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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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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4 pm

“增援未來特遣一隊指揮官章北海報到。”章北海敬禮說。

  在亞洲艦隊司令官的背後,燦爛的星河浩蕩流過。木星軌道上的艦隊司令部時刻處於旋轉狀態,以產生人工重力。章北海發現,這裡的室內照明都比較暗,窗子卻很寬大,似乎盡力使內部環境與外部的太空融為一體。

  司令官向章北海還禮:“前輩,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輕,東方人的臉龐被肩章和帽徽發出的光芒照亮。在蘇醒後的第六天,當章北海領到艦隊的軍裝時,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軍軍徽: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劍的形狀。兩個世紀過去了,軍徽的變化不大,但此時艦隊本身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大國,它的最高領導人是總統,司令官僅負責軍事。

  章北海說:“不敢,首長,我們現在是一切都要學習的新戰士。”

  司令官微笑著搖搖頭,“不要這麼說,這裡的一切你們都能學會,而你們所具有的某些素質,我們是永遠學不到的,這也是現在蘇醒你們的原因。”

  “中國太空軍司令員常偉思將軍托我向您問好。”

  章北海這話觸動了司令官心中的什麼東西,他轉身面對著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時間長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將帥,是亞洲艦隊的奠基人之一,現在的太空戰略,仍然在他兩個世紀前創立的框架之內,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夢想。”

  “但這一切都是從他那時...從你們那時開始的。”

  這時,木星出現了,先是一個弧形的邊緣,很快占滿了窗於的全部視野,整間辦公室全部沉浸在它發出的橘黃色光芒中,在那廣闊的氧氦大氣海洋中,呈現著夢幻般的花紋,總體構圖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細密又使人迷惑。大紅斑緩緩移入視窗,這個可以容納兩個地球的超級龍捲風,此時看上去像是這個迷離世界的一隻沒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艦隊都把木星作為主要基地,是因為其氫氨海洋中有取之不盡的核聚變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這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新疆域,此時真實地呈現在眼前。直到木星緩緩移出視窗,他才開口說話:“首長,正是這個時代的偉大成就,使我們的使命變得沒有必要了。”

  司令官轉過身來說:“不,不能這樣說,增援未來計畫是一個高瞻遠矚的舉措。在大低谷時代,太空武裝力量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那時,增援特遣隊對穩定局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們這一支卻來晚了。”

  “很抱歉,情況是這樣的。”司令官說,這時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很柔和,“在你們之後,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來特遣隊,最後派出的被最先喚醒。”

  “首長,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樣他們的知識結構與當時更接近一些。”

  “是的,當冬眠中的特遣隊只剩你們一支時,大低谷已經過去很久,世界進入高速發展期,失敗主義幾乎消失了,喚醒你們也就沒有必要,當時,艦隊曾做出決定:讓你們直達末日之戰。”

  “首長,這確實是我們每個人的願望。”章北海激動地說。

  “也是所有太空軍人最高的榮譽,他們清楚這點,才這樣決定。但現在情況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你當然已經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後流動的星河,“末日之戰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了。”

  “這很好,首長,與人類即將迎來的偉大勝利相比,作為軍人的這點小小的遺憾真算不了什麼。只是希望能答應我們一個請求:讓我們到艦隊的最基層去做普通士兵,幹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搖搖頭,“從蘇醒之日起,特遣隊所有人員的軍齡將繼續,軍銜在原有基礎上提升一至兩級。”

  “首長,這樣不行,我們不想在機關裡了卻殘生,只想到艦隊的第一線。在兩個世紀前,太空艦隊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離開它,生活就沒有意義了。但即使在現有的軍階上,我們也無法勝任艦隊的工作。”

  “我沒有說讓休們離開艦隊,恰恰相反,你們都將在戰艦上工作,完成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

  “謝謝首長,但,現在我們還能有這樣的使命嗎?”

  司令官沒有回答,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一直這樣站著能適應嗎?”司令部的所有辦公室中都沒有椅子,辦公桌的高度也是為站著使用設計的,司令部旋轉產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著感覺差別不大。

  章北海笑著點點頭,“沒問題,我在太空中也待過一年的時間。”

  “那語言呢?同艦隊的人交流有困難嗎9”

  現在司令官在講標準的漢語,但三大艦隊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語言,與地球上的現代漢語和現代英語都有些相似,只是把這兩種語言更均勻地融合了,詞彙中漢、英各占一半。

  “開始有些不適應,主要是分不清漢英詞彙,但很快就能聽懂了,表達要困難些。”

  “沒關係,你們就直接說漢語或英語,我們都能理解。這麼說,參謀部已經同你們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後的這些天,他們向我們全面介紹了情況。”

  “那你一定瞭解思想鋼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調查,仍然沒有發現鋼印族的任何跡象,對此你怎麼看?”

  “我認為,一種可能是鋼印族已經消失,另一種可能是他們隱藏得很深。如果一個人只是有一般的失敗主義思想,他是會對別人傾述的;但這種被技術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堅定不移,這樣的信念必然產生相應的使命感。失敗主義與逃亡主義是緊密相聯的,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那麼他們必然把實現宇宙逃亡作為自己的終極使命,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深深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思想。”

  司令官贊許地點點頭:“分析得很好,這也是總參謀部的看法。”

  “首長,後一種情況很危險。”

  “是的,尤其是在三體探測器已經逼近太陽系的時候。目前,以指揮系統的類型來分。艦隊的戰艦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分散型指揮系統,這是一種傳統的結構,與你指揮過的海上艦艇類似,艦長的命令是由各級操作人員執行的;另一類是集中型指揮系統,艦長的命令由飛船的電腦系統自動執行,後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進的太空戰艦都屬於這種類型。思想鋼印所產生的威脅,主要是針對這一類型的戰艦,因為在這種指揮系統中,艦長擁有極大的權力,他可以單獨控制戰艦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統的使用。

  在這種指揮系統中,可以說,戰艦就像是艦長身體的一部分。目前,在艦隊所擁有的695 艘恒星級戰艦中,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有179 艘,這些戰艦上的指揮官,將是重點審查對象。本來,在審查過程中,所涉及到的戰艦都應處於停泊封存狀態,但從目前情況看做不到這一點,現在,三大艦隊都在積極準備對三體探測器的攔截行動,這是太空艦隊對三體入侵者的第一次實戰,所有戰艦必須隨時處於待命狀態。”

  “那麼,首長,這期間必須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許可權交給可靠的人。”

  章北海說,他一直在猜測自己的任務,但還沒猜出來。

  “誰可靠呢,”司令官問道,“我們不知道思想鋼印的使用範圍,更沒有鋼印族的任何資訊,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可靠,包括我。”

  這時,太陽在窗外出現了,雖然從這裡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許多,但當日輪經過司令官身後時,他的身體還是隱沒於泛出的光芒中,只有聲音傳了過來。

  “但你們是可靠的,在你們冬眠時,思想鋼印還不存在,而你們在兩個世紀前被選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誠和信念,你們是艦隊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賴的群體了。所以,艦隊決定,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許可權交給你們,你們將被任命為執行艦長,原艦長對戰艦的所有指令,都要通過你們來向指揮系統發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兩個小太陽在燃燒,他說:“首長,這恐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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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4 pm

“接到任務先說不行,這不是我們的傳統吧。”

  司令官話中的“我們”和“傳統”這兩個詞讓章北海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知道,兩個世紀前那支軍隊的血脈仍在太空艦隊中延續。

  “首長,我們畢竟來自兩個世紀前,放到我在海軍的那個時候,這就等於讓北洋水師的管代來指揮二十一世紀的驅逐艦。”

  “你是不是認為鄧世昌和劉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揮你們的驅逐艦?他們都有文化,英語很好,可以學習嘛。現在,太空戰艦艦長的指揮工作是不涉及技術細節的,只發出宏觀命令,戰艦對他們是一個黑箱狀態。再說,你們作為執行艦長期間,戰艦只是停泊在基地,並不起航,你們的任務就是向控制系統傳達原艦長的命令。在這之前判斷這些命令是否正常,這個通過學習應該能做到。”

  “那我們掌握的許可權也太大了,可以讓原艦長仍掌握這些許可權,我們對他們的命令進行監督。”

  “仔細想想你就知道這不行,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並佔據了關鍵戰位,他們可以採用各種手段避開你們的監督,包括刺殺監督者。你要知道,一艘處於待命狀態的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戰艦,使它起航只需三個命令,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的。

  所以,必須讓指揮系統只承認執行艦長的命令。”

  交通艇飛過亞洲艦隊木星軍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飛行在層巒疊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脈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戰艦。軍港此時正運行在木星的背陰面,在行星表面發出的磷光和上方木衛二發出的銀白色月光中,這鋼鐵的群山靜靜沉睡著。不一會兒,一團耀眼的自光從山脈盡頭升起,一瞬間把停泊的艦隊照得清晰無比。章北海感覺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艦隊甚至在木星洶湧的大氣層上投下了一個移動的陰影。直到第二個光團在艦隊另一側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們不是太陽,而是兩艘正在人港的軍艦,減速時它們的核聚變發動機正對著港口方向。

  據送章北海赴任的艦隊參謀長介紹,現在港內停泊著四百多艘戰艦,相當於亞洲艦隊戰艦總數的三分之二,亞洲艦隊在太陽系內週邊空間巡航的其餘艦隻也將陸續回港。

  陶醉于艦隊壯觀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參謀長,這樣召回所有艦隻,會不會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鋼印族立即行動?”

  “哦,不,命令所有戰艦回港是基於另一個理由,這理由是真實的,不是藉口,但說起來有些可笑。最近你沒看新聞吧?”

  “沒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選擇’號的資料。”

  “不用這麼急,從前一段的基礎培訓看,你們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對工作的熟悉到艦上後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可以,沒你們想的那麼難...現在三大艦隊都力爭承擔攔截三體探測器的任務,吵成一團,在昨天的聯席會議上總算達成一個初步協定:各艦隊的所有戰艦全部回港集結,並有一個專門委員會監督這一行動的執行,以免某一艦隊擅自出動艦隻實施攔截行動。”

  “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任何一方攔截成功,得到的情報和技術資訊應該是共用的。”

  “不錯,這只是一個榮譽問題。同三體世界進行首次接觸的艦隊,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為什麼我說可笑呢?這是一件毫無風險的便宜事,最大的失敗也不過是探測器在攔截過程中自毀,所以大家都搶著做這件事。如果這是同三體主力艦隊的戰鬥,各方大概都會想盡辦法保存實力,所以說現在的政治,與你們那時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選擇’號。”

  在變通艇飛向“自然選擇”號的過程中,這座鋼鐵山峰的巨大漸漸顯現出來。

  這時,章北海的腦海中浮現出“唐”號的影子。“自然選擇”號的外形與那艘兩個世紀前的海上航空母艦完全不同,前者圓盤形的主艦體與圓柱形的發動機形成兩個完全分離的部分。當“唐”號夭折時,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個精神家園,儘管那個家園他從未人住過。現在,這艘巨型太空船又給了他家園的感覺,在“自然選擇”號偉岸的艦體上,他那流浪了兩個世紀的心靈找到了歸宿,他像一個孩子一樣撲向某種巨大力量的懷抱。

  “自然選擇”號是亞洲艦隊第三分艦隊的旗艦,無論是在噸位還是性能上,它都是艦隊首屈一指的。它擁有最新一代的無工質聚變推進系統,全功率推進時,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艦內生態循環系統十分完美,能夠進行超長時間續航。事實上,這套生態系統的實驗型號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開始了試運行,到目前為止仍未出現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也是艦隊裡最強大的,它那由伽馬射線鐳射、電磁動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際魚雷所構成的四位元一體的武器系統,能夠單獨摧毀一個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現在,“自然選擇”號已佔據了全部視野,從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飛船的外壁如鏡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氣海洋,從這個廣闊的鏡面上,也能看到漸漸駛近的交通艇的映射。

  飛船外壁上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入口,交通艇徑直飛入,並很快減速停下,參謀長打開艙門率先出艇。這時章北海略略緊張了一下,因為他意識到交通艇並沒有經過過渡艙,但他立刻感到從從門外湧入的清新空氣。有氣壓的艙室直接向太空開口,卻能夠避免艙內空氣外泄,這是一種他尚不知曉的技術。

  章北海和參謀長身處一個巨大的球體內,最大直徑處有足球場大小。太空飛船的艙室普遍採用這種球形結構,飛船加速、減速和轉向時,球體的任何一處都可能成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狀態下,球體的中心是人員的主要活動空間。

  在章北海所來自的時代,太空艙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築結構,所以他對這種全新的太空艙室結構很不適應。參謀長告訴他,這裡是飛船上殲擊機的機庫,但現在這裡沒有一架星際殲擊機,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著由“自然選擇”號兩千名官兵組成的方陣。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時候,各國太空軍就開始在太空失重狀態下進行佇列操練,並制定了相應的規範和操典。然而實施起來十分困難,在艙外,人員只能借助航太服上的微型噴汽推進器移動,在艙內則沒有任何推進設備,只能通過推艙壁和劃動空氣來移動和定位。在這種情況下,排成一個整齊的佇列是很困難的。

  現在,看到兩千多人在毫無依託的空間中排列成如此嚴整的懸浮方陣,章北海很是驚訝。現在,人員在失重的艙內移動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帶,這種腰帶由超導體制成,內部有環形電流,所產生的磁場能夠與飛船船艙和廊道中無所不在的磁場相互作用,通過握在手中的一個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飛船內部自如地移動。

  章北海自己現在就系著一條這樣的腰帶,但要掌握它還需要學習技巧。

  章北海看著方陣中的太空戰士們。他們都是在艦隊中成長的一代人,身材修長,沒有地球重力下長大的人的強壯和笨拙,卻充滿了太空一族的輕靈和敏捷。

  在方陣前面有三名軍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後落在中間的那位美麗的年輕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顆星在閃亮,應該是“自然選擇”號的艦長。她是太空新人類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來還要高出不少,她從方陣前輕盈地移過來,那高挑苗條的身材像飄浮在空間中的一個飄逸的音符。當她在章北海和參謀長面前停下時,本來飄在後面的秀髮很有彈性地在白皙的頸項旁跳動著,她的眼睛充滿清澈的陽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為鋼印族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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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7 pm

“我是‘自然選擇’號艦長東方延緒。”她向章北海敬禮說,眼睛中露出一種俏皮的挑戰,“我代表全艦官兵送給前輩一件禮物。”她向前伸出雙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著的那件東西,外形雖變化很大,但他仍能認出那是一支手槍,“如果真發現我有失敗主義思想和逃亡企圖,前輩可以用它殺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樹建築的樹幹就是一根支撐地下城市穹頂的支柱,從樹幹中乘電梯就可直達地面。其間要穿過三百多米的地層。當羅輯和史強走出電梯時,有種懷舊的感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是:出口大廳的牆壁和地板上沒有被啟動的顯示視窗了,各種資訊顯示在懸掛於天花板上的真正的顯示幕上。這裡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鐵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閃亮。

  當他們走出大廳的密封門時,一陣熱風撲面而來,帶著塵土的氣息。

  “那是我兒子!”大史指著一個正在跑上臺階的男人喊道。羅輯遠遠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大史這麼肯定讓他有些驚奇。史強迎著那人快步走下臺階,羅輯沒有看他們父子團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黃色的,現在羅輯知道為什麼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從萬米高空拍攝了,從地面看天,只能見到一輪邊緣模糊的太陽。沙土覆蓋著地面的一切,當車輛從街道上駛過時,都拖著長長的塵尾。現在羅輯又看到了一樣過去的東西:在地面上行駛的車。這些車顯然不是用汽油驅動的,它們形狀各異,有新有舊,但都有一個共同點:車頂上都裝著一塊像遮陽篷似的片狀物。在街道對面,羅輯看到了過去的樓房,它們的窗臺上都積滿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個沒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間裡顯然是住著人的,羅輯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還看到了有的窗臺上放著的幾盆花草。他向遠處看,雖然浮著沙塵的空氣能見度不高,但他還是很快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建築輪廓,於是知道這確實是自己兩個世紀前度過半生的城市。

  羅輯走下臺階,來到那兩個激動得互相擁抱捶打的男人旁邊,他走近一看這個中年人的樣子,就知道史強沒有認錯人。

  “爸,算起來我現在只比你小五歲了。”史曉明說,一邊擦去眼角體的淚水。

  “還不錯,小子,我他媽真怕一個白鬍子老頭叫我爹呢。”史強大笑著說,然後把羅輯介紹給兒子。

  “啊,您好,羅老師,您當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曉明瞪眼打量著羅輯說。

  他們三人向停在路邊的史曉明的車走去,上車前,羅輯問車頂上那一大片東西是什麼。

  “天線唄,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裡漏出來的那點兒電,所以天線就得大些,就這動力也只夠在地上跑,飛不起來。”

  車開得不快,不知是因為動力不足還是行駛在沙地上的緣故。羅輯看著車窗外沙塵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史曉明和他父親說個沒完。他插不上嘴。

  “媽是危機34 年去世的,當時我和你孫女都在她身邊。”

  “哦,挺好...沒把我孫女帶來?”

