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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擊碎星辰的人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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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19 pm

第一章 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



艦隊正化成白銀的箭群,在黑暗的虛空中進行慣性飛行。在到達提亞馬特星系外緣的宙點後,停止了前進,面對在前方展開的敵軍布陣。此處距離伊謝爾倫要塞有6.2光年。

帝國曆四八六年,宇宙曆七九五年的二月。高登巴姆王朝銀河帝國,爲了對去年年末自由行星同盟軍的大規模攻勢採取報復,以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古雷高爾·馮·光克貝爾加元帥爲總司令官,由大小三萬五四00艘艦艇組成的討伐軍,從帝都奧丁出度了。其中一個原因策,當時正值皇帝佛瑞德裏希四世加冕三0周年,有必要以對外軍事行動之成功來襯托此一典禮。雖然其在位時間已是近幾代以來所少有的漫長,但這位皇帝在內政方面並沒有樹立任何成績。

銀河帝國軍中將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心煩地撥動著他那波浪般仿如獅鬃的黃金色頭髮,冰藍色的眼眸,透過司令室的眺望窗,注視著經過偏光修正的繁星之海。

開基先祖魯道夫大帝即位後四八六年的今年,萊因哈特十九歲。未滿二十歲就有著中將階級的人,過去只有高登巴姆皇家的男子才有前例。有許多入因此爲之皺眉,“臣下逾越己份,是亂國的前兆。”而這些人也並沒有在皇帝的權威之前完全沈默,把嫉妒和憎恨穿上秩序論的甲胄,而高喊這人事特例之不是的人不勝枚舉。

從十五歲首次出征以來,萊因哈特就屢次處身戰場,立下許多功勳,在此其間,也曾到憲兵本部舉發軍部內的犯罪事件,成功地破獲了在幼年學校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雖有如此多樣性的才華,但大多數人仍免不了對他有偏見。

萊因哈特把他清秀的額頭和黃金的劉海靠緊著硬玻璃,想實際地感受一下廣大夜堂的深峻。在其中,自然和人工的光點混合在一起,構成著擴展到人類所知極限的無聲之和諧曲調。

這年輕人把潔白的右手手掌像小孩一樣掌心朝上地推起。低放下來之後,又再向上推起。他在試著“把宇宙放在手上。”銀河系不過是爲數超過一千億的島宇宙中的一個,而人類足迹所及之處,則又只有它的幾分之一。至於萊因哈特所支配的,則只有不到八千艘的一群小人造物體了。

“如果我握有全艦隊的指揮權就好了!如此的話,即使是如此無益的作戰,我也一定會取得完全的勝利的……”平滑的臉頰上感覺到有人的氣息,萊因哈特轉過頭看去,又立即緩和了那銳利的視線。副官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少校立在他身後。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少校只比萊因哈特早出生了兩個月,同樣也是十九歲。近乎一九0公分的均整修長身材,有著如刀匠所打造的軍刀般的強韌,自然卷的頭髮,紅得有如以紅寶石溶成的水所染一般。

“打擾您了,萊因哈特大人。”這個稱呼,是自從少年時期以來,只許吉爾菲艾斯一個人使用的。由此也可知道這個稱呼超越時間地連結著他們兩人。

“在米克貝爾加元帥的旗艦上舉行的會議也快開始了,請您準備。”

“哦,是該去了。”他並不是真的忘記了,只是想要去忘記而已。萊因哈特目前仍是必須聽從他人召喚的立場。那野心的階梯還延向更高的上方,目前必須不斷地往上爬。

萊因哈特的野心,是和其黃金的頭髮相同、或更有甚之的豪奢之物。知道這位無可類比的美貌年輕人將會成爲高登巴姆王朝銀河帝國最大叛徒的人,如今就只有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而且他還是萊因哈特的盟友。

打倒高基巴姆王朝,而萊因哈特則起而代之,成爲全宇宙的霸主。肅正五世紀以來因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支配所累積的社會不公現象,特別是要一掃腐敗之極的貴族制度。對於萊因哈特的志向,吉爾菲艾斯都知道、理解,如今並協助他以期成功。自從萊因哈特的姐姐——美麗溫柔的安妮羅傑被皇帝佛瑞德裏希從他們手中搶走,帶進後宮以來,那就成了他二人神聖的誓約。在現在的王朝,如今的社會中,既然沒有抑制最高權力者其欲望和固執的手段存在,萊因哈特的選擇就只有打倒王朝了。要讓皇帝自覺到罪大惡極,沒有比把他趕下皇帝之座更有效的了。到那時候,皇帝才會知道被人奪去貴重之物的痛苦吧。

