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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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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52 am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 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剮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會對任何被拍攝的生命體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抬起一隻手,在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

  “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裡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 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為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麵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乾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 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乾裂,頭髮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用另一隻手指指床頭櫃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體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 號受試者的日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 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螢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l 號:貓共有三條腿命題2 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命題3 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命題4 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命題5 號:水是劇毒的“停。”希恩斯指著命題5 號說。

  “他的回答是偽。”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 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 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路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螢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 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 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

  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淒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眾人開始松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咽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 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在精神上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鬥著。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抱住了他,一手拍著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隻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偽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抬頭看看眾人,目光中充滿著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重複你的話,”山杉惠子抓著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頭看著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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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52 am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臺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準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

  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瞭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

  “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

  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路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電腦作一個類比:從外界輸人資料,計算,最後給出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當某個資訊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路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資訊為真。”

  “已經實現了嗎?”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為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為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偽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撣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教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十,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電腦程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歎息一聲隨,“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畫聽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清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為人類開啟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為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時著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從商業廣告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著思想。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

  “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喧嘩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什麼小男孩兒?”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到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捨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儘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嘩。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

  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太空防禦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準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與此同時,與太空防禦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禦計畫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進擇。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於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為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著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為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借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於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聽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於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彙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英國代表說,這帶著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

  “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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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54 am

信念中心的大門前立著一座縮小比例精確複製的自由女神像,誰也說不清其用意,也許是想用“自由”沖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詩(1):把你們絕望的人,你們迷茫的人,把你們渴望看到勝利之光的畏懼徘徊的人都給我把那些精神失落、是魂在流浪的人都送來:在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為他們把燈舉起。

  ①自自士神像基座上的艾瑪•拉紮的詩原文為:把你們疲憊的人,你們貧窮的人,你們渴望呼吸自由空氣的擠在一堆的人都給我/把那些無家可歸、飽經風浪的人都送來/在這金色的大門旁,我要為他們把燈舉起。

  詩中所說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種文字刻在女神像旁邊的一塊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崗岩方碑上:

  在抗擊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爭中,人類必勝,入侵太陽系的敵人將被消滅,地球文明將在宇宙中萬代延續。

  信念中心已經開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莊嚴的門廳裡。這幢建在聯合國廣場附近的不大的建築成了一個新的旅遊景點,不斷有人在門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沒有人走進來,人們似乎都謹慎地與這裡保持著距離。

  “你覺得,這兒像不像一個經營慘澹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說。

  “親愛的,這裡總有一天會成為聖地的。”希恩斯莊嚴地說。

  第三天下午,終於有一個人走進信念中心,這是一個面露憂鬱的禿頂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搖晃,靠近時能聞到酒味。

  “我來獲取一個信念。”他口齒不清地說。

  ‘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山杉惠於鞠躬說,這時,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個禮貌周到的東京大飯店服務生。

  男人摸索著拿出了證件:“我是太空軍成員,不過是文職人員,可以嗎?”

  細看過證件後,希恩斯點點頭:“威爾遜先生,您打算現在進行嗎?”

  “那當然。”男人點點頭,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張整齊折好的紙:“那個,你們叫信念命題吧,寫在這裡,我想獲得這個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釋:接照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決議,思想鋼印被允許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就是門前石碑上所寫的內容,必須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題都是嚴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輕輕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這人提交的命題是什麼,打開耶張紙,見上面寫著:

  凱薩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極力忍住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

  在威爾遜被趕走後,又有一個人越過了信念碑,那是一般遊人與信念中心保持距離的界限。那人在碑後徘徊著,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說:“看那人,他應該是個軍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憊的樣子。”惠子說。

  “可他是個軍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說著,正想出門去與那人交流。卻見他邁步走上門前的臺階。這人年齡看來比威爾遜大些,有一副英俊的東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憂鬱,不過這種憂鬱與剛才那個失意者不同,顯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經伴隨他多年。

  “我叫吳嶽,我來獲取信仰。”來人說,希恩斯注意到他說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並重複那句話:“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

  吳嶽站著沒有動,只是說:“十六年前,我曾經在太空軍中服役過一個月,但之後就退役了。”

  “服役過一個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話,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問。

  “我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上級和我本人都認為我不再適合在太空軍中工作。”

  “失敗主義是一種很普遍的思想,您顯然只是一個誠實的失敗主義者,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繼續服役的同事可能有著更重的失敗主義情緒,他們只是把這種情緒隱藏起來。山杉惠於說。

  “也許是吧,但我這些年來很失落。”

  “因為離開軍隊?”

  吳嶽搖搖頭,“不,我出生于一個學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雖然後來成為軍人,但總認為只有為全人類而戰才是軍人的最高榮譽,這種機會真的到來了,卻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

  希恩斯要說話,卻被惠子搶先了,她說:“冒昧地問一下,您多大年紀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勝利的信念後真能重回太空軍,以您這個年齡,在軍隊中重新開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顯然不忍心直接拒絕他,這個深沉憂鬱的男人在女人眼中無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擔心什麼,這人顯然已經萬念俱灰,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

  吳嶽又搖搖頭:“您誤會了,我並不是來獲取勝利信念的,只是來尋求靈魂的安寧。”

  希恩斯想說話,又被惠子制止了。

  吳嶽接著說:“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軍學院留學時認識現在的妻子的,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面對未來很坦然,一種讓我嫉妒的坦然。她說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我們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這種安排,只需堅信這種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後按主的意願平靜地生活就是了。”

  “這麼說,您是來獲取對上帝的信仰?”希恩斯問。

  吳嶽點點頭:“我寫了信仰命題。請您看看。”他說著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說話,她對吳嶽說:“如果是這樣,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技術手段。”

  前太空軍上校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義教育長大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您認為取得這種信仰對我是容易的事嗎?”

  “這絕對不行。”希恩斯搶在惠子前面說,他決定儘快把事情說清楚,“您應該知道,按照聯合國決議,思想鋼印能夠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他說著,從接待台中拿出一個精緻的紅色大紙夾,打開來讓吳嶽看,在裡面黑色的天鵝絨襯面上,用金字鐫刻著信念碑上的勝利信念,他說:“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顏色的大紙夾,“這是信念簿不同語言的版本。吳先生,我現在向您說明對思想鋼印使用的監督是多麼嚴格:為了保證操作時的安全可靠,命題不是用顯示幕顯示,而是用信念簿這種原始的方法給自願者讀出。在具體操作時,為體現自願原則,操作都由自願者自己完成,他將自己打開這個信念簿,然後自己按動思想鋼印的啟動按鈕,在真正的操作進行前,系統還要給出三次確認機會。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個十人小組核查確認,這個小組是由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的特派員組成,在思想鋼印的整個操作過程中,十人小組也在場進行嚴格監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絕對不可能實現,不要說這種宗教信仰的命題,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題上改動一個字都是犯罪。”

  “那對不起,打擾了。”吳嶽點點頭說,他顯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然後轉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獨而蒼老。

  “他的餘生會很難的。”山杉惠子低聲說,聲音裡充滿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經走出門的吳嶽,跟到了門外,這時,信念碑和遠處聯合國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即將落下的夕陽光芒,像著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著那一片火焰說:“也許你不相信,我差點做了與你相反的事。”

  吳嶽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頭看看,見惠子沒有跟出來,就從貼身衣袋中掏出一張紙,展開來讓吳嶽看:“這就是我想給自己打上的思想鋼印,當然,我猶豫了,最後沒有做。”紙上寫著幾個粗體字:

  上帝死了。

  “為什麼?”吳嶽抬頭問道。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上帝沒死嗎,去他媽的主的安排,去他媽的溫和的軛!”(1)①源自彌爾頓的詩《我的失明》:神勒令人們工作/難道卻不給予光明嗎/我癡癡地問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這喃語/就馬上回答道,神並不需要人工或人自已的才斌/誰能最好地承受他溫和的軛/就侍奉得他最好。

  吳嶽無語地看了希恩斯一會兒,轉身走下臺階。

  希恩斯在臺階上對著已經走進信念碑陰影中的吳嶽大聲說:“先生,我想掩蓋對您的鄙視,但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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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59 am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終於等來了他們期待的人。這天上午,從門外明媚的陽光中走進來四人,三個歐洲面孔的男性和一個東方相貌的女性,他們都很年輕,身材挺拔,步伐穩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從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就是吳嶽眼中的那種憂鬱和迷茫。

  他們把自己的證件整齊地排放在接待臺上,為首的一位莊重地說:“我們是太空軍軍官,來獲取勝利信念。”

  思想鋼印的操作過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監督小組的成員手中傳遞,他們每個人都仔細地核對了上面的內容,並在公證書上簽字。然後,在他們的監督下,第一位自願者接過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鋼印的掃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個小平臺,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臺的右下角有一個紅色按鈕。他打開信念簿,有一個聲音提問:

  “您確信自己要獲取對這個命題的信念嗎?如果是,請按按鈕;如果不是,請離開掃描區。”

  這樣的提問重複了三遍,在均得到確定同答後,按鈕發出紅光,一個定位裝置緩緩地合攏,固定了自願者的頭部,那個聲音說:“思想鋼印準備啟動,請默讀命題,然後按動按鈕。”

  當按鈕被按下時,它發出綠光,大約半分鐘後,綠光熄滅,提示聲音說:“思想鋼印操作完成。”定位裝置分離,自願者起身離開。

  當四名完成操作的軍官都回到門廳時,山杉惠子仔細觀察著他們,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雙眼睛中,憂鬱和迷茫消失了,日光寧靜如水。

  “你們感覺怎麼樣?”她微笑著問道。

  “很好,”一位年輕軍官也對她回應著微笑,“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們離去時,那個東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謝謝您。”

  從這一時刻起,至少在這四個年輕人的心中,未來是確定的。

  從這天開始,獲取信念的太空軍成員不斷到來,開始多是一個人前來,後來則成群結隊。開始來人都穿便服,後來則大都身著軍裝。如果一次同來的為五人以上,監督組便要召開一個審查會議,以確定其中無人被脅迫。

  一個星期後,已經有超過一百名的太空軍成員接受了思想鋼印給予的勝利信念,他們的軍銜最低為列兵,最高為大校。後者是各國太空軍允許使用思想鋼印的最高軍銜。

  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對山杉惠子說:“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去未來嗎?”

  “是的,從事思維研究,我們做得並不比其他科學家好,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歷史的車輪已經被我們推動,我們到未來去等著歷史吧。”

  “走多遠呢?”

  ”很遠,惠子,很遠。我們將前往三體探測器抵達太陽系的那個年代。”

  “這之前,我們先回京都那個小院住一陣吧,這個時代畢竟是要永遠過去了。”

  “當然,親愛的,我也想念那裡。”

  半年後,即將進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來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羅輯掉人冰湖那一刻一樣,嚴寒凍結和濾去了她意識中的紛繁和嘈雜,把她集中思考的那條線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現出來,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緒突然異常清晰起來,像嚴冬冷測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進程,但已經晚了,超低溫已經滲入了她的肌體,她失去了發聲的能力;操作人員和醫生看到,這個即將進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睜開了條縫,透出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絕望,如果不是因為嚴寒凍僵了眼皮,她的雙眼一定會睜圓的。但他們都認為這是冬眠過程中正常的神經反射,以前在少數冬眠者身上也出現過,所在沒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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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6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6:59 am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畫聽證會討論恒星型氫彈的試驗問題。

  隨著巨型電腦技術的突破,過去十年在理論上已經完善的核爆炸恒星模型得以在電腦上實現,超大當量的恒星型氫彈隨即開始製造。預計首顆氫彈的爆炸當量為3.5 億噸TNT,是人類以往所製造的最大氫彈的十七倍。這樣的超級核彈是不可能在大氣層中進行試驗的,地下試驗則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的試驗井中引爆,地層將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進行這樣的爆炸,其強大的震波將波及全球,可能對廣大範圍的地質結構產生不可預料的影響,進而誘發包括地震海嘯在內的地質災害。所以恒星型氫彈的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但在高軌道試驗也不可能,氫彈產生的電磁脈衝在這樣的距離上會對地球通訊和電力系統產生巨大影響,最理想的試驗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亞茲另有選擇。

  “我決定在水星進行試驗。”雷迪亞茲說。

  這個提議令與會代表們很吃驚,紛紛質問這個計畫的意義。

  “按照面壁計畫基本原則,我不需要解釋。”雷迪亞茲冷冷地回答,“試驗應該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羅斯代表說:“在水星表面試驗也許可以考慮,但地下試驗投資太大了,在那裡挖超深井,費用可能是在地球上進行同樣工程的上百倍,況且也沒有意義,在水星不用考慮核爆炸對環境的影響。”

  “水星表面試驗也不可能!”美國代表說,“迄今為止,雷迪亞茲是對資源消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現在是制止他的時候了!”這話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附和。

  雷迪亞茲笑笑說:“即使我消耗的資源同羅輯博士一樣少,你們也熱衷於否決我的計畫。”他轉向輪值主席,“我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們注意,在所有面壁者提出的戰略計畫中,我的計畫與主流防禦體系是最貼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做主流防禦的一部分,資源的消耗從其絕對數量看是很大,但有相當部分與主流防禦是重疊的,所以...”

  英國代表打斷雷迪亞茲的發言:“你還是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在水星上進行地下核子試驗吧,除了變著法子花錢外,我們找不到別的解釋。”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亞茲冷靜地反擊道,“你們應該看到,到目前為止,行星防禦理事會已經失去了對面壁者起碼的尊重,也失去了對面壁原則的尊熏,如果我們的所有計劃細節都要做出解釋,那面壁計畫意義何在?”他用灼人的目光挨個逼視各大國代表,令他們都把眼睛轉向別處。

  雷迪亞茲接著說:“儘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對剛才的問題做出解釋:在水星進行超深地下核子試驗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個大洞窟,作為日後的水星基地,對這樣一個工程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最節省的方案。”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一片竊竊私語,有代表問:“面壁者雷迪亞茲,你的意思是要把水星作為恒星型氫彈的發射基地?”

  雷迪亞茲胸有成竹地說:“是的,目前主流防禦的戰略理論認為,防禦體系的重點應該放在地球外側行星上,而對內側行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認為它們不具備防禦意義,我所規劃的水星基地,正是對主流防禦的薄弱環節的補充。”

  “他怕見太陽,卻要跑到距太陽最近的行星上去,這不是很奇怪嗎?”美國代表說,引起了一些笑聲,接著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沒什麼,主席先生,對這種不尊重我已經習慣了,在成為面壁者之前就習慣了。”雷迪亞茲擺擺手說,“但各位應該尊重如下事實:在外側行星甚至地球均已陷落後,水星基地將是人類最後的堡壘,它背靠太陽,處於其輻射的掩護之中,將成為最堅固的陣地。”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此說來,你的計畫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人類已經大勢已去之際的最後抵抗?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法國代表說。

  “先生們,不能不考慮最後的抵抗。”雷迪亞茲莊重地說。

  “很好,面壁者雷迪亞茲,”主席說,“下面,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在整體部署方案中,總共需要多少顆恒星型氫彈?”

  “越多越好,要盡地球的生產能力來製造,具體數量要看未來氫彈能達到多大當量,按現在的標準來看,在第一批部署計畫中,至少需要一百萬顆。”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看來,面壁者雷迪亞茲不僅要製造出小太陽,還要創造一個銀河系!”美國代表高聲說,然後探身向雷迪亞茲,“你是不是真的認為,海洋中的氕氘氚都是為你準備的,由於你對核彈的變態情感,地球就要變成一個氫彈生產車間?”

