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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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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3 am

“大校,以我的身份,來考察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覺得有些唐突?”泰勒見到章北海時間。

  “不是的,泰勒先生,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爾德曾訪問過軍委黨校,當時我就在那裡學習。”章北海說,他沒有泰勒見到的其他中國軍官的那種好奇、謹慎和疏遠,顯得很真誠,這使談話輕鬆起來。

  “您的英語這麼好,您是來自海軍吧?”

  “是的,美國太空軍中來自海軍的比例比我們還高。”

  “這個古老的軍種不會想到,他們的戰艦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說,當常偉思將軍向我介紹您是貴軍最出色的政工幹部時。我以為您來自陸軍,因為陸軍是你們的靈魂。”

  章北海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只是寬容地一笑置之:“對於一支軍隊的不同軍種,靈魂應該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國新生的太空軍,在軍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軍隊的烙印。”

  “我對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興趣,希望進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沒有問題,上級指示,在我的工作範圍內,對您無所保留。”

  “謝謝!”泰勒猶豫了一下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想先就此請教您。”

  “不客氣,您說吧。”

  “大校,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恢復具有過去精神的軍隊嗎?”

  “您指的過去是什麼?”

  “時間上的範圍很大,可能從古希臘直到二戰,關鍵是在我所說的精神上有共同點:責任和榮譽高於一切,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戰後,不論是在民主國家還是專制國家,這種精神都在從軍隊中消失。”

  “軍隊來自社會,這需要整個社會都恢復您所說的那種過去的精神。”

  “這點我們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們有四百多年時間,在過去,人類社會正是用了這麼長時間從集體英雄主義時代演化到個人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長的時間再變回去?”

  聽到這話,章北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但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進一步談下去,泰勒也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只是感覺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從太空軍總部出來時,泰勒路過一個哨兵身邊,他和那個士兵目光相遇時,對方有些羞澀地肘他微笑致意,這在其他國家軍隊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看著那個年輕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裡默念那句話: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這天傍晚下起了雨,這是羅輯到這裡後第一次下雨,客廳裡很陰冷。羅輯坐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聽著外面的一片雨聲,感覺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陰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上。他讓自己籠罩在無邊的孤獨中,史強走後,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感覺這種孤獨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在這時,他聽到汽車停在門席的聲音,隱約聽到幾聲話語,其中有一個輕柔稚嫩的女聲,說了謝謝、再見之類的。這聲音令他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兩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夢中他都聽到過這聲音,很飄渺,像藍天上飄過的一縷潔白的輕紗,這陰鬱的黃昏中仿佛出現了一道轉瞬即逝的陽光。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羅輯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雨的氣息飄了進來。客廳裡只開著一盞落地燈,上面有一個舊式的大燈罩,使得燈光只能照到壁爐前的一圈,客廳的其餘部分光線很暗。羅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潔白的領子與外套的深色形成鮮明對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羅老師好。”她說。

  “你好。”羅輯說著站了起來,“外面很冷吧?”

  “在車裡不冷的。”雖然看不清,但羅輯肯定她笑了笑,“但這裡,”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點兒冷...哦,羅老師,我叫莊顏。”

  “莊嚴你好,我們點上壁爐吧。”

  羅輯於是蹲下把那整齊垛著的果木放進壁爐中,同時間道:“以前見過壁爐嗎?哦,你過來坐吧。”

  她走過來,坐到沙發上,仍處於暗影中:“嗯...只在電影上見過。”

  羅輯劃火柴點著了柴堆下的引火物,當火焰像一個活物般伸展開來時,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漸漸顯影。羅輯的兩根手指死死地捏著已經燒到頭的火柴不放,他需要這種疼痛提醒自己不在夢中,他感覺自己點燃了一個太陽,照亮了已變為現實的夢中的世界。外面那個太陽就永遠隱藏在陰雨和夜色中吧,這個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夠了。

  大史,你真是個魔鬼,你在哪兒找到的她?你他媽的怎麼可能找到她!

  羅輯收回目光,看著火焰,不知不覺淚水已盈滿雙眼,開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沒必要掩飾,因為她可能會以為是煙霧使他流淚,於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光微笑著說。

  這話和她的微笑又讓羅輯的心顫動了一下。

  “怎麼是這樣兒的?”她抬頭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廳。

  “這裡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是不一樣。”

  “這裡不夠...”羅輯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夠莊嚴是嗎?”

  她對他微笑:“我是顏色的顏。”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應該是這樣的:有許多地圖和大螢幕,有一群戎裝的將軍,我拿著根長棍指指點點?”

  “真是這樣兒,羅老師。”她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綻放開來。

  羅輯站起來:“你一路上很累吧,喝點兒茶吧,”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驅驅寒。”

  “好的。”她點點頭,接過高腳杯時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小口。

  看著她捧著酒杯那天真的樣子,羅輯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讓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這個世界,對它沒有一點戒心,是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潛伏著對她的傷害,只有這裡沒有,她需要這裡的呵護,這是她的城堡。

  羅輯坐了下來,看著莊顏,儘量從容地說:“來之前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當然是讓我來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種令他心碎的天真,“羅老師,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學的什麼?”

  “國畫,在中央美術學院。”

  “哦,畢業了嗎?”

  “嗯,剛畢業,邊考研邊找工作。”

  羅輯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在這裡能幹什麼。“嗯...工作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歡這兒嗎?”

  “我不知道,從機場來時霧很大,後來天又黑了。什麼都看不見...羅老師,這是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自己暗笑了一下,顯然不相信羅輯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兒,看地貌像北歐,我可以馬上打電話問。”羅輯說著伸手去拿沙發旁的電話。

  “不不,羅老師,不知道也挺好。”

  “為什麼?”

  “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好像就變小了。”

  天啊,羅輯在心裡說。

  她突然有了驚喜的發現,很孩子氣地說:“羅老師,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你覺得它像什麼?”羅輯緊張地問。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嗎?”

  “晚霞的眼睛,羅老師你說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歡後者嗎?”

  “是啊,您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畫晚霞了。”莊顏說,她的雙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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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4 am

第二天早晨,雨後初晴,在羅輯的感覺中,仿佛是上帝為了莊顏的到來把這個伊甸園清洗了一遍。當莊顏第一次看到這裡的真貌時,羅輯沒有聽到一般女孩子的大驚小怪的驚歎和讚美,面對這壯美的景色,她處於一種敬畏和窒息的狀態,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讚美的話來。羅輯看出,她對自然之美顯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來就喜歡畫畫嗎?”羅輯問。

  莊顏呆呆地凝視著遠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是的,不過,我要是在這兒長大的話,也許就不喜歡了。”

  “為什麼?”

  “我想像過那麼多美好的地方,畫出來,就像去過一樣,可在這兒,想像的,夢見的,已經都有了,還畫什麼呢?”

  “是啊,想像中的美一旦在現實中找到,那真是...”羅輯說,他看了一眼朝陽中的莊顏,這個從他夢中走來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廣闊的粼粼波光蕩漾著。聯台國,PDC,你們想不到面壁計畫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現在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了。

  “羅老師,昨天下了那麼多雨,為什麼雪山上的雪沒被沖掉呢?”莊顏問。

  “雨是在雪線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積雪。這裡的氣候類型同我們那裡有很大差別。”

  “您去過雪山那邊嗎?”

  “沒有,我來這裡的時間也不長。”羅輯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山,“你喜歡雪山嗎?”

  “嗯。”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我們去。”

  “真的嗎?什麼時候?”她驚喜地叫起來。

  “現在就可以動身啊,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山腳,現在去,晚上就可以回來。”

  “可工作呢?”莊顏把目光從雪山上收回,看著羅輯。

  “工作先不忙吧,你剛來。”羅輯敷衍道。

  “那...”莊顏的頭歪一歪,羅輯的心也隨著動一動,這種稚氣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個她的身上見過無數次了,“羅老師,我總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羅輯看著遠方,想了幾秒鐘,用很堅定的口氣說:“到雪山後就告訴你!”

  “好的!那我們快些走,好嗎?”

  “好,從這裡坐船到湖對岸,再開車方便些。”

  他們走到棧橋盡頭,羅輯說風很順,可以乘帆船,晚上風向會變,正好可以回來。他拉著莊顏的手扶她上了一隻小帆船。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她的手同那個想像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雙手一樣,是那種涼涼的柔軟。她驚喜地看著羅輯把潔白的球形運動帆升起來,當船離開棧橋時,把手伸進水裡。

  “這湖裡的水很冷的。”羅輯說。

  “可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羅輯心裡說,“你為什麼喜歡雪山呢?”

  “我喜歡國畫啊。”

  “國畫和雪山有什麼關係嗎?”

  “羅老師,你知道國畫和油畫的區別嗎?油畫讓濃濃的色彩填得滿滿的,有位大師說過,在油畫中,對白色要像黃金那樣珍惜;可國畫不一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國畫的眼睛呢,而畫中的風景只不過是那些空白的邊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國畫中的空白這是她見到羅輯後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就這麼滔滔不絕地給面壁者上課,把他當成一個無知的學生,絲毫不覺得失禮。

  你就像畫中的空白,對一個成熟的欣賞者來說,那是純淨但充滿美的內容。

  羅輯看著莊顏想。

  船停泊在湖對岸的棧橋上,有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湖岸的林邊,把車開來的人已經離去了。

  “這車是軍用的吧?來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軍隊,過了三個崗哨呢。”莊顏上車的時候說。

  “沒關係,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羅輯說著發動了車子。

  這是一條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簡易公路,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很穩,林中未散的晨霧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陽光一縷縷地映出。即使在引擎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林問的鳥鳴。清甜的風把莊顏的長髮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瞼上,癢癢之中,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現在周圍的一切與那時的冬雪後的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時的夢想卻與現在的現實無縫連接,羅輯始終難以置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羅輯轉頭看了莊顏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而且似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那眼神中略帶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純的善意。林間的光束從她臉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過,看到羅輯在看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回避。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莊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莊顏,面壁計畫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

  “但為什麼選中你呢?”

  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莊顏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莊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羅輯點點頭,“但,莊顏,我下麵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莊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

  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他轉向莊顏,“我是個普通人。”

  莊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

  這話和莊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後,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乾涸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復面壁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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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5 am

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術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只鷹!”莊顏喊道。

  “那面好像還有只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裡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

  “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最後?你在哪兒?”

  “在國內,要睡長覺了。”

  “什麼?”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

  羅輯刹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

  “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沒耽誤你吧?”

  “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

  “真的對不起,大史。”

  “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段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

  “你說吧。”

  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託你了。”

  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

  “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

  “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

  “他說你在幹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

  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歎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

  “外星人不是人嗎?”

  “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

  “為什麼?”

  “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作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

  “也許吧。”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

  “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

  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

  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

  “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

  “你們都會笑我的吧?”

  “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歎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郭看不清,總想遊到一處清清的海,遊得好累...”

  但願我能幫你遊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仿佛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後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螢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仿佛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畫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畫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

  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拼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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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5 am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佈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可擕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可擕式X 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鬍鬚、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裡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麵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1)。”

  ①美國科幻作家區薩克•阿西莫夫名作《基地》中的主人公。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麼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麼?”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色彩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電腦和人工智慧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只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泰勒興奮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

  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再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麼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您可以說說。”

  “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

  “那是什麼?”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盡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也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畫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長歎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麼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

  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只是這麼想。怎麼,書中的謝頓計畫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但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

  那年輕人仍抬頭疑問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須,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螞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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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5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6 am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盧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 形的官殿遮罩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裡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盧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蘇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盧浮宮最大的展廳,有二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在輕輕地走路,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人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到這笑容仿佛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真的。”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

  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

  “那也很舊的。”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

  “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面出來。”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托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在修建金字塔人口前,盧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人口大廳後,按標識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和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里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盪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麼好?”

