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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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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2 pm

19.三體、愛因斯坦、單擺、大撕裂

汪淼第五次進入《三體》時,黎明中的世界已面目全非。前四次均出現的大金字塔已在“三日連珠”中毀滅,在那個位置上出現了一座高大的現代建築。這幢黑色大樓的樣子汪淼很熟悉,那是聯合國大廈。遠處的大地上,星羅棋佈著許多顯然是幹倉的高大建築,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表面,在晨光中像大地上生長的巨型水晶植物。

汪淼聽見一陣小提琴聲,好像是莫札特的一首曲子,拉得不熟練,但有一種很特別的韻味,仿佛時時在說明,這是拉給自己聽的,而自己也很欣賞。琴聲來自坐在大廈正門臺階上的一位流浪老人,他蓬鬆的銀髮在風中飄著,他腳下放了一頂破禮帽,裡面好像已經有人放了些零錢。

汪淼突然發現日出了,但太陽是從與晨光相反方向的地平線下升起的,那裡的天穹還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太陽升起之前沒有任何晨光。太陽很大.升出一半的日輪佔據了三分之一的地平線。汪淼的心跳加快了,這麼大的太陽,只能意味著又一次大毀滅。但他回頭看時,見那位老人仍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兒拉琴,他的銀髮在太陽的光芒中像燃燒起來似的。

這太陽就是銀色的,與老人頭髮一樣的顏色,它將一片銀光撒向大地,但汪淼從這光芒中感覺不到一點兒暖意。他看看已經完全升出地平線的太陽,從那發出銀光的巨盤上,他清晰地看到了木紋狀的圖形,那是固態的山脈。汪淼明白了,它本身不發光,只是反射從另一個方向發出晨光的真太陽的光芒,升起來的不是太陽,而是一個巨型月亮!巨月運行得很快,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掠過長空,在這個過程中,它逐漸由滿月融缺成半月,然後又變成了月牙,老人舒緩的小提琴聲在寒冷的晨風中飄蕩,宇宙中壯麗的景象仿佛就是那音樂的物化,汪淼陶醉於美的震懾之中。巨大月牙在展光中落下,這時它的亮度增長了很多,當它只剩兩個銀光四射的尖角在地平線之上時,汪淼突然將其想像成一頭正在奔向太陽的宇宙巨牛的兩隻犄角。

“尊敬的哥白尼,停一停您匆忙的腳步吧,這樣您欣賞一曲莫札特,我也就有了午飯。”巨月完全落下後,老人抬起頭來說:

“如果我沒認錯一一”汪淼看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說,那些皺紋都很長,曲線也很柔和,像在努力造就一種和諧:“您沒認錯,我是愛因斯坦,一個對上帝充滿信仰卻被他拋棄的可憐人。”

“剛才那個大月亮是怎麼回事?我前幾次來沒有見過它。”

“它已經涼下來了。”

“誰?”

“大月亮啊,我小時候它還熱著,升到中天時能看到核心平原上的紅光,現在涼下來了……你沒聽說過大撕裂嗎?”

“沒有,怎麼回事?”

愛因斯坦歎息著搖搖頭:“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我的過去,文明的過去,宇宙的過去,都不堪回首啊!”

“您怎麼落到這個地步?”汪淼掏掏口袋,真的掏出了一些零錢,他彎腰將錢放到帽子裡。

“謝謝哥白尼先生,但願上帝不拋棄您吧,不過我對此沒有信心。我感覺,您和牛頓他們到東方用人列運算的那個模型,已很接近於正確了,但所差的那麼一點點,對牛頓或其他的人來說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一直認為,沒有我,別人也會發現狹義相對論,但廣義相對論卻不是這樣。牛頓差的那一點,就是廣義相對論所描述的行星軌道的引力攝動,它引起的誤差雖然但對計算結果卻是致命的。在經典方程中加入引力攝動的修正,就得到了正確的數學模型。它的運算量比你們在東方完成的要大得多,但對現代電腦來說,真的不成問題。”

“運算結果得到天文觀測的證實了嗎?”

“要那樣我會在這裡嗎?但從美學角度講,我是沒錯的,錯的是宇宙。上帝拋棄了我,接著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哪裡都不要我,普林斯頓撤銷了我的教授職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連個科學顧問的職位都不給我,以前他們跪著求我我都不幹呢;我甚至想去以色列當總統,可他們說他們改變主意了,說我不過是個騙子,唉――”

愛因斯坦說完又拉起了琴,很精確地從剛才的中斷處拉起。汪淼聽了一會兒,邁步向大廈的大門走去。

“裡面沒有人,參加這屆聯大的所有人都在大廈後面參加單擺啟動儀式。”愛因斯坦拉著琴說。

汪淼繞過了大廈,來到它後面,立刻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架頂天立地的巨型單擺。其實在大廈前面就能看到它露出的一段,但汪淼當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這就是汪淼第一次進入《三體》時,在戰國時代的大地上看到的由伏羲建造的那種巨擺,用來給太陽神催眠。眼前這架巨擺外形已經現代化,支撐天橋的兩個高塔是全金屬結構,每一個都有埃菲爾鐵塔那麼高,擺錘也是金屬的,呈流線型,表面是光滑的電鍍鏡面,由於有了高強度材料,懸吊擺錘的線纜只有很細的一根,幾乎看不到,這使得擺錘看上去像是空懸在兩座高塔之間的空中。

在巨擺之下有一群穿著西裝的人,可能就是參加聯大會議的各國首腦了。他們三五成堆地低聲聊著,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啊,哥白尼,跨越五個時代的人!”有人高聲喊道,其他人紛紛對他表示歡迎。

“而且,您是在那戰國時代親眼見過單擺的人!”一個面貌和善的黑人握著汪淼的手說。有人介紹他是本屆聯合國秘書長。

“是的,我見過,可為什麼現在又建起這東西?”汪淼問。

“它是三體紀念碑,也是一個墓碑。”秘書長仰望著半空中的擺錘說,從這裡看去,它足有一個潛水艇那麼大。

“墓碑?誰的?”

“一個努力的,一個延續了近二百個文明的努力,為解決三體問題的努力,尋找太陽運行規律的努力。”

“這努力終結了嗎?”

“到現在為止,徹底終結了。”

汪淼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疊資料,這是魏成三體問題數學模型的連結:“我……就是為此事而來的,我帶來了一個解決三體問題的數學模型,據信是很有可能成功。”

汪淼話一出口,發現周圍的人立刻對他失去了興趣,都離開他回到自己的小圈子裡繼續剛才的聊天,他注意到有的人離開時還笑著搖搖頭。秘書長拿過了資料,看也沒看就遞給了旁邊一位戴眼鏡的瘦高的人:“出於對您崇高威望的尊敬,請我的科學顧問看看吧。其實大家已經對您表示了這種尊敬,換了別人,會立刻招來嘲笑的。”

科學顧問接過資料翻了翻:“進化演算法?哥白尼,你是個天才,能搞出這種演算法的人都是天才,這除了高超的數學能力,還需要想像力。”

“聽您的意思,已經有人創造了這種數學模型?”

“是的,還有其他幾十種數學模型,其中一半以上比您這個要高明得多,都被創造出來,並在電腦上完成了計算。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這種巨量的計算是世界的中心活動,人們就像等待最後審判日那樣等著結果。”

“結果呢?”

“已經確切地證明,三體問題無解。”

汪淼仰望著巨大的擺錘,它在晨曦中晶瑩光亮,作為一面變形的鏡子反映著周圍的一切,仿佛是世界的眸子。在那已被許多個文明所隔開的遙遠時代,就在這片大地上,他和周文王曾穿過林立的巨擺走向紂王的宮殿。歷史就這樣劃了一個漫長的大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正像我們早就精測的那樣,三體是一個混沌系統,會將微小的擾動無限放大,其運行規律從數學本質上講是不可預測的。”科學顧問說。

汪淼感覺自己所有的科學知識和思想體系在一瞬間模糊不清了,代之以前所未有的迷茫:“如果連三體這樣極其簡單的系統都處於不可預知的混沌,那我們還怎樣對探索複雜宇宙的規律抱有信心呢?”

“上帝是個無恥的老賭徒,他拋棄了我們!”愛因斯坦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揮著小提琴說。

秘書長緩緩地點點頭:“是的,上帝是個賭徒,那三體文明的唯一希望,就是也賭一把了。”

這時,巨月又從黑夜一方的天邊升起,它銀色的巨像映在擺錘光滑表面上,光怪陸離地蠕動著,仿佛擺錘和巨月兩者之間產生了神秘的心靈感應。

“您說到文明,這一個文明好像已經發展到相當的高度了。”汪淼說。

“是的,掌握了核能,到了資訊時代。”秘書長說,但對這一切似乎不以為然。

“那就存在著這樣一個希望:文明繼續發展下去,達到另一個高度,雖然不能得知太陽運行的規律,但能夠在亂紀元生存下去,並且能夠抵禦以前太陽異常運行造成的那些毀滅性的大災難。”

“以前人們都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三體文明前赴後繼頑強再生的動力之一,但它使我們認識到,這一想法是何等的天真。”秘書長指指正在升起的巨月說,“你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巨大的月亮,其實它幾乎有我們行星的四分之一大小,已經不是一個月亮,而是這顆行星的一顆伴星了,它是大撕裂的產物。”

“大撕裂?”

“毀滅上一輪文明的大災難。其實,與以前的文明相比,對這個災難的預警期還是相當長的。遺留的記載顯示,191號文明的天文學家很早就觀測到了‘飛星不動’。”

聽到最後四個字,汪淼心裡一緊。“飛星不動”是三體世界最大的凶兆,飛星,或者說遠方的太陽,從地面的觀察角度看在宇宙的背景上靜止了,只意味太陽與行星在一條直線上運行。這有三種可觀能:一、太陽與行星以相同的速度向同一方向運行;二、太陽正遠離行星而去,三、太陽正沖向行星而來。在191號文明之前,這只是一種想像中的災難,從未真實發生過,但人們對它的恐懼和警覺絲毫沒有放鬆,以至於“飛星不動”成了多個三體文明中的一句最不吉利的咒語。即使只有一顆飛星靜止,也讓人不寒而慄。

“當時,三顆飛星同時靜止。191文明的人們站在大地上無助地看著這三顆在正空懸停的飛星,看著向他們的世界直撲過來的三顆太陽。幾天後,一個太陽運行到外層氣層的可見距離,寧靜夜空中,那顆飛星突然變幻成光焰四射的太陽,以三十多小時的間隔,另外兩個太陽也相繼顯形。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三日淩空”,當最後一顆飛星變成太陽時,第一顆顯形的太陽已從極近的距離掠過行星,緊接著,另外兩個太陽相繼從更近處掠過!三個太陽對行裡產生的潮汐力均超過洛希極限(注:法國天文學家洛希證明,任何堅固的天體,在接近另一個比它大得多的天體的時候,都會受到強大的潮汐力作用而最終被扯成碎片。這個較小的天體會被拉碎的距離稱為洛希極限.通常是大天體赤道半徑的2.44倍。)第一顆太陽撼動了行星最深層的地質結構,第二顆太陽在行星上撕開了直通地核的大裂縫,第三顆太陽將行星撕成了兩半,”秘書長指著已升到正空的巨月,“這就是較小的一半,上面有191號文明留下的廢墟,但已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那是三體世界全部歷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的災難,當行星被撕裂後,形狀不規則的兩部分在自身引力下重新變成球形,灼熱緻密的行星核心物質湧上地面,海洋在岩漿上沸騰,大陸如消融的流冰般漂浮,它們相撞後,大地變得像海洋般柔軟,幾萬米的巨大山脈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升起,又在同樣短的時間內消失。在一段時間內,行星被撕開的兩部分藕斷絲連,它們之間有一條橫穿太空的岩漿的河流,這些岩漿在太空中冷卻,在行星周圍形成了一個環,但由於行星兩部分的引力擾動,環不穩定,構成它的岩石紛紛墜落,使世界處於長達幾世紀的隕石雨中……你能想像那是怎樣的地獄啊!這次災難對生態圈的破壞是所有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伴星上的生命已經滅絕,母星也幾乎變成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但生命的種子居然又在這裡發芽了,隨著母星地質狀態的穩定,在面目全非的大陸和海洋中,進化又開始了蹣跚的腳步,直到文明第一百九十二次出現,這個過程,耗時九千萬年。

“三體世界所處的宇宙,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冷酷。下一次‘飛星不動'會怎樣?有很大的可能,我們的行星不再從太陽邊緣掠過,而是一頭紮進太陽的火海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可能幾乎是必然。

“這本來只是一個可怕的推測,但最近的一項天文學發現,使我們對三體世界的命運徹底絕望了。這項研究旨在通過這個星系中的一些殘留的跡象,推測出星系中恒星和行星形成的歷史。無意中發現,三體星系在遙遠的時間前曾有過十二顆行星!而現在只剩下我們這一顆,解釋只有一個:在漫長的天文紀年中那十一顆行星均被三顆太陽所吞噬!我們的世界,只不過是這場宇宙大捕獵的殘餘,文明能夠經過一百九十二次輪回再生,只不過是一種幸運而已。通過進一步的研究,我們還發現了這三顆恒星的呼吸現象。”

“恒星呼吸?”

“只是一個比喻,您發現了恒星的週邊氣態層,但您不知道的是,這個氣態層以漫長的週期不停地膨脹和收縮,像呼吸一樣。當氣態層膨脹時,其厚度可以增大十多倍,這使得恒星的直徑大大增加,像一個巨掌,更容易捕獲到行星。當一顆行星與太陽近距離摩擦過時,就會進入它的氣態層,在劇烈的摩擦中急劇減速,最後像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火尾墜入太陽的火海。據考證,在三體星系的漫長歷史上,太陽氣層每膨脹一次,就會吞噬一到兩顆行星,那十一顆行星,就是在太陽氣態層膨脹到最大時相繼墜入火海的。現在,三顆太陽的氣態層都處於收縮狀態,否則在上次擦陽而過時,我們的行星已經墜落到太陽中了。據學者們的預測,最近的一次膨脹將在一百五萬至二百萬年後發生。”

“這個鬼地方,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愛因斯坦用一個老乞丐的姿勢抱著小提琴蹲在地上說。

秘書長點點頭說:“待不下去了,也不能再待下去了!三體文明的唯一出路,就是和這個宇宙賭一把。”

“怎麼賭?”汪淼問?

“飛出三體星系,飛向廣闊的星海,在銀河系中尋找可以移民的新世界!”

這時汪淼聽到一陣“軋軋”的聲音,看到巨大的擺錘正在被旁邊一個高架絞車上的一根細纜斜拉著升高,升向它被釋放的位置,它後面的天空背景上,一彎巨大的殘月正在晨光中下沉。

秘書長莊嚴宣佈:“單擺啟動!”

高架絞車鬆開了將擺錘拉向高處的細纜,巨大的擺錘沿著一條平滑的弧形軌跡無聲地滑落下來,開始落得很慢,但迅速加速,到達最低點時速度達到最大,衝破空氣發出了渾厚的風聲,當這聲音消失時,擺錘已沿著同樣的弧形軌跡升到了同祥的高度,停滯片刻後開始了新一輪的擺動。汪淼感到擺錘在擺動中仿佛產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大地被它拉得搖搖晃晃。與現實世界中的單擺不同,這個巨擺的擺動週期不恒定,時刻在變化中,這是因為圍繞母星的巨月產生的重力變化所致:巨月在母星的這一面時,它與母星的引力相互抵消,重力減小;當它運行到母星另一面時,引力疊加,重力幾乎恢復到大撕裂之前。

仰望著三體紀念碑氣勢磅礴的擺動,汪淼問自己:它是表達對規津的渴望,還是對混沌的屈服?汪淼又覺得擺錘像一隻巨大的金屬拳頭,對冷酷的宇宙永恆地揮舞著,無聲地發出三體文明不屈的呐喊……當汪淼的雙眼被淚水模糊時,他看到了以巨擺為背景出現的字幕:

四百五十一年後,192號文明在雙日淩空的烈焰中毀滅,它進化到原子和資訊時代。

192號文明是三體文明的里程碑.它最終證明了三體問題的不可解,放棄了已延續191輪文明的徒勞努力,確定了今後文明全新的走向。至此,《三體》遊戲的最終目標發生變化,新的目標是:

飛向宇宙,尋找新的家園。

歡迎再次登錄。

退出《三體》後,汪淼像每次那樣感到十分疲憊,這真是一個累人的遊戲,但這次他只休息了半個小時便再次登錄。進人《三體》後,在漆黑的背景上,出現了一條意想不到的資訊:

情況緊急,《三體》伺服器即將關閉,剩餘時間自由登錄,《三體》將直接轉換至最後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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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3 pm

20.三體、遠征

寒冷黎明中的大地上空蕩蕩的一無所有。沒有金字塔,沒有聯合國大廈,巨擺紀念碑也不知去向,只有黑乎乎的戈壁灘延伸到天際,與他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時一樣。但汪淼很快發現這只是自己的錯覺,那戈壁灘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塊,竟都是人頭!原來大地上站滿了人。汪淼站在一個稍高些的小丘上向下看,這密密的人海一望無際,汪淼大致估計了一下數量,僅目力所及的範圍就可能有幾億人!他知道,三體世界的所有人可能都聚集在這裡了。寂靜籠罩著一切,這幾億人造就的寂靜有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這黎明中的人海正在等待什麼。汪淼看看附近,發現所有的人都在仰望著天空。

汪淼抬頭望去,發現星空發生了不可息議的變化:群星竟然排成了一個嚴整的正方形陣列!但汪淼很快發現,這一片排成正方形的星星可能只是位於行星同步軌道上,銀河系的星海成了後面一個暗淡的背景,這個正方形相對於背景有明顯的運行。正方形陣列中,靠晨光一側的星體亮度最高,發出的銀光能在地面上投出人影,向後面亮度逐漸減弱。汪淼數了數,陣列的一邊上有三十多顆星體,那麼陣列中的星體.總數是一千左右。這顯然是由人造物構成的陣列成一個整體在群星的背景上緩緩移動,看上去充滿了莊嚴約力量感。

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男人輕輕推了推他,低聲說:“啊,偉大的哥白尼,你怎麼來得這樣晚?整整過去了三輪文明,你錯過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

“那是什麼?”汪淼指指太空中的星體陣列問。

“那是偉大的三體星際艦隊,馬上就要起航遠征了。”

“這麼說,三體文明已經具備了星際遠航的能力?”

“是的,那些宏偉的飛船都能達到十分之一光速。”

“達到十分之一的光速,至少在我的知識範圍內是一個偉大的成就,但對於星際航行來說,還是慢了些。”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那人說,“關鍵是要找對目標。”

“艦隊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四光年外的一顆帶有行星的恒星,那是距三體世界最近的恒星。”

汪淼有些驚奇:“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也是四光年。”

“你們?”

“地球。”

“哦,這有沒什麼可奇怪的,在銀河系的大片區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勻,這是星群引力漫長調節的結果。占相當大比例的恒星,之間的間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間。”

這時,巨大的歡呼聲從人海中爆發。汪淼抬頭一看,太空中正方形星陣中,每顆星體的亮度都在急劇增加,這顯然是它們本身在發出光來。這光芒很快淹沒了天邊的展曦,一千顆星體很快變成了一千顆小太陽,三體世界迎來了輝煌的白晝。大地上的人們向著天空都高舉雙手,形成了一望無際的手臂的草原。三體艦隊開始加速,莊嚴地移過蒼彎,掠過剛剛升起的巨月頂端,在月面的山脈和平原上投下蔚藍色的光暈。歡呼聲平息了,三體世界的人們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希望在西方的太空漸漸遠去,他們此生看不到結局,但四五百年後,他們的子孫將得到來自新世界的消息,那將是三體文明的新生。汪淼與他們一起默默地遙望著,直到一千顆星星的方陣縮成一顆星,直到這顆星消失在西方的夜空中。字幕出現:

三體文明對新世界的遠征開始了,艦隊正在航程中……

《三體》遊戲結束了,當您回到現實時,如果忠於自己曾做出的的承諾,請按隨後發給您的電子郵件中的位址,參加地球三體組織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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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3 pm

21.地球叛軍
與上次網友聚會相反。這是一次人數眾多的聚會.聚會的地點是一座化工廠的職工食堂。工廠已經搬遷.這棟即將拆除的建築內部很破舊.但十分寬敞。聚集在這裡的有三百多人.汪淼發現有許多熟悉的面孔,都是社會名流和各個領域的精英.有著名的科學家、文學家、政治家等。

首先吸引汪淼注意的是擺放在大廳正中的一個神奇的東西.那是三個銀色的球體,每個直徑比保齡球略小,在一個金屬基座上空翻飛,汪淼猜測這個裝置可能是基於磁懸浮原理。那三個球體的運動軌道完全隨機,汪淼親眼看到了真正的三體運動。

其他的人並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表現三體運動的藝術品,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廳中央的潘寒身上,他正站在一張破飯桌上。

“是不是你殺了申玉菲同志?”有人質問道。

“是我。”潘寒鎮靜地說.“組織走到今天這樣危險的境地.都是因為降臨派內部有像她這樣的叛徒的出賣。”

“誰給你權力殺人的?”

“我這是出於對組織的責任心!”

“你還有責任心?你這人本來就心術不正!”

“你把話說清楚!”

“你領導的環境分支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的責任是利用和製造環境問題.以激起人們對科學和現代工業的厭惡。可你呢?憑藉主的技術和預測,為自己撈取名利!”

“我出名是為了自己嗎?整個人類在我的眼中已是一堆垃圾,我還在乎名譽?但我不出名行嗎?不出名我如何引導人們的思想?”

“你盡選擇容易的而避開難的!你那些工作,完全可以由社會上那些環保人士去做!他們比你真誠得多。也熱情得多,只要稍加引導,他們的行為就可以為我們所用.你的環境分支要做的是製造環境災難.然後加以利用.向水庫播撒劇毒物質,在化工廠製造洩漏…這些工作你們做了嗎?一樣都沒有!”

“我們有過大量的方案和計畫,但都被統帥否決了。至少在以前,這樣做很蠢,生物和醫療分支曾製造過濫用抗菌素災難,不是很快被識破了嗎?歐洲分隊差點引火焚身!”

“你殺了人,現在已經引火焚身了!”

“聽我說.同志們,遲早都一樣!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各國政府都已相繼進入戰爭狀態.在歐洲和北美.對三體組織的大搜捕已經開始。我們這裡一旦事發,拯救派肯定會倒戈到政府一邊,昕以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拯救派從組織中清除出去!”

“這不是該你考慮的事情。”

“當然要由統帥考慮.但同志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統帥是降臨派!”

“你這就信口開開河了吧,統帥的威信大家都清楚.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拯救派早就被清除出去了!”

“也許統帥有自己的考慮.說不定今天的會議就是為了這個。”

這以後.人們的注意力從潘寒身上移開.轉移到目前的危機上來。一位獲得過圖靈獎的著名專家跳上桌子,振臂一揮說:“大家說,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全球起義!”

“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三體精神萬歲!我們是頑強的種子.野火燒不盡的!”

“起義能夠在世界政治舞臺上襲明我們的存在,這將標誌著地球三體組織第一次公開登上人類歷史的舞臺,只要綱領合適,會在世界上引起廣泛回應的!”

最後這句話是潘寒說的.引起了一些共鳴。

有人喊:“統帥來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汪淼抬眼望去,感到一陣眩暈,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了黑白兩色,唯一擁有色彩的是剛剛出現的那個人。

在一群年輕護衛的跟隨下。地球三體叛軍的最高統帥葉文清穩步走來。

葉文潔走到為她空出的一圈空地中央.舉起一隻瘦削的拳頭,用汪淼不敢想像是出自於她的力量和堅定說: “消滅人類暴政!”

這群人類叛徒齊聲喊出了顯然已無數次重複的呼號:“世界屬於三體!”

“同志們好。”葉文傑說.她的聲音又恢復了汪淼熟悉的溫軟和緩慢,以至於他這時才最後確定的確是她. “最近身體不太好.沒有和大家見面,現在形勢嚴峻,我知道大家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所以來看看。”

“統帥保重……”人們紛紛說.汪淼聽得出.這聲音是真誠的。

葉文潔說: “在討論重大問題之前,我們先處理一件小事。潘寒——”她招呼時眼睛卻看著眾人。

“統帥.我在這裡。”潘寒從人群中走出來,這之前他試圖躲進人群深處.他表面鎮靜.但內心的恐懼很容易看出來:統帥沒稱他同志.這是個不祥之兆。

“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葉文潔說話時仍然沒看潘寒,她的聲音仍很柔和,像是面對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統帥.現在組織面臨滅頂之災.如果不採取果斷措施.清除我們內部的異己和敵人,我們將失去一切!”

葉文潔抬頭看著潘寒.目光溫和,卻令他的呼吸停止了幾秒鐘。 “地球三體組織的最終理想和目標,就是失去一切,失去包括我們在內的人類現在的一切”

“那您就是降臨派了!統帥,請您明確宣佈這點.這對我們很重要,是嗎同志們?很重要!!”他大聲喊道,舉起一隻手臂四下看看,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沒人回應他。

“這個要求不該由你來提。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如果要申訴.現在可以;否則,你將為此承擔責任。”葉文清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怕她教育的孩子聽不懂似的。

“我是去除掉那個數學天才的.這是伊文斯同志做出的決定.在會議上全體通過。如果那個天才真的搞出了三體運動完整的數學模型.主就不會降臨.地球三體事業將毀於一旦。我當時只是自衛,是申玉菲先開的槍。”

葉文潔點點頭說: “就讓我們相信你吧.這畢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希望我們下面能一直相信你。請你重複一下剛才對我的要求。”

潘寒愣了一下.過了這一關似乎並沒有讓他松一口氣:“我……請您明確宣佈自己屬於降臨派.畢竟.降臨派的綱領也是您的理想。”

“那你重複一遍這個綱領。”

“人類社會已經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抑制自己的瘋狂;所以,應該請主降臨世界,借助它的力量.對人類社會進行強制性的監督和改造.以創造一個全新的、光明完善的人類文明。”

“降臨派忠於這個綱領嗎?”

“當然!請統帥不要輕信謠傳。”

“這不是謠傳!”一個歐洲人大聲說.同時擠到前面來, “我叫拉菲爾,以色列人。三年前,我十四歲的兒子遇到了車禍.我把孩子的腎捐給了一個患尿毒癥的巴勒斯坦女孩,以此表達我對兩個民族和平相處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我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而許許多多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也在做著和我一樣的真誠努力。但這一切都沒有用,我們的家園仍在冤冤相報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這使我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加人了三體組織。絕望使我由一個和平主義者變為極端分子.同時.可能也是由於我對組織巨額的捐助,讓我得以進入降臨派的核心。現在我告訴你們.降臨派有自己的秘密綱領,它就是:人類是一個邪惡的物種,人類文明已經對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須為此受到懲罰。降臨派的最終目標就是請主來執行這個神聖的懲罰:毀滅全人類!”