  此時會場中只有雷迪亞茲一個人仍一臉嚴肅,他靜靜地等待著自己引起的喧鬧平息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的終極戰爭,所要求的這個數目並不多,不過我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但我會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彈,能多造一顆就多造一顆,告訴你們,我會不斷努力的。”

  水星世界只能看到兩種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離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陽,在這個世界太陽佔據了天空相當大的一部分,在廣闊的日輪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湧,看到黑子像烏雲般飄過,在日輪邊緣,也可以看到絢麗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這塊懸浮於太陽火海之上的堅硬大石塊上,人類又種下一顆小太陽。

  隨著太空電梯的建成,人類開始了對太陽系行星的大規模探索。載人飛船相繼登陸火星和木星的衛星,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因為人們知道,這些探險的目的與以前相比既現實又明確,只是為了建立太陽系防禦基地,就這個目的而言,這些以化學動力火箭和飛船為主的航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端。初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地球外側行星上,但隨著太空戰略研究的深入,對內側行星戰略價值的忽略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於是對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強,這也是雷迪亞茲的水星恒星型氫彈試驗計畫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被勉強通過的原因。

  在水星地層中開挖試驗深井是人類在太陽系其他行星上進行的第一個大型工程。由於施工只能在水星長達八十八天的夜間進行,所以工期長達三個地球年,但最後只掘進到預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現了一種金屬與岩石混合的異常堅硬的地層,繼續掘進不僅進度緩慢,且耗資巨大,最後決定結束工程。如果在現有深度進行試驗,地層肯定要被核爆炸掀開,形成一個大坑,這實際上是一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試驗,而由於地層的干擾。對試驗效果的觀測比純粹的地面試驗困難許多。但雷迪亞茲想到,這個坑如果加上頂蓋。也能作為基地,就仍堅持在現有深度進行地下試驗。

  試驗是在黎明時進行的,水星的日出過程長達十多小時,這時天邊剛出現了微徽的亮色。

  起爆倒計時數到零後,有一圈圈環形的波紋以爆心投影點為圓心向外擴散,-時間水星的大地似乎變得像綢緞般柔軟,緊接著,爆心處出現了一座緩緩隆起的山峰,像一個蘇醒的巨人的脊背。當峰頂升至三千米左右時,整座山峰爆發開來,億萬噸的泥土和岩石飛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長出了一束沖天的怒發!隨著地層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來,照在空中飛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了壯麗的焰火。火球持續了近五分鐘才熄滅,這期間,岩塊紛紛在核光芒的照耀中落下。

  在核爆結束十多個小時後,觀測者們發現水星出現了一圈星環,這是因為有相當部分的岩石在劇烈的爆炸中達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為了這顆行星的無數大小不一的衛星,並在軌道上散開來,使水星成為了第一個有環的類地行星。

  星環很細,在強烈的陽光中閑耀,像是對這顆行星的一個圈注。

  還有一部分岩石達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脫離水星,成為太陽的衛星,在水星的太陽軌道上形成了一條極其稀疏的小行星帶。

  雷迪亞茲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子試驗實況轉播的。其實並不是實況,畫面到達地球約有七分鐘的時差。當水星上的核爆炸剛結束,岩石雨還在火球熄滅後的黑暗中降落時,雷迪亞茲就收到了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的電話,說恒星型氫彈的巨大威力給主流防禦的領導者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事國都要求儘快召開下一次面壁計畫聽證會,討論恒星型氫彈的製造和部署問題。主席說,雷迪亞茲要求的氫彈數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國確實對這種武器產生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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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0 am

雷迪亞茲住在地下室中並不是出於安全考慮,而是由於恐日症,這遠離日照的幽閉環境讓他感到舒適一些。

  水星試驗結束十多個小時後,當雷迪亞茲看到電視螢幕上閃爍的水星新環時,送話器中傳來了門崗的聲音,說他預約的心理醫生來了。

  “我從沒叫過什麼心理醫生,讓他走開!”雷迪亞茲感到很惱怒,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別這樣,雷迪亞茲先生。”另一個更沉穩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是來訪者,“我能讓您見到太陽。”

  “滾!”雷迪亞茲大叫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不,把這個白癡扣押起來,查查他從哪兒來。”

  “...因為我知道您的病因。”那個聲音從容地繼續說,“雷迪亞茲先生,請相信我,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這話令雷迪亞茲頓時警覺起來,他立刻說:“讓他進來。”然後,他用失神的目光對著天花板凝視了幾秒鐘,緩緩站起身,從零亂的沙發上拿起領帶,馬上又扔下了,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領,又用手把亂髮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麼莊重的事。

  他知道,這確實是一件莊重的事。

  來人是一名很帥氣的中年人,他走進門後沒有做自我介紹,房間裡濃重的雪茄味和酒味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是站在那裡,坦然地接受著雷迪亞茲的審視。

  “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你?”雷迪亞茲打量著來客說。

  “不奇怪,雷迪亞茲先生,他們都說我像超人,老版電影中的那個。”

  “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了?”雷迪亞茲說,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咬開頭部開始點燃。

  “這樣問,說明您已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我不是超人,雷迪亞茲先生,您也不是。”年輕人說著,向前邁了一步。

  雷迪亞茲發現他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透過剛吐出的一口煙霧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於是也站了起來。

  來人說:“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我是您的破壁人。”

  雷迪亞茲目光陰沉地點點頭。

  “我可以坐嗎?”破壁人問。

  “不可以。”雷迪亞茲緩緩地把一口煙吐到他臉上。

  “您不必沮喪。”破壁人露出很體貼的做笑說。

  “我沒有。”雷迪亞茲的聲音像石頭般堅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牆邊,扳動了一個開關,換氣扇在什麼地方嗡嗡地響了起來。

  “別亂動這裡的東西。”雷迪亞茲警告說。

  “您需要新鮮一些的空氣,更需要陽光,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對這個房間很熟悉,在智子傳來的圖像中,我常常看著您連著幾個小時像困獸般在這裡走來走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這麼長時間凝視過您,而那時的我,請相信,並不比您更輕鬆。”

  破壁人直視著雷迪亞茲,後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無表情,他便繼續說下去。

  “與弗雷德里克泰勒相比,您是一個更加優秀的戰略家,一個合格的面壁者,請相信我這不是恭維。得承認,有相當一段時間,幾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

  您用瘋狂的熱情追尋超級核彈——這樣一種在太空戰爭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時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戰略方向。長時間裡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實戰略的線索,在您布下的迷宮中掙扎,一度幾乎絕望。”破壁人感慨地看著天花板,回憶著自己的艱難歲月,“後來,我想到查詢您成為面壁人之前的資訊,這很不容易,因為這無法得到智子的幫助。您知道,那一時期到達地球的智子數量有限,作為一名拉美小國的元首,您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規手段搜集資料,這用了三年時間。在這些資料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茲莫,您先後二三次秘密會見他。你們談話的內容智於沒有記錄下來,我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一位不發達小國的元首三次會見一名西方天體物理學家,這很不尋常,現在我們知道,您在那時已經為自己成為面壁者做準備了。

  “您感興趣的無疑是科茲莫博士的研究成果。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個成果的,我現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學理工出身的,您那熱衷於社會主義的前任同樣熱衷於工程師治國的成功經驗,這也是您成為他繼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茲莫的成果的潛在意義。

  “三體危機出現後,科茲莫博士所領導的研究小組一直從事三體恒星所帶大氣層的研究,他們推測,大氣層是以前行星的墜落產生的,墜落的行星擊破了恒星的外殼,使內部的恒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圍的大氣層。由於三體恒星的運動完全沒有規律,三顆恒星之間有可能近距離交錯,這時,一顆恒星的大氣層就會被另一顆恒星的引力所驅散,但之後又會被恒星表面的噴發所補充,這種噴發並不是恒定的,像火山一樣,有時會發生突然的爆發,這就是三體恒星大氣層不斷收縮和膨脹的原因。為了證明這個假說,科茲莫試圖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於行星墜落撞擊噴發出大氣層的恒星,在危機第三年後,他成功了。

  “科茲莫博士的研究小組發現了一顆帶有行星的恒星275E1,距太陽系約八十四光年。當時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還沒有投入使用,他們是用引力擺動測量法(2),接著,通過對擺動頻率和掩光。的觀測和計算,得知這顆行星距母星很近。

  開始時,這個發現沒有引起太大注意,因為當時天文學界觀測到的帶有行星的恒星已達二百多顆,但後來的進一步觀測卻有了一個震撼的發現:行星與母星已經很近的距離仍在不斷縮短中,而且這種縮短在很快加速,這就意昧著,人類將第一次觀察到一顆行星墜入恒星的景象。這事在一年後——或者說在觀測時間的八十四年前——發生了,以當時的觀測條件,只是從那顆恒星引力擺動和週期掩光的消失來判斷行星的墜落。但接下來,奇觀出現了:恒星的周圍出現了一道螺旋狀的物質流,這個圍繞著恒星的螺旋流不斷擴展,看上去像是一盤以恒星為中心的正在鬆開的發條。科茲莫和他的同事們很快意識到,物質流是從行星的墜落點噴出的,那塊石頭擊破了那個遙遠太陽的外殼,使其內部的恒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由於恒星的自轉,射流成為螺旋狀。

  ①恒星由於所帶的行星的引力,在行星圍繞其運行時產生微小的擺動,在望遠鏡的觀測能力不能直接觀察到太陽系外行星的條件下,常通觀測恒星的這種週期擺動來間接推測測行星的存在。

  (2)行星運行時經過恒星與觀測者之間時,恒星亮度產生的週期性微小變化。

  “雷迪亞茲先生,這其中有幾個關鍵資料:那顆恒星是一顆黃色G2 型星,絕對星等為4.3,直徑為120 萬公里,是一顆與太陽極其相似的恒星;那顆行星約為0.04 個地球品質,比水星還小一些,而它的墜落所產生的螺旋形物質雲的半徑達三個天文單位,超出了太陽至小行星帶的距離。

  “正是從這個發現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實戰略意圖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為破壁人,對您的偉大戰略的理解。

  “假設最後真的得到了那一百萬顆甚至更多的恒星型氫彈,您就會像對PDC承諾的那樣,把它們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層中引爆這些氫彈,就會像一台超級發動機那樣對這顆行星產生減速作用,最終會使水星失去維持其低軌道的速度,墜入太陽。接下來,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 發生的事就會在太陽上重演:太陽的對流層外殼將會被水星擊穿,深處輻射層中巨量的恒星物質將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陽的自轉中,將形成一個類似於215E1 的螺旋形大氣層。

  太陽與三體恒星不同,是一顆孤星,不存在與其他恒星近距離交錯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氣層將不受干擾地增長,最終其厚度將遠大於三體恒星的大氣層,這也在對275E1 的觀察中證實了。太陽噴出的這條螵旋形物質流將像鬆開的發條那樣迅速向外擴張,它的厚度最終將超過火星軌道,這時,一個宏大的連鎖反應開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這三顆類地行星都將在太陽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在磨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終將變成三顆巨型流星墜人太陽。其實早在這之前,地球大氣層就在與太陽物質的劇烈磨擦中被剝離,海洋蒸發殆盡,剝離的大氣和蒸發的海洋將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長得沿著軌道繞太陽一周,地球表面將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漿火海狀態,投有任何生命能夠倖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墜落,將大大加劇太陽物質向太空中的噴發,噴射的螺旋形物質流由一條增加到四條,這三顆行星的品質總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於軌道高,墜落時的衝擊速度遠大于水星,每條物質流噴發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墜落的幾十倍甚至更多,將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氣層急劇膨脹,它的頂端最終將到達木星軌道。

  “木星品質巨大,磨擦產生的減速很小,軌道受到的影響要很長時間後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衛星將面臨著以下兩種命運:在磨擦中被剝離木星,然後各自失去速度墜入太陽;或者在木星軌道上失去速度墜入液態的木星。

  “連鎖反應仍在繼續,雖然螺旋大氣層對木星的減速很小,但減速畢竟存在,木星軌道將向太陽緩慢下沉。隨著這種下沉的發生,木星將在越來越密集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磨擦產生的減速將迅速增加,進而導致軌道更快地下沉...這樣,木星最終也將墜入太陽。木星的品質是前面四顆類地行星品質總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品質體衝擊太陽,即使按最常規的推論,也將產生更猛烈的恒星物質噴射,使螺旋大氣更為稠密,加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嚴寒。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墜人,使螺旋大氣層的頂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軌道,即使大氣層的頂端很稀薄,磨擦產生的減速最終也會把剩下的這兩顆大行星和它們的所有衛星一起拉向太陽。當這最後的連鎖反應完成後,先後受到四顆緻密的類地行星和三顆巨大的類木行星的衝擊,太陽將變成什麼狀態,太陽系將變成什麼樣子,誰都無法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生命和文明來說,這裡將是一個比三體世界更嚴酷的地獄。

  “對三體世界而言,在他們的行星被三顆恒星吞噬之前,太陽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沒有第二個可以及時移民的世界,這樣,繼人類之後,三體文明也必將徹底滅亡。

  “這就是您的同歸於盡戰略。當一切都準備完畢,所有氫彈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時,您將以此來要脅三體世界,最終使人類贏得勝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結果,我並不想徵詢您的意見和評價,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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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0 am

在破壁人講述的過程中,雷迪亞茲一直默默聽著,他手上的雪茄已經抽了大半。現在他不停地轉動著雪茄,似乎在欣賞煙頭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發上緊靠著雷迪亞茲坐下,像一位教師評價學生的作業那樣娓娓說道:“雷迪亞茲先生,我說過,您是一位出色的戰略家,至少在這個戰略計畫的制定和執行過程中表現出了許多卓越之處。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現在,人們都對您和您的國家在核能開發方面遭遇的屈辱記憶猶新。當時在奧里諾科的核設施被迫拆除的現場,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陰鬱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對核武器的這種偏執,減輕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懷疑。

  “計畫執行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表現了您的才能,這裡僅舉一例:在水星試驗中,您本來就想把地層炸飛(1),卻堅持要挖掘超深井,這是很有遠見的高帽子戰術,您瞭解PDC 各常任理事國對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確,令人敬佩。

  ①不管氫彈的當量有多大,其輻射作對水星的減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減速,是把巨量的地層物質炸飛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產生反衝力,按照動量守恆原理,即使地層物質達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為其衛星,也起不到任何減速作用。所以,對於雷迪亞茲的計畫而言,最有意義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脫離水星成為太陽小行星的岩石。

  “但您還是有一個重大紕漏:為什麼首次核子試驗非要在水星上進行呢?以後有的是時間,也許您太急躁了,急於看到恒星型氫彈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層物質被炸飛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預期,您很滿意,但也使我的推測得到了最後的證實。

  “真的,雷迪亞茲先生,儘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過最後這件事,我也許永遠不能確定您的真實戰略意圖,因為這想法太瘋狂了,不過真的很壯觀,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墜落引發的連鎖反應真的實現,那將是太陽系最壯麗的樂章,可惜人類只能欣賞最初的一個半小節。雷迪亞茲先生,您是一個具有上帝氣質的面壁者,能成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榮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誠地向雷迪亞茲鞠躬致意。

  雷迪亞茲沒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著白煙繼續研究煙頭:“好吧,那我就問泰勒問過的問題。”

  破壁人替他把問題說出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會怎麼樣?”