不過,路程很長,在途中必須甘心忍受種種不合己意之事。例如像這一次,賭注生死在這沒有意義的戰鬥上,也是其中一例。

“你想,自從在達貢星域中,無能的赫爾貝爾特大公慘敗以來,有過幾次戰鬥了?”年輕人的聲音非常不愉快。

“加上小衝突在內已經是第三二九次了。一五0年間有三二九次。真虧他們還能不厭其煩地繼續打下去。”

“因爲打不出一個了斷啊。”微笑地說出理所當然的事情,是吉爾菲艾斯承受萊因哈特的負面情感的做法。

“同盟軍、不,叛亂軍的那些傢夥不懂戰略,不知道有不流血就能使伊謝爾倫要塞無力化的方法。”萊因哈特心裏想:我幾乎都想要教教他們了。真的有心要“打倒專制王朝”的話,可用的手段有好幾個呢。如果只期望自己的和平和安全的話,那麽反過來也有二種以上的選擇。然而同盟卻把這當成是唯一的道路,而重復著攻進伊謝爾論回廊,而又敗退的譜況。萊因哈特不得不感到默然。

“爲何要愚劣地拘泥于伊謝爾論要塞。老是深信著有要塞就必須正面交戰將其攻陷,實在是頑固之極。”

“所以對帝國而言才有建設要塞的意義啊!”

“說得倒沒錯。”萊因哈特苦笑地接受了紅髮好友的見解。

“不過時間也要到了,太空梭都已經準備好了。”吉爾菲艾斯又再次催促金髮友人得離開乘艦了。

“我不想去。”萊因哈特不高興地說著,這是明知不可能的任性。

即使出席了,也很少被允許發言,而發言被採用的情況更是完全沒有。幾次以來的經驗如此地告沂他。萊因哈特並未軟弱到會被忽視或惡意一一中傷,但必須在孤獨之中渡過荒蕪的時間,實在很難說是一種舒適的環境。不過,萊因哈特還不是霸者,他仍是得屈膝於許多人之前。

“如果我出席了,與會者的平均年齡就會下降。這一點倒還算是個優點吧……”

※       ※       ※

帝國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古雷高爾·馮·米克貝爾加元帥,是個有著半白眉毛和半白鬢髮特徵的五十過半的男子,身軀堂堂,端正而令人無由批評其非。隨著皇帝佛瑞德裏希四世參加閱兵典禮時,甚至令人覺得威風並非發自皇帝而是來自這位臣下。

“你看米克貝爾加,實在是威風堂堂。”有時萊因哈特舍如此對吉爾菲艾斯說。不過,語意並不僅止於讚賞而已。

“……但是,也只是威風堂堂而已。”面對著搭乘太空梭來到旗艦集合的提督們,米克貝爾加先向皇帝的肖像畫敬禮,安排好各艦隊的配置之後。

“不允許敵方投降,要完全地殲滅,借此宣揚皇帝陛下的榮威。”加上了這句話,做爲作戰會議的開端。萊因哈特內心想要詢問,這次會戰的目的是什麽?到底是爲了滿足戰略上什麽樣的課題而動員數萬艘的艦隊,置數百萬的兵士于險地、消耗龐大的物質和能源的理由爲何?不著眼于這根本問題,而把課題僅限定在戰術階段,一副若有其事地討論著,到底有何益處?他們所做的交談,沒有任何一句可以引起他的感動。

萊因哈特不由得不這樣想著:這些傢夥只是在玩戰爭遊戲而已,和自稱“自由行星同盟”的叛亂軍之徒,正可說是合適的好對手。想到在帝國內因抗爭失敗而逃到同盟的人數,甚至令人覺得同席的提督們該不會是刻意不讓將來的流亡地失去的吧?不,這算太看得起他們了。事實上是他們用上了貧乏能力的一切,也只能有此程度而已……

突然元帥的聲音鄭重地響起。

“繆傑爾中將,卿的見解如何?”數十道視線化成無形的箭,射在年輕人的臉上。除了幾道目光自期爲公正之外,其他幾乎都帶著敵意和嘲笑的精神波。當然,那都化爲一波波不快的潮流,沖入了萊因哈特的神經網,但使人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把突顯的負面感情集中在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即能不覺得自己愚昧的這種自我客觀的低落。