“降臨派的真正綱領已是公開的秘密”人喊道。

“可你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並不是由最初的綱領演變而來.而是降臨派誕生時就確定的目標,是伊文斯的終生理想!他欺騙了組織。欺騙了包括統帥在內的所有人!伊文斯一開始就是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的,是他把降臨派變成一個由極端環保主義者和憎恨人類的狂人構成的恐怖王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伊文斯的真實想法,”葉文潔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彌合裂痕.使地球三體組織成為一個整體,但降臨派做出的另一些事情使這種努力成為不可能。”

潘寒說:“統帥,降臨派是地球三體組織的核心力量,沒有我們.就沒有地球三體運動!”

“但這並不是你們壟斷組織與主通訊的理由!”

“第二紅岸基地是我們建立的.當然應該由我們運行!”

“降臨派正是借助這個條件,做出了對組織不可饒恕的背叛:你們截留了主發給組織的資訊.你們向組織傳達的,只是收到的資訊中極少的一部分,而且經過篡改;你們還通過第二紅岸基地.向主發送了大量未經組織審核的資訊。”

沉默降臨了會場,像一個很重的巨物使汪淼頭皮發緊。潘寒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冷漠下來,仿佛在說:好啊.總算發生了。

“對降臨派的背叛,有大量的證據,申玉菲同志就是提供者之一,她曾位居降臨派的核心.但她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名堅定的拯救派.你們也是後來才發現這點的。她知道得太多了.這次伊文斯派你去。是要殺兩個人而不是一個。”
、’’潘寒四下看看.顯然在快速估量著形勢.他的動作被葉文潔注意到了。

“你可以看到.這次與會的大多是拯救派的同志,少數降臨派的成員。相信他們是會站到組織一邊的,但像伊文斯和你這樣的人已不可挽救•為了維護地球三體組織的綱領和理想.我們將徹底解決降臨派的問題。”

沉默再次降臨。兩三分鐘後,葉文潔護衛中的一員.一名苗條美麗的少女動人地笑了笑.那笑容是鄢麼醒目,將很多人的目光引向了她。少女嫋嫋婷婷地向潘寒走去。潘寒臉色驟變.一手伸進胸前的外衣裡,但那少女閃電般沖過來,旁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已經用一條看上去如春藤般柔軟的玉臂夾住了潘寒的脖頸,另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頂上。以她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極其精巧的受力角度,熟練地將潘寒的頭顱扭轉了一百
八十度,寂靜中頸椎折斷的哢嚓聲清晰可聞。少女兩手同時快速鬆開,好像那個頭顱發燙似的。潘寒倒在地上,那枝殺死了申玉菲的手槍滑到了桌子下面。他的軀體仍在抽搐。雙眼暴出舌頭吐了好長.但頭顱卻一動不動。仿佛從來就沒有屬於過那個軀體。幾個人把他拖了出去,他口中吐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長長的—道。

“啊,小汪也來了.你好。”葉文潔的目光落到了汪淼身上,向他親切地散笑著點點頭,然後對其他人說, “這是國家科學院院士汪淼教授,我的朋友.他研究納米材料,這是主首先要在地球撲滅的技術。”

沒有人看汪淼一眼,汪淼也沒有力量做任何表示,他不由一手拉住旁邊人的衣袖,使自己站穩.但那人將他的手輕輕撥開了。

葉文潔說:“小汪啊.接著上一次,我給你繼續講紅岸的故事吧.同志們也聽聽,這不是浪費時間.在這個非常時刻,我們需要回顧一下組織的歷程。”

“紅岸……還沒講完?”汪淼呆呆地問。

葉文潔緩步走到三體模型前.入神地看著翻飛的銀球,夕陽透過破窗正照在模型上.飛舞的球體將光芒不規則地投射到叛軍統帥的身上.像是火焰。

“沒完,才剛剛開始。”葉文潔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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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紅岸之五

自從進入紅岸基地後.葉文潔就沒有想到能夠出去.在得知紅岸工程真實目的後(這個絕密資訊是基地許多中層幹部都不知道的),她把與外界精神上的聯繫也斬斷了.只是埋頭於工作。這以後,她更深地介入到紅岸系統的技術接心。開始承擔比較重要的研究課題。對於楊衛甯給予葉文潔的信任.雷志成一直耿耿於懷,但他還是很願意將重要課題交到葉文潔手上——以葉文潔的身份,她對自己的研究成果沒有任何權利;而基地中。只有雷志成是天體物理專業出身的,是當時少見的知識份子政委;這樣.葉文潔的成果和論文最後都被他占去.使他成了部隊政工幹部中又紅又專的典型。

調葉文潔進入紅岸基地的最初緣由.是她讀研究生時發表在<天文學學報>上的那篇試圖建立太陽數學模型的論文。其實.與地球相比.太陽是一個更簡單的物理系統.只是由氫和氦這兩種很簡單的元素構成.它的物理過程雖然劇烈,但十分單純.只是氫至氦的聚變,所以.有可能建立一個數學模型來對太陽進行較為準確的描述。那論文本來是一篇很基礎的東西.但楊衛甯和雷志成卻從中看到了解決紅岸監聽系統一個技
術難題的希望。 淩日干擾問題一直困擾著紅岸的監聽操作。這個名詞是從剛出現的通信衛星技術中借來的,當地球、衛星和太陽處於同一條直線時,地面接收天線對準的衛星是以太陽為背景的.太陽是一個巨大的電磁發射源,這時地面接收的衛星微波就會受到太陽電磁輻射強烈干擾.這個問題後來直到二十一世紀都無法解決。紅岸所受到的日淩干擾與此類似,不同的是干擾源(太陽)位於發射源(外太空)和接收器之間。與通信衛星相比,紅岸所受的淩日干擾出現的時間更頻繁.也更嚴重。實際的紅岸系統又比原設計縮水了許
多.監聽和發射系統共用一個天線.這使得監聽的時間較為珍貴,日淩干擾也就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了。

揚衛甯和雷志成的想法很簡單:搞清太陽發射的電磁渡在監測波段上的頻譜規律和特徵.用數位濾波濾掉它.就可捧除干擾。兩人都是技術專家,在這外行領導內行的年代,這是難能可貴的。但楊衛寧不是天體物理專業的.雷志成則是走政工道路的人,在專業上不可能知道得太深。其實太陽電磁輻射的穩定只局限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從近紫外到中紅外波段.在其他的波段上.它的輻射是動盪不定的。葉文潔首先明智地在第一份研究搬告中明確一點:在太陽黑子、艘斑、日冕物質拋射等太陽劇烈爆發性活動期間.日淩干擾無法排除。於是,研究物件只局限于太陽正常活動時紅岸監測波段內的電磁輻射.

基地內的研究條件還是不錯的,資料室可以按課題內容調來較全的外文資料.還有很及時的歐美學術期刊,在那個年代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葉文潔還可以通過軍線.與中科院兩家研究太陽的科研單位聯繫.通過傳真得到他們的即時觀測資料。

葉文潔的研究持續了半年,絲毫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她很快發現.在紅岸的觀測頻率範圍內,太陽的輻射變幻莫測。通過對大量觀測資料的分析.葉文潔發現了令她迷惑的神秘之處:有時.上述某一頻段輻射發生突變時,太陽表面活動卻平靜如常,上千次的觀測資料都證實了這一點。這就銀令她費解了。短波和微波頻段的輻射不可能穿透幾十萬公里的太陽表層來自太陽核心.只能是太陽表層活動產生的,當突變發生
時.這種活動應該能夠觀測到.如果太陽沒有相應的擾動,這狹窄頻段的突變是什麼引起的?這事讓她越想越覺得神秘。

研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葉文潔決定放棄了。她在最後一份報告中承認自己無能為力。這件事情應該比較好交待的,軍方委託中科院的幾個單位和大學進行的類似研究都以失敗告終.楊衛寧不過是想借助于葉文潔的過人才華再試一試。而雷志成的真實想法就更簡單了.他只想要葉文潔的論文。這項研究理論性很強.更能顯示出他的水準和層次。現在.社會上瘋狂的浪潮漸漸平息.對幹部的要求也有了一些變化.像他這
樣在政治上成熟、學術上又有造詣的人,是奇缺的.當然前途無量。至於日淩問題是否能夠解決,倒不是他最關心的。

但葉文潔最終還是沒有把報告交上去.她想到,如果研究結束,基地資料室為這個課題進行的資料調集和外文期刊訂閱就會停止,她就再也不可能接觸到這麼豐富的天體物理學資料了。於是她在名義上還是將研究進行下去。實際上潛心搞自己的太陽數學模型。

這天夜裡.資料室寒冷的閱覽室照例只有葉文潔一人,她面前的長桌上攤開了一堆期刊和文獻.完成一段繁瑣的矩陣計算後,她呵呵凍的手,合起了一本最新一期<天體物理學>雜誌,僅僅是作為休息.隨便翻了翻.一篇關於木星研究的論文引起了她的注意.論文的提要如下:

在上期的短訊《太陽系內新的強發射源》中.威爾遜山天文臺的哈裡•比德森博士公佈了一批資料.是有關他在6月12日和7月2日對木星由行星引力導致的自轉擺動觀測中,意外兩次檢測到木星本身發出強烈的電磁輻射,每次持續時間分別為81秒和76秒,這批資料記錄了輻射的頻率範圍和其他參數。在射電爆發期間,觀測到木星表面大紅斑狀態的某些變化,比德森也在短訊中進行了描述。木星射電爆發在行星學術界引起很太興趣,這期刊發的G•麥肯齊的文章,認為這是木星內部棱聚變啟動的徵兆;下期將刊發井上雲石的文章,將木星射電爆發歸結為一個更複雜的機制:內部金屬氫板塊的運動,並給出了完整的數學描述。

葉文潔清楚記得這兩個日期和時間,當時。紅岸監聽系統受到了強烈的日淩干擾.她查了一下運行日誌。證實了自己的記憶,只是來自太陽的日淩干擾比來自木星的電磁輻射到達地球的時間晚了十六分四十二秒,這關鍵的十六分四十二秒啊!葉文潔抑制住劇烈的心跳,請資料室的有關人員與國家天文臺聯繫.得到了那兩個時間木星和地球的位置座標。她在黑板上畫出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三個頂點分別是太陽、地球和木
星。她在三條邊上分別標上距離,在地球頂點標上了兩個到達時間。由木星到地球的距離很容易算出電磁輻射由木星直接到達地球消耗的時間.

她接著又算出了電磁輻射由木星到達太陽,再由太陽到達地球的時間,兩者相差正是十六分四十二秒!葉文潔翻出了以前自己搞出的太陽結構數學模型,試圖從理論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她的目光很快鎖定在太陽輻射層中一種叫"能量鏡面"的東西.從日核反應區發出的能量開始是以高能伽馬射線的形式發出,輻射區通過對這些高能粒子的吸收,再發射實現能量傳遞,經過無數次這種再吸引再輻射的漫長過程(一個光子脫離太陽可能需要一千年的時間),高能伽馬射線經過X射線,極紫外線,紫外線逐漸變為可見光和其他形式的輻射。這些是在太陽研究中早已明確的內容。葉文潔的數學模型產生的一個新結果是:在這些不同頻率輻射的轉換之間,存在著許多明顯的介面,輻射區由裡向外,每越過一個介面.輻射頻率就明顯下降一個等級,這與傳統觀點認為輻射區的頻率是漸變的有所不同。計算表明,這種介面會將來自低頻側的輻射反射回去,於是她就想了那麼—個命名。

葉文潔開始仔細研究這一層層懸浮在太陽電漿海洋中的飄忽不定的薄膜,她發現,這種只能在恒星內部的高能海洋中出現的東西.有許多奇妙的性質,其中最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增益反射”特性.而這與太陽電磁輻射之謎似乎有關。但這種特性過分離奇,難以證實,葉文潔自己都難以置信.更有可能是令人目眩的複雜計算中產生的一些誤導所致。

現在,葉文潔初步證實了自己關於太陽能量鏡面增益反射的猜想:能量鏡面並非簡單地反射低頻側的電磁輻射,而是將它放大了!以前觀測到的那些在狹窄頻段的神秘突變,其實是來自宇宙間的輻射被放大後的結果.所以在太陽表面觀察不到任何相應的擾動。

很可能.這一次,太陽收到木星的電磁輻射後又發射出來,只是強度增加了近億倍!地球以十六分四十二秒的時間差分別收到了放大前後的這兩次輻射。

太陽是一個電波放大器!

這裡出現一個問題:太陽每時每刻都在接收來自太空的電磁輻射.包括地球溢出的無線電渡,為什麼它只放大其中的一部分呢?原因很明顯:除了能量鏡面對反射頻率的選擇外.主要是太陽對流層的遮罩作用。表面沸騰不息的對流層位於輻射層之上,是太陽最外一層液態層.來自太空的電波首先要穿透對流層才能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進而被放大後反射出去.這就需要射入的電波在功率上超過一個閾值,地球上的絕大部分
的無線電發射都遠低於這個閾值,但木星的電磁輻射超過了----

紅岸的最大發射功率也超過了這個閾值!

日淩干擾問題仍未得到解決,但另一個激動人心的可能性出現了:人類可以將太陽作為一個超級天線.通過它向宇宙中發射電波.這種電波是以恒星級的能量發出的,它的功率比地球上能夠使用的全部發射功率還要大上億倍。

地球文明有可能進行Ⅱ型文明能級的發射!

下一步.需要將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與紅岸受到的日淩干擾的波形相對照,如果吻合.這個猜想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葉文潔向領導提出要求,要與哈裡•比德森聯繫,取得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記錄。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管道不好找,還有眾多部門的一道道手續要辦,弄岔一點就有裡通週邊的嫌疑,葉文潔只好等待。

但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證實方法:紅岸發射系統以超過那個閾值的功率直接向太陽發射電波。

葉文潔找到了領導,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沒敢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那太玄乎了,肯定遭到否決,她只是說這是一次對太陽研究進行的試驗,將紅岸發射系統作為對太陽的探測雷達.通過接收回波來分析反映太陽電磁輻射的一些資訊。雷志成和楊衛寧都有很深的技術背景,想騙他們不容易,但葉文潔說出的這項試驗,在西方太陽研究中確實有過先例,事實上.這比正在進行中的對類地行星的雷達探測在技術上還簡單
些。

“葉文潔呀,你越來越出格了,你的課題,在理論上搞搞就行了,有必要弄這麼大動作嗎?”雷志成搖搖頭說。

“政委,可能有重大發現。實驗是必須的.?只這一次。行嗎?”葉文潔苦苦央求道。

楊衛寧說:“雷政委,要不就做一次?操作上好像沒什麼太大困難,回波在發射後傳回要……”

“十幾分鐘吧。”雷志成說。

“這樣紅岸系統正好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

楊衛甯和葉文潔一時瞳目結舌,他們並不是感到這理由荒唐,相反,是為自己沒有想到而後怕。那個年代,對一切事物的政治圖解已達了援其荒唐的程度.葉文沽上交的研究報告.雷志成必須進行仔細審閱,對有關太陽的技術用詞反復斟酌修改,像“太陽黑子”這類詞彙都不能出現。向太陽發射超強電波的實驗當然可以做出一千個正面解釋。但只要有一個反面解釋.就可能有人面臨滅頂之災。雷志成拒絕實驗的這個理由,確實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葉文潔沒有放棄.其實只要冒不大的險.做成這事很容易。紅岸發射系統的發射器是超高功率的設備,全部使用“文革”期間生產的國產元件,由於品質不過關,故障率很高,不得不在每十五次發射後就全面檢修一次,每次檢修完成後都要例行試運行,參加這種發射的人很少.目標和其他發射參數也是比較隨意的。

在一次值班中,葉文沽被分配進行例行的檢修後的測試,由於試發射省去了很多操作,在場的除葉丈潔外只有五個人.其中三個是對設備原理知之甚少的操作員,另外的一名技術員和一名工程師已在持續了兩天的檢修中疲憊不堪,心不在焉。葉文潔首先將發射功率設置到剛剛超過太陽增益反射理論上的閾值(這已是紅岸發射系統的最大功率了),頻率設定在最可能被能量鏡面放大的頻率上,借測試天線機械性能為名,將它對準已斜掛在西天的太陽,發射的內容仍同每次正規發射一樣。

這是1971年秋天一個晴朗的下午.事後葉文潔多次回憶那一時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焦急,盼發射快些完成.一方面是怕在場的同事發現,雖然她想好了推託的理由.但以損耗元件的最大功率進行發射實驗畢竟是不正常的;同時.紅岸發射系統的定位設備不是設計用於瞄準太陽的,葉文潔用手就能感到光學系統在發燙。如果燒壞麻煩就大了。太陽在西天緩緩下落,葉文浩不得不手動跟蹤.這時.紅岸天線像
一棵巨大的向日葵,面對著下落中的太陽緩緩轉動。當發射完成的紅燈亮起時。她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扭頭一看,三名操作員正在控制台上按手冊依次關閉設備.那名工程師在控制室的~角喝永.技術員則靠在長椅子上睡著了。不管後來的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們如何描述,當時的真實情景就是這樣平淡無奇。

發射一完成.葉文潔就沖出控制室,跑進楊衛寧的辦公室,喘著氣說:“快,讓基地電臺在12000~兆赫上接收!”

“收什麼?”楊總工程師驚奇地看著頭髮被汗水粘到臉上的葉文潔,與靈敏度極高的紅岸接收系統相比,基地用於與外界聯繫的常規軍用電臺只是個玩具。

“也許能收到一些東西,紅岸系統沒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了!”葉文潔說。正常情況下.紅岸接收系統的預熱和切換只需十多分鐘,而現在接收系統也在檢修中,很多模組拆卸後還未組裝,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運行。 楊衛甯看了葉文潔幾秒鐘,拿起了電話,吩咐機要通訊室按葉文潔說的去做。“那個電臺的
精度,大概只能收到月球上外星人的信號。”

“信號來自太陽。”葉文潔說。窗外,太陽的邊緣已接近天邊的山頂.血紅血紅的。

“你用紅岸系統向太陽發信號了?”楊衛寧緊張地問。

葉文潔點點頭。

“這事不要對別人說,下不為例,絕對的下不為例!”楊衛寧警覺地回頭看看門口說。

葉文潔又點點頭。

“這有什麼意義嘛,回波一定是極弱的,遠遠超出了常規電臺的接收能力。”

“不,如果我的猜想是正常的。將收到極強的回波,強得……難以想像,只要發射功率超過—個閾值,太陽……就能成億倍地放大電波!”

楊衛寧又奇怪地看著葉文潔,後者沉默了。兩人靜靜地等著,楊衛寧能夠清晰地聽到葉文潔的呼吸和心跳,對她剛才的話他沒太在意,只是埋藏了多少年的感情又湧上心頭。但他只能控制著自己,等待著。二十分鐘後,楊衛寧拿起電話.要通了通訊室,簡單地問了兩句。

“什麼都沒收到。”楊衛寧放下電話說。

葉文潔長出了一口氣.好半天才點點頭。

“那個美國天文學家回信了。”楊衛寧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葉文潔.上面蓋滿了海關的印章。葉文潔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先是大概掃了一眼哈裡•比德森的信,信上說他沒有想到中國也有研究行星電磁學的同行,希望多多聯繫和合作。他寄來的是兩疊紙,上面完整地記錄了來自木星兩次電磁輻射的波形。波
形顯然是從長條信號記錄紙上複印下來的,要對起來看,而這個時候的中國人.還大多沒有見過影印機。葉文潔將幾十張複印紙在地板上排成兩排,排到一半時她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太熟悉那兩次日淩干擾的波形了,與這兩條肯定對不上。

葉文潔慢慢地從地上將那兩排複印紙收拾起來。楊衛寧蹲下幫她收拾,當他將手中的一打紙遞給這個他的內心深處愛著的姑娘時。看到她搖搖頭笑了一下,那笑很淒婉.令他心顫。

“怎麼?”他輕輕地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同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輕聲過。

“沒什麼,一場夢,醒了而已。”葉文潔說完又笑了笑,抱著那摞複印紙和信封走出了辦公室。她回到住處.取了飯盒去食堂,才發現只剩下饅頭和鹹菜了。食堂的人又沒好氣地告訴她要關門了,她只好端著飯盒走了出來.走到那道懸崖前.坐在草地上啃著涼饅頭。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大興安嶺看上去是灰濛濛的一片,就像葉文潔的生活,在這灰色中,夢尤其顯得絢麗燦爛。但夢總是很快會醒的.就像那輪太陽,雖然還會升起來.已不帶有新的希望。這時葉文潔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後半生。也只有無際的灰色。她含著眼淚.又笑了笑.繼續啃涼饅頭。

葉文潔不知道,就在這時,地球文明向太空發出的第一聲能夠被聽到的啼鳴,已經以太陽為中心,以光速飛向整個宇宙。恒星級功率的強勁電波,如磅礴的海潮,此時已越過了木星軌道。

這時,在12000兆赫波段上.太阻是銀河系中最亮的一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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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紅岸之六

以後的八年,是葉文沽一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間。”文革”中的經歷造成的驚懼漸漸平息.她終於能夠稍微放鬆一下自己的精神。紅岸工程已經完成了實驗和磨合期,一切漸漸轉入常規.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越來越少.工作和生活變得有規律了。

平靜之後.一直被緊張和恐懼壓抑著的記憶開始蘇醒,葉文潔發現.真正的傷痛才剛剛開始。噩夢般的記憶像一處處死灰復燃的火種,越燒越旺,灼燒著她的心靈。對於普通的女性.也許時間能夠漸漸癒合這些創傷,畢竟.“文革”中有她這樣遭遇的女性太多了.比起她們中的很多人.她算是幸運的。但葉文潔是一位科學女性.她拒絕忘卻,而且是用理性的目光直視那些傷害了她的瘋狂和偏執。

其實.葉文潔對人類惡的一面的理性思考.從她看到《寂靜的春天》那天就開始了。隨著與楊衛寧關係的日益密切,葉文潔通過他,以收集技術資料的名義,購進了許多外文的哲學和歷史經典著作.斑斑血跡裝飾著的人類歷史令她不寒而慄.而那些思想家的卓越思考,將她引向人性的最本質也是最隱秘之處。

其實,就是在這近乎世外桃源的雷達峰上.人類的非理性和瘋狂仍然每天都歷歷在目。葉文潔看到,山下的森林.每天都在被她昔日的戰友瘋狂砍伐.荒地面積日益擴大.仿佛是大興安嶺被剝去皮膚的部分.當這些區域連成一片後.那倖存的幾片林木倒顯得不正常了。燒荒的大火在那光禿禿的山野上燃起.雷達峰成了那些火海中逃生的鳥兒的避難所.當火燒起來時,基地裡那些鳥淒慘的叫聲不絕於耳,它們的羽毛都被燒焦了。

在更遠的外部世界.人類的瘋狂已達到了文明史上的頂峰。那段時間.正是美蘇爭霸最激烈的時期,在那分都在兩個大陸上散不清的發射井中.在幽靈般潛行在深海下的戰略核潛艇上。能將地球毀滅幾十次的核武器一觸即發。僅一艘 “北極星”或“颱風”級潛艇上的分導核彈頭.就足以摧毀上百座城市,殺死幾億人。但普通人對此仍然一笑置之.似乎與已無關。

作為天體物理學家.葉文潔對核武器十分敏感。她知道這是恒星才具有的力量。她更清楚.宇宙中還有更可怕的力量.有黑洞.有反物質.等等,與那些力量相比,熱核炸彈不過是一根溫柔的蜻燭。如果人類得到了那些力量中的一種.世界可能在瞬間被汽化,在瘋狂面前,理智是軟弱無力的。

進入紅岸基地四年後,葉文潔和楊衛寧組成了家庭。楊衛甯是真心愛著葉文沽的.為了愛情,他放棄了自己的前途。這時。“文革”最激烈的時期已經過去,政治環境相對溫和了一些.楊衛寧沒有因為自己的婚姻受到迫害.但因為娶了一個戴著反革命帽子的妻子,被視為政治上不成熟,丟掉了總工程師的職位。他和妻子能夠作為醬通技術人員留在基地,也僅僅是因為技術上離不開他們。對於葉文潔來說,接受楊衛寧的愛
情主要是出於一種報恩的心理.在那最危難的時刻,如果不是他將自己帶進這個與世隔絕的避風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楊衛甯很有才華.風度和修養俱佳,不是一個讓她討厭的人,但她自己已心如死灰,很難再燃起愛情的火焰了。

對人類本質的思考.使葉文潔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機。她首先面臨的.是一種奉獻目標的缺失.她曾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需_要將自己的才華貢獻給一個偉大的目標。現在卻發現.自己以前做的_一切全無意義.以後也不可能有什麼有意義的追求。這種心態發展下去.她漸漸覺得這個世界士那樣的陌生。她不屬於這裡,這種精神上的流浪感殘酷地折磨著她.在組成家庭後,她的心靈反而無家可歸了。

這天葉文潔值夜班。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爾著廣漠漠的荒涼。葉文潔最不願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雜訊。葉文潔感到這條無限長的曲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無規律無生命的隨 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曲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捧成行形 成的一堆沙漠.荒涼寂寥.長得更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

但今天.當葉文潔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器後,發現有些異樣。即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渡形是否攜帶資訊,但葉文潔對宇宙雜訊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動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她敢肯定.眼前的電渡是被智慧調製的!葉文潔沖到另一台主機終端前,察看電腦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發現識別度是AAAAA!!在這之前.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渡,識別度

從未超過c,如果達到A.波段包含智慧資訊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連續五個A是一個極端情況,它意昧著接收到的資訊使用的就是紅岸發射資訊的語言!葉文潔打開了紅岸譯解系統.這個軟體能對識別度大於B的資訊進行試譯解.在整個紅岸監聽過程中,它從未被正式使用過。按軟體試驗運行中的情況.翻譯一段可能的智慧編碼可能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月的運算時間.出來的結果多半還是譯解失敗。但這次.原始文件剛剛提交.幾乎沒有時間間隔.螢幕上就顯示譯解完成。葉文潔打開結果檔.人類第一次讀到了來

自宇宙中另一個世界的資訊.其內容出乎所有人的想像,它是三條重複的警告: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在令她頭暈目眩的激動和迷惑中.葉文潔接著譯解了第二段資訊: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資訊。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資訊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恒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射源。

如果回答,發射源將被定位,你們的行星系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佔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看著顯示幕上閃動的綠色字跡.葉文潔已經無法冷靜思考,她那被激動和震撼抑制了的智力

只能理解以下的事實:現在距地上次向太陽發送資訊不到九年.那麼這些資訊的發射源距地球只

有四光年左右•它只能來自距我們最近的恒星系:半人馬座三星!

宇宙不荒涼•宇宙不空曠.宇宙充滿了生機!人類將目光投向宇宙的盡頭.但哪裡想到.在距他們最近的恒星中,就存在著智慧生命!