  “離婚後跟了她媽,我也查了檔案,這孩子是在危機105 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歲呢。”

  “可惜沒見過面兒...你是哪年刑滿出來的?”

  “19 年。”

  “以後幹了什麼?”

  “什麼都幹,開始沒出路,繼續招搖撞騙唄,後來也幹了點兒正經買賣,有了些錢。看到大低谷的苗頭後,就冬眠了。那時也沒想到後來能好起來,只是想來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還在嗎?”

  “七十年後又續了產權,但接著住了不長時間就拆遷了,後來買的那一套倒是還在,我也沒去看過。”史曉明指指外面,“現在城裡的人口還不及我們那時的百分之一,知道這裡最不值錢的是什麼?就是爸你一輩子供的房子,現在都空著,隨便住了。”

  羅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兩人談話的問喊,問:“蘇醒的冬眠者都住在舊城裡嗎?”

  “哪兒啊,都住在外面,城裡風沙太大,主要也是沒什麼事情幹。當然也不能住得離地下城太遠,否則就取不上電了。”

  “你們還能幹什麼事?”史強問。

  “你想想,這年頭我們能幹孩子們不能幹的是什麼?種地唄!”同其他冬眠者一樣,不管法律年齡如何,史曉明還是習慣把現代人叫“孩子們”。

  車出了城市,向西駛去,沙塵小了些,公路露了出來。羅輯認出這就是當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現在,路兩旁都是漫漫黃沙,過去的建築還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華北平原顯出生機的,是一處處由稀疏的樹林圍起來的小綠洲,據史曉明說,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點。

  車駛入了一個綠洲,這是被防沙林圍起來的一個居民社區。史曉明說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車,羅輯就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層居民樓,樓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在從沙土中長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幾個孩子在玩足球...

  史曉明家住在六樓,他現在的妻子比他小九歲,是危機21 年因肝癌冬眠的,現在十分健康,他們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兒子,孩子叫史強祖爺爺。

  為史強和羅輯接風的午宴很豐盛,都是地道的農產品,還有附近農場產的雞和豬肉,甚至酒都是自釀的。鄰居的三個男人也被叫過來一起吃。他們和史曉明一家一樣,都是較早的幾批冬眠者。那時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貴的事,所以這些人當初都是很富有的社會上層人士或他們的子女,但現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歲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曉明特別介紹一位鄰居,說他叫張延。是當年被他騙過的張援朝的孫子。

  “您不是讓我把騙人家的錢都還上嗎?我出去後就開始還了,因此認識了延子,當時他剛大學畢業。我們受了他們家兩個老鄰居的啟發,傲起了殯葬業務,我們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陽系,後來發展到可以把整個遺體發射出去,當然價錢不低;深是指礦井葬,開始用的是廢礦井,後來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體人掘墓唄。”

  被史曉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歲的樣子,曉明解釋說延子中間蘇醒過三十多年,之後才再次冬眠。

  ”你們這裡在法律上是什麼地位呢?”羅輯問。

  史曉明說:“與現代人居住區完全平等的地位,我們算城市的遠郊區,有正規的區政府。這裡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現代人城裡也常有人到這裡來玩兒。”

  張延接著說:“我們都管現代人叫點牆的,因為他們剛來時總不由自主地向牆上點,想啟動些什麼。”

  “這裡日子過得還可以嗎?”史強問。

  幾個人都說還不錯。

  “可我路上看到你們種的地,莊稼長成那德性,能養活人?”

  “怎麼不能”現在在城市裡,農產品都屬於奢侈品...其實政府對冬眠者還是相當不錯的,就是什麼都不幹,靠國家給的補貼也能過舒服日子。但總得找點兒事幹,要說冬眠人會種地那是瞎說,當初誰也不是農民,但我們也只有這個可幹了。”

  談話很快轉移到前兩個世紀的近代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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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7 pm

“大低谷是怎麼回事,”羅輯問出了他早想問的問題。

  人們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來,史曉明看看飯快吃完了,才把話題繼續下去:

  “你們這些天來多少也知道一些吧,這說起來話長了。你們冬眠後的十幾年裡,日子過得還行,但後來,世界經濟轉型加速,生活水準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了,真的感覺像是戰爭時期了。”

  一個鄰居說:“不是哪幾個國家,全球都那樣兒,社會上很緊張,一句話說不對,就說你是ETO 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還有黃金時代的影視,開始是限制,後來全世界都成禁品了,當然東西太多也禁不住。”

  “為什麼?”

  “怕消磨鬥志唄。”史曉明說,“不過只要有飯吃,還能湊合著過,但後來,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開始挨餓,這大概是羅老師他們冬眠後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為經濟轉型?”

  “是,但環境惡化也是重要原因。當時的環保法令倒還都有,但那正是悲觀時期,人們普遍都有一個想法:環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個花園兒,還不是留給三體人?到後來,環保甚至與ETO 劃上等號,成了人奸行為,像綠色和平組織這類的。都給當做ETO 的分支鎮壓了。太空軍工使得高污染重工業飛速發展,環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溫室效應,氣候異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開始時。”另一個鄰居說,“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兒,沙漠從長城那邊兒向這邊兒推進,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蝕,內地好好的一塊塊地方,同時開始沙化,從各個點向外擴散,就像一塊兒濕布被曬乾那樣。”

  “然後是農業大減產,儲備糧耗光,然後...然後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準倒退一百年的預言真成了現實?”羅輯問。

  史曉明苦笑三聲,“我的羅老師啊,倒退一百年?您做夢吧!那時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右吧,與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幾年,人多啊,八十三億!”他說著指指張延,“他見過大低谷,那時他蘇醒過一陣兒。”

  張延喝幹了一杯酒,兩眼發直地說:“我見過饑餓大進軍,幾千萬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熱天熱地熱太陽,人一死,立馬就給分光丁...真他螞是人間地獄,影像資料多的是,你們可以自己看,想想那個時候都折壽啊。”

  “大低谷持續了半個世紀吧,就這麼五十來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億降到三十五億,體們想想吧,這是什麼事兒!”

  羅輯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越過防沙林帶眺望外面的沙漠,黃沙覆蓋的華北平原在正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向天邊延伸,時間的巨掌已經撫平了一切。

  “後來呢?”大史問。

  張延長出一口氣,好像不用再談那一段歷史讓他如釋重負似的,“後來嘛,有人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想開了,都懷疑即使是為了末日戰爭的勝利,付出這麼多到底值不值。你們想想,懷裡快餓死的孩子和延續人類文明,哪個重要?你們現在也許會說後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時就不會那麼想了,不管未來如何,當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當然,在當時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來越多的人都這麼想,很快全世界都這麼想了,那時流行一句口號,後來成了歷史的名言...”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羅輯接下來說,他仍看著窗外投有回頭。

  “對對,是這個,給歲月以文明。”

  “再後來呢?”史強又問。

  “第二次啟蒙運動,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那些事兒,你們看歷史書去吧。”

  羅輯驚奇地轉過身來,他向莊顏預言過的事竟然提前兩個世紀變成現實了。

  “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還在法國?”

  “不不,只是這麼個說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後,新上來的各國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戰略計畫,集中力量改善民生。當時出現了一個很關鍵的技術: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的能量,集中大規模生產糧食,結束了靠天吃飯的日子,這以後全世界才不再挨餓。接著一切都恢復得很快,畢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時間,生活就恢復到了大低谷前的水準,然後又恢復到黃金時代的水準。人類鐵了心地沿著這條舒服道兒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頭了。”

  “有一個說法羅博士一定感興趣。”一個鄰居湊近羅輯說,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經濟學家,想問題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說人類世界這大病一場,觸發了文明機體的免疫系統,像前危機時期(1)那樣的事兒再也不會發生了,人文原則第一,文明延續第二,這已是當今社會的基礎理念。”

  ①指三體危機出現後至大低谷結束的時期。

  “再後來呢?”羅輯問。

  “再後來,邪門兒的事兒發生了。”史曉明興奮起來,“本來,世界各國都打算平平安安過日子,把三體危機的事兒拋在了腦後,可你想怎麼著,一切都開始飛快進步,技術進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戰略計畫中的那些技術障礙竟然一個接一個都突破了!”

  “這不邪門兒,”羅輯說,“人性的解放必然帶來科學和技術的進步。”

  “大低谷後大約過了半個世紀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體入侵這回事了,覺得還是應該考慮戰爭的事,況且現在人類的力量與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又宣佈全球進入戰爭狀態,開始建造太空艦隊。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各國都在憲法上明確:太空戰略計畫所消耗的資源應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不應對世界經濟和社會生活產生災難性的影響。太空艦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為獨立國家的...”

  “其實你們現在不用考慮那麼多的事兒,”經濟學家說,“只想著怎麼把今後的日子過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實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話: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來,為了新生活!”

  他們喝幹了最後一杯酒,羅輯向經濟學家致意,認為這話說得很好,他現在心裡所想的,只有莊顏和孩子,他要儘快安頓下來,再去蘇醒她們。

  給歲月以文明,給時光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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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7 pm

在進入“自然選擇”號後,章北海才發現現代指揮系統的演進已超出他的想像。這艘太空巨艦,體積相當於三艘二十一世紀海上最大噸位的航空母艦,幾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沒有駕駛艙和指揮艙,也沒有艦長室和作戰室,事實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艙室都沒有,艦上的艙室幾乎都一樣,都是規則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艦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資料手套啟動全息顯示幕,這在已經超資訊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見,因為在那裡,全息顯示也是很昂貴的東西。同時,在任何位置,只要擁有相應的系統許可權,就可以調出完整的各級指揮介面。包括艦長指揮介面,也就是說,艦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駕駛艙、指揮艙、艦長室或作戰室,甚至包括廊道和衛生間!在章北海的感覺中,這很像二十世紀末電腦網路系統的演變,那是由客戶,伺服器模式,向流覽器/伺服器模式的轉變,前者只能在安裝了特定軟體的電腦上才能對伺服器進行存取,而後者,使用者可以在網路任何位置的電腦上訪問伺服器,只要有相應的許可權就行。

  現在,章北海和東方延緒就同在一間普通艙室中。與其他地方一樣,這裡沒有任何儀錶和螢幕,只是球形艙,艙壁在平時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處於一個大乒乓球裡。當飛船加速產生重力時,球形艙壁的任何一處都可以變形適應身體的形狀而成為座椅。

  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個以前很少有人想像到的現代技術特色——去設施傾向。這種傾向在地球上還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設施化”已成為比地球世界更先進的艦隊世界的基本結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簡潔空蕩的,幾乎見不到任何設施,只有在需要時,設施才會出現,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現。世界在被技術複雜化後,正在重新變得簡潔起來,技術被深深地隱藏在現實的後面。

  ‘現在我們來上你在艦上的第一課。”東方延緒說,“當然課不應該由我這個接受審查的艦長來講,但艦隊中別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們今天演示如何啟動‘自然選擇’號,使其進入航行狀態,其實你只需要記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鋼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說著。用資料手套在空中調出了一幅全息星圖,“它與你們那時的空間圖可能有了些變化,但仍是以太陽為座標原點的。”

  “在培訓中學過,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說,看到星圖,二百年前與常偉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陽系空間圖前的情形仍歷歷在目,現在的這幅星圖,精確地標注了以太陽為中心半徑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所有天體位置,空間範圍是當年那幅圖的上百倍。

  “其實不需要看懂,目前情況下,向圖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許的如果我是鋼印族,企圖劫持‘自然選擇’號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選擇一個方向,就是這樣...”東方延緒把星圖上的某一點啟動為綠色,“當然我們現在處於類比狀態,我已經沒有這個許可權,你即將獲得艦長許可權。我就要通過你來進行這個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這個操作要求,那就是一個危險的舉動,你應該拒絕,並可以報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啟動後,空中出現了一個操作介面。在以前的培訓中,章北海早已把這個畫面和相應的操作爛熟於心,但他還是耐心地聽著東方延緒的講解,看她如何把這巨艦由全關閉狀態提升至休眠狀態,然後進一步提升至待命狀態,最後進入“前進一”狀態。當他和特遣隊的其他成員看到這一介面時,最令他們感到驚異的是它的簡潔,其中沒有任何技術細節。

  “現在,如果是真實操作,‘自然選擇’號就起航出港了。怎麼樣,比你們那時的飛船操作簡單吧?”

  “是的,簡單多了。”

  “一切都是自動操作,技術過程對艦長全部隱藏起來。”

  “這裡只顯示簡單的總體參數,那你們如何知道飛船的運行狀況呢?”

  “運行狀況由下面各級軍官和軍士來監視,他們的顯示介面要複雜些,級別越向下,所面對的介面越複雜。作為艦長和副艦長,我們必須集中注意力思考我們應該思考的事...好,我們繼續:如果我是鋼印族...我又這樣假設了,你對這個假設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對這個問題不管怎麼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鋼印族,我會把推進功率直接設定為‘前進四’,艦隊中的任何其他艦隻,都不可能追上在‘前進四’狀態下加速的‘自然選擇’號。”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許可權好像也不行。只有檢測到全體乘員都處於深海狀態時,系統才會進入‘前進四’推進。”

  當處於最高推進功率時,飛船的加速將達到120G,所產生的超重是正常狀態下人體承受極限的十多倍,這時就要進入深海狀態,即在艙室中注滿一種叫“深海加速液”的液體。這種液體含氧量十分豐富,經過訓練的人員能夠在液體中直接進行呼吸,在呼吸過程中,液體充滿肺部,再依次充滿各個臟器。這種液體早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就有人設想過,當時的主要目的是實現超深潛水,當人體充滿深海加速液時,與深海中的壓力內外平衡,就具備了深海魚類那樣的超級承壓能力。在飛船超高加速的超載狀態下,充滿液體的艙室壓力環境與深海類似,這種液體現在被用於作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體保護液,所謂“深海狀態”也就由此得名。

  東方延緒點點頭說:“但你們也一定知道,有辦法繞過這種檢測。只要把飛船設定為遙控狀態,系統就會認為艦內沒有人,也就不進行這樣的檢測了,這種設定也屬於艦長許可權。”

  “我做一下,你看對不對。”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啟動了一個介面,開始進行設定飛船遙控狀態的操作,這過程中他不時看看手上的一個小本子。

  “現在有更高效率的記錄方法。”東方延緒看著那個小筆記本笑著說。

  “呵,我習慣這樣,尤其對最重要的事。總感覺這樣記下來比較踏實。現在找不到筆了,我在冬眠之前帶了兩支,可現在就那支鉛筆還能用。”

  “不過你學得很快。”

  “那是因為指揮系統中保留了許多海軍的風格,這麼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詞都沒變,比如設定推進功率是‘前進幾’等等。”

  “太空艦隊就是起源于海軍...好了,你將很快被授予‘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系統許可權,戰艦也將進入A 級待命狀態,用你們那時的話來說,升火待發:”

  東方延緒伸出修長的手臂在空中轉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沒有學會用超導腰帶做這個動作。

  “我們那時已經不升火了,不過看得出來,你對海軍的歷史很瞭解。”章北海盡力避開這個容易使她對他產生敵意的敏感話題。

  “一個浪漫的軍種。”

  “太空艦隊不是繼承了這種浪漫嗎?”