  “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麼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麼?”

  “什麼?”

  “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像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蘇菲,瑪索。”

  “你是說那部《盧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的,長得還很東方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但忘記了第一次的人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誌是盧浮官的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我們去看蒙娜麗莎吧。”羅輯提議。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盧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

  “為什麼?”

  “那些遊客就沖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麼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卻不感興趣。”

  “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

  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像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我們?”

  “面壁者啊。”

  “她和麵壁者有什麼關係?”

  “嗯,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只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

  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盯著榮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資訊呢!這資訊只有人能夠理解,只有人才有這種敏感。”

  “是,人工智慧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電腦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

  “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

  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鐘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

  莊顏高興得像孩子那樣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資訊嗎?”

  “那這個資訊: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

  “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只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

  “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

  “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資訊,然後互相表達?”

  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

  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

  他們開始互相凝視,只堅持了不到半分鐘,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裡舍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你該刮鬍子了!”

  “關係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燕子那樣鄭重。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資訊,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抑制著,但很快,這種抑制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盧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沖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撒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湧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盧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競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盧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氈,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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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5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8 am

我們需要立刻觀察三體世界!”斐茲羅將軍對林格博士說,他們在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控制室中,望遠鏡在一星期前最後裝配完成。

  “將軍,可能不行。”

  “我懷疑現在的觀測是你們天文學家在偷著幹私活兒。”

  “私活兒要能幹我早幹了,哈勃二號現在還在測試中。”

  “你們在為軍方工作,只需執行命令。”

  “這裡除您之外沒有軍人,我們只按NASA 的測試計畫執行。”

  “博士,你們不可以就用那個目標做測試嗎?”將軍的口氣軟了下來。

  “測試目標是經過嚴密選擇的,有各種距離和亮度種類,測試計畫是按照最經濟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遠鏡的指向只旋轉一趟就可完成全部測試,而現在觀察三體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轉動近30 度角再轉回去。將軍,轉動那個大傢伙是要耗費推進劑的,我們在為軍方省錢。”

  “那就看看你們是怎麼省的吧,這是我剛從你們的電腦上發現的。”斐茲羅說著,把背著的手拿到前面來,手中拿著一張上面已經列印出圖像的紙,那圖像是一張照片,是從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在興奮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認出他們就是現在控制室中的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間,還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來女士,可能是他們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們站的位置顯然是控制室的樓頂,圖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幾米高處拍的,與普通照片不同的是,這幅照片中疊印著一大堆複雜的參數標注。“博士,你們站的是樓頂的最高處了,那裡不會有一個那種拍電影的搖臂吧?如果說把哈勃二號轉動30 度要花錢。那你們轉動360 度要花多少?況且這一百多億的投資好像不是用來從太空為你們和女朋友拍寫真的,要不要我把這筆錢算到各位的帳單上?”

  “將軍,您的命令當然是必須執行的。”林格趕緊說,工程師們也立刻忙了起來。

  目標資料庫中的座標資料被很快調出,太空中,那個直徑二十多米長上百米的圓柱體開始緩緩轉動,控制室中的大螢幕上,星空的圖像開始平移。

  “這就是望遠鏡看到的嗎?”將軍問。

  “不,這只是定位系統傳回的圖像,望遠鏡傳回的是靜態照片,需經處理後才能看到。”

  五分鐘後,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統報告定位已經完成。又過了五分鐘,林格說:“好了,返回原測試位置吧。”。

  斐茲羅驚奇地問:“怎麼,已經完成了?”

  “是的,現在觀測圖像正在傳輔處理中。”

  “不能多拍幾張嗎?”

  “將軍,已經在不同的焦距範圍內拍攝了210 張。”這時第一張觀測影像處理完成,林格指著顯示器說,“將軍,看吧,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敵人的世界。”

  斐茲羅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團光暈,很模糊,像霧夜中的街燈,這就是決定兩個文明命運的那三顆恒星。

  “看來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茲羅掩蓋不住自己的失望。

  “當然看不到,即使將來直徑百米的哈勃三號建成,也只有在三體行星運行到少數特定位置時才能觀測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個點,沒有任何細節。”

  “但還真有些別的東西,博士,你看這是什麼?”一名工程師指著圖像上三團光暈的附近說。

  斐茲羅湊過去看,但什麼也沒看到,那團東西太暗了,只有專業人員才能覺察到。

  “它的直徑比恒星還大。”工程師說。

  “說直徑不確切,它的形狀好像不規則。”林格說。

  那片區域被連續放大,直到那個東西占滿了整個螢幕。

  “刷子!”將軍驚叫道。

  外行往往更適合給專業物件命名,其實專家在進行這種命名時也總是從外行的視角進行的,“刷子”這個名稱就這樣固定下來,將軍的描述很準確,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準確地說只有刷毛,沒刷柄。當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豎起的頭髮。

  “是貼面劃痕!在可行性研究階段我就提出,鏡片的粘貼組裝方式必然出問題。”林格搖搖頭說。

  “所有貼面都經過嚴格檢驗,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劃痕,也不可能是鏡片的其他瑕疵產生的,在已經傳回的幾萬張測試圖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鏡片製造方蔡司公司的專家說。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們都聚集過來盯著那幅圖像看,由於人太擠,一些人到另外的終端上調出圖像細看。斐茲羅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變化,因漫長測試的疲勞而顯得懶散的人們同時緊張起來,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裡,只有他們的眼睛越來越亮。

  “天啊——”幾個人幾乎同時發出這個感歎。

  定格在那裡的人們突然都興奮地活動起來,他們下面的對話對於斐茲羅而言有些太專業了。

  “是目標周圍的塵埃帶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過那個課題,觀測它對旋臂運動背景的吸收,發現有二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 級。”

  “對於其中出現的高速衝擊效應各位有什麼看法?”

  “尾跡沿衝擊軸線擴散是肯定的,但擴散範圍...有數學模型嗎?”

  “有的,等一下...這就是了,衝擊速度?”

  “一百個第三速度吧。”

  “現在已經達到那麼高了嗎?”

  “這已經有些保守了...衝擊截面就按...對對,這個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計一下吧。”

  在學者們忙碌時,林格對站在一邊的斐茲羅說:“將軍,你能不能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數數刷子上有幾根毛?”

  斐茲羅點點頭,伏到一個終端螢幕前散了起來。

  每次計算都要進行四五分鐘,其間還出了幾次錯,半小時後結果才出來。

  “尾跡的最後擴散直徑約二十四萬公里,是兩個木星的直徑了。”操縱數學模型運算的天文學家說。

  “那就對了。”林格抱起雙臂抬頭望著天花板,仿佛在透過它遙望星空,“一切都證實了!”他說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顫抖,然後,像是對自己喃喃道,“證實了也好,有什麼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這次帶著重重的壓抑。斐茲羅想問,但看到人們垂首肅穆的樣子,又不好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嗚咽聲,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裡斯,這裡不只有你一個懷疑主義者,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有人說。

  叫哈裡斯的年輕人抬起淚眼說:“我知道懷疑只是一種安慰而已,但我想在這安慰中過完這一生...上帝,我們連這點幸運都沒有了。”

  然後又是沉默。

  林格終於注意到斐茲羅:“將軍,我大概解釋一下吧:那三顆恒星周圍有一片星際塵埃,這之前,有一批高速運動的物體穿過了這片塵埃,它們的高速衝擊在塵埃中留下了尾跡,這尾跡不斷擴散,現在其斷面直徑已經擴散到兩個木星大小,尾跡與周圍的塵埃只有細微的差別,所以在近處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們這四光年遠的位置,它才能被觀察到。”

  “我數了,約有一千根。”斐茲羅將軍說。

  “當然,肯定是這個數,將軍,我們看到了三體艦隊。”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發現最後證實了三體入侵的真實性,也熄滅了人類最後的幻想。

  在新一輪的絕望、恐慌和迷茫之後,人類真正進入了面對三體危機的生活。

  艱難時世開始了,歷史的車輪經歷了轉向的顛簸之後,開始沿著新的軌道前進。

  在巨變的世界中,不變的只有時間流逝的速度,恍惚間,五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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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9 am

中 部 咒語危機

紀年第8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20 光年泰勒最近一直處於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達二百米的地下存貯庫中,看著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錮磁場之中跳著永恆之舞。這些線形物的舞蹈有一種強烈的催眠效果,他常常幾個小時地盯著它們,只有這時才感到心靈的寧靜。

  太空電磁發射導軌也在建造中,且進度很快,但泰勒對這些沒有太多關注,因為球狀閃電和宏原子聚變的大規模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而現在進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規發射這條獨木橋。太空電梯仍在技術研究階段,巨大投資所需的國際合作也進展艱難,而且,建設太空電梯所需的常規發射能力現在還不具備。

  所以與此同時,人類還得繼續改進航太石器時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學推進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於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為面壁者的五年來,第一次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與此同時,面壁者正在引起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不管他們自己是否願意,他們在公眾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經建立起來,順理成章地出現了面壁者崇拜。

  儘管聯合國和PDC 一再解釋,關於他們擁有超能力的神話還是不脛而走,並且越傳越神。他們在科幻電影中被表現為超人英雄,在許多人心目中,他們是人類未來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們也擁有了巨大的號召力和政治能量,這就保證了他們對巨量資源的調用可以更順利地進行。

  羅輯是個例外,他一直在隱居中,從未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

  這一天,泰勒有一個訪客。與其他面壁者一樣,他的家是戒備森嚴的,來訪者必須經過嚴格的安全檢查。但在客廳中見到來人時,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順利地進來,因為這人一看就是一個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威脅的人。他在大熱天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還系著一條同樣皺巴巴的領帶,更讓人不可忍受的是還戴著一頂現在已很少見的禮帽,顯然是想讓自己的來訪顯得正式些,而在這之前他大概沒去過什麼正式的場合。他面黃肌瘦,像營養不良似的,眼鏡在瘦小蒼白的臉上顯得大而沉重,他那細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撐起腦袋和禮帽的重量都困難,那套起皺的西裝更像是空蕩蕩地掛在一個衣架上。作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這人屬於社會上最可憐的那類人,他們的可憐之處不僅僅在於物質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筆下的那些小職員。雖然社會地位已經很低下,卻仍然為保住這種地位而憂心忡忡,一輩子在毫無創造性的繁雜瑣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謹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錯,對每個人都怕惹得不高興,更是不敢透過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會階層望上一眼。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類小人物,他們是真正的可有可無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這類人,他總是感到興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邁進客廳門,不敢再朝前走了,顯然怕自己的鞋底弄髒了客廳的地氈。他摘下禮帽,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用謙卑的目光看著主人,連連鞠躬。

  泰勒打定主意,在這人說出第一句話後就趕他走,也許他要說的事對他自己很重要,但對泰勒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卑微的可憐人用贏弱的聲音說出了第一句話,泰勒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幾乎因眩暈而跌坐在地,對於他,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雷霆萬鈞。“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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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29 am

“誰能想到,我們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作戰地圖。”常偉思面對著一比一千億的太陽系空間圖感慨道。顯示空間圖的超大螢幕。面積相當於一個電影寬銀幕,但螢幕上幾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個小小的黃色亮斑,那是太陽。空間圖的範圍是以柯柏伊帶中線為邊界,全幅顯示時,相當於從垂直于黃道面的五十個天文單位遠方看太陽系。空間圖精確地標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衛星的軌道,以及目前已經探明的小行星帶的情況。對今後一千年內各個時間斷面的太陽系天體運行位置都可精確顯示。現在空間圖關閉了天體位置的標示。顯示的是真實亮度,如果仔細觀察,也許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個似有似無的微小亮點,在這個距離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見。