  雷迪亞茲凝視著煙頭的火光點點頭。

  “我的回答與泰勒的破壁人一樣:主不在乎。”

  雷迪亞茲從煙頭上抬起目光,探詢地望著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魯內心精明,但再往靈魂的最深處,又是粗魯的。您在最本質上是一個粗人,這種粗魯在這個戰略計畫的基礎上表露無遺: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畫,人類沒有能力製造出那樣數量的恒星型氫彈,即使傾盡全部地球的工業資源,還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產不出來。把水星減速到墜入太陽,即使真有一百萬顆恒星型氫彈,也遠遠不夠。您以一介武夫的魯莽制定了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畫,卻以一個卓越戰略家的老謀深算,堅韌不拔地一步步推進它,面壁者雷迪亞茲,這真的是個悲劇。”

  雷迪亞茲看著破壁人的目光漸漸充滿了一種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線條粗放的臉上出現了隱約的抽搐,很快這種抽搐變得明顯起來,最後被壓抑的狂笑突然爆發。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亞茲在大笑中指著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舊版的超人,會飛,能讓地球倒轉,卻在騎馬時...

  哈哈哈哈...在騎馬時摔斷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斷脖子的是裡夫,演超人的演員。”破壁人不動聲色地糾正道。

  ”你是不是覺得,覺得自己的下場會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來,就不在意自己的命運,我已經度過了充實的一生。”破壁人平靜地說,“倒是您,雷迪亞茲先生,應該想想自己的下場。”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亞茲滿臉笑容地說,同時把手中的煙頭一下子按在破壁人兩眼之間,就在後者用手捂臉之際,雷迪亞茲拿起沙發上的一根軍用皮帶套住了他的脖子,用盡全力狠勒。破壁人雖然年輕,但在剽悍的雷迪亞茲手中毫無還手之力,被勒著脖子從沙發捧到地板上,雷迪亞茲在狂怒中大叫著:“我扭斷你的脖子!你個雜種!誰讓你到這裡來自作聰明?你算什麼東西?雜種!我扭斷你的脖於!”他緊勒著皮帶,同時把破壁人的頭不斷地向地板上狠撞,後者的牙齒碰擊地板時發出響亮的哢哢聲。當門外的警衛沖進來拉開兩人,破壁人已經臉色青紫,口吐白沫,兩眼像金魚般凸出。

  處於狂怒狀態的雷迪亞茲在與警衛的拉扯中繼續大叫:“扭斷他的脖子!吊死他!絞死他!就現在!這是計畫的一部分!他媽的聽見了嗎?計畫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衛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著他,另外兩人架著已經部分緩過氣來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著吧雜種,你不得好死。”雷迪亞茲放棄了擺脫警衛再次攻擊破壁人的努力,長出一口氣說。

  破壁人從警衛肩上回過頭來,青紫腫脹的臉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張開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說:“我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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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1 am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者聽證會。

  會議開始。美、英、法、德四國就拋出了一個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亞茲的面壁者身份,並以反人類罪將其送交國際法庭審判。

  美國代表發言說:“經過大量的調查,我們認為破壁人所公佈的雷迪亞茲的戰略意圖是真實可信的。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與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類歷史上的一切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在現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適用於他的罪行條款。所以我們建議在國際法中增加地球生命滅絕罪這一罪行條款,以對雷迪亞茲進行審判。”

  雷迪亞茲在會議上顯得很輕鬆,他玲笑著對美國代表說:“你們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嗎?自面壁計畫開始以來,你們一直在以雙重標準對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們最不想要的人。”

  英國代表反駁道:“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說法沒有依據。事實上,正是他所指責的這些國家,對他的戰略計畫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遠超過對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錯,”雷迪亞茲點點頭,“但在我的計畫上投入鉅資,是因為你們確實想得到恒星型氫彈。”

  “可笑,我們要那東西幹什麼?”美國代表反問道,“它在太空戰場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兩千萬噸級氫彈就已經沒有實戰意義,更不用說三億多噸級的怪物了。”

  雷迪亞茲冷靜地反駁道:“但在太陽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戰場上,恒星型氫彈卻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類之問的戰爭中。在荒涼的其他行星表面,人類之間一旦爆發戰爭,不用顧及平民傷亡和環境破壞,可以放心地進行大面積的摧毀,甚至可以對整個行星表面進行毀滅性清掃,這時,恒星型氫彈就能夠發揮它的作用。你們清醒地預見到,隨著人類向太陽系的擴張,地球世界的爭端必然擴展到其他行星,儘管有三體世界這樣共同的敵人,這一點也無法改變,你們在為此做準備。在這個時候發展對付人類自己的超級武器,在政治上說不過去,所以,你們就利用我來做。”

  美國代表說:“這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和獨裁者的荒唐邏輯,雷迪亞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擁有面壁者身份和權力的情況下,面壁計畫本身就變得和三體入侵一樣危險,我們必須採取果斷措施改正這個錯誤。”

  “他們在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亞茲轉身對輪值主席說,“CIA 的人就在大廈外面,會議結束後我一走出去就會被逮捕。”

  輪值主席向美國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見後者專注地把玩著手中的鉛筆。這屆輪值主席是伽爾寧,在面壁計畫開始時他第一次成為PDC 輪值主席,以後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記不清擔任過多少次這個短暫的職務,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滿頭白髮的他即將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茲,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這種做法是不適宜的,只要面壁計畫的原則繼續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權,他們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為有罪指控的證據。”伽爾寧說。

  “而且,請注意,這裡是國際領土。”日本代表說。

  “那是不是說...”美國代表豎起手中的鉛筆,“等雷迪亞茲把一百萬枚超級核彈都埋到水星上準備引爆時,人類社會仍然不能對他進行有罪指控?”

  “依據面壁法案中的相應條款,對面壁者表現出危險傾向的戰略計畫進行限制和制止,與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權是兩回事。”伽爾寧說。

  “雷迪亞茲的罪行已經越出了法律豁免權的底線,必須受到懲罰,這是面壁計畫繼續存在的前提。”英國代表說。

  “我提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亞茲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面壁計畫聽證會,而不是對本人的審判法庭。”

  “您會很快站到那個法庭上的。”美國代表冷笑著說。

  “同意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們應該回到對他的戰略計畫本身的討論上來。”

  伽爾寧立刻抓住了這次暫時繞過棘手問題的機會。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發言:“從現在看來,各位代表已對如下一點達成了共識:雷迪亞茲的戰略計畫存在著明顯的侵犯人類生存權的危險傾向,依據面壁法案相應的原則,應該予以制止。”

  “那麼,上次會議提出的關於中止面壁者雷迪亞茲戰略計畫的P269 號提案應該可以投票表決了。”伽爾寧說。

  “主席先生,請等等。”雷迪亞茲舉起一隻手說,“在表決前,我希望對自己戰略計畫的一些細節進行最後陳述。”

  “如果僅僅是細節,有必要嗎?”有人問。

  “您可以到法庭上說。”英國代表譏諷道。

  “不,這個細節很重要,現在,我們假設破壁人所公佈的我的戰略意圖是真實的。”雷迪亞茲堅持說下去,“剛才有代表提到一百萬顆氫彈在水星上部署完畢準備引爆的情況,屆時我會對著無所不在的智子向三體世界發出人類的同歸於盡宣言,在那一時刻,會發生什麼?”

  “三體人的反應無法預測,但在地球上,一定會有幾十億人想扭斷您的脖子,就像您對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樣。”法國代表說。

  “很對,那麼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來應對這種局面,各位請看,就是這個。”

  雷迪亞茲抬起左手,向會場展示他腕上的一塊手錶,那塊表是全黑色的,無論是錶盤面積還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錶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亞茲粗壯的手臂上也不顯碩大,“這是一個信號發射器,它發出的信號通過一個太空鏈路直達水星。”

  “用它發出引爆信號嗎?”有人問。

  “恰恰相反,它發出的是不引爆的信號。”

  雷迪亞茲的這句話令會場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亞茲接著說:“這個系統的代號為‘搖籃’,意思是搖籃停止搖動嬰兒就會醒。它不斷地發出信號,水星上的氫彈系統不斷地接收,信號一旦中斷,系統將立刻引爆氫彈。”

  “這叫反觸發系統。”美國代表面無表情地說,“冷戰時期曾經研究過戰略核武器的反觸發策略,但從未真正實施過,只有你這樣的瘋於才真的這麼幹。”

  雷迪亞茲放下左手,把那個叫“搖籃”的東西用衣袖遮住。“教會我這個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戰略專家,而是一部美國電影,裡面的一個男人就戴著個這玩意兒,它不停地發信號,但如果這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它的信號也就停止了;另一個人身上被裝上了一枚無法拆除的炸彈,如果炸彈收不到信號就立刻爆炸,所以,這個倒楣鬼雖然不喜歡前面那個人,還是必須盡全力保護他...我喜歡看美國大片,直到現在還能認出老版超人。”

  “這麼說,這個裝置,也與您的心跳相聯繫嗎?”日本代表問,此時雷迪亞茲正站在他旁邊,他伸手去摸雷迪亞茲那藏在衣抽下的裝置,後者把他的手撥開了,同時站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當然,但‘搖籃’更先進更精緻一些,它監測的不只是心跳,還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標,如血壓、體溫等,對這些參數綜合分析,如發現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觸發的信號發射,它還能識別我的許多簡單的語音命令。”

  這時,有一個人神色緊張地進入會場,在伽爾寧耳邊低聲說著什麼,他的耳語還沒說完,伽爾寧就抬頭用異樣的耳光看了雷迪亞茲一眼,目光敏銳的代表們都注意到了這一幕。

  “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你的搖籃,這種對付反觸發的方法在冷戰時期也被深入研究過。”美國代表說。

  “不是我的搖籃,是那些氫彈的搖籃,搖籃一停搖它們就會醒。”雷迪亞茲說。

  “我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德國代表說,“信號從你的手錶傳到水星,必然要經過一個複雜的通訊鏈路,摧毀或遮罩鏈路上的任何一個節點,然後用一個偽信號源向下一級鏈路繼續發送反觸發信號,就可以使‘搖籃’系統失去作用。”

  “這確實是個難題。”雷迪亞茲對德國代表點點頭說,“如果沒有智子,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所有節點都裝入一個相同的加密演算法,每次發送的信號都由這種演算法產生,在外界看來每次的信號值都是隨機的,每次都不同,但‘搖籃’的發送和接收方卻產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與自己序列相對應的信號值時才認為信號有效。您的偽信號源沒有這種加密演算法,它發出的信號與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對應不上。但現在有智子這鬼東西,它能探測出這種演算法。”

  “您也許想出了其他辦法?”有人問。

  “一個笨辦法,我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辦法。”雷迪亞茲自嘲地笑笑說,“增加每個節點對自身狀態監測的靈敏度,具體作法就是每個通訊節點由多個單元組成,這些單元相距很遠,但相互之間由連續的通訊聯為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單元失效,整個節點就會發出終止反觸發的命令,這之後,即使偽信號源再向下一節點發送信號也不被承認。各單元相互之間的監測精度目前可以達到微秒級,就是說,要按照剛才那位先生的辦法,必須在一微秒內同時摧毀組成一個節點的所有單元,再用偽信號源進行信號接續。每個節點最少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多可能有幾十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的間距為三百公里左右(1),每一個都做得極其堅固。外界的任何觸動都會令其發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內同時使這些單元失效,也許三體人能做到,但人類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①由於信號傳輸的光速限制,距離再遠就達不到微秒級的監測精度了。

  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句話使所有人警覺起來。

  “我剛剛得到報告,雷迪亞茲先生手腕上的東西一直在向外界發送電磁信號。”伽爾寧說,這個資訊令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想問,面壁者雷迪亞茲,您手錶中的信號是發向水星嗎?”

  雷迪亞茲大笑了幾聲說:“我為什麼要向水星發?那裡現在除了一個大坑外什麼都沒有,再說,‘搖籃’的太空通訊鏈路也沒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擔心,信號不是發向水星,而是發向紐約市內距我們很近的一個地方。”

  空氣凝固了,會場上除雷迪亞茲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如果‘搖籃’的維持信號終止,那觸發的是什麼?”英國代表厲聲問道,他已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總會有東西被觸發。”雷迪亞茲對他寬厚地笑笑,“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總會私下得到一些東西的。”

  “那麼,雷迪亞茲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個更直接的問題?”法國代表看上去十分鎮靜,但聲音卻有些顫抖,“您,或我們,此時要為多少人的生命負責?”

  雷迪亞茲對著法國人瞪大雙眼,仿佛覺得他的問題不可思議:“怎麼?”多少人有關係嗎?我原以為在座的都是把人權奉為至高無上的可敬紳士,一個人或八百二十萬人(1)的生命,有區別嗎?如果是前者你們就可以不尊重嗎?”

  ①紐約市市的人口數。

  美國代表站起身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計畫開始時,我們就指出了他是個什麼東西。”他指著雷迪亞茲,吞咽著口水,極力維持著鎮定,但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是個恐怖分子,邪惡、骯髒的恐怖分子!一個魔鬼!是你們打開瓶蓋兒放出了他,你們要對此負責!聯合國要對此負責!”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把文件扔得四處飛揚。

  “鎮靜,代表先生。”雷迪亞茲微笑著說,...‘搖籃’對我的生理指標的監測是很靈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樣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發送反觸發信號了。我的情緒不能波動,所以您,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讓我不高興,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您的條件?”伽爾寧低聲問道。

  雷迪亞茲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淒慘,他對著伽爾寧搖搖頭:“主席先生,我能有什麼條件?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國家而已。有一架專機在甘迺迪機場等著我。”

  會場沉默下來,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漸漸從雷迪亞茲轉移到美國代表身上,美國人終於承受不住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單詞:

  “滾吧。”

  雷迪亞茲緩緩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亞茲先生,我送您回國。”伽爾寧從主席臺上走下來說。

  雷迪亞茲站住,等著步伐已不太靈活的伽爾寧走過來,“謝謝,主席先生,我想起來您也是要離開這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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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2 am

兩人走到門口,雷迪亞茲拉住了伽爾寧,同他一起轉身面對會場:“先生們,我不會想念這裡的,我虛度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在這裡沒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國,回到我的人民中間。是的,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想念她們。”

  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壯漢的眼中竟閃著淚光。他最後說:“我要回到祖國了,這不是計畫的一部分。”

  在同伽爾寧走出聯合國會議廳的大門時,雷迪亞茲對著正午的太陽張開了雙臂,陶醉地呼喚道:“啊,我的太陽!”他持續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亞茲的專機起飛後,很快越過海岸線,飛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機艙中,伽爾甯對雷迪亞茲說:“有我在,這架飛機是安全的,請您告訴我那個處於反觸發狀態的裝置的位置。”

  “沒有什麼裝置,什麼都沒有,只是逃跑的伎倆而已。”雷迪亞茲摘下手錶,扔給伽爾寧,“這不過是個簡單的信號發射器,摩托羅拉手機改的,與我的心跳什麼的也沒有關係,已經關了,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在長時間的相對無語後,伽爾寧長歎一聲說:“怎麼會是這樣?面壁者的封閉性戰略思考特權,本意是對付智子和三體世界的,現在,你和泰勒都用它來對付人類自己。”

  “這沒什麼奇怪的。”雷迪亞茲坐在舷窗旁,享受著外面射入的陽光,“現在,人類生存的最大障礙其實來自自身。”

  六個小時後,飛機在加勒比海之濱的卡拉卡斯國際機場降落,伽爾寧沒下飛機,他將乘它返回聯合國。

  臨別時,雷迪亞茲說:“不要中止面壁計畫,這場戰爭中,它真的是一個希望,還有兩位面壁者,代我祝他們一路走好。”

  “我也見不到他們了。”伽爾寧傷感地說,當雷迪亞茲走後,艙中留下他獨自一人時,已經老淚縱橫。

  卡拉卡斯和紐約一樣晴空萬里,雷迪亞茲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熱帶氣息,他伏下身,長時間地親吻祖國的土地,然後在大量軍警的護衛下,乘車駛向城區。車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就進入了首都市區,駛入市中心的渡利瓦爾廣場。雷迪亞茲在波利瓦爾銅像前下車,站在銅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敗西班牙並試圖在南美建立大哥倫比亞統一共和國的英雄身披鎧甲,縱馬馳騁。他的前方,由狂熱的民眾組成的人群在陽光下沸騰,人們向前擁來,軍警的隊伍極力阻擋,甚至對空鳴槍,但洶湧的人潮最終還是衝垮了軍警線,向銅像下的活著的“渡利瓦爾”擁來。

  雷迪亞茲高舉雙手,含著熱淚對著擁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喚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來的第一塊石頭打在他高舉的左手上,第二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塊砸在前額上並擊倒了他。隨後,人民的石頭像雨點般飛來,最後幾乎埋住了他那早巳沒有生命的軀體。砸向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塊石頭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舉著那塊石頭一直走到雷迪亞茲的屍體前,用西班牙語說:

  “惡人,你要殺所有的人,那裡面可是有我的孫子,你竟想殺我的孫子!”