  “是的,不過我就要離開它了,我打算辭職。”

  “因為審查?”

  東方延緒轉頭看著章北海,她那濃密的黑髮又在失重中彈跳起來,“你們那時常遇到這種事兒,是嗎?”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個同志都會理解的,接受審查也是軍人職責的一部分。”

  “兩個世紀已經過去,這不是你們的時代了。”

  “東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溝,我們之間總是有共同之處的,任何時代,軍人都需要忍辱負重。”

  “這是在勸我留下嗎?”

  “不是。”

  “思想工作,是這個詞吧,這不曾經是你的職責嗎?”

  “現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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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延緒在失重中輕盈地圍著章北海飄浮著,似乎在仔細研究他,“是不是在你們眼裡,我們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過地球一次,在一個冬眠者居住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這人幾乎不笑,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笑起來時很有魅力我們是孩子嗎?”

  “在我們那時,輩分是很重要的,在當時的農村,也有大人依照輩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輩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這我從你眼裡看出來了。”

  “你覺得我的眼睛好看嗎?”

  “像我女兒的眼睛。”章北海不動聲色的回答迅速而從容,令東方延緒很吃驚。他並沒有把目光從東方身上移開,她身處潔白的球體中,仿佛整個世界都因她的美麗而隱去似的。

  “你女兒,還有妻子,沒陪你來嗎,據我所知,特遣隊的家屬都可以冬眠。”

  “她們沒有來,也不想讓我來,你知道,按當時的趨勢,未來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們責備我這樣做不負責任。她和她母親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隊出發的命令下來了,我都沒來得及同她們最後見上一面。

  那是個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麼背著背包離開了家...當然,我沒指望你能理解這些。”

  “理解...她們後來呢?”

  “我妻子是在危機47 年去世的,女兒在81 年去世。”

  “都經歷了大低谷。”東方延緒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在面前啟動了一個全息顯示視窗,把整體顯示模式調到外部狀態。

  白色的球形艙壁像蠟一樣消融了,“自然選擇”號本身也消失了,他們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面對著銀河系迷霧般的星海,他們變成了宇宙中的兩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間的深淵,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不想到哪裡去,只是存在著...章北海有過這種感覺,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著航太服隻身懸浮於太空中,握著裝有隕石子彈的手槍...

  “我喜歡這樣,飛船和艦隊什麼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東方延緒說。

  “東方。”章北海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美麗的艦長轉過身來,她的雙眸中映著銀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殺了你,請原諒。”章北海輕聲說。

  東方延緒對這話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鋼印族嗎?”

  章北海看看她,在從五個天文單位外照來的陽光中,她像是一根飄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輕盈的羽毛。

  “我們屬於大地和海洋,你們屬於星空。”

  “這樣不好嗎?”

  “不,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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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9 pm

林格一斐茲羅監測站中,這個監測站處在小行星帶外側的太陽軌道上。在距監測站五公里處的太空中,飄浮著一個太陽系中最怪異的東西,那是一組六個的巨型透鏡,最上面的一個直徑達一千二百米。後面的五個尺寸要小一些,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遠鏡。與以前的五代哈勃望遠鏡不同,這個太空望遠鏡沒有鏡筒,甚至六個巨型鏡片之間也沒有任何聯接物,它們各自獨立飄浮著,每個鏡片的邊緣上都裝有多台離子推進器,它們可以借助這些推進器精確地改變彼此的相對距離,也可以改變整個透鏡組的指向。林格一斐茲羅監測站是太空望遠鏡的控制中心,但即使從這樣近的距離上,也幾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鏡組。但在進行維護工作時,工程師和技師會飛到透鏡之間,這時他們就發現兩側的宇宙發生了怪異的扭曲,如果一側透鏡處於合適的角度,鏡面的防護虹膜反射陽光,巨型透鏡就完全可見了。這時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個佈滿妖豔彩虹的星球。這一代太空望遠鏡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茲羅望遠鏡,以紀念首次發現三體艦隊蹤跡的那兩個人,儘管他們的發現沒什麼學術意義,但三大艦隊聯合建造的這座巨型望遠鏡。主要用途還是監視三體艦隊。

  望遠鏡的負責人一直延用著林格和斐茲羅這樣的組合:首席科學家來自地球,軍事負責人則來自艦隊。每一屆組合都有著與林格和斐茲羅之問相似的爭論。

  現在,肯博士總是想擠出觀測時間來進行自己的宇宙學研究,而羅賓遜則以維護艦隊的利益極力阻止。他們還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爭議,比如肯總是回憶當年以美國為首的各地球大國是多麼出色地領導世界,現在的三大艦隊又是多麼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羅賓遜則每次都無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歷史幻覺。不過最激烈的爭議還是在監測站的自轉速度上,將軍堅持只產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轉,甚至乾脆不自轉,讓站內處於美妙的失重狀態;而肯則堅持要產生標準地球重力的自轉速度。

  現在發生的事情壓倒了一切。所謂探測器熄滅,是說它的發動機關閉了。遠在奧爾特星雲之外,三體艦體探測器就開始減速,減速時它的發動機對著太陽方向啟動,太空望遠鏡就是根據探測器發動機發出的光來對其進行跟蹤,而發動機的光芒一旦熄滅,這種跟蹤就不可能進行了,因為探測器本身實在太小了,從它穿越星際塵埃時產生的尾跡形態推測,它可能只有一輛卡車大小,這樣小的一個物體現在處於遙遠的柯伊伯帶週邊,本身停止發光,而那一帶遠離太陽,只有微弱的陽光,探測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一斐茲羅這樣強大的望遠鏡,也不可能從那個遙遠的黑暗太空看到這麼小的一個暗物體。

  “三大艦隊成天就知道爭名奪利!現在可好,目標弄丟了...”肯氣憤地說,他沒注意到目前監測站已經處於失重狀態,他劇烈的肢體動作幾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

  羅賓遜將軍第一次沒有為艦隊辯解。本來,亞洲艦隊已經派出了三艘輕型高速飛船去對探測器進行近距離跟蹤,但三大艦隊隨之爆發了攔截權之爭,後來聯席會議又做出了所有戰艦回港的決議。儘管亞洲艦隊反復解釋,說這三艘飛船都是殲擊機級別的,為了儘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設施,每艘船上只有兩名乘員,只能跟蹤目標,根本不可能進行攔截行動。但歐洲和北美兩大艦隊還是不放心,堅持已起航的跟蹤飛船必須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國際派出三艘跟蹤飛船。如果不是這樣,現在跟蹤飛船已經與探測器近距離接觸並進行跟蹤了。

  而地球上由歐洲聯合體和中國後來派出的跟蹤飛船,現在還沒有飛出海王星軌道。

  “也許...它的發動機還會啟動的。”將軍說,“它的速度現在仍然很快。如果不減速就無法進入太陽軌道,會掠過太陽系的。”

  “你以為你是三體司令官嗎?那個探測器也許根本沒打算停留,就是要掠過太陽系的!”

  肯說著,突然想到了一點:“發動機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變軌道!讓跟蹤飛船在計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將軍搖搖頭,“精度不夠!你以為那是大氣層內地球空軍的空中搜索嗎?稍微一點點的軌道誤差就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公里,在那麼大的空間範圍內,一個這麼小這麼暗的東西,跟蹤飛船很難找到目標...唉,總得想出些辦法呀?”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讓艦隊去想吧。”

  將軍又變得強硬起來:“博士,你要對目前的局面有一個正確的理解:雖然這件事我們沒有責任,但媒體不管這個,林格----斐茲羅系統畢竟是負責對探測器進行深空跟蹤的,到最後相當一部分髒水還得潑到我們頭上。”

  肯沒有說話,身體與將軍垂直,想了一會兒,他問:“現在在海王星軌道外面還有些什麼可利用的東西?”

  “艦隊方面大概什麼也沒有了,地球方面...”將軍轉向值勤軍官,向他們詢問。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聯合國環境保護組織的大型飛船,從事“霧傘”

  丁程的前期開發,即將擔任跟蹤探測器任務的三艘小型飛船就是從這些飛船上派出的。

  “它們是去開採油膜礦嗎?”肯問道,他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礦是在海王星的星環中發現的一種物質,它能夠在高溫下變成迅速擴散的氣體,然後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納米顆粒,形成太空塵埃。之所以叫這個名稱,是因為這種物質蒸發後的氣體在太空中擴散性很強,少量物質就可以形成大片塵埃,其過程與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擴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質所形成的太空塵埃還有另一特性:與其他的太空塵埃不同,“油膜塵埃”很難被太陽風所驅散。

  正是由於油膜物質的發現,使“霧傘”計畫成為可能,這個計畫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發和擴散油膜物質,在太陽與地球之間形成一團“油膜塵埃”,降低太陽對地球的輻射,達到緩解地球溫室效應的目的。

  “我記得,海王星軌道附近應該還有前戰爭時期的恒星型核彈吧?”肯又問。

  “有的,‘霧傘’工程的飛船也裝載了一些,在海王星環和衛星上爆破用,具體數目不清楚。”

  “好像一顆就夠了。”肯興奮起來。

  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戰略計畫中所研製的恒星型氫彈,後來共製造了五千多顆。雖然這種武器在末日之戰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亞茲所言,各大國主要是為可能爆發的人類之間的行星際戰爭準備的,核彈主要在大低谷時期製造,那時由於資源的匱乏,國際關係極其緊張,人類自身的戰爭一觸即發。進入新時期後,這些駭人聽聞的武器成了危險的雞肋,雖然其所有權都屬於地球國家,但還是都被送入太空存貯,少部分已經用於行星工程的爆破,還有一部分送入太陽系週邊軌道。曾有人設想將核彈中的聚變材料可以作為遠端飛船的燃料補充,但由於核彈的拆解很困難,這個設想一直沒有真正實現過。

  “你覺得能行,”羅賓遜兩眼放光地問道,他後悔這麼簡單的事自己怎麼沒想到,一個載入史冊的機會讓肯搶去了。

  “試試吧,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後林格一斐茲羅監測站將永遠按產生1G 重力的速度旋轉。”

  “這可是人類造出來的最大的東西了。”“藍影”號飛船的指令長看著艙外漆黑的太空說,他極力想像自己能看到塵埃雲,但確實什麼都看不到。

  “為什麼它不能被陽光照出來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樣...”飛船駕駛員說,“藍影”號上只有他和指令長兩個人。他知道,塵埃雲的密度確實像彗星尾一樣稀薄,幾乎和地球上實驗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陽光太弱吧。”指令長回頭看看太陽,在這海王星軌道和柯伊伯帶之間的冷寂空間,太陽看上去只是一顆剛能看出圓盤形狀的大星星。陽光倒是還可以在艙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經十分微弱了。“再說,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離外才能看到,我們可是就在雲的邊緣。”

  駕駛員在腦子裡極力想像著這個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在幾天前,他和指令長親眼目睹了這團巨雲壓縮成固體時的大小。當時,來自海王星的巨型飛船“太平洋”號停泊在這片太空,放下了它運載的五件貨物。首先放置的是來自前戰爭時期的一顆恒星型氫彈,它是一個長五米直徑一點五米的圓柱體;隨後,飛船的機械臂從艙內取出了四個大球體,它們的直徑從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這四個球體被放置在氫彈周圍幾百米處,它們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環的油膜物質。“太平洋”

  號飛離後,氫彈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陽把光和熱量瘋狂地傾瀉到這寒冷的太空深淵中,周圍的球體在瞬間汽化,油膜汽體在氫彈輻射的颶風中迅速擴散,隨後在冷卻中化為無數微小的顆粒,塵埃雲形成了。這團雲的直徑達二百萬公里,比太陽的直徑還大。

  塵埃雲形成的位置,是三體探測器預計將要通過的區域,這是按三體探測器的發動機停機前所觀測到的軌道計算出來的。肯博士和羅賓遜將軍的這個計畫,是期望通過三體探測器在人造塵埃雲中留下的尾跡精確測定它的軌道和位置。

  “太平洋”號完成了造雲作業後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飛船,在探測器顯示尾跡後對其進行近距離跟蹤,“藍影”號就是其中一艘。這種高速小飛船被稱做太空賽車,其唯一的有效載荷就是一個僅能容納五人的小艙,其餘部分全是聚變發動機,具有極高的加速能力和機動性。塵埃雲形成後,“藍影”號曾穿過整個雲區,以實驗是否能在雲中留下尾跡,結果是令人滿意的。當然,尾跡只能由一百多個天文單位外的太空望遠鏡觀測到,在“藍髟”號上無論是塵埃雲還是自己的尾跡,什麼都看不到,周圍的太空空寂依舊。不過在穿過雲團後,太陽處於雲後,這時駕駛員堅持說看出太陽變暗了一點點,而且它原來清晰的邊緣變得模糊了,儀器的觀測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是這個巨大的人造物留給他們的唯一視覺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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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29 pm

“只剩下不到三小時了。”指令長看看表說。塵埃雲實際上就是一顆圍繞著太陽運行的稀薄的巨型衛星,它的位置在運行中不斷移動,一段時間後就會移出探測器可能通過的區域。那時就要在另一個更靠後的位置再造一團塵埃雲。

  “你真的希望我們跟上它?”駕駛員問。

  “為什麼不呢?我們在創造歷史!”

  “那東西不會攻擊我們嗎,你我都不是軍人,這事本來應該由艦隊來幹!”