葉文潔看看波形顯示.資訊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中湧進紅岸天線.她打開另一個介面.啟動了即時譯解,接收到的資訊被立刻顯示出來。在以後的四個多小時中.葉文潔知道了三體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個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文明.也知道了他們星際移民的企圖。

淩晨四點多.來自半人馬座的資訊結束了,譯解系統開始無結果地運行,不斷發出失敗資訊.紅岸監聽系統所聽到的.又是宇宙荒涼的雜訊。

但葉文潔可以確定.剛才的一切不是夢。

太陽確實是一個超級天線,但八年前那次試驗中為什麼沒有收到回波.為什麼木星的輻射渡形與後來的太陽輻射對不上?葉文潔後來想出了許多原因,基地的電臺可能根本不能接收那個頻段的電渡.或者收到後只是一甸嗓音,就認為是什麼都沒有收到。至於後者,很可能是因為太陽在放大電波的同時.還疊加了一個波形.這個波形是有規律的,在外星文明的譯解系境中根容易被剔除.但在她的肉眼看來.木星和太陽的輻射波形就大不相同了。這一點後來得到了證實。疊加的是一個正弦波。

她警覺地四下看看。主機房中值班的還有三人.其中兩人在一個角落聊天,一人在終端前打睦睡.而在監聽系統的資訊處理部分.能夠查看接收內容識別度和訪問譯解系統的終端只有她面前這兩台。她不動聲色地迅速操作.將已接收到的資訊全部轉存到一個多重加密的隱形子目錄中。用一年前接收到的一段雜訊代替了這五個小時的內容。

然後.她從終端上將一段簡短的資訊輸入紅 岸發射系統的緩存區。

葉文潔起身走出了監聽主控室的大門,一陣冷風吹到她滾燙的臉上.東方晨曦初露,她沿著被晨光微微照亮的石子路,向發射主控室走去,在她的上方,紅岸天線的巨掌無聲地向宇宙張開著。晨曦照出了門口哨兵那黑色的剪影,像往常一樣.葉文潔進門時他沒有理會。發射主控室比監聽主控室要暗許多.葉文潔穿過一排排機櫃.徑直走向控制台,熟練地扳動十幾個開關,啟動了發射系統的預熱。坐在控制台旁邊的兩名值班員抬起頭用困乏的眼睛看了看她,其中一人又扭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錶,然後一人繼續打瞌睡,另一人則翻看著可能已看了許多遍的報紙。在基地裡,葉文潔在政治上自然沒有任何地位,但在技術上有一定的自由.她常常在發射前檢查設備.雖然今天太早了些,距發射操作還有三個小時,但提前預熱也是不奇怪的。

漫長的半個小時過去了,葉文潔在這期間重設了發射頻率,將其置於太陽能量鏡面反射的最優值上.將發射功率設為最大值,然後,她將雙限湊近光學定位系統的目鏡.看到太陽正在升出地平線。她啟動了天線定位系統,緩緩轉動方向杆使其對準太陽。巨型天線轉動時產生的隆隆震動傳進主控室,有一名值班員又看了葉文潔一眼,但也沒說什麼。

太陽完全升出了天邊連綿的山脊.紅岸天線定位器的十字絲的中心對在它的上緣.這是考慮了電渡運行的提前量,發射系統已處於就緒狀態。發射按鈕呈長方形.很像電腦鍵盤上的空白鍵,-但是紅色的。這時.葉文潔的手指懸在它上面兩釐米處。

人類文明的命運.就系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葉文潔按下了發射鍵。

“幹什麼?”一名值班員帶著睡意問。

葉文潔沖他笑了笑,沒有說話。隨即按下另一個黃鍵中止了發射,又轉動方向杆改變了天線的指向然後離開控制台向外走去。

那個值班員看看表,也該下班了,他拿起日誌,想把葉文潔剛才啟動發射系統的操作記下來,這多少有些異常,但他看看一條記錄紙帶.發現她只將發射系統啟動了不到三秒鐘,於是將日誌扔回原位,打了個哈欠,戴上軍帽走了。正在飛向太陽的資訊是:

到這裡來吧,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需要你們的力量來介入。

初升的太陽使葉文潔頭暈目眩,出門後沒有走出多遠.她就昏倒在草地上。

睡來後,她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中,揚衛甯在床邊關切地看著她,像多年前在飛機上那樣。醫生讓葉文潔以後注意休息,因為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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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4 pm

24.叛亂

葉文潔講述完這段歷史後,大廳陷入一片靜默,在場的許多人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完整的講述.汪淼也被深深地吸引了,暫時忘記了目前的危險和恐懼,不由問道:

“那麼,三體組織是如何發展到這個規模的呢?”

葉文潔回答: “這要從我認識伊文斯說起……不過,這段歷史在場的同志們都知道,我們就不要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了.以後我可以單獨為你講,但是否有這個機會,就要看你自己了……小汪,我們還是談談你的納米材料吧,”

“你們所說的……主。為什麼這樣害怕納米材料呢?”汪淼問。

“因為它能夠使人類擺脫地球引力,大規模進入太空。”

“太空電梯?”汪淼立刻想到了。

“是的,那種超高強度的材料一旦能夠大規模生產,建設從地表直達地球同步軌道的太空電梯就有了技術基礎。對主而言,這只是一項很小的發明,但對地球人類卻意義重大。地球人類可以憑藉這項技術輕易地進入近地空間。在太空建立起大規模的防禦體系便成為可能.所以,必須撲滅這項技術。”

“倒計肘的終點是什麼?”汪淼問出了這個令他恐懼的問題

葉文潔微微一笑.“不知道。”

“你們這樣做沒有意義!這不是基礎研究,大方向對了別人也能做出來的!”汪淼緊張地大聲說。

“是沒有意義,能夠擾亂研究者的思想是最有效的,但我們做得不理想,如你所說.這畢竟是應用研究,不像對基礎研究那麼有效……”

“說到基礎研究,你女兒是怎麼死的?”

這問題令葉文潔沉默了幾秒鐘,汪淼注意到,她的眼神幾乎不為人察覺地黯淡了一下,但旋即接下了剮才的話題, “其實,對於無比強大的主來說,我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葉文潔話音剛落,轟然幾聲巨響,飯廳的兩扇大門同時被撞開,一群端衝鋒槍的士兵沖了進來.汪淼注意到他們不是武警而是正規軍,他們幾乎無聲地貼牆而行,很快在三體叛軍周圍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史強最後走了進來,皮夾克敞著懷,手裡握著槍管,槍柄像一把榔頭似的露出來。他大大咧咧地四下看看.突然沖向前去,倒握著槍的手一掄,響起了金屬砸在頭骨上的悶響,一名三體戰士倒了下去,沒來得及抽出的手槍捧出老遠。幾名士兵沖天鳴槍,天花板上落下一片塵土。有人拉起汪淼.飛快地跑出了三體叛軍的人群,站到一排士兵後面.

“武器都丟桌子上!誰再炸刺,穿了丫的!史強指指身後的一排衝鋒槍說:

“知道各位都是不要命的,我們也是沖不要命來的!我可把話擱這兒了:普通的警務和法律禁區,對你們已經不適用,甚至人類的戰爭法則對你們也不適用了!既然你們已經與全人類為敵,咱們大家也都沒什麼可忌諱的。”

三體叛軍的人群中有一陣騷動,但並沒有大 的驚慌。葉文潔不動聲色。有三個人突然沖出人群,其中包括扭斷潘寒脖子的那個美麗女孩兒,他們沖向那座活動的三體藝術品,一個人抓住了—顆翻飛的金屬球,緊緊拖在胸前。

美麗女孩雙手托起晶亮的金屬球,讓人聯想到身材苗條的藝術體操運動員。她又露出那動人的笑。用悅耳的聲音說:“各位警官.我們手裡拿著的是三枚原子彈,每枚當量一千五百噸級,不算大,我們喜歡小玩藝兒.這是起爆開關。”

大廳的一切頓時凝固了,唯一在動的是史強。他把倒握的槍插回左腋下的槍套.神態自若地拍拍手。

“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讓統帥走.然後咱們一起玩什麼都行。”女孩接著說.樣子有些嬌嗔。

“我和同志們在一起。”葉文潔平靜地說。

“能證實她說的嗎?”史強低聲問旁邊一位顯然是爆炸物專家的軍官。

那位軍官將一隻塑膠袋扔到那三個拿球的人跟前,袋中裝著一把彈簧秤。一名拿金屬球的三體戰士拾起塑膠袋,取出彈簧秤後將球裝進袋子,掛到彈簧秤上.舉起來晃了晃,然後把球取出來扔到地上。女孩兒哈哈一笑,這邊的爆炸物專家也輕蔑地笑笑。另一個拿球的人也照洋稱了球,然後也將球扔了。女孩又笑了一聲.接過塑膠袋將球裝了進去,掛到彈簧秤上,尺規嘩地一下直落到底。

爆炸物專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低聲對史強說:“這個是了。”

史強仍不動聲色。

“至少可以肯定裡面裝有重元素裂變材料,至於引爆系統行不行還不清楚。”爆炸物專家說。

士兵們槍上電筒的光柱集中在那個拿核彈的女孩兒身上,這個豔麗的死亡之花手捧著一千五百噸TNT.燦爛地笑著.仿佛是在舞臺聚光燈下迎接著掌聲和讚美。

“有一個辦法:向那個球射擊。”爆炸物專家在大史耳邊低聲說。

“不會引爆?”

“只會引爆週邊的常規炸藥,但會將炸藥打散.無法對中心核炸藥產生精確向心壓縮,肯定不會發生核爆炸。”

大史盯著核彈女孩兒,不說話。

“要佈置狙擊手嗎?”

大史幾乎不為人察覺地搖搖頭. “沒有合適位置,那小東西精得能捉鬼,狙擊手的長傢伙一瞄準她就會覺察.

說完,大史徑直向前走去,撥開人群,站到中間的空地上.

“站住.”核彈女孩向大史拋了個媚眼警告道,右手拇指緊按在起爆開關上,指甲油在電筒光中閃亮著.

"悠著點兒丫頭,有件事你肯定想知道.”大史站在距女孩七八米遠處,從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你母親找到了."

女孩兒神采飛揚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來.但這時,這雙眼睛真的通向她的心靈。

大史趁機義向前跨了兩步,將自己與女孩的間距縮短至五米左右,女孩警惕地一舉核彈.用目光制止了他.但她的注慮力已經被大大分散了。剛才扔掉假核彈的兩人中的一個向大史走來.伸手來拿他舉著的信封.大史閃電般抽出手槍•他抽槍的動作正好被取信的人擋住.女孩沒有看到.她只看到取信人的耳邊亮光一閃.懷中的核彈就被擊中爆炸了.

一聲沉悶的巨響後,汪淼兩眼一黑什麼都看不到了,他被人拉著拖出食堂,黃色的濃煙從火門湧出.裡面的喧鬧聲和槍聲響成一片,不斷有人從濃煙中沖到外面…汪淼起身要衝回大廳.被那名爆炸物專家攔腰抱住

“當心!放射性!!”

混亂很快平息了,有十幾名三體戰士被擊斃•其餘包括葉文潔在內的二百多人被捕。核彈女孩炸得血肉模糊.但這枚流產的核彈只炸死她一人:大史面前的取信人被炸成重傷,由於有這人的遮擋。大史只受了些輕傷.但他和爆炸後待在大廳中的其他人一樣.受到了嚴重的放射性沾染。

汪淼透過救護車的小窗看著車裡的大史,他頭上的一道傷還在流血,給他包紮的護士穿著透明的防護服,大史和汪淼只能用手機說話。

"那個女孩是誰?”汪淼問。

大史咧嘴一笑,"我他**怎麼知道.瞎猜的,這樣的女孩子,多半沒見過媽.我幹這行二十多年,就學會了看人."

"你贏了,真的是有人搗鬼."汪淼努力地擠出笑來,希望車裡大史能看到.

“老弟.還是你贏了。”大史笑著搖搖頭,"老子怎麼會想到,奶奶的,竟然真扯到外星人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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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雷志成、楊衛寧之死

審問者:姓名?

葉文沽:葉文沽。

審問者:出生日期?

葉文潔:1947年6月。 、

審問者:職業?

葉文潔:清華大學物理系天體物理專業教授.2004年退休。

審問者:鑒於你的身體情況.談話過程中你可以要求暫停休患。

葉文潔:謝謝.不用。

審問者:我們今天進行的是普通刑事案件的調查,不涉及更高層次的內容,這不是本次調查的主要部分,我們希望快些結束,希望你能配合。

葉文潔: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會配合的。

審問者:調查發現,在紅岸基地工作期問。你有殺人嫌疑。

葉文潔:我殺死過兩個人。

審問者:時間?

葉x潔:1979年10月21日下午。

審問者:受害者的姓名?

葉文潔:基地政委雷志成和基地工程師、我的丈夫揚衛甯。

審問者:講述一下你作案的動機。

葉文潔:我…是不是能假設你對當時相關曲背景有所瞭解?

審問者:基本瞭解.不清楚的我會提問。

葉文潔:好的。在接收到外星資訊並回信後的當天,我得知收到該資訊的不止我—個人.雷志成也收到了。雷政委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政治幹部,政治神經很敏感,用當時的話說,就是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很緊。他背著紅岸基地的大部分技術人員.在主機電腦中長期後臺運行著一個小程式.這個程式不斷讀取發射和接收的資訊緩衝區.並將讀到的內容存貯一個隱藏很深的加密檔中.這樣.紅岸系抗發射出去和接收到資訊就有了一個只有他能讀取的備份.正是從這個備份中,他發現了紅岸接收到地外星文明資訊。在我向初升的太陽發出回答資訊的當天下午,也就是我從醫務室中剛得知自己懷孕後.雷志成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看到,他辦公桌上的終端螢幕上黯然顯示著昨夜收到的來自三體世界的資訊……

“從接收到第一批資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八個多小時.你沒有報告.反而將原始資訊刪除或隱藏起來了.是嗎?”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下一步的企圖我也清楚.你打算回電。如果不是我發現得及時,整個人類文明都將毀在你手中!當然,這不是說我們懼怕來自宇宙的入侵.退一萬步說,那種事真的發生了,外星侵略者必然會淹沒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現在明白了,他還不知道我已經發出了回電.我將回答資訊放入發射緩衝區時,使用的不是常規檔介面,這無意中繞開了他的監視程式。

“葉文潔,你是會做出這種事的,對於黨和人民,你一直懷有刻骨的仇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報復的機會。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我當然知道.於是點點頭.雷志成沉默片刻,下面的話卻出乎我的預料。

“葉文潔,對於你,我是不會有任何惻隱之心的.你一直都是一個與人民為敵的階級敵人。但我與楊衛寧是多年的戰友,我不能看著他和你一同徹底毀掉.更不能看著他的孩子也跟著毀掉,你有孩子了,不是嗎?”

他這話並非隨便說說,如果事發.在那個年代,這樣性質的問題,不管我丈夫與此事有無關係,都會受到很大牽連。當然還有未出世的孩子.

雷志成壓低了聲音說: “目前.這件情還只有我們倆知道,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情的影響降到最小,你什麼都不要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不要向任何人挺起,包括楊衛寧.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來處理吧。小葉啊,請相信我,只要你配合.就能避免可怕的後果。"

我立刻明白了雷志成的用心:他想成為第一個發現外星文明的人.這確實是一個名垂青史的絕好機會。

我答應了他.然後離開了辦公室,這時我已經決定了一切。

我拿了一個小扳手,走進了接收系統前端處理模組的設備間.打開主機櫃.將最下方的接地線的螺栓小心地擰松了.由於我時常需要檢查設備,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幹了什麼。這時.接地電阻由0.6歐姆一下子上升到5歐姆.接收系統的干擾驟然增大。

值班事技術員立刻就知道是接地線故障.因為這種故障以前多次發生.判斷起來很容易,但他不會想到是接地線頂端的故障,因為那裡固結很好.一般沒人動,況且我說剛順便看過了。雷達峰的頂部是一種很不尋常的地質結構.覆蓋著一層厚十幾米的膠泥,這種膠泥層導電性很差。接地線埋下後.接地電阻總足達不到要求;把接地電極深埋也不行,因為這種膠泥層對導線有很強的腐蝕作用.時間長了可能從中部將接地線蝕斷。最後只好將接地線排,從那道懸崖上垂下去,沿著崖壁一直垂到沒有膠泥層的地方,將接地電極埋設在崖壁上的那個位置, 即使這樣接地仍然不穩定,電阻常常超標.問題都出在接地線在懸崖壁上的部分.這時維修人員就要用繩索吊下去修。那名技術員就向週邊維修班打招呼.班裡的一名戰士在一根鐵柱上系好繩索就順著崖壁下去了.在下面折脯了半個多小時.滿頭大汗地上來.說找不到故障。這次監聽作業眼看就要受到影響.只好上報基地指揮部。我就在懸崖頂上那個系繩索的較柱旁等著,事情果然如我預料,雷志成跟著那名戰士來了。

應該說.雷志成是一名很敬業的政工幹部,忠實地按照那時對他們的要求去做:與群眾打一片,時時站在第一線,也許是為了做姿態.但他的確做得很好.基地極難險重的工作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以往他幹得最多的,就是搶修接地線這個即危險又累的活.這工作雖然沒有多高的技術含量,但需要經驗,因為故障可能足因接地線暴露露天產生的難以察覺的接觸不良,也可能是因為接地電極埋設處因乾燥等原因導致的導電性差,現在負責週邊維修的這批志願兵剛剛調換過,都沒有經驗,所以我估計他多半要來。他系好安全帶,就順著繩索下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藉口把那名戰士支走了,懸崖頂上只剩下我一人,然後我從衣袋中掏出了一件東西,那是一疊短鋼鋸,是一條長鋸條折成三段後疊在一起的,這樣繩索的斷口看不出是鋸斷的。

正在這時我丈夫楊衛甯來了。

問清事情的原由後,他向懸崖下看了看,說要是檢查接地電極的話需要開挖,老雷一個人在下面太費勁。他要下去幫忙,於是系上那名戰士留下的安全帶。我說再拿一條繩索吧,他說不用,這條繩子就挺粗挺結實,承帶兩個人沒問題。我堅持要拿,他說那你去吧。等我急跑著取回了另一條繩索回到懸崖頂時,他早順著那條繩索下去了。我探頭向下看,見他和雷志成已經檢查完畢。正沿著同一條繩索向上爬,雷志成在前。

真的不會再有機會了,我掏出那疊鋼鋸,鋸斷了繩索。

審問者:我問一句,回答不記錄。你當時的感受?

葉文潔:冷靜、毫不動感情地做了。我找到了能夠為之獻身的事業,付出的代價,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都不在乎。同時我也知道,全人類都將為這個事業付出史無前例的巨大犧牲,這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

審問者:好的,繼續吧。

葉文潔:我聽到兩三聲短促的驚叫,然後是身體摔到崖底亂石上的聲音,等了一會兒,我看到從崖底流出的那條小溪變紅了……關於這件事,我能說的就這些了。

審問者:好的,這是記錄,請你仔細看年,準確無誤的話,請在這兒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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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無人懺悔
雷志成和楊衛寧遇難後,上級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處理了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葉文潔和楊衛寧感情很好,誰也沒有對她起疑心。

新來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葉文潔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長大,同時,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變化。

這天,警衛排排長叫葉文潔到門崗去一趟。她走進崗亭,吃了一驚:這裡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十五六歲的樣子,都穿著舊棉襖,戴著狗皮帽,一看就是當地人。哨 兵告訴她,他們是齊家屯的,聽說雷達峰上都是有學問的人,就想來問幾個學習上的問題。葉文潔暗想,他們怎麼敢上雷達峰?這裡是絕對的軍事禁區,崗哨對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開槍。哨兵看出了葉文潔的疑惑,告訴她剛接到命令,紅岸基地 的保密級別降低了,當地人只要不進入基地,就可以上雷達峰來,昨天已經來過幾個當地農民,是來送菜的。

一個孩子拿出一本已經翻得很破舊的初中物理課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樹皮一般滿是皸裂,他用濃重的東北口音問了一個 中學物理的問題:課本上說自由落體開始一直加速,但最後總會以勻速下落,他們想了幾個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們跑這麼遠,就為問這個?”葉文潔問。

“葉老師,您不知道嗎?外頭高考了!”那女孩兒興高采烈地說。

“高考?”

“就是上大學呀!誰學習好,誰考的分高誰就能上!兩年前就是了,您還不知道?!”

“不推薦了?”

“不了,誰都可以考,連村裡‘黑五類’的娃都行呢!”

葉文潔愣了半天,這個變化很讓她感慨。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面前捧著書的孩子們還等著,忙趕緊回答他們的問題,告訴他們那是由於空氣阻力與重力平衡的緣故;同時還許諾,如果以後有學習上的困難,可以隨時來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個孩子來找葉文潔,除了上次來過的三個外,其他四個都是從更遠的村鎮來的。第三次來找她的孩子是十五個,同來的還有一位鎮中學的老師,由於缺人,他物理、數學和化學都教,他來向葉文潔請教一些教學上的問題。這人已年過半百,滿臉風霜,在葉文潔面前手忙腳亂,書什麼的倒了一地。走出崗亭後,葉文浩聽到他對學生們說:“娃娃們,科學家,這可是正兒八經的科學家啊!”以後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來請教,有時來的人很多,崗亭裡站不下,經過基地負責安全警衛的領導同意,由哨兵帶著他們到食堂的飯廳裡,葉文潔就在那兒支起一塊小黑板給孩於們講課。

1976年的除夕夜,葉文浩下班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葉文潔回到自己的房間,這裡曾是她和楊衛寧的家,現在空蕩蕩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著她。外面的寒夜中,大興安嶺的寒風呼嘯著,風中隱隱傳來遠處齊家屯的鞭炮聲。孤寂像一隻巨掌壓著葉文潔,她覺得自己被越壓越小,最後縮到這個世界看不到的一個小角落去了……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開門後葉文潔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後有幾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風中搖曳著,舉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們臉凍得通紅,狗皮帽上有冰碴子,進屋後帶著一股寒氣。有兩個男孩子凍得最厲害,他們穿得很單薄,卻用兩件厚棉衣裹著一個什麼東西抱在懷裡,把棉衣打開來,是一個大瓷盆,裡面的酸菜豬肉餡餃子還冒著熱汽。

那一年,在向太陽發出信號八個月後,葉文潔臨產了,由於胎位不正,她的身體又很弱,基地衛生所沒有條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鎮醫院。

這竟是葉文潔的一個鬼門關,她遇到了難產,在劇痛和大出血後陷人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個灼熱刺眼的太陽圍繞著她緩緩轉動,殘酷地炙烤著她。這情景持續了很長時間後,她在朦朧中想到,這可能就是她永恆的歸宿了,這就是她的地獄,三個太陽構成的地獄之火將永遠灼燒著她,這是她因那個超級背叛受到的懲罰。她陷入強烈的恐懼中,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孩子——孩子還在腹中嗎?還是隨著她來到這地獄中蒙受永恆的痛苦?不知過了多久,三個太陽漸漸後退了,退到一定距離後突然縮小,變成了晶瑩的飛星,周圍涼爽了,痛疼也在減輕,她終於醒了過來。

葉文潔聽到耳邊的一聲啼哭,她吃力地轉過臉,看到了嬰兒粉嘟嘟、濕乎乎的小瞼兒。

醫生告訴葉文潔,她出血達兩千多毫升,齊家屯的幾十位農民來給她獻血,他們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輔導過,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聽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說起過她,要不是他們的話,她死定了。

以後的日子成了問題,葉文潔產後虛弱,在基地自己帶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無親無故。這時,齊家屯的一對老兩口來找基地領導,說他們可以把葉文潔和孩子帶回家去照顧。男的原來是個獵戶,也采些藥材,後來周圍的林子越來越少,就種地了,但人們還是叫他齊獵頭兒。他們有兩兒兩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個兒子在外地當兵,另一個成家後與他們一起過,兒媳婦也是剛生了娃。葉文潔這時還沒有平反,基地領導很是為難,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就讓他們用雪橇把葉文潔從鎮醫院接回了家。

葉文潔在這個大興安嶺的農家住了半年多,她產後虛弱,沒有奶水,這期間,楊冬吃著百家奶長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齊獵頭兒的兒媳婦,叫大風,這個健壯的東北妮子,每天吃著高粱米大渣子,同時奶兩個娃,奶水還是旺旺的。屯子裡其他處於哺乳期的媳婦們也都來喂楊冬,她們很喜歡她,說這娃兒有她**靈氣兒。漸漸地,齊獵頭兒家成了屯裡女人們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閨女,沒事兒都愛向這兒跑,她們對葉文潔充滿了羡慕和好奇,她也發現自己與她們有很多女人間的話可談。記不清有多少個晴朗的日子,葉文潔抱著楊冬同屯子裡的女人們坐在白樺樹柱圍成的院子裡,旁邊有玩耍的孩子和懶洋洋的大黑狗,溫暖的陽光擁抱著這一切。她每次都特別注意看那幾個舉著銅煙袋鍋兒的,她們嘴裡悠然吐出的煙浸滿了陽光,同她們那豐滿肌膚上的汗毛一樣,發出銀亮的柔光。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將長長的白鋼煙鍋遞給她,讓她“解解乏”,她只抽了兩口,就被沖得頭暈腦漲,讓她們笑了好幾天。

同男人們葉文潔倒是沒什麼話說,他們每天關心的事兒她也聽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著政策松下來種些人參,但又不太敢幹。他們對葉文潔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禮。她最初對此沒有在意,但日子長了後,當她看到那些漢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裡的寡婦打情罵俏時,說出那些讓她聽半句都臉紅的話,才感到這種敬重的珍貴。隔三差五,他們總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雞什麼的送到齊獵頭兒家,還給楊冬帶來許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樸的玩具。

在葉文潔的記憶中,這段日子不像是屬於自己的,仿佛是某片從別的人生中飄落的片斷,像一片羽毛般飛人自己的生活。這段記憶被濃縮成一幅幅歐洲古典油畫,很奇怪,不是中國畫,就是油畫,中國畫上空白太多,但齊家屯的生活是沒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畫那樣,充滿著濃郁得化不開的色彩。一切都是濃烈和溫熱的:鋪著厚厚烏拉草的火坑、銅煙鍋裡的關東煙和莫合煙、厚實的高粱飯、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這一切,又都在寧靜與平和中流逝著,像電子邊上的小溪一樣。

最令葉文潔難忘的是那些夜晚。齊獵頭兒的兒子到城裡賣蘑菇去了,他是屯裡第一個外出掙錢的人,她就和大鳳住在一起。這時齊家屯還沒通電,每天晚上,她們倆守在一盞油燈旁,葉文潔看書,大鳳做針線活。葉文潔總是不自覺地將書和眼睛湊近油燈,常常劉海被烤得吱啦一下,這時她倆就抬頭相視而笑。大鳳從來沒出過這事兒,她的眼神極好,借著炭火的光也能幹細活兒。兩個不到半周歲的孩子睡在她身邊的炕上,他們的睡相令人陶醉,屋裡能聽到的,只有他們均勻的呼吸聲。葉文潔最初睡不慣火炕,總是上火,後來習慣了,睡夢中,她常常感覺自己變成了嬰兒,躺在一個人溫暖的懷抱裡,這感覺是那麼真切,她幾次醒後都淚流滿面——但那個人不是父親和母親,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誰。

有一次,她放下書,看到大風把納著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著燈花。發現葉文潔在看自己,大風突然問:

“姐,你說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會掉下來呢?”