  說著,她用盡力氣,顫巍巍地把手中的石頭砸到雷迪亞茲從石堆中露出的已經破碎的頭顱上。

  唯一不可阻擋的是時間,它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進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它的行進產生絲毫顛簸,它卻改變著一切。

  在水星核子試驗的同一年,常偉思退役了。最後一次在媒體上露面時,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戰爭的勝利沒有信心,但這並不影響歷史對太空軍首任司令員工作的高度評價。這種多年處於憂慮狀態下的繁重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歲時去世,將軍在彌留之際仍然十分清醒,並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預料的那樣,吳嶽度過了苦悶迷茫的餘生。他曾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參加人類紀念工程,但也並未從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歲時孤獨地逝去。同常偉思一樣,他在最後的時刻也叨念著章北海的名字,這個正在冬眠中跨越時間的堅強戰士,寄託了他們對未來共同的希冀。

  曾連任兩屆聯合國秘書長的薩伊,在離任後發起了人類紀念工程,目標是全面收集人類文明的資料和紀念實物,最後用無人飛船發向宇宙。這個工程最具影響力的是一個名為“人類日記”的活動,為此建立了許多網站,讓盡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圖像記錄下來,作為文明資料的一部分。人類日記網站的用戶一度達到二十億之多,成為互聯網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資訊體。後來,行星防禦理事會認為人類紀念工程可能助長失敗主義情緒,通過決議制止了它的進一步發展,甚至把它等同於逃亡主義。但薩伊一直在為這項事業做著個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歲逝世。

  伽爾寧和坎特退休後,都做出了同一個選擇:到面壁者羅輯曾經生活過五年的那個北歐伊甸園去隱居,他們再也沒有在外界露過面,人們甚至連他們去世的確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很長壽,據說這兩個人都活過一百歲無疾而終。

  亞伯特•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都活到了八十多歲,看到了鏡片直徑達百米的哈勃三號太空望遠鏡的建成,並通過它看到了三體行星。但他們再也沒有看到三體艦隊和已經飛在前面的探測器,他們沒能等到它們穿過第三塊“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樣延續和終結著。北京的三個老鄰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辭世的,享年七十五歲,他真的讓兒子把自己葬到一個深達二百多米的廢礦井中,兒子照他的遺囑炸塌了井壁,同時在地面上立了個墓碑以供憑弔。按照父親的遺囑,末日之戰前的那一代後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類勝利,則必須再把碑在原地恢復。其實,他死後還不到半個世紀,廢礦井上面的地區就沙漠化了,漫漫黃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廢礦井的位置丟失了,苗家的後人們也沒人費心去找過。

  張援朝在八十歲時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樣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長架子上的一個普通方格中。

  楊晉文活到九十二歲,盛裝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飛向太陽系外的茫茫宇宙,這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

  丁儀卻一直活了下來,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後,他又轉向了理論物理研究,尋找著在高能粒子實驗中擺脫智子干擾的方法,但沒有任何建樹。過了七十歲後,與其他物理學家一樣,他對物理學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絕望。他進入冬眠,計畫在末日之戰時醒來,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是什麼樣子。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一個世紀,曾經在黃金時代生話過的人們都離開了人世。所謂黃金時代,是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至三體危機出現時結束的美好時光,這個時代在今後一直被人不斷地回憶,經歷過這段美好歲月的老人像反芻動物似的不斷把那段記憶吐出來,甜蜜地咀嚼,最後總是加上一句:“唉,那時咋就不懂得珍惜呢?”而聽他們講述的年輕人目光中充滿嫉妒,同時也將信將疑:

  那神話般的和平、繁榮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無憂無慮,是否真的存在過?

  隨著老人們的離去,漸漸遠去的黃金海岸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波之中。現在,人類文明的航船已經孤獨地駛到了茫茫的大洋中,舉目四望,只有無邊無際的險惡波濤,誰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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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部 黑暗森林

危機紀年第205 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10 光年黑暗出現了,這之前連黑暗都沒有,只有虛無。虛無是無色彩的,虛無什麼都沒有,有黑暗,至少意味著出現了空間。很快,黑暗的空間中出現了一些擾動,像穿透一切的微風,這是時間流逝的感覺。之前的虛無是沒有時間的,現在時間也出現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現是在很長時間以後,開始,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亮斑,又經過了很漫長的等待,世界的形狀才顯現出來。剛剛復活的意識在努力分辨著,最初看清的是幾根橫空而過的透明細管,然後是管道後面的一張俯視著的人臉,人臉很快消失,露出發著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羅輯從冬眠中醒來。

  那張臉又出現了,是一個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著羅輯說:“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穿著的白大褂閃動起來,映出了一片鮮豔的玫瑰,然後漸漸變淡消失。在他後面的談話中,白大褂不斷配合著他的表情和情緒,顯示出不同的賞心悅目的圖像,有大海,晚霞和細雨中的樹林。他說羅輯的病已經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蘇醒過程也很順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復期,他就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身體機能羅輯的思維仍處於初醒的遲鈍狀態,對醫生的話,他只抓住了一個資訊:現在是危機紀年205 年,自己已經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羅輯感覺醫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發現普通話的語音變化並不大,只是其中夾雜著大量的英文單詞。在醫生說話的同時,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說的內容,顯然是即時的語音辨識,也許是為了便於蘇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詞都換成了漢字。

  醫生最後說,羅輯已經可以從蘇醒室轉到普通監護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變為星空的黃昏圖景以表示“再見”。同時,羅輯的床開始自己移動,在即將移出蘇醒室的門時,羅輯聽到醫生喊“下一個”,他吃力地扭頭,看到又有一張床移進蘇醒室,床上也有一個顯然是剛從冬眠室中送來的人。那張床很快移人了一堆儀器中問,醫生的白大褂變成純白色,他用手指在牆上點丁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牆面被啟動成顯示幕,上面顯示著複雜的曲線和資料,醫生開始緊張地操作。

  羅輯這時明白,自己的蘇醒可能並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這裡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個醫生很友善,但羅輯在他眼中顯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蘇醒室中一樣,走廊中沒有燈,亮光也是直接從牆壁發出的,雖然很柔和,還是讓羅輯眯起了雙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時,這一段走廊的牆壁暗了下來,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隨著他的床移動。當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又睜大時,這移動的一段也隨之亮了起來,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看來,走廊的光度調節系統能夠監測他的瞳孔變化。

  從這件事看,這是一個很人性化的時代。

  這大大出乎羅輯的預料。

  在緩緩移過的走廊牆壁上,羅輯也看到了許多被啟動的顯示區,它們大小不一,隨機點綴在牆上,其中一部分還顯示著羅輯來不及看清的動態圖像,好像是使用者離開時忘記關閉而留下的。

  羅輯不時與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動行走的病床交錯而過,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腳底和床的輪子與地面的接觸處,都壓出了發光的水樣的波紋,就像在他自己的時代用手指接觸液晶顯示幕時出現的那樣。整個長長的走廊,給他的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潔淨,潔淨得像是電腦中的三維動畫,但羅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移動於其中,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寧靜和舒適。

  最令羅輯心動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們,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潔高雅,走近時,都親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還向他揮揮手。他們的衣服也都映出絢美的圖案,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寫實有的抽象。羅輯被他們的目光所懾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們所在地區和時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經看到過一組由歐洲攝影師拍攝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滯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鈍,看不到一點生氣。現在,這個新時代的人看到羅輯的眼睛時,可能也是那種感覺了。在與羅輯相視的目光中,充滿著睿智的生機,以及他在自己的時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誠、理解和愛意。但從心靈的最深處打動羅輯的,是人們目光中的自信,這種陽光般的自信充滿了每一雙眼睛,顯然已經成為新時代人們的精神背景。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絕望的時代,這再次令羅輯深感意外。

  羅輯的床無聲地移人監護室,他看到這裡已經有兩個冬眠蘇醒者了,他們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門的另一位則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東西,好像已經準備離開了。

  從他們的目光中,羅輯立刻認出了兩位都是自己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眼睛像時光之窗,讓羅輯又瞧了一眼自己來自的那個灰色的時代。

  “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們的祖爺爺!”羅輯聽到要離開的冬眠者抱怨說。

  “您不能在他們面前賣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間不算做年齡,所以在老人面前您還是晚輩...我們走吧,他們在接待室等好長時間了。”護士說,羅輯注意到,她說話時盡力避免出現英文詞,但一些漢語詞彙在她口中顯得很生澀,她等於是在說古漢語了,有時不得不說現代語言時,牆上就會相應地顯示出古漢語的譯文。

  “我連那些人的話都聽不太懂,夾那麼多鳥語!”冬眠者說,和護士各提了一個包走出門去。

  “到了這個時代,您總得學習,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羅輯聽到護士在門外說,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聽懂現代語言了,但還是不明白護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你好,是因為生病冬眠的吧?”和羅輯鄰床的冬眠者問,他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羅輯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年輕人笑著鼓勵他說:“你能說話的,使勁說!”

  “你好。”羅輯終於嘶啞地說出聲來。

  年輕人點點頭,“剛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為逃避現實到這兒來的,哦,我叫熊文。”

  “這兒...怎麼樣?羅輯問,說話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剛醒來五天。不過,嗯,這肯定是個好時候,但對我們來說,融入社會肯定是有困難的,主要是醒來得太早了,再晚幾年就好了。”

  “晚幾年,那不是更困難嗎?”

  “不,現在還是戰爭時期,社會顧不上我們,再晚幾十年,和談之後,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談?和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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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7 am

“當然是三體世界。”

  被熊文最後這句話所震撼,羅輯努力想坐起來,一個護士走進來,幫助他在床上半坐著。

  “它們說要和談了嗎?”羅輯急切地問。

  “還沒有,但它們肯定沒別的選擇了。”熊文說著,以很敏捷的動作翻身從床上下來,坐到了羅輯的床上,很顯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蘇醒者介紹這個時代的樂趣了,“你還不知道,人類現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麼?”

  “人類的太空戰艦很厲害了,比三體人的戰艦厲害多了!”

  “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先別說那些超級武器,就說速度吧,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體人的快多了!”

  羅輯將懷疑的目光轉向護士,這才發現她十分美麗,這個時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著點點頭:“是這樣。”

  熊文接著說:“而且,你知道太空艦隊有多少這樣的戰艦嗎,告訴你,兩千艘!比三體人多一倍!而且還在壯大!”

  羅輯再次將目光轉向護士,她又點點頭。

  “知道三體艦隊現在是個什麼慘樣兒嗎?這兩個世紀他們又過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塵埃。最近的一次聽他們說是在四年前,望遠鏡觀測到三艦隊的隊形變得稀稀拉拉,潰不成軍,有一大半戰艦早就停止了加速,穿過塵埃時又減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陽系,可能早就是壞掉的‘幽靈船’了。按現在的速度推算,兩個世紀後能按時到達的不超過三百艘。不過有一個三體探測器很快就要到達太陽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個落在後面,三年後也要到了。”

  “探測器...是什麼?”羅輯不解地問。

  護士說:“我們不鼓勵你們互相交流現實資訊,前面的蘇醒者知道這些後好多天都平靜不下來,這不利於恢復。”

  “高興嘛...這有什麼?”熊文不以為然地說,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裡看著發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歎道,“孩子們真行,孩子們真行啊!”

  “誰是孩子,護士很不滿地說,“冬眠期不算年齡的,你才是孩子呢。”不過在羅輯看來,這女孩兒真的比熊文還要小,只是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從外表判斷年齡可能不準確。

  護士對羅輯說:“從你們那時來的人都挺絕望的,其實呢,事情真沒那麼嚴重。”

  在羅輯聽來,這是天使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倒是變成了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所經歷的可怖的一切大人們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說話時,她的護士服上映出了一輪飛快升起的朝陽,在金色的陽光下,原本枯黃的大地迅速變綠,花兒在瘋狂地開放...

  護士走後,羅輯問熊文:“面壁計畫怎麼樣了?”

  熊文迷惑地搖搖頭:“面壁...沒聽說過。”

  羅輯問了他進入冬眠的時間,是在面壁計畫出現以前,那時冬眠很昂貴,他家裡一定很有錢。但如果在這五天時間裡他都沒有聽說過面壁計畫,就說明它在這個時代即使沒被遺忘。也已經不重要了。

  接下來,從兩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羅輯見識了新時代的技術水準。

  在進入監控室不久,護士端來了羅輯蘇醒後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醬麵包等,量很少,護士說他的腸胃功能還在恢復中。羅輯咬了一口麵包,感覺像在嚼鋸末。

  “你的味覺也在恢復中。”護士說。

  “恢復了就會覺得更難吃。”熊文說。

  護士笑笑:“當然不像你們那時地裡長出來的那麼好吃。”

  “那這是從哪兒來的?”羅輯嚼著麵包口齒不清地問。

  “工廠裡生產出來的唄。”

  “你們能合成糧食了?”

  熊文替護士回答:“不合成也沒辦法,地裡幾乎不能長莊稼了。”

  羅輯很為熊文感到遺憾。他屬於自己時代的那種已獲得技術免疫力的人,對任何科技奇跡都無動於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賞這個新時代。

  接下來的第二個發現則令羅輯十分震驚,雖然事情仍然很平淡。護士指著那個牛奶杯告訴羅輯,這是特別為他們準備的加熱杯,這時的人們普遍不喝熱飲,連咖啡都是涼的,如果喝涼牛奶不習慣,可以加熱,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個滑動鈕推到想要的溫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後,羅輯仔細打量著杯子,它看上去是一個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顯然加熱的熱源就在那裡。可是羅輯反復察看,除了那個滑動開關外沒有任何東西,他使勁擰杯子底,但底部與杯子是一體化的。

  “不要亂動這裡的用品,你們還不瞭解,會有危險的。”護士看到羅輯的舉動後說。

  “我想知道它從哪兒充電。”

  “充...電?”護士生澀地重複著這個她顯然第一次聽到的詞。

  “就:是Charge、Recharge。”羅輯提示說,護士仍然迷惑地搖搖頭。

  “不是充電式的...那裡面的電池用完了怎麼辦呢?”

  “電池?”

  “就是Battery 呀,你們現在沒有電池了嗎?”看到護士又搖頭,羅輯說,“那這杯子裡的電從哪兒來?”

  “電?到處都有電啊。”護士很不以為然地說。

  “杯子裡的電用不完?”

  “用不完。”護士點點頭說。

  “永遠用不完?”

  “永遠用不完,電怎麼會用完呢。”

  護士走後,羅輯仍捧著那個杯子不放。他沒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覺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實是捧著一個人類千古夢想的聖物——捧著的是永動機。如果人類真的得到了無盡的能量,那他們幾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現在他相信了美麗護士的話:事情可能真的沒那麼嚴重。

  當醫生來到監護室進行例行檢查時,羅輯向他問起了面壁計畫。

  “知道,一個古代的笑話。”醫生隨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麼樣了?”