米克貝爾加元帥指名的用意,倒不是很明確。也許只是個形式,也許是想等他說出些奇異的話後再加以嘲弄。唯一確定的是他並未期望有率直的意見。如果他對萊因哈特的才能給與一定的評價的話,就不會認爲他礙眼而叫他坐在最後面了。

雖與他本來的氣質相違,但莢因哈特還是假裝成凡庸之人。

“在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見。元帥閣下的深謀遠見,不是我等小輩所能思及。”萊因哈特以恭敬的態度來掩飾飽的欠缺誠意。他雖然一次也未曾賣弄過其美貌、特別是他的笑容,但禮節方面則是因應必要。那東西因爲值得輕蔑而存在,賣弄一下也不會傷及自尊。

有特權可以看到萊因哈特那如同初夏陽光透過水晶般燦爛笑容的人,除了姐姐安妮羅傑以外,就只有吉爾菲艾斯一人了。

米克貝爾加點了點頭。被這美貌的年輕人追從倒不覺得不快。

“那麽,似乎也沒有其他意見了,舉起香檳來預祝戰爭勝利,和諸卿一起祈望陛下的光榮和帝國的隆盛!”掌聲和歡呼響起,不久,香檳酒杯的光彩高高地舉在衆提督的右手上。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卻確信可以勝利的這種精神構造,實在超乎萊因哈特的理解力。他沒有把心中所想的表現在表情或動作上,但就在視界中的一切都化爲無彩色般的失調感中,他隨著其他的提督們唱和。

“爲了皇帝陛下乾杯……!”



和帝國軍隔著八0光秒的距離,自曲行星同盟軍展開了三萬三九00艘的陣容。其戰力內容是由第五、第九、第十一等三個艦隊構成,但總司令官羅波斯則聲稱爲了縱觀戰場全體大局,而在一五0光秒的後方坐鎮不動。其中一個因素是政府國防委員會答應要再多動員二個艦隊,卻遲遲未見回音,而使全體陣容上並不完備。

自由行星同盟軍第五艦隊司令官亞歷山大·比克古中將有著萊因哈特三倍半的人生經歷及十三倍的戰場經驗。他並非軍官學校的畢業生,而是從一個兵士升到提督,不斷累積功績而升進的沙場老將,甚至有人會半開玩笑地說“老練”這個形容詞,可別用在比克古提督以外的人身上,其用兵手腕之充實可見一斑。而說到在兵士之間的受歡迎程度,則要比那些軍官學校出身的精英份子要高得多了。連統合作戰本部長西德尼·席特列元帥也對這位在他初任軍官時傳授他實戰變化的長者,一直保持著敬意。

既然總司令官羅波斯元帥在後方,那麽在前線上,比克古站在資深者的立場,就得統領指揮權了。第九艦隊司令官伍蘭夫中將很理解這一點,但另外一位——第十一艦隊司令官威列姆·何蘭多中將卻對此不服。

何蘭多三十二歲,因去年年底攻擊伊謝爾倫要塞之際的機敏——戰鬥指揮而升爲中將,剛剛出任艦隊司令官一職不久。以其結果而言,該次攻擊演出了第六次壯大的失敗,以帝國軍的形容方式是“伊謝爾倫回廊是以叛徒們的死屍鋪成的”,但在個別戰鬥中則得到一些勝利,算是挽回了最後一成的自尊心。而其中一例則就是擊破從要塞出擊的敵方艦隊的何蘭多那奔放的用兵。雖然是有實績,但依比克古所見,何蘭多的自信要比實績大上十倍多了。

“請別對我的艦隊的行動加以無用的掣肘。”何蘭多在戰鬥開始之前,對老提督如此倡言。

“勉強要求和其他艦隊聯合行動,只會扼殺我艦隊之長處,而有益於敵軍。這麽一來將會使自己減少戰略上的選擇。”老提督心想,這個人是把戰略和戰術弄混了。

“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在戰略層面上做選擇的餘地。敵方來攻,我方防守。頂多只能像達貢星域會戰一祥,選定有利的決戰場所而已。”

“閣下光是加以防禦就滿足了嗎?”