  正在這時,飛船收到了來自林格----斐茲羅監測站的資訊,報告三體探測器已經進入塵埃雲並留下了尾跡,它的精確軌道參數已經測定出來,命令“藍影”

  號立刻起航與目標會合。進行近距離跟蹤。雖然監測站距“藍影”號有一百多個天文單位之遙,資訊傳到這裡有十多個小時的時滯,但現在就像鑰匙已經在印泥上按了模,軌道的計算連稀薄塵埃雲的影響都考慮進去了,會合只是時間問題。

  “藍影”號按照探測器的軌道參數設定航向,再次進入看不見的塵埃雲,向三體探測器飛去。這次飛行的時間顯得很長,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指令長和駕駛員都很困倦,但與目標不斷縮小的距離還是誇他們緊張起來。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駕駛員大喊起來。

  “你胡說什麼?還有一萬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長訓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萬四千公里外的一輛卡車。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軌道參數所指示的方向,在靜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個亮點在移動。

  經過短暫的思考,指令長明白了:這團比太陽還大的塵埃雲是白造了,三體探測器又啟動了它的發動機,繼續減速,它不打算掠過太陽系,它將留在這裡。

  由於只是臨時措施,與亞洲艦隊的其他戰艦一樣,“自然選擇”號的艦長許可權交接儀式是簡短和低調的,在場的只有艦長東方延緒、執行艦長章北海、第一副艦長列文和第二副艦長井上明,還有來自總參謀部的一個特別小組。

  在這個時代,技術的極致發展並未能掩蓋基礎理論的停滯。“自然選擇”號對許可權的識別仍然採用章北海在過去的時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紋和口令的三位一體,太空戰艦的人工智慧仍然無法識別出一個人的面容。

  總參特別小組完成了系統中艦長許可權識別的瞳孔和指紋資料的重新設定,然後東方延緒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e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1)”東方延緒說出口令後,用挑戰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①傳說中萬寶路的英文含義。

  “你好像不抽煙。”章北海從容應對。

  “而且這個牌子已經在大低谷時消失了。”東方延緒帶著一絲失望垂下眼睛說。

  “不過這個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說。

  艦長和副艦長都離開了,章北海將獨自修改艦長的口令,最後取得對“白然選擇”號的艦長控制權。

  “他真的很聰明。”當球形艙的門消失後,井上明說。

  “古代的智慧。”東方延緒說,她盯著艙門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裡看透似的,“他從兩個世紀前帶來的東西,我們永遠學不會,可他卻能學會我們的。”

  然後三人沉默了,靜靜地等待著。五分鐘過去了,對於重置口令的操作,這時間顯然太長了,而即將成為艦長的章北海,是培訓後的特遣隊成員中對戰艦指揮系統操作最熟練的人。又過了五分鐘,兩名副艦長不耐煩地在廊道裡浮游起來,只有東方延緒仍靜靜地站立不動。

  終於,門又在艙壁上出現了。三人驚奇地發現,球形艙裡變黑了,章北海調出了星圖的全息顯示,並遮罩了圖上所有的標度線,只留下閃亮的星星,以至從門這邊看去,他仿佛懸浮於飛船外的太空中,與他一起懸浮著的還有一塊亮著的操作介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說。

  “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列文不滿地問。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選擇’號的快感嗎?”井上明問。

  章北海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也沒看操作介面,而是遙望著星圖上遠方的星辰,東方延緒注意到,在他注視的方向,有一個綠色光點在閃動。

  “要是那樣就太可笑了。”列文接過井上明的話說,“我需要提醒你,艦長仍足東方大校,執行艦長不過是一道防火牆而已,這樣說不好聽,但最接近實情。”

  井上明接著說:“而且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長的,對艦隊的調查已經接近尾聲,基本證明了鋼印族並不存在。”

  井上明還想說什麼,但被艦長的一聲低低的驚呼打斷了,“哦,天啊。”東方延緒說,兩位副艦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介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選擇”號太空戰艦目前所處的狀態。

  戰艦已被設定為無人遙控狀態,因而繞過了四級加速前對乘員深海狀態的檢測,戰艦與外界的通訊也被完全切斷,最後,戰艦完成了進入最高推進功率的絕大部分艦長設定,只需再按動一個按鈕,“自然選擇”號將以最大的加速度駛向星圖上已經設定的目標。

  “不,別這樣。”東方延緒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這話是說給她前面呼喚過的那個“天”聽的,以前,她自己並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現在,她的祈禱是真誠的。

  “你瘋了?”列文喊道,與井上明一起向艙內沖去,但立刻撞在艙壁上,門並沒有出現,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自然選擇’號將進入‘前進四’,全艦人員立刻進入深海狀態。”章北海說,他的聲音冷峻而沉穩,每一個字都長久地浮在空氣中,像立在寒風中的古老鐵錨。

  “這不可能!”井上明說。

  “你是鋼印族嗎?”東方延緒問,她飛快地使自己冷靜下來。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誰?”

  “一個盡責任的軍人,為人類的生存而戰。”

  “為什麼這樣做?”

  “加速完成後再解釋,再說一遍:全艦人員進入深海狀態。”

  “這不可能!”井上明重複道。

  章北海轉過頭來,他沒有看兩位副艦長,目光直視東方延緒,這目光立刻使東方想起了太空軍的軍徽,星星和劍在其中都有。

  “東方,我說過,如果不得不殺了你,我很抱歉。時間不多了。”他說。

  這時,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艙內,深海加速液開始出現,它們在失重中形成一個個球體,每個球體上,都有章北海的操作介面和星圖的變形映射。液球飄浮著,開始相互組合成更大的球。兩位副艦長都看著東方延緒。

  “照他說的做,全艦進入深海狀態。”艦長輕聲說。

  兩位副艦長凝視著她,他們都知道“前進四”時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下的人是什麼下場:身體被超過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超載緊貼在艙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攤成極薄的一層,血漬的面積大得不可想像並呈放射狀;然後擠出的是內臟,也很快被壓成薄薄的一層,與被壓成一片的身體一起,構成一幅醜陋的達利風格的畫...他們同時轉身離去,向全艦發佈進入深海狀態的命令。

  “你是一個合格的艦長。”章北海對著東方延緒點點頭,“這就是成熟。”

  “我們要去哪裡?”東方延緒問。

  “不管去哪裡,都是一個比留在這裡更負責任的選擇。”

  章北海說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沒了,東方延緒只能透過已充滿球形艙的液體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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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0 pm

章北海懸浮在半透明的液體中,想起了他兩個世紀前在海軍服役時深度潛水的經歷。當時他沒有想到海洋中的幾十米深處已經是那麼黑,懸浮在那個世界中,很有後來身處太空的感覺,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縮影。他試著在液體中呼吸了一下,神經反射使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液體和殘留氣體產生的反衝力使他的身體傾斜了,但想像中的窒息並沒有出現。清涼的液體充滿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繼續融進他的血液,他能夠像魚一樣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著懸浮在液體中的顯示介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滿飛船上各個有人的艙室,這個過程持續了十多分鐘。漸漸地,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呼吸液中開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飛船上的所有人進入睡眠狀態,避免四級加速時的高壓和相對缺氧對大腦的損害。

  章北海感到父親的靈魂從冥冥中降落到飛船上,與他融為一體,他按動了操作介面上那個最後的按鈕,心中默念出那個他用盡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選擇’,前進四!”

  木星軌道上突然出現了一顆小太陽,它強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氣層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著這顆小太陽的“自然選擇”號恒星級戰艦緩緩駛出亞洲艦隊的軍港,然後急劇加速,把艦隊中其他戰艦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個影子的大小都可能容下一個地球。十分鐘後,一個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給這顆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塊幕布,這是“自然選擇”號在掠過木衛一。

  直到這時,亞洲艦隊統帥部才確認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自然選擇”

  號叛逃了!

  歐洲和北美艦隊向亞洲艦隊提出抗議和警告,它們最初認為這可能是亞洲艦隊擅自攔截三體探測器的行動。但很快從“自然選擇”的航向上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它的航向與三體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個系統向“自然選擇”號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漸漸平息下來,追擊和攔截行動開始部署。但統帥部很快發現,目前對叛艦幾乎無事可做。在木星的眾多衛星上,有四顆衛星的火力可以摧毀“自然選擇”號,但這是一個不可能採取的行動,實施叛逃行動的應該只是艦上的極少數甚至一個人,兩千多名在深海狀態中的官兵都是人質。所以,在木衛二上伽馬射線鐳射武器的基站中,指揮官們只能看著那顆小太陽掠過天空飛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衛二的廣闊冰原上像是撒滿了燃燒的白磷。

  “自然選擇”號依次穿過木星的十六顆大衛星的軌道,在穿越木衛四軌道時已經達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從亞洲艦隊基地看去,那顆小太陽漸漸縮小,變成一顆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後長達一個星期的時間裡,這顆星星仍依稀可見,在群星中隱現著亞洲艦隊無盡的傷痛。

  由於需要進入深海狀態,追擊艦隊在“自然選擇”號離去後四十五分鐘才起航,木星系統再一次被六個太陽照耀。

  在已經停止旋轉的亞洲艦隊司令部裡,艦隊司令默默地面對著處於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萬公里的大氣層中,有一片閃電出現,剛剛離去的“自然選擇”號和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向木星發出了強大的輻射,使大氣電離引發了閃電。這個距離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閃電所照亮的周圍大氣的光暈,不同位置的光暈轉瓣即逝,使得木星的這一片區域像滴落著螢光雨點的池塘。

  “自然選擇”號在沉默中持續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後,它的聚變燃料的消耗已經越過折返點,憑自己的動力已經不可能返回太陽系,它成為了一艘永遠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亞洲艦隊司令遙望星空,試圖看到那顆星星,但沒有找到,那個方向上,只有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六點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報告,“自然選擇”

  號已經停止加速。稍後,“自然選擇”號與艦隊的通訊恢復了。以下是通話記錄,由於飛船的位置已在五百萬公里之外,對話有十多秒鐘的時滯。

  “自然選擇”號:“‘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

  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亞洲艦隊已收到你的呼叫,請報告艦上情況。”

  “自然選擇”號:“我是執行艦長章北海,要直接同艦隊司令官對話。”

  艦隊司令:“我在聽著。”

  章北海:“我對‘自然選擇’號的脫離航行負完全責任。”

  艦隊司令:“還有別人需要負責嗎?”

  章北海:“沒有,只有我一人,這次事件與‘自然選擇’號上的其他成員沒有任何關係,東方延緒艦長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艦隊司令:“我要與她通話。”

  章北海:“現在不行。”

  艦隊司令:“目前艦上情況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艦上人員仍在深海狀態中,動力系統和生態系統運轉正常。”

  艦隊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離是事實,但我沒有背叛。”

  艦隊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這場戰爭中,人類必敗。我只是想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際飛船,為人類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種子、一個希望。”

  艦隊司令:“這麼說,你是逃亡主義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盡自己責任的軍人。”

  艦隊司令:“你接受過思想鋼印嗎?”

  章北海:“您知道這不可能,我冬眠時這種技術還沒有出現。”

  艦隊司令:“那你的這種異常堅定的失敗主義信念讓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鋼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這種信念之所以堅定,是因為它不是來自我一個人的智慧。早在三體危機出現之初,父親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這場戰爭最基本的問題。漸漸地,父親身邊聚集了一批有著深刻思想的學者,他們包括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戰略家,他們稱自己為未來史學派。”

  艦隊司令:“這是一個秘密組織嗎?”

  章北海:“不是,他們研究的問題很基礎,討論從來都是公開進行的,甚至還由軍方和政府出面,召開了幾次未來史學派的學術研討會。正是從他們的研究中,我確立了人類必敗的思想。”

  艦隊司令:“可是現在,未來史學派的理論已被證明是錯誤的。”

  章北海:“首長,您低估了他們。他們不但預言了大低谷,也預言了第二次啟蒙運動和第二次文藝復興,他們所預言的今天的強盛時代,幾乎與現實別無二致,最後,他們也預言了末日之戰中人類的徹底失敗和滅絕。”

  艦隊司令:“可是,你現在身處的飛船,能夠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騎兵,攻擊速度與二十世紀的裝甲部隊相當;北宋的床弩,射程達一千五百米,與二十世紀的狙擊步槍差不多;但這些仍不過是古代的騎兵與弓弩而已,不可能與現代力量抗衡。基礎理論決定一切,未來史學派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而你們,卻被迴光返照的低級技術蒙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代文明的溫床中安於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決戰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

  艦隊司令:“你來自一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曾戰勝了裝備遠比自己先進的敵人,甚至僅憑繳獲的武器就打勝了一場世界罕見的大規模陸戰。你的行為,辱沒了這支軍隊的榮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資格談論那支軍隊,因為我家祖孫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爺爺曾在朝鮮戰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潘興’坦克,手榴彈砸到坦克上滑下來爆炸,目標毫髮未損,爺爺在被坦克上的機槍擊中後,又被履帶軋斷雙腿,在病榻上度過了後半生,但比起同時被軋成肉醬的兩名戰友來,他還算幸運...正是這支軍隊的歷程,使我們對戰爭中與敵人的技術差距刻骨銘心。你們所知道的榮耀是從歷史記載中看到的,我們的創傷是父輩和祖輩的鮮血凝成的,比起你們,我們更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

  艦隊司令:“叛逃計畫是什麼時候產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沒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實。這個計畫從見父親最後一面時就產生了,他用最後的耳光告訴了我該怎樣做,我用了兩個世紀來實施這個計畫。”

  艦隊司令:“為此你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你的偽裝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偉思將軍幾乎識破了我。”

  艦隊司令:“是的,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從未看清你的勝利主義信念的基礎,你後來對能夠進行恒星際航行的輻射推進型飛船的不正常的熱衷。更加劇了他的懷疑。他一直反對你進入增援未來特遣隊,但無法違背上級的指示。在給我們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卻是以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結果被我們忽略了。”

  章北海:“為了得到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飛船,我殺了三個人。”

  艦隊司令:“這我們不知道,可能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應該肯定:那時所確定的研究方向對後來的宇航技術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章北海:“謝謝你告訴我這個。”

  艦隊司令:“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計畫失敗了。”

  章北海:“也許會,但現在還沒有。”

  艦隊司令:“‘自然選擇’號在起航時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變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艦隊司令:“這樣,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過多消耗燃料,因為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需要能量來維持運轉,這段時間少則幾十年,多則幾個世紀。而以這樣的速度航行,追擊艦隊能夠很快追上你們。”

  章北海:“我仍控制著‘自然選擇’號。”

  艦隊司令:“不錯,你當然知道我們的擔心:追擊會使你繼續加速,耗盡燃料,沒有能量的生態系統將停止轉動,‘自然選擇’號將變成一艘接近絕對零度的死船。所以追擊艦隊暫時不會與‘自然選擇’號近距離接觸,我們很有信心地認為,‘自然選擇’號上的指揮官和士兵會解決自己戰艦的問題。”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我將負自己應該負的責任,但目前我仍堅信,‘自然選擇’號處在正確的航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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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1 pm

當羅輯從睡夢中驚醒時,他知道還有一樣東西從過去流傳到了現在,那就是鞭炮。從窗中望出去,看到天剛濛濛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煙花的閃光不時映照其上。這時有急促的敲門聲,史曉明不等主人開門就闖了進來,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讓羅輯快看新聞。

  羅輯最近很少看電視,進入新生活五村後,他真的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在經歷過剛蘇醒時新時代的衝擊後,他很珍惜這種感覺,暫時不希望被現代的資訊所干擾。更多的時候,他是沉浸在對莊顏和孩子的思念中,她們蘇醒的手續已經辦好,但由於政府控制冬眠蘇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們的蘇醒被排到兩個月以後了。

  電視新聞的內容是這樣的:五個小時前,林格一斐茲羅望遠鏡觀察到三體艦隊再次穿過一片星際塵埃雲,這是它們在起航後的兩個世紀中第七次因穿越塵埃雲而現形,艦隊已失去了嚴整的隊形,“刷子”的形狀與第一次穿越塵埃雲時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過這次與第二次穿越時相似,首先觀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與那次不同的是,從軌跡形態判斷,這根刷毛不是探測器,而是艦隊中的一艘戰艦。在向太陽系的航程中,三體艦隊已經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經觀測到三體戰艦陸續開始減速,十年前,絕大部分戰艦都進入減速狀態。不過現在知道,這艘戰艦一直沒有減速,從它在塵埃雲中的軌跡看,還處於加速狀態,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將比艦隊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這樣一艘孤單的飛船,獨自闖人擁有強大艦隊的太陽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則無異於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它是來談判的。通過對三體艦隊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已經確定了每艘飛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這艘前出的飛船缺少足夠的減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後必然會掠過太陽系,那麼就存在兩種可能:其一是三體人希望地球世界協助減速,其二飛船在掠過太陽系前放下一個容易減速的小艇,上面運載著三體世界的談判代表團。後一種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們如果有談判的願望,為什麼不通過智子通知人類呢?”羅輯問道。

  “很好解釋!”史曉明興奮地說,“這是因為思維方式的不同,三體人是全透明思維,他們以為自己想的東西我們已經知道了!”

