好想好想見他,告訴他事情不是這樣。

那時候,很快就有共和國的運輸機把辛載走,于是弟弟微弱的聲音又再度消失在其他聲音中。之後雷拼了命地尋找,每當發現他的蹤跡,就會試圖把他帶走。雖然雷不能離開戰域深處,但他動用了所有他能夠命令的「軍團」。

辛一直在戰斗。

在那個不知道哪天就會悄悄死在某個角落的戰場上,從容不迫地戰斗著。

他明明不需要再做這種事了。

不需要為那些惡心的豬戰斗。既然他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如干脆把他帶過來吧。像人類那種脆弱的肉體不要也罷,在這邊身體想怎麼換都可以。所以,這次自己一定會好好保護他,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直到永遠。

今天,那群豬終于把他們的髒手從辛身上拿開了。那個雖然找到了,卻很容易錯失的聲音,縱然還是很微弱,但這次終于能夠清晰捕捉到了。

在雷知道辛朝著自己所在的戰域深處前進時,他就親自動身去迎接了。終于能夠去接他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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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7 pm

現在,辛就在眼前。待在那只難看的蜘蛛里,讓他望眼欲穿,不停呼喚,珍視的那個弟弟。

那個蜘蛛的保護性實在太過脆弱,所以他伸手時得小心注意不要弄壞。因為辛一直不斷逃竄,所以實在很難控制力道,只好先想辦法把腿部破壞掉。

終于見面了。這下子終于可以把他帶回去了。

以後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哥哥會一直保護你的。所以過來這邊吧——辛。

那架重戰車型只會攻擊自己的腳邊。射來的永遠是穿甲彈,從不使用榴彈。因為榴彈高速炸裂的碎片,沒有辦法控制方向,而且「破壞神」脆弱的裝甲也承受不了一五五毫米炮彈在至近距離爆炸的沖擊波。

他是想把自己折磨到死嗎?不——只是不想用槍炮解決自己吧。那無數蠢動的手,就像那天夜里哥哥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一樣。

同樣的事情,你以為還能再做幾次?

辛將目光瞥向光學熒幕,尋找可能實行「那一招」的地形。他作勢向後退,雷也一步一步追了上來。

辛一面微微調整方向,一面不斷後退,就看見炮塔似乎不耐煩地轉了過來,炮口對準腿部。執行瞄準動作,準備射擊。就是現在——

來到預定位置。上鉤了。

就在炮口閃起火焰的前一刻,辛射出鋼索鉤爪,刺進位于重戰車型左後方的大橡樹,以最高速卷動鋼索,讓機體像是在飛一樣被扯了上去,接著在左側方森林找了幾棵樹借力,轉眼間就來到了重戰車型的頭頂上。

以同為陸上裝甲的機具為主要攻擊對象的炮塔,雖然能夠水平旋轉三六度,但垂直方向能取得的角度——俯仰角就有很大的限制了。炮塔本來就沒辦法朝向正上方,更何況是伏低身子瞄準底下的姿勢,更是無法應對來自上方的攻擊。

在半空中卸下鋼索,利用慣性在空中滑翔,同時扭轉機體調整落地的位置。把裝甲的接縫當成踏板,攀上了重戰車型的車體後部。自身的巨大身軀這時反而擋住了機槍的彈道,辛趁機拿格斗用機械臂的高周波刀,刺向比正面裝甲薄弱的那個部位。

火花四濺。厚重的裝甲像水一樣被輕松劈開。接著將主炮插進切開的縫隙中。

此時,有雙銀色手臂從縫隙中伸出,抓住了格斗用機械臂。

「什——」

就像在教會里的那一晚。

整個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辛的意識就此中斷。

感覺到辛的同步瞬間斷絕,萊登不禁瞪大了雙眼。這時候,周遭的「軍團」大致上都解決了,菲多也卸下了第二個貨櫃。而待在後方觀望遲遲不肯放棄的「軍團」,也被蕾娜毫不留情地施以飛彈制裁,正在撤退當中。

「……辛?」

萊登不斷嘗試重新連接同步,卻始終連不上。轉頭一看,才發現重戰車型面對的方向,有一架似乎是被打飛的「送葬者」,十分不自然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知覺同步是透過彼此的意識來連接,所以只要有一方失去意識就會中斷。可能是睡著,也可能是昏迷——或者可能是死亡。

重戰車型悠然地走上前去,不知為何沒有開炮。但是對方身上散發的不祥氣息,讓萊登覺得不能讓他靠近辛。

切換成無線電吧,這邊看來還能用,這也表示辛的駕駛艙並沒有損壞得太嚴重。

「辛!給我起來啊,你這個笨蛋!」

「送葬者」依舊毫無反應。

為防失手毀壞了內容物,雷已經相當控制力道,但「破壞神」脆弱的格斗用機械臂還是承受不住,結果好不容易才捉到手里的辛,又被自己甩到遠處去了。

看著他一動也不動,也算是變相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大概是被自己弄昏了吧,也有可能受了傷,但這些問題,就等之後再一並向他道歉吧。

雷壓抑著激動的情緒,緩緩走了過去。等了這麼久,會這麼興奮也是在所難免。

終于能夠把他帶回來,又能待在一起了。所以,首先要把那個脆弱的人體給……

看著越來越接近「送葬者」的重戰車型光點,蕾娜不禁咬住了下唇。雖然萊登他們已經趕過去了,但憑他們的武裝根本阻止不了對方。再這樣下去,不只是辛,搞不好連萊登他們也會……

蕾娜咬破了嘴唇,口中彌漫著血腥味。

那時候,雷明明說過他想要回去。雖然沒有明確說出弟弟對他有多重要,但是蕾娜能听得出他的感情。可是那樣重視弟弟的雷,現在為何想要殺死辛呢?

雖然想要阻止憾事發生,但蕾娜卻束手無策。手上的確還有火力可以支援,可是沒辦法在不波及辛的狀況下,只擊毀重戰車型一個目標。

無論是飛彈或重炮,威力都太過強大。「破壞神」的裝甲非常脆弱,要是對重戰車型開炮的話,四散的碎片肯定會牽連到辛。

就沒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嗎?

快想、快想、快想啊——這時,一閃而逝的記憶,讓蕾娜睜大了雙眼。

『庫克米拉少尉。請你觀測重戰車型的位置,盡可能將正確的情報傳送過來。』

听見蕾娜告知的內容,可蕾娜差點忍不住跳起來。因為她是狙擊手,就算沒對她說明,也馬上就猜到對方想干什麼了。

『終端誘導就麻煩你了。只要將導引雷射對準目標就好。』

「等——等一下!你是想……!」

這時賽歐也插嘴了,像個一點就爆的炸彈一樣。而顯得很焦急的安琪也接著表示意見︰

『你打算使用炮擊嗎!開什麼玩笑啊,辛還在旁邊耶!』

『即使是隔了點距離的爆炸,「破壞神」一樣撐不住呀!距離這麼近,辛也會被卷入!』

『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許只能制造一點點空隙……相信我,我也不想讓上尉犧牲。』

蕾娜的聲音中滿真摯,而且能感覺到她也十分拼命。

可蕾娜二話不說地點了點頭。

在趕到現場的同時,萊登就開始射擊了,隨後抵達的賽歐和安琪也跟著發動攻擊。只見炮彈被裝甲彈開,對方還是自顧自地往辛那邊靠近。而萊登他們一面前進,一面用機槍掃射待在附近的斥候型統統解決之後,又再次朝著雷開炮。