  “是啊,我們所面臨的變化太大了。”章北海說。軍方對第一版空間圖的鑒定會剮剛結束,現在,寬闊的作戰室中只剩他和常偉思兩人。

  “首長,不知你注意到同志們面對這幅圖時的眼神沒有?”章北海問。

  “當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們在會前肯定把空間圖想成科普畫那樣,幾個檯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圍著太陽的大火球轉動...見到按真實比例繪製的空間圖,才感受到了太陽系的廣闊。不管是空軍還是海軍,他們能夠航行或飛行的最遠距離在這張螢幕上連一個圖元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覺,他們面對未來的戰場,沒有表現出一點信心和戰鬥的激情。”

  “我們又要談到失敗主義了。”

  “首長,我並不是想談現實中的失敗主義,這應該是正式工作會議上討論的問題,我想談的...怎麼說呢?”章北海猶豫地笑了笑,這對於說話一貫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見的。

  常偉思把目光從空間圖上收回來,對著章北海笑笑:“看來你要說的事情很有些不尋常。”

  “是,至少沒有先例。這是我的一個建議。”

  “說吧,最好直奔主題,對於你,不需要這樣的鼓勵吧。”

  “是,首長。這五年中,行星防禦和宇宙航行的基礎研究幾乎沒有進展,兩項起步技術——可控核聚變和太空電梯,仍在原地踏步,讓人看不到希望,連更大推力的傳統化學火箭都困難重重,照這樣下去,即使是低技術戰略層次的太空艦隊,怕也只能永遠是科幻。”

  “對於科學研究的規律,北海同志,在你選擇進入高技術戰略研究室時,就應該已經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

  “我當然明白,科學研究是一個跳躍前進的過程,長時間的量變積累才能產生質變,理論和技術突破大都是集中突發的...但,首長,有多少人是像我們這樣認識問題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個世紀後,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仍無重大突破,那時的失敗主義思潮將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太空軍將會陷人怎樣一種思想狀態和精神狀態,首長,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得太遠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點就是對工作有長遠的思考,這在部隊政工幹部中是難能可貴的,說下去。”

  “其實我也只是從自己的工作範圍來考慮:在上面的那種假設下,未來太空軍中從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將面臨怎樣的困難和壓力?”

  “更嚴峻的是,那時部隊中還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幹部呢,”常偉思接過話頭,“遏制失敗主義,首先自己要對勝利有堅定的信念,這在你所假設的未來肯定比現在更困難。”

  “這正是我擔憂的,首長,那時,太空軍的政工力量可能嚴重不足。”

  “你的建議?”

  “增援未來!”

  常偉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幾秒鐘,然後把目光移向大螢幕,同時移動游標,把太陽向前拉進,直到他們的肩章都反射出陽光為止。

  “首長,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偉思抬起一隻手說,同時又把太陽推遠,一直推到空間圖的全幅顯示,使作戰室重新籠罩在昏暗中,然後再把太陽拉近...將軍在思考中反復這樣做著,最後說:“你考慮過沒有,現在的太空軍政治思想工作已經任務繁重,困難重重,如果用冬眠技術,把優秀的現役政工軍官送到未來,對目前的工作將是一個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長,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議,全盤和整體的考慮當然要由上級來做。”

  常偉思站起身,把燈打開,使作戰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這工作你現在就要做,從明天起,你先放下手頭的事,乙太空軍政治部為主,也可以到其他軍種做些調查,儘快起草一個上報軍委的初步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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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5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0 am

泰勒到達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他一出車門,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

  一天中最柔美的陽光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邊的草坪上,羅輯一家正在享受著這塵世之外的黃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麗的母親,她仍是少女的樣子,倒像是那個一周歲的孩子的姐姐。距離遠時看不清,隨著他走近,注意力便轉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可愛的小生命。

  這孩子像一個美麗的幹細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狀態。母親和孩子在一張大白紙上畫畫,羅輯則遠遠地站在一邊入神地看著,就像在盧浮宮中,遠遠地看著他所愛的現在已成為母親的少女一樣。再走近些,泰勒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無邊的幸福,那幸福就像這夕陽的光芒般彌漫於伊甸園的雪山和湖泊之間剛剛從嚴峻的外部世界走來,眼前的一切給泰勒一種不現實的感覺。以前,結過兩次婚後來仍單身的他對這類天倫之樂的景象並不在意,他只追求一個男人的輝煌,但現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虛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著妻兒的羅輯才注意到他。出於由共同身份產生的心理障礙,到目前為止,四位面壁者之間沒有任何私人聯繫。但因為事先已經通過電話,所以羅輯對泰勒的到來並不吃驚,井對他表現出了禮貌的熱情。

  “請夫人原諒我的打擾。”泰勒對拉著孩子走過來的莊顏微微鞠躬說。

  “歡迎您泰勒先生,這裡客人很少,您能來我們很高興。”莊顏說,她說英語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帶著稚氣的柔美聲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雙天使的手撫摸著泰勒疲憊的心靈。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說:“能見到你們兩個天使,我已經不虛此行了。”

  “你們談吧,我去準備晚飯。”莊顏微笑著看了看兩個男人說。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羅輯博士談一會兒,不會待很長時間的。”

  莊顏熱情地堅持留泰勒吃晚飯,然後帶著孩子離去了。

  羅輯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張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渾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軟癱下來,仿佛一個長途旅人終於到達了目標。

  “博士,這幾年你好像對外界一無所知吧。”泰勒說。

  “是。”羅輯仍站著,揮手指了一下周圍,“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個聰明人。甚至從某個角度看,也比我們更有責任心。”

  “後一句話怎講?”羅輯不解地笑著問。

  “至少你沒有浪費資源...那她也不看電視嗎?我是說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麼看吧。”

  “那你確實不知道這幾天外面發生的事了。”

  “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好,很累嗎?哦,喝點什麼?”

  “隨便...”泰勒迷茫地看著夕陽映在湖面上的最後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現了。”

  羅輯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聽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說:“這麼快?”

  泰勒沉重地點點頭,“見到他時我的第一句話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快?”泰勒對破壁人說,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從容,結果卻顯得很無力。

  “本來還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證據,所以晚了,對不起。”破壁人說,他像一個僕役般站在泰勒身後,說話很慢,帶著僕役的謙卑,最後三個字甚至帶著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一個老劊子手對行刑物件的那種體貼。

  然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氣抬頭看破壁人時,後者才恭敬地問:“先生,我可以繼續嗎?”

  泰勒點點頭,收回目光,在沙發上坐下,盡可能地使自己鎮定下來。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禮帽一直端在手裡,“我首先簡述您對外界顯示的戰略:建立一支獨立於地球主力艦隊的太空力量。以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核聚變作為主要武器裝備。”

  “同你討論這些沒有意義。”泰勒說。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徹底中止這場對話,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際,政治家和戰略家的直覺就告訴他這人是勝利者,但直到現在,他仍心存僥倖,希望最終證明自己的思想沒有被看透。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可以不再繼續說下去,您接著可以逮捕我,但有一點您肯定已經想到:不管怎麼樣,您的真實戰略以及推測出這個戰略的所有證據,都將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聞中出現。我是以自已的後半生為代價來與您見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犧牲。”

  “你說下去吧。”泰勒對自己的破壁人擺了一下手說。

  “謝謝,先生,我真的很榮幸,不會用太長時間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種現代人中已經很少見的謙卑恭敬似乎已經滲透到了血液中,隨時都表現出來,像一根軟軟的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緊,“那麼,先生,我剛才對您的戰略的表述正確嗎?”

  “正確。”泰勒說。

  “不正確。”破壁人說,“先生,請允許我說,不正確。”

  “為什麼?”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巡遊世界各地,考察各國的軍隊和其他武裝力量,試圖找到人類社會中殘存的自我犧牲精神,井組建一支具有這種精神的太空軍。這種對犧牲精神的關注似乎有些過分了,很不正常。當然,您有自己的解釋:球狀閃電和巨集原子武器需要近距離攻擊目標,相對於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傷亡率,因而需要參戰者具有自我犧牲精神。”

  “這有什麼不對嗎?”泰勒從沙發上揚起頭問。

  “沒有什麼不對,合情合理,但這種合理只是對您顯示給外界的戰略而言。”

  破壁人彎下腰,把嘴湊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聲音繼續說,“但在您的真實戰略中,情況稍有變化:如果這支太空神風特攻隊或太空基地組織真的建立起來,那他們不會被部署到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中,而是成為地球主力艦隊的一部分,當然,您更希望能成為全部。”

  泰勒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已經知道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並選擇了沉默,此後,他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但破壁人卻一直說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風沒有一點兒熱度,像是從幽靈那裡吹來的,帶著一股墳墓的味道:“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不需要那樣的戰士,因為這支艦隊最終要攻擊的根本就不是三體艦隊。它的攻擊目標是地球主力艦隊。”奇網網收集整理泰勒繼續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堅硬,他在等著劊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戰的某一時刻,當地球艦隊嚴陣以待,準備出擊時,將發生一次超級太空珍珠港事件,這次毀滅性的襲擊將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向,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變的光芒將在太空軍港中亮起,其聚變能量之高,看上去像無數個太陽,就在這些藍色的太陽中,地球主力艦隊灰飛煙滅,化作無數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這時,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支呈宏觀量子態的地球艦隊。用大眾更容易明白的話說:你要消滅地球太空軍,讓他們的量子幽靈去抵抗三體艦隊。您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已被摧毀的艦隊不可能再被摧毀,已經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著,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異處。

  “所以,您所尋求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是在與主的戰爭中發揚,而是保證那些太空軍人在被自己的人類同胞殺死後,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負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為己任,繼續完成那些本應由活著的他們完成的使命。您最初並沒有計畫對主力艦隊進行最後的突然襲擊,您想讓太空戰士們自願借助於宏原子,與他們的戰艦一同化為量子態。但在周遊世界後,您對現代人類的獻身精神徹底失望了,於是產生了這個極端的戰略計畫。設想襲擊之後,只要量子艦隊的一部分能夠作戰,且其餘部分不與人類為敵,勝利也是有希望的。不過我認為,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個大險。但是,按照面壁計畫的原則,在這場戰爭中,冒險才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離開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花園。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獄之風消失了,但那股寒氣已經侵徹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說,泰勒先生,作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戰略欺騙領域,諾曼地登陸是你們最後的輝煌,以後,美國強大的力量使它的領導者們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戰爭謀略所需的詭秘和奸詐,因為你們不再需要這些。當面對力量比你們強大的敵人時,這種能力也無法恢復,您的戰略缺少曲折和誤導,也缺少欺騙的陷阱,過分直白,所以,您成為了第一個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說什麼,但喉結動了動,沒有說出來。

  “但,泰勒先生,您並非一無是處,您有一點讓我很吃驚:毅然決然地拋棄了現代社會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個行動過程中堅定不移。這不容易,我表示欽佩,但同時也要提醒您:您這是在謀殺。”

  破壁人從窗前轉過身來,他那剛才還蒼白病態的臉上浮現出精神煥發的紅暈,他對著泰勒張開雙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來吧。”

  泰勒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你走吧。”他說這話時嘴似乎沒動,臉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彎下腰,揮動禮帽行了一個舊式禮:“謝謝您,先生,謝謝您給了我後半生,在餘生裡,我會不斷回憶起今日的幸福,再見。”

  當破壁人拉開門時,泰勒又用僵硬的聲音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破壁人回過頭來,再次表現出那種劊子手的溫柔體貼:“不會怎麼樣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艦隊是坍縮態還是量子態,不管人類太空戰士是活人還是量子幽靈,主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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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1 am

聽完泰勒的敘述,羅輯久久無言以對。

  當一個普通人與他們交流時,總是時時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話都不可信,這種暗示造成了一種交流障礙。而當兩個面壁者空流時,這種暗示同時存在於雙方的意識中,使得交流的障礙是前者的平方。事實上,在這種交流中,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意義,因而使得整個交流也失去了意義,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間沒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麼評價破壁人的分析?”羅輯問,其實發問只是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他猜對了。”泰勒說。

  羅輯欲言又止,說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他們都是面壁者。

  “這真的是我的戰略。”泰勒接著說,他顯然有強烈的傾述需求,並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當然還處於很初步的階段,僅從技術上說難度也很大,關於量子態的人如何與現實發生作用,以及他們如何通過自我觀察實現在現實時空中的定點坍縮,都是未知。這些需要實驗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這類宴驗都屬於謀殺,所以不可能進行。”

  羅輯說:“在球狀閃電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變成量子態,你是否能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繫?”他心想:沒意義也說吧,就當是在做語言體操。

  “我當然試過,沒有成功,那些人已經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當然有許多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每一個最後都被證明不真實,他們似乎永遠消失了,這可能同物理學家所說的概率雲發散有關。”

  “那是什麼?”