葉文潔細看大鳳,油燈是一位卓越的畫家,創作了這幅凝重色調中又帶著明快的古典油畫:大鳳披著棉襖,紅肚兜和一條圓潤的胳膊露出來,油燈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塗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將其餘部分高明地隱沒於黑暗中。背景也隱去了,一切都淹沒於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細看還是能看到一片暗紅的光暈,這光暈不是來自油燈,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來的,可以看到,外面的嚴寒已開始用屋裡溫暖的濕汽在窗戶上雕出美麗的冰紋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來嗎?” 葉文潔輕輕地問。

大風笑著搖搖頭:“怕啥呢?它們那麼小。”

葉文潔終於還是沒有做出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的回答,她只是說:“它們都很遠很遠,掉不下來的。”

大鳳對這回答已經很滿意,又埋頭做起針線活兒來。但葉文法卻心緒起伏,她放下書,躺到溫暖的炕面上,微閉著雙眼,在想像中隱去這間小屋周圍的整個字宙,就像油燈將小屋中的大部分隱沒於黑暗中一樣。然後,她將大鳳心中的宇宙置換過來。這時,夜空是一個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鑲著無數的星星,晶瑩地發著銀光,每個都不比床邊舊木桌上的那面圓鏡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個方向延伸到很遠很遠,但總是有邊的。這個大平面上佈滿了大興安嶺這樣的山脈,也佈滿了森林,林間點綴著一個個像齊家屯一樣的村莊……這個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適,漸漸地這宇宙由想像變成了夢鄉。

在這個大興安嶺深處的小山村裡,葉文潔心中的什麼東西漸漸融化了,在她心靈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楊冬出生後,在紅岸基地,時間在緊張和平靜中又過去了兩年多。這時,葉文潔接到了通知,她和父親的案件都被徹底平反;不久之後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說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與信同來的還有一大筆匯款,這是父親落實政策後補發的工資。在基地會議上,領導終於稱她為葉文潔同志了。

葉文潔很平靜地面對這一切,沒有激動和興奮。她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寧願一直在僻靜的紅岸基地待下去,但為了孩子的教育,她還是離開了本以為要度過一生的紅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葉文潔充滿了春天的感覺,“文革”的嚴冬確實結束了,一切都在復蘇之中。雖然浩劫剛剛結束,舉目望去一片廢墟,無數人在默默地舔著自己的傷口,但在人們眼中,未來新生活的曙光已經顯現。大學中出現了帶著孩子的學生,書店中文學名著被搶購一空,工廠中的技術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學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層神聖的光環。科學和技術一時成了打開未來之門的唯一鑰匙,人們像小學生那樣真誠地接近科學,他們的奮鬥雖是天真的,但也是腳踏實地的。在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上,郭沫若宣佈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這是瘋狂的終結嗎?科學和理智開始回歸了?葉文潔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直到離開紅岸基地,葉文潔再也沒有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個世界對她那條資訊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況她離開了基地後,已經不具備接收外星回信的條件了。

那件事實在太重大了,卻由她一個人靜悄悄地做完,這就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虛幻感越來越強烈,那件事越來越像自己的幻覺,像一場夢。太陽真的能夠放大電波嗎?她真的把太陽作為天線,向宇宙中發射過人類文明的資訊嗎?真的收到過外星文明的資訊嗎?她背叛整個人類文明的那個血色清晨真的存在過?還有那一次謀殺……

葉文潔試著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過去——她竟然幾乎成功了,一種奇怪的自我保護本能使她不再回憶往事,不再想起她與外星文明曾經有過的聯繫,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回到母校一段時間後,葉文潔帶著冬冬去了母親紹琳那裡。丈夫慘死後,紹琳很快從精神錯亂中恢復過來,繼續在政治夾縫中求生存。她緊跟形勢高喊口號,終於得到了一點報償,在後來的“複課鬧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講臺。但這時,紹琳卻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與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幹結了婚,當時那名高幹還在幹校住 “牛棚”勞改中。對此紹琳有自己的深思熟慮,她心裡清楚,社會上的混亂不可能長久,目前這幫奪權的年輕造反派根本沒有管理國家的經驗,現在靠邊站和受迫害的這批老幹部遲早還是要上臺執政的。後來的事實證明她這次賭博是正確的,“文革”還沒有結束,她的丈夫已經部分恢復了職位,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級。紹琳憑著這個背景,在這知識份子重新得到禮遇的時候,很快青雲直上。在成為科學院學部委員之後,她很聰明地調離了原來的學校,很快升為另一所名牌大學的副校長。

葉文潔見到的母親,是一位保養得很好的知識女性形象,絲毫沒有過去受磨難的痕跡。她熱情地接待了葉文潔母女,關切地詢問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驚歎冬冬是多麼的聰明可愛,細緻人微地對做飯的保姆交待葉文潔喜歡吃的菜……這一切都做得那麼得體,那麼熟練,那麼恰到好 處。但葉文潔清楚地感覺到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小心地避開敏感的話題,沒有談到葉文潔的父親。

晚飯後,紹琳和丈夫送葉文潔和孩子走了很遠,副部長說要和葉文潔說句話,紹琳就先回去了。這時,副部長的臉色一瞬間由溫暖的微笑變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煩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說:

“以後歡迎你帶孩子常來,但有一條,不要來追究歷史舊賬。對於你父親的死,你母親沒有責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親這個人,對自己那些信念的執著有些變態了,一條道走到黑,拋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讓你們母女受了這麼多的苦。”

“您沒資格談我的父親,” 葉文潔氣憤地說,“這是我和母親間的事,與別人無關。”

“確實與我無關,”紹琳的丈夫冷冷地點點頭,“我是在轉達你母親的意思。”

葉文潔回頭看,在那座帶院子的高幹小樓上,紹琳正撩開窗簾的一角向這邊偷窺。葉文潔無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文潔多方查訪當年打死父親的那四個紅衛兵,居然查到了她們中的三個。這三個人都是返城知青,現在她們都沒有工作。葉文潔得知她們的地址後,分別給她們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約她們到當年父親遇害的操場上談談。

葉文潔並沒有什麼復仇的打算。在紅岸基地的那個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們在內的全人類複了仇,她只想聽到這些兇手的懺悔,看到哪怕是一點點人性的複歸。

這天下午下課後,葉文浩在操場上等著她們。她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幾乎肯定她們是不會來的,但在約定的時間,三個老紅衛兵來了。

葉文潔遠遠就認出了那三個人,因為她們都穿著現在已經很少見的綠軍裝。走近後,她發現這很可能就是她們當年在批判會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發白,有顯眼的補丁。但除此 以外,這三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與當年那三名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已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從她們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顯然還有更多的東西。葉文潔的第一印象就是,與當年的整齊劃一相比,她們之間的差異變大了。其中的一人變得很瘦小,當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彎,頭髮發黃,已顯出一絲老態;另一位卻變得十分粗壯,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體上扣不上扣子,她頭髮蓬亂,臉黑黑的,顯然已被艱難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緻,只剩下粗魯和麻木了;第三個女人身上倒還有些年輕時的影子,但她的一隻袖管是空的,走路時蕩來蕩去。

三個老紅衛兵走到葉文潔面前,面對著她站成了一排—一當年,她們也是這樣面對葉哲泰的——試圖再現那早已忘卻的尊嚴,但她們當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顯然已蕩然無存。瘦小女人的臉上有一種老鼠的表情,粗壯女人的臉上只有麻木,獨臂女人的兩眼望著天空。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粗壯女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面,過去的事情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瘦小女人說,她的聲音尖尖的,仿佛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精神上。”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仔悔了?”粗壯女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女M。

粗壯女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簽過名,從大串聯、大檢閱到大武鬥,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動’、‘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鬥隊’和 東方紅’,我們經歷過紅衛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女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鬥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 ‘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沖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只手被坦克輪子壓碎了,當時血肉和骨頭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 歲啊。”
“後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粗壯女人揚起雙手說,“我0]四個,兩個去了陝西,兩個去 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 意氣風發呢,可日子久了,幹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衣服都洗不動;躺在漏雨的草屋裡,聽著遠處的狼叫,慢慢從夢裡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僻壤裡,真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啊。”

獨臂女人呆呆地看著地面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兵戰友,或是武鬥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塵上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粗壯女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抽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女孩兒,在黃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隊裡的羊沖走幾隻,隊支書就沖知青們喊:革命小將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於是,紅靜就和另外三個知青跳下河去撈羊,那時還是淩汛,水面上還浮著一層冰呢!四個人全死了,誰知是淹死的還是凍死的。見到他們屍首的時候……我……我他媽說不下去了……”她捂著臉哭了起來。

瘦小女人流著淚長歎一聲:“後來回城了,可回來又怎麼樣呢?還是一無所有,回來的知青日子都不好過,而我們這樣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前途,什麼都沒有了。”

葉文潔徹底無語了。

獨臂女人說:“最近有一部電影,叫 《楓》,不知你看過沒有?結尾處,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死於武鬥的紅衛兵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除他們是什麼?大人說:是歷史。”

“聽到了嗎?是歷史!是歷史了!”粗壯女人興奮地對葉文潔揮著一隻大手說,“現在是新時期了,誰還會記得我們,拿咱們當回事兒?大家很快就會忘乾淨的I”

三個老紅衛兵走了,把葉文潔一個人留在操場上,十多年前那個陰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這樣孤獨地站在這裡,看著死去的父親。那個老紅衛兵最後的一句話在她腦海中不停地迴響著……

夕陽給葉文潔瘦弱的身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在她的心靈中,對社會剛剛出現的一點希望像烈 日下的露水般蒸發了,對自己已經做出的超級背叛的那一絲懷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宇宙間更 高等的文明引人人類世界,終於成為葉文潔堅定不移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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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伊文斯

回到大學半年後,葉文潔就承擔了一個重大課題:一個大型射電天文觀測基地的設計。不久,她就同課題組一起外出為基地選址。最初的考慮是純技術上的,與傳統的天文觀測不同,射電天文對大氣品質和可見光干擾的要求不高,但要儘量避免非可見光頻段的電磁干擾。他們跑了許多地方,最後選擇了一個電磁環境最優的地點,這是西北的一個偏僻山區。

這裡的黃土山上幾乎沒什麼植被,水土流失產生的裂谷使山地遠遠看去像老人佈滿皺紋的面孔。在初步選定了幾個建網站後,課題組在一個大部分民屋都是窯洞的村莊旁停留休整,村裡的生產隊長似乎認定葉文潔是個有學問的人,就問她是否會講外國話——她問是哪國話,隊長說不知道——要是會講,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來,隊裡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葉文潔很驚奇。

“俺們也不知道那個外國人的名字,都那麼叫他。,,

“他給你們看病嗎?”

“不,他在後山上種樹,已經種了快三年了。”

“種樹?幹什麼?”

“他說是為了養鳥,一種照他的說法快要絕種的鳥。”

葉文潔和同事們都很驚奇,就請隊長帶他們去看看。沿著山路登上了一個小山頂後,隊長指給他們看,葉文潔眼前一亮——看到這貧瘠的黃土山之間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綠樹林覆蓋,像是無意中滴到一塊泛黃的破舊畫布上的一小片鮮豔的綠油彩。

葉文潔一行很快見到了那個外國人,除了他的金髮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經破舊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與當地勞作一生的農民已經沒什麼兩樣,甚至連他的皮膚也被曬成了當地人一樣的黃黑。他對來訪者似乎興趣不大,自我介紹叫麥克•伊文斯,沒說自己的國籍,但他的英語帶有很明顯的美國口音。他住在林邊兩間簡陋的土坯房中,房裡堆滿了植樹工具:鋤頭、鐵鍁和修剪樹枝用的條鋸等,都是當地很粗笨的那種。酉北的沙塵在那張簡陋的床和幾件簡單的炊具上落了一層,床上堆了許多書籍,大都是生物學方面的,葉文潔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能看到的現代化的玩意兒就是一台小收音機,裡面的五號電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節一號電池,還有一架舊望遠鏡。伊文斯說,很抱歉不能請他們喝什麼,咖啡早就沒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個杯子。

“您在這裡到底做什麼呢?”葉文潔的一個同事問。

‘當救世主。”

“救……救當地人嗎?這裡的生態環境確實是……,,

“你們怎麼都這樣?!”伊文斯突然爆發出一股莫名的怒氣,“難道只有拯救人類才稱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別的物種就是一件小事?是誰給了人類這種尊貴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實上他什1現在過得比應得的好多了。”

“聽說你在救一種鳥?”

“是的,一種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個亞種,學名很長我就不說了。每年春天,它們沿著遠古形成的固定遷徙路線從南方返回時,只能把這一帶作為目的地,但這裡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們已經找不到可以築巢和生活的樹叢了。當我在這裡發現它們時,這個種群的數量已不足萬隻,這樣下去五年內這個物種就會滅絕。現在,我種的這片樹林給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個落腳點,種群數量已經開始回升,當然,我還要種更多的樹,擴大這個伊甸園的面積。”

伊文斯讓葉文潔他們拿著望遠鏡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樹叢中看到了幾隻黑灰色的鳥兒出沒。

“很不起眼,是嗎?它們當然沒有大熊貓那樣弓;人注目,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不為注意的物種滅絕。”

“這些樹都是你一個人種的嗎?”

“大部分是,開始時我也雇當地人來幹,可很快沒有那麼多錢了,樹苗和引水什麼的都很花錢……可你們知道嗎?我父親是億萬富翁,他是一個跨國石油公司的總裁,但他不再給我錢,我也不想用他的錢了。”

伊文斯的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公司的一艘三萬噸級的油輪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觸礁,兩萬多噸的原油泄人海中。當時,我們一家正在距事故發生海域不遠處的度假別墅中。父親得知這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責任和減小自己公司的損失。那天下午,我來到了那片地獄般的海岸,看到大海已變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壓迫下變得平滑而無力;海灘也被一層黑油覆蓋。我和一些志願者就在這黑灘上尋找那些還活著的海鳥,它們在油污中掙扎著,一個個像是用瀝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還能證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後還常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我們把那些海鳥浸泡在洗滌液中,想把它們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難,油漿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來……傍晚,那些海鳥大部分還是死了。當時我渾身油污地癱坐在黑色的海灘上,看著夕陽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他問我是否記得那副小恐龍骨架。我當然記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發現的,很完整,父親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安放到外公的莊園裡。父親接著說:麥克,我給你講過恐龍是怎樣滅絕的,一顆小行星撞擊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後陷人漫長的黑暗與寒冷……那天夜裡你被噩夢嚇醒了,你說夢中自己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時代。現在我要告訴你當時想說但沒說出來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堊紀晚期,那是你的幸運,因為我們的時代更恐怖,現在,地球生命物種的滅絕速度,比白堊紀晚期要快得多,現在才是真正的大滅絕時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這些算不了什麼,這不過是一個大過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我們可以沒有海鳥,但不能沒有石油,你能想像沒有石油是什麼樣子嗎?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那輛漂亮的法拉利,我許諾你十五歲以後能開它,可如果沒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廢鐵,你永遠開不了;現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專機越過大洋也就十幾個小時,可要是沒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顛簸一個月……這就是文明的遊戲規則,首先要保證人類的生存和他們舒適的生活,其餘都是第二位的。

“父親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終也沒有使我成為他希望的人。在往後的日子中,那些瀕死的海鳥眼睛一直在背後盯著我,決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歲的生日時,父親問我將來的打算,我說沒什麼,我只想當個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偉,只是想拯救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它可以是一種不漂亮的鳥,一種灰乎乎的蝴蝶,或是一種最不起眼的小甲蟲。後來我去學習生物學,成為一個鳥類與昆蟲學家。在我看來自己的理想很偉大,拯救一種鳥或昆蟲與拯救人類沒有區別,生命是平等的,這就是物種共產主義的基本綱領。”

“什麼?”葉文潔—時沒有聽清那個詞。

“物種共產主義,這是我創立的一個學說,也可以說是一個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種,生來平等。”

“這只是一個理想,不現實。農作物也是物種,人類只要生存下去,這種平等就不可能實現。”

“在遙遠的過去,領主對奴隸也有過這種想法。不要忘了技術,總有一天,人類能夠合成糧食,而早在那之前,我們就應該做好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其實,物種共產主義是《人權宣言》的自然延續,法國大革命二百年了,我們居然還沒邁出這一步,可見人類的自私和虛偽。”

“你還打算在這裡待多長時間呢?”

“不知道,做一個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這感覺很美,很妙。當然,我不指望你們。”

伊文斯說完這話,突然又變得談興索然,說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鐵鍬和一把鋸離開了。道別時,他多看了葉文潔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麼u的東西。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回去的路上,葉文潔的一個同事背誦了《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他感歎道。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自己的贊同和感概,葉文潔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他這樣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的。”

當然,沒人理解她話裡的真正含義。

課題組負責人將話題轉到工作上,“我覺得這個站址不行,領導也不會批的。”

“為什麼?在我們的四個站址方案中,這裡的電磁環境可是最好的。”

“人文環境呢?同志,不要只想著技術方面,看這裡窮的,知道嗎?窮山惡水出刁民,將來與地方上的關係怕有很大麻煩,說不定,基地會成了這兒的唐僧肉。”

這個選址果然沒被批准,原因就如負責人所說。

三年過去了,葉文潔再也沒有伊文斯的消息。

這年春季的一天,葉文潔突然收到了一張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來的,上面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到這裡來,告訴我怎麼活下去。

葉文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換乘幾個小時的汽車,來到了那個偏僻的西北山村。

當她登上那座小山頂時,立刻看到了那片樹林,面積與三年前差不多,但由於樹木的成長,看上去密了許多。不過,葉文潔很快發現,這片林子的面積曾經擴大了許多,但現在,擴大的部分已被砍伐了——砍伐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在林子的各個方向都有樹木不斷地倒下,整個林子像一片被許多隻蚜蟲蠶食的綠葉,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消失。砍樹的村民來自附近的兩個村子,他們用斧子和板鋸把那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小樹一棵棵地放倒,然後用拖拉機和牛車運下山去。砍樹的 很多,不斷有激烈的爭執發生。

小樹的倒下沒有什麼巨大的聲響,也聽不到油鋸的轟鳴,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還是讓葉文潔心頭一緊。

有人向她打招呼,是那個生產隊長,現在的村長,他認出了葉文潔。當她問他為什麼砍林子 的時候,他說:“這片林子嘛,不受法律保護 的。”

“怎麼能這麼說?《森林法》不是剛剛頒佈 嗎?”

“可白求恩在這幾種樹經過誰批准了?外國 人擅自到中國的山坡上種樹,受哪門子法律保 護?”

“這說法不對的。他在荒山上種,又沒有占 耕地,再說,他當初種的時候你們也沒有說什 麼。”

“是啊,後來縣裡還給了他一個造林模範 呢。本來村裡是想過幾年再收林子的,豬養肥了 再殺嘛,可南拉村的人等不及來砍了,我們不動 手也沒份兒了。”

“你們馬上停下來!我要到政府部門去反映 這事!

“不用了,”村長點上一支煙,指指遠方正 在裝樹木的一輛大貨車,“看那車,就是縣林業 局副局長的,還有鎮派出所什麼的,木頭數他們拉走得最多!我說過,這林子沒名沒份的,不受保護,你到哪兒找都沒用;再說,葉同志,你不是大學教授嗎?這和你有嘛關係?”

那兩間土坯房還是原樣,但伊文斯不在裡面,葉文潔在樹林裡找到了他,他正拿著一把斧子一心一意地修剪樹枝,顯然已經幹了很久,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不管有沒有意義,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會崩潰的。”伊文斯說,熟練地砍下一條歪枝。

“我們一起去縣裡找政府,不行就去省城,總會有人制止他們的。”葉文潔關切地看著他。

伊文斯停下來,用很驚奇的目光看著葉文潔,夕陽透過重重林木照進來,在他的眸子中閃亮。‘’葉,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這片樹林?”他笑著搖搖頭,扔下了手中的斧子,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我現在要想制止他們,輕而易舉。”他把一隻空的工具袋放到地上,示意葉文潔坐下,接著說,“我剛從美國回來,父親在兩個月前去世,我繼承了他的大部分遺產。哥哥和姐姐只各得了五百萬。這讓我很意外,真的沒想到他最後能對我這樣,也許,他在內心深處還是看重我的,或者,看重我的理想。不把不動產算在內,知道我現在能支配的錢有多少嗎?大約四十五億美元。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們停止砍樹,然後讓他們種樹,讓我們目力所及的黃土山都被這樣的速生林覆蓋,很容易,但有什麼意義呢?你看到的一切可以歸結為貧窮,但富裕的國家又怎麼樣?他們營造自己的優美環境,卻把重污染工業向窮國轉移,你可能知道,美國政府剛剛拒絕簽署京都議定書……整個人類本質上都一樣,只要文明像這樣發展,我想拯救的這種燕子,還有其他的燕子,遲早都會滅絕,只是時間問題。”

葉文潔默默地坐著,看著落日在小樹林中投出的一道道光線,聽著遠處砍伐的喧鬧,她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大興安嶺的森林中,那裡,她與另一個男人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嗎?”伊文斯接著說,“物種共產主義的思想萌芽在古代東方就出現了。”

“你指的是佛教?”

“是的,基督教只重視人,雖然所有物種都。被放人了諾亞方舟,但從來沒有給其他生命與人類同等的地位,而佛教是普度眾生的,所以我來到了東方。但……現在看來哪裡都—樣。”

“是啊,哪裡都一樣,人類都—樣。”

“現在我能做什麼?我生活的支柱在哪裡?我有四十五億美元和一家跨國石油公司,但這又算得了什麼?人類為了拯救瀕危的物種投人的錢!肯定超過了四百五十億,為拯救惡化的生態環境的投人也超過四千五百億,但有什麼用?文明仍按照自己的軌跡毀滅著地球上除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四十五億夠建造一艘航空母艦,但就是建造一千艘航母,也制止不了人類的瘋狂。”

“麥克,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人類文明已經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來改善了。”

“但人類之外還有別的力量嗎?上帝要是存在也早死了。”

‘有的,有別的力量。”

這時太陽已經落下山去,砍樹的人們收工了,樹林和周圍的黃土坡籠罩在一片寂靜中。葉文潔向伊文斯完整地進述了紅岸和三體世界的事,伊文斯靜靜地聽著,同時聆聽的,似乎還有暮色中的樹林和它周圍的黃土高原。當葉文潔講完時,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在林間投下斑斑光影。

伊文斯說:“我現在還不能相信你說的,畢竟太神奇了,幸運的是,我有力量去證實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向葉文潔伸出手去,說出了以後地球三體組織接納新成員時必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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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6 pm

28.第2紅岸基地

又是三年過去了,伊文斯銷聲匿跡,沒有任何消息。葉文潔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世界的某處證實自己講述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將如何證實。即使在宇宙尺度上是近在咫尺的四光年,對脆弱的生命來說也是不可想像的遙遠,在這太空的江之頭和江之尾,任何聯繫都細若遊絲。

這年的冬天,葉文潔突然接到了西歐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學邀請,請她去做為期半年的訪問學者。到達倫敦西斯羅機場後,有一個年輕人來接她,他們沒有走出機場大廳,而是返回了停機坪。在那裡,年輕人帶她登上了一架直升機。當直升機轟鳴著飛上英倫霧濛濛的天空時,仿佛時光倒流,葉文潔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識。她多年前第一次乘直升機,經歷了一次命運的轉折,這次命運又會將她帶向何方?

“我們去第二紅岸基地。”年輕人說。

直升機越過了海岸線,向大西洋深處飛去。在海上飛行了約半小時,直升機向下方的一艘巨輪降落。葉文潔第一眼看到巨輪時,就想起了雷達峰,這時她才想到那山峰的形狀真的像一艘巨船,周圍的大西洋像是大興安嶺的森林,但真正讓她聯想到紅岸基地的是巨輪中都豎立著的那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線,它像巨輪的一面圓形的大帆。這艘巨輪是由一艘六萬噸級的油輪改建的,像一座浮動的鋼鐵小島。伊文斯將他的基地建在船上,也許是為了時刻處於最佳監聽和發射方位,也許是為了躲避什麼。後來她知道,這艘巨輪叫“審判日”號。

葉文潔走下直升機,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轟鳴聲,那是巨型天線在海風中發出的,這聲音把她的感覺更深地拉回了過去。天線下麵寬闊的甲板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近兩千人。伊文斯走上前,莊重地對葉文潔說:“按照你給定的頻率和方位,我們收到了三體世界的資訊,你所說的一切都證實了。”

葉文潔平靜地點點頭。

“偉大的三體艦隊已經啟航,目標是太陽 系,將在四百五十年後到達。”

葉文潔臉上仍是一片平靜,現在,沒有什麼 能使她震驚了。

伊文斯指著身後密密的人群說:“你現在看 到的,是地球三體組織的首批成員,我們的理想 是請三體文明改造人類文明,遏制人類的瘋狂和 邪惡,讓地球再次成為一個和諧繁榮、沒有罪惡 的世界。認同我們理想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組 織在急劇擴大中,成員遍佈整個世界。”

“我能做什麼?”葉文潔輕聲地問。

“您將成為地球三體運動的最高統帥,地球三體戰士都認同您的資格!”

葉文潔沉默了幾秒鐘,緩緩地點點頭,“我盡力而為。”

伊文斯高舉一隻拳頭,對著人群喊道:“消滅人類暴政!”

和著濤聲與天線在風中的轟鳴,三體戰士們齊聲高呼:“世界屬於三體!”