但這些炮彈不是被裝甲彈開,就是被手臂掃掉,所以重戰車型始終沒有停下腳步。該死。有什麼哥哥就有什麼樣的弟弟。這家伙也把他們都當成小蟲子還是背景一樣無視。

這時,一挺機槍被碎片擊中而毀掉了。因為一顆在光學感應器旁炸開的炮彈。

重戰車型才第一次把注意力轉向這邊。

萊登一看到對方剩下的那挺機槍似乎不太耐煩地轉了過來時,就立刻把機體往橫一擺,驚險地閃過了震天價響的機槍掃射。

趁機接近對方的賽歐和安琪同時射出鋼索鉤爪,分別纏住炮身和一只腿,兩機就這樣將四肢牢牢踏住地面。重量只有重戰車型十分之一的「破壞神」,就算兩架合力也只是稍微讓對方增加了點負擔而已。將切換成近發引信的榴彈發射出去,以曲射軌道命中另一挺機槍後,萊登也射出鉤爪,這才終于讓重戰車型的腳步遲緩下來。

突然感覺到一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殺氣。就在萊登立即切斷鋼索的瞬間,重戰車型就把被拖住的炮管和腿部用力一甩。來不及切斷鋼索的「雪女」瞬間被扯上空中,猛力撞上「笑面狐」,一起滾到遠處去了。

「安琪!賽歐!」

『唔……我沒事。』

『我也是。抱歉,賽歐。』

『別在意啦……萊登!他要開炮了!』

「……!」

一個沒注意就被鎖定了,來不及閃避。就在萊登準備迎接炮擊的瞬間,重戰車型突然失去平衡,從「狼人」身邊掠過的炮彈,落點偏移得十分離譜。那是可蕾娜的狙擊。她用全自動射擊打爛了重戰車型前腳牢牢踏住的那塊地面。

『萊登,你還好嗎!』

「喔喔,還好有你在!不過還是快點撤離吧。要是你被干掉了,就沒人可以給這家伙來一發狠的了……少校,快遞還沒到嗎?」

蕾娜的聲音也十分緊繃。

『已經發射了。距離目標還有……三千!庫克米拉少尉!』

『由我接手。開始進行終端誘導。距離命中還有……五秒……三、二……』

「神槍」將人眼無法看見的導引雷射對準目標。對準了停在「送葬者」身旁的重戰車型。

重戰車型的搜敵能力不佳。

身為指揮官機的雷也不例外,必須靠著伴隨自機的多架斥候型,以及和本隊當中的耳目進行連結,才能補足搜敵能力。但現在斥候型的伴隨機已經全滅,隸屬本隊的斥候型也只在最初下了指示後就放著不管,由于損失慘重而開始撤退了。對雷而言,把辛帶回去才是他的首要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所以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也因為這樣,讓他在緊要關頭反應慢了一拍。

就在他伸手抓住座艙罩,正準備扯下來的時候,鎖定警報才響了起來。

在迅速上移的光學感應器視野中,巨大的炮彈已經迫在眉睫了。只見一條像人類小孩一樣大的巨型蛆蟲,展開調節姿勢用的機翼,維持在四五度的角度,對準了上方裝甲急速落下。

那是一五五毫米重炮,反裝甲誘導炮彈。

一股沸騰般的怒意從心底涌現。

那是一顆直接命中的話,連雷也會承受不住的超強力炮彈。但是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辛百分之百會受到波及。

那些共和國的垃圾,把辛利用到這種程度還不滿足,居然還想拿他當誘餌,連同我一起炸碎嗎!

沒有時間帶著辛逃跑了。因此,雷將前半段的四條腿猛力一蹬,讓機體像駿馬一樣仰起上身。他扭轉身軀,用最為堅固的正面裝甲面對炮彈。流體奈米機械構成的手臂也盡可能向外展開。就算上方裝甲撐不住,那正面裝甲又是如何呢?他要用這具身軀擋下爆炸和沖擊波——一定要護住被自己擋在身後的辛!

就在炮彈即將命中的瞬間。

突然間,腦海中浮現過去曾經抬頭仰望的夜空。那片散落著點點星塵,仿佛能听見清脆聲響的幽黑天球。

擁有白銀色秀發與眼眸,似曾相識,正好與辛同樣年紀的少女,就站在那片天空底下,開口說話︰

『你明明說過要保護他。』

是啊,沒錯。我必須好好保護辛才行。那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少女又開口說︰

『可是,你還想再殺他一次嗎?』

————————————————————!

一動也不動的「破壞神」。一動也不動的,小小的辛。

我……

又一次。

著彈。

接觸目標後,引信——並沒有啟動。

不發彈。

將屬于成型裝藥彈的誘導炮彈,當成一顆實心彈來使用的話,密度和速度都不足以貫穿重戰車型極為厚實的正面裝甲。炮彈直接成了一團廢鐵,引信並未作動,所以炸藥也並未引爆。

然而,遠在音速之上的超高速度,以及戰車炮彈無法比擬的重量,所產生的莫大動能,讓正面承受炮彈的雷,全身每一處角落都遭受沖擊力的洗禮。

「命中。」

蕾娜看見雷達熒幕上表示誘導炮彈的光點,與重戰車型重疊後消失了。

沒有爆炸。這是當然的。蕾娜在射出的時候就已經把引信設定成不會作動了。

以前,她曾听父親說過。

戰車的裝甲能夠彈開炮彈。可是那並不代表戰車沒有受到傷害。

就算彈開了炮彈,上頭的動能也會轉化成沖擊力,滲透整部戰車。有時震落的零件會壓傷乘組員,有時則會讓裝甲上的鉚釘或螺絲蹦開,像跳彈一樣讓內部的乘組員受到嚴重傷害。破壞力十分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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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招用在重戰車型身上,也能造成一定的傷害。靠著蕾娜現有的武器,想要在不牽連到辛的狀況下攻擊重戰車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即使如此,還是只能爭取到幾秒鐘時間,必須采取下一步行動才行。有誰能夠……

這時她察覺到了。

同步的那個對象。

在戰斗中也不斷嘗試與辛進行同步連接,這時終于恢復了。萊登忍不住大喊︰

「辛!」

反應很遲鈍,意識可能還沒完全清醒。于是他又喊了一次,依舊沒有反應。

但萊登還是繼續大喊︰

「給我起來啊,你這個笨蛋!喂!辛!」

「諾贊上尉!你听得到嗎,諾贊上尉!請你醒一醒!」

在同步的這一端听著大家不斷呼喊,蕾娜也喊了起來。快醒醒、快點離開那邊、快去解決掉那架重戰車型。這些源自于現況的提醒,都不是能夠打動他的理由。

蕾娜很清楚。她早就察覺到了。所以,她一定會成功,也一定要成功。

那時候,那一夜,辛帶著心如刀割的悲愴語氣,說出了他要殺死哥哥的話。

其實一點也不想和哥哥戰斗的辛,卻堅持與雷正面對決的理由。

「你不是要吊祭你的哥哥嗎!——辛!」

微微地。

感覺到那雙紅色眼眸微微抬了起來。

用力踏穩的後腿,將地面整個踏碎。鋼鐵之軀頻頻發出哀號,猛烈的沖擊滲透到中樞處理系統導致當機,讓雷的思考陷入一片空白。

但他仍然按照戰斗機械的本能,朝著周圍不斷射出炮彈。四周的小蟲子似乎都逃開了。

處理系統和感應器逐漸恢復。

隨後,雷看見了。

就在自己背後,不知何時起身的「送葬者」,把炮口對準了這里。

自己昏倒時,似乎割傷了額頭。因為出血的關系,左眼張不開。身體的感覺也很疏離。活動起來很勉強。腦袋恍恍惚惚,很難進行思考。

輔助熒幕毀了,駕駛艙內顯得有些昏暗。辛用左手按住意識還有些模糊的腦袋,身體無力地靠在內壁上,只是伸手握著操縱桿,眼楮盯著熒幕不放。

自己似乎是被誰喚醒的,但是昏厥帶來的影響依然嚴重,暫時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也不知道周遭的狀況如何。