“你不認爲如此是吧。”

“當然了,再怎麽樣擊退來犯的敵人,只要專制政治之源還在,威脅就會永遠存續。要永久結束戰爭,唯有長驅直入攻進邪惡的大本營——奧丁,滅掉帝國一途。”比克古點著頭。

“可是,我們連攻下伊謝爾倫要塞的力量都沒有不是嗎?更何況要遠征一萬光年,侵攻帝國的中樞部,那終究是做不到的事。”

“到目前爲止是如此。”這個回答,將何蘭多把自己比擬爲帝國本土侵攻軍總司令的想法,以雄辯證明了。

“下官一直尊敬比克古閣下的經驗和實績。過去的經驗和實績啊……”對這帶有嘲弄的口氣發怒的,不是老提督,而是副官法菲爾少校,但他卻不能對中將發怒,只有把背在背後的雙手緊緊握著。

通信影像一消失,法菲爾少校立刻怒吼了起來。

“閣下,我如此說是有所逾越,但何蘭多提督既然對作戰那麽有自信,那麽我艦隊何不乾脆就袖手旁觀呢?”

“所謂作戰這東西,是不會在實行之前失敗的。”老提督一手托著下巴。

“以我過去的經驗來看的話……”

※       ※       ※

同日十六點鍾,兩軍接近到一0.八光秒的距離。在彼此默認之下,到了“戰爭遊戲”開始的距離了。

不知道是哪一方比較快喊出“射擊!”的叫聲。

數千道光束撕裂了宇宙空間。

在往後被稱爲“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的這場戰鬥開始了。

灼熱的色彩旋渦,以黑鉛的圓盤爲背景,湧起而又散去,四散的能量殘渣則都化爲亂流,搖動著艦艇。

修長的身軀,優雅而深沈地坐在戰艦“唐荷伊薩”艦橋的指揮席,萊因哈特的視線投向熒幕,注視著在前方展開的光與熱之亂舞。看得出那毫無獨創性的陣形正不斷地發生毫無獨創性的戰鬥。

視線的角度一轉,碰上了紅髮好友那略帶擔心的視線。

“別在意,吉爾菲艾斯,在背後觀看他人的戰鬥,也是一個樂事啊。”萊因哈特露出笑容。

萊因哈持雖然輕篾這種販賣廉價道德業舌的夢囈,但在這一次,他希望被安排在陳列後背的想法要比被推上最前列來得強。米克貝爾加元帥等人的意圖,不可置疑的是不要讓萊因哈特立下武勳,但反過來說則是在保存戰力。不管元帥的意圖如何,萊因哈特的艦隊成了決戰時方投入之貴重的最終戰力。爲此,同盟軍就必須驍勇善戰到某種程度,好讓帝國軍嘗上苦頭才行。如此一來,儘管這場會戰沒有戰略上的意義,但對萊因哈特而言,則將會成爲一件有政略意義的事了。若能立下顯著的武勳,就可升爲上將,當然,上將要比中將更接近他的目標。

映射在蒼冰色眼眸中進裂的光芒,漸漸地益增熾烈了。

不管是多愚劣,只要一面對到戰鬥,在萊因哈特的體內,血液的溫度就會上升,在白皙的皮膚下,被加熱的細胞就會律動地起舞。構成他靈魂的主要元素之一,是灼熱的戰士之魂,有時會如同湧起的雷雲,掩住那遠大野心的地平線。

明知這和理性互相矛盾,萊因哈特卻希望置身於戰鬥的旋渦中。而同時也感到焦躁。那是對於那些把萊因哈特置於後方,自處於可以獨佔武勳的情況中,卻怎麽也無法完全去活用這些機會的我軍所感受到的焦躁。

同盟軍,正確地說是何蘭多的第十一艦隊,無視于其他友軍而一躍向前,看起來似乎是要大膽地進行直線攻擊。

“把火力集中!”米克貝爾加元帥鄭重地下了命令。

這道命令立即被實行。

集中的光束,沸騰著宇宙的一角。不過,同盟軍的動態,有著超越帝國軍的預測和方向性。帝國軍的炮火穿過低密度的同盟軍艦列,尚未能給予有效的損害就被吸往宇宙的虛空。而同盟軍那看起來幾乎是毫無秩序的炮火,在密集的帝國軍各處逐一挖開一些洞穴。