這—天,被公認為地球三體運動的誕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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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07 pm

29.地球三體運動

竟然有這麼多的人對人類文明徹底絕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種,甚至將消滅包括自己和子孫在內的人類作為最高理想,這是地球三體運動最令人震驚之處。

地球三體叛軍被稱為精神貴族組織,其成員多來自高級知識階層,也有相當一部分政界和經濟界的精英。三體組織也曾試圖在普通民眾中發展成員,但這些努力都告失敗。對於人類的負面,普通人並沒有高級知識階層那樣全面深刻的認知;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的思想受現代科學和哲學影響較少,對自己所屬物種本能的認同感仍占強勢地位,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背叛,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但知識精英們則不同,他們中相當多的人早已站在人類之外思考問題了。人類文明,終於在自己的內部孕育出了強大的異化力量。

三體叛軍發展的速度固然驚人,但僅憑人數還不能衡量其力量,因為它的組織成員大部分處於社會的高層位置,有很大的權力和影響力。

作為地球三體叛軍的最高統帥,葉文潔只是 一名精神領袖,並不參與組織的具體運作,她不 知道後來變得十分龐大的三體叛軍是如何發展起 來的,甚至不知道組織的具體人數。

對於地球三體叛軍,各國政府一直沒有給予 足夠的重視。為了迅速擴大,這個組織幾乎是在 半公開地活動,他們知道,有一樣東西會成為他 們的天然保護,那就是政府的保守和貧乏的想像 力。在掌握國家力量的相關部門中,沒有人相信 他們說的那一套,只是將他們作為一般的胡言亂 語的激進組織,由於其成員層次之高,各國政府對待這個組織一直小心翼翼。直到三體叛軍開始發展自己的武裝力量,一些國家的安全機構才注意到它,進而發現該組織非同尋常;至於開始對其進行有效打擊,只是近兩年的事。

地球三體叛軍並非鐵板一塊,它的內部有著複雜的派別和分支,主要分為兩部分: *降臨派:這是三體叛軍最本原最純粹的一脈,主要由伊文斯物種共產主義的信奉者組成。他們對人類本性都已徹底絕望,這種絕望最初來源於現代文明導致的地球物種大滅絕,伊文斯就是其典型代表。後來,降臨派對人類的憎恨開始有了不同的出發點,並非只局限於環保和戰爭等,有些上升到了相當抽象的哲學高度。與後來人們的想像不同,這些人大都是現實主義者,對於他們為之服務的外星文明也並未抱太多的期望,他們的背叛只源於對人類的絕望和仇恨,麥克•伊文斯的一句話已成為降臨派的座右銘:我們不知道外星文明是什麼樣子,但知道人類。

拯救派:這是在三體叛軍出現相當長的時間後才產生的一個派別,它本質上是一個宗教團體,由三體教的教徒組成。

人類之外的另一個文明,對於高級知識階層無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並使他們極易對其產生種種美好的幻想。對於人類這樣一個幼稚的文明,更高等的異種文明產生的吸引力幾乎是不可抗拒的。有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人類文明一直是一個孤獨行走於宇宙荒漠中的不諳世事的少年,現在她(他)知道了另一個異性的存在,雖然看不到他(她)的面容和身影,但知道他(她)就在遠方,對他(她)的美好想像便如同野火般蔓延。漸漸地,隨著對那個遙遠文明的想像越來越豐富,拯救派在精神上對三體文明產生了宗教感情,人馬座三星成了太空中的奧林匹斯山,那是神的住所,三體教由此誕生。與人類的其他宗教不同,三體教崇拜著一個真實存在的物件;與其他宗教相反,處於危難中的是主,而負有拯救責任的是信徒。

向社會傳播三體文化的途徑主要是通過《三體》遊戲。三體叛軍投入巨大的力量開發這款規模龐大的遊戲軟體,最初的目的,M是三體教的一種傳教手段;二是想通過它將一直局限於高知階層的三體叛軍的觸角伸向社會的最基層,為組織招募處於社會中下層的更年輕的成員。遊戲通過一層貌似人類社會和歷史的外殼,演繹三體世界的歷史和文化,這樣可以避免人門者的陌生感。當遊戲玩家深人到一定程度並感受三體文明的魅力後,三體組織將直接與其聯繫,考察其思想傾向,最終將合格者招募為地球三體叛軍成員。但《三體》遊戲在社會上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玩這個遊戲需要層次很高的知識背景和深刻的思想,年輕的玩家們沒有能力和耐心去透過它那看似平常的表層,發現其震撼人心的內幕。真正被它所吸引的,大多還是高知階層的人。

拯救派後來加人的成員,大多都是通過《三體》遊戲認識三體文明,最終投身於地球三體叛軍的,可以說,《三體》遊戲是拯救派的搖籃。

拯救派在對三體文明抱有宗教感情的同時,對於人類文明的態度遠沒有降臨派那樣極端,他們的最終理想就是拯救主。為了使主生存下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人類世界。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認為,能夠使主在三個太陽的半人馬座星系生存下去,避免其對太陽系的人侵,是兩全其美的理想結局。他們天真地以為,解決物理上的三體問題就能達到這一目標,同時拯救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其實這一想法也未必天真,三體文明本身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裡也抱有這個想法,解決三體問題的努力貫穿于三體文明的幾百次輪回之中。拯救派中有較深物理學和數學背景的人,都有過解決三體問題的嘗試,即使在得知三體問題從數學本質上不可解後,仍然沒有停止努力,解決三體問題的努力已成為三體教的一種宗教儀式。雖然拯救派中不乏一流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但這種研究一直沒有重大成果,倒是像魏成這樣與三體叛軍和三體教無關的天才,無意中取得了令他們產生很大希望的突破。

降臨派和拯救派一直處於尖銳的對立狀態,降臨派認為,拯救派是對地球三體運動重大的威脅。這種看法也不是沒有道理,正是通過拯救派中一些有責任心的人士,各國政府才逐漸得知三體叛軍令人震驚的背景。兩派在組織中實力相當,雙方的武裝力量已經發展到兵戎相見的程度。葉文潔運用自己的威信極力彌合組織中的裂痕,但效果不大。

隨著三體運動的發展,三體叛軍中出現了第三個派別:倖存派。當人侵太陽系的外星艦隊的存在被確切證實後,在那場終極戰爭中倖存下來是人們最自然的願望。當然,戰爭是四百五十年之後的事了,與自己的此生無關,但很多人希望如果人類戰敗,自己在四個半世紀後的子孫能倖存下來。現在就為三體侵略者服務,顯然有利於這個目標的實現。與另外兩個主流派別比較,倖存派成員都來自較低的社會階層,且東方人(特別是中國人)居多,他們目前的數量還很少,但人數在急劇增長,在三體文化日益普及的未來,將會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人類文明自身缺陷產生的異化力量、對更高等文明的嚮往和崇拜、讓子孫在終極戰爭後倖存的強烈欲望,這三股強大的動力推動地球三體運動迅速發展,當它被察覺時,已成燎原之勢。

而這時,外星文明還遠在四光年之外的太空深處,與人類世界還隔著四個半世紀的漫漫航程,它們送到地球的,只有那一束電波。

比爾•馬修的“接觸符號”理論,得到了令人心悸的完美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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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2 pm

30.兩個質子

審問者:現在開始今天的調查。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樣配合。

葉文潔:我知道的你們都知道了,有許多事情反而需要你來告訴我。

審問者:不是這樣,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在三體世界發往地球的資訊中,降臨派所截留的那部分內容是什麼?

葉文潔:不知道,他們的組織很嚴密,我只知道他們截留了資訊。

審問者:我們換個話題:在與三體世界的通訊被降臨派壟斷之後,你是否建立了第三紅岸基地?

葉文潔:有這個計畫,但只完成了接收部分,然後建設停止,設備和基地也都拆除了。

審問者:為什麼?

葉文潔:因為半人馬座三星方向已沒有任何資訊傳來,在所有頻段上都沒有。我想你們已經證實了這個。

審問者:是的,這就是說,至少在四年前,三體世界已經停止了與地球的聯繫,這也就使得那批被降臨派截留的資訊更加重要。

葉文潔:是的,在這方面我真沒什麼可說的了。

審問者:(停頓幾秒鐘)那我們找一個可談的話題吧:麥克•伊文斯欺騙了你,是嗎?

葉文治:可以這麼說。他從來沒有向我袒露過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想法,只是表達了自己對地球其他物種的使命感。我沒有想到由這種使命產生的對人類的憎恨已發展到這種極端的程度,以至於他把毀滅人類文明作為自己的最終理想。

審問者:看看地球三體組織現在的局面:降臨派要借助外星力量毀滅人類,拯救派把外星文明當神來崇拜,倖存派的理想是以出賣同胞來苟且偷生,所有這些都與你借助外星文明改造人類的理想不一致。

葉文潔:我點燃了火,卻控制不了它。

審問者:你有在三體組織內部消滅降臨派的計畫,並開始對降臨派採取行動。但“審判日”號是降臨派的核心基地和指揮中心,伊文斯等降臨派的核心人物常駐其上,你們為什麼不首先攻擊這艘巨輪呢?拯救派的武裝力量大部分忠於你,是有能力擊沉甚至佔領它的。

葉文潔:為了被截留的主的資訊。那些資訊都存貯在第二紅岸基地,也就是“審判日”號的某台電腦上,如果攻擊那艘船,降臨派就會在他們認為危急的時刻刪除所有資訊,那些資訊太重要了,我們不能失去它。對於拯救派而言,資訊的丟失如 同基督教丟失了聖經、伊斯蘭教丟失了古蘭經。我 想,你們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降臨派把主的資訊 當“人質”,這就是“審判日”號現在仍然存在的 原因。

審問者:這方面,你對我們有什麼建議嗎?

葉文治:沒有。

審問者:你把三體世界也稱為主,是否意味著 你對三體世界也產生了像拯救派那樣的宗教感情, 或者,你已經皈依了三體教?

葉文潔:沒有,只是習慣而已……我不想再談 這個問題了。

審問者:那我們回到被截留的資訊上來吧。也 許你真的不知道其詳細內容,但某些方面,某些大 概的東西,總有所聞吧?

葉文潔:可能只是些謠傳。

審問者:比如?

葉文潔:…

審問者:三體世界是否向降臨派傳授了某些高於人類現有科技水準的技術?

葉文潔:不太可能,因為那些技術很可能會落到你們手裡。

審問者: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迄今為止,三體世界發送到地球的只有電波嗎?

葉文潔:幾乎是的。

審問者:幾乎?

葉文治:現在這一輪三體文明,宇宙航行速度達到光速的十分之一,這個技術飛躍發生在幾十個地球年前,這之前他們的宇航速度一直徘徊在光速的幾千分之一,他們向地球發射的小型探測器,現在還沒走完半人馬座與太陽系之間的距離的百分之

審問者:這裡有一個問題:已經出發的三體艦隊如果以十分之一光速航行,四十年後就應該到達太陽系,但為什麼你們說需要四百年呢?

葉文潔:確實如此。由大型太空船組成的三體星際艦隊品質巨大,加速十分緩慢,十分之一光速只是它們能夠達到的最高速度,在這個速度上只能巡航很短的時間,就要開始減速。另外,三體飛船推進的動力是正反物質的湮滅,飛船前方有一個巨大的磁力場,形成一個漏斗形的磁罩,用於收集太空中的反物質粒子,這種收集過程十分緩慢,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得到供飛船進行一段時間加速的反物質數量,因此艦隊的加速是間斷進行的,很長時間的收集後才能進行一次。所以,三體艦隊到達太陽系所需的時間是小型探測器的十倍。

審問者:那你剛才說的“幾乎”是什麼意思?

葉文潔:關於宇宙航行的速度,我們是在一個限定範圍內討論的,離開了這個範圍,即使是落後的人類,也已經能將一些物質實體加速到接近光速了。

審問者(稍頓):你所指的限定範圍,是不是指宏觀範圍?在微觀上,人類已經可以使用高能加速器,將微觀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微觀粒子就是你說的那些物質實體吧?

葉文潔:您很聰明。

審問者(指指耳機):我背後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專家。

葉文活:是的,是微觀粒子。六年前,在遙遠的半人馬座星系,三體世界曾將兩個氫原子核加速到接近光速,並向太陽系發射,這兩個氫核,也就是質子,在兩年前到達了太陽系,然後到達了地球。

審問者:兩個質子?他們只送來了兩個質子?這幾乎等於什麼都沒送來嘛。

葉文潔(笑):您也說“幾乎” 了。三體世界只有這個能力,只能使質子這麼大小的東西接近光速,所以在四光年的距離上,他們只能送來兩個質子。

審問者:在宏觀世界,兩個質子就等於什麼都沒有——即使是一個細菌的一根毛發,也包含著幾十億個質子。這有什麼意義?

葉文治:它是一把鎖。

審問者:鎖?鎖什麼?

葉文潔:鎖死人類的科學,在三體艦隊到達前的四個半世紀,因為這兩個質子的存在,人類的科學將不可能有任何重大進展。據傳伊文斯說過這樣的話:兩個質子到達地球之日,就是人類科學死亡之時。

審問者:這未免太離奇了吧,怎麼做到呢?

葉文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三體文明眼中,我們可能連野蠻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堆蟲子。

汪淼和了儀走出作戰中心時已近午夜,他們剛剛監聽了上面的對話。

“你相信葉文潔說的嗎?”汪淼問。

“你呢,信嗎?”

“最近有些事情確實太不可思議了,但,用兩個質子鎖死全人類的科學?這也……”

“首先注意一點:三體文明從半人馬座三星向地球發射了兩個質子,竟都到達了地球!從四光年外?這也瞄得太准了,漫長的途中有數不清的干擾,星際塵埃什麼的,太陽系和地球都在運動中,這比從冥王星上開槍擊中這裡的一隻蚊子都準確,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射手O”

聽到“射手”一詞,汪淼的心不由緊了一下。“這說明什麼?”

“不知道。在你的印象中,質子、中子和電於這樣的微觀粒子,是個什麼樣子?”

“幾乎是一個點,當然這個點是有結構的。”

“很幸運,我印象中的圖像比你要真實些。”丁儀說著,把手中抽盡的煙蒂扔向遠處, “看那 什麼?”他指著落到地上的煙蒂問。

“香煙過濾嘴。”

“很好,從這個距離看那個小東西,是什麼e?”

“差不多也就是一個點。”

“對。”了儀走過去把過濾嘴拾起來,在汪淼眼皮底下將它撕開,露出裡面已由白變黃的海綿絲,汪淼聞到了一股焦油味。丁儀接著說, “你看,就這麼個小玩意兒,它的吸附面積如果展開來,有一間客廳那麼大。”他說著一揚手又將過濾嘴扔掉,“拍煙斗嗎?”

“我什麼煙都不抽了。”

“煙斗使用另一種更高級的過濾芯,三塊錢一個,直徑與香煙過濾嘴差不多,但比它長些,是一個裝著活性炭的小紙筒,把裡面的活性炭倒出來,也就是一小撮像老鼠屎似的黑炭粒,但它們內部微孔構成的吸附面積,展開來有一個網球場這麼大,這就是活性炭具有超強吸附性的原因。”

“你想說什麼?”汪淼很注意地聽著。

“過濾嘴中的海綿或活性炭是三維體,它們的吸附面則是二維的,由此可見,一個微小的高維結構可以存貯何等巨量的低維結構。但在宏觀世界,高維空間對低維空間的容納也就到此為止 了,因為上帝很吝嗇,在創世大爆炸中只給了宏觀宇宙三個維度。但這不等於更高的維度不存在,有多達八個維度被禁煙在微觀中,加上宏觀 的三維,在基本粒子中,存在著十一維的空 間。”

“那又如何?”

“我只想說明以下的事實:在宇宙間,一個 技術文明等級的重要標誌,是它能夠控制和使用 的微觀維度。對於基本粒子的一線使用,從我們 那些長毛裸體的祖先在山洞中生起篝火時就開始 了,對化學反應的控制,就是在一維層次上操控 微觀粒子。當然,這種控制也是從低級到高級, 從篝火到後來的蒸汽機,再到後來的發電機;現在,人類對微觀粒子一維控制的水準已達到了頂峰,有了電腦,也有了你們的納米材料。但這一切,都局限於對微觀維度的一維控制,在宇宙間一個更高級的文明看來,篝火和電腦、納米材料等等是沒有本質區別的,同屬於一個層次,這也是他們仍將人類看成蟲子的原因——遺憾的是,他們是對的。”

“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些,這一切與那兩個質子有什麼關係?說到底,到達地球的這兩個質子能做什麼呢?正如剛才那人所說,細菌的一根汗毛中,都可能包含著幾十億個質子,這兩個質子就是在我的指尖上百分之百變成能量,我最多也只能感到像被針紮了一下。”

“感覺不到的,它們就是在細菌的手指尖上全部轉化成能量,那個細菌也未必能感到什麼。”

“那你剛才想說什麼?”

“沒想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蟲子能知道什麼?”

“可你是個蟲子中的物理學家,知道的總比我多,對這事,你至少沒像我這樣茫然。就算我求你了,要不今晚我睡不好覺的。”

“我要是說得多了,你怕是更睡不好。算了,操這份心有什麼用?我們應該學習魏成和大史他們的達觀,幹好自己的事兒就行了。走,我們去喝點兒,然後回去睡個蟲子的好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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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古箏行動

“沒關係,我已經沒有放射性了。”史強對 坐在旁邊的汪淼說,“這兩天,我讓人家像洗面 口袋似的翻出來洗了個遍。這次會議本來沒安排 你參加,是我堅決要求請你來的,嘿.我保准咱 哥倆這次准能出風頭的。”

史強說著,從會議桌上的煙灰缸中揀出一隻 雪茄屁股,點上後抽一口,點點頭,心曠神仙地 把煙徐徐吐到對面與會者的面前,其中就有這支 雪茄的原主人斯坦頓,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上 校,他向大史投去鄙夷的目光。

這次與會的有更多的外國軍人,而且都穿上 了軍裝。在人類歷史上,全世界的武裝力量第一 次面對共同的敵人。

常偉恩將軍說:“同志們,這次與會的所有人,對目前形勢都有了基本的瞭解,用大史的話說,資訊對等了。人類與外星侵略者的戰爭已經開始,雖然在四個半世紀後,我們的子孫才會真正面對來自異星的三體人侵者,我們現在與之作戰的仍是人類;但從本質上講,這些人類的背叛者也可以看成來自地球文明之外的敵人,我們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敵人。下一步的作戰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奪取‘審判日’號上被截留的三體資訊,這些資訊,可能對人類文明的存亡具有重要意義。

“我們還沒有驚動‘審判日’號,這艘巨輪目前仍以合法的身份行駛在大西洋上,它已向巴拿馬運河管理局提出申請,將於四天后通過運河。這是我們採取行動的一次絕好的機會,隨著形勢的發展,很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現在,全球的各個作戰中心都在制定行動方案,這些方案將由總部在十小時之內選擇並確定一個。我們這次會議的任務,就是討論行動方案,最後確定一至三個最可行的上報總部。各位,時間很緊,我們必須以最高效率工作。”

“請注意,所有方案都要確保一點:保證 ‘審判日’號上三體資訊的安全並奪取得它。 ‘審判日’號是由油輪改裝的,船體上層和內部都增加了複雜的結構,據說即使是船員,在進人不常去的區域時也要憑藉地圖認路,我們對其結構的瞭解就更少了。目前,我們甚至不知道‘審判日’號電腦中心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被截留的三體資訊是否存貯於電腦中心的伺服器上、有幾個備份。我們要達到目標的唯一途徑,就是全面佔領和控制‘審判日’號,這中間最困難的,就是在攻擊行動中避免敵人刪除三體資訊。刪除這些資訊極其容易,敵人在緊急時刻不太可能進行常規刪除,因為以目前的技術很容易恢復,但只需對伺服器硬碟或其他存貯裝置打上一梭子,一切就都完了,這前後在十秒鐘內就能完成。而我們,必須在行動被覺察前十秒之內,使存貯裝置附近的敵人失去行動能力。由於存貯裝置的位置不明,備份數量也不清楚,所以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在被目標覺察之前,消滅‘審判日’號上的全部敵人,同時又不能對其內部的其他設施,特別是電腦設備造成重大損壞。因此,這次任務十分困難,有人甚至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名日本自衛隊軍官說:“我們認為,唯一可能成功的行動,是借助於我方潛伏在‘審判日’號內部,並對三體資訊的存貯位置熟悉的偵察人員,在行動前控制或轉移存貯設備。”

有人問:“對‘審判日’號的監視和偵察一直是由北約軍事情報機構和CIA負責的,有這樣的潛伏者嗎?”

“沒有。”北約協調員說。

“那我們後面剩下的,就是扯淡了。”大史插上一句,立刻遭到很多人的白眼。

斯坦頓上校說:“消滅一個封閉結構內部的人員,同時對其中的其他設施又不造成損壞,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球狀閃電武器。”

丁儀搖搖頭:“不行,這種武器已廣為人知,我們不知道船體是否裝備了遮罩球狀閃電的磁場牆;即使沒有,球狀閃電雖然可以保證消滅船內的所有人員,但也不能保證同時性;而且,球狀閃電進入船體內部後,可能還要在空中遊蕩一段時間才會釋放能量,這段時間短則十幾秒鐘,長就有可能達到一分鐘甚至更多,他們完全有時間察覺到襲擊並採取毀滅資訊的行動。”

斯坦頓上校說:‘那麼中子彈呢?”

“上校,您應該知道那也是不行的!”一名俄羅斯軍官說,“中子輻射不能瞬間致死,中子彈攻擊後,船裡敵人剩下的時間夠開一次我們這樣的會了。”

“另一個方案就是神經毒氣,但由於其在船內的釋放和擴散有一個過程,也不可能達到將軍所說的目標。”一名北約軍官說。

“剩下的選擇就是震盪炸彈和次聲波了。”斯坦頓上校說,人們都期待著他的下文,但他卻沒有接著說出什麼來。

大史說:“震盪炸彈是我們警方用的玩意兒兒,確實可以一下子把建築物裡的人震昏,但目前好像只對一兩個房間有用。你們有能一次震昏一p麼大個JL的嗎?”

斯坦頓搖搖頭,“沒有,即使有,那樣大的爆炸物也不可能不破壞船內的設施。”

‘次聲波武器呢?”有人問。

“還在實驗階段,無法用於實戰。特別是那船十分巨大,以現在試驗中的次聲波武器的功率,如果對整個‘審判日’號同時攻擊,最多也就是讓裡面的 暈噁心而已。”

“哈,”大史 抽得只剩下一粒花生大小的雪茄頭說,“我說過剩下的就是扯淡了吧,都扯這麼長了,大家記住首長的話:時間緊迫!”他壞笑著轉向譯員,一名一臉不自在的漂亮女中尉,“ 回吧同志,意思到了就行。”

但斯坦頓居然似乎聽懂了,他用剛剛抽出的一根雪茄指著史強說:“這個員警有什麼資格這麼對我們講話?”

“你的資格呢?”大史反問。

“斯坦頓上校是資深的特種作戰專家,他幾乎參加過越戰以來所有的重大軍事行動。”一名北約軍官說。

“那告訴你我的資格:二十多年前,我所在的偵察排,穿插到越軍縱深幾十公里,佔領了那裡的一座嚴密設防的水電站,阻止了越南人炸壩阻斷我軍進攻道路的計畫。這就是我的資格:我戰勝過打敗了你們的敵人。”

“夠了大史!”世偉恩拍拍桌子說,“不要扯遠了,你可以說出自己的方案。”

“我看沒必要在這個員警身上浪費時間。”斯坦頓上校輕蔑地說,同時開始點雪茄。

沒等譯員翻譯,大史就跳起來說:“泡立死(police),我兩次聽出這個詞了,咋的,看不起員警?要說甩一堆炸彈把那大船炸成碎末,那你們軍人行;但要是從裡面完好地取出什麼東西,別看你肩上扛著幾顆星,還不如小偷兒。這種事兒,要出邪招,絕對的邪招!這個,你們遠比不上罪犯,他們是出邪招的大師!知道那招兒能邪到什麼程度?我辦過一個盜竊案,罪犯能把行駛中的列車中間的一節車廂偷了,前後的其餘部分又完好地接起來開到終點站,用的工具只是一根鋼絲繩和幾隻鐵鉤子。這才是特種作戰專家!而像我這樣兒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重案刑警,受到了他們最好的培養和教育。”

“說你的方案,否則就不要再發言了2”常偉思指著大史說。

“這兒這麼多重量級人物,我剛才怕輪不上我,那樣老領導您又會說我這人沒禮貌了。”

“你已經沒禮貌到家了!快些.說你的邪招!”

史強拿起一支筆,在桌面上畫了兩條彎曲的平行線,“這是運河,”又拿起煙灰缸放到兩條線之間,“這是‘審判日’號。”然後,他擦身越過桌面,一把扯下了斯坦頓上校剛點燃的雪茄。

“我不能容忍這個白癡了!”上校站起來大叫。

“史強,出去。”常偉思厲聲說。

“等我說完,就一分鐘。”大史說著,向斯坦頓伸出另一隻手。

“什麼?”上校不解地問。

“再給我一支。”

斯坦頓猶豫了一下,從一個精緻的木盒中又拿出一支雪茄遞給史強,後者將第一支雪茄冒煙的一頭按到桌面上,使它豎立在桌子上畫的巴拿馬運河岸邊,將另一支的一頭弄平,立到“運河”的另一邊。

“在運河兩岸立兩根柱子,柱子之間平行地扯上許多細絲,間距半米左右,這些細絲是汪教授他們製造出來的那種叫‘飛刃’的納米材料。”

史強說完,站在那裡等了幾秒鐘,舉起雙手對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人們說:“完了,就這些。”說完轉身走出了會場。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像石化般一動不動,連周圍電腦的嗡嗡聲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怯生生地打破沉寂:

“江教授,’飛刃’是絲狀的嗎?”

汪淼點點頭,’‘用我們現有的分子建築技術,只能生產出絲狀的材料,粗細大約相當於頭髮絲的十分之—…•,•這些史警官會前向我瞭解過。”

“現有的數量夠嗎?”

“運河有多寬?船的高度?”

“運河最窄處一百五十米,‘審判日’號高三十一米,吃水八優左右。”

汪淼盯著桌上的雪茄,粗略計算了一下, “基本上夠吧。”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與會者都在試圖使自己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如果存貯三體資訊的設備,硬碟光碟之類的,也被切割呢?”有人問。

“幾率不大吧。”

“被切割也問題不大,”一名電腦專家說,“那種細絲極其鋒利,切口一定很齊,在這種狀態下,無論是硬碟光碟,還是積體電路存貯體,其中的資訊絕大部分都可以恢復。”

“還有別的更可行的方案嗎?”常偉恩看看會場,沒人說話,“好,下面就集中討論這個方案,開始研究細節吧。”

一直沉默的斯坦頓上校站了起來,“我去叫警官回來。”

常偉思揮揮手示意他坐下,然後喊了一聲: “大史!”史強走了進來,帶著那一臉壞笑看了看眾人,拿起桌上“運河”邊上的兩支雪茄,把點過的塞到嘴裡,另一支揣進口袋。

有人問:’“審判日’號通過時,那兩根柱子能承受‘飛刃’嗎?會不會柱子首先被割斷呢?”

汪淼說:“這個能解決,有少量片狀的‘飛刃’材料,可以用作細絲在柱子上固定處的墊片。”

下面的討論主要是在海軍軍官和航海專家們之間進行了。

“‘審判日’號是巴拿馬運河能通過的最大噸位的船隻了,吃水很深,所以還要考慮納米絲在水下的佈設。”

“水下部分比較困難,如果時間來不及倒是可以放棄,那裡主要放置發動機、燃油和一些壓艙物,噪音、震動和干擾都很大,環境惡劣,電腦中心和類似的機構不太可能設在那個位置。倒是在水上部分,如果納米絲的間距再小一些,效果肯定更好。”

“那在運河的三個船閘之一動手是最好的了,‘審判日’號是巴拿馬尺型船(注:為通過巴拿馬運河的三十二米寬船閘,相當一部分大型海輪被設計成三十一米寬,稱為巴拿馬尺型),通過時正好填滿船閘,‘飛刃’絲的長度只需三十二米左右,間距可以很小,立柱子和拉絲的操作相對也容易些,特別是水下部分。”

“不行,船閘處情況複雜,船在問中要由四台軌道機車牽引通過,速度很慢,而這時也肯定是‘審判日’號上最警覺的時候,在切割過程中時極有可能被發現。”

“是否可以考慮米拉弗洛萊斯船閘外面的美洲大橋?橋墩就可以用作拉絲的柱子。”

“不行,橋墩的間距太寬,‘飛刃’材料肯定不夠的。”

“那麼我們就確定下來,行動位置是蓋拉德水道(注:巴拿馬運河的主要人工開挖部分,河道狹窄)的最窄處,一百五十米寬,算上建支柱的餘量,按一百七十米吧。”

汪淼說:“要這樣,拉絲的間距最小就是五十釐米,再小。材料不夠了。”

“那就是說,”大史吐出一口煙,“得想法讓船白天過運河。”

“為什麼?”