  “好像是一個自殺了,另一個被石頭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兩個世紀了吧。”

  “還有兩個呢?”

  “不知道,還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國人,您知道他嗎?”羅輯小心翼翼地問,緊張地盯著醫生的眼睛。

  “你是說那個對著一顆星星發咒語的人吧?在近代史課上好像提到過。”護士插嘴說。

  “對對,他現在...”羅輯說。

  “不知道,好像還在冬眠吧,我不太關心這些事兒。”醫生心不在焉地說。

  “那顆星星呢?就是他詛咒的那顆帶有行星的恒星,怎麼樣了?”羅輯問,心懸了起來。

  “能怎麼樣呢,應該還在那兒吧...咒語?笑話。”

  “關於那顆星星,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反正我沒聽說過,你呢?”醫生問護士。

  “我也沒有。”護士搖搖頭,“那時的世界給嚇壞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後來呢?”羅輯長出一口氣問。

  “後來,就是大低谷了。”醫生說。

  “大低谷?”那是什麼?”

  “以後都會知道的,現在好好休息吧。”醫生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不過關於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轉身走的時候,白大褂上出現了翻滾的烏雲,護士的衣服上則映出了許多雙大眼睛,有的目光驚懼,有的含著淚。

  醫生和護士走後,羅輯在床上呆坐了很長時間,喃喃自語道:“笑話,真的是古代的笑話。”接著他獨自笑了起來,先是無聲地笑,然後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發顫,嚇得熊文要叫醫生。

  “沒事兒,睡吧。”羅輯對他說,然後自顧白地躺下,很快進入了蘇醒後的第一次睡眠。

  他夢見了莊顏和孩子,莊顏仍在雪地中走著,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著了。

  當羅輯醒來後,護士走了進來,對他說早上好,她的聲音很低,顯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現在是早上嗎?這房間裡怎麼沒有窗戶?”羅輯四下看看問道。

  “牆壁的任何一處都能變得透明,不過醫生認為你們現在還不適合看外面,挺陌生的,會分散精神影響休息。”

  “蘇醒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這也影響休息。”

  羅輯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號人。”

  護士笑笑說:“沒關係,我就要下班了,帶你出去看看怎麼樣,早餐回來再吃吧。”

  羅輯很興奮地跟著護士來到值班室,他打量著這裡,陳設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麼,其他則完全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房間裡沒有電腦和類似的設施。

  因為牆壁上到處都可以啟動成顯示幕,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引起羅輯注意的是排在門邊的三把雨傘,它們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傘。令羅輯驚奇的是它們顯得很笨重,難道這個時代沒有折疊傘了嗎?

  護士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閃亮的動態圖像外,這個時代女孩子衣著款式的變化至少在羅輯的想像範圍之內,與自己的時代相比,主要是凸現了不對稱性,他很高興在一百八十五年後,還能在一個女孩子的服裝上得到美感。護士從那三把傘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傘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嗎?”

  女孩兒搖搖頭:“你以為我拿的是...傘吧。”她很生疏地說出後面那個字。

  “那這是什麼?”羅輯指著她肩上的“傘”問,本以為她會說出一個很新奇的名稱,但不是那樣。

  “我的自行車啊。”她說。

  他們來到走廊上時,羅輯問:“你家離這裡遠嗎?”

  “你要是說我住的地方,不是太遠吧,騎車十幾分鐘。”她說完站住,用那雙動人的眼睛看著羅輯,說出了讓他吃驚的話:“現在沒有家了,誰都沒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後就沒有了,這可是你要適應的第一件事。”

  “這第一件事我就適應不了。”

  “不會吧,我從歷史課上知道,你們那時婚姻家庭就已經開始解體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願受束縛,要過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歷史課。

  我就曾是那樣一個人,可後來...羅輯心裡想,從蘇醒的那一到起,莊顏和孩子就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他意識桌面上的壁紙,每時每刻都在顯現。但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認識他,情況不明朗,他雖在思念的煎熬中,還是不敢貿然打聽她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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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7 am

他們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後穿過一個自動門,羅輯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條狹長的平臺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好藍的天啊!”這是他對外部世界發出的第一聲驚呼。

  “不會吧,哪兒有你們那時藍啊。”

  肯定比那時藍,藍多了。羅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只是沉浸在這無邊湛藍的擁抱中,任心靈在其中融化,然後有一閃念的疑問:我真到天堂了嗎?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純淨的藍天,只在生活過五年的那個與世隔絕的伊甸園中見過,只是這個藍天上沒有那麼多白雲,只在西天有極淡的兩抹,像是誰不經意塗上去的,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氣中有一種明亮的晶瑩,邊緣像是沾著露水。

  羅輯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陣眩暈,他身處高處,而從這裡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識到,是城市。開始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細長的樹f 直插天穹,每根樹幹上都伸出與其垂直的長短不一的樹枝,而城市的建築就像葉子似的掛在這些樹枝上。建築的分佈似乎很隨意,不同大樹上的葉子有疏有密。羅輯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蘇醒中心其實就是一棵大樹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葉子裡,現在,他們正站在懸掛這片葉子的一根樹枝上,這就是他看到的那道伸延到前方的狹長平臺。回頭,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這棵大樹的樹幹,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們所在的樹枝可能位於樹的中上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樹枝和掛在上面的建築葉子(後來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XX樹XX 枝XX 葉。)。近看,這些樹枝在空中形成錯綜的橋樑網路,只是所有橋樑的一端都懸空。

  “這是什麼地方?”羅輯問。

  “北京啊。”

  羅輯看看護士,她在朝陽中更加美麗動人。再看看被她稱做北京的地方,他問:“市中心在哪兒?”

  “那個方向,我們在西四環外,差不多能看到整個城市呢。”

  羅輯向護士所指的遠方眺望了好一會兒,大聲喊道:“不可能!怎麼可能什麼都沒留下來?!”

  “你要留下什麼?你們那時這裡還什麼都沒有呢!”

  “怎麼沒有!?故宮呢?景山呢?天安門和國貿大廈呢?才一百多年,不至於全拆了吧?!”

  “你說的那些都還在啊。”

  “在哪兒?”

  “在地面上啊。”

  看著羅輯驚恐萬狀的樣子,護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站不住了扶著旁邊的欄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對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們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時間旅行到你們那會兒,你可以報復我一次,別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會給驚成你這樣兒的,呵呵呵...”

  “可...這...”羅輯向上伸出雙手。

  “天是假的,太陽也是假的。”女孩兒努力收住笑說,“當然,說是假的也不對,是從上面的一萬米高空拍的圖像,在下面放映出來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為什麼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這麼深?”

  “當然是為了戰爭,你想想,末日之戰時地面還不是一片火海?當然,這也是過去的想法,大低谷時代結束後,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發展了。”

  “現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羅輯再次打量這個世界,他現在明白了,所有大樹的樹幹都是支撐地下世界穹頂的支柱,同時也被用做懸掛城市建築的基柱。

  “你不會得幽閉症的,看看天空多廣闊!到地面上看天可沒這麼好。”

  羅輯再次仰望藍天——或說藍天的投影,這一次,他發現了天上的一些小東西,開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幾個,後來視力適應了,發現它們數量很多,佈滿了天空。很奇怪,這些天上的物體竟讓他聯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寶店的展櫃。那是在成為面壁者之前,他愛上了想像中的莊顏,有一次,竟癡迷到要為想像中的天使買一件禮物。他來到了那家珠寶店,在展櫃中看到了許多白金項鍊掛件,那些掛件細小精緻,攤放在一張黑色絨面上,在聚光燈下銀光閃閃。

  如果把那黑色絨面變成藍色,就很像現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艦隊嗎?”羅輯激動地問。

  “不是,艦隊從這兒看不到的,它們都在小行星帶以外呢。這些嘛,什麼都有,能看清形狀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個亮點兒的是民用飛船。不過有時候也有軍艦回到軌道上,它們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著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儘快回去吧,這裡風很大的。”

  羅輯轉身剛要道別,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到女孩兒把那傘——或她說的自行車——像背包似的背到後背上,然後傘從她後面立了起來,在她頭上展開來,形成了兩個同軸的螺旋槳,它們無聲地轉動起來——是相互反向轉動,以抵消轉動力矩。女孩兒慢慢升起,向旁邊跳出欄杆,躍人那讓羅輯目眩的深淵中。

  她懸浮在空中對羅輯大聲說:

  “你看到了,現在是個挺不錯的時代,就把你的過去當做一場夢吧,明天見!”

  她輕盈地飛去,小螺旋槳攪動著陽光,遠遠地飛過兩棵巨樹之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蜻蜒,有一群群這樣的蜻蜒在城市的巨樹間飛翔,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飛行的車流,像海底植物間川流不息的魚群。朝陽照進了城市,被巨樹分隔成一縷縷光柱,給空中的車流鍍上了一層金輝。

  面對這美麗的新世界,羅輯淚流滿面,新生的感覺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過去真的是一場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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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09 am

當羅輯見到接待室中的那個歐洲面孔L 的人時,總覺得他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後來發現是他穿的西裝不閃爍也不映出圖像,像過去時代的衣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同羅輯握手致意後,來人自我介紹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的蘇醒就是我奉聯席會議的指示安排的,現在,我們將一起參加面壁計畫的最後一次聽證會。哦,我的話您能聽懂嗎?英語的變化很大。”

  在聽到喬納森說話時,這幾天羅輯由現代漢語的變化所產生的對西方文化入侵的擔憂消失了,喬納森的英語中也夾雜著漢語詞彙,如“面壁計畫”就是用漢語說的,這樣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語和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將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為一種強大的世界語言。羅輯後來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語種也在發生著融合現象。

  羅輯能夠聽懂喬納森的話,他想:過去不是夢,過去還是找上門來了。但聽到“最後一次”這幾個字,他感覺這一切還是有希望能儘快了結。

  喬納森回頭看看,好像是在核實門關嚴了沒有。然後地走到牆邊,啟動了一個操作介面,在上面簡單地點了幾下後,包括天花扳在內的五面牆壁全部消失在了它們顯示的全息圖像中。

  這時,羅輯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會議大廳中,雖然一切都變化很大,牆壁和大圓桌都發出柔光,但這裡的設計者顯然想努力複製舊時代的風格,從大圓桌、主席臺和總體佈局體現的懷舊情結中,羅輯立刻就知道這是哪裡。現在會場還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會議桌上分發文件,羅輯很驚奇地發現現在還在用紙質檔,就像喬納森的衣服一樣,這應該也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喬納森說:“現在遠端會議已經是慣例,我們以這種方式參加,不影響會議的重要性和嚴肅性。現在離會議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您好像對外界還不太瞭解,是否需要我簡單介紹一下現在世界的基本狀況?”

  羅輯點點頭,“當然,謝謝。”

  喬納森指著會場說:“只能最簡略地說一下,先說說國家的情況。歐洲成為一個國家,叫歐洲聯合體,簡稱歐聯,包括東歐和西歐,但不包括俄羅斯的歐洲部分;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合併,國名仍叫俄羅斯聯邦;加拿大的法語區和英語區分裂為兩個國家;其他地區也有一些變化,但主要的就是這些了。”

  羅輯很吃驚:“就這麼點兒變化?都快兩個世紀了,我以為世界已經面目全非了。”

  喬納森背對著會場,對羅輯重重地點點頭:“面目全非了,羅輯博士,世界確實已經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這些變化在我們的時代就已經現出端倪了。”

  “但有一點你們預料不到:現在已經沒有大國,在國際政治中。所有的國家都衰落了。”

  “所有的國家?那誰崛起了?”

  “一種國家之外的實體:太空艦隊。”

  羅輯想了好長時同,才理解了喬納森這話的古義:“你是說,太空艦隊獨立了?’

  “是的,艦隊不屬於任何國家,它們成為了獨立的政治和經濟實體,也像國家一樣成為了聯合國的成員。目前,太陽系有三大艦隊: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它們的名稱只是說明各艦隊的主要起源地,但艦隊本身與它們的起源地已經沒有任何隸屬關係,它們是完全獨立的。三大艦隊中的每一支,都擁有你們時代超級大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

  “我的天啊...”羅輯感歎道。

  “但不要誤會,地球並非處於軍政府的統治下,艦隊的領土和主權範圍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會內部事務,這是由聯合國憲章規定的。所以,現在人類世界分為兩個國際:傳統的地球國際和新出現的艦隊國際。三大艦隊組成太陽系艦隊,原來的行星防禦理事會演變成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是太陽系艦隊名義上的最高指揮機構,但與聯合國的情況一樣,它只有協調功能,沒有實際權力。

  其實太陽系艦隊本身也是名義上的,人類太空武裝力量的實際權力由三大艦隊的統帥部掌握。好,參加今天的會議,您知道這些已經差不多了,這次聽證會就是由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召開的,他們是面壁計畫的繼承者。”


這時,全息圖像中出現一個顯示視窗,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圖像出現於其中,他們看上去毫無變化。希恩斯微笑著向羅輯問好,山杉惠子則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對羅輯的致意只是微微頷首做答。

  希恩斯說:“我也是剛剛蘇醒,羅輯博士,很遺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遠的那個位置,您詛咒的那顆行星還圍繞著那顆恒星在運行。”

  “呵呵,確實是笑話,古代的笑話。”羅輯擺擺手自嘲地說。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亞茲來,您還是幸運的。”

  “看來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許您的戰略計畫真的提升了人類的智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羅輯剛才的那種白嘲的笑容,他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我現在得知,在我們進入冬眠後,人類思維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因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腦思維機制的量子層次,這時,同其他學科一樣,他們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壘。我們沒有提升人類的智力,如果說真做了什麼,那就是增強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羅輯進入冬眠時,思想鋼印還沒有出現,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他注意到希恩斯這麼說時,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容。

  顯示視窗消失了,這時羅輯看到會場已經坐滿了人,與會者大部分都穿著軍裝,軍裝的模式變化並不大,所有與會者的衣服上都沒有圖像裝飾,但他們的領章和肩章都發著光。艦隊聯席會議的主席仍為輪值,而且是一個文職官員。看著他,羅輯想起了伽爾寧,意識到他已經是兩個世紀前的古人了,與那無數湮沒于時間長河中的同時代人相比,無論如何自己都是幸運的。

  在宣佈會議開始後,主席發言:“各位代表,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將對本年度第47 次聯席會議提出的649 號提案進行最後表決,該提案是由北美艦隊和歐洲艦隊聯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讀提案內容。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第二年,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制定了面壁計畫,並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國的一致通過,於次年開始執行。面壁計畫的核心內容,是由經過各常任理事國選定和推舉的四位面壁者進行完全封閉的個人思考,制定並執行對抗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略計畫,以避開智子對人類世界無所不在的監視,從而實現戰略的隱蔽性。聯合國推出了相應的面壁法案以保證面壁者制定和執行計畫的特權。

  “面壁計畫至今已經進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間,有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停頓期。在這期間,計畫的領導權由原行星防禦理事會移交到現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

  “面壁計畫的產生有特定的歷史背景。當時,三體危機剛剛出現,面對這個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毀滅性危機,國際社會陷入了空前的恐懼和絕望中,面壁計畫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誕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選擇,而是絕望的掙扎。

  “歷史事實證明,面壁計畫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戰略計畫。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人類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有史以來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舉動。面壁者被賦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監督的權力,甚至被賦予欺騙國際社會的自由,這違背了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準則。

  “在面壁計畫的執行過程中,大量的戰略資源被沒有意義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艦隊計畫已被證明沒有任何戰略意義,而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水星墜落連鎖反應計畫,即使以目前人類的能力也根本無法實現。同時,這兩個計畫都是犯罪,泰勒企圖攻擊並消滅地球艦隊,雷迪亞茲的企圖則更加邪惡,竟然把整個地球生命世界作為人質。