  “宏觀量子態的概率雲會隨著時間在空間中擴散,變得稀薄,使得現實中任何一點的量子概率越來越小,最後概率雲平均發散於整個宇宙,這樣量子態的人在現實空間中任何一點出現的概率幾乎為零...”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理論和技術問題,我都期望能在這四個世紀中逐漸解決,不過現在從敵人對這項計畫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可能都無意義,不理睬是最大的輕蔑。但對我最大的打擊並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羅輯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話機器。

  “破壁人出現後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對我的戰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萬字的資料,其中有很大部分來自于智子的監測資訊,引起了很大轟動。前天,PDC為此召開了聽證會,會議做出的決議是這樣的:面壁計畫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如果我的這項計畫真的存在,那計畫的執行者就犯了反人類罪,必須得到制止,相應的面壁者也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聽,他們用了反人類這個詞,這個詞在這幾年用得越來越多了。決議最後說,按照面壁計畫的基本原則,目前外界出現的證據可能是面壁者戰略欺騙的一部分,並不能證明該面壁者確實制定並在執行這樣的計畫,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這麼想。”羅輯說。

  “但我在會議上聲明,破壁人的分析是準確的,把地球艦隊量子化確實是我的戰略,我請求依照國際法和本國法律得到審判。”

  “我能想像到他們的反應。”

  “PDC 輪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國的代表都看著我,露出對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佈會議結束。這群雜種!”

  “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當時完全崩潰了,沖出會場,沖到外面的廣場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經成功揭穿了我的戰略!他是對的!我要用球狀閃電消滅地球艦隊!我要讓他們變成量子幽靈去作戰!我要殺人!我反人類!我是魔鬼!你們懲罰我。殺了我吧!”

  “泰勒先生,這麼做無意義。”

  “廣場上一大群人圍著我看,在他們的眼神裡,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關愛,他們的目光都在說: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啊,他做得多麼好,他裝得多麼像啊,敵人怎麼可能探知他的真實戰略呢?而那個只有他知道的、將拯救世界的戰略是多麼多麼的的偉大...啊呸!這群白癡!”

  羅輯終於決定保持沉默,他對泰勒無言地笑笑。

  泰勒盯著羅輯,一絲笑意在他那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終於發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對面壁者的笑,一個面壁者時另一個面壁者的笑!

  你也認為我是在工作,你也認為我裝得多麼像,認為我在繼續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們怎麼會被置於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從中脫身的怪圈。”羅輯輕輕歎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遠無法脫身?不,羅輯博士,有辦法脫身,真的有辦法,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辦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這裡好好休息幾天吧。”羅輯說。

  泰勒緩慢地點點頭:“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對方的痛苦,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抬頭看看,太陽已經落下去一會兒了,伊甸園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這裡真是天堂,我可以一個人到湖邊走走嗎?”

  “你在這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鬆一下吧,一會兒我叫你吃飯。”

  泰勒向湖邊走去後,羅輯坐下來,陷入沉重的思緒。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裡: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

  但現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現在他的伊甸園中,令他感到恐懼和迷茫,在這方面他無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緒轉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後幾句話在他耳邊回蕩,面壁者真有從怪圈中脫身的可能嗎,如何打破這鐵一般的邏輯枷鎖...

  羅輯突然猛醒過來,抬頭望去,湖邊暮色蒼茫,泰勒巳不見蹤影。

  羅輯猛跳起身,向湖邊跑去,他想大聲喊,但又怕驚動了莊顏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寧靜的暮色中,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聲,但在這個節奏中,突然插進了輕輕的“嗒”的一聲。

  那是來自湖邊的一聲槍響。

  羅輯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經睡熟,莊顏輕聲問:“泰勒先生走了嗎?”

  “是,他走了。”羅輯疲憊地說。

  “他好像比你難。”

  “是啊,那是因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顏,你最近不看電視嗎?”

  “不看,我...”莊顏欲言又止,羅輯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嚴峻起來,外部的生活與這裡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差異令她不安,“我們這樣生活,真的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嗎?”她看著羅輯問,還是那個天真的樣子。

  “當然,這有什麼疑問嗎?”

  “可如果全人類都不幸福,我們能幸福嗎?”

  “親愛的,你的責任就在於,在全人類都不幸福的時候,使自己幸福,還有孩子。你們幸福快樂多一分,面壁計畫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點。”

  莊顏無言地看著羅輯,現在,她五年前在蒙娜麗莎前設想的表情語言在她和羅輯之間似乎部分實現了,羅輯越來越多地從她的眼睛中讀出心裡的話來,現在他讀到的是:

  我怎麼才能相信這個呢?

  羅輯深思許久說:“顏,什麼都有結束的那一天,太陽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為什麼獨有人類認為自己應該永生不滅呢?我告訴你,這世界目前正處於偏執中,愚不可及地進行著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對於三體危機,完全可以換一個思考方式。拋棄一切煩惱,不僅是與危機有關的,還有危機之前的所有煩惱,用剩下的時光盡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棄末日之戰的話就有近五百年,這時間不短了,用這麼長的時間人類從文藝復興發展到了資訊時代,也可以用同樣長的時間創造從未有過的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五個不用為長遠未來擔憂的田園世紀,唯一的責任就是享受生活,多麼美妙...”

  說到這兒羅輯自覺失言。聲稱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計畫的一部分,是莊顏生活的一層保護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種責任,這是使她面對嚴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現在他居然說了真話。莊顏那永遠清純的目光是他無法抗拒的,每次她問這問題時他都不敢與她對視,現在,還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些。

  “那...你這麼說的時候,是面壁者嗎?”莊顏問,“是,當然是。”羅輯想做出一些補救。但莊顏的眼睛在說:你好像真是那麼想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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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1 am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八十九次面壁計畫聽證會。

  會議開始後,輪值主席講話,敦促面壁者羅輯必須參加下一次聽證會,拒絕參加聽證會不應屬於面壁計畫的一部分,因為行星防禦理事會對面壁計畫的監督權是超越面壁者戰略計畫之上的。這一提議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周代表的一致通過,聯繫到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和麵壁者泰勒自殺事件,與會的兩名面壁者也聽出了主席講話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發言。他說自己的基於腦科學研究的戰略計畫還處於起步階段,他描述了一種設想中的設備,作為進一步展開研究的基礎,他把這種設備稱為解析攝像機。這種設備以CT 斷層掃描技術和核磁共振技術為基礎,但在運行時對檢測物件的所有斷面同時掃描,每個斷面之間的間隔精度需達到腦細胞和神經元內部結構的尺度。這樣,對一個人類大腦同時掃描的斷層數將達到幾百萬個,可以在電腦中合成一個大腦的數位模型。更高的技術要求在於,這種掃描要以每秒24 幀的速度動態進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動態的,相當於把活動中的大腦以神經元的解析度整體拍攝到電腦中,這樣就可以對大腦的思維活動進行精確的觀察,甚至可以在電腦中整體地重放思維過程中所有神經元的話動情況。

  接著雷迪亞茲介紹了自己的戰略計畫的進展情況:經過五年的研究,超大當量核彈的恒星型數學模型已經接近完成,正在進行整體調試。

  接著,PDC 科學顧問團就兩位面壁者計畫進一步實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彙報。

  關於希恩斯的解析攝像機,顧問團認為在理論上沒有障礙,但其技術上的難度遠遠超出當代水準。現代斷層掃描與解析攝像機的技術差距,相當於手動黑白腔片照相機與現代高解析度數位攝像機的差距,解析攝像機最大的技術障礙是資料處理,對人腦大小的物體以神經元精度掃描並建模,所需要的計算能力是目前的電腦技術不具備的。

  關於雷迪亞茲的恒星型核彈模型。所遇到的障礙與希恩斯的計畫相同:目前的計算能力達不到。顧問團相應的專業小組在對模型已經完成的部分考察後認為,按照模型的運算量,用現有的最高計算能力模擬百分之一秒的聚變過程,就需大約二十年時間。而研究過程中的類比需要反復進行,這使得模型的實際應用成為不可能。

  科學顧問團電腦技術首席科學家說:“電腦技術發展到今天,傳統的積體電路和馮•諾伊曼體系的電腦已經接近發展的極限,摩爾定律(1)即將失效。

  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傳統電子和電腦技術這兩顆檸檬中擠出最後幾滴水,我們認為,即使在目前巨型電腦性能發展不斷減速的情況下。這兩個計畫所需的電腦能力也是有可能達到的,但需要時間,樂觀地估計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達到預期目標,就是人類電腦技術的頂峰,再向前就難了,在前沿物理學已經被智於鎖死的情況下,曾經最有希望的新一代電腦——量子電腦已經不太可能實現。”

  ①指積體電路晶片上所集成的電路的數目,每隔18 個月就翻一翻“我們已經觸到了智子在人類科學之路上豎起的這堵牆。”主席說。

  “那我們在這二十年間就無事可做了。”希恩斯說。

  “二十年只是一個樂觀的估計,作為科學家,您當然知道這種尖端研究是怎麼回事。”

  “我們只能冬眠,等待著能勝任的電腦出現。”雷迪亞茲說。

  “我也決定冬眠。”希恩斯說。

  “如果是這樣,請二位向二十年後我的繼任致意。”主席笑著說。

  會場的氣氛輕鬆起來,兩位面壁者決定進入冬眠,使與會者都松了一口氣。

  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以及相應面壁者的自殺,對面壁計畫是一個沉重打擊。尤其是泰勒的自殺,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著,量子艦隊計畫的真偽就永遠是個謎,他的死等於最後證實了這個可怕計畫的存在。他以生命為代價,確實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國際社會對面壁計畫的質疑聲也因此高漲,輿論要求對面壁者的權力加以進一步的限制。可是從面壁計畫的實質而言,過多的權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戰略欺騙難以進行,整個計畫也就失去了意義。面壁計畫是人類社會從未經歷過的一種全新的領導體制,只能逐步調整和適應它,兩位面壁者的冬眠,無疑為這種調整和適應提供了緩衝期。