“夜裡船上的人睡覺啊,都是躺著的,五十釐米的空當太大了,白天他們就是坐著或蹲著,也夠了。”

響起了零星的幾聲笑,重壓下的人們感到了一絲帶著血腥味的輕鬆。

“你真是個魔鬼。”一位聯合國女官員對大史說。

“會傷及無辜嗎?”汪淼問,他的聲音中帶著明顯可以聽出來的顫抖。

一名海軍軍官回答:“過船閘時要有十幾名接纜工人上船,不過船通過後他們就下去了。巴拿馬引水員要隨船走完八十二公里的運河,肯定要犧牲掉。”

一名CIA官員說:“還有‘審判日’號上的一部分船員,他們對這船是幹什麼的可能並不知情。”

“教授,這些事現在不用想,這不是你們要考慮的事情。我們要取得的資訊關係到人類文明的存亡,會有人做出最後決定的。”常偉思說。

散會時,斯坦頓上校把那個精緻的雪茄木盒推到史強面前:“警官,上好的哈瓦納,送給你了。”

四天后,巴拿馬運河蓋拉德水道。

汪淼沒有一點兒身處異國他鄉的感覺。他知道,西面不遠處是美麗的加通湖,東面則是壯麗的美洲大橋和巴拿馬城,但他都無緣見到,兩天前他乘坐飛機從國內直接飛到巴拿馬城附近的托庫門軍用機場,然後就乘直升機直接來到這裡。眼前的景色太平常了,正在進行的運河拓寬工程使兩岸山坡上的熱帶雨林變得稀稀拉拉,坡上露出了大片黃土,那色彩真的使江森感到對這裡很熟悉。運河看上去也很普通,可能是因為在這一段它十分狹窄的緣故。這段水道是在上世紀初由十萬人一鍬鍬開鑿出來的。

汪淼和斯坦頓上校坐在半山坡一座涼亭的躺椅上,兩人都穿著寬大的花襯衣,大草帽扔在一邊,看上去就是兩個普通的遊客。在這個位置,下面的運河盡收眼底。

就在他們下方的運河兩岸上,分別平放著兩根二十四米長的鋼柱,五十根一百六十米的超強度納米絲已經按約零點五米的間距連接在兩根鋼柱上,只是每根納米絲靠右岸的一端還連接了一段普通鋼絲,這可以使納米絲隨著系在上面的墜物沉入河底,這樣做是為了讓其他的船隻通過。好在運河上的運輸並不像汪淼想像的那麼繁忙,平均每天只有四十艘左右的大型船舶通過。兩根鋼柱的一端都與活動鉸結相連,只有等待“審判日”號前面的最後一艘船通過,才能拉回普通鋼絲,把納米絲在右岸鋼柱上做最後固定,然後鋼柱才能立起來。行動的代號是“古箏”,這是很自然的聯想,而納米絲構成的切割網則被稱為 “琴”

一小時前,“審判日”號已由加通湖駛人蓋拉德水道。

斯坦頓問汪淼以前是否來過巴拿馬,汪淼說沒有。

“我在1999年來過。”上校說。

‘是那次戰爭吧?”

“是,但對我來說是最沒有印象的一次戰爭,只記得在梵蒂岡大使館前為被包圍的諾列加總統播放傑克遜的搖滾舞曲《無處可逃》,那是我的主意。”

下面的運河中,一艘通體雪白的法國遊輪正在緩緩駛過,鋪著綠地毯的甲板上,有幾名穿得花花綠綠的遊客在閒逛。

“二號觀察哨報告,目標前方已沒有任何船隻。” 斯坦頓的步話機響了起來。

“把‘琴’立起來。” 斯坦頓命令道。

幾名頭戴安全帽工人模樣的人出現在兩岸。汪淼站起身來,但上校拉住了他,“教授,你不用管,他們會幹得很好。”汪淼看著右岸的人利索地抽回連接納米絲的普通鋼絲,把已經繃緊的納米絲在鋼柱上固定好。然後,兩岸的人同時拉動幾根長鋼索,使兩根鋼柱緩緩豎立起來。為了偽裝,兩根鋼柱上都掛了一些航標和水位標誌。他們幹得很從容,甚至看上去有些懶洋洋的,像是在從事一件平淡乏味的工作。汪淼盯著鋼柱之間的空間看,那裡看上去一無所有,但死亡之琴已經就位。

“目標距琴四公里!”步話機裡的聲音說。

斯坦頓放下步話機,又繼續剛才的話題:“我第二次來巴拿馬是1999年,參加過運河主權交接的儀式,很奇怪,當我們來到管理局大樓前時,看到星條旗已經降下了,據說是應美國政府要求提前一天降下的,以避免在眾人面前降旗的尷尬場面出現……那時以為是在目睹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現在想想,這些事情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目標距琴三公里!”

“是啊,微不足道。”汪淼附和道。他根本沒有聽清斯坦頓在說什麼,世界的其餘部分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還沒有在視野中出現的“審判日”號上。這時,早晨從太平洋東海岸升起的太陽正向太平洋西海岸落下,運河中金光粼粼,更近的下方,死亡之琴靜靜地立著,兩根鋼柱黑乎乎的,反射不出一點兒陽光,看上去比流過它們中間的運河更古老。

“目標距琴兩公里!”

斯坦頓似乎沒有聽到步話機中的聲音,仍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從得知外星人的艦隊正在向地球飛來後,我就得了失憶症。很奇怪,過去的事都記不清了,我指的是自己經歷過的那些戰爭,都記不清了,像剛才所說的,那些戰爭都那麼微不足道。知道這件事以後,每個人在精神上都將成為新人,世界也將成為新的世界。我一直在想,假設在兩千年前或更早的時間,人們知道有一支外星人侵艦隊將在幾千年後到達,那現在的人類文明是什麼樣子?教授,你能設想一下嗎?”

“哦,不能……”汪淼心不在焉地敷衍著。

“目標距琴一點五公里!”

“教授,我想您將成為新世紀的蓋拉德 (注:設計建設巴拿馬運河的工程師,蓋拉德水造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我們期待著您的‘巴拿馬運河’建成。不是嗎?太空電梯其實就是一條運河,像巴拿馬運河連接了兩個大洋一樣,太空電梯將地球和太空連接起來……”

汪淼現在知道,上校咯叨著這些無意義的廢話,其實是想幫他度過這一艱難時刻。他很感激,但這作用不大。

“目標距琴一公里!”

“審判日”號出現了,在從側面山脊上照過來的落日光芒中,它是河面一片金波上的一個黑色剪影。這艘六萬噸級的巨輪比汪淼想像的要大得多,它出現時,仿佛西邊又突現了一座山峰,雖然汪淼知道運河可以通過七萬噸級的船舶,但目睹這樣的巨輪在如此窄小的河道中行駛,確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與它的巨大相比,下面的河流似乎已不存在,它像一座在陸地上移動的大山。適應了朝陽的光芒後,汪淼看到“審判日”號的船體是黑色的,上層建築是雪白的,那面巨型天線不見了。巨輪發動機的轟鳴聲已經可以聽到,還有一陣轟轟的水聲,那是它渾圓的船首推起的浪排衝擊運河兩岸發出的。

隨著“審判日”號與死亡之琴距離的縮短,汪淼的心跳驟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他有一種立刻逃離的衝動,但一陣虛弱使他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對史強的憎恨,這個王八蛋怎麼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正像那位聯合國女官員所說,他是個魔鬼!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想到如果現在大史在身邊,那自己的情況會好得多。斯坦頓上校曾申請大史同來,但常偉思沒批准,那邊現在更需要他。汪淼感覺到上校拍了拍他的手。

“教授,一切都會過去的。”

“審判日”號正在過去,它在通過死亡之琴。當它的艦首接觸兩根鋼技之間似乎空無一物的平面時,汪淼頭皮一緊,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巨輪龐大的船體從兩根鋼技間徐徐駛過。當船體通過一半時,汪淼甚至懷疑鋼柱間的納米絲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但一個小小的跡象否定了他的懷疑,他注意到船體上層建築最高處的一根細長的天線從下部折斷了,天線滾落下來。

很快,納米絲存在的第二個跡象出現了,而這險些讓汪淼徹底崩潰。“審判日”號寬闊的甲板上很空蕩,只是後甲板上有一個人在用水龍頭沖洗纜樁,汪淼從高處看得很清楚,當船的這一部分從鋼柱間移過的瞬間,那人的身體突然僵硬了,水龍頭從他手裡滑落;與此同時,連接龍頭的膠皮水帶也在不遠處斷成兩截,水從那裡白花花地噴了出來,那人直直地站了幾秒鐘就倒下了,他的身體在接觸甲板的同時分成兩截。那人的上半部分還在血泊中爬行,但只能用兩隻半條的手臂爬,因為他的手臂也被切斷了一半。

船尾通過了兩根鋼柱後,“審判日”號仍在以不變的速度向前行駛,一時看不出更多的異樣。但汪淼聽到發動機的聲音發生了怪異的扭曲,接著被一陣雜亂的巨響所代替,那聲音聽起來像一台大馬達的轉子中被扔進去一個扳手,不,是很多個扳手一一他知道,這是發動機的轉動部分被切割後發出的。在一聲刺耳的破裂聲後,“審判日”號的船尾一側出現了一個破洞,這洞是被一個巨大的金屬構件撞出的。那個飛出的構件旋即落人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在它一閃而過之際,汪淼看出那是船上發動機的一段曲軸。

一股濃煙從破洞中湧出,在右岸直線航行了一段的。審判日”號就拖著這道煙尾開始轉向,很快越過河面,撞到左岸上。汪淼看到,沖上岸坡的巨大船首在急劇變形的同時,將土坡像水那樣衝開,激起洶湧的土浪。與此同時,“審判日”號開始散成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半米,從這個距離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沖速度最快,與下面的逐級錯開來,這艘巨輪像一疊被向前推開的撲克牌,這四十多個巨大的薄片滑動時相互磨擦,發出一陣尖利的怪音,像無數隻巨指在劃玻璃。在這令人無法忍受的聲音消失後,“審判日”號已經化做一堆岸上的薄片,•越靠上前沖得越遠,像從一個絆倒的服務生手中向前傾倒的一摞盤子。那些薄片看上去像布片般柔軟,很快變形,形成了一堆複雜的形狀,讓人無法想像它曾是一艘巨輪。

大批士兵開始從山坡上沖向河岸,汪淼很驚奇附近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隱蔽了這麼多人。直升機群轟鳴著沿運河飛來,越過覆蓋著一層色彩斑斕的油膜的河面,懸停在“審判日”號的殘骸上空,拋撒大量的白色滅火劑和泡沫,很快控制了殘骸中正在蔓延的火勢,另外三架直升機迅速用線索向殘骸放下搜索人員。

斯坦頓上校已經離開了,汪淼拿起了他放在草帽上的望遠鏡,克服著雙手的顫抖觀察被“飛刃”切割成四十多片的“審判日”號。這時,它有一大半已被滅火粉劑和泡沫所覆蓋,但仍有一部分暴露著。汪淼看到了切割面,像鏡面般光滑,毫不走形地映著天空火紅的朝霞。他還看到了鏡面上一塊深紅色的圓斑,不知是不是血。

三天以後。

審問者:你瞭解三體文明嗎?

葉文潔:不瞭解,我們得到的資訊很有限,事實上,三體文明真實和詳細的面貌,除了伊文斯等截留三體資訊的降臨派核心人員,誰都不清楚。

審問者:那你為什麼對其抱有那樣的期望,認為它們能夠改造和完善人類社會呢?

葉文治:如果他們能夠跨越星際來到我們的世界,說明他們的科學已經發展到相當的高度,一個科學如此昌明的社會,必然擁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準。

審問者:你認為這個結論,本身科學嗎?

葉文潔:……

審問者:讓我冒昧推測一下:你的父親深受你祖父科學救國思想的影響,而你又深受父親的影響。

葉文治(不為人察覺地歎息一聲):我不知道。

審問者:現在告訴你,我們已經得到了被降臨派截留的全部三體資訊。

葉文潔:哦……伊文斯怎麼樣了?

審問者:在對“審判日”號採取行動的過程中,他死了。

(伊文斯被“飛刃”切割成主段。當時他身處“審判日”號的指揮中心,他最上面的那部分向前爬行了一米多,死的時候雙眼盯著爬向的那個方向,正是在那個方向的一台電腦中,找到了被截留的三體資訊。)

葉文潔:資訊很多嗎?

審問者:很多,約28G。

葉文潔:這不可能,星際間超遠端通訊的效率很低,怎麼可能傳送這麼大的信息量?!

審問者:開始時我們也這樣想,但事情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即使是最大膽、最離奇的想像。這樣吧,請你閱讀這些資訊的一部分,你將看到自己美好幻想中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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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4 pm

32.監聽員

三體資訊中沒有包含對三體人生物形態的任何描述,人類要在四百多年以後才能真正看到三體人。在閱讀資訊時,葉文潔只能把三體人想像成人類的形象。

1379號監聽站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像這樣的監聽站,在三體世界中有幾千個,它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宇宙間可能存在的智慧文明的資訊。

最初監聽站中有上百名監聽員,但隨著技術的進步,現在只有一個人值守了。監聽員是一個卑微的職業,他們雖然身處恒溫且能保證生活供給的監聽室中,在亂世紀不必脫水,但他們的生命也就在這小小的空間中流逝,能夠享受到的恒紀元快樂比其他人要少得多。

1379號監聽員投過小小的床子看著外面的三體世界,這是亂紀元的黑夜,巨月還沒有升起來,大多數人都處於脫水的冬眠中,甚至植物也本能地脫水了,成了附著於地表沒有生命的一束幹纖維。星光下,大地看上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示著廣漠的荒涼。1379號監聽員最不願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雜訊。他感到這條無限長的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為無規律無生命的隨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維沙漠,荒涼寂寥,長得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

但今天,當監聽員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後,發現有些異樣。即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攜帶資訊,但監聽員對宇宙雜訊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動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他敢肯定,眼前的電波是被智能調劑的!他沖到另一台主機終端前,察看電腦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發用識別度見紅色10!在這之前,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識別度從未超過藍色2,如果達到紅色,波段包含智慧資訊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如果是紅色10,就意味著接收到的資訊包含著自譯解系統!解釋電腦在全功率工作著,它發現了資訊重的自譯解系統並成功地利用它,很快顯示譯解完成。監聽員打開結果檔,三體人第一次讀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資訊:

向收到該資訊的世界致以美好的祝願。

通過以下資訊,你們將對地球文明有了一個基本的瞭解。人類經過漫長的勞動和創造,建立了燦爛的文明,湧現了豐富多彩的文化,並初步瞭解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運行發展的規律,我們珍視這一切。

但我們的世界仍有極大缺陷,存在著仇恨、偏見和戰爭,由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財富的分佈嚴重不均,相當部分的人類成員生活在貧困和苦難之中。

人類社會正在努力解決自己面臨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努力為地球文明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發送該資訊的國家所從事的事業就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我們致力於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使每個人類成員的勞動和價值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使所有人的物質和精神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滿足,使地球文明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文明。

我們懷著美好的願望,期待著與宇宙中其他文明社會建立聯繫,期待著與你們一起,在廣闊的宇宙中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令他頭暈目眩的激動中,監聽員看著波形顯示,資訊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湧進天線,由於自譯解系統的存在,電腦已經可以實現即時翻譯,接收到的資訊被立刻顯示出來。在以後的兩個三體時中,監聽員知道了地球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個只有一個太陽、永遠處於恒紀元中的世界,知道了在永遠風調雨順的天堂中誕生的人類文明。

來自太陽系的資訊結束了,譯解電腦開始無結果地運行,監聽系統所聽到的,又是宇宙荒涼的雜訊,但監聽員可以確定,剛才的一切不是夢。他也知道,分佈在世界各處的幾千個監聽站,也都收到了這三體文明期待了億萬年的資訊。二百輪文明爬行在漆黑的隧道中,現在終於在前方看到了一線光亮。

監聽員又一遍閱讀來自地球的資訊,他的思緒在地球那永不封凍的藍色海洋和翠綠的森林田野間飛翔,感受著那和煦的陽光和清涼的微風的撫摸,那是個多麼美麗的世界啊,二百多輪文明幻想中的天堂居然真的存在!
激動和興奮很快冷卻下來,剩下的只有失落和淒涼。在過去那漫長的孤寂時光中,監聽員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即使有一天真的收到了外星文明的情息,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天堂不用於自己,自己這孤獨而卑微的生活不會因此有絲毫改變。

但我至少可以在夢中擁有它……監聽員想著,讓自己進人了睡民。在嚴酷的環境中,三體人進化出睡眠的開關功能,可以在幾秒鐘內使自己立刻人睡。

但他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夢,藍色的地球確實在夢中出現了,但在—支龐大的星際艦隊的炮火下,地球美麗的大陸開始燃燒,蔚藍的海洋沸騰蒸發……監聽員從噩夢中醒來,看到剛剛升起的巨月把—束冷光投進小窗。他看著窗外寒冷的大地,開始回顧自己孤獨的一生。現在,他已經活了六十萬個三體時,三體人的壽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萬個三體時,其實大部分人早在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這時他們就會被強制脫水,脫水後的幹纖維軀體被付之一炬,三體社會是不養閒人的。

現在,監聽員突然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說收到外星資訊對自己沒有影響是不確切的,在目標確定後,三體世界必然會裁減一部分監聽站,而自己所在的這種落後的網站肯定是在首批裁減之列,那時他將面臨失業。監聽員的技能很單—,只是一些程式化的操作和維護,很難找到別的工作。如果在五千個三體時之內還找不到工作,他也將面臨著強制脫水後被焚燒掉的命運。

逃脫這種命運的唯一途徑是與一名異性組合。這時,構成他們身體的有機物質將融為一體,其中三分之二的物質將成為生化反應的能源,使剩下的三分之一細胞完成徹底的更新,生成一個全新的軀體;之後這個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為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將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成為他們生命的延續,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但以監聽員卑微的社會地位,孤獨封閉的工作環境,又到了這個年紀,能有哪個異性看得上自己呢?

在老之將至的這幾年,監聽員千萬遍問自己:這就是我的一生嗎?他又千萬次回答:是的,這就是你的一生,這—生所擁有的,只有監聽室這小小空間中無盡的孤獨。

他不能失去那個遙遠的天堂,即使是在夢中。

監聽員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對於來自太空的低頻電波,因為沒有足夠長的測量範圍,只能確定發射源的方向,卻無法知道其距離;在那個方向上,可能是遠距離的高功率發射源,也可能是近距離的低功率發射源;那個方向有億萬顆恒星,每一顆都以遠近不同的星星匯成的星海為背景,不知道發射源的距離,根本不可能確定位置座標。

距離,關鍵是距離!

其實,確定發源距離的方法十分簡單:給對方回復一個資訊,如果對方在收到這個回信後短時間內回答,由間隔時間和光速就可以得知距離。問題是:對方會回答嗎?或者在延遲很長時間以後回答,使三體人無法確定電波信號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有多少。但既然這個發射源主動向宇宙中發出呼喚,那他們接到三體世界的資訊後有很大可能會回答的。監聽員可以肯定,現在三體政府已經發出了指令,向那個遙遠的世界發出資訊,引誘他們回答。資訊也許已經發出,也許還沒有。如果是後者,那麼他就有了使自己這卑微的生命燃燒一次的機會。

同地球的紅岸基地一樣,三體世界的大部分監聽站也在同時向太空中發射資訊,呼喚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三體科學家也早就發現了恒星對於電波的放大功能,遺憾的是半人馬區的三顆太陽在結構上與人類的太陽有很大差異,存在著很大的週邊等離子氣層(正是這個氣層使三體世界的太陽在一定的距離上突然變成飛星或由飛星顯形),這種氣層對電磁波有很強的遮罩作用,使得到達太陽能量鏡面的電波功率有一個極大的闕值,因而不可能把太陽作為天線發時資訊,只能用地面天線直接向目標發射。否則,人類早已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了。

監聽員撲到燥作屏前,在電腦上編輯了一條簡短的資訊,並指令電腦譯成與收到的地球資訊相同的語言。然後,他將監聽站的發射天線指向地球資訊來源的方向,發射按鈕呈紅色的長方形,這時,監聽員的手指懸在它上面。
三體文明的命運,就系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監聽員按下了發射鍵,高功率電波帶著那條簡短但可能拯救另一個文明的資訊飛向黑暗的太空: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資訊。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資訊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恒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出源。

如果回答,發射器將被定位,你們的文明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佔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我們不清楚三體世界元首的官邸是什麼樣子,但可以肯定他與外界之間有厚厚的隔牆,以便適應這個世界的嚴酷氣候。《三體》遊戲中的金字塔就是一種猜測,另一種可能是他建在地下。

元首在五個三體時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資訊的報告。兩個三體時前,他又得到報告:1379號監聽站向資訊來源方向發出了警告資訊。

前者沒有使他狂喜,後者也沒有令他沮喪,對那名發出警告資訊的監聽員,他也沒有什麼憤恨。以上這些情緒,還有其他的所有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為它們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於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和麻木,從過去二百余輪文明的歷史中可以證明,那些以這兩種精神為主體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強的。

“你為什麼這麼做?”元首問站在他面前的1379號監聽員。

“為了不虛度一生。”監聽員冷靜地回答。

“你發出的警告資訊,很可能使三體文明失去一次生存的機會。”

“但給了地球文明這樣的機會。元首,請允許我講這麼一件事:大約在一萬個三體時前的亂紀元中,監聽站的巡迴供給車把我所在的1379號站漏掉了,這就意味著我在之後的一百個三體時中斷糧了。我吃掉了站中所有可以吃的東西,甚至自己的衣服,即使這樣,在供給車再度到來時,我還是快要餓死了。上級因此給了我一生中最長的一次休假,在我隨著供給車回城市的途中,我一直被一個強烈的欲望控制著,那就是佔有車上所有的食物。每看到車上的其他人吃東西,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憎很,真想殺掉那人!我不停地偷車上的食品,把它們藏在衣服裡和座位下,車上的工作人員覺得我這樣很有意思,就把食品當禮物送給我。當我到城市下車時,背著遠遠超過我自身體重的食物……

“當然,後來我從這種精神變態中恢復了,但那種強烈的佔有欲望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三體文明也是一個處於生存危機中的群體,它對生存空間的佔有欲與我當時對食物的欲望一樣強烈而無止境。它根本不可能與地球人一起分享那個世界,只能毫不猶豫地毀滅地球文明,完全佔有那個行星系的生存空間……我想得對嗎?”

“對,消滅地球文明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也是好戰的種族,很危險。當我們與其共存於一個世界時,他們在技術上將學得很快,這樣下去,兩個文明都過不好。我們已經確定的政策是:三體艦隊佔領太陽系和地球後,不會對地球文明進行大多干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就像三體佔領者不存在一樣,只有一件事是被永遠禁止的:生育。現在我要問:你想當地球的救世主,對自己的文明卻沒有一點責任感?”

“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我們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為生存而戰就沒有其他來西了。”

“這有什麼錯嗎?”

“當然沒有錯,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請看看我們的生活:一切都是為了文明的生存。為了整個文明的生存,對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個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體社會處於極端的專制之中,法律只有兩檔:有罪和無罪,有罪處死,無罪釋放。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單—和枯竭,一切可能導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惡的。我們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元首,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

“你嚮往的那種文明在三體世界也存在過,它們有過民主自由的社會,也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你能看到的只是極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閱了。但在所有三體文明的輪回中,這類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亂世紀災難就足以使其滅絕。再看你想拯救的地球文明,那個在永遠如春的美麗溫室中嬌生慣養的社會,如果放到三體世界,絕對生存不了——百萬個三體時。”

“那花朵雖然嬌弱但是絢麗無比,她在天堂閒適中感受著自由和美。”

“如果三體文明最後佔有那個世界,我們也可以創造那樣的生活。”

“元首,我懷疑。金屬般的三體精神已經凝固到我們的每一個細胞中,您真的認為它還能融化嗎?我是個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孤獨一生,沒有財富沒有地位沒有愛情,也沒有希望。如果我能夠拯救一個自己愛上的遙遠的美麗世界,那這一輩子至少沒有白活。當然,元首,這也讓我有緣見到了您,如果不是這個舉動,我這樣的小人物也只能在電視上景仰您,所以請允許我在此表達自己的榮幸。”

“毫無疑問你是有罪的,你是三體世界所有輪回的文明中最大的罪犯。但三體法律實在出現一個例外——你自由了。”

“元首,這怎麼行?”

“對你來說,脫水燒掉真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懲罰。你老了,也不可能看到地球文明的最後毀滅,但我至少要讓你知道你根本拯救不了她,我要讓你活到她失去一切希望的那一天。好了,走吧。”

1379號監聽員走後,元首喚入了負責監聽系統的執政官。對他,元首也避免了惱怒,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怎麼能讓這樣的脆弱邪惡分子進入監聽系統呢?”

“元首,監聽系統有幾十萬名工作人員,嚴格甄別是很難的,1379號畢竟在那個監聽站工作了大半生都沒出錯。當然,這個最嚴重的失誤責任在我。”

“在三體世界的太空監聽系統中,與此相關的責任人還有多少?”

“我初步查了—下,由上至下各個層次,大約六千人吧。”

“他們都有罪。”

“是。”

“六千人都脫水,在首都中心廣場燒掉——你,就當引火物吧。”

“謝謝元首,這讓我們的良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這之前,我再問你:那條警告資訊能傳多遠?”

“1379號是一個小型監聽站,發射功率不大,大約能傳一千二百萬光時(約一千二百光年)吧。”

“夠遠了。你對三位文明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建議嗎?”

“是否向那個外星世界發送經過仔細編制的資訊,設法引誘他們回答?”

“不,這更有可能弄巧成拙。好在那條警告資訊很短,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忽略或誤解它的內容……好了,你去吧。”

監聽執政官走後,元首召見了三體艦隊統帥。

“首批艦隊最後完成啟航準備,還需要多長時間?”