辛只知道,自己和「送葬者」機體都還沒死。

而希望能由自己親手埋葬的哥哥,就在眼前。

一度昏厥的身體,至少還有力氣握住操縱桿,扣下扳機。

這樣就夠了。

『……辛。』

亡靈之聲響起。是早已死去的哥哥的聲音。和自己最後一次听見時相同,獨自一人待在這片戰場上的角落,直到最後也沒有原諒自己的哥哥的聲音。

當他第一次在亡靈的哀嘆中听見那個聲音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哥哥,親手送他離去。

『辛。』

他不知不覺間咬緊牙根。早在七歲時就該窒息身亡的那個自己,好像還躲在心底某處哭泣。哭喊著全都是我的錯,應該在那時候就死掉的。哥哥的聲音也在蠱惑著自己,現在去死還不晚。他絕對不會讓自己忘記……哥哥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這件事。

可是辛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天真到還想讓對方再殺死自己一次。

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在這段時間,他接觸了許多事物,經過思考,然後想通了。

那時哥哥掐住自己的脖子,並不是自己的錯。

父母的死和哥哥的死,還有其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過。

那單純只是哥哥遷怒自己。那時哥哥的情緒失控了,所以比哥哥弱小的他,恰巧成為了發泄目標,只是這樣而已。

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責任需要背負。

『辛。』

亡靈的聲音,再次響起。

對于「軍團」始終不曾停歇的叫喚,其實辛一點也不覺得可怕。反倒覺得同情。因為它們只是借用死者的話語,只是用那種听也听不懂的機械式話語,不斷哀嘆自己渴望回歸的心願。

那些故國滅亡,失去軀體,本應在死後回歸冥府卻無法回歸,哭喊著不想死的死者。他們臨死前的話語,被名為「軍團」的亡靈大軍借來哀嘆自己渴望回歸的心願。

辛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哥哥留在這群亡靈之中,自己一個人遠走高飛。

死了之後又被帶走,幽禁在等同于亡靈的戰斗機械中,不斷呼喚著自己的哥哥。辛發誓一定要找到他的首級,與他正面對決,將他毀滅之後好好安葬才行。

為了這個目標,辛才會上戰場。為了這個目標,他才會一路奮戰了五年之久。

沒有該背負的責任,也沒有該償還的罪過。

雖然他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對于哥哥最後賦予自己的罪,對于那個臨死前不忘呼喚自己的哥哥的亡靈……

他還是必須徹底做個了結,才能繼續前進。

瞄準完成。炮口對準了擋在面前的鋼鐵色裝甲中間,那道被自己劈開的縫隙。

「……再見了,哥哥。」

辛扣下扳機。

雷透過後方光學感應器,目睹了這片光景。

他能感覺到辛扣下了扳機。炮口冒出火焰。

這一刻,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看見了。

看見了直視著自己的血紅色雙眸,以及眼中的堅強與決心和意志。

那張陌生的臉,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那是當然的。

因為雷在五年前就死了。因為他死了,所以從那時開始就從未改變,也一直在原地打轉。

可是辛還活著,所以一直在改變,也能朝著任何地方前進。

自己曾發誓不管發生什麼都會好好保護的,那個年幼無知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總有一天,辛也會超過雷的年齡吧。這讓他感到開心,也有些寂寞。

啊,對了。

最後還有一句話,一定要告訴他才行。

有一句一定要告訴他,卻直到最後都沒機會說的話。在那個下雪的夜里,在那個廢墟當中,雷希望至少能在臨死前把這麼一句話告訴辛就好,卻在說出口之前就死去了。

就像那時候一樣,雷伸出了雙手。從那道被劈開的縫隙中伸出手。

辛。

一道閃光。

差點被扯掉的座艙罩微微變形,露出了一點縫隙,流體奈米機械的手臂,就從那里鑽了進來。

從扣下扳機到炮彈命中,事實上不用一秒鐘。在這段體感無限延長的時間中,辛看見一雙手緩緩伸了進來。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微微張開了手掌。是記憶中哥哥的那雙大手。

看著這個和某天晚上相同的光景,辛反射性地縮起身子。他用意志力強迫僵硬的身體听從命令,不讓自己移開視線。

那是在下一秒就會在炮火中燃燒殆盡的哥哥。是他找尋了五年的哥哥。正確來說,那只不過是雷臨終思維的殘渣,但辛仍然希望將這個烙印在自己的腦海中。

沒有憎恨,沒有殺意,也不打算背負些什麼,只是想要留存在記憶之中。

摸著脖子,手指隔著領巾纏繞在上頭,本來以為又想掐死自己的那雙手,卻只是溫柔又帶點悲傷地,撫摸著過去自己所造成的猙獰傷疤。

『……對不起啊。』

咦?辛睜大了雙眼,感覺時間流逝再度恢復正常。

干淨俐落地命中了目標,引爆了成型裝藥彈頭。產生的超高溫超高速金屬噴流,從裝甲裂縫灌入內部,遲了一拍之後,巨大的重戰車型全身上下都開始噴出暗紅色火焰。

哥哥的手放開了自己,一下子就從駕駛艙的縫隙縮了回去,主動回到熊熊燃燒的火焰中。

「哥……」

立刻伸出去的手卻來不及追上。只能看著哥哥卷回去的手臂被烈火點燃,消融于火中的光景,空虛地握起手掌。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

「……啊……」

一瞬間,辛還不明白從眼眶滿溢而出,流淌過臉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因為自從雷讓他死了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悲傷,甚至不知道從心底涌起,堵在胸口的這股情緒就是悲傷。

只是任由淚水不斷流出,停也停不住。

「——少校,請你切斷同步吧……他那個樣子,應該不會想被別人听見。」

『好的。』

等了一小段時間後,听見萊登連結上一句「可以了喔」,蕾娜才再度啟動知覺同步。等到其他人都重新連上後,才由萊登代表大家發問。

『心情平復下來了嗎?』

『嗯。』

辛回答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已感覺不到流淚的氣息,再度恢復以往的冷靜沉著,同時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萊登笑了出來︰

『這下子也能把你哥的名字保存下來了吧?』

雖然沒有聲音,但辛在听到這句話後的確是笑了。

『也是呢。』

接著辛的注意力轉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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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