  “另外兩位面壁者也同樣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維提升計畫目前還沒有暴露出其真實的戰略意圖,但其初步階段的成果——思想鋼印,在太空軍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嚴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後者是人類文明存在和進步的基礎。

  至於面壁者羅輯,他先是不負責任地用公共資源為自己營造享樂生話,其後又以可笑的神秘主義舉動嘩眾舉寵。

  “我們認為,隨著人類力量的決定性增強和對戰爭主動權的把握,面壁計畫已經沒有意義,現在是結束這一歷史遺留問題的合適時間。我們建議艦隊聯席會議立刻中止面壁計畫,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緩緩放下,掃視了一下會場說:“現在開始對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649 號提案進行表決。”

  所有的代表都舉起了手。

  這個時代的表決方式仍是這麼原始,有工作人員在會場中穿行,鄭重地核實著表決票數。當他們把匯總結果提交主席時,主席宣佈:“649 號提案獲得全票通過,並從此時開始生效。”主席抬起頭來,羅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遠端參加聽證會一樣,羅輯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會場的什麼位置顯示,“現在,面壁計畫已經中止,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通知面壁者比爾•希恩斯和麵壁者羅輯,你們的面壁者身份已經中止,由聯合國面壁法案賦予你們的一切與面壁計畫有關的特權,以及相應的法律豁免權都不再有效,你們將恢復自己所在國家的普通公民身份。”

  主席宣佈會議結束,喬納森站起身來關掉了全息圖像,也關掉了羅輯長達兩個世紀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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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0 am

“羅輯博士,據我所知,這正是您想要的結果。”喬納森微笑著對羅輯說。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謝謝您,特派員先生,也謝謝艦隊聯席會議恢復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羅輯以發自內心的真誠說。

  “會議很簡短,就是提案表決,我已被授權同您談更具體的事項,您可以先談自己最關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羅輯迫不及待地問出了蘇醒後一直折磨他的問題,事實上他在會議開始前剮見到喬納森時就想問的。

  “請您放心,她們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會給您她們的資料,您可以隨時申請蘇醒她們。”

  “謝謝,謝謝。”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他再次有了那種來到天堂的感覺。

  “不過,羅輯博士,我有一個個人建議,”喬納森在沙發上向羅輯靠近了些說。“作為冬眠者,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並不容易,我建議您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後再蘇醒她們,聯合國支付的費用還可以再維持她們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時間。”

  “那,我個人到外面怎麼生活呢?”

  對羅輯的這個問題特派員一笑置之:“這個您不用擔心,可能對時代不適應,但生活沒有問題,在這個時代,社會福利很完善,一個人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過相當舒適的生活。您過去工作過的大學現在還在,就在這個城市,他們答應考慮您的工作問題,過後他們會與您聯繫的。”

  羅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這幾乎讓他打了個寒戰,“我出去後的安全問題呢?

  ETO 一直想殺我!”

  “ETO?”喬納森大笑起來,“地球三體組織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被完全剿滅,現代世界已經沒有他們存在的社會基礎,當然有這種思想傾向的人還是存在的,但已經不可能形成組織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絕對安全的。”

  臨別時,喬納森放下了官員的姿態,他的西裝也閃耀起來,映出了誇張變形的星空,他笑著對羅輯說:“博士,在我見過的所有歷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

  咒語,對星星的咒語,哈哈哈哈...”

  羅輯獨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靜中細細咀嚼著眼前的現實,在做了兩個世紀的救世主之後,他終於變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開。

  “你變成普通人了,老弟!”羅輯的思想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說出,他回頭一看,史強走了進來,“呵呵,我聽剛離開的那小子說的。”

  重逢的歡喜中,他們交換了自己的經歷。羅輯得知史強是兩個月前蘇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經治好了,醫生還發現他的肝臟病變的幾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順便處理好了。其實,在他們的感覺中,兩人分別的時間並不是太長,就是四五年的樣子,冬眠中是沒有時間感的,但在兩個世紀後的新時代相遇,還是多了一層親切感。

  “我來接你出院,這兒沒什麼好待的。”史強說著從隨身帶的背包裡拿出一身衣服,讓他穿上。

  “這...也太大了吧?”羅輯抖開那件夾克款式的上衣說。

  “看看,晚醒兩個月,你在我面前已經是土老帽了,穿上試試。”

  羅輯穿上衣服,聽到一陣細微的噝噝聲,衣服慢慢縮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褲子後也一樣。史強指著上衣胸前的一個胸針樣的東西告訴羅輯,衣服的大小還可以調。

  “我說,你不會是穿著兩個世紀前的那一身吧?”羅輯看著史強問,他記得清楚,大史現在身上的皮夾克真的與最後一次見他時一樣。

  “我的東西在太低谷時丟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還真給我留著,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時的東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頓下來再來取吧。我說老弟,你看看那些東西變成了什麼樣兒,就知道這將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呢。”史強說著,在夾克的什麼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變成了白色,原來皮革的質感只是圖像,“我喜歡和過去一樣。”

  “我這件也能這麼弄嗎,還能像他們那樣現出圖像?”羅輯看著自己的衣服問。

  “能,得費勁兒輸入什麼的。我們走吧。”

  羅輯和大史一起。從樹幹的電梯直下到地面一層,穿過這棵大樹寬闊的大廳,走進了新世界。

  在特派員關閉聽證會全息圖像時,會議並沒有結束。其實當時羅輯已經注意到,在主席宣佈聽證會結束時,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女聲,他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會場中的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看。這時喬納森關閉了圖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過當主席宣佈會議結束後,羅輯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為普通公民,即使會議繼續,他也沒有資格參加了。

  說話的是山杉惠子,她說:“主席先生,我還有話要說。”

  主席說:“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僅由於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許列席今天的會議,您沒有發言權。”

  這時,會場上的代表們也都對山杉惠子不感興趣,正在紛紛起身離去,其實,現在面壁計畫對他們而言,整個兒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來處理的歷史遺留瑣事,但惠於接下來的話讓他們都停了下來——她轉身對希恩斯說:

  “面壁者比爾•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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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6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0 am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離去,聽到山杉惠子的話,他兩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

  會場中,人們面面相覷,接著響起了一陣低語聲,而希恩斯的臉則漸漸變得蒼白。

  “我希望各位還沒有忘記這個稱呼的含義。”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冷傲地說。

  主席說:“是的,我們知道破壁人是什麼,但你的組織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顯得十分冷靜,“但作為地球三體組織最後的成員,我將為主盡自己的責任。”

  “我早就該想到了,惠子,這我早就該想到了。”希恩斯說,他聲音發顫,顯得很虛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裡(1)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對使用技術手段改變人類思維的狂熱嚮往,但他從沒有把這些與她深深隱藏著的對人類的憎惡聯繫起來。

  ①美國心理學家,主張用LSD 致幻劑控制人類思想,進面達到靈魂的拯救,在上世紀中期有大批心理學界和文化界的追隨者。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你的戰略計畫的真實目的並非提升人類的智慧。你比誰都清楚,在可以想見的未來,人類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實現這個目標,因為你是大腦量子機制的發現者,知道對思維的研究必然進入量子層次,在基礎物理學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這種研究是無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鋼印並非是思維研究偶然的副產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東西,是這種研究的最終目標。”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各位,現在我想知道,在我們進入冬眠後的這些年中,思想鋼印都發生了些什麼?”

  “它的歷史並沒有持續很長,”歐洲艦隊代表說,“當時,在各國太空軍中,前後有近五萬人自願接受了思想鋼印所固化的勝利信念,以至於在軍隊中形成丁一個特殊的階層,被稱做鋼印族。後來,大約是你們進入冬眠後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鋼印的使用被國際法庭判定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為,信念中心裡僅有的一台思想鋼印被封存了。這種設備在全世界範圍內被嚴禁生產和使用,其嚴厲程度與控制核擴散差不多。事實上,思想鋼印比核武器更難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電腦。在你們冬眠時,電腦技術已經基本停止進步,思想鋼印所使用的電腦,在今天仍是超級電腦,一般的組織和個人很難得到。”

  山杉惠子說出了第一個有分量的資訊:“你們不知道,思想鋼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製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備了相應的超級電腦。另外四台思想鋼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給了已經被鋼印固化信念的人們,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鋼印族,在當時他們雖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經在各國太空軍中形成了一個超國界的嚴密組織。這件事希恩斯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智子那裡得知的,主對於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並不在意,所以我們沒有對此採取任何行動。”

  “這意味著什麼呢?”主席問。

  “讓我們一起來推測吧。思想鋼印並不是連續運行的設備,它只在需要時才啟動,每台設備可以使用很長時間,如果得到適當的維護,它使用半個世紀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四台設備輪流使用,一台完全報廢後再啟動另一台,那麼它們可以延續兩個世紀。也就是說,鋼印族並沒有自生自滅,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續到今天,這是一種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鋼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儀式就是自願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鋼印。”

  北美艦隊代表說:“希恩斯博士,現在您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沒有了欺騙世界的合法權力。請您對聯席會議說實話:您的妻子,或者說您的破壁人,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點點頭。

  “這是犯罪!”亞洲艦隊代表說。

  “也許是...”希恩斯又點點頭,“但我和你們一樣,也不知道鋼印族是否延續到了今天。”

  “這並不重要,”歐洲艦隊代表說,“我認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遺留至今的思想鋼印,封存或銷毀它們。至於鋼印族,如果他們是自願被打上思想鋼印,那似乎不違反現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們給別的自願者打思想鋼印,則是受到自己已經被技術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應該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鋼印被找到,也許根本沒有必要再去追查鋼印族的情況。”

  “是的,太陽系艦隊中有一些對勝利擁有絕對信念的人,並不是壞事,至少不會產生什麼損害,這應該屬於個人隱私,沒必要知道他們是誰。儘管現在自願打上思想鋼印有些不可理解,因為人類的勝利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歐洲艦隊代表說。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來,露出一種這個時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讓與會者們聯想到在某個古老的年代,草叢中蛇的鱗片反射的月光。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她說。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希恩斯附和著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頭。

  山杉惠子再次轉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對我隱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視我。”希恩斯低著頭說。

  “多少次,在京都靜靜的深夜裡,在那間木屋和小竹林中,我們默默地對視,從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個面壁者的孤獨,看到了你向我傾訴的渴望。多少次,你幾乎要對我道出實情了,你想把頭埋在我的懷中,哭著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獲得徹底的解脫,但面壁者的職責阻止了你。欺騙,即使是對自己最愛的人的欺騙,也是你責任的一部分。於是,我也只能看著你的眼睛,希望從中尋找到你真實思想的蛛絲馬跡。你也不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邊等待著,等待著你的夢囈...更多的時間我是在細細地觀察著你,研究你的一舉一動,捕捉你的每一個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憶你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實的思想。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失敗了,我知道你一直藏著面具,我對面具下的你一無所知。一年又一年過去,終於到了那一天,當你第一次蘇醒後,穿過大腦神經網路的圖像走到我身邊時,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終於領悟了。這時我已經成長和成熟了八年,而你還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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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0 am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實的你:一個根深蒂固的失敗主義者,一個堅定的逃亡主義者,不管是在成為面壁者之前還是之後,你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人類的逃亡。與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處不在於戰略計謀的欺騙,而在於對白己真實世界觀的隱藏和偽裝。

  “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如何通過對人類大腦和思維的研究來實現這個目標,甚至在思想鋼印出現後,我仍然處於迷惑之中。直到進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們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鋼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對你那樣,突然讀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這時我完全識破了你的真實戰略,但已經來不及說了。”

  北美艦隊代表說:“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覺這裡面應該沒有更詭異的東西吧,我們瞭解思想鋼印的歷史,在第一批自願打上鋼印的五萬人中,對每個人的操作都是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山杉惠子說:“不錯,但絕對有效的監督只是對信念命題的內容而言,對思想鋼印本身,監督就困難得多了。”

  “可是歷史文獻表明,當時對思想鋼印在技術細節上的監督也十分嚴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進行了大量實驗。”主席說。

  山杉惠子輕輕搖搖頭,“思想鋼印是極其複雜的設備,任何監督都會有疏漏的,特別是對幾億行代碼中的一個小小的正負號而言,這一點,甚至連智子都沒有察覺到。”

  “正負號?”

  “在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真的神經回路模式時,希恩斯同時也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偽的模式,後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隱瞞了這個發現,這並不難,因為這兩種神經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經元傳輸模式中表現為某個關鍵信號的流向;而在思想鋼印的數學模型中,則只由一個正負號決定,正者判斷為真,負者判斷為偽。希恩斯用極其隱蔽的手段操縱了思想鋼印控制軟體中的這個符號,在所有五台思想鋼印中,這個符號都為負。”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會場,這種寂靜曾經在兩個世紀前的那次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畫聽證會上出現過,當時,雷迪亞茲展示了手腕上的“搖籃”,並告訴與會者,接收它的反觸發信號的裝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麼?”主席怒視著希恩斯說。

  希恩斯抬起頭,人們看到他蒼白的臉又恢復了常態,他的聲音沉穩而鎮靜:

  “我承認,自己低估了人類的力量,你們取得的進步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是人類,這種信念幾乎與思想鋼印一樣堅固,兩個世紀前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真是很可笑的東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對全世界說:在這件事上讓我懺悔是不可能的。”

  “你還不該懺悔嗎?”亞洲代表憤怒地質問。

  希恩斯仰起頭說:“不是不該,是不可能,我給自己打上了一個思想鋼印,它的命題是:我在面壁計畫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人們互相交換著驚奇的目光,甚至連山杉惠子都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對山杉惠子微笑著點點頭,“是的,親愛的,請允許我仍這麼稱呼你,只有這樣做,我才能獲得把計畫執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現在認為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我絕對相信這一點,而不管現實是什麼。我用思想鋼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懺悔。”

  “當不久的將來,三體入侵者向強大的人類文明投降的時候,您仍然這麼想嗎?”主席問,與剛才不同,他這時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認真地點點頭,“我仍然這麼想,我是正確的,我在面壁計畫中做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當然,在事實面前我要受到地獄般的折磨。”他轉向山杉惠子,“親愛的,你知道我已經受過一次這種折磨了,那時,我堅信水是劇毒的。”

  “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吧。”北美艦隊代表打斷了人們低聲的議論,“鋼印族延續至今只是一個猜測,畢竟已經過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個持有絕對失敗主義信念的階層或組織存在,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點跡象呢?”

  “這有兩種可能,”歐洲艦隊代表說,“一種是鋼印族早就消失了,我們確實是虛驚一場...”