“元首,艦隊的建議還處在最後階段,具備航行能力至少還需要六萬時。”

“我將請執政官聯席會議審議我的計畫:艦隊建成後立即啟航,就向著那個方向。”

“元首,在那樣的接收頻率上,即使方向的定位也不是太準確。要知道,艦隊只能以百分之—光速航行,而且其動力儲備只夠進行一次減速,也不可能沿那個方向進行大範圍搜索,如果目標距離不明,整個艦隊最終的結局就是墜入宇宙深淵。”

“但看看我們星系的三顆太陽吧,其中任何一顆的氣層同時都可能膨脹,吞沒我們這最後一顆行星。所以,沒有別的選擇,這個險必須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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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4 pm

33.智子

八萬五千三體時(約8.5個地球年)後。

元首下令召開三體世界全體執政官緊急會議,這很不尋常,一定有什麼重大的事件發生。

兩萬三體時前,三體艦隊啟航了,它們只知道目標的大致方向,卻不知過它的距離。也許,目標處於千萬光時之外,甚至在銀河系的另一端,面對著前方茫茫的星海,這是一次希望渺茫的遠征。

執政官會議在巨擺紀念碑下舉行。(汪淼在閱讀這一段資訊時,不由聯想到《三體》遊戲中的聯合國大會,事實上,巨擺紀念碑是遊戲中少數在三體世界中真實存在的事物之一。)

元首選定這個會址,今大多數與會者迷惑不解。亂紀元還沒有結束,天邊剛剛升起了一輪很小的太陽,隨時都可能落下,天氣異常寒冷,以至於與會者不得不穿上全封閉的電熱服。巨大的金屬擺錘氣勢磅礴地擺動著,衝擊著寒冷的空氣,天邊的小太陽把它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大地上,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行走。眾目睽睽之下,元首走上巨擺的基座,扳動了一個紅色的開關,轉身對執政官們說:

“我剛剛關閉了巨擺的動力電源,它將在空氣回力下慢慢地停下來。”

“巴首,為什麼這樣?”一位執政官問。

“我們都清楚巨擺的歷史涵義,它是用來對上帝進行催眠的。現在我們知道,上帝醒著對三體文明更有利,它開始保佑我們了。”

眾人沉默了,思索著元首這話的含義。在巨擺擺動了三次之後,有人問:“地球文明回電了?”

元首點點頭:“是的,半個三體時前我得到的報告,是回答那條警告資訊的。”

“這麼快?!現在距警告資訊發出僅八萬多時,這錢是說,這就是說……”

“這就是說,地球文明距我們僅四萬光時。”

“那不就是距離我們最近的那顆恒星嗎?!”

“是的,所以我說:上帝在保佑三體文明。”

狂喜在會場上蔓延開來,但又不能充分表露,像被壓抑的火山。元首知道,讓這種脆弱的情緒爆發出來是有害的,於是,他立刻對“火山”潑了盆冷水:

“我已經命令三體艦隊航向這顆恒星,但事情並不如你們想像的那樣樂觀,照目前的情況看,艦隊是在航向自己的墳墓。”

元首這話使執政官們立刻冷靜下來。

“有人明白我的意思嗎?”元首問。

“我明白。”科學執政官說,“我們都仔細研究過第一批收到的地球資訊,其中最值級注意的是他們的文明史。請看以下事實:人類從狩獵時代到農業時代,用了十幾萬地球年時間;從農業時代到工業時代用了幾千地球年;而由工業時代到原子時代,只用了二百地球年;之後,僅用了幾十個地球年,他們就進入了資訊時代。這個文明,具有可怕的加速進化能力!而在三體世界,已經存在過的包括我們在內的二百個文明中,沒有一個經歷過這種加速發展,所有的三體文明的科學和技術的進步都是勻速甚至減速的。我們世界的各個技術時代,都需要基本相同的漫長的發展時間。”

元首接著說:“現實是,在四百五十萬時後,當三體艦隊到達地球所在的行星系時,那個文明的技術水準已在加速發展中遠超過我們!三體艦隊經過那麼漫長的航行,中間還要穿越兩條星際塵埃帶,很可能只有—半的飛船到達太陽系,其餘的將損失在漫長的航程中。到那時,三體艦隊在地球文明面前將不堪一擊——我們不是去遠征,是去送死!”

‘如過真是這樣,元首,還有更可怕的……”軍事執政官說。

“是的,這很容易想到。三體文明的位置已經暴露,為了消除未來的威脅,地球的星際艦隊將反攻我們的星系。很可能,在膨脹的太陽把這顆行星吞沒之前,三體文明已經被地球人消滅了。”

光明燦爛的前景突然變得如此黯淡,使會場沉默了好久。

元首說:“我們下—步要做的,就是遏制地球文明的科學發展。早在收到第一批資訊時,我們就開始制定這方面的計畫。現在,實現這些計畫出現了一個很有利的條件:我們這次收到的回答資訊,是由地球文明的一個背叛者發出的,那麼我們有理由猜測,地球文明的內部存在著相當多的異己力量,我們要充分利用這種力量。”

“元首,談何容易,我們與地球的聯繫細若遊絲,八萬多時才能完成一次應答。”

“也不儘然,同我們一樣,地球世界得知外星文明的存在對整個社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衝擊,將對文明內部產生深遠行銷。我們有理由預測,地球文明內部的異己力量將彙集和增長。”

“那他們能做什麼呢?進行破壞嗎?”

“在長大四萬時的時間跨度上,任何傳統的戰爭和恐怖活動的戰略意義都不大,都可以得到恢復。在這樣長的時間跨度上,要想有效遏制一個文明的發展,解除其武裝,辦法只有一個,殺死它們的科學。下面,請科學執政官簡單介紹一下我們已經制定的三個計畫。”

“第一個計畫代號‘染色’。”科學執政官說,“利用科學和技術產生的副作用,使公眾對科學產生恐懼和厭惡,比如我們世界中技術發展導致的環境問題,想必在地球上也存在,染色計畫將充分利用這些因素。第二個計畫代號‘神跡’。即對地球人進行的超自然力量的展示,這個計畫力圖通過一系列的‘神跡’,建造一個科學邏輯無法解釋的虛假宇宙。當這種假像持續一定時間後,將有可能使三體文明在那個世界成為宗教信徒的崇拜對象,在地球的思想界,非科學的思維方式就會壓倒科學思維,進而導致整個科學思想體系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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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6 pm

“如何產生神跡呢?”

“神跡之所以成為神跡,關鍵在於它是地球人絕對無法識破的。這可能需要我們向地球異己力量輸入一些高於他們現有水準的技術。”

“這太冒險了,最後誰會用到這些技術?簡直是玩火!”

“當然,輸人什麼層次的技術來產生神速,還有待於我們進一步研究……”

“請科學執政官停一下!”軍事執政官站起來說,“元首,我想表明自己的看法:這兩個計畫對殺死人類的科學,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

“但做總比不做強。”科學執政官搶在元首回答前爭辯道。

“也僅此而已。”軍事執政官不屑地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染色’和‘神跡’兩個計畫,只能對地球科學發展產生一些干擾。”元首對軍事執政官說,然後轉向所有與會者,“我們需要一個決定性的行動,徹底窒息地球的科學,使其鎖死在現有水準。在這裡,我們需要抓住重點:科學技術的全面發展取決於基礎科學的發展,而基礎科學的基礎又在於對物質深層結構的探索,如果這個領域沒有進展,科學技術整體上就不可能產生重大突破。其實,這並非只是針對地球文明,也是針對三體文明要征服的所有目標,早在首次收到外星資訊之前,我們就在做著這方面的努力,近期的步伐大大加快了。各位請看,那是什麼?”

元首指指天空,執政官們向那個方向抬頭仰望,看到太空中的一個圓環,在陽光中發出金屬的光澤。

“那不是用於建造第二支太空艦隊的船塢嗎?”

“不是,那是一台正在建造的巨型粒子加速器。建造第二支大空艦隊的計畫取消了.其資源全部用於智子工程。”

“智子工程?!”

“是的,在場的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這個計畫,我現在請科學執政官把它介紹給大家。”

“我知道這個計畫,但沒想到已經進行到這個程度。”工業執政官說。

文教執政官:“我也知道,但感覺那像個神話。”

“智子工程,簡而言之就是把一個質于改造成一台超級智慧電腦。”科學執政官說。

“作為一個廣為流傳的科學幻想,這大家都聽說過。”農業執政官說,“但要成為現實,還是太突然了些。我知道,物理學家們已經能夠操控微觀世界十一維結構中的九維,但我們還是無法想像,他們能把一把小鑷子伸進質子,在裡面搭建大型積體電路嗎?”

“當然不行,對微觀積體電路的蝕刻,只能在宏觀中進行,而且只能在宏觀的二維平面上進行。所以,我們需要將一個質子進行二維展開。”

“把九維結構展開成二維?面積有多大?”

“很大,您會看到的。”科學執政官微笑著說。

時光飛逝,六萬個三體時又過去了。在大空中的巨型加速器完全建成後的兩萬個三體時,對質子的二維展開將要在三體行星的同步軌道上進行。

這是一個恒紀元風和日麗的日子,天空十分純淨。同八萬個三體時前艦隊啟航的時侯一樣,三體世界的人們都在仰望著太空,看著那巨大的圓環。元首和全體執政官再次來到了巨擺紀念碑下,巨擺早已靜止,擺錘如一塊穩定的磐石凝固在高大的支架間,看上去很難相信它曾經運動過。

科學執政官發出了二維展開的啟動命令。太空中,圓環周圍有三個立方體,那是為加速器提供能量的聚變發電站,現在,它們那形狀像長翅的散熱片漸漸發出暗紅色的光。科學執政官向元首報告展開正在進行,人們緊張地仰望著太空中的加速器,什麼都沒有發生。

十分之一個三體時後,科學執政官捂著耳機聽了一會兒,說:“元首,很遺憾,展開失敗了,多減了一個維度,目標質子被減成一維。”

“一維?一條線?”

“是的,一條無限細的線,從理論上計算,它的長度有一點無千光時。”

“哼!”軍事執政官說,“花費了一支太空艦隊的資源,就得到這麼個結果?”

“這是科學實驗,總有個調試的過程,這才是第一次展開實驗嘛。”

人們帶著失望散了,但事情並沒有完。本來認為被一維展開的質子將永遠運行在行星的同步軌過上,但由於太陽暴產生的阻力使其減速,一部分一維絲還是落入了大氣層。六個三體時後,來到戶外的人們發現周圍有奇怪的閃光,那些閃光呈細絲狀,轉瞬即逝,出沒不定。他們很快從新聞中得知,這是被展開成—維的質子在引力的作用下飄落到地面上來了。雖然這些一維絲是無限細的,但它的核力場還是能夠反射可見光,還是能夠被看到。這是人們第一次看到不是由原子構成的物質,它們本身只是一個質子的一小部分。

“這些東西真討厭。”元首不斷地用手拂臉,此時他正同科學執政官一起站在政府大廈前寬闊的臺階上,“我總是感到臉上癢。”

“元首,這只是您的心理作用。所有一維絲的品質之和也就相當於一個質子,所以它們對宏觀世界幾乎不產生任何作用,當然也沒有任何害處,就像不存在一樣。”

但空中落下的一維絲越來越密,在陽光下,地面附近的空間中充滿了細小的閃光,太陽和星辰看上去都圍著一圈銀色的絨邊。外出的人們身上纏滿了一維絲,走動時拖著一片細小閃光。他們回到室內後,一維絲在燈光下閃亮,只要他們一活動,細絲的反光就在他們周圍描繪出被他們擾動的空氣的形狀。雖然—維絲只能在光以下看到,不產生任何觸覺,但這也夠令人心煩意亂的了。

一維絲的暴雨整整下了二十多個三體時才停止,這並非因為細絲都落到地面上,它們的品質雖然令人難以想像的微小,但還是有的,所以在重力下的加速度與普通物體—樣,但一進入大氣層,就立刻完全受氣流控制,永遠也不會落下。但在—維展開後,質子內部的強互作用力大大減弱,使得一維絲的強度不大,漸漸斷裂成小段,反射的光肉眼看不見了,人們就感覺它們消失了。一維絲的塵埃在三體世界的空間中是永遠漂浮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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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7 pm

五十個三體時後,質子的二維展開第二次進行。

這一次,地面上的人們很快看到了異兆,當聚變發電站的散熱片發出紅光後,在加速器的位置上,突然出現了幾個巨大的物體,都呈很規則的幾何形狀,有球體、四面體、立方體和錐體等,它們的表面色彩很複雜,細看發現原來是根本沒有色彩,幾何體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鏡面,人們看到的只是被映照的行星表面扭曲的圖像。“這次成功嗎?”元首問,“這就是被展開成二維的質子?”

科學執政官回答:“元首,這次仍不成功,我得到加速器控制中心的報告,這次少減了一個緯度,目標質子被展開成三維。”

巨大的鏡面幾何體以很快的速度繼續湧現,形狀也更加多樣化,有環狀和立體十字形,感至還出現了一個類似于莫比烏斯帶的扭環。所有幾何體從加速器的位置飄移開去。約半個三體時後,這些幾何體佈滿了大半個天空,像是一個巨人孩子在蒼穹中撒了一盒積木。幾何體反射的陽光使地面的亮度增加了一倍,且閃爍不定,巨擺的影子在這投到地面的天光中時隱時現,左右搖擺。按著,所有的幾何體開始變形,漸漸失去了規則的形狀,像受熱融化似的。這種變形愈演愈烈,變化的形狀進來越紛亂複雜,現在天空中的東西不再使人聯想到積木,更像是一個巨人被肢解後的肢體和內臟。由於形狀的不規則,它們散射到地面上的陽光均勻柔和了一些,但其本身表面的色彩卻更加怪異和變幻莫測。
在佈滿天空的這些雜亂的三維體中,有一些引起了地面觀察者們的特別注意,首先是因為這些三錐體極其相似,再細看時,人們辨認出了它們所表達的東西,一陣巨大的恐怖感席捲整個三體世界。

那都是眼睛!(我們不知進工作人眼盼的形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任何智慧生物對眼睛的圖像都是十分敏感的。)元首是少有的真正保持著鎮靜的人,他問科學執政官:“一個微觀粒子,內部的結構能複雜到什麼程度?”

“那要看從幾維視角來觀察了。從一維視角看微觀粒子,就是常人的感覺,一個點而已;從二維和三維的視角看,粒子開始呈現出內部結構;四維視角的基本粒子已經是一個宏大的世界了。”

元首說:“宏大這種詞用在質子這樣的微觀物上,我總覺得不可思議。”

科學執政官沒有理會元首,自顧自地說下去:“在更高緯度上,粒子內部的複雜程度和結構數量急劇上升,我在下面的類比不準確,只是個形象的描述而已:七維視角的基本粒子,其複雜程度可能已經與三維空間中的三體堡系相當;八維視角下,粒子是一個與銀河系一樣宏大浩渺的存在;當視角達到九維後,一個基本粒子內部結構的數量和複雜程度,已經相當於整個宇宙。至於更高的維度,我們的物理學家還無法探測,其複雜度我還想像不出來。”

元首指指太空中那些巨大的眼睛:“眼前的事情是不是表明,被展開的質子所包含的微觀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

“生命這個定義,用在高維度微觀宇宙中怕不合適,更準確些,我們只能說那個宇宙中存在智慧或智慧。這樣的可能科學家們早已預測到了,那樣複雜宏大的一個世界,如果沒有演化出智慧這樣的東西反倒是不正常了。”

“它們為什麼變化出眼睛來看出我們?”元首仰望天空。那些大空中的眼睛是很精緻的雕塑,栩栩如生,它們都看著下面的行星,目光似乎地詭異。

“也許只是想顯示自己的存在吧。”

“那些東西都會落到地面上來嗎?”

“不會的,請元首放心。即使落下來,與上次一級展開的細絲一樣,這些巨大的物體全部品質之和也就相當於一個質子而已,不會對我們的世界產生任何影響。人們要做的,只是使自己的心理適應這種奇觀而已。”
但這次,科學執政官錯了。

現在,人們可以覺察到,在佈滿天空的所有三維體中,“眼睛”們的移動速度明顯地比別的幾何體快,而且它們都在向著同一點彙聚。很快,兩個眼睛相遇了,合為一體,合成後的形狀仍是眼睛;只是體積增大了。更多的“眼睛”加入合成體,後看的體積也在迅速增大。最後,所有的“眼睛”合為一體,這顆“眼睛”是如此巨大,仿佛代表著整個宇宙在盯著三體世界。它的眸子清澈明亮,中心映著一輪太陽,在廣闊的眼瞼上,繽紛的色彩如洪水般滾滾而過。時間不長,“巨眼”表面的細節開始變淡,漸漸消失了,“巨眼”變成了一隻沒有眸子的盲眼;然後,它——的形狀開始改變,最後完全失去了眼睛的形狀,變成一個完美的圓。當這個巨圓開始緩緩轉動時,人們發現它並不是平面,而是一個抛物面,像從一個巨球上切下的一都分。

軍事執政官盯著空中那個緩緩轉動的巨物,突然悟出了什麼,喊道:“元首,快,還有其他人,快進地下掩蔽室!”他指著上方,“它是……”

“一面反射鏡,”元首冷靜地說,“命令太空防禦部隊立刻摧毀它,我們就在這裡看,哪兒也不去。”

反射鏡聚焦的陽光這時已經投射到三體行星上,最初光斑的面積很大,焦點的熱量還不具殺傷力。這個光斑在大陸上移動著,尋找著目標。反射鏡顯然發現了首都這個最大的城市,光斑向這裡移來,很快將首都罩在它的範圍內。巨擺紀念碑下的人們只看到太空中出現一團巨大的光亮,這光強得掩去了空中其他的一切。與此同時,人們感到了一陣酷熱襲來。籠罩首都的大光斑在迅速收縮,這是反射鏡在進一步聚焦陽光,太空中的光團亮度持續增強,使人們不能抬頭,光斑內的人們則感到熱度在急劇增加。就在酷熱已不可忍受之時,光斑的邊界掃過了巨擺紀念碑,一切都驟然暗了下來。這裡的人們花了好一會兒才使眼睛適應了正常的光亮。他們抬頭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頂天立地的光柱,呈倒錐形,太空中的反射鏡就是光錐的底部,光錐的頭部正刺中首都的中心,使那裡的一切都在短時間內變成白熾狀態、滾滾的煙柱從那裡騰空而起,被光錐的不均勻熱量引發的龍捲風則形成了另外幾根接天的塵柱,圍繞著光錐扭動舞蹈著……

幾團耀眼的火球在反射鏡的不同部分出現了。它們的兩色與反射鏡發出的光芒不同,是藍色的,這是三體世界太空防禦部隊發射的核彈在目標上爆炸。由於爆炸是在大氣層外進行的,聽不到聲音。當這幾團火球熄滅時,反射鏡上出觀了幾個大洞,然後整個鏡面開始撕裂,最後破裂成十幾塊。與此同時,死亡光錐消失了,世界重新回到正常的光亮中,人們一時間覺得一切像月夜般昏暗。那些已失去了智慧的碎塊繼續變形,很快與太空中其他的幾何體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下次展開實驗會怎麼樣?”元首帶著嘲諷的神情對科學執政官說,“會不會把一個質子展開成四維?”

“元首,即使這樣也問題不大,四級展開後的質子體積要小很多,如果太空防禦部隊做好准,對其在三維空間的投影進行攻擊,同樣可以摧毀它。”

“你在欺騙元首!”軍事執政官憤怒地對科學執政官說,“你閉口不提真正的危險!如果,質子被零維展開呢?”

“零維?”元首饒有興趣地問,“那就是一個有大小的點了。”

“是的,奇點!一個質子與它相比都是無限大,這個質子的所有品質將包含在這個奇點中,它的密度將無限大!元首,您當然能想像出這是什麼東西。”

“黑洞?”

“是的。”

“元首,是這樣——”科學執政官連忙解釋道,“我們選擇質子而不是中子進行二維項開,目的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危險。萬一零維展開真的出現,質子帶有的電荷也會轉移到展開後形成的黑洞中,我們就能用電磁力捕捉和控制住它。”

“萬一你們根本找不到它或控制不住呢?”軍事執政官質問道,“它就可能降落到地面上來,在途中吸進遇到的一切物質迅速增加品質,然後沉到我們行星的地心中,最後把整個三體世界都吸進去!”

“這事情不會發生,我保證!你幹一嗎總跟我過不去?我說過,科學實驗嘛……”

“夠了!”元首說,“下次的成功率有多大?”

“幾乎是百分之百!元首,請相信我,通過這兩次失敗我們已經掌握了微觀至宏觀低維展開的規律。”

“好吧,為了三體文明的生存,這個險必須冒。”

“謝謝元首!”

“但,如果下次還是失敗,你,還有參與智子工程的所有科學家,都有罪了。”

“是的,當然,都有罪。”如果三體人能出汗的話,科學執政官一定抹了一把冷汗。

對同步軌道上二維展開的質子的清理要比一推展開的質子容易得多,用小型飛船就能把那一團團質子物質拖離行星近地空間,避免它們進人大氣層。那些像山脈一樣的物質幾乎沒有品質,仿佛是巨大的銀色幻影,一個嬰兒就能輕鬆地拖動它們。

出後,元首問科學執政官:“在這次實驗中,我們是不是毀滅了微觀宇宙中的一個文明?”

“至少是一個智慧體吧,而且,元首,我們毀滅的是整個微宇宙。那個宇宙在高維度上是很宏大的,可能存在的智慧或文明顯然不止一個,只是它們沒有機會向宏觀世界表現自己而已。當然,在微觀尺度的高維空間,智慧和文明的形態是我們絕對無法想像的,它們完全是另一種東西。還要說明:這種事可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哦?”

“在漫長的科學發展史上,物理學家們用加速器撞擊過多少質子?又撞擊過多少中子和電子?可能不下一億次吧。每一次撞擊,對那個微宇宙中的智慧或文明都可能是毀滅性的。其實,即使在大自然中,微宇宙的毀滅也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比如質子和中子的衰變,還有,進入大氣用的一束高能宇宙射錢就可能毀滅成千上萬個微宇宙……您不會為此多愁善感起來吧?”

“你很幽默。我要馬上通知宣傳執政官,讓他把這個科學事實向全世界反復渲染,讓三體人民明白,文明的毀滅,其實是一件在宇宙中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再普通不過的事。”

“這有什麼意義呢?是讓人民能夠坦然面對三體文明可能的毀滅嗎?”

“不,是讓他們坦然面對地球文明的毀滅。你也知道,在我們對地球文明的基本政策公佈後,激發起一些極其危險的和平主義情緒。我們現在才發現,三體世界中像1379號監聽員這樣的人其實是很多的,必須控制和消除這種脆弱的情緒。”

“元首,這種情緒主要是由最近來自地球的新資訊引起的。您的預測實現了,地球上的異己力量果然在發展,他們建立了一個完全由自己控制的發射基地開始源源不斷地向我們發送大量地球文明的資訊。我得承認,地球文明在三體世界是很有殺傷力的,對我們的人民來說,那是來自天堂的聖樂。地鐵人的人文思想會使很多三體人走上精神歧途,三體文明在地球已經成為一種宗教,而地球文明在三體世界也有這個可能。”

“你指出了一個巨大的危險,應該嚴格限制來自地球的資訊流入民間,特別是文化資訊。”

質子二維展開的第三次實驗在三十個三體時後進行,這次是在夜間。從地面上看不到太空中的加速器圓環,只有旁邊驟變發電站散熱片的紅光標示出它的位置。加速器啟動後不久,科學執政官就宣佈展開成功。

人們仰望夜空,開始什麼都沒看到,但很快,他們發現了一個神奇的跡象:星空分成了兩部分,這兩部分中星群的圖案是對不上的,仿佛兩張星空圖片疊在一起,小的那張放在大的上面,銀河在兩者的邊界處被截斷。小部分的星空是圓形的,正在正常的星空背景上迅速擴大。

“那裡面的星座是南半球的!”文教執政官指著正在擴大的圓形星空說。

當人們正在窮盡自己的想像力,試圖理解在行星另一面才能看到的星空是如何疊印到北半球的夜空上時,一個更驚人的景像出現了:在那片擴大中的南半球星空移動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巨大球體的一部分,那個球體呈褐色,正在像一個速度很慢的顯示幕上的圖像一樣被掃描出來,那是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球體,上面清晰地呈現著熟悉的大陸形狀。當球體的顯示完成後,它已佔據了三分之廠的天空,並表面的細節可以沿用更清楚了:褐色的陸地上佈滿了山脈的褶皺,一片片雲層好相是緊貼著大陸的殘雪……這時才有人說出了一個事實:“那是把們的行星!”

是的,大空中出現了另一個三體世界。

緊接著,天色亮了起來,在太空中的第二三體行星旁邊,擴大的南半球星空的邊界又掃描出了一輪太陽。這顯然是現在正照耀著南半玲的那個太陽,但似乎只有它的一半大小。

現在,終於有人悟出了事情的真相:“那是一面鏡子!”

這面在三體世界上方出現的巨鏡,就是那枚正在被展開成二維平面的質子,這是一個沒有厚度的真正意義上的幾何平面。

當二維展開完成時,蒼穹已完全被南半球的星空所覆蓋,天頂正中就是三體行星和太陽的鏡像。緊接著,周圍地平線一圈的星空開始變形,群星的圖像被拉長扭曲,像融化後流動一般。這種變形正由周邊向上發展。

“元首,質子平面正在我們壓球的引力下彎曲。”科學執政官說,他接著指指星空中剛剛出現的許多光暈,就像有人用晃動的手電筒照著洞窟的頂。

“那是從地面發出的電磁輻射,對平面的引力彎曲進行調節,以使得質子平面最後把我們的星球完成包裹起來,之後電磁輻射仍將持續發射,像許多根輻條一樣維持住這個大球面的穩定,這樣三體行星就成了一個固定二維質子的工作平合,在質子平面上積體電路的蝕刻就可以開始了。”

質子的二維平面對三體行星的包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星空的變形逼近天頂的三體行星映射時,群星從上至下依次消失了,已彎曲到行星另一面的質子平面擋住了星空,這時仍有陽光照進已彎曲成曲面的平面質子內。可以看到三體世界的映射在太空中的宇宙哈哈鏡裡已變得面目全非。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後,一切都隱入天邊的黑暗中。這是三體世界有史以來最黑的夜。在行星的引力和人工電磁輻射的平衡下,質子平面形成了一個半徑為同步軌道的大球殼,將行星完全包在球心。

嚴寒降臨了。全反射的質子平面將所有陽光反射回太空,三體世界的氣溫急驟下降,最後降到了曾導致多輪文明毀滅的三顆飛星同現時的程度。三體世界絕大多數公民脫水貯存,黑暗籠罩的大地上一片死寂。天空中,只有維持質子巨膜的電磁輻射激發的微弱光暈在晃動,偶爾還可以看到同步軌道上的幾點燈光,那是在巨膜上進行集成電潞蝕刻的飛船。

微觀組成電路的原理與普通積體電路完全不同,因為其基材不是由原子構成的,它本身就是一個質子。電路的PN結是對質子平面局部的強互作用力進行扭結而形成,導線也在傳導核力介子的。由於電路平面極大,所以電路的宏觀尺寸也很大,線路都有髮絲粗細,湊近後用肉眼清晰可辨。如果飛近質子平面,就能看到一個由精細複雜的積體電路構成的廣闊平原,電路的總面積是其包裹於其中的三體行星陸地面積的幾十格。

質子電路蝕刻是一個龐大的工程,上千艘飛船工作了一萬五千個三體時才最後完成,軟體的調試又用了五千個三體時,終於到了智子第一次試運行的時刻。

在處於地下深處的智子控制中心的大螢幕上,當冗長的系統自檢程式結束後,接著顯示系統的載入過程,伍後,空白的藍屏上出現了一行大字:“微智慧2.10”載入完成,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科學執政官說:“現在,智子誕生了,我們賦予了一個質子智慧,這是我們能夠製造的最小的人工智慧體了。”

“可在我們現在看來,它是最大的人工智慧體了。”元首說。

“元首,我們將增加這個質子的維度,它很快會變小的。”說完,科學執政官在控制終端上輸入—句詢問:智子一號,空間維度控制功能是否正常?