「我在喔。那還用說,因為我是先鋒戰隊的指揮管制官呀。」

縱使沒有人要求,但蕾娜覺得自己有義務要親眼見證一切。

『……』

「狀況解除。辛苦你了,送葬者。還有大家也是。」

听見蕾娜故意用個人代號稱呼,辛似乎苦笑起來。

『嗯。你也辛苦了,管制一號。』

好啦。萊登輕輕呢喃了一聲。他似乎在狹窄的駕駛艙內伸了個懶腰,接著才開口說話。

蕾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剛才……

剛才他們五個人之間好像達成了什麼共識。除了蕾娜之外的其他人,都完成了交流。

這是怎麼回事呢?剛才,大家好像做了什麼決定……

『菲多。貨櫃重新連接完成了嗎?』

接著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誰的回應。菲多?喔喔,是指隨行的「清道夫」呀。

『警戒和維修就等找到睡覺的地方再說吧……才第一天就用了這麼多彈藥,損失真大啊。』

『哎呀,這樣不是很好嗎?畢竟解決了這麼多敵人。』

『說的也是……那就——』

另一頭傳來某種重物在活動的機械聲響。他們五個人都讓待機狀態的「破壞神」重新站了起來。

『該走了——那就再見嘍,少校。請多保重。』

听見這句十分普通的道別,蕾娜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因為戰斗才剛結束。

敵軍被迫撤退了,也沒有人陣亡。所以今天已經可以回基地了,就像平常那樣。

「咦?」

蕾娜還在疑惑的時候,他們已經啟程了。激戰之下傷痕累累的「破壞神」發出有些刺耳的腳步聲,他們幾人就像是上學途中的學生一樣,一邊隨意閑聊,一邊往前邁進。

『話說啊,我們現在要直接往前走嗎?剛才有一大堆不發彈耶。』

『嗯……感覺有點像地雷區呢,就這樣走過去好像有點可怕喔。辛,附近能找到迂回的路徑嗎?』

『這一帶已經不會踫上「軍團」了,要往哪走都可以……不發彈?』

『這個我們會邊走邊跟你講啦。話說辛啊,你剛才還真的是完全沒在注意周圍耶……』

他們持續走著。往東前進。前往「軍團」所支配的,無人踏足的戰場。

沒錯。他們——

再也不會回來了。

「等——」

飽受煎熬的焦躁,與像是被澆了盆冷水一樣的失落預感,促使她開口︰

「等等。請等一下……!」

感覺辛他們似乎回過頭來,等著听蕾娜如何挽留,但是她卻想不到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因為,趕走他們,以及下達必死命令的人,和她是同一邊的。事到如今,無論是謝罪或自責對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所以她也想不到可以說什麼。

即使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開口︰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遲了一拍之後才理解自己說了什麼的蕾娜,僵在原地。什麼不說,偏偏說不要留下我?不但不要臉,而且根本搞不懂意義。

另一方面,辛他們听見這句話,卻溫柔地笑了。

蕾娜這時才發現,這是他們第一次對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柔和而混雜著少許苦笑的笑容。就像是今天開始要去國小上學的哥哥姐姐,遇上還年幼的妹妹不斷撒嬌地說著自己也要去時,會有的那種表情。

『啊!听起來真棒耶,這個。』

萊登笑了。就像僅憑自己與伙伴的力量,在荒野上馳騁的野獸那樣地強悍並高傲。

『說的也是啊。我們不是被趕走,而是主動踏上旅途。想去哪里,就能走到哪里。』

他們的注意力,從蕾娜身上轉移到路途的前方。所有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再次飛向了前方的未來。

蕾娜輕輕屏住氣息。

他們經由同步傳來的感情,不是覺悟,也不是從容。

若要舉個例子,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晴空萬里之下閃閃發光的蔚藍大海一樣吧。

也像是被帶到一片無邊無際,春意盎然的草原,還被告知可以盡情奔跑、盡情玩耍的小朋友一樣。

無法遏制的興奮與純粹的喜悅。好像期待了很久,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樣。

啊啊。

這教我怎麼阻止他們?無論任何話語,都絆不住他們的腳步了。

對他們而言,所謂的自由。

蕾娜現在明白了,就算只是選擇死去的場所及途中的道路,這種程度的自由,依舊是如此值得尊敬,如此難能可貴。

發現蕾娜默默地接受了這場離別,他們便再度邁開步伐。而在最後,面對雖然理解但感情上依舊難以接受的蕾娜,辛輕輕地笑了。

那是蕾娜第一次感受到,他笑得那麼平和。

無憂無慮,沒有一絲陰霾。

『我們先走一步了,少校。』

同步靜靜地中斷了。

五個光點靜靜地消失了。脫離了管制範圍,知覺同步的對象設定也遭到抹消。

如此一來,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

淚水滿溢,不斷從眼中低落,無法止住從喉中涌起的嗚咽聲

蕾娜趴在電腦控制台上,放聲哭泣。



一張版面頗大,顏色排列左右相反,已經褪色的五色旗,就畫在軍營式隊舍的木牆上。

事實上並不是左右相反,而是上下顛倒。或許是象征著專制、歧視、偏見、不義和低劣的意思吧。

旁邊還有一幅面帶聖潔微笑的聖女瑪格諾利亞的涂鴉。但她手中高舉的不是斬斷支配的寶劍,而是鎖鏈與腳鐐。腳下踩的也不是象征專制的鎖鏈,而是掛著「豬」的名牌的人。

這就是他們眼中的共和國。

蕾娜伸出不帶一絲傷痕的指尖,輕撫傷痕累累的木牆上的顏料層。圖畫看來已有些年頭了。這恐怕是九年前這棟隊舍剛建好時,第一批分發到此地的八六所為。

早已死去了呢。包含蕾娜在內的諸多國民引以為傲,深信不疑的共和國,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

就是蕾娜他們親手撕裂、蹂躪而舍棄的。

她閉上雙眼,輕輕吐了口氣。那位已經離開的少年,一定也听見了共和國的聲音吧。

在那件事之後,長官告訴蕾娜,在上頭決定如何處分之前,她必須暫時停職。于是蕾娜就搭上了前往這里,也就是飛往先鋒戰隊基地的運輸機,正好也是運送從各戰區匯集而來的下一批處刑對象的運輸機。她找上了人事部里一位個性軟弱又好說話的士兵,靠著近乎于威脅的方式,才得以搭了上去。

「……你就是米利杰少校吧?」

蕾娜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個年約五十的整備人員。他是雷夫‧阿爾德雷希多中尉,這座基地的整備班班長。

「我從小鬼們那里听說過你的事情,沒想到你竟然會親自來到這里。看來你也是個相當愛管閑事的人啊。」

他以略顯沙啞的大嗓門這麼說之後,就用下巴比了比後頭的隊舍。

「雖然他們都清理過自己的房間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留下什麼。新來的小鬼們晚一點才會進去,如果只是這麼一小段時間的話,你可以去看看。」

「謝謝您。不好意思,在這麼忙的時候過來叨擾。」

「沒什麼。我在這里送走太多小鬼了,倒是第一次見到過來憑吊的白系種啊。」

蕾娜忽然抬頭望著那張看來頗為嚴肅,曬得黝黑的側臉。

「……阿爾德雷希多中尉。您是……」

那不是夾雜白發的鐵灰色頭發,而是被油污染得斑駁不堪的銀發。

「白系種……對吧?」

「……」

良久,阿爾德雷希多拿下墨鏡。底下的那雙眼眸,是白雪般的銀色。

「我老婆是陽金種,女兒也長得像她。我實在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們兩個被帶走,所以才染了頭發。我自願從軍,希望能想辦法替她們拿回公民權,但是……看我現在這樣就知道了。在我傻傻地拼死拼活工作的時候……她們兩個已經被帶往戰場,一去不回了。」