  儘管這個解釋不是那麼有說服力,羅輯還是有了同史曉明一樣的感覺,感到外面的太陽提前升起來了。

  當太陽真正升起時,狂歡達到了高潮。這裡只是世界的一個小角落,狂歡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裡,人們都走出巨樹,街道和廣場上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衣服都調到了最大亮度,構成一片閃耀的光海;天穹上綻放著虛擬的焰火,有時一朵焰火能覆蓋整個天空,即使與太陽為伴,仍然明亮絢麗。

  新的消息不斷傳來。政府開始時很謹慎,發言人反復聲明還沒有確切證據最後表明三體世界有談判意向;但與此同時,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都召開緊急峰會,開始擬定談判程式和條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歡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議員來此發表演講,他是一名陽光計畫的狂熱支持者,想趁此機會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區的支持。

  陽光計畫來自一個聯合國提案,其主旨是:人類一旦取得末日之戰的勝利,就應該在太陽系為戰敗的三體文明提供生存空間。計畫有多種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衛星作為三體文明保留地,只接納戰敗的三體艦隊成員。這個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條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變的能源,在人類社會的支持下才能維持下去;強生存方案,把火星作為三體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艦隊成員外,還接納所有三體世界的後續移民。這個方案可為三體文明提供太陽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條件。其餘的眾多方案大都居於這兩者之間,但也有一些很極端的想法,比如接納三體文明進入地球社會等。陽光計畫獲得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廣泛支持,並且已經展開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規劃,在兩個國際中都出現了眾多的推進該計畫的民間力量。但同時,陽光計畫也遭到了冬眠者社會的強烈反對,冬眠者甚至給計畫的支持者們起了一個外號,叫“東郭族”。

  議員的演講剛一開始,立刻遇到了聽眾強烈的反彈,人們紛紛向他們拋擲番茄。議員躲避著說:“我請大家注意,這是第二次文藝復興後的人文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對各個種族的生命和文明給予最大的尊重,你們就沐浴在這個時代的陽光中!不是嗎?冬眠者在現代社會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沒有受到任何歧視,這個原則不僅在憲法和法律上得到確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發自內心的一致認同,這些我想你們都能感受到。三體世界也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的生存權應該得到人類社會的承認,陽光計畫不是慈善事業,是文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一次確認和體現!如果我們...我說你們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來!”

  議員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他的隨行團隊說的,他們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番茄,這在地下城畢竟是很貴的東西。看到這個,冬眠者們又接著向講壇上扔黃瓜土豆什麼的,使得這一次小小的衝突最終在雙方共同的歡樂中結束。

  中午,家家擺宴慶賀,還在社區的草坪上為趁興而來的城裡人——包括東郭族議員和他的團隊——擺上了豐盛的純農產品大餐。下午,狂歡在一片醉意中繼續,直到夕陽西下。今天的黃昏格外美麗,社區外的沙原在橙紅的夕陽下顯得如奶油般柔軟細膩,連綿的沙丘像睡臥的女性胴體...

  入夜,一個新聞把人們已經有些疲憊的神經再次刺激到極度興奮的狀態:艦隊國際已經做出決議,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所有恒星級戰艦,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將組成聯合艦隊,統一出擊,攔截已經越過海王星軌道的三體探測器!

  這個消息把狂熱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佈滿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為一個小小的探測器出動兩千多艘戰艦?”

  “這是用兩千把宰牛刀殺一隻雞!”

  “就是,兩千門大炮打一隻蚊子!這算什麼嘛!”

  “各位各位,應該理解艦隊國際,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與三體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戰機會了。”

  “是啊,要是這也算作戰的話。”

  “也好,就當做人類文明的一次示威閱兵吧,這樣一支超級艦隊是什麼勁頭,嚇不死它們!把它們的尿都嚇出來,如果它們有尿的話。”

  “哈哈哈哈...”

  時近午夜,新的消息傳來:聯合艦隊已經從木星基地起航!人們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艦隊。狂歡的人群第一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尋著木星,這並不容易,但在電視中專家的指點下,人們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顆星星。這時,聯合艦隊的光芒正在穿越五個天文單位的距離飛向地球。

  四十五分鐘後,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驟然增加,很快超過天狼星而成為夜空中最亮的星體。接著,一顆燦爛的亮星從木星分離出來,仿佛是它的靈魂脫離了軀體,木星又恢復到本來的亮度,而那顆亮星則緩緩移動,漸漸拉大與木星的距離,那就是起航的聯合艦隊。

  幾乎與此同時,發自木星基地的實況網像也到達了地球,人們在電視中看到,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現了兩千個太陽!它們排成一個長方形的嚴整陣列,赫然出現在永恆的宇宙之夜中,讓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在兩千個太陽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衛星都像在燃燒,木星大氣層被輻射電離,引發的閃電佈滿了行星面向艦隊的半個表面,構成了一張電光閃爍的巨毯。艦隊體開始加速,但陣列絲毫不亂,這堵太陽的巨牆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向太空深處莊嚴推進,向整個宇宙昭示著人類的尊嚴和不可戰勝的力量。兩個世紀前被芎唪艦隊出發的影像所壓抑的人類精神,終於得到了徹底的解放。這一時刻,銀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斂了自己的光芒,大寫的“人”與上帝合為一體,傲然獨步於宇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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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3 pm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中熱淚盈眶,許多人因激動而嚎啕大哭,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為自己是人類的一員而感到如此幸運和自豪。

  但冷靜的人還是有的,羅輯就是一個,他的目光越過狂熱的人群,發現了另一個更冷靜的人:史強獨自靠在大螢幕全息電視的一側,抽著煙,無動於衷地看著狂歡的人群。

  羅輯走過去問:“你怎麼...” “啊,老弟你好,我有責要負。”大史指指沸騰的人群說,“樂極容易生悲,這會兒最容易弄出事兒來,就說上午東郭族演講的時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時調來番茄什麼的,他們就用石頭幹上了。”

  史強最近被任命為新生活五村的警務長官,這在冬眠者看來多少有些奇怪:

  因為大史屬於亞洲艦隊,按照國籍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卻成為國家政府的正式官員。不過對他的工作能力居民們都有口皆碑。

  “再說我這個人,從不會得意忘形,”大史接著說,同時拍拍羅輯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羅輯點點頭,“我本來就是一個隻看重現世及時行樂的人,未來與我無關。可二百年前,他們突然逼我當救世主,我現在這樣,也算是對這種傷害的一種補償。我去睡覺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著。”

  “見見你的這位同事,他剛來,人類的勝利對於他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羅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驚地發現他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爾•希恩斯!他的臉色蒼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離大史的不遠處站著,發現羅輯後,他們擁抱著互相問候,羅輯感覺希恩斯的身體一直在虛弱地發顫。

  “我是來找你的,只有我們這兩個歷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過現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對羅輯說。

  “山杉惠子呢?”羅輯問。

  “你還記得聯合國會議廳裡的那個叫靜思室的地方嗎?”希恩斯答非所問地說,“那地方後來荒廢了,只有遊客偶爾去...還記得裡邊那塊鐵礦石嗎?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殺了。”

  “哦...”

  “她死前詛咒我,說我這輩子也會生不如死,因為我打上了失敗主義的思想鋼印,而人類勝利了。她說得對,我現在真的很痛苦,我當然為勝利而高興,卻又不可能相信這一切,意識中像有兩個角鬥士在廝殺,你知道,這比相信水能喝難多了。”

  同史強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後,羅輯回到自己房間裡很快睡著了,他又夢見了莊顏和孩子。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窗來,外面的狂歡仍在繼續。

  “自然選擇”號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與土星軌道之間,從這裡看去,後面的太陽已經變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前方的銀河則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芒。飛船的航向大約指向天鵝座方向,在這無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絲毫顯現不出來,如果附近有一個觀察者,就會看到“自然選擇”號仿佛靜止地懸浮於深邃的空間中。其實,從這個位置上看,整個宇宙中的運動都被距離抹去了,遠去的太陽和飛船前方的銀河系星海也處於永恆的靜止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你失敗了。”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除他們兩人之外,飛船上的其他成員都處於深梅狀態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關在那問球形艙中,東方延緒無法進入,只能通過內部通話系統與他對話。透過艙壁那片仍處於透明狀態的區域,她能看到這個劫持了人類最強大戰艦的人靜靜地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低頭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的面前,仍懸浮著那個操作介面,從介面上看出,飛船處於四級加速前的待命狀態,只需按動一個按鈕即可進入“前進四”。他的周圍,仍然有幾個液球在飄浮,那是沒有排盡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軍裝已經幹了,皺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章北海沒有理會東方延緒,仍低頭在本子上寫著。

  “追擊艦隊距‘自然選擇’號只有一百二十萬公里了。”東方延緒接著說。

  “我知道。”章北海說,沒有抬頭,“你讓全艦保持深海狀態是很明智的。”

  “只能這樣,否則情緒激動的士兵和軍官會攻擊這個艙,而你隨時可能使‘自然選擇’號進入‘前進四’,殺死所有的人。追擊艦隊沒有靠近,也是這個原因。”

  章北海沒有說話。把筆記本翻過一頁,繼續寫著。

  “你不會這麼做,是嗎?”東方延緒輕聲問。

  “你當初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做現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幾秒鐘,補充說,“我們時代的人有我們的思維方式。”

  “可我們不是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

  “那你對戰爭的悲觀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三體世界已經表露了談判的跡象,太陽系聯合艦隊已經起航,攔截三體探測器,戰爭就要以人類的勝利結束了。”

  “我看過傳來的新聞了...”

  “你仍堅持自己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

  “是的。”

  東方延緒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的思維方式真的與我們不同,比如:你在開始時就知道自己的計畫不可能成功,‘自然選擇’號只加裝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會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為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

  “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慰嗎?”

  “不,本性而已,東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畢竟我們相隔兩個世紀了。”

  “那現在你已經盡到你所說的責任了,你的逃亡事業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對東方延緒笑笑,低頭繼續寫,“還不到時候,我要把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寫下來,相隔兩個世紀的這一切,都寫下來,在以後的兩個世紀中,這也許對一些頭腦清醒的人會有幫助的。”

  “你可以口述,電腦會記下來。”

  “不,我習慣用筆寫,紙會比電腦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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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3 pm

丁儀透過“量子”號的寬大舷窗向外望去,儘管球形艙內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視野,他還是喜歡像這樣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處於一個由兩千顆耀眼的小太陽構成的大平面上,它們的光芒使他的滿頭白髮像燃燒起來似的。聯合艦隊起航後幾天來。對這景象他已經很熟悉,但每次還是被其壯麗所震懾。其實,艦隊採用這種矩形平推的編隊隊形,並非只是為了展示威嚴和氣勢,如果採用海軍艦隊傳統的縱隊,即使是交錯縱隊,每艘戰艦發動機產生的強輻射都會對後方的艦隻產生影響。在這樣的矩形編隊中,戰艦之間的間隔約為二十公里,雖然每艘戰艦的平均體積為海軍航空母艦的三到四倍,但在這個距離上看也幾乎只是一個點,所以戰艦在太空中能顯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光芒。

  聯合艦隊的編隊十分密集,這種隊形密度只有進行檢閱時才採用過。按照正常的巡航編隊,戰艦之間的問距應該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艦距,幾乎相當於海洋中的貼舷航行。三大艦隊中都有很多將領對這種超密集的隊形提出異議,但採用常規隊形卻遇到棘手的問題。首先就是參戰機會的公平性原則,如果以常規隊形接近探測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離,編隊邊緣的戰艦距目標仍有幾萬公里之遙,如果在對探測器的捕獲行動中有戰鬥發生,那麼相當多的戰艦就不能算做是參戰艦了,這將在歷史上留下永遠的遺憾。而三大艦隊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編隊,那麼哪個艦隊位於總編隊中最有利的位置就無法協調,只能把編隊壓縮到超密集的檢閱隊形,使所有戰艦都處於作戰距離之內。採用檢閱隊形的另一個原因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希望編隊能夠產生強烈的視覺震撼,這與其說是對三體世界的力量顯示,不如說是做給人類公眾看的,這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對兩個國際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目前,敵人主力仍在遙遠的兩光年之外,艦隊的密集編隊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量子”號位於矩形編隊的一角,所以丁儀從這裡可以看到艦隊的大部分。

  在越過土星軌道後,艦隊開始減速,所有的聚變發動機都朝向前進方向。現在,艦隊已經接近三體探測器,而速度已經減到負值,向太陽方向返回,正在把與目標之間的相對速度調整為零,以便實施攔截。

  丁儀把煙斗放到嘴裡,在這個時代他找不到煙絲,只能叼著空煙斗。兩個世紀後的煙斗居然還殘留著煙味,只是很淡,隱隱約約,像過去的記憶。

  丁儀是七年前蘇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艦隊提出要求,要在三體探測器被攔截後成為第一個零距離考察它的人。丁儀雖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請求一直被拒絕,直到他聲稱要死在三大艦隊司令面前,艦隊方面才答應考慮這事。其實,第一個接觸探測器的人選一直是個難題,首次接觸探測器就等於首次接觸三體世界,按照攔截行動中的公平原則,三大艦隊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許單獨享有這個榮譽,而如果讓三方派出的人員同時接觸,在操作上也有難度,容易橫生枝節,所以只有讓一個艦隊國際之外的人承擔這個使命,丁儀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丁儀的請求最後被批准,還有一個不能明說的原因。其實,對於最後能否得到探測器,無論是艦隊還是地球國際都沒有信心,它在被攔截中或攔截後幾乎肯定要自毀,而在它自毀前如何從中得到盡可能多的資訊,零距離觀察和接觸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儀作為發現宏原子和發明可控核聚變途徑的資深物理學家,是最具備這方面素質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歲數和無人能比的資歷,自然有權利拿這條老命幹他想幹的事。

  在攔截開始前“量子”號指揮系統的最後一次會議上,丁儀見到了三體探測器的影像,三大艦隊派出的三艘跟蹤飛船已經代替了來自地球國際的“藍影”號飛船,影像是由艦隊跟蹤飛船在距目標五百米處拍攝的,這是迄今為止人類飛船與探測器最近的距離。

  探測器的大小與預想的差不多,長三點五米,丁儀看到它時,產生了與其他人一樣的印象:一滴水銀。探測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狀,頭部渾圓,尾部很尖,表面是極其光滑的全反射鏡面,銀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暢的光紋,使得這滴水銀看上去純潔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麼栩栩如生,以至於觀察者有時真以為它就是液態的,根本不可能有內部機械結構。

  看過探測器的影像後,丁儀便沉默了,在會上一直沒有說話,臉色有些陰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麼心事,”艦長問。

  “我感覺不好。”丁儀低聲說,用手中的煙斗指指探測器的全息影像。

  “為什麼?它看起來像個無害的藝術品。”一名軍官說。

  “所以我感覺不好。”丁儀搖搖花白的頭說,“它不像星際探測器,卻像藝術品。一樣東西,要是離我們心中的概念差得太遠,可不是好兆頭。”

  “這東西確實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閉的,發動機的噴口呢?”