  幾天後,在一個絕密的地下建築中,雷迪亞茲和希恩斯進入冬眠。

  羅輯進入了一個不祥的夢境,他在夢中穿行于盧浮官無窮無盡的廳堂中,他從未夢到過這裡,因為這五年中一直身處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夢以前的幸福。

  而在這個夢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經消失了五年的孤獨,他的每一次腳步聲都在宮中回蕩多次,每一次回蕩都像是什麼東西遠去了,以至於他最後不敢再邁步。前面就是蒙娜麗莎,她不再微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憐憫。腳步聲一停下,外面噴泉的聲音就滲了進來,這聲音漸漸增強,羅輯醒了過來,那水聲跟著他來到了現實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愛人的手,但再次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

  莊顏不在了。

  羅輯翻身下床,走進育兒室,那裡亮著柔和的燈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張已經收拾整齊的小床上,放著一張畫。那是莊顏畫的他們兩人都最喜歡的一張畫,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遠看就是一張白紙,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雁,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但現在,空白中還有一行娟秀的字:

  親愛的,我們在末日等你。

  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這種像夢的生活怎麼可能永遠延續,遲早會有這一天,不怕,你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羅輯這樣對自己說,但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他拿起畫,向客廳走去,兩腿虛軟,仿佛在飄行。

  客廳中空無一人,壁爐中的餘燼發出模糊的紅光,使得廳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中的冰。外面的雨聲依舊,五年前的那個傍晚,也是在這樣的雨聲中,她從夢中走來,現在,她又回夢中去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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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2 am

羅輯拿起電話,想撥坎特的號碼,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雖像女性的腳步,但他肯定不是莊顏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扔下電話沖出門去。

  門廊上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個剪影,羅輯還是立刻認出了她是誰。

  “羅輯博士,您好。”薩伊說。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們在末日等你。”薩伊說出了畫中的話。

  “為什麼?”

  “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決議,為了讓你工作,盡一個面壁者的責任。另外需要告訴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適合冬眠,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傷害。”

  “你們,居然敢綁架她們,這是犯罪!”

  “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

  薩伊最後這句話的含義使羅輯的心顫了一下,為了推遲面對這個現實,他極力把思路扭開:“我說過這是計畫的一部分!”

  “但PDC 經過全面考察,認為這不是計畫的一部分,所以要採取行動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綁架,你們沒經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孩子,這也是違法的!”羅輯意識到他說的“你們”中所包括的那個人,心再次顫抖起來,這使他虛弱地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羅輯博士,不要忘記,您所得到的這一切所動用的資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內,所以聯合國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機時代,從法律上也能解釋得通。”

  “您現在還代表聯合國嗎?”

  “是的。”

  “您連任了?”

  “是。”

  羅輯仍想努力岔開話題,避免面對殘酷的事實,但他失敗了。我怎麼能沒有她們?我怎麼能沒有她們...他心裡一遍遍問自己,最後說出口來,他沿著柱子滑坐下來,感到周圍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漿自頂而下,但這次的岩漿是灼熱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們還在,羅輯博士,她們還在,安然無恙,在未來等你。你一直是一個冷靜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更冷靜,即使不為全人類,也為了她們。”薩伊低頭看著靠柱而坐處於崩潰邊緣的羅輯說。

  這時,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了門廊,這清涼和薩伊的話多少冷卻了羅輯心中的灼燒。

  “這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畫,是嗎?”羅輯問。

  “是的。但走這一步,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她...在來的時候真的是一個畫國畫的女孩?”

  “是的。”

  “從中央美院畢業?”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使她成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說她真的是那樣一個女孩?”

  “是,你以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偽裝自己,她就是那個樣子,純真文靜,像個天使。她沒有偽裝任何東西,包括對你的愛情,都是真實的。”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著。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裡一直伴隨著她,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問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

  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著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 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畫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畫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援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莊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莊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投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麼,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裡,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傾訴聲。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為什麼選中我?”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 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人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問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為...”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仿佛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丁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只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只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

  “此話怎講?”

  “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只能是坦率的。據我們瞭解,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

  “現在不都這樣嗎?”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嘩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在意。”

  “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方式來要脅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麼。”

  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裡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裡,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刮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裡對莊顏和孩子說:“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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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3 am

站在“高邊疆”號空天飛機投下的大片陰影中,仰望著它那巨大的機體,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號航空母艦,後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這樣的想像:“高邊疆”號機殼上是不是真的有幾塊“唐”號的鋼板,經過三十多次太空飛行歸來時再人大氣層的燃燒,在“高邊疆”號寬闊的機腹上留下了燒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號,兩者有著幾乎一樣的滄桑感,只是機翼下掛著的兩個圓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歐洲修補古建築時的做法:修補部分呈全新的與原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色彩,以提醒參觀者這部分是現代加上的。確實,如果去掉這兩個助推器,“高邊疆”號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運輸機。

  空天飛機其實是很新的東西,是這五年航太技術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時也可能是化學動力航天器的最後一代了。空天飛機的概念在上世紀就已經提出,是太空梭的換代產品,它可以像普通飛機一樣從跑道起飛,以常規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啟動火箭發動機開始航太飛行,進入太空軌道。“高邊疆”號是目前已經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飛機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飛機正在建造中,將在不久的未來擔負起建造太空電梯的任務。

  “本來以為,我們這輩子沒機會上太空了,”章北海對前來送行的常偉思說,他將和其他二十名太空軍軍官一起,乘坐“高邊疆”號登上國際空間站,他們都是三個戰略研究室的成員。

  “有沒出過海的海軍軍官嗎?”常偉思笑著問。

  “當然有,很多。在海軍中,有人謀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這種人。”

  “北海啊,你還應該清楚一點:現役太空人仍屬於空軍編制,所以,你們是太空軍中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

  “可惜沒什麼具體任務。”

  “體驗就是任務嘛,太空戰略的研究者,當然應該有太空意識。空天飛機出現以前這種體驗不太可能,上去一個人花費就是上千萬,現在便宜多了,以後要設法讓更多的戰略研究人員上太空,我們畢竟是屬於太空的軍種,現在呢,太空軍竟像一個空談的學院了,這不行。”

  這時,登機指令發出,軍官們開始沿舷梯上機,他們都只穿作訓服,沒有人穿航太服,看上去只是要進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這種情形是進步的標誌,至少表明進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尋常了一些。章北海從服裝上注意到,登機的除了他們外還有其他部門的人。

  “哦,北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備箱時,常偉思說,“軍委已經研究了我們呈報的關於政工幹部增援未來的報告,上級認為現在條件還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雙眼,他們處於空天飛機的陰影中,他卻像看到了刺眼的強光:

  “首長,我感覺,應該把四個世紀的進程當做一個整體,應該分清什麼是緊急的,什麼是重要的...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在正式場合這麼說,我當然清楚,上級有更全面的考慮。”

  “上級肯定了你這種長遠的思考方式,並提出表揚。文件上強調了一點:增援未來計畫沒有被否決,計畫的研究和制定仍將繼續進行,只是目前執行的條件還不成熟。我想,當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幹部充實進來,使目前的工作壓力減輕一些再考慮此事吧。”

  “首長,你當然清楚,對太空軍政丁幹部而言,所謂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備什麼,現在這樣的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階段的兩項關鍵技術:太空電梯和可控核聚變取得突破——這在我們這一代可見的未來應該是有希望吧——情況就會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偉思敬禮後,轉身走上舷梯。進入機艙後,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裡與民航客機沒有太大差別,只是座椅寬了許多,這是為穿航太服乘坐而設計的。

  在空天飛機最初的幾次飛行中,為防萬一,起飛時乘員都要穿航太服,現在則沒有這個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個靠窗的座位上,旁邊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個人,從服裝看他不是軍人。章北海沖他簡單地點頭致意後,就專心致志地系著自己座位上複雜的安全帶。

  沒有倒計時,“高邊疆”號就啟動了航空發動機,開始起飛滑行,由於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飛機的滑跑距離要長,但最後還是沉重地離開地面,踏上了飛向太空的航程。

  “這是‘高邊疆’號空天飛機第三十八次飛行,航空飛行段開始,約持續三十分鐘,請不要解開安全帶。”擴音器中的一個聲音說。

  從舷窗中看著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過去的日子。在航母艦長培訓班中,他經歷了完整的海軍航空兵飛行員訓練,並通過了=級戰鬥機飛行員的考核。

  在第一次放單飛時,他也是這樣看著離去的大地,突然發現自己喜歡藍天要甚于海洋,現在,他更嚮往藍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註定是一個向高處飛、向遠方去的人。

  “與乘民航沒什麼兩樣,是嗎?”

  章北海扭頭看坐在旁邊的說話的人,這才認出他來:“您是丁儀博士嗎?啊,久聞大名!”

  “不過一會兒就難受了...”丁儀沒有理會章北海的敬意,繼續說,“第一次,我在航空飛行完了後沒摘眼鏡,眼鏡就像磚頭那麼沉地壓在鼻粱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後它飛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幫我在機尾的空氣過濾網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太空梭上去的吧?從電視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著說。

  “啊,我說的是乘空天飛機的事兒,要算上太空梭,這是第四次了,太空梭那次眼鏡起飛前就被收走了。”

  “這次去空間站做什麼呢,您剛被任命為可控核聚變的專案負責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變專案設立了四個研究分支,分別按不同的研究方向進行。

  丁儀在安全帶的束縛下抬起一隻手指點著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變就不能上太空?你怎麼和那些人一個論調?我們的最終研究目標是太空船的發動機,現在在航太界掌握實權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學火箭發動機的人,可現在,照他們的意思,我們只應該老老實實在地面搞可控核聚變,對太空艦隊的總體規劃沒有多少發言權。”

  “丁博士,在這一點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帶松了一下,探過身去說,“太空艦隊的宇宙航行與現在的化學火箭航太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就是太空電梯也與現在的航太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過去的航太界還在這個領域把持著過大的權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規,這樣下去後患無窮。”

  “沒辦法,人家畢竟在五年內搞出了這個,”丁儀四下指指,“這更給了他們排擠外人的資本。”

  這時,艙內擴音器又響了:“請注意:現在正在接近兩萬米高度,由於後面的航空飛行將在稀薄大氣中進行,有可能急劇掉落高度,屆時將產生短暫失重,請大家不要驚慌。重複一遍:請系好安全帶。”

  丁儀說:“不過我們這次去空間站真的和可控核聚變項目無關,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線捕捉器收回來,都是些很貴的東西。”

  “空間高能物理研究專案停了,”章北海邊重新系緊自己的安全帶邊問。

  “停了,知道以後沒必要白費力氣,也算一個成果吧。”

  “智子勝利了。”

  “是啊,現在,人類手裡就這麼點兒理論儲備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學、加上還在娘胎中的弦論,在應用上能走多遠,聽天由命吧。”

  “高邊疆”號繼續爬高,航空發動機發出吃力的隆隆聲,像在艱難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現象沒有發生,空天飛機正在接近三萬米,這是航空飛行的極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藍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來,但太陽卻更加耀眼了。

  “現在飛行高度31000 米,航空飛行段結束,即將開始航太飛行段,請各位按顯示幕上的圖倒調整自己的坐姿,以減輕超重帶來的不適。”

  這時,章北海感到飛機輕輕上升了一下,像是拋掉了什麼負擔。

  “航空發動機組脫離,航太發動機點火倒計時:10、9、8...”