他從鼻子深深舒了口氣,使勁地搔了搔頭發。

「……辛那家伙有跟你說過他的異能是什麼吧?」

「是的。」

「那在東部戰線也算頗有名氣啊……所以在他分發到這邊時,我還偷偷去問過他,有沒有听見哪個『軍團』在找一個沒辦法保護自己妻女的混帳。」

「……」

「要是有的話,我打算去找看看,讓它殺了我。結果那家伙卻說沒有,完全沒听到喊著我的名字的『軍團』。听到他這麼說……我覺得罪惡感少了一點啊。老婆跟女兒雖然死了,但至少沒有被困在戰場上。等我到了那邊,一定能見到她們吧。」

老整備員微微笑了。那是一張看似寂寞,同時也有些寬心的笑容。

但當他望向東方,遙望那片廣闊的戰場時,那張側臉卻只剩下寂寥。

「在執行特別偵察任務之前,我總是會把自己是白系種的事情向他們坦白。我總是會說,要恨我們也沒關系,如果殺了我能讓心情好些,那就動手吧……可是從來沒有人真的動手。這次也是一樣。托他們的福,我又一次錯過死亡了。」

听起來像是為了自己又被留下感到悵然若失。

妻女先走一步……而許許多多在這里被他照料過座機的孩子也是。

他戴上了眼鏡,像是要隱瞞某種從心底涌現的東西一樣,不耐煩地說了句︰「你還佇在這里干嘛?」

「我不是說過沒什麼時間了嗎……快去吧。」

「好的……非常感謝您。」

迅速向阿爾德雷希多點頭致意後,蕾娜便穿過他身旁,走進了隊舍。

像是用廢料搭建的軍營,放眼望去盡是灰色與褐色,又粗糙又煞風景。

由于長年風化和清洗不掉的塵埃,顯得陳舊而泛白的走廊,建材剝落十分嚴重,到處都能看見裸露在外,嘎嘎作響的木板。

食堂和廚房像是從來都沒掃干淨一樣,沾滿了陳年油污和煤灰,一點也不整潔。

淋浴間和蕾娜曾經在紀錄片中見過的毒氣室很像,陰森又昏暗。角落還有一些黑黑的東西在蠢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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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8 pm

這里沒有洗衣機和吸塵器。放在走廊盡頭的掃帚和畚箕,以及擺在後院取水處的水盆和刻有波浪紋路但不知道用法的板子,大概就是代用品吧。

連一點文明生活的氣息也沒有。一想到這就是以先進及人道精神為傲的國家,給于人民的生活條件,就覺得無地自容。

二樓好像就是處理終端的房間。蕾娜踏著發出嘎嘎聲抗議的樓梯,走了上去。

光是陳舊的狹小彈簧床和衣櫃,便佔去大部分空間的個人房,同樣也因為塵埃和長年日曬而褪色。由于每一個角落都收拾干淨了,完全感受不到上一任房客的氣息。唯有經過清洗整齊疊好的薄被和床單枕頭,靜靜等待著下一位房客的到來。

位于最後面也是最寬廣的房間,就是戰隊長的房間。蕾娜推開有些故障的門。

這里也有狹小的彈簧床和衣櫃,里頭還有一張這里才有的書桌,以及前方稍微寬敞一點的空間。那里擺了大量的雜物。

有一把舊吉他,也有卡牌和桌上游戲,還有工作用的各式工具。

還能看見填字游戲的雜志。里面只剩下破損的頁數和解不開的問題而已。

也有一本斜放著的素描簿,但里面一張畫也沒有,全都是白紙。

毛線和勾針都收納在籃子里,卻沒看見任何蕾絲編織成品。

隨地取材的木板所做成的書架上,放滿了各式書籍,但是題材和作者涉獵範圍之廣,實在很難看出所有者的偏好。

大概是想到下一批戰隊員可能用得上,所以才故意沒清掉的吧。不過,只要是必須花費心力才能完成的東西,全都已經處理掉了。因為他們知道,那些東西留下來也沒用。

仿佛能听見他們的笑聲。

明知最後連一點痕跡也留不下來,但是在那天到來之前仍然努力活過每一天的少年少女們,所發出的笑聲。

不對絕望屈服。

不讓憎惡玷污原則。

身處于連尊嚴都不保的困境中,卻依舊努力展現自己身而為人的驕傲。

蕾娜朝著里面的書架走了過去,就看見一只只有腳掌是白色的小黑貓,茫然地佇立在原地,似乎在疑惑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里。這時,窗外的士兵似乎拍完了資料用的照片,又把所有的處理終端聚集起來,不曉得要做什麼。

看這個房間的樣子,大概也不用期待會發現什麼了吧。但基于好奇心她還是想找些書來看看,于是就挑了作者名字看起來有些眼熟的書,隨意地打開翻了翻。

就在這時候,有些東西從書頁之間掉了出來。

「啊……」

撿起來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幾張紙。最上面的是一張許多人集合在建築物前面的照片。

就在那面顛倒的五色旗前。是這棟隊舍。上頭有一群身穿連身工作服的整備人員,以及二十余個年約十五六,最長也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

「…………!」

不用說明她也能猜到,他們就是直到昨天為止的先鋒戰隊隊員。辛、萊登、賽歐、可蕾娜、安琪,還有其他已不在人世的所有人。這很有可能是到任當天拍的照片。

在一張尺寸不算大,人事檔案用的照片里,硬是塞進了二十四位處理終端以及整備人員,所以每個人拍起來都是又小又模糊。不知為何,甚至連一架舊款的「清道夫」也入鏡了。它想必就是菲多吧。

這可說是蕾娜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們的模樣,然而在畫質粗糙的遠景下,每一個人的長相都很難辨認,但能夠確定的是,這些並沒有整隊而是隨處亂站,看著攝影鏡頭的隊員,臉上全都帶著溫和的微笑。

下一張是便條紙。是一位豪邁男子龍飛鳳舞的筆跡。

『要是你真的特地跑來找到了這些東西,就證明你是個真正的笨蛋。』

這次她真的為之屏息。

是萊登。雖然沒有寫明收件人,但對象想必是蕾娜。

要是真的特地跑來找到了這些東西,就證明你是個真正的笨蛋

你還不是一樣。只是因為我有可能過來找,就特地像這樣留了這些東西。

再下一張紙,是一份不規則排列的姓名。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讓她知道那張照片里誰站在什麼位置。