  “可它的發動機確實能發光,這都是曾經觀測到的,只是當時‘藍影’號在它再次熄火前沒來得及拍下近距離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它的品質是多少?”丁儀問。

  “目前還沒有精確值,只有通過高精度引力儀取得的一個粗值,大約在十噸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質製造的了。”

  艦長制止了軍官們的討論,繼續會議的進程,他對丁儀說:“丁老,對您的考察,艦隊是這樣安排的:當無人飛船完成對目標的捕獲後,對其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如果沒有發現異常,您將乘穿梭艇進入捕獲飛船,對目標進行零距離考察,您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鐘。這位是西子少校,她將代表亞洲艦隊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輕的女軍官向丁儀敬禮,同艦隊中的其他女性一樣,她身材頎長苗條,是典型的太空新人類。

  丁儀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轉向艦長:“怎麼還有別人?我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這當然不行,丁老,您對太空環境不熟悉,整個過程是需要人輔助的。”

  “要這樣,我還是不去的好,難道還要別人跟著我...”丁儀沒有說出“送死”

  兩個字。

  艦長說:“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險,但也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探測器要自毀,那多半是在捕獲過程中發生,在捕獲完成兩小時後,如果考察過程中不使用破壞性的儀器設備,它自毀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了。”

  事實上,地球和艦隊兩個國際決定儘快派人與探測器直接接觸,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考察。當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測器的影像時,所有人都陶醉於它那絕美的外形。這東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狀雖然簡潔,但造型精妙絕倫,曲面上的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使這滴水銀充滿著飄逸的動感,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沒有盡頭地滴落著。它給人一種感覺:即使人類藝術家把一個封閉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態平滑地全部試完,也找不出這樣一個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也沒有這樣完美的形狀,它是比直線更直的線,是比正圓更圓的圓,是夢之海中躍出的一隻鏡面海豚,是宇宙間所有愛的結晶...美總是和善聯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條善惡分界線的話,它一定在善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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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4 pm

於是很快出現了一個猜測:這東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測器。進一步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這種猜測。人們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著極高的光潔度,是一種全反射鏡面。艦隊曾經動用大量的監測設備做過一次實驗,用不同波長的高頻電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時測量電磁波的反射率。結果震驚地發現:它的表面對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高頻電磁波,幾乎能夠百分之百地反射,觀察不到任何吸收。這就意味著它無法在高頻波段進行任何探測,通俗地說它是個瞎子。這種自盲的設計肯定有重要的含義,最合理的推測是:它是三體世界發往人類世界的一個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設計和唯美的形態來表達一種善意,一種真誠的和平願望。

  於是,人們給探測器換了個稱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兩個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徵著和平。

  輿論認為應該派出人類社會的正式代表團與水滴接觸,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學家和三名普通軍官組成的考察隊,但出於謹慎的考慮,艦隊國際決定維持原計劃不變。

  “那就不能換個人去嗎?讓這麼個女孩子...”丁儀指著西子說。

  西子對丁儀微笑著說:“丁老,我是‘量子’號上的科學軍官,負責航行中的出艦科學考察,這是我的職責。”

  “而且,艦隊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艦長說,“陪同您的共有三個人,另外兩名是歐洲和北美艦隊派出的科學軍官,他們很快就要到本艦報到了。丁老,這裡要重申一點:按照艦隊聯席會議的決議,第一個直接接觸目標的一定是您,然後才能允許他們接觸。”

  “無聊。”丁儀又搖搖頭,“人類在這方面一點兒沒變,熱衷於追逐虛榮...

  不過你們放心,我會照辦的。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這些超技術後面的超理論,不過此生怕是...唉。”

  艦長飄浮到丁儀面前,關切地對他說:“丁老,您現在可以去休息了,捕獲行動很快就要開始,在出發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夠的精力。”

  丁儀抬頭看著艦長,好半天才悟出來他走後會議還要繼續進行。他轉頭再次細看水滴的影像,這才發現它渾圓的頭部映著一片排列整齊的光點,這些光點往後面才漸漸變形,與銀河系映出的光紋匯合在一起,那是艦隊的映射。他再看看懸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號的指揮官們,他們都很年輕,在丁儀眼中這些人還都是孩子。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高貴和完美,從艦長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靈般睿智的目光。艦隊的光芒從舷窗射入,透過自動變暗的玻璃後,變成晚霞般的金色,他們就籠罩在這片金輝中,身後懸浮著水滴的影像,像一個超自然的銀色符號,使這裡顯得空靈而超脫,他們看上去,像一群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儀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變得激動起來。

  “丁老,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艦長問。

  “哦,我想說...”丁儀的兩手不知所措地亂舞著,任煙斗飄在空中,“我想說,孩子們啊。這些天來,你們對我都很好...”

  “您是我們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艦長說。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話想說,只是...一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你們也可以不把它當真。不過,孩子們,我畢竟是跨過兩個世紀的人了,經歷的事兒也多一些...當然,我說過,也不必太當真...”

  “丁老,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您真的是我們最尊敬的人。”

  丁儀緩緩地點點頭,向上指指:“這艘飛船,要達到最高的加速度,這裡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種液體裡。”

  “是的,深海狀態。”

  “對對,深海狀態。”丁儀又猶豫起來,沉吟了一會兒才下決心說下去,“在我們出發去考察後,這艘飛船,哦,‘量子’號,能不能進入深海狀態?”

  軍官驚奇地互相對視著,艦長問:“為什麼?”

  丁儀的兩手又亂舞起來,頭髮在艦隊的光芒中發出白光,正像一上艦時就有人發現的那樣,他真的很像愛因斯坦。“嗯...反正這樣做也沒什麼大的損失,對吧...你們知道,我感覺不好。”

  丁儀說完這話就沉默了,兩眼茫然地看著無限遠方,最後伸手把飄浮的煙斗抓過來裝到衣袋中,也不道別,笨拙地操縱著超導腰帶向艙門飄去。軍官們一直目送著他,當他的半個身體已經出門時,又慢慢地轉過身來:

  “孩子們,你們知道我這些年都在於什麼嗎?在大學裡教物理,還帶博士生。”他遙望著外面的星河,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軍官們發現,那笑容竟有些淒慘,“孩子們啊,我這兩個世紀前的人了,現在居然還能在大學裡教物理。”他說完,轉身離去。

  艦長想對丁儀說什麼,但見到他已經離去就沒有說出來,神色嚴峻地思索著。

  軍官們中有人看著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艦長身上。

  “艦長,你不會章他的話當真吧?”一名上校問。

  “他是個睿智的科學家,但畢竟是個古人,思考現代的事兒,總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領域裡,人類一直沒有進步,還停留在他的時代。”

  “他提到直覺,想想他的直覺都發現過些什麼吧。”說話的軍官語氣裡充滿著敬畏。

  “而且...”西子脫口而出,但看看周圍軍銜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話又咽了回去。

  “少校,說吧。”艦長說。

  “而且像他說的,也沒什麼損失。”西子說。

  “可以從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艦長說,“按目前的作戰計畫,如果捕獲失敗,水滴意外逃脫,艦隊部署的追蹤力量只有殲擊機,但如果長途追蹤就必須依靠恒星級戰艦,艦隊中應該有艦隻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這應該看做計畫的一個疏漏。”

  “向艦隊打一個報告吧。”艦長說。

  艦隊很快批復:在考察隊出發後,“量子”號和在編隊中與其相鄰的“青銅時代”號兩艘恒星級戰艦進入深海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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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4 pm

在對水滴進行捕獲時,聯合艦隊的編隊與目標的距離保持在一千公里,這是經過審慎計算後確定的。對於水滴可能的自毀方式有著多種猜測,所能設想的產生最大能量的自毀就是正反物質湮滅,水滴的品質小於十噸,那麼在留有充分冗餘量的情況下,所需考慮的最大的能量爆發就是由品質各為五噸的正反物質湮滅產生的。如果這樣的湮滅發生在地球上,足以毀滅這顆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發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輻射的形式出現,對於擁有超強防輻射能力的恒星級戰艦來說,一千公里的距離是足夠安全的。

  捕獲行動是由一艘叫“螳螂”號的小型無人飛船完成的,“螳螂”號以前主要用於在小行星帶採集礦物標本,它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支超長機械臂。

  行動開始後,“螳螂”號越過了之前為監視飛船設定的五百公里距離線,小心翼翼地向目標靠近。它飛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進五十公里就懸停幾分鐘,南密佈在後方的監視系統對目標進行全方位掃描,確定沒有異常後再繼續靠近。

  在距目標一千公里處,聯合艦隊已與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戰艦都關閉了聚變發動機,靜靜地飄浮在太空深淵之上,巨大的金屬艦體反射著微弱的陽光,像一座座被遺棄的太空城,整個艦隊的陣列像是一片沉默的遠古巨石陣。艦隊中的一百二十萬人屏住呼吸,注視著“螳螂”號這段短短的航程。

  艦隊看到的圖像,要經過三個小時才能以光速傳回地球,傳到同樣屏息注視的三十億人眼中。這時的人類世界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巨樹間的飛車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連誕生後繁忙了三個世紀的全球互聯網也變得空曠起來,所傳輸的資料大部分是來自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的影像。

  “螳螂”號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飛完了這段在太空中連一步之遙都不到的路程,最後懸停在距目標五十米的距離上,這時,從水滴的水銀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號變形的映射。飛船所攜帶的大量儀器開始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掃描,首先證實了之前的一個觀測結果:水滴的表面溫度甚至比周圍太空的溫度還低,接近絕對零度。科學家們曾認為水滴內有強力的製冷設備,但同以前一樣,“螳螂”號上的儀器也無法探知目標的任何內部結構。

  “螳螂”號向目標伸出了它的超長機械臂,在五十米的距離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監視系統沒有發現目標的任何異常。這個同樣折磨人的過程持續了半個小時,機械臂的前端終於到達了目標所在的位置,並接觸到了這個來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兩個世紀的物體。當機械臂的六指夾具最後夾緊了水滴時,艦隊百萬人的心臟同時悸動了一下,三小時後這同樣的悸動將在地球上的三十億顆心臟上發生。機械臂夾著水滴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鐘,目標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和異常,於是機械臂開始拉著它回收。

  這時,人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對比:機械臂顯然是一個在設計上只重功能的東西,鋼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壓設備,充滿了繁雜的技術秉性和粗陋的工業感:而水滴則外形完美,這顆晶瑩流暢的固態液滴,用精緻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術的內涵,表現出哲學和藝術的輕逸和超脫。機械臂的鋼爪抓著水滴,如同一隻古猿的毛手抓著一顆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像一隻太空中的暖瓶膽。所有人都擔心它會在鋼爪中破碎。但這事終於沒有發生,機械臂開始回縮了。

  機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個小時,水滴被緩緩地拉人“螳螂”號的主艙,然後,兩片張開的艙壁緩緩合上。如果目標要自毀,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時刻。艦隊和後面的地球世界靜靜地等待著,寂靜中仿佛能聽到時間流過太空的聲音。

  兩個小時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水滴沒有自毀這一事實,最後證實了人們的猜測:如果它真是一個軍事探測器的話,在落入敵手後肯定要自毀的,現在可以確定它是三體世界發給人類的一件禮物,以這個文明很難令人類理解的表達方式發出的一個和平信號。

  世界再次歡騰起來,但這一次的歡慶不像上次那麼狂熱和忘情,因為戰爭的結束和人類的勝利已經不再是一件讓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萬步說,即使即將到來的談判破裂,戰爭繼續下去,人類仍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聯合艦隊在太空中的出現,使公眾對人類的力量有了一個形象的認識。現在,地球文明已經擁有了坦然面對各種敵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來,使人們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那個正在向太陽系跋涉的種族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經歷了二百多次災難的輪回,以令人類難以置信的頑強生存下來。他們歷盡艱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為了尋找一個穩定的太陽,一處生息延續的家園...公眾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由敵視和仇恨轉向同情、憐憫甚至敬佩。人們同時也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三體世界的十個水滴在兩個世紀前就發出了,而人類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它們的含義,這固然因為三體文明的行為過分含蓄,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人類被自己的血腥歷史所扭曲的心態。在全球網上的公民投票中,陽光計畫的支持率急劇上升,且有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把火星作為三體居留地的強生存方案。

  聯合國和艦隊加快了和平談判的準備工作,兩個國際開始聯合組建人類代表團。

  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獲後的一天內發生的。

  而最令人們激動的還不是眼前的事實,而是已經現出雛形的光明未來:三體文明的技術與人類的力量相結合,將使太陽系變成怎樣一個夢幻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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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5 pm

在太陽另一惻幾乎同樣距離的太空中,“自然選擇”號靜靜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著。

  “剛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獲後沒有自毀。”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

  “什麼是水滴?”章北海問,他和東方延緒隔著透明的艙壁對視著,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軍裝很整齊。

  “就是三體探測器,現在已經證明,它是一件送給人類的禮物,是三體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嗎?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並不是太在意這個。”

  章北海沒有回答東方的話,雙手把那個筆記本拿到面前:“我寫完了。”說完,他把筆記本放到貼身的衣袋中。

  “那麼,你可以交出‘自然選擇’號的控制權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權之後打算幹什麼。”

  “減速。”

  “與追擊艦隊會合嗎?”

  “是的。‘自然選擇’號的聚變燃料已經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須補充燃料後才能返回太陽系,而追擊艦隊也沒有足夠的燃料給我們補充。那六艘戰艦的噸位都只有‘自然選擇’號的一半,追擊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後又經歷了同樣強度的減速,燃料都剛夠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選擇’號上的人員只能搭乘追擊艦隊返回,以後會有飛船攜帶足夠的燃料追上‘自然選擇’號,使其返回太陽系,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離開前盡可能減速,就能縮短這段時間。”

  “東方,不要減速。”

  “為什麼?”

  “減速將耗盡‘自然選擇’號的剩餘燃料,我們不能成為一艘沒有能量的飛船,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作為艦長體應該想到這點。”

  “能發生什麼?未來已經很清晰了,戰爭將結束,人類將勝利,而你被證明完全錯了!”

  章北海對激動的東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緒,這時,他看她的眼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這使得東方的心緒一陣波動。儘管她一直認為章北海的失敗主義思想不可思議,一直懷疑他的叛進有別的目的,甚至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不知為何,仍對他生出一種依戀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當然對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這是正常的事,父愛已經是一種很古老的東西了,現在她在這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代軍人身上體會到了這種東西。

  章北海說:“東方,我來自一個坎坷的時代,是個現實的人,我只知道敵人還存在著,還在向太陽系逼近,作為軍人,知道這一點,就只能後天下之樂而樂了...不要減速,這是我交出控制權的條件,當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證了。”

  “我答應,‘自然選擇’號不會減速。”

  章北海轉身飄到懸浮的操作介面前,調出了許可權轉移介面,並輸人自己的口令,經過一連串的點擊後,他關閉了介面。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許可權已經轉移到你,口令還是那個‘萬寶路’。”章北海頭也不回地說。

  東方在空中調出介面,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謝謝,但請你暫時不要走出這個艙,也不要開門,艦上人員正在從深海狀態中蘇醒,我怕他們會對你有過激行為。”

  “讓我走跳板嗎?”看著東方迷惑的樣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這是古代海船上執行死刑的一種方法,如果真流傳到現在,應該是讓我這樣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獨自待著。”

  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懸崖下的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裡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行列中的戰艦只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排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只是微弱陽光中的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X20 的矩陣,他想像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個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超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在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足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著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

  “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麵團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裡,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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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6 pm

這時,艦隊處在穿棱機正前方,距此已有約八百公里,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只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仿佛是罩在銀河系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著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才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超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麼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仿佛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

  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太服。在得到艦隊的最後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只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黯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射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著包括已經折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於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緻與粗陋、唯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三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巔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面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分,這個緣分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西子的眼腈濕潤了,三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面,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為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飄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著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面凍傷。接著,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磨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麼程度呢?”丁儀問。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太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用鏡頭接觸水漓的表面,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幕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面圖像。螢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面。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一百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幕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一千倍。

  放大後的表面還是光滑的鏡面。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

  西子把顯微鏡從水滴上拿起來,放到自己航太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湊過來看顯示幕,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服看上去與水滴一樣光潔的面,在螢幕上變得像亂石灘一樣粗糙。西子又把顯微鏡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顯示幕上再次出現了光滑的鏡面,與周圍沒有放大的表面無異。

  “把倍數再調大十倍。”丁儀說。

  這超出了光學放大的能力,西子進行了一連串的操作,把顯微鏡由光學模式切換到電子隧道顯微模式,現在放大倍數是一萬倍。

  放大後的表面仍是光滑鏡面。而人類技術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後其粗糙就暴露無遺,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臉。

  “調到十萬倍。”中校說。

  他們看到的仍是光滑鏡面。

  “一百萬倍。”

  光滑鏡面。

  “一千萬倍!”