  亞洲代表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在另一種可能中,到現在還沒有跡象,正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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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3 am

羅輯和史強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們的上方,樹形建築遮天蔽日,天空的縫隙中穿行著飛車的車流,但由於城市建築都是懸在空中的“樹葉”,地面的空間十分寬闊,只有間距很遠的巨樹樹幹,使得城市已經沒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間坐落著樹幹的連綿的廣場。地面的環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樹林,空氣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麗的郊野,行人們穿著閃亮的衣服,像發光的螞蟻般穿行其間。這種把現代的喧囂和擁擠懸在高空,讓地面回歸自然的城市設計,讓羅輯讚歎不已。這裡絲毫看不到戰爭的陰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適和愜意。走了不遠,羅輯突然聽到一個柔美的女聲:“是羅輯先生嗎?”他四下一看,發現聲音是從路邊草坪上的一個大看板上發出的,看板上的大幅動態圖像中,一個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在看著他。

  “我是。”羅輯點點頭說。

  “您好,我是總體銀行系統8065 號金融諮詢員,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現在向您通報你目前的財政狀況。”諮詢員說著,她的旁邊映出了一個資料表格,“這是您在危機第九年的財政資料,其中包括當時在中國工商銀行和中國建設銀行的存款情況,還有當時的有價證券投資情況,後面一項的資訊在大低谷時代可能部分丟失。”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羅輯低聲問。

  史強說:“你的左手臂裡植入了一塊什麼晶片,不要緊張,現在每個人都有,類似於身份證吧,所以看板能認出你來。現在的廣告都是對著個人了,不管走到哪裡,看板上的東西都是為你顯示的。”

  諮詢員顯然聽到了大史的話,她說:“先生,這不是廣告,而是總體銀行系統的金融服務。”

  “我現在在銀行裡有多少存款?”羅輯問。

  一個十分複雜的表格在諮詢員旁邊出現了,“這是從危機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計息情況,比較複雜。以後您可以從自己的資訊區中調閱。”

  另一個比較簡明的表格隨即也跳了出來,“這是您目前在總體銀行系統的各個分系統的財政情況。”

  羅輯對那些數字並沒有概念,他茫然地問:“這... 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錢人了!”史強猛拍了羅輯一下說,“我雖不如你,可也算有錢了,呵呵,兩個世紀的利息,真正的長線投資,窮光蛋也富了,後悔當時沒有多存些。”

  “這...有些不對吧'”羅輯懷疑地問。

  “嗯?”諮詢員漂亮的大眼睛從看板上探詢地看著羅輯。

  “一百八十多年了,這中間沒有通貨膨脹什麼的?金融體系也能一直平穩延續下來?”

  “還是你想得多。”大史搖搖頭說,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來,羅輯現在知道煙這東西也延續下來了,只是大史從盒中抽出一根,不用點就開始吞雲吐霧了。

  諮詢員回答:“大低谷時代發生過多次通貨膨脹,金融和信用體系也曾接近崩潰,但按照現有法律,對冬眠蘇醒者存款的計息有特殊的計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時間段,在存款額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後的金融水準,並從那時開始計息。”

  “竟有...這樣的優惠?”羅輯驚歎道。

  “老弟,這是個好時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煙說,然後舉起仍然帶有火的香煙,“就是煙難抽了。”

  “羅輯先生,這次我們只是認識一下,在您方便的時候,我們再討論您的個人財政安排和投資計畫,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就再見了。”諮詢員微笑著對羅輯揮手告別。

  “有一個問題。”羅輯急忙說。他不知道現在對年輕女性如何稱呼,叫“小姐”有些冒險。在自己那個時代這個稱呼的含義已經變了,現在更不知變成什麼了;叫女士也不太對,這應該是對上年紀女性的稱呼,羅輯只好把稱呼免去了,“我對現實不太瞭解,要是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多多原諒。”

  諮詢員微徽一笑說:“沒有關係,我們的責任就是幫助體們儘快熟悉這個時代。”

  “你是真人還是機器,或者是一個程式?”

  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讓諮詢員吃驚,她回答道:“我當然是真人,電腦怎麼能夠處理這麼複雜的業務,”

  同看板上的美人告別後,羅輯對史強說:“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這是一個發明了永動機並且能夠合成糧食的時代,可是電腦技術好像並沒有進步多少,人工智慧連處理個人金融業務的能力都沒有。”

  “永動機是啥?永遠能動的機器?”大史問。

  “是啊,標誌著無限能源的發現。”

  大史四下看看,“哪裡有這玩意兒?”

  羅輯指著空中的車流說:“看那些飛車,它們耗油或用電池嗎?”

  大史搖搖頭,“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車也不用電池,就那麼著不停地飛,永遠不會沒有電,很帶勁兒的東西,我正打算買一輛。”

  “這就是你對技術奇跡的麻木了,人類有了無限的能源,這簡直是和盤古開天地一樣的大事!到現在你也沒意識到這是個多麼偉大的時代!”

  大史把煙蒂扔掉,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煙蒂拾起來,扔到不遠處的垃圾箱裡。“我麻木?是你這知識份子想像得太遠了,這技術,其實我們那時就已經有了。”

  “你開玩笑吧?”

  “要說技術我是不懂,但具體對這事兒多少還是明白一些,因為碰巧我曾使過一種警用竊聽器,它不用電池,而且電也像這樣用不完,知道是怎麼整的嗎?

  從遠處發射微波給它供電。現在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供電方式與我們那時不同而已。”

  羅輯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頭看看空中的飛車,再想想那個電熱杯,終於明白了:不過是無線供電而已,電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電磁振盪束髮射電能,在一定的空間範圍形成供電場,這個範圍內的任何用電設備都可以用天線或電磁共振線圈來接收電能。正如大史所說,即使在兩個世紀前,這也是一項很普通的技術,之所以在當時沒有普遍使用,是因為這種供電方式損耗太大,發射到空間中去的電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這個時代,由於可控核聚變技術的成熟,能源已經極大地豐富了,無線供電所產生的損耗變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糧食呢,他們不是可以合成糧食嗎?”羅輯又問。

  “這我不是太清楚,但現在的糧食也是種子長出來的,只不過是在工廠的什麼培養槽裡生長的。莊稼都基因改造過,據說那麥子只長穗沒有秸稈,而且長得賊快,因為那裡面有很強的人造陽光,還有催長的強輻射什麼的,麥子稻穀一星期就能收一季,從外面看就像生產線上產出來的一樣。”

  “哦——”羅輯長長地沉吟一聲,他眼前許多絢爛的肥皂泡破裂了,現實露出了真面目。他現在知道,就在這個偉大的新時代,智子仍然無處不在地飄蕩著,人類的科學仍被鎖死著,現有的技術,都不可能越過智子劃定的那條線。

  “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這個...”

  “這倒是真的,那些戰艦發動起來像天上的小太陽。還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電視上看到亞洲艦隊演習的新聞,那個鐳射炮,對著像航母那麼大的靶船掃了一下,那個大鐵傢伙就像冰塊兒似的給蒸發了一半,另一半變成亮晶晶的鋼水兒炸開了,像焰火似的。還有電磁炮,每秒鐘能發射上百個鋼球,每個有足球那麼大,出膛速度每秒幾十公里,無堅不摧,幾分鐘就掃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

  現在,你說的永動機什麼的是沒有,但就憑這些技術,人類收拾三陣艦隊已經綽綽有餘了。”

  大史遞給羅輯一支煙,教他擰了一下過濾嘴部分把煙點著,他們各抽一口,看著雪白的煙霧嫋嫋上升。

  “不管怎麼說,老弟,這是個好時候。”

  “是啊,是個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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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3 am

羅輯話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撲過來,兩人一起滾倒在幾米遠處的草坪上。

  緊接著一聲巨響,一輛飛車正撞在他們兩人剛才站的位置上!羅輯感到了氣浪的衝擊,金屬碎片從他們上方嗖嗖飛過,那個看板被飛起的碎片擊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顯示材料嘩嘩落了一地。被摔得頭暈目眩眼睛發黑的羅輯還沒恢復過來,大史就一躍而起,向墜地的飛車跑去。他看到圓盤狀的車體已經完全破碎變形,但由於車內沒有燃油,所以沒起火,只有劈啪作響的電火花在那團絞扭的金屬中竄動。

  “車裡沒有人。”大史對一瘸一拐走過來的羅輯說。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羅輯扶著史強的肩膀,揉著摔痛的腿說。

  “我以後還不知道要救你幾命呢,可你自個兒也得多長個心眼多長只眼睛。”

  他指指撞毀的飛車,“這個,沒讓你想起什麼?”

  羅輯想起了兩個世紀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有許多行人圍攏過來,他們的服裝都映出表現驚恐的圖像,閃成一片。有兩輛警車嗚著警笛自天而降,幾名員警走下車,在殘車周圍拉上隔離線,他們的警服像警燈那樣狂閃著,亮度蓋過了周圍市民的服裝。一名員警向大史和羅輯走來,他的警服炫得兩人睜不開眼。

  “墜車的時候你們就在旁邊,沒受傷吧?”員警關切地問,他顯然看出了兩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說著“古漢語”。

  不等羅輯回答,大史就拉著問話的員警走出隔離繩和人圈,一來到外面,員警的服裝就停止了閃耀。

  “你們好好調查一下,這可能是一起謀殺。”大史說。

  員警笑笑說:“怎麼會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們要報案。”

  “確定嗎?”

  “當然。我們報案。”

  “這是小題大做,您可能是受驚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過按照法律,如果你堅持要報案的話...”

  “我們堅持。”

  員警在衣袖上的一塊顯示區按了一下,那裡彈出了一個資訊視窗,員警看了看視窗說:“已經立案。以後四十八小時要對你們進行警務跟蹤,但這需要得到你們的同意。”

  “我們同意,我們可能還會有危險。”

  員警又笑笑:“其實這是很常見的事。”

  “常見的事?那我問你,這座城市裡平均每月發生多少起這樣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訴你,警官,在我們那時,這座城市每天發生的車禍都要比這多。”

  “你們那時的車部在地上走,還那麼危險,真難想像。好了,你們已在警務系統的監控之中,案件的進展會通知你們的,不過請相信我,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報案,你們都會得到賠償的。”

  離開了員警和事發現場後,大史對羅輯說:“咱們最好趕快回我的住處去,在外面我總是覺得不放心。住處並不遠,我們還是走著回去吧,計程車都是無人的,也不保險。”

  “可是,地球三體組織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羅輯四下看看說。遠處,那輛墜車已經被一輛大型飛車吊走,圍觀者散去,警車也離開了,一輛市政工程車降落下來,有幾名工人下車收拾散落的碎片,並開始修理被撞壞的地面。小小的騷動後,城市又恢復了怡人的平靜。

  “也許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覺。”

  “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

  “那輛車好像不那麼想...走路的時候注意著點天上的車。”

  他們儘量在樹形建築的“樹蔭”下行走,遇到開闊地就快跑過去。很快,他們來到一個寬闊的廣場邊,大史說:“就在對面,繞過去太遠了,咱們快點兒跑過去。”

  “這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也許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還是‘也許’嗎?小心點兒總沒壞處...看到廣場中心那堆雕塑了嗎?有事兒的話那裡可以躲。”

  羅輯看到廣場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縮景觀,大史說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狀物,每根兩三米高,從遠處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樹林。

  羅輯跟著大史跑過廣場,在接近沙地時,他聽到大史喊:“快,鑽進去!”他被大史拉著腳下打滑地跑過沙地,一頭鑽進了“枯樹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溫暖的沙地上,看著周圍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這時,羅輯看到了一輛俯衝的飛車低低地掠過“枯樹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飛走了,它帶起的一陣疾風把林間的沙子吹起來,打在柱子上嘩嘩作響“也許它不是沖著我們來的。”

  “哼,也許吧。”大史坐在那兒倒著鞋裡的沙子說。

  “咱們這樣會不會讓人笑話?”

  “怕個鬼啊,誰認識你?再說了,咱們是二百年前來的,就是一本正經地行事,人家看著也照樣兒可笑。老弟,小心不吃虧,那玩意兒要是真沖你來的呢?”

  這時,羅輯才真正注意到他們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發現那些柱狀物並不是什麼枯樹,而是一隻只從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頭,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樹幹,頂上的那些手都對著天空做出各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像是表達著某種無盡的痛苦。

  “這是什麼雕塑?”羅輯置身於這群對天掙扎的手臂中,雖然出了一身汗,還是感到陣陣寒意。在雕塑群的邊緣,羅輯看到了一塊肅穆的方碑,上面刻著一行金色的大字: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大低谷紀念碑。”史強說,他顯然沒有興趣進一步解釋,拉起羅輯向外走去,快步穿過了另一半廣場。

  “好了,老弟,我就在這棵樹上住。”史強指著前方的一探巨樹建築說。

  羅輯邊走邊抬頭看,突然聽到地上嘩地響了一聲,接著腳下一空身體向下墜去。旁邊的史強一把抓住了他,這時他的胸部以下已經在地下了,大史使勁把他拖了出來,兩人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那個洞,這是一個下水道口之類的洞口,就在羅輯踏上去之前,蓋板滑開了。

  “哦,天啊!先生您沒事吧?!真是危險!”這聲音是從旁邊的一塊小看板上發出的,這個看板貼在一個飲料售貨機之類的小亭子上,說話的人是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小夥子,他的臉色發向,好像比羅輯還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處的,那塊蓋板自動打開,可能是軟體系統故障”

  “常出這事兒?”大史問。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從路旁的草坪中找來一小塊卵石,從洞口扔下去,好一會兒才聽到響聲,“這他媽的有多深?!”他問看板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說真危險!我考察過地面的排水系統,你們那時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淺。事故已經記錄,您...”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羅先生,您會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賠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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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終於走進了史強居住的l863 號樹的樹幹大廳,史強說他住在接近樹頂的106 枝,他建議先在下面吃了飯再上去。他們走進了大廳一側的餐廳,除了三維動畫般的潔淨外,這個時代的另一個特色在這裡表現得比羅輯在蘇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顯:到處都是動態的資訊視窗,牆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紙盒上,都有操作介面、滾動文字或動態圖像顯幣,仿佛整個餐廳就是一個大的電腦顯示幕,顯現出一種紛繁閃耀的華麗。

  就餐的人不多,他們選擇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強在桌面上點了一下,激括了一個操作介面,在上麵點起菜來:“洋文不認識,我就只點漢字的了啊。”

  “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用顯示幕當磚頭建起來的。”羅輯感慨地說。

  “是啊,只要光滑點的地方就能點亮。”大史說著掏出那盒煙遞給羅輯,“看這個,就一盒很便宜的煙。”羅輯剛把煙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開始顯示動態圖像,是幾幅縮略圖,好像是一個選擇介面。

  “這...也就是一種能顯示圖像的貼膜吧。”羅輯看著煙盒說。

  “什麼貼膜,用這玩意兒就可以上網!”大史說著,伸手在煙盒上隨便點了一下,一塊縮略圖像按鈕一樣下陷了,接著被選擇的廣告畫面占滿了整個煙盒。

  羅輯看到了一個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的畫面,這圖像顯然來自過去,一個尖細的聲音從煙盒上響起:

  “羅輯先生,這就是你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我們知道,在那時,擁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個人最華麗的夢想,現在,綠葉集團能夠幫助您實現它。您看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房子已經變成樹上的葉子,綠葉集團為你提供各種葉子。

  (圖像上出現了向巨樹的樹枝上掛裝葉子的畫面,接著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懸掛型成品房間,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裡面的傢俱好像是懸在空中。)當然,我們也可以為您在地面上建造傳統住房,讓您回到黃金時代的溫馨之中,為您建造一個溫暖的,家...”(畫面上出現了草坪和別墅,可能也是過去的圖像,廣告播音員說著流利的“古漢語”,但在說“家”這個詞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這畢竟是一個他們已經沒有、只屬於過去的東西。)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煙盒,取出了裡面的最後兩支煙,遞給羅輯一支,然後把空煙盒團成一團扔到桌子上,在那皺紙團中,圖像仍在閃亮著映出,但聲音消失了。“每到一個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圍的這些玩意兒都關上。看著麻煩,”大史說著,手腳並用,把桌上和腳下地板上的顯示視窗依次關閉,“但他們離不開這個。”他指指周圍,“這時候已經沒有電腦這東西了,誰想上網什麼的,找個平點兒的地方直接點就行了,還有衣服、鞋子,都能當電腦用。不管你信不信,我還見過能上網的手紙。”

  羅輯把餐巾紙抽出一張,倒是不能上網的普通紙,但放紙巾的盒子被啟動了,一位漂亮女孩兒在上面向羅輯推銷創可貼,她顯然通過他今天的經歷,推測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傷。

  “天啊。”羅輯感歎道,把紙塞回盒子裡。

  “這他媽才叫資訊時代,咱那會兒,有點兒原始了。”大史笑著說。

  在等待上菜的時間,羅輯問起大史現在的生活,這時才問起這個,他有種愧疚感,但回想這一天,他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直被推著走,這才有了一點閒置時間。

  “他們讓我退休,待遇也不錯。”史強簡單地說。

  “是公安局,還是你後來的那個單位,它們都還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還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務局,但在冬眠前已經和我沒關係了。我後來的單位現在屬於亞洲艦隊,你知道,艦隊本身就是一個大國,那我現在是外國人了。”大史說著,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兩眼盯著上升的煙霧,像是在努力解開一個謎團。

  “國家已經不是以前的意義了...這世界變化得,真是讓人困惑。不過大史,好在你我都屬於那類沒心沒肺的人,怎麼著都能過下去而且過得好。”

  “羅老弟,說句實話,有些事情我還真沒你豁達,沒你看得開,我要是像你這麼歷練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羅輯拿起桌上那個揉成團的煙盒,展開來,發現上面的圖像還能顯示,只是有些變色,正在重播綠葉集團的廣告。羅輯說:“不管是當救世主還是成了難民,我總能利用現有的資源儘量過得快活,你可以認為我自私,但說實話,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點。大史,我可要說你一句:你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裡還是個重責任的人,現在把責任徹底扔了吧,看看這個時代,誰還用得著我們?