『我幫你把名字標好了。否則你看了照片,一定又會哭著說認不出誰是誰吧。』

賽歐。

『貓就給你照顧了。反正裝好人也不差這點小事嘛。』

可蕾娜。

『我們還沒替它取名喔。就麻煩少校給它一個可愛的名字吧。』

安琪。

拿著紙張的手在發抖。從心底涌出的感情,把胸口塞得滿滿的。

大家特地留下來的訊息。為了我這個明知自己只是躲在後頭看大家賣命,也沒有能力挽救什麼,卻總是把空洞的理想掛在嘴邊的人。

最後一張紙,是辛寫的。用很像他會寫的端正字體,寫下了很符合他淡漠風格的一行字。

『要是有一天,你來到了我們抵達的場所,可否為我們送上一束花呢?』

正如同他字面上所表達的意義,但也不僅止于此。

堅持走到生命的盡頭,是辛、是他們所期盼的自由。而他們最後所能抵達的場所,也是蕾娜總有一天一定要達到的目標。

蕾娜知道,自己還能走下去。

不對絕望屈服,不玷污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則,一直堅持走到生命的盡頭。

沒錯,直到最後他們都相信她可以辦到。

淚水潰堤,在臉上留下一道淚痕。感覺這淚水蘊含著一股暖意,也讓她雖感到悲傷,唇邊還是綻放微笑。

共和國總有一天會毀滅。辛曾經這樣說過。忘記如何保護自己的怠慢心態,總有一天會品嘗到敗北的滋味。

對于這個國家來說,這搞不好是不可避免的未來。或許,就會發生在明天。

即使如此,她還是得奮戰到最後一刻。不放棄希望,努力活下去,一直掙扎到死亡為止。就像貫徹原則直到死去,充滿榮譽感的他們一樣。

戰斗吧。窮盡此身的命運,直到最後的那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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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終章 鮮血女王駕到
這世上沒有任何國家,會因為國內飼養的豬只未獲人權而受到譴責。

因此,若是將語言不同、膚色不同、祖先不同的族群定義為徒具人形的豬玀,那麼,對于這樣的族群進行打壓、迫害或屠殺,也不算是違反人權的暴行。

從有人認為這種想法是正確的,大多數人都不反對的那一刻起,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滅亡就開始了,同時也在那一刻結束。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顧錄》

五架共和國機殘骸相互依偎,沉眠在強化玻璃制的棺材中,直到永遠。

位于共和制齊亞德聯邦勢力範圍內的交通道路旁。在如頂級藍寶石般的蒼穹底下,這片春意盎然百花盛開,美得如夢似幻,甚至令人不敢褻瀆的草原之中。也是過去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與齊亞德帝國的交界處,偏帝國側的附近。

待在經過特別許可才得以進入的保護用玻璃屋中,十八歲的芙拉蒂蕾娜‧米利杰,抬頭望著宛如無頭骷髏尸骸的「破壞神」殘骸。僅有一小撮染成紅色的銀發,從染成黑色的共和國軍服肩頭滑落。

放進玻璃屋之前飽受風吹日曬而傷痕累累的白褐色裝甲。炮擊造成的直接損傷和高溫燒出的焦痕格外怵目驚心,看得出這些倒在一起的殘骸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勉強維持原形。伏在一旁的「清道夫」殘骸,側面還依稀保留著噴漆的文字。

菲多,我們忠心的——後頭的文字,已經永遠消失在炮擊造成的大洞中。

但蕾娜大致能想到後面寫了什麼。

她現在明白了,為何辛他們不替小貓取名,卻幫「清道夫」取了名字。

因為對于注定要在戰斗中走完人生的他們來說,只有一起戰斗,一起死亡才算是伙伴。在同一個戰場上奮戰到最後,也在同一個戰場上力竭而亡——只有同樣在戰爭中掙扎的戰友才能做到這些。

本來掛載在菲多身後的追加貨櫃,五個全都不見了。想必是裝載的物資用盡而卸除了。由于連菲多本身的貨櫃存貨也幾近見底,再加上當時是在「軍團」完全支配的區域當中行軍,在這樣的條件下,差不多也只能移動到現在的位置了。

歷時一個月。原以為在「軍團」支配領域當中行軍,最多也只能撐個幾天,但辛他們五個人卻一路挺進,直到把攜帶的一個月份量物資全部用盡。

他們穿越共和國側的交戰區,又穿過「軍團」支配區域,來到了距離當時聯邦側交戰區僅有一步之遙的位置。他們在這里,耗盡了用來前進的物資……恐怕,也是在這里打完了最後一戰。

這里,就是他們旅程的終點。

在「破壞神」的殘骸中,也找到了辛所保存下來的,刻有五百七十六名陣亡者姓名的金屬片。在建造這個玻璃保存室時曾經一度取出,制作了精巧的復制品,以及名單紀錄後,再度放回原處。

兩年前辛他們所抵達的這個場所,共和國卻永遠也到不了。

因為共和國滅亡了。如同辛所留下的預言,滅亡于自己的怠慢。

與辛等人別離之後,蕾娜又被分派到其他戰隊,以管制官的身分進行指揮。

她並未親赴前線,因為在那里,她能做的就是與其他人一起戰死。一旦死了,一切就結束了。對于未曾與辛他們一同奮戰到最後的自己來說,事到如今才想當悲劇英雄,未免太過矯情。

關于「黑羊」、「牧羊人」和超長距離炮的情報,蕾娜當然也提出了報告,卻被上頭以「八六的胡說八道」、「情報未確認」等理由打了回票。就連迎擊炮的妥善率不佳,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蕾娜後來分派的單位也是激戰區。在那個每天都會出現大量犧牲者的地方,並未任由處理終端自生自滅,反而盡心盡力做好指揮,拼命到幾乎拖垮自己的蕾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得到了一個別名。

「鮮血的女王【Bloody Regina】」。

大概是取自芙拉蒂蕾娜的諧音吧。雖然听起來像個三流電影才會出現的可笑反派,但是蕾娜很喜歡這個別名。這個名字和踐踏在他人身上,驅使別人去戰斗,卻連一個人也救不了,既殘酷又傲慢的自己非常相配。

即使如此,在她的指揮之下,存活人數遠比其他部隊更多,甚至經過一年也不曾重新編整,依舊保有續戰力的這支部隊,很快地就被大家稱為「女王的家臣團」了。

在這段時間,蕾娜拜訪了曾經反對強制收容的人、曾經藏匿友人或親人的人,以及因為心傷而辭去管制官職務的人,將他們還記得的那些八六的名字、為人和說過的話統統記錄下來。就算能夠消除官方紀錄,但記憶是奪不走的。她這麼做,是為了萬一共和國滅亡,也許哪天還會有人找到這些紀錄。

破滅來得十分突然。

就在建國祭的日子。當年度以首席成績自高等學校畢業的學生,獲邀在慶祝典禮上進行演說。那是個與蕾娜相同年紀的少年,他飽含怒意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在我的同學當中,有許多人都是和「軍團」交戰而死的。』

那平靜的聲音,讓會場掀起同情的聲浪。甚至有人忍不住開始啜泣。

這位男學生用冰冷而輕蔑的眼神,俯視台下眾人的反應,突然話鋒一轉,像是咆哮一般發出怒吼︰

『他們全是被這個國家貶為八六的人——雖然他們死在戰場上,但是殺了他們的卻是這個國家!這樣荒唐的事情,到底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現場連一個贊同的聲音也沒有。

只听見有人嘲笑他連人和豬都分不清。也看見有人咬著牙齒同樣義憤難平。但更多人則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當作沒听到——而這些人全都平等地死去了。

那天深夜,以往敵軍攻勢最弱的北部戰線,遭受前所未有的大軍襲擊。

駐扎于該區的戰隊,在壓倒性的數量差距之下,幾乎毫無抵抗之力。

管制官並未接獲部隊全滅的消息,不免讓人聯想,這就是他們對于共和國小小的復仇吧。但事實並非如此,待在前線的他們從未有過任何復仇的念頭。事實上,是因為當時所有管制官都在狂歡中喝醉了,沒有任何人進行同步的緣故。要是那時有人按照規定進行管制的話,也就不需要等別人來報告了。