  在這個放大倍數下,已經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螢幕上顯示的仍是光滑鏡面,看不到一點兒粗糙的跡象,其光潔度與周圍沒有被放大的表面沒什麼區別。

  “再把倍數調大些!”

  西子搖搖頭,這已經是電子顯微鏡所能達到的極值了。

  兩個多世紀前,亞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奧德賽》中描述了一個外星超級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邊,其長度比例是1:3:9,以後,不管用什麼更精確的方式測量,窮盡了地球上測量技術的最高精度,方碑三邊的比例仍是精確的1:3:9,沒有任何誤差。

  克拉克寫道:那個文明以這種方式,狂妄地顯示了自己的力量,現在,人類正面對著一種更狂妄的力量顯示。

  “真有絕對光滑的表面?”西子驚歎道。

  “有,”丁儀說,“中子星的表面就幾乎絕對光滑(1)”

  “但這東西的品質是正常的。(2)”

  ① 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壓在一起,排列很整齊。

  ②中子星物質的比重相當於水的10 的14 次方倍丁儀想了一會兒,向周圍看看說:“聯繫一下飛船的電腦吧,確定一下捕獲時機械手的夾具夾在什麼位置。”

  這事情由艦隊的監控人員做了,“螳螂”號的電腦發出了幾束極細的紅色雷射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標示出鋼爪夾具的接觸位置。西子用顯微鏡觀察其中一處的表面,在一千萬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潔無瑕的鏡面。

  “接觸面的壓強有多大?”中校問,很快得到了艦隊的回答:約每平方釐米二百公斤。

  光清的表面最易被劃傷,而水滴被金屬夾具強力接觸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劃痕。

  丁儀飄離開去,到艙內尋找著什麼,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把地質錘,可能是有人在艙內檢測岩石樣品時丟下的,其他人來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質錘砸到鏡面上,他只聽到叮的一聲,清脆而悠揚,像砸在玉石構成的大地上,這聲音是通過他的身體傳來的,由於是真空環境,其他三人聽不到。丁儀接著用錘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顯微鏡觀察那一點。

  一千萬的放大倍數下,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

  丁儀頹然地把地質錘扔掉,不再看水滴,低頭深思著,三名軍官的目光,還有艦隊百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儀抬頭說,“這東西的分子,像儀仗隊那樣整齊地排列著,同時相互固結,知道這種同結有多牢固嗎?分子像被釘子釘死一般,自身振動都消失了。”

  “這就是它處於絕對零度的原因(1)!”西子說,她和另外兩名軍官都明白丁儀的話意味著什麼:在普通密度的物質中,原子核的間距是很大的,把它們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蓮杆把太陽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靜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麼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只有一種:強互作用力。”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丁儀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

  “這...不是等於把弓箭射上月球嗎(2)?!”

  ①物體的溫度是分子振動引起的。

  (2)強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強的一種,強度是電磁力的一百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內部的極度短距離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與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個劇場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遠超過強相互作用力的範圍,在原子間和分子間起作的主要是電磁力。

  “他們確實把弓箭射上月球了...聖母的眼淚?嘿嘿...”丁儀發出一陣冷笑,聽起來有種令人寒顫的淒厲,三名軍官也同樣知道這冷笑的含義:水滴不像眼淚那樣脆弱,相反,它的強度比太陽系中最堅固的物質還要高百倍,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在它面前都像紙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彈穿透乳酪那樣穿過地球,表面不受絲毫損傷。

  “那...它來幹什麼?”中校脫口問道。

  “誰知道?也許它真是一個使者,但帶給人類的是另外一個資訊...”丁儀說,同時把目光從水滴上移開。

  “什麼?”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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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36 pm

這句話帶來一陣死寂,就在考察隊的另外三名成員和聯合艦隊中的百萬人咀嚼其含義時,丁儀突然說:“快跑。”這兩個字是低聲說出的,但緊接著,他揚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們,快——跑——啊!”

  “向哪兒跑,”西於驚恐地問。

  只比丁儀晚了幾秒鐘。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儀一樣絕望地大喊:“艦隊!艦隊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這時強干擾已經出現,從“螳螂”號傳回的圖像扭曲消失了,艦隊沒能聽到中校的最後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環,那個光環開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藍光中,它急劇擴大,顏色由藍變黃最後變成紅色,仿佛光環不是由水滴產生的,而是前者剛從環中鑽出來一樣。光環在擴張的同時光度也在減弱,當它擴張到大約是水滴最大直徑的一倍時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時,第二個藍色小光環在尖端出現,同第一個一樣擴張、變色和減弱光度,並很快消失。

  光環就這樣從水滴的尾部不斷出現和擴張。頻率為每秒鐘兩三次,在光環的推進下,水滴開始移動並急劇加速。

  考察隊的四人沒有機會看到第二個光環的出現,第一個光環出現後,在近似太陽核心的超高溫中,他們都被瞬間汽化了。

  “螳螂”號的船體發出紅光,從外部看如同紙燈籠內的蠟燭被點燃了一樣。

  同時金屬船體像蠟一樣熔化。但熔化剛剛開始,飛船就爆炸了。爆炸後的“螳螂”

  號幾乎沒有留下固體殘片,船體金屬全部變成白熾的液態在太空中飛散開來。

  艦隊清晰地觀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號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水滴自毀了,他們首先為考察隊四人的犧牲而悲傷,然後對水滴並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全人類都沒有做好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第一個異常現象是艦隊太空監測系統的電腦發現的,電腦在處理“螳螂”

  號爆炸的圖像時,發現有一個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處於熔化狀態的金屬,爆炸後都在太空中勻速飛行,只有這一塊在加速。當然,從巨量的飛散碎片中發現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電腦能做到,它立刻檢索資料庫和知識庫,抽取了包括“螳螂”號的全部資訊在內的巨量資料,對這一奇異碎片的出現做出了幾十條可能的解釋,但沒有一條是正確的。

  電腦與人類一樣,沒有意識到這場爆炸所毀滅的,只是“螳螂”號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隊,並不包括更多的東西。

  對於這塊加速的碎片,艦隊太空監測系統只發出了一個三級攻擊警報,因為它不是正對艦隊而來,而是向矩形陣列的一個角飛去,按照目前的運行方向,將從陣列外掠過,不會擊中艦隊的任何目標。在“螳螂”號爆炸同時引發的大量一級警報中,這個三級警報被完全忽略了。但電腦也注意到了這塊碎片極高的加速度,在飛出三百公里時,它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還在繼續。於是警報級別被提升至二級,但仍被忽略。碎片從爆炸點到陣列一角共飛行了約一千五百公里,耗時約五十秒鐘,當它到達陣列一角時,速度已經達到31.7 公里/秒,這時它處於陣列週邊,距處於矩形這一角的第一艘戰艦“無限邊疆”號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沒有從那裡掠過陣列,而是拐了一個三十度的銳角,速度絲毫未減,直沖“無限邊疆”號而來。在它用兩秒鐘左右的時間飛過這段距離時,電腦居然把對碎片的二級警報又降到了三級,按照它的推理,這塊碎片不是一個有品質的實體,因為它完成了一次從宇航動力學上看根本不可能的運動:在兩倍於第三宇宙速度的情況下進行這樣一個不減速的銳角轉向,幾乎相當於以同樣的速度撞上一堵鐵牆,如果這是一個航行器,它的內部放著一塊金屬,那這次轉向所產生的超載會在瞬間把金屬塊壓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個幻影。

  就這樣,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兩倍向“無限邊疆”號沖去,它此時的航向延長線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擊了“無限邊疆”號後三分之一處,並穿過了它,就像毫無阻力地穿過一個影子。由於撞擊的速度極快。艦體在水滴撞進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現了兩個十分規則的圓洞,其直徑與水滴最粗處相當。但圓洞剛一出現就變形消失,因為周圍的艦殼都由於高速撞擊產生的熱量和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而熔化了,被擊中的這一段艦體很快處於紅熾狀態,這種紅熾由撞擊點向外蔓延,很快覆蓋了“無限邊疆”號的二分之一,這艘巨艦仿佛是剛剛從煆爐中取出的一個大鐵塊。

  穿過“無限邊疆”號的水滴繼續以約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飛行,在三秒鐘內飛過了九十公里的距離,首先穿透了矩形陣列第一列上與“無限邊疆”號相鄰的“遠方”號,接著穿透了“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它們的艦體立刻都處於紅熾狀態,像是艦隊第一佇列中接順序亮起的一排巨燈。

  “無限邊疆”號的大爆炸開始了。與其後被穿透的其他戰艦一樣,它的艦體被擊中的位置是聚變燃料艙,與“螳螂”號在高溫中發生的常規爆炸不同,“無限邊疆”號的部分核燃料被引發核聚變反應,人們一直不知道,聚變反應是被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還是被其他因素引發。熱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擊處出現,迅速擴張,整個艦隊都被強光照亮,在黑天鵝絨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現出來,銀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繼在“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上出現。

  在接下來的八秒鐘內,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恒星級戰艦。

  這時,膨脹的核火球已經吞沒了“無限邊疆”號的整個艦體,然後開始收縮。

  同時,核火球在更多被擊穿的戰艦上亮起並膨脹。

  水滴繼續在矩形陣列的長邊上飛行,以不到一秒的間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星級戰艦。

  這時,在第一個被擊穿的“無限邊疆”號上,核聚變的火球已經熄滅,被徹底熔化的艦體爆發開來,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液放射狀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屬在太空中無阻力地飛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熾熱的“金屬岩漿”暴雨。

  水滴繼續前進,沿直線貫穿更多的戰艦,在它的身後,一直有十個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燒,在這些熾熱的小太陽的光焰中,整個艦隊陣列也像被點燃了一般熠熠閃耀,成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佇列的後方,熔化的戰艦相繼迸射開來,金屬液熾熱的波濤在太空中洶湧擴散,如同在岩漿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塊塊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鐘十八秒飛完了二千公里的路程,貫穿了聯合艦隊矩形陣列第一佇列中的一百艘戰艦。

  當第一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被核火球吞噬時,在佇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屬岩漿已經因擴散和冷卻變得稀疏。爆發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鐘前“無限邊疆”號所在的位置,幾乎變得空無一物了。“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

  號、“極限”號...都相繼化做飛散的金屬岩漿消失了。當這個佇列中最後一個核火球熄滅後,太空再次黑暗下來,飛散中漸漸冷卻的金屬岩漿本來已經看不清,在太空暗下來後,它們暗紅色的光芒再次顯現,像一條二千公里長的血河。

  水滴在擊穿了第一佇列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後,向前方空蕩的太空飛行了約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個人類宇航動力學無法解釋的銳角轉向,這一次轉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約為十五度,幾乎是突然掉頭反向飛行,同時保持速度不變,然後再經過一次較小的方向調整,航向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二列(如果考慮剛剛完成的毀滅,這已經是第一列直線重合,以30 公里,秒的速度向該佇列在這個方向的第一艘戰艦“恒河”號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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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0 pm

直到這時,聯合艦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艦隊的戰場資訊系統忠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過龐大的監測網完整地記錄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戰場資訊,這批資訊數量巨大,在短時間內只能由電腦戰場決策系統來進行分析,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在附近空間出現了強大的敵方太空力量,並對我方艦隊發起攻擊,但電腦沒有給出這種力量的任何資訊,能確定的只有兩點:一、敵太空力量處於水滴所在方位;二、這種力量對我方所有探測手段都是隱形的。

  這時,艦隊的指揮官們都處於一種震顫麻木狀態中,在過去長達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和戰術研究中,設想過各種極端的戰場情況。但目睹一百艘戰艦像一掛鞭炮似的在一分鐘內炸完,還是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著從戰場資訊系統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資訊,他們只能依賴電腦戰場決策系統的分析和判斷,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個並不存在的敵隱形艦隊的探測上,大量的戰場監測力量開始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太空深處。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險。甚至還有相當多的人認為,這個強大的隱形敵人可能是人類與三體之外的協力廠商外星力量,因為三體世界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已經是一個弱小的失敗者了。

  艦隊的戰場監測系統沒有儘早發現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於水滴對所有波長的雷達都是隱形的,因而只能從對可見光波段的圖像的分析才能發現它,但在太空戰場的監測資訊中,可見光圖像資訊遠不如雷達資訊受到重視。在攻擊發生時,太空中飛散著暴雨般的爆炸碎片,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溫中熔化的液態金屬,它們在從爆炸中飛出的時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狀,每艘戰艦毀滅時熔化的金屬達百萬噸,形成巨量的液態碎片,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與水滴相當,所以電腦圖像分析系統很難把水滴從巨量碎片中分辨出來,更何況幾乎所有指揮官都認為水滴已經在“螳螂”號中自毀,並沒有發出專門的指令讓系統做這樣的分析。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些情況也加劇了戰場的混亂。第一佇列戰艦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達了第二佇列,各艦的戰場防禦系統做出了反應,開始用高能鐳射和電磁炮攔截碎片。飛來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燒熔的金屬,它們大小不一,在飛行途中已經被太空中的低溫部分冷卻,但冷卻變硬的只是一層外殼,裡面還是熾熱的液態,被擊中後像焰火一樣燦爛地飛散。很快,在第二佇列和已經毀滅的第一佇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間,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瘋狂地爆發著翻滾著,像是從那看不見的敵人的方向湧來的火海大潮。飛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禦系統並不能完全攔截它們,相當一部分碎片穿過了攔截火力並擊中了戰艦,這些固液混合的金屬射流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第二佇列中一部分戰艦的艦殼受到嚴重損傷,甚至被擊穿,減壓警報淒厲地響起...與碎片的炫目的戰鬥吸引了相當的注意力,這種情況下,指揮系統的電腦和人都雕以避免一個錯覺:艦隊正在和敵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沒有人和電腦注意到那個即將開始毀滅第二佇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當水滴沖向“恒河”號時,第二佇列的一百艘戰艦仍然排成一條直線,這是死亡的隊形。

  水滴閃電般沖來,在短短的十秒鐘內,它就擊穿了“恒河”號、“哥倫比亞”

  號、“正義”號、“馬薩達”號、“質子”號、“炎帝”號、“大西洋”號、“天狼”

  號、“感恩節”號、“前進”號、“漢”號和“暴風雨”號十二艘恒星級巨艦。同第一佇列中的毀滅一樣,每艘戰艦在被穿透後先是變成紅熾狀態,然後被核聚變火球吞噬,火球熄滅後,被熔化的戰艘便化做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岩漿爆發開來。在這慘烈的毀滅中,直線排列的戰艦佇列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達二千公里的導火索,在劇烈的燃燒後,留下一條發著暗紅色餘光的灰燼。

  一分二十一秒後,第二佇列的一百艘戰艦也被全部摧毀。

  在擊穿第二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明治”號後,水滴沖過了佇列的末端,又以一個銳角回轉沖向第三佇列的隊首“牛頓”號。在第二佇列被毀滅的過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佇列洶湧而來,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佇列爆炸後仍處熔融狀態的金屬液和從第一佇列飛來的已經大部分冷凝的金屬碎塊,在防禦系統啟動的同時,第三佇列中的大部分戰艦已經啟動發動機,開始機動。所以在這時,與被毀滅前的第一、二佇列不同,第三佇列已經不是一條直線,但這個佇列的一百艘戰艦大體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頓”號後,急劇調整方向,瞬間飛越二十公里的距離穿透了與“牛頓”號錯開三公里位置的“啟蒙”號,從“啟蒙”

  號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轉,沖向已經機動到佇列主線另一側的“白堊紀”號並穿透了它。水滴就這樣沿一條折線飛行,擊穿第三佇列中一艘又一艘戰艦,在折線飛行中水滴的速度絲毫不減,仍為約每秒三十公里。後來的分析者在察看這條航線時震驚地發現,水滴的每一次轉向都是一個尖銳的折角,而不是像人類的太空飛行器那樣成一段平滑曲線,這種魔鬼般的飛行展示了一種完全在人類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驅動方式,這種驅動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個沒有品質的影子,像上帝的筆尖一樣可以不理會動力學原理隨意運動。在毀滅第三佇列的過程中,這種急劇的轉向以每秒鐘兩到三次的頻率進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繡花針,靈巧地上下翻飛,用一條毀滅的折線把第三佇列的一百艘戰艦貫穿起來。

  水滴毀滅第二三佇列用了兩分鐘三十五秒。

  這時,艦隊中所有戰艦的發動機都已啟動。矩形陣列已經完全打亂,水滴仍繼續攻擊開始疏散的戰艦,毀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每時每刻都有三到五個核火球在艦群中燃燒,在它們的死亡光焰下,戰艦發動機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片驚恐的螢火蟲。
直到這時,艦隊指揮系統對攻擊的真實來源仍然一無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尋想像中的敵隱形艦隊。但正確的分析已經開始出現,在後來對艦隊傳出的浩如煙海的巨量資訊的分析中,人們發現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亞洲艦隊的兩名低級軍官做出的,他們是“北方”號戰艦目標甄別助理趙鑫少尉和“萬年昆鵬”

  號電磁武器系統中級控制員李維上尉。以下是他們的通話記錄:

  趙鑫:北方TR317 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 戰位!北方TR317 戰住呼叫萬年昆鵬EM986 戰位!