  “對他們來說,這才開始真正的發射,好好享受吧。”丁儀說,隨即閉上眼睛。

  倒計時到零以後,巨大的轟鳴聲響起,聽起來仿佛外部的整個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個巨掌把一切漸漸攥緊。章北海吃力地轉頭看舷窗外面,從這裡看不到發動機噴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氣已經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紅了一大片,“高邊疆”

  號仿佛飄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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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5 am

五分鐘後,助推器脫離,又經過五分鐘的加速,主發動機關閉,“高邊疆”

  號進入太空軌道。

  超重的巨掌驟然鬆開,章北海的身體從深陷的座椅中彈出來,安全帶的束縛使他飄不起來,但在感覺中他已經與“高邊疆”號不再是一個整體,粘接他們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飛機在太空中平行飛行著。從艙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星空。後來,空天飛機調整姿態,陽光從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無數亮點在舞蹈,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顆粒塵埃。隨著飛機的緩緩旋轉,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這個低軌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體,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線,但大陸的形狀清楚地顯現出來。接著,星海又出現了,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裡說: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這五年來,斐茲羅將軍覺得自己更像實際意義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對的牆壁就是大螢幕上三體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細看有星光點點。

  對於這一片星空。斐茲羅已經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無聊的會議上,他曾試著在紙上畫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後和實際照片對照,基本正確。三體世界的三顆恒星處於正中,很不顯眼,如果不進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顆星,但每次放大後就會發現,三顆星的位置較上次又有了變化,這種隨機的宇宙之舞令他著迷,以至於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麼。五年前觀測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經漸漸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現。三體艦隊只有穿過星際塵埃雲時才能留下可觀察的尾跡,地球天文學家通過觀察對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體艦隊長達四個世紀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塵埃雲。現在,人們把這些塵埃雲稱做“雪地”,其含義是雪地上能夠留下穿越者的痕跡。

  如果三體艦隊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塊“雪地”了。

  斐茲羅早早來到了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來。

  “將軍,您怎麼像個聖誕剛過又要禮物的孩子?”

  “你說過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錯,但三體艦隊目前只航行了0.22 光年,距我們還有4 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線要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

  “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點。”斐茲羅尷尬地搖搖頭,“我太想再次看到它們了,這次能測出它們穿越時的速度和加速度,這很重要。”

  “沒辦法,我們在光錐之外。”

  “什麼?”

  “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為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瞭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資訊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

  “光錐之內就是命運。”

  林格略一思考,讚賞地沖斐茲羅連連點頭,“將軍,這個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錐之外看到錐內發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台影像處理終端看了看。五年前,那個叫哈裡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裡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成了個廢人,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

  這段時間,天氣很快冷了下來,開始下雪,周圍的綠色漸漸消失,湖面結上了一層薄冰。大自然像一張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照片那樣褪去了亮麗的色彩。在這裡,溫暖的氣候本來就是很短暫的,但在羅輯的感覺中,這個伊甸園仿佛是因愛人和孩子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氣。

  冬天是思考的季節。

  當羅輯開始思考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已到了中途。記得上中學時,老師曾告訴過他一個語文考試的經驗:先看卷子最後的作文題,然後再接順序答卷,這樣在答卷過程中,會下意識地思考作文題,很像電腦中後臺執行的程式。羅輯現在知道,其實從成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思考,而且從未停止過,只是整個過程是下意識的,自己沒有感覺到。

  羅輯很快重複了已經完成的思考的頭幾步。

  現在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源白九年前與葉文沽的那次偶然會面。會面以後,羅輯從未與任何人談起過這次會面,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

  葉文潔已不在人世,這次會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體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時間,到達地球的智子只有兩個,但可以肯定,在黃昏的楊冬墓前,它們就懸浮在他們身邊,傾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量子陣列的波動瞬間越過四光年的空間,三體世界也在傾聽。

  但葉文潔說了什麼?

  薩伊有一點是錯的,羅輯那並未開始的宇宙社會學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體世界要殺他的直接原因。薩伊當然不知道,這項研究是在葉文潔的建議下進行的,雖然羅輯自己不過是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學術娛樂化的機會——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三體危機浮現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確實是一個嘩眾取寵的項目,容易被媒體看上。這項沒有開始的研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文潔給他的提示,羅輯的思維就堵塞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回憶葉文潔的話: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佈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我這么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客易處理了。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

  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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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6 am

羅輯無數遍地回想著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也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為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漫長的思考是在漫無目的的散步中進行的,羅輯走在蕭瑟的湖邊,走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繞湖走了一周。有兩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腳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帶已經被白雪覆蓋,與前面的雪山連為一體。只有在這時,他的心緒才離開思考的軌道,在這自然畫卷中的無邊的空白上,莊顏的眼睛浮現出來。但他總是能夠及時控制住這種心緒,繼續把自己變成一台思維機器。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著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著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這充滿著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複雜,渺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幹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複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彤。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1),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①此既關於外星文明的費米悖論:從理論上講,人類能用100 萬年時間飛往銀河系的各個星球,那麼,外星人只要比人類早進化100 萬年,現在就應該來到地球了。這個悖論之所以具有說服力,是因為它是基於銀河系的兩個事實:

  一、銀河系非常古老已有約100 億年的年齡;二、銀河系的直徑只有大約10 萬光年。所以,即使外星人只以光速的千分之一在太空中旅行,他們也只需要1億年左右的時間就可橫穿銀河系——這十時間遠遠短於銀河系的年齡。如果真存在外星人的話,按這個道理他們早該到達太陽系了。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裡,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恒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世外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著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才,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罔再次進入剛才的狀態,卻沒有成功。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於擾著他的思考。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象徵著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複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冀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為止。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複雜和混沌隔遠了些。他想像著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臺。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他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禍,然後散化成一片動盪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了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繼續下沉,動盪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人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沖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緘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著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敢站起來。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筒光在晃動,還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格格地碰撞著,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羅輯沒有抬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他低著頭,牙齒在寒顫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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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37 am

“這些年,你的頭髮都白了。”羅輯對坎特說。

  “至少在以後的很多年,不會繼續白下去了。”坎特笑著說,以前,他在羅輯面前總是一副彬彬有禮、老到周全的樣子,這樣真誠的笑容羅輯還是第一次看到,從他的眼中,羅輯看到了段說出來的話:你終於開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羅輯說。

  “這沒有問題,羅輯博士,您對那個地方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除了安全,沒有任何要求,要絕對安全。”

  “博士,絕對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很接近,不過我需要提醒您,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適方面...”

  “不用考慮舒適,不過這個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國家內。”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在坎特要走時,羅輯叫住了他,指著窗外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伊甸園說:

  “能告訴我這兒的地名嗎,我會想念這裡的。”

  經過十多個小時在嚴密保衛下的旅行,羅輯到達了目的地,他一出車門,就立刻知道了這是哪裡——地下車庫模樣的寬敞但低矮的大廳,五年前,羅輯就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自己全新的夢幻人生,現在,在噩夢和美夢交替的五年後,他又回到了起點。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個叫張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強一起進他走的年輕人,現在是這裡安全保衛的負責人,五年後的他老成了許多,看上去是一個中年人了。

  開電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當然不是當年那個,但羅輯心中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其實當年的老式電梯已經換成了全自動的,不用人操縱,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鈕,電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築顯然經過了新的裝修,走廊裡的通風管道隱藏起來。牆上貼了防潮的瓷磚,包括人防標語在內的舊時的痕跡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層全部都作為羅輯的住處,雖然在舒適上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沒法比,但配備了完善的通訊和電腦設施,還有安裝丁遠端視訊會議系統的會議室,使這裡像一個指揮部。

  管理員特別指給羅輯看房間裡的一類照明開關,每個開關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標誌。管理員說這一類叫太陽燈的燈具每天必須開夠不少於五小時的時間,這原是礦井工作者的一種勞保用品,能模擬包括紫外線在內的太陽光線,為長期處於地下的人補充日照。

  第二天,按羅輯的請求,天文學家亞伯特•林格來到了地下十層。

  見到林格後,羅輯說:“是您首先觀察到三體艦隊的航跡?”

  聽到這話,林格顯得有些不高興,“我多次對記者聲明過,可他們還是把這個榮譽強加到我頭上,它本應屬於斐茲羅將軍,是他堅持哈勃二號在測試期就觀察三體世界的,否則可能錯過觀測時機,星際塵埃中的尾跡會淡化的。”

  羅輯說:“我要同您談的事情與此無關,我也曾搞過天文學,但沒有深入,現在對這個專業已經不熟悉了。首先想請教一個問題:在宇宙間,如果存在著除三體之外的其他觀察者,到目前為此,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嗎?”

  “沒有。”

  “您這麼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經與三體世界進行過交互通訊。”

  “這種低頻通訊,只能暴露地球和三體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與三體世界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存在協力廠商的接收者,那他們通過這些通訊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銀河系獵戶旋臂的這一區域中存在著兩個相距4.22 光年的文明世界,但這兩個世界的精確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實,通過這樣的交互通訊來相互確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陽和三體這樣相距很近的恒星問能夠實現,對於稍遠些的協力廠商觀察者,即使我們與他們直接進行交互通訊,也無法確定彼此的位置。”

  “為什麼?”

  “向宇宙中的其他觀察者標示一顆恒星的位置,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做個比喻吧:您乘飛機飛越撒哈拉沙漠時,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沖您大聲喊‘我在這兒’,而您也聽到了這喊聲,您能夠在飛機上就此確定這粒沙的位置嗎?銀河系有近兩千億顆恒星,幾乎就是一個恒星的沙漠了。”

  羅輯點點頭,似乎如釋重負,“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林格不解地問。

  羅輯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那麼,以我們的技術水準。如何向宇宙問標示某顆恒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頻電磁波,這種頻率應該達到或超過可見光頻率,以恒星級功率發出資訊。簡單地說,就是讓這顆恒星閃爍,使其本身變成一座宇宙燈塔。”

  “這遠超出了我們的技術能力啊。”

  “哦,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這個前提。以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向遙遠寧宙顯示一顆恒星的位置相當用難,辦法倒是有一個,但解讀這種位置資訊所需要的技術水準遠高於人類,甚至...我想,也高於三體文明。”

  ”請說說這個辦法。”

  “恒星間的相對位置是一個重要資訊,如果在銀河系中指定一片體空間區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數量足夠多,大概有幾十顆就夠了吧,那麼這些恒星在這片三維空間的相對排列在宇宙中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像指紋一樣。”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與周圍恒星的相對位置資訊發送出去,接收者把它與星圖進行對照,就確定了這顆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沒這麼簡單,接收者需要擁有整個銀河系的三維模型,這個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億顆恒星,精確地標明它們的相對位置。這樣在接收到我們發送的資訊後,他們可以從這個龐大的資料庫中進行檢索,找到與我們發出的位置構圖相匹配的那片空間。”

  “這真的不容易,相當於把一個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對位置都記錄下來。”

  “還有更難的呢,銀河系與沙漠不同,它處在運動之中,恒星間的位置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位置資訊接收越晚,這種位置變化產生的誤差就越大,這就需要那個資料庫具有預測銀河系所有千億顆恒星位置變化的能力,理論上沒問題,但實際做起來,天啊...”

  “我們發送這種位置資訊困難嗎?”

  “這倒不困難,因為我們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構圖就行了,現在想想,以銀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顆恒星的位置構圖就足夠了,甚至還可以更少,這只是個很小的信息量。”

  “好,現在我問第三個問題:太陽系外其他帶有行星的恒星,你們好像已經發現了幾百個?”