迎擊炮幾乎沒有作動,而且大半在作動之前就連同地雷區一起被長距離炮兵行轟掉了。成功發射出去的那一丁點飛彈,也在起爆之前就被反空炮兵型擊落。

身為最終防線的鐵幕也一樣,在「那個」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電磁加速炮型。

那是能以秒速八千公尺的驚人超高速將彈體射出的,電磁加速炮型「軍團」。

先鋒戰隊曾經遭遇過一次,提出了報告卻不被重視的那個新機型。

要塞群如同不會動的標靶,在超高速彈頭如惡夢般的破壞力,以及不惜炮身損耗的猛烈連續炮轟之下,瞬間化為廢墟。當政府終于察覺事態有異時,「軍團」已經侵入八十五區內。

在這十一年當中,把戰斗義務全部推給八六的國民,已經找不到任何有能力戰斗的人了。

從鐵幕淪陷開始算起,僅僅一周。

共和國便滅亡了。

但這並未讓共和國人民得到教訓。因為在臨死前會為自己的冷血無情及怠慢感到懊悔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數人不是忙著咒罵其他人的無能與無腦,就是在哀嘆自己何其無辜卻得死于非命。既然對于自己的罪過毫無所覺,那麼就連死亡也無法讓他們真心悔改吧。

由于蕾娜待在第一區,幸運逃過了從北方開始的殺戮,也因為她早有準備,所以才來得及做出應對。

她將周邊所有的重炮瞄準地雷區集中炮擊,轟出一條通道,接著又打開了鐵幕的出入口。利用阿涅特事先植入的後門,和所有幸存的處理終端進行同步連接,提出了進入八十五區內應戰的請求。

「家臣團」和曾為「家臣」的所屬戰隊,以及其他大部分的部隊,都答應了這個請求。

話雖如此,這些人並不是基于善意或信賴,而是看中了八十五區內擁有發電設備及生產工廠,生存機率較高的關系吧。有許多單純由八六組成的部隊,建立了自己的防衛據點。有些部隊則是選擇犧牲自我,就為了幫助友軍,以及留在收容所的同胞撤離危險地帶。

就這樣,蕾娜率領集合起來的戰力,扛下了防衛戰的指揮工作。

也有一些白系種跳上備用的「破壞神」,加入戰斗行列。但大多數白系種只是沉浸在絕望中無法自拔。甚至有些人學不會教訓,依舊對八六惡言相向。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八六已經擁有了名為武力的強大力量。

雖然這些身經百戰的八六,不願在大敵當前時,做出內斗的愚蠢舉動,但若是時間再拉長一些就很難說了。

當救援部隊從鄰國趕到時,防衛戰差不多已經打了兩個月。

這些援軍是從遙遠的東方,跨過了「軍團」支配區域和國境線而來。

趁著「軍團」將主力集結在北方,突破了戰力變得薄弱的東部戰線的他們,是屬于帝國毀滅後轉變成共和制國家的,共和制齊亞德聯邦的軍隊。

帝國在開戰後不久,便因為人民革命而覆滅。共和國先前接受到的無線電訊息,就是來自于最後殘存的抵抗據點。推翻了帝國的聯邦,也被「軍團」視為敵人,這十余年來同樣交戰不斷。由于人民對于共和制的推崇,甚至不惜推翻祖國,為響應保衛國家與同胞是國民義務的理念,許多人選擇了從軍,而聯邦就這樣一點一點把國土奪了回來。

在裝備了最尖端武器,士氣高昂而戰力精實的聯邦軍勇猛奮戰之下,把戰線推了回去。而在奪回第一區後,戰況暫時陷入膠著。

共和國國民高聲歡呼,迎接他們的到來。但可惜的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不知為何,聯邦發現了共和國對于同為有色種的八六進行迫害和屠殺的丑事。

由于聯邦軍在進入八十五區前,先救出了收容所和前線基地內的幸存者,所以也見識到了那些慘狀。

既然那麼討厭顏色的話,何不干脆把國旗也變成純白色呢?救援部隊的司令官曾十分認真地對著大總統和高官們說出這樣的話。

于是,聯邦選擇優先保護八六,只要有意願,都能無條件得到聯邦的公民身分。

而他們也給予白系種最低限度的支援,但是更為重視的是,關于迫害的調查工作。

從國軍本部的地下倉庫找到大量陣亡者的人事資料時,其實還不算什麼。大概是人事部的某個人特意保存和隱匿了陣亡者紀錄吧。雖然數量如此龐大,而且近年來的陣亡者清一色都是少年兵這一點應當譴責,但至少還能往好的方面解釋,這證明了共和國內也有尚未泯滅良心的人在。

但是在強制收容所找到收容者所寫下的詳細資料,以及听取幸存者的親身經歷,又在收容所和要塞遺址發現了埋藏的大量白骨後,聯邦看待共和國的目光就益發冰冷起來。當他們找到人體實驗的紀錄,發現了嬰幼兒的販賣紀錄,以及士兵屠殺平民的影像後,聯邦人眼中的共和國人民,已經與人渣無異了。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聯邦切斷支援也不奇怪,但他們還是持續提供最低限度的支援。

這或許才是對于共和國人最大的教訓吧。雖然你們是人渣,但我們不會對你們做出相同的事情,讓自己也變成人渣。

願意反省的人就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不知悔改的蠢豬我們也懶得管了。就像這樣,聯邦以無言的方式做出了懲罰。

就在準備奪回第一區以北的區域時,聯邦以增派兵力為條件,要求這邊派遣共和國時代的將領前往聯邦。據說是想找人去擔任奪還部隊的指揮官,或是輔佐官的工作。

在大多數人躊躇不前時,蕾娜毫不猶豫地提出了申請——于是,她來到了這里。

走出玻璃屋後,提起放在路邊的行李箱,以及裝著白掌黑貓的外出提籠後,蕾娜又走了回去。在那座春意盎然的花園中,那些毀損的「破壞神」殘骸以及一旁刻有五百七十六個名字的石板,就是從一次次戰火中存活,終于抵達此地的所有人的墓碑。

因為她事前不知道就在這里,所以並沒有帶花過來。不過,之後她也不打算來獻花。

因為,自己還不算是抵達了這里。還沒有資格過來送花。

蕾娜在等著自己的聯邦高官面前站好,輕輕低頭說道︰

「抱歉,閣下。讓您久等了。」

「不會。憑吊死者的時間,怎麼樣都不嫌久。」

比起政府高官,更像是一位隱士智者的中年黑珀種高官,露出和煦的笑容。他戴著銀色圓框的高度近視眼鏡。打理整齊的白發中夾雜著黑發,身上穿的是流水線生產的深藍色西裝。

他溫和地望著將發色染紅,身穿黑衣的蕾娜,眯起眼楮笑道︰

「那代表著流淌的鮮血,和部下的死嗎?『鮮血的女王』……其實我們這邊也有人主張不需要幫助共和國的人渣,只要保護同胞就好,不過——正因為有你這樣的典範存在,才證明了我們派遣援軍的做法是對的。米利杰上校,歡迎你來到齊亞德聯邦。」

看見對方對著自己露出笑容,蕾娜也回以有些為難的笑,搖了搖頭。那不是自己所流的鮮血,而部下的死也是不必親身犯險的她一手促成的。她這個手上沾滿鮮血的黑衣女王,沒有資格受到稱贊。