  李堆:這裡是萬年昆鵬EM986 戰位,請注意,這個級別資訊層的跨艦語音通話是違反戰時規程的。

  趙鑫:你是李維吧?我是趙鑫!我就是找你!

  李維:你好!知道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趙鑫:上尉,是這樣,我有一個發現,想上傳到指揮共用層次,但許可權不夠,你幫幫忙吧!

  李雛:我許可權也不夠,不過現在指揮共用層次的資訊肯定夠多的了,你想傳什麼?

  趙鑫:我分析了戰場可見光圖像李維:你應該在忙著分析雷達資訊吧?

  趙鑫:這正是系統的謬誤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見光圖像,只抽取速度特徵,你知道發現了什麼?你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兒嗎?

  李維:好像你知道?

  趙鑫:你別以為我瘋了,我們是朋友,你瞭解我。

  李維:你是個冷血動物,肯定是後天下之瘋而瘋,說吧。

  趙鑫:告訴你,艦隊瘋了,我們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堆:...

  趙鑫:“無限邊疆”號擊毀“遠方號”、“遠方號”擊毀“霧角”號、“黴角”

  號擊毀“南極洲”號,“南極洲”號...

  李堆:你他媽真的瘋了!

  趙鑫:就這樣A 攻擊B、B 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C、C 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D...每一艘被擊中的戰艦就像受了傳染似的攻擊佇列中的下一艘,他媽的,死亡擊鼓傳花,真瘋了!

  李維:用的是什麼武器?

  趙鑫:我不知道,我從圖像中抽取出了一種發射體,賊小賊快,比你的電磁炮彈都他媽快。而且很准的,每次都擊中燃料箱!

  車堆:把分析資訊傳過來。

  趙鑫:已經傳了,原始資料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這真活見鬼了!

  (趙鑫少尉的分析結論雖然荒唐,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李維用了半分鐘時間研究趙鑫發來的資料,這段時間裡,又有三十九艘戰艦被毀滅。)李維:我注意到了速度。

  趙鑫:什麼速度?

  李雛:就是那個小發射體的速度,它比每艘戰艦發射時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後在飛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擊中下一艘戰艦,這艘戰艦在爆炸前發射的這東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後再加速...

  趙鑫:這沒什麼吧李堆:我想說的是...這有點兒像阻力。

  趙童:阻力?什麼意思?

  李維:這個發射體在每次穿連目標時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趙鑫:...我注意到你的話了,我不笨,你說這個發射體,你說穿透目標...發射體是同一個?

  李維:還是看看外邊吧,又有一百艘戰艦爆炸了。

  這段對話用的不是現代艦隊語,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漢語,從說話方式中也能聽出他們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艦隊中服役的冬眠者數量很少,且都是在歲數很小時蘇醒的,即使這樣,他們對知識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現代人,所以大多在艦隊中擔任較低的職務。人們後來發現,在這場大毀滅中,在最早恢復冷靜並做出正確判斷的指揮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這兩名軍官為例,以他們的級別甚至無權使用艦上的高級分析系統,卻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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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0 pm

趙鑫和李維的資訊並沒有上傳到艦隊指揮層,但指揮系統對戰場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確的方向,他們首先意識到,電腦戰場決策系統所推測的敵方隱形力量並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對已採集到的戰場資訊進行分析,在對巨量的戰場圖像資料進行檢索和匹配後,終於發現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圖像分析軟體抽取出的圖像中,除了尾部的推進光環,水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鏡面在高速運動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屬岩漿的光芒,強光和暗紅頻繁交替,仿佛是燃燒的血滴,進一步的分析描繪出了水滴的攻擊路線。

  在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研究中,人們曾設想過末日之戰的各種可能。在戰略家的腦海裡,敵人的影像總是宏大的,人類在太空戰場上所面對的是浩蕩的三體主力艦隊,每艘戰艦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壘。對敵人所有可能的極端武器和戰術都有構想,其中最令人恐懼的莫過於三體艦隊可能發動的反物質武器攻擊,一粒步槍子彈大小的反物質就足以毀滅一艘恒星級戰艦。

  但現在。聯合艦隊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唯一的敵人就是一個小小的探測器,這是從三體實力海洋中濺出的一滴水,而這滴水的攻擊方式。只是人類海軍曾經使用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戰術——撞擊。(1)①人類在海戰中最後一次成功使用戰艦直接撞擊戰術是在1811 年的裡薩海戰中在後來甲午海戰中致遠號的悲劇後,這種戰術被完全淘汰。

  從水滴開始攻擊到艦隊統帥部做出正確判斷,大約經過了十三分鐘時間,面對如此複雜嚴酷的戰場環境,這是相當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擊更為神速。在二十世紀的海戰中,當敵方艦隊出現在海天一線時,甚至有時間把所有艦長召集到旗艦來開一次會。但太空戰場是以秒來計時的,就在這十三分鐘裡,已有六百多艘戰艦被水滴消滅。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太空戰爭的指揮遠非人力所能及,而由於智子的阻礙,人類的人工智慧不可能達到指揮太空戰爭的水準。所以,僅從指揮層面上看,人類也可能永遠不會具備與三體力量進行太空戰的能力。

  由於水滴攻擊的迅猛和對雷達隱形,被攻擊的戰艦的防禦系統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隨著戰艦間距的拉開,水滴的攻擊距離也隨之加長,同時所有戰艦的防禦系統也根據水滴的目標特徵進行了重新設定,在“納爾遜”號受到攻擊時,該艦首次對水滴實施了攔截。為了提高對小型高速目標的打擊精度,攔截使用了鐳射武器。當被多道鐳射擊中時,水滴發出超強的光芒。艦載鐳射武器均發射伽馬射線鐳射,這種鐳射在視覺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時卻把它變成了可見光。

  人們對水滴的雷達隱形一直迷惑不解,因為它擁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狀,也許,這種對電磁波的變頻反射能力就是它隱形的秘密。水滴被擊中時發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圍的核火球也變得黯淡,所有監視系統都為避免光學部分被強光損壞而調暗了圖像,肉眼直視水滴會造成長時間的失明。當超強的光芒降臨時,也就與黑暗無異。水滴就帶著這吞沒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納爾遜”號,當它的光芒熄滅時,太空戰場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後,棱聚變的火焰才再次顯示它的威力。從“納爾遜”號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無損,徑直沖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綠”

  號。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

  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巨大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調整了推進力,很快恢復了速度,頂著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人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所有作戰手段失效產生的絕望所引發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著艦群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 公里/秒。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1),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而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但有時,它也會從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群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群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群向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只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群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群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著維持羊群的形狀。

  ①數學上用不重複路徑聯結的多個結點的問題。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為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即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著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資料庫,不得而知。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在高溫中掙扎,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這時,空間中已經充滿了冷凝後或仍處於熔融狀態的碎片,以及大塊的艦體殘骸,戰艦在飛行中,艦上防禦系統要用鐳射或電磁動能彈不停地摧毀航行方向上的這些東西,由於碎片都是在距戰艦大致相同的距離上被擊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個由閃光和焰火構成的弧面,戰艦仿佛頂著一個燦爛的華蓋在飛行。但總是有相當數量的碎片漏過防禦系統直接撞擊戰艦,對艦體造成嚴重損傷,甚至使一些戰艦失去了航行能力,與大塊殘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艦隊的指揮系統雖然處於崩潰狀態,統帥部對艦隊的疏散仍進行著統一的指揮,儘管如此,由於初始隊形密集,仍然發生了多起戰艦相撞事故。在“喜馬拉雅”號與“雷神”號這樣的高速迎頭相撞中,兩艦在瞬間化為碎片完全毀滅;而“信使”號與“創世紀”號發生追尾相撞,兩艦的艦體都被撕裂,外泄空氣形成了呼嘯的颶風,把艦內人員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兩艘巨艦的殘骸就拖著一條這樣的尾跡飄行著...

  最為慘不忍睹的狀況發生在“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上,兩艦艦長竟然用遙控狀態繞過系統保護,使戰艦進入“前進四”,這時艦上人員均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從“夏”號傳出的圖像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殲擊機機庫,庫中的戰機已經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開始後,這些人全部被超重壓到停機坪上,從這時俯拍的影像中人們看到,在足球場大小的潔白廣場上,鮮紅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開來,超重中的血攤成極薄的一層膜,擴散至很大的面積,最後這些血花都聯成一片...最為恐怖的是球形艙中的情形:在超重開始時,艙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擠到球形的底部,然後,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們的身體像揉一堆濕泥人般揉成一團,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叫,只能聽到血液內臟被擠出和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後來,這一堆骨肉被血淹沒了,超重快速沉澱了血液中的雜質,使其變得異常清澈,強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鏡面般平整和紋絲不動,像是固態,其中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的一堆骨肉和內臟仿佛被封在晶瑩的紅寶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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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7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三 五月 17, 2017 7:40 pm

後來,人們起初認為“愛因斯坦”號和“夏”號進入前進四是慌亂中的失誤,但進一步的資料分析否認了這種看法。在進入四級加速前,戰艦的控制系統均有嚴格的檢測程式,在確認艦上人員全部進入深海狀態後才會執行加速指令。其有使戰艦進入遙控狀態後才能繞開這種檢測直接進入“前進四”,這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誤。人們還從兩艦發出的資訊中發現,在進入“前進四”

  之前,“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一直都在使用艦上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向外運送人員。直到水滴逼近,兩艦附近的戰艦紛紛爆炸,它們才進入“前進四”,顯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擺脫水滴,為人類把完整的戰艦保存下來。“愛因斯坦”號和“夏”號最終也未能逃脫水滴的魔掌,這滴敏銳的死神很快發現了這兩艘大大超出艦群平均加速度的戰艦,迅速追上並摧毀了它們那內部已經沒有生命的艦體。

  但另外兩艘進入“前進四”的戰艦卻成功地逃脫了水滴的攻擊,它們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在捕獲行動開始前,“量子”號就接受了丁儀的建議,同“青銅時代”號一起進入了深海狀態。早在第三佇列被毀滅時,兩艦就進入了“前進四”,向同一方向緊急加速,由於它們本身的位置處於矩形陣列的一角,與水滴隔著整個編隊,有充分的時間脫離艦群,沖入太空深處。

  這時,已經有一千餘艘戰艦被摧毀,在二十分鐘的攻擊中,聯合艦隊已經毀滅過半。

  太空中充滿了碎片,形成了一團直徑達十萬公里、仍在迅速膨脹的金屬雲,雲中戰艦爆炸的核火球把雲團蒼白的輪廓一次次顯現出來,像宇宙暗夜中時隱時現的一張陰沉的巨臉。在火球出現的間隙,金屬岩漿的光芒則使雲團變成如血的晚霞。

  殘餘的艦群已經很稀疏了,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金屬雲內部,大部分戰艦的電磁動能彈已經耗盡,只能用鐳射在金屬雲中打開通路,而高能鐳射也由於能量損耗而力量不足,戰艦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艱難地航行,大部分的戰艦航速降到幾乎與雲團的膨脹速度相同。這樣,金屬雲成了艦隊的陷阱,疏散和逃脫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鐘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擊著碎片,被撞擊的碎片再次熔化並高速飛濺,與其他碎片產生了次級撞擊,在水滴後面形成了燦爛的尾跡。尾跡最初像一顆怒髮衝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長,變成一條上萬公里長的銀光巨龍。整個金屬雲團都映照著巨龍發出的光芒,它在雲中上下翻飛,仿佛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舞動中。被龍頭穿透的一艘艘戰艦,在龍體中部爆炸開來,巨龍的身上每時每刻都點綴著四五輪核聚變的小太陽。再往後面,被燒熔的戰艦化做百萬噸金屬岩漿爆發開來,把龍尾染成妖豔的血色...

  三十分鐘後,燦爛的巨龍仍在飛翔,但龍身上的棱火球已經消失了,龍尾也不再有血色。這時,金屬雲團中已沒有一艘戰艦存在。

  巨龍向金屬雲團外飛去,在雲團的邊緣,它從頭到尾消失了。水滴開始清除雲團外艦隊的殘餘,只有二十一艘戰艦沖出了雲團,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因在雲中的高速飛行而受到了嚴重損傷,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無動力勻速滑行,很快被水滴追上並摧毀。這些爆炸的戰艦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屬雲很快與膨脹的大雲團融合在一起。水滴消滅剩下的五艘較為完好的戰艦費了些時間。因為它們都已經具有了較高的速度,且逃離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並摧毀最後一艘戰艦“方舟”

  號時,距雲團已經相當遠了,“方舟”號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處孤獨地亮了幾秒鐘後就熄滅了,像一盞消失在曠野風中的孤燈。

  至此,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

  水滴接著向“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逃遁的方向加速追擊,但很快它就放棄了。這兩個目標已經太遠且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速度。於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成為了這場大毀滅中僅有的倖存者。

  水滴離開了它的殺戳戰場,掉頭向太陽方向飛去。

  除兩艘完整的戰艦外,艦隊中還有少數人從大毀滅中生還,他們主要是在母艦被擊毀前乘艦上的小型飛船或殲擊機逃離的,水滴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他們,但它對這些小型航天器沒有興趣。對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脅是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沒有防禦系統,也經不起撞擊,所以一部分脫離母艦後都被碎片擊毀了。在攻擊開始時和接近結束時逃離母艦,生還的可能性最大,因為開始時大團金屬雲還沒有形成,而結束時金屬雲團因自身的膨脹變得稀薄了許多。那些倖存下來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在天王星軌道之外的太空中飄流了幾天,最後被在這個空間區域航行的民用飛船所救。倖存者的總人數為六萬左右,他們中包括最早對水滴的攻擊做出正確判斷的兩名冬眠者軍官:趙鑫少尉和李維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來,金屬雲團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個雲團隱沒於黑暗之中。後來,在太陽引力的作用下,雲團停止了膨脹,開始拉長,最後變成漫長的條帶,在溫長的歲月中,它將變成環繞太陽的一圈極其稀薄的金屬帶,就像那百萬個不能安息的靈魂一樣,永遠飄浮在太陽系冷寂的週邊空間。

  毀滅人類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體世界的一粒探測器,同樣的探測器,還有九個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這十個探測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體戰艦的萬分之一,而這樣的三體戰艦還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繼日地向太陽系飛來。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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