  “到目前為止,五百一十二個。”

  “距太陽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陽16 光年。”

  “我記得序號是這樣定的:前面的數位代表發現的順序,J、E、X 分別代表類木行星、類地行星和其他類型的行星,字母後面的數位代表這類行星的數量。”

  “是的,244J2E1 表示有三顆行星,兩個類木行星和一個類地行星。”

  羅輯想了想,搖搖頭:“太近了,再遠些的呢,比如...50 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陽49.5 光年。”

  “這個很好,你能做出這顆恒星的位置構圖嗎?”

  “當然可以。”

  “需要多長時間?需要什麼説明嗎?”

  “只需要一台能上網的電腦,我在這裡就能做,按三十顆恒星的構圖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給您。”

  “現在是什麼時候?不是晚上嗎?”

  “羅輯博士,我想應該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電腦室去了,羅輯又叫來了坎特和張翔,他首先對坎特表明,想請行星防禦理事會儘快召開一次面壁計畫聽證會。

  坎特說:“最近PDC 的會議很多,提出申請後,您可能需要等幾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儘快。另外,還有一個要求:我不去聯合國,就在這裡通過視頻系統參加會議。”

  坎特面露難色:“羅輯博士,這不太合適吧?這樣級別的國際會議...這涉及到對與會者的尊重問題。”

  “這是計畫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麼多離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滿足,這一個不算過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現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從前,但我堅持這個要求。”羅輯後面的話壓低聲音,儘管他知道懸浮在周圍的智子仍能聽到,“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一切都與以前一樣,那我去聯合國也就無所謂了;但如果另一種可能出現,我現在就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我不能冒這個羅輯又對張翔說:“這也是我找你來的原因,這裡很可能成為敵人集中襲擊的目標,安全保衛工作一定要加強。”

  “羅老師您放心,這裡處於地下二百多米,上面整個地區都戒嚴了,部署了反導系統,還安裝了一套先進的地層檢測系統,任何從地下向這個方向的隧道掘進都能被探測到,我向您保證,在安全上是萬無一失的!”

  兩人走後,羅輯到走廊裡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園——他已經知道了那個地名,但仍在心裡這麼稱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過餘生。

  他看看走廊頂部的那些太陽燈,它們發出的光一點也不像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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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41 am

互聯網中的虛擬三體世界。

  有兩顆飛星在緩緩地穿過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處於黑暗中,遠方的地平線在漆黑中與夜空融為一體。黑暗中有一陣私語聲,看不到說話的人,這語聲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飄浮的無形生物。

  鏘地一聲輕響,一個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現,三個人的面孔在徽弱的火光中時隱時現,他們是秦始皇、亞里斯多德和馮•諾伊曼,火光來自亞里斯多德手中的打火機,幾支火把伸了過來,亞里斯多德點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後幾支互相點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搖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個時代的人,他們之間的私語仍在繼續著。

  秦始皇跳上一塊岩石,舉起長劍,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主發佈了新指令:消滅面壁者羅輯。”秦始皇說。

  “我們也接到了這個指令,這是主對羅輯發出的第二道誅殺令了。”墨於說。

  “可現在殺他不容易啊。”有人說。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誅殺令中附加了條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許伊文斯有道理,我們畢竟不知道真相。羅輯也真命大,在聯合國廣場又讓他逃過一次。”

  秦始皇揮劍制止了議論:“還是討論一下怎麼辦吧。”

  “沒辦法,誰能接近那個二百米深的地堡?更別說進去了!那裡防守太嚴了。”

  “考慮過用核武器嗎?”

  “見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紀冷戰時的防核掩體。”

  “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派人滲透到警衛部隊內部。”

  “這可能嗎?這麼多年了,有誰成功滲透過?”

  “滲透到他的廚房!”這話引起了幾聲輕笑。

  “別扯淡了,主應該告訴我們真相,也許能想出別的辦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後那人的話:“我也提出過這個要求,但主說這個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絕對不能透露,當時同伊文斯談起,是因為主以為人類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就請主傳遞技術!”

  這個聲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說:“這個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預料,主一反常態,沒有完全拒絕。”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興奮的騷動,但秦始皇接下來的話平息了興奮:“但主在得知目標的位置後,很快又拒絕了這個要求,它說就目標所處的位置而言,能夠向我們傳遞的技術也無能為力。”

  “他真有這麼重要嗎?”馮•諾伊曼問,他的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妒忌,作為第一個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組織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說。

  愛因斯坦說:“我考慮了很久,認為主對羅輯的恐懼只有一個可能的原因:

  他是某種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這個話題上的進一步討論:“別說這些了,還是想想怎麼完成主的指令吧。”

  “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一個無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長劍鐺地敲了一下腳下的岩石:“這個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脅,況且,如果能夠完成,組織在主眼中的地位就會大大提高!這裡聚集了世界上各個領域裡的精英,怎麼會想不出辦法?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把方案通過別的管道彙集到我這裡,這事要抓緊做!”

  火把相繼燃盡,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竊竊私語仍在繼續。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畫聽證會兩個星期後才召開,隨著泰勒的失敗和另外兩名面壁者的冬眠,PDC 的主要工作重點和注意力轉移到主流防禦方式上。

  羅輯和坎特在視訊會議室中等待開會,會議視頻已經接通,大螢幕上出現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會場,那早在安理會時代已為世人所熟悉的大圓桌旁還空無一人,羅輯早早來到這兒,是為了多少彌補一下不親臨會場的失敬。

  在等待中羅輯與坎特閒聊,問他在這裡過得怎麼樣,坎特說他年輕時就在中國生活過三年,對這裡很適應,過得還不錯,畢竟他不用像羅輯這樣整天生活在地下,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漢語又流利起來。

  “你聽起來好像感冒了?”羅輯問。

  “只是染上了輕流感。”坎特回答。

  “禽流感?!”羅輯吃了一驚。

  “不是,是輕重的輕,媒體上都這麼叫。是一個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狀很輕,不發燒,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不用吃藥,三天左右就自動痊癒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這次不是。這裡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員都傳染上了,你沒發現房間裡的勤雜工換人了嗎?她也得了輕流感,怕傳染上你,但我這個聯絡員一時還換不了。”

  螢幕上顯不,各國代表開始陸續進入會場,他們坐下後低聲交談,似乎沒有注意到羅輯的存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宣佈會議開始,他說:

  “面壁者羅輯,在剛剛結束的特別聯大上經修正後的聯合國面壁法案,您應該已經看過了。”

  “是的。”羅輯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強了對面壁者調用資源的審查和限制,希望您將在這次會議上提交的計畫能夠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羅輯說,“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經在自己的戰略計畫執行過程中調用了大量的資源,對我的計畫的這種資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資源調用許可權取決於計畫本身,您應該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計畫與主流防禦是不矛盾的,就是說,即使沒有面壁計畫,這些研究專案和工程也要進行,希望您的戰略計畫也具有這種性質。”

  “很遺憾,我的汁劃沒有這種性質,它與主流防禦沒有任何關係。”

  “那我也感到遺憾,根據新法案,您能夠在這項計畫中調用的資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舊法案中,我能調用的資源數量也不大。不過主席先生。這不是問題,我的戰略計畫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

  “就像您前面的計畫一樣?”

  主席的話引起了幾名與會者的竊笑。

  “比前面的還少,我說過,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羅輯坦然地說。

  “那就讓我們來瞭解一下吧。”主席點點頭說。

  “計畫的詳細內容將由亞伯特•林格博士為大家介紹,同時我想各位代表已經拿到了相應的檔。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太陽的電渡放大功能,向宇宙中發送一份資訊,資訊只包括三幅簡單的圖形,還有一些附加資訊,表明這些圖形是由智慧體發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圖形都附在會議檔中。”

  會場上響起了嘩嘩的翻紙聲,很快每個與會者都找到了那三張紙,同時,螢幕上也顯示出這三幅圖形,真的十分簡單,每幅圖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隨機分佈的黑點,人們注意到,每張圖中都有一個黑點畫得大些醒目些,同時還有一個小箭頭注明它。

  “這是什麼?”美國代表問道,同時和其他與會者一樣,依次細看那幾張圖。

  “面壁者羅輯,根據面壁計畫基本原則,您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主席說。

  “這是一句咒語。”羅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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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44 am

會場上的翻紙和低語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一個方向,現在羅輯知道會場上顯示這邊圖像的螢幕在什麼位置了。

  “什麼?”主席眯起雙眼問。

  “他說是咒語。”大圓桌旁有人高聲說。

  “針對誰的咒語?”主席問。

  羅輯回答:“187J3X1 恒星所擁有的行星,當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恒星上。”

  “會有什麼作用呢?”

  “現在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咒語的作用,肯定是災難性的。”

  “那麼,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嗎?”

  “對於這一點,我反復諮詢過天文學界,從目前已有的觀測資料上看,沒有。”

  羅輯說到這裡,也像主席一樣眯起了雙眼,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他們是對的。

  “咒語在發出後,多長時間能起作用?”

  “這顆恒星距太陽約50 光年左右,所以咒語起作用的時間最早為五十年後,我們則要在一百年後才能觀測到作用的圖像,但這是能估計到的最早時間,實際起作用的時間可能要推後很多。”

  在會場的一陣靜止後,美國代表首先有了動作,把手中的那三張印著黑點的紙扔到桌面上,“很好,我們終於有了一個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英國代表附和道,會場上響起了一片笑聲。

  “更可能是位巫師。”日本代表哼了一聲說,日本始終未能進入安理會,但在行星防禦理事會成立時立刻被吸收進來。

  “羅輯博士,僅就使計畫的詭異和讓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俄羅斯代表伽爾甯說,他曾在羅輯成為面壁者的這五年中擔任過幾次PDC 輪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會場上出現的喧聲:“面壁者羅輯,有一個問題:

  既然是咒語,為什麼不直接針對敵人的世界?”

  羅輯說:“這是一次實驗,用來證實我自己的戰略設想,戰略真正的實施要在末日之戰到來時。”

  “三體世界難道不能作為實驗咒語的目標嗎?”

  羅輯斷然搖搖頭,“絕對不行,太近了,距我們太近了,咒語發生作用時很可能波及到我們,我為此甚至放棄了五十光年以內的帶有行星的恒星。”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一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您打算做什麼?”

  “你們可以擺脫我了:冬眠,當觀測到咒語在187J3X1 星系上發生作用時叫醒我。”

  在準備進入冬眠的期間,羅輯患上了輕流感。最初的症狀與別人一樣,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輕微發炎,他自己和別人都沒在意。但兩天后,羅輯的病情加重了,開始發燒,醫生感覺有些異常,就取了血樣回市里分析。

  這天夜裡,羅輯在高燒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夢境所纏繞。夢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紛亂地舞動著,像振動著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識到了這些星球問的引力聯繫,它們做的不是三體運動,而是銀河系中所有恒星的2000 億體運動!

  後來,紛亂的星海漸漸聚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瘋狂的旋轉中,大旋渦又幻化成一條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銀色的大蛇,呼嘯著鑽進他的大腦...

  淩晨四點左右,張翔被電話鈴驚醒,是行星防禦安全部的領導打來的,聲音嚴厲,讓他立刻報告羅輯的病情,並命令基地處於緊急狀態,一個專家組正在趕來。

  張翔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地下十層的醫生打來的,報告病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現在已處於休克狀態。張翔立刻乘電梯下去,驚慌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半夜裡羅輯先是嘔吐,接著開始吐血,然後就昏迷不醒了。張翔看到病床上的羅輯臉色煞白,嘴唇發紫,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了。

  專家組很快趕到,有國家緊急疫情處理中心的專家、解放軍總醫院的醫生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的全部成員。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時,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位專家把張翔和坎特拉到門外,向他們交待了情況。

  “我們早就在注意這場流感,感覺其來源和性狀都很異常,現在明確了,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導彈。”

  “基園導彈?”