  及時行樂就是我們最神聖的責任。”

  “要那樣,你現在可是吃什麼都不香了。”大史把煙蒂扔進桌子上的煙缸,啟動了煙缸的香煙廣告,羅輯自覺失言:“哦,大史,你對我的責任當然是要盡的,我離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經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兩次半!”

  “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我就這個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為然地說,同時眼睛四下瞄著,可能是想找個賣煙的地方,然後他把目光收回來,探頭低聲對羅輯說:“不過老弟,你當救世主,還真有一陣兒當真了呢。”

  “誰在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復正常了。”

  “你怎麼會想到對星星發咒語呢?”

  “我那時已經是一個嚴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蘇醒前他們不但治好了我的病,還在睡眠狀態下對我進行過精神治療。真的,現在的我與那時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我怎麼會傻到有那種想法,那種妄想?”

  “什麼妄想?說說看。”

  “一兩句說不清,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過妄想症患者,比如總覺得有人要殺他,聽這種人的話,有意思嗎?”羅輯說著,把手中的煙盒慢慢撕碎,這次顯示被破壞了,但碎紙片仍在閃爍,成了光怪陸離的一堆。

  “好吧,說件喜事兒:我兒子還活著。”

  “什麼,”羅輯吃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還沒見他的面兒,只通了電話。”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監獄裡待了多長時間,後來也冬眠了,說是要到未來來看我,誰知道這小子哪兒來那麼多錢。他現在在地面上,說好明天過來。”

  羅輯興奮得站了起來,把閃光的紙片扔了一地:“啊,大史,這簡直是...我們得好好喝兩瓶。”

  “喝吧,這時候的酒太難喝,但勁兒可沒減小。”

  這時,菜上來了,羅輯一樣都沒認出是什麼,大史說:“好吃不了,倒是有供應傳統農產品的飯店,但那都是很高檔的地方。等曉明來了我們就去那裡吃。”

  但羅輯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服務員身上,這個女孩兒,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實,羅輯還發現,餐廳中在席間嫋嫋穿行的其他服務員也都是這種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別盯著它傻看,假的。”大史頭也不抬地說。

  “機器人?”羅輯問,這個未來總算有了一樣他兒時在科幻小說中看到的東西。

  “算是吧。”

  “怎麼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機器服務員說:“傻妞一個,就會上菜,它們走的路線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麼程度?我見過一次飯桌臨時挪了地方,它們照樣往原地兒放盤子,結果劈裡啪啦都摔了。”

  機器人服務員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說:“請二位慢用。”它的聲音不是機器腔,十分柔美。接著,它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拿起了史強前面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服睛閃電般地從服務員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對面的羅輯身上,他敏捷地跳起來,探身越過桌面,把羅輯從椅子上猛地拉下來。幾乎與此同時,美女機器人揮刀刺去,餐刀剌在原來是羅輯心臟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啟動的資訊介面閃亮起來。機器人抽回刀,另一隻手仍拿著託盤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還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實的臉蛋兒上。驚慌失措的羅輯掙扎著站起來,朝大史身後躲,史強擺擺手說:“別怕,它沒那麼靈活。”

  果然,機器美女站著沒動,繼續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聲音說:“請二位先生慢用。”

  周圍被驚動的食客們紛紛圍攏過來,吃驚地看著這怪異的場面,然後值班經理很快趕來了,在聽到大史控告餐廳的機器人殺人時,她連連搖頭:“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視覺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感測器!”

  “我證明,它是拿餐刀刺殺這位先生的,我們都親眼看見了!”一個人大聲說,圍觀的人們也紛紛做出證明。

  就在值班經理仍想否認時,機器人美女再次揮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確地穿進上次刺出的洞,引來一片驚呼聲。

  “二位先生請慢用。”機器美女微笑著說。

  餐廳裡又有幾個人過來了,其中有他們的工程師,他在美女的後腦部接了一下,美女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說:“強制關機,中斷點資料已備份。”然後就僵站在那裡不動了。

  “可能是軟體故障。”工程師擦著冷汗說。

  “常見的事嗎?”大史譏笑著問。

  “不不,我發誓,這事兒我聽都沒聽說過。”工程師說著,指揮兩名侍者把機器人搬走。

  值班經理則極力對食客們解釋,說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將用真人來服務,但餐廳裡的人還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們的反應真快。”一個旁觀者敬佩地說。

  “冬眠者,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對這類突發事件都有足夠的應對能力。”另一個人說,他的衣服上映出一個武俠劍客。

  值班經理對羅輯和史強說:“二位先生,這真的是...不過我保證,你們會得到賠償的。”

  “那好,我們接著吃吧。”大史招呼羅輯又在飯桌旁坐下來,真人服務員把剛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來一份。

  羅輯坐在那裡,驚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讓他後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這整個世界都在和我過不去...本來,我對這個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著菜盤沉思著說:“關於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頭給羅輯倒酒,“先別管它,同去再和你細說吧。”

  “來,及時行樂,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時算一小時。”羅輯舉起酒杯,“祝賀你還有兒子!”

  “你真的沒事兒?”大史笑望著羅輯說。

  “我救世主都當過了,還怕什麼。”羅輯聳聳肩說,然後喝幹了一杯,酒的味道讓他咧嘴皺眉,“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這一點,老弟,我一直就服你這一點。”大史豎起拇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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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 頁 6 Empty 回復: 劉慈欣 三體

發表 由 lung 周一 五月 01, 2017 7:14 am

史強住的葉子位於這棵樹的頂部,是一套很寬敞的房間,生活設施齊全舒適,有健身房,甚至還有一個帶噴泉的室內花園。

  史強說:“這是艦隊給我的臨時住所,他們說我可以用退休金買一片更好的葉子。”

  “現在人們都住得這樣寬敞嗎,”

  “應該是吧,這種建築能最好地利用空間,一片大葉子就頂我們那時的一幢樓呢,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人少了,大低谷以後,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國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會去那兒,我不是已經退休了嘛。”

  羅輯在這裡感到眼睛舒服了許多,主要是因為史強把房間裡的大部分資訊視窗都關上了,但還是有零星的幾個在牆面和地板上閃動著。史強用腳點著地扳上的一個操作介面,把一堵牆全部調成透明的了,夜色中的城市在他們面前展開,是一片璀璨的巨型聖誕樹的森林,飛車流的光鏈穿行其間。

  羅輯走到沙發前,它摸著像大理石般堅硬。“這是坐的嗎?”他問,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後,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覺卻像陷到一塊軟泥裡,原來沙發的座墊和靠背能夠自動適應人體的形狀,給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個與其身體表面完全貼合的模子,使壓強最小。

  兩個世紀前他在聯合國大廈靜思室中那塊鐵礦石上的幻覺變成了現實。

  “有安眠藥嗎?”羅輯問,來到這個他認為安全的空間裡,疲憊才向他襲來。

  “沒有,在這兒就可以買。”大史說著,又在牆上操作起來,“這裡,非處方安眠藥,這個,夢河。”

  羅輯以為他又要看到什麼網路傳輸硬體之類的高技術,但事情比他想的簡單,幾分鐘後,一輛小型送貨飛車懸停在透明的牆壁外,用一支細長的機械手把藥從透明牆上剛出現的圓洞中遞進來。羅輯接過大史遞來的藥。這倒是一個傳統的包裝盒,沒有什麼顯示被啟動,他看到說明是每次一粒,就拆開包裝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藥盒,細細看了看,又遞給羅輯,“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要的藥名叫夢河。”

  羅輯看到那是一長串很複雜的英文藥名,“我也不認識,不過肯定不是什麼夢河。”

  史強在茶几上啟動了一個視窗,開始在上面尋找醫療諮詢。在羅輯的協助下他終於找到了一家,那名穿白衣的諮詢醫生看了看藥盒,把眼睛轉向拿藥盒的大史,目光有些異樣。

  “這是哪兒來的?”醫生警覺地問。

  “買的,就在這裡買的。”

  “不可能,這是一類處方藥,只能在冬眠中心內部使用。”

  “這...“和冬眠有什麼關係?”

  “這是短期冬眠藥物,可以使人進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嗎?”

  “不,在服藥後要有一整套系統在體外維持人體的內迴圈功能,才能實現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藥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這東西常被用來自殺。”

  史強關閉了窗口,把藥盒扔到茶几上,與羅輯對視良久後說:“媽的。”

  “媽的。”羅輯說,猛地躺回沙發上,就在這時,他遭遇了今天的最後一次未遂謀殺。

  當羅輯的頭靠到沙發靠背上時,堅硬的靠背迅速適應他的後腦勺的形狀,開始為他的那個部位形成印模,但這個過程沒有停止,羅輯的頭和頸部一直陷下去,然後,靠背在頸部兩側的部分形成了一雙觸手,死死地卡住了羅輯的脖子,他甚至沒來得廈叫出聲來,只能張大嘴,眼睛凸出,兩手亂抓。

  大史跳起來沖進廚房,拿來一把刀,向那雙觸手兩邊猛捅了幾下,然後用手把它們從羅輯的脖子上用力分開。羅輯離開沙發,向前僕倒在地板上,沙發表面則閃亮起來,顯示出一大片錯誤資訊。

  “老弟,今天這是我第幾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著手問。

  “好像...第六次。”羅輯喘息著說完,就在地板上嘔吐起來,吐完後他無力地靠到沙發上,隨後又立刻觸電似的離開,他的兩隻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學成你那麼機靈,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遠不行。”大史說,有一台類似於吸塵器的機器滑過來清理地板上的嘔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這個變態的世界。”

  “沒那麼糟,我對這整件事總算有個概念了。第一次謀殺不成功,又接連幹了五次,這不是專業行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們得馬上聯繫警方,等著他們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麼地方,誰弄錯了?大史,已經過了兩個世紀,別拿你那時的思維來套。”

  “一樣,老弟,這種事情,在什麼時代都有一樣的地方。至於說誰弄錯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懷疑這個‘誰’是不是真的存在...”

  這時門鈴響了,史強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幾個人,他們都穿著便裝,但沒等為首的亮出證件,他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身份。

  “哇,原來這個社會還有活著的捕快 警官們請進。”

  有三個人進了屋,另外兩人警惕地守在門外。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他打量著房間,同大史和羅輯一樣,他衣服上的顯示全部關閉,還有讓兩人感到舒服的一點是,他說話不帶英文詞,講一口流利純正的“古漢語”

  “我是市公安局數字現實處的郭正明,我們來晚了,真是對不起,這確實是工作上的疏忽。這類案件最近一次發生也是半個世紀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輩表示敬意,您的這種素質,在現在的警務人員中已經很難看到了。”

  在郭警官說話時,羅輯和大史都注意到房間裡的所有資訊視窗都熄滅了,顯然,這片葉子已與外部的超級資訊世界斷開了。另外兩名員警在忙活著,羅輯從他們手中看到了一件久違的東西:筆記型電腦,只是那台電腦薄得像一張紙。

  “他們在為這片葉子安裝防火牆。”郭警官解釋說,“請放心,你們現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證,你們會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統的賠償。”

  “我們今天,”大史扳著指頭數了數,“已經獲得四次賠償了。”

  “我知道,而且還有許多部門的許多人要為你們這事兒丟掉職位,所以懇請二位協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內。先謝謝了。”郭說著,向羅輯和大史鞠躬。

  大史說:“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這種時候,需要我們介紹情況嗎?”

  “不用,其實對你們的跟蹤一直在進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KILLER 第5.2 版。”

  “什麼?”

  “一種電腦網路病毒,地球三體組織在危機一個世紀左右首次傳播的,以後又有多次變種和升級。這是一種謀殺病毒,它首先識別目標的身份,有多種方式,包括通過每人體內的身份晶片。一旦發現和定位了目標,KILLER 病毒就操縱一切可能的外部硬體進行謀殺,具體表現就是你們今天經歷的,好像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想殺你,所以當時有人把這東西叫現代魔咒。有一段時間KILLER軟體甚至商業化了,從網路黑市買來後,只要輸人目標的身份特徵,把病毒放到網上,那這人就是逃脫一死,在社會上也很難生活下去。”

  “這個行當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了,高!”大史感歎道。

  “一個世紀前的軟體現在還能運行?”羅輯感到很不可思議。

  “可以的,電腦技術早就停止進步了,一個世紀前的軟體現在的系統都能相容。KILLER 病毒在剛出現時殺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國家元首,但後來被殺毒軟體和防火牆抑制住了,漸漸消失。可這一版KILLER 是專為攻擊羅輯博士編制的,由於目標一直處於冬眠狀態,所以它從來沒有機會進行顯性的動作和表現,一直處於潛伏狀態,沒有被資訊安全系統發現和記錄。直到羅輯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現,KILLER5.2 才啟動了自己並完成使命,只是,現在它的創造者已經滅亡了一個世紀。”

  “直到一個世紀前,他們還在追殺我?”羅輯說,已經消失的某種思緒又回來了,他極力擺脫了它。

  “是的,關鍵是這個版本的KILLER 病毒是為您專門編制的,從未被啟動過,所以才能潛伏到今天。”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大史問。

  “正在全系統清理KILLER5.2,但這需要時間,完成之前有兩個選擇:一是暫時給羅輯博士一個虛假的身份,但這並不能絕對保證安全,還可能造成其他更嚴重的後果。因為ETO 的軟體技術十分高明,KILLER5.2 有可能已經記錄了目標更多的特徵。一個世紀前曾經有過一個轟動一時的案例:在被保護人使用假身份後,KILLER 進行模糊識別,同時殺死了包括目標在內的上百人;另一個選擇是我建議的:你們到地面上去生話一段,在那裡,KILLER5.2 沒有硬體可以操縱。”

  大史說:“同意,即使沒有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麼?”羅輯間。

  大史解釋說:“冬眠蘇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這裡很難適應的。”

  “是這樣,至少應該去過菠一段時間。”郭警官說,“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習慣和兩性關係等等,與兩個世紀前相比已經變化很大,我們很難一下子適應的。”

  “可你適應得很好。”大史打量著郭警官說,他和羅輯都注意到了他說“我們”。

  “我是因自血病冬眠的,蘇醒的時候年齡小,才十三歲。”郭正明笑笑說,“不過後來的難處別人也很難體會,僅僅精神治療我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這樣真正適應現代生話的人多嗎?”羅輯問。

  “多,不過地面上也可以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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