正常,智子一號隨時可以啟動空間維度控制功能。

將緯度收縮至三維。

這個命令發出後,包裹三體世界的二維質子巨膜迅速收縮,仿怫宇宙中的一隻巨手扯開了這個世界的蒙布,幾乎在一瞬間,陽光普照大地。質子由二維收縮至三維,變成了同步軌道上的一個巨球,看上去有巨月大小,它正處於星球黑夜的一面,但鏡面球面反射的陽光使黑夜變成白晝。現在,外部世界仍然處於極度嚴寒中,控制室中的人們只能從用幕上目睹這—切。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將維度收縮至四維。

太空中,巨球迅速收縮,最後來上去只有飛星大小,在星球的這一面黑夜重新降臨。

“元首,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球體,不是真正的智子,只是其在三維空間的投影。它是一個四維的巨人,我們的世界是一張三維的薄紙,它始在這張紙上,我們只能看到它的腳底與紙相接觸的部分。”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將維度收縮至六維。

太空中的小球消失了。

“六維的質子有多大?”元首問。

“半徑約五十單位吧。”科學執政官回答。

維度收縮成功。智子一號等待指令。

智子一號,你能看到我們嗎?

能,我能看到控制室,看到其中的每個人,還能看到每個人的內臟,甚至還能看到你們內臟的內臟。

“它在說什麼?”元首驚奇地問。

“智子從六維空間看三維空間,就像我們看二維平面上的一張畫,當然能看到我們的內部。”

智子一號,進人控制室。

“它能穿透地層嗎?”元首問。

“元首,不是穿透,而是從高維進入,它可以進入我們世界中任何封閉的空間。這也是三維中的我們和二級平面的關係,我們能輕易從上方進人平面上的一個圓,而平面上的二維生物永遠不可能,除非它打破那個圓。”

科學執政官的話音剛落,一個鏡面球體便出現在控制室的正中,懸浮在半空中。元首走過去,看著全反射球面上自己變形的映象。“這竟是一個質子?”他帶回驚奇和感歎說。

“元首,這只是質子的六維實體在三維空間的投影而已。”

元首伸出手去,看看科學執政官並沒有阻止,就接觸了智子的表面。在他的手這輕輕一觸之下,智子被推移了一段距離。

“好像很光滑。它只有一個質子的品質,可我的手上竟有一點兒阻力感。”元首不解地說。

“空氣阻力作用於球體的原因。”

“能讓它縮回十一維,變成普通質子大小嗎?”

元首問。他的話音未落,科學執政官驚恐地對智子喊道:“注意,這不是指令!”

智子一號明白。

“元首,如果縮回十一維,我們就永遠失去它了。當智子縮減到普通微觀粒子的大小時,它內部的感測器和I/O介面將小於所有電磁波的波長,這就意味著它無法感知宏觀世界,也無法接收我們的指令。”

“可我們最終是要讓它恢復為一個微觀粒子的。”

“是的,但那要等到智子二號、三號和四號建成。一個以上的智子,能夠通過某些量子效應,構成一個感知宏觀世界的系統。舉個例子:假設一個原子核內部有兩個質子,它們相互之間會遵循一定的運動規則,比如自旋,可能兩個質子的自旋方向必須是相反的。當這兩個質子被從原子核中拆開,不管它們相互之間分離到多大距離,這個規則依然有效;改變其中一個質子的自旋方向,另一個的自旋方向也必然立刻做出相應的改變。當這兩個質子都被建造成智子的話,它們之間就會以這種效應為基礎,構成一個相互感應的整體,多個智子則可以構成一個感應陣列,這個陣列的尺度可以達到任意大小,可以接收所有頻段的電磁波,也就可以感知宏觀世界了。當然,構成智子陣列的量子效應是極其複雜的,我這種說明只是個比喻而已。”

其後三個質子的二維展開都是一次成功,每個智子的建造時間也只有—號的一半。智子二號、三號和四號建成後,四個智子構成的量子感應陣列也順利建立。
元首和全體執政官再次來到了巨擺紀念碑下。在它們上方,懸浮著四個已經縮至六維的智子,在每個晶瑩的鏡面球體沖,都各自映出了一輪正在升起的太陽,不由讓人想起那些曾出現在太空中的三維體眼睛。
智子陣列,連續維度收縮至十一維。

指令發出後,四個鏡面球體消失了。科學執政官說:“元首,智子一號和二號將飛向地球,憑藉著存貯在微觀電路中龐大的知識庫、智子對空間的性質瞭若指掌,它們可以從真空中汲取能量,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高能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這看起來違反能量守恆定律,智子是從真空結構中‘借’用能量,但歸還遙遙無期,要等到質于衰變之時,而那時離宇宙末日也不遠了。

“兩個智子到達地球後,第一個任務就是定位人類用於物理學研究的高能加速器,然啟潛伏於其中。在地球文明的科學水準上,對物質深層結構研究所採用的基本方法,就是用經過加速的高能粒子撞擊選定的靶標粒子,當靶標粒子被撞碎後,對結果進行分析,以圖找出反映物質深層結構的資訊。在實際的實驗中,是用含有靶標粒子的物質作為撞擊目標,物質的內部幾乎全是空的,如果一個原子有一座劇院那麼大,原子核則只是懸浮在劇院中的一個核桃。所以,成功的撞擊是十分罕見的,往往在大量的高能粒子長時間襲擊靶標材料後才發生一次,這種試驗就像是從夏天的一場暴雨中,找出顏色稍有不同的一個雨點。

“這就給了智子一個機會,使它可以代替靶標粒子去接受撞擊。由於它具有很高的智慧,通過量子感應陣列,它們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精確判斷轟擊粒子的軌跡,然後移動到適當的位置。所以,對智子撞擊的成功率,是對普通靶標粒子的上億倍。當智子被撞擊後,它就會有意給出錯誤和混亂的結果,即使偶爾有對預定靶標粒子正確的撞擊發生,地球物理學家們也不可能將正確的結果從一大堆錯誤結果中分辨出來。”

“這樣,智子不是也被消耗了嗎?”軍事執政官問。

“不會的,質子已經是組成物質的基本結構,與一般的宏觀物質是有本質區別的,它能夠被擊碎,但不可能被消滅。事實上,當一個智子被擊碎成幾部分後,就產生了幾個智子,而且它們之仍存在著牢固的量子聯繫。就像你切斷—根磁鐵,卻得到了兩根磁鐵一樣。雖然每個碎片智子的功能會大大低於原來的整體智子,但在修復軟體的指揮下,各個碎片能迅速靠攏,重新組合成—個與撞擊前一模一樣的整體智子。這個過程是在撞擊發生後,碎片智子在高能加速器氣泡室或乳膠感光片上顯示出錯誤結果後完成的,只需百分萬之一秒。”

又有人問:“是否存在這種可能:地球人用某種方法將智子識別出來,然後用一個強電磁場將其捕獲,並禁錮起來?質子是帶正電荷的。”

“這更不可能了。要識別出智子,就需到人類在物質深層結構研究上的突破,但高能加速器都變成了一堆廢鐵,這種研究又如何進行呢?獵人的眼睛已經先被他要射的獵物抓瞎了。”

“地球人還有一個笨辦法,”工業執政官說,“他們可以建造大量的加速器,超過我們建造智子的速度,那麼,地球上總有某台加速器中沒有智子潛伏,會得到正確的結果。”

“這是智子計畫中最有趣的一點!”這個問題使科學執政官興奮起來,“工業執政官先生,您不必擔心建造大量的智子會使三體世界的經濟崩潰。我們不必這麼做,也許還會再建造幾個智子,但不會更多,事實上,有這兩個就足夠了,因為每個智子在行為上是多執行緒的。”

“多執行緒?”

“這是古老的串列電腦的一個術語,那時電腦的中央處處器每一時刻只能運行單—的程式,但由於其速度很快,加上中斷的調度,在我們處於低速層面的觀察者看來,電腦是在同時運行多個程式。你知道,智子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運動,地球世界相對於光速而言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如果智子以這個速度在地球上不同的加速器間巡迴,那麼在地球人看來,它就像同時存在於每台加速器中,能夠幾乎同時在所有加速器中製造錯誤的撞擊結果。

“我們計算過,每個智子可以控制多達一萬台次高能加速器,而地球人建造一台這樣的加速器就需要四五年的時間,從經濟和資源的角度看也不可能大量建造。當然,他們可以拉大加速器間的距離,比如說在他們星系的各個行星上建造,這確實能破壞智子的多執行緒操作,但在這樣長的時間內,三體世界再造出十個或更多的智子也不困難。越來越多的智子將在那個行星系中遊蕩,它們合在一起也沒有細菌的億萬分之一那麼大,但卻使地球上的物理學家們永遠無法窺見物質深處的秘密,地球人對微觀維度的控制,將被限制在五維以下,別說是四百五十萬時,就是四百五十萬億時,地球文明的科學技術也不會有本質的突破,它們將永遠處於原始時代。地球的科學已被徹底鎖死,這個鎖是如此牢固,憑人類自身的力量是永遠無法掙脫出來的。”

“真是大妙了!請原諒我以前對智子工程的失敬。”軍事執政官由衷地說。

“事實上,地球目前只有三台達到了可能取得突破性研究成果所需能級的加速器,智子一號和二號到達地對後將幾乎處於閒置狀態。為了充分利用它們的工作能力,除對三台加速器進行干擾外,我們還為智子安排了其他的工作,它們將成為實施神跡計畫的主要技術手段。”

“智子能夠製造神跡?”

“對地球人而言,是的。大家都知道,高能粒子可以使膠片感光,這也是地對原始的加破器顯示單個粒子的手段之—,智子在高能態上每穿過—次膠片,就在上面產生一個感光點,它們來回穿過,就可以將這些點達成—排字母或數位,甚至圖形,像繡花一樣。這個過程速度極快,遠快過地球人的相機拍照時膠片的感光速度。另外,地球人的視網膜與三體人類似,這樣高能智子也能用同樣的方式在他們的視網膜上打出字母、數位成圖形……如果說以上這些小神跡能使地球人迷惑和恐懼的話,那下一個巨型神跡足以把那些蟲子科學家嚇死:智子能使他們眼中的宇宙背景輻射發生整體閃爍。”

“這對我們的科學家也很恐懼,怎樣做到呢?”

“很簡單,我們已經編制了使智子自行二維展開的軟體,展開完成後,用那個巨大的平麵包住地球,這個軟時還可以使展開後的平面是透明的,但在宇宙背景輻射的波段上,其透明度可以進行調節……當然,智子進行各種維度的展開時,可以顯示更宏偉的‘神跡’,相應的軟體也在開發中。這些‘神跡’將製造一種足以將人類科學思想引上歧途的氛圍,這樣,我們可以用神跡計畫對地球世界中物理學以外的科學形成強有力的遏制。”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不把已有的四個智子全部發往地球呢?”

“量子感應是超距的,即使四個智子分處宇宙的兩端,感應照樣可以在瞬間傳遞,它們構成的量子陣列依然存在。把三號和四號智子留在這裡,它們就可以即時接收位於地球的一號和三號智子發回的資訊,這樣就實現了三體世界對地球的即時監視。同時,智子陣列也使三體世界能夠與地球文明中的異己分子進行即時通訊。”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戰略步驟,”元首插話說,“我們將通過智子陣列,把三體世界對地球文明的真實意圖告訴地球人。”

“這就是說,我們將告訴他們,三體艦隊將通過長期禁止地球人生育,使這個物種從地球上消失?”

“是的,這樣做有兩個可能的結果:其一是使地球人拋棄一切幻想決一死戰,其二是他們的社會在絕望和恐懼中墮落、崩潰。通過對已經收到的地球文明資訊進行仔細研究,我們認為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不知什麼時候,初升的太陽又消失在地平線下,日出變成了日落,三體世界的又一個亂紀元開始了。

就在葉文潔閱讀三體世界的資訊時,作戰中心正在召開另一次重要會議,對被奪取的資訊進行初步研究。會前,常偉思將軍說:“請同志們注意,我們的會議現在可能已經在智子的監視之下了。以後,任何秘密都將不復存在。”

他說這句話時,周圍還是熟悉的一切,拉下的窗簾上搖曳著夏天的樹影:但在所有與會者眼中,這個世界已經不同於以往了,他們感覺到了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盯著自己,在這雙眼睛下,這個世界已經無處躲藏。這感覺將纏繞他們一生,連他們的子孫後代也無法逃脫。人類要經過許多年,才能在精神上適應這種處境。

就在常偉思說完這句話的三秒鐘後,三體世界與地球叛軍之外的人類進行了第一次交流,這以後,他們就中斷了與地球三體叛軍降臨派的通訊。在所有與會者的有生之年,三體世界再也沒有發來任何資訊。

這時,作戰中心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那個資訊,就像汪淼看到倒計時一樣,資訊只閃現了不到兩秒鐘就消失了。但所有人都準確地讀出了它的內容,它只有五個字——

你們是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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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7 pm

34.蟲子

“看完那些,你一定想到了三年前因球狀閃電研究發現的宏原子,那可是你最輝煌的時代。”汪淼對丁儀說,他們此時正在丁儀家寬散空曠的客廳中,兩人都靠在那張檯球桌旁邊。

“是啊,我一直在建立宏原子的理論,現在受到了啟發:宏原子很可能就是普通原子在低維度的展開。這種展開是由某種我們不知道的自然力完成的,展開可能發生在宇宙大爆炸後不久,也可能現在仍然時時刻刻都在進行。也許,這個宇宙所有的原子在漫長的時間裡最後都會展開到低維,我們宇宙的最終結局是變成低維度原子構成的宏宇宙,這也可以看作一個熵的增長過程吧……當時以為,宏原子的發現能給物理學帶來突破,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丁儀說,起身道書房去翻找什麼。

“為什麼呢?既熱我們可以捕獲宏原子,難道不能繞開高能加速器,直接從宏原子中研究物質的深層結構嗎?”

“當初是這麼想的,”丁儀從書房中走出來,手離拿著一個精緻的銀邊相框,“現在看來很可笑。”

他彎腰從髒亂的地板上拾起一個煙頭:“還是看這個過濾嘴吧。我們說過它的二維面積展開來有客廳這麼大,但要是真的展開了,你能從那個平面上研究出過濾嘴曾經的三維結構嗎?當然不可能,那些三維結構的資訊在展開時已經消失了,像打碎了的杯子不可能還原,原子在自然狀態下的低維度展開是不可逆的過程。三體科學家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們對粒子低維展開的同時保留了高級結構的資訊,使整個過程成為可逆。而我們要研究物質深層結構,還只能從十一維微觀維度開始,也就是說,離不開加速器。打個比方:加速器是我們的算盤和計算尺,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可能發明出電子電腦來。”

丁儀讓汪淼看那個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輕美麗的少校女軍官站在一群孩子們中間,她目光清澈,動人地微笑著。她和孩子們站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綠草坪上,上面有幾隻白色的小動物。在他們的後面,有一幢很高大的廠房一樣的建築,牆上畫著色彩鮮豔的卡通動物,還有氣球、鮮花什麼的。

“在楊冬之前認識的?你的生活夠豐富的。”汪淼看著照片說。

“她叫林雲,對球狀閃電研究和宏原子的發現做出過關鍵性的貢獻,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這個發現。”

“我沒有聽說過她啊。”

“是啊,因為一些你同樣沒聽說的事情……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對她不公平。”

“她現在在哪兒?”

“在……在—個地方,或—些地方……唉,她要是現在能出現有多好。”

對丁儀奇怪的回答,汪淼沒有在意,他對照片上的那個女性也不感興趣,他把相框還給丁儀,一擺手說:“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了。”

“是啊,一切都無所謂了。”丁儀把相框在檯球桌上端正地擺好,看著他,伸手去夠桌角的一瓶酒……

當史強推門進來時,兩人已經喝得有八分醉了,他們看到大史後都很興奮。汪淼站起來摟住來者的雙肩,“啊,大史.史警官……”丁儀則晃晃悠悠地找了個杯子放到檯球桌上,給他倒酒,“你那個邪招還不如不出。那個資訊,我們看不看,四百多年後的結果都一樣。”

大史在檯球桌前坐下來,兩眼賊溜溜地看看兩人:“事情真像你們說的那樣,什麼都完了?”

“當然,什麼都完了。”

“加速器不能用,物質結構不能研究,就什麼都完了?”

“那你——說呢?”

“技術不還是在進步嘛,汪院士他們還搞出了納米材料……”

“想像一個古代的王國,他們的技術也在進步,能為士兵造出更好的刀啊劍啊長矛啊,甚至還有可能過出像機關槍那樣連發的弓箭呢,但……”

大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如果他們不知道物質是由原子、分子組成的,就永遠造不出導彈和衛星,科學水準限制著呢。”

丁儀拍拍大史的肩,“我早就看出來史警官是個聰明人,就是看著……”

汪淼接著說:“物質深層結構的研究是其他一切科學基礎的基礎,如果這個沒有進展,什麼都是——用你的說法:扯淡。”

丁儀指指汪森:“汪院士這輩子還不會閑著,能繼續改進刀啊劍啊長矛啊。我他媽的以後幹什麼?天知道!”說著他把一個空灑瓶扔桌上,撿起檯球丟過去砸。

“這是好事!”汪淼舉起酒杯說,“我們這輩子反正能打發完,今後,頹廢和墮落有理由了!我們是蟲子!即將滅絕的蟲子,哈哈……”

“說得好!”丁儀也舉起酒杯,“為蟲子乾杯!真沒想到世界末日是這麼的爽,蟲子萬歲,智子萬歲!末日萬歲!”

大史搖搖頭,把面前他那杯酒一口幹了,又搖搖頭,“熊樣兒。”

“那你要咋的?”丁儀用醉眼盯著大史說,“你能讓我們振作起來?”

大史站了起來:“走。”

“去哪兒?”

“找振作啊。”

“得了史兄,坐下,喝。”

大史扯著兩人的胳膊把他們拽起來:“走,不行就把酒拿上。”

下樓後,三人上了大史的車。當車開動時,汪淼大著舌頭問去哪兒,大史回答:“我老家,不遠。”

車開出了城市,沿京石告訴向西疾駛,剛剛進入河北境內就下了高速公路。大史停下了車,把車裡的兩人拖出來。丁儀和汪淼一下車,午後燦爛的陽光就令他們眯起了眼,覆蓋著麥田的華北大平原在他們面前鋪展開。

“你帶我們來這兒幹什麼?”汪淼問。

“看蟲子。”大史點上—根斯坦頓上校送的雪茄說,同時用雪茄指指面前的麥田。

汪淼和丁儀這才發現,田野被厚厚的一層蝗蟲覆蓋了,每根麥稈上都爬滿了好幾隻,地面上,更多的蝗蟲在蠕動著,看去像是一種粘稠的液體。

“這地方也有蝗災了?”汪淼趕走田埂一小片地上的蝗蟲,坐了下來。

“像沙塵暴一樣,十年前就有了,不過今年最厲害。”

“那又怎麼樣?大史,什麼都無所謂了。”丁儀帶著未消的醉意說。

“我只想請二位想一個問題:是地球人與三體人的技術水準差距大呢,還是蝗蟲與咱們人的技術水準差距大?”

這個問題像一瓶冷水潑在兩名醉漢科學家頭上,他們盯著面前成堆的蝗蟲,表情漸漸凝重起來,兩人很快就明白了大史的意思。

看看吧,這就是蟲子,它們的技術與我們的差距,遠大於我們與三體文明的差距。人類竭盡全力消滅它們,用盡各種毒劑,用飛機噴灑,引進和培養它們的天敵,搜尋並毀掉它們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們絕育;用火燒它們,用水淹它們,每個家庭都有對付它們的滅害靈,每個辦公桌下都有像蒼蠅拍這種擊殺它們的武器……這場漫長的戰爭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現在仍然勝負未定,蟲子並沒有被滅絕,它們照樣傲行於天地之間,它們的數量也並不比人類出現前少。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太陽被一小片黑雲遮住了,在大地上投下一團移動的陰影。這不是普遍的雲,是剛剛到來的一大群蝗蟲,它們很快開始在附近的田野上降落,三個人沐浴在生命的暴雨之中,感受著地球生命的尊嚴。丁儀和江森把手中拎著的兩瓶酒徐徐灑到腳下的華北平原上,這是敬蟲子的。

“大史,謝謝你。”汪淼向大史伸出手去。

“我也謝謝你。”丁儀握住了大史的另一隻手。

“我們快回去吧,有好多工作要做呢。”汪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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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8 pm

35.尾聲 遺址

誰也不相信葉文潔能夠憑著自己的體力再次登上雷達峰,但她最後還是坐到了,一路上沒有讓別人攙扶,只是在山腰間已經廢棄的崗亭中休息了兩次。她在毫不憐惜地消耗著自己已不可再生的生命力。

得知三體文明的真相後,葉文潔沉默了,很少說話,她只提了一個要求:想回紅岸基地遺址看看。

當一行人登上山時,雷達峰的峰頂剛剛探出雲層,在陰霾的霧氣中行走了一天,現在一下子看到了在西天燦爛照耀著的太陽和湛藍的晴空,真像登入另一個世界。從峰頂上極目望去,雲海在陽光下一片銀白,那起伏的形狀,仿佛是雲下的大興安嶺某種形而上的抽象再現。

人們想像中的廢墟並不存在,基地被拆除得十分徹底,峰頂只剩下一片荒草,地基和道路都被掩於其下,看上去只是一片荒野,紅岸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但葉文潔很快發現了一處遺跡,她走到一塊高大的岩石邊,拉開了上面叢生的藤蔓,露出了斑駁的鐵銹,其他人這才發現“岩石”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金屬基座。

“這是天線的基座。”葉文潔說。地球文明被外星世界聽到的第一聲呼喚,就是通過這個基座上的天線發向太陽,再由太陽放大後向整個宇宙轉發的。

人們在基座旁發現了一塊小小的石碑,它幾乎被野草完全埋沒。上書:

紅岸基地原址

(1968~1987)

中國科學院

1989.03.21

碑是那麼小,與其說是為了紀念,更像是為了忘卻。

葉文潔走到懸崖邊,她曾在這裡親手結束了兩個軍人的生命。她並沒有像其他同行的人那樣眺望雲海,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一個方向,在那一片雲層下面,有一個叫齊家屯的小村莊……

葉文潔的心臟艱難地跳動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黑霧開始在她的眼前出現,她用盡生命的最後能量堅持著,在一切都沒入永恆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次紅岸基地的日落。

在西方的天際,正在雲海中下沉的夕陽仿佛被融化了,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天空中彌散開來,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

“這是人們的落日……”葉文潔輕輕地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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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4月 30, 2017 10:18 pm

後記

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麼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準則嗎?往小處說,這是科幻迷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往大處說,它可能關乎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國內科幻作家們是傾向於肯定的回答的,那時的科幻小說中,外星人都以慈眉善目的形象出現,以天父般的仁慈和寬容,指引著人類這群迷途的羔羊,金濤的《月光島》中,外星人撫慰著人類受傷的心靈;童恩正《遙遠的愛》中人類與外星人的愛情淒美而壯麗;鄭文光的《地球鏡像》中,人類道德的低下,甚至把技術水準高出幾個數量級但卻懷有菩薩心腸的外星文明嚇跑了!

但是,“人之初,性本善”之說在人類世界都很可疑,放之宇宙更不可能皆准。

要回答宇宙道德的問題,只有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才能讓人信服。這裡我們能很自然地想到,可以通過人類世界各種不同文明的演化史來對宇宙大文明系統進行類比,但前者的研究也是十分困難的,有太多的無法定量的因素糾結在一起。相比之下,對宇宙間各文明關係的研究卻有可能更定量更數學化一些,因為星際間遙遠的距離使各個文明點狀化了,就像在體育場的最後一排看足球,球員本身的複雜技術動作已經被距離隱去,球場上出現的只是由二十三個點構成的不斷變化的矩陣(有一個特殊的點是球,球類運動中只有足球賽呈現出如此清晰的數學結構,這也可能是這門運動的魅力之一)。我曾經陷入宇宙文明點狀化的這種思維遊戲中不可自拔,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為打發時間,我常常編些無聊但自覺有趣的軟體,現在網上重新流行的電子詩人就是那時的產物。那個時期,我還編過一個宇宙點狀文明體系總體狀態的類比軟體,將宇宙間的智慧文明簡化為點,每個點隻具有描述該文明基本特徵的十幾個簡單參數,然後將文明的數量設置得十分巨大,在軟體中類比這個體系的整體演化過程。為此我請教了一位可敬的學者,他是研究電網理論的,是建立教學模型的高手,算不上科幻迷但也是愛好者,他對我那個錯誤百出的模型進行了修正。軟體運行時最多的一次曾在十萬光年半徑內設定了三十萬個文明,這個用現在看來很簡陋的TUBO C編的程式在286機上運行了幾個小時,結果很有趣。當然,我只是個工程師,沒有能力進行這樣級別的研究,只是一個科幻迷玩玩兒而已,從科學角度講得出的結果肯定沒什麼意義,但從科幻角度講卻極有價值,因為那些結果展示的宇宙間點狀文明的演化圖景,不管正確與否,其詭異程度是很難憑空想出來的。

我認為零道德的文明宇宙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一個宇宙中生存?這就是我寫《地球往事》的初衷。當然,《三體》並沒有揭示那個宇宙文明的圖景,其中的兩大文明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圖景,只是揭開了其面紗的一角。比如,既然距我們最近的恒星都有智慧文明,那這個宇宙一定是十分擁擠的,可為什麼它看起來卻如此空曠?但願有機會在《地球往事》 的第二部中繼續描述。

那個將在《 地球往事》中漸漸展開的圖景,肯定會讓敬畏心中道德的讀者不舒服,但只是科幻而已,不必當真。:)

從《三體》連載中得知,國內科幻讀者喜歡描述宇宙終極圖景的科幻小說,這多少讓人感到有些意外。我是從八十年代的科幻高潮中過來的,個人認為那時的作家們創造了真正的、以後再也沒有成規模出現過的中國式科幻,這種科幻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完全技術細節化,沒有形而上的影子。而現在的科幻迷們已經打開了天眼,用思想擁抱整個宇宙了。這也對科幻小說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很遺憾《三體》不是這樣的“終級科幻小說”。創作《2001》式的科幻是很難的,特別是長篇,很容易成為既無小說的生動,又無科普的正確,更無論文的嚴謹的一堆空架子,筆者對此還沒有信心。

哦,這個設想中的系列叫《地球往事》,沒有太多的意思,科幻與其他幻想文學的區別就在於它與真實還牽著一根細線,這就使它成為現代神話而不是童話(古代神話在當時的讀者心中是真實的)。所以我一直認為,好看的科幻小說應該是把最空靈最瘋狂的想像寫得像新聞報導一般真實。往事的回憶總是真實的,自己希望把小說寫得像是歷史學家對過去的真實記敘,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設想中《地球往事》的下一部暫名為《黑暗森林》,取自八十年代流行過的一句話:“城市就是森林,每一個男人都是獵手,每一個女人都是陷阱。”

哦,最後說的當然是最重要的:謝謝大家! ( 劉慈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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