  “就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只是產生輕流感這樣的輕微症狀,但這種病毒具有基因識別能力,能夠識別某個人的基因特徵,一旦這個攻擊目標被感染,病毒就會在他的血液中製造致命的毒素,現在我們知道目標是誰了。”

  張翔和坎特面面相覷,先是難以置信,然後陷入絕望,張翔臉色變得蒼白,緩緩低下頭說:“我負完全責任。”

  這位大校研究員說:“張主任,也不能這樣說,這真是防不勝防,我們開始雖然懷疑,也沒有向這方面考慮。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紀就出現了,但誰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來了,雖然還很不完善(2),不過作為暗殺武器真的很可怕:

  只需要在目標所在的大致範用撒播這種病毒就行了,甚至連目標的大致範鬧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為這種病毒對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沒有,可以快速大範圍傳播,最後也有很大的可能擊中目標。

  ①概念中的基因武器在非目標人群中只是隱性傳染,不產生任何症狀。

  “不,我負全部責任。”張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隊長在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他放下手,眼中閃著淚光,“他冬眠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剛才說的防不勝防,他說小張啊,我們這工作,睡覺時都要睜半隻眼,現在沒什麼萬無一失,有些事防不勝防啊。”

  “那下一步怎麼辦呢?”坎特問。

  “病毒已經侵徹很深,病人肝臟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現代醫療手段無能為力了,儘快冬眠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他有了感覺,是寒冷,這寒冷仿佛是從他的體內發源的,像光芒般擴散出去,凍結了整個世界。

  他看到一片雪白,開始除了這無邊的白色什麼都沒有,後來白色的正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看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莊顏,她抱著他們的孩子,艱難地走在空曠得失去立體感的雪野中。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想像中的她時圍的那條,孩子小臉凍得紅紅的,在媽媽的懷抱中向他拼命揮著兩隻小手,喊著什麼,但他聽不見聲音。他想在雪中追過去,但年輕的母親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著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他殘存意識的全部。

  這是時間之線,細絲本身是靜止不動的,向兩個方向無限伸延,羅輯的靈魂穿在絲上,以恒定的速度輕輕滑向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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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46 am

兩天后,一束地球發出的強功率電波射向太陽,電波穿透了對流層,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幾億倍,攜帶著面壁者羅輯的咒語,以光速飛向宇宙。危機紀年第12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8 光年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現了,三體艦隊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際塵埃。由於哈勃二號一直在密切監視這片區域,所以艦隊航跡剛剛出現就被捕捉到了。這時,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淵上剛剛萌發的一叢小草,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夠覺察到的速度生長。而且,這些航跡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許多,這是由於經過九年的加速,艦隊的速度已經提高了很多,對星際塵埃的衝擊更劇烈了。

  “將軍,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林格指著螢幕上放大後的圖像對斐茲羅說。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細看看。”

  斐茲羅細看了好一會兒,指著“刷子”中央的一點說:“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別的長得快,它們伸出來了。”

  “是的,那十道航跡很微弱,經過圖像增強您才能看出來。”

  斐茲羅轉身看著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發現三體艦隊航跡時的表情:“博士,這是不是意味著,有十艘戰艦在加速駛來,”

  “它們都在加速,但這十條航跡顯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過那不是十艘戰艦,航跡總數現在增長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過對這十條航跡形態的分析,這些東西的體積比後面的戰艦要小得多,大約只有它們每艘的幾十萬分之一,也就是一輛卡車大小吧,不過由於速度很高,它產生的航跡仍能觀測到。”

  “這麼小,十個探測器?”

  “十個探測器。”

  這是哈勃二號又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人類將與來自三體世界的實體提前接觸,雖然只是十個小小的探測器。

  “它什麼時候到達太陽系,”斐茲羅緊張地問。

  “還說不清,要看今後的加速情況,但肯定會比艦隊提前到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提前一個半世紀。艦隊的加速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因為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它們想儘快到達太陽系,所以發射了能夠更快加速的探測器。”

  “既然有了智子,發射探測器有什麼必要呢?”一名工程師問。

  這個問題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別想了,這不是我們能想出來的。”

  “不,”斐茲羅舉起一隻手說,“到少能想出來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請問,你們能確定艦隊發射探測器的確切日期嗎?”

  “當然可以,很幸運,艦隊發射它的時候正在雪地,哦,塵埃中,我們觀測到了探測器的航跡與艦隊航跡的交點。”林格接著告訴了斐茲羅一個日期。

  斐茲羅呆立了片刻,點上一支煙,坐下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博士,你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長出來的刷子毛一樣,你們也沒看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

  “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嗎?”林格不解地問。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參加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畫聽證會,會上,羅輯提出通過太陽向宇宙發出咒語。”

  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

  斐茲羅接著說:“就在那時,三體世界第二次向ETO 發出了消滅羅輯的指令。”

  “他,真有這麼重要?”

  “你以為他先是個風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後是裝腔作勢的假巫師?當然,我們也這麼認為,誰都這麼認為,除了三體人。”

  “那...將軍,您認為他是什麼?”

  “博士,您相信上帝嗎?”

  這突兀的問題令林格一時語塞,“...上帝嘛,目前在多個層次上有多種含義,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麼證據,而是這樣做比較保險:如果真有上帝,我們的信仰就對了;如果沒有,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將軍的話讓人們都笑了起來,林格說:“您後面這句話不確實,不會沒損失的,至少對科學來說...不過,如果上帝存在又怎麼樣?它和眼前這些事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它在塵世間可能會有代言人的。”

  人們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丁這話的含義,一名天文學家說:“將軍,您在說些什麼?上帝會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選擇代言人?”

  斐茲羅撚滅煙頭,兩手一攤說:“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離奇也是真的,你們還能想出別的解釋嗎?”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間存在的某種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話 ”

  斐茲羅抬手制止他說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會降低這個事實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開始信仰了。”他說著,自己在胸前面了一個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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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5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47 am

電視上正在播出天梯三號試運行的實況,在五年前同時開始建造的三部太空電梯中,天梯一號和二號已經在年初投入正式運行,所以天梯三號的試運行沒有引起前面那麼大的轟動。目前,所有的太空電梯都只鋪設了一條初級導軌,與設計中的四條導軌相比,運載能力小許多,但與化學火箭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考慮天梯的建造費用,現在進入太空的成本已經大大低於民航飛機了。於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動的星星目益增多,那是人類在太空軌道上的大型建築物。

  天梯三號是唯一一部基點在海上的太空電梯,它的基點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島,浮島可以借助自身的核動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報據需要沿著赤道改變太空電梯的位置。浮島是凡爾納筆下機器島的現實版,所以被命名為“凡爾納島”。從現在的電視畫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鋼鐵城市圍繞著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頂端就是即將升空的圓柱形運載艙。從這個距離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導軌的,它只有六十釐米寬,但有時可以看到夕陽在導軌上反射的弧光。

  看電視的是三位元老人:張援朝和他的兩個老鄰居楊晉文和苗福全,他們都巳年過七十,雖說不上老態龍鍾,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而對現實他們又無能為力,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想地在這非常歲月裡安度晚年了。

  這時,張援朝的兒子張衛明領著孫子張延走進家門,他拿出一個紙袋說:“爸,我把你們的糧卡和第一批糧票領回來了。”張衛明說著,首先從紙袋中把一摞糧票拿出來,遞給父親。

  “哦,和那時的一樣啊。”楊晉文在旁邊看著說。

  “回來了,又回來了。”張援朝接過糧票感慨地自語道。

  “這是錢嗎?”小延延看著那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說。

  張援朝對孫子說:“不是錢,孩子,但以後買定量以外的糧食,像麵包蛋糕什麼的,還有去飯店吃飯,都得拿它和錢一起花才行。”

  “這個和那時可不一樣了,”張衛明拿出一張IC 卡,“這是糧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 公斤,也就是43 斤,曉虹和你們都是37 斤,延延21 斤。”

  “和那時差不多。”老張說。

  “一個月這麼多應該夠的。”楊晉文說。

  張衛明搖搖頭說,“楊老師啊,您可是那時過來的人,都忘了?現在倒是夠,可很快副食就少了,買菜買肉都要號票,這點糧食還真不夠吃呢!”

  “沒那麼嚴重,”苗福全擺擺手說,“這日子我們幾十年前就過過,餓不著的,別說了,看電視。”

  “唉,可能馬上要用工業券(1)了。”張援朝說著,把糧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轉向電視。①國內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購買大件電器等商品所用的憑證。

  螢幕上,那個圓柱形運載艙從基座升起,飛快加速,消失在黃昏的天空中,由於看不到導軌,它好像是自己飛升而上的。運載艙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500 公里,即使這樣,到達太空電梯的同步軌道終點站也需68 小時。鏡頭轉換到安裝在運載艙底部的攝像機撮下的畫面,60 釐米寬的導軌佔據了畫面相當大的一部分,由於表面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只有導軌上轉瞬即逝的標度才顯示出攝像機上升的速度。導軌在向下延伸中很快變細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遙遠下方,“凡爾納島”呈現出完整的輪廓,仿佛是被吊在導軌下端的一個大盤子。

  楊晉文想起了什麼,“我給你們倆看一件稀罕東西。”他說著站起身,邁著已經不太俐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來了,把一片煙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張援朝拿起來看了看,那東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輕,像手指甲蓋。“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楊說。

  “好啊,你兒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戰略物資。”苗福全指著薄片說。

  “剩下的邊角料而已,據他說,建造天梯時這東西成千上萬噸地向太空發射,在那裡做成導軌後再從軌道上垂下來...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還托兒子聯繫了一樁這方面的業務。”

  “你想上太空?”老張吃驚地問。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聽說上升時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長途臥鋪車似的。”苗福全不以為然地說,由於已多年不能經營煤礦,他早已成了破落戶,別墅四年前就賣了,這兒是唯一的住處;而楊晉文由於有一個在太空電梯工程中工作的兒子,家裡條件一躍成為他們三家中最好的,有時很讓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楊晉文說著抬頭看看,看到衛明已經領著孩子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才接著說,“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說,你們老哥倆不忌諱說這個吧。”

  “有啥忌諱的,不過你把骨灰整上去幹什麼?”張援朝問。

  “你們知道,天梯的盡頭有電磁發射器,到時候骨灰盒能發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飛出太陽系,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後可不想待在外星人佔領的地球上,這也算是逃亡主義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敗了呢?”

  “幾乎不可能,不過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漫遊宇宙嘛!”

  張援朝連連搖頭:“你這都是知識份子的怪念頭,沒什麼意思。落葉歸根,我還是埋在地球的黃土裡吧。”

  “你就不怕三體人挖了你的墳?”

  聽到這話,一直沒吱聲的苗福全似乎興奮起來,他示意另外兩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聽到似的壓低聲音說:“你們別說,我還真想到了這點:我在山西有好幾處挖空了的礦...”

  “你想葬在那兒?”

  “不不,那都是小窯礦,能有多深?但有幾處與國有大礦挖通了,沿著他們的廢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夠深了吧?然後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體人能挖到那兒。”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兒,三體人就不能,沿著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著張援朝啞然失笑:“你,老張,傻了不是?”看著老張茫然的樣兒,他指指楊晉文,後者對他們的談話已經沒有興趣,在繼續看電視轉播,“讓有學問的告訴你。”

  楊晉文對著電視嘿嘿一笑說:“老張你要墓碑幹嗎?墓碑是給人看的,那時已經沒有人了。”

  張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長歎一聲:“是啊是啊,沒有人了,什麼都是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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