高官用慈愛的目光看了看這位嚴以律己的女子後,轉身邁開步伐,走向不知何時站在遠處,身穿聯邦軍鐵灰色軍服的一群年輕士官。

「這邊請——讓我為你介紹一下,你即將上任的部隊所屬的指揮官們。」

「好的。」

蕾娜正要邁開步伐,又再度抬頭望著身旁的墓碑。

相互依偎陷入長眠的四足蜘蛛及其隨從的遺骸。在殘酷的環境中依舊奮戰不懈,抓住每一分存活機會,最後笑著踏上旅途的他們,所抵達的終點。

戰爭尚未結束。「軍團」的大軍仍然席卷了大陸過半範圍,此時想必也有人正在努力戰斗。

戰斗下去吧。直到打倒最後一架「軍團」為止。

為了踏入他們所抵達的終點,踏上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格抵達的場所。

蕾娜毅然決然地抬頭挺胸,踏出第一步。只見對面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五名軍官,整齊劃一地朝著自己敬禮。蕾娜走向他們,走向嶄新的戰場。

為了奮戰到底,為了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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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8 pm

第一卷 終章二 Reboot——啟動
五名軍官保持如教科書上指導一般的稍息姿勢,靜靜看著那位前共和國的少女將官走出玻璃屋,接著走向總統身旁。雖然還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卻有著超齡的沉著冷靜,反倒與這身嶄新的鐵灰色軍服頗為相配。

看著那位縴瘦的白銀種少女,那頭染了紅色的銀發,和染成黑色的軍服,站在他身旁,身材高大的副隊長皺著眉頭輕輕嘀咕︰

「喂……那個真的是她嗎?該怎麼說……總覺得跟想像中不太一樣啊。」

「因為經歷了很多事吧。就像我們也經歷了很多一樣。」

他平淡地這麼說了之後,就听見副官略帶笑意地回了句——說的也是啊。他瞥了揚起嘴角的副官一眼。明明都穿了快兩年了,聯邦軍的鐵灰色軍服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太自然的感覺。無論是自己穿著,或是其他四個人穿起來的模樣都是。

在姿勢保持不動的狀態下,其他三個人也跟著聊了起來。

「記得是叫『鮮血的女王』吧?真是惡俗啊,根本一點都不適合嘛。」

「我說啊,她會不會馬上認出我們?」

「唔……要是認得出來當然很開心啦,但是認不出來的話,同樣也滿有趣的……」

就在他們聊著的時候,那邊似乎也結束談話了。一看見總統領著少女走過來,無論是副隊長或正在講話的那三個人,都馬上閉起嘴,擺出正經的表情。能夠反應這麼快,也都多虧了聯邦軍的訓練。或者,這可能也是他們惡作劇的一環。

對著向他們走來的總統,以及再度成為長官的少女,五人同時將腳跟「喀!」的跺出聲音,整齊劃一地行禮。

透過與聯邦稍微不同的方式回禮後,少女開口說話了。

眼神十分堅定而嚴肅。

「初次見面。我是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上校,芙拉蒂蕾娜‧米利杰。」

喔喔,她沒認出來啊。

就像惡作劇大成功的小孩子一樣,他們用眼神互相交流。

以隊長身分作為代表的他,開口回應︰

「初次見面……這麼說似乎不太恰當。不過,這的確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相見。」

咦?白銀色的眼眸微微睜大。而低頭望著對方的他,輕輕地笑了。

「好久不見,管制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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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2月 19, 2018 4:48 pm

第一卷 後記
吊襪帶是一種浪漫喔!初次見面,我是安里アサト。

這個名字的確很奇怪,不過當然是筆名嘍。取自本名的諧音和「88」【Acht-Acht】。

猜到了答案但還沒讀過本文的你。我想本作一定能合你的胃口喔。

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在講什麼,也還沒讀過本文的你。請把本書當成有些另類的娛樂作品,想必別有一番樂趣。

而已經讀完本作的你。非常感謝你的支持,請問覺得還滿意嗎?舉凡戰斗機械、男孩遇見女孩、反烏托邦等等,宛如大雜燴一般的本作,要是能有一項要素能夠引發你的共鳴就好了。

附帶一提,我在寫作時可是非常快樂喔!畢竟這就是我自己想看的故事!于是我把自己偏愛的要素統統塞進去了!因為是我想要寫才寫出來的故事嘛!至于為何因此獲得了大賞,至今仍然誠惶誠恐的我,才是最搞不明白的人啊。

不過嘛,其實還有一些要素因為征文篇幅限制的關系,讓我不得不含淚刪除。而遺珠之一的吊襪帶(的描寫場景)是在改稿的時候才追加上去的。吊襪帶真的很可愛喔,而且又煽情。煽情又可愛呢。

身為同志的你,請務必好好享受しらび老師筆下超惹人憐愛的蕾娜,以及讓她的絕對領域更加誘人的吊襪帶。

請在不屬于吊襪帶派的你被我嚇跑之前,來看看幾個關于本作的一些注釋吧。

‧本作雖然取材自二次大戰某軸心國、某同盟國的黑歷史,但作者並未對這些國家懷有惡意,單純只是在考證時尋獲的這方面資料較多罷了。

‧本作中以辱罵、侮蔑的意義使用「豬」這個字眼,但作者並非對豬懷有惡意,反而十分喜愛。豬肉很好吃喔。炸豬排跟松阪豬都是我的最愛呢。

‧知覺同步的理論與各種武器的性能等等,以及各語言的翻譯,還請各位不要認真看待。有時會應劇情需要而稍做調整,尤其是「集體性」無意識是作者刻意扭曲原文含意的結果。

‧之所以在假想世界中使用公制單位,是因為假想的度量衡單位在表現上效果不好。至于為何不采用尺貫法或英制單位,其實我也不知道。

‧明明在假想世界中,卻出現了聖經和雷馬克的理由……就請各位自由想像吧。

……丟人現眼的閑話就說到這里吧,最後請容我致上謝辭。

責編清瀨氏、土屋氏。一直以來多謝兩位的關照了。對于我自身也不甚明了的問題點,也能精準指出、加以分析,著實令我感到踏實了許多,同時也讓故事變得更為洗煉,所以我每次都很期待與兩位見面商討呢。

しらび老師。您筆下的角色不但美麗,而且眼神堅定、英氣十足,實在太感謝了。當我收到一張草稿,也就是本來會在故事中出現,穿上全套護具變得超帥氣的辛時,一直在煩惱是不是要改寫本文故事的設定,請您完成這張插畫呢。

I-IV老師。雖然我提出了「貧弱的缺陷機」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您依舊設計出了符合武器乃不祥之物的概念,充滿了冰冷氣息,而且超級帥氣的「破壞神」,真的非常感謝您。另外像是看起來已經不是強敵而是無敵的各式「軍團」,以及可愛到爆,讓人想帶回家的菲多,也都多虧了I-IV老師的幫忙才得以現世。

此外,也要感謝願意拿起本書的各位讀者。雖然本作到此也算是一個段落,不過故事還沒有結束,往後也要請各位多多指教。

那麼,願本書能將各位暫時帶往那充滿虛假與虛榮的箱庭,那燃燒鐵與血的戰地天空、繁星、微風與鮮花的所在,以及在那里生存的他們的身旁。

後記執筆中BGM︰シドニア(ang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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