鑽過了沸騰的能量的砍殺,同盟襲向帝國軍的咽喉,像是要咬破頸動脈似地,施予短距離炮擊系統全部火力。當光之蛇穿入敵艦外壁的瞬間,就再生爲光之龍,向八方伸出龍舌。

帝國軍的通信系統在干擾和混亂之中,呼叫著回避和散開,但那卻再次産生了混亂,只是平白招來狼狽,給人一種被敵軍玩弄於股掌的印象。

萊因哈特以那如同在水晶酒杯中碰撞的冰塊聲響般的笑聲,在空氣中掀起短短的震波。

“雖然不知道敵將是誰,但似乎是個把無視理論當成是奇策的低能者。不過,會被這種人翻弄的傢夥們也是不中用到了極點了……”紅髮的年輕人點了點頭。

“所言甚是,不過,那艦隊連動倒是很巧妙,幾乎算是藝術了。”

“藝術是非生産性的東西。你看看那行動路線毫無秩序,好像是爲了浪費能源而在行動一樣。”雖然是獨創性的,但那和萊因哈特所想要的東西是不同的。他是想要確立新的理論,而並非是想要做一些虛有其表的奇計來欺騙敵方。

“雖是敵軍,但卻真是巧妙的用兵。”第三個聲音下了評論。萊因哈特沒有回頭,他知道聲音發自誰,那被派任給他的參謀長諾登少將。

諾登少將是一個常使萊因哈特再次確認軍隊亦只是肥大的官僚機構一部分之事實的人。他之所以位居萊因哈特的參謀長之職,是經由軍務省人事局的指示,對這過於年輕的美貌上司,他的忠誠心從未飛出義務的範圍之內。他是子爵家長男,當身爲內務次官的父親年齡到了七0歲時,他就繼任爲家長。他本身仍是三十出頭的年齡,年紀輕輕就飛黃騰達,對此便到驕傲。即使如此,他在萊因哈特之前仍要爲之遜色,以他立場自然不會對這過於年輕的上司有好感。在此情況下,軍務省將他配置于萊因哈特麾下,並非是對雙方抱有惡意,只不過是考慮上的不周而已。

無視于萊因哈持那不悅的沈默,諾登仍在搬弄著他的口舌。

“敵將的用兵已超越了既有的戰術理論。不採取一定的戰鬥隊形,而像變形蟲般地向四方自在地活動,出人意表地加以痛擊。不得不說是相當地不凡。”這份見解當然和上司的不同。

“真是人下有人,這些無能的傢夥們……”萊因哈特的舌端,吐出了對敵方的罵聲,蒼冰色的眼眸閃動著怒氣的極光,雖然其中一半是針對參謀長而發,但當事人卻未注意到。

“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痛擊了,又有什麽大礙?又不是中樞部被直接攻擊了。”同盟軍雖然柔軟地運動使帝國軍一直流血,但卻不可能完全殺盡帝國軍。那種戰術只有在敵軍後方有我方的大部隊的情況下,用來誘敵才會有效的。

“雖說是無能,但他們身爲帝國軍人勇敢地奮戰,盡了其本分。反倒是我艦隊,一直旁觀著友軍的苦戰,閣下的見解是?”萊因哈特的眼眸閃過一陣冰藍色的閃光,但壓抑了一瞬的激動心情,他向凡庸的參謀長說明。

“你看敵軍的動態,雖然有優越的速度和躍動性,但欠缺和其他部隊的連系,另外很明顯地是無視于補給線的延長。也就是說,其意圖在於極短期的決戰,運用無視於用兵基礎的運動,使我軍混亂,再乘勢增大我軍的出血。既然如此,我軍要避免無用的交戰,敵軍前進的話,就做等距離的後退,而後在敵方用盡物質、心理兩面的能量時,加以反擊。因此現在沒有應戰的必要。”

“那麽,何時才要應戰呢?”

“當敵方攻勢成爲強弩之末時。”

“噢?那要等到何時。一年後嗎?或是一百年後呢?”萊因哈特若要盛怒也無妨。但他只是上下動了動肩膀,揮了揮手要參謀長退下。

華麗的黃金色頭髮波動,萊因哈特吐了口氣。他把視線投往紅髮的好友,以少年的口氣訴苦。

“吉爾菲艾斯,吉爾菲艾斯,稱讚我吧。真是的,這二個星期來,我可真是忍耐太多了,好像一生的忍耐力都在此要費盡了。”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可以了。”吉爾菲艾斯接受著金髮友人的訴苦。

“若以萊因哈特大人的尊手來扭轉敵我的形勢,則何者才是正確的,再怎麽愚蠢的人也會明白。到時候再請您好好地誇耀勝利。”金髮的年輕人又吐了一口氣,但他那看著吉爾菲艾斯的眼眸已經恢復了明朗。突然他露了個惡意的笑容說著。

“就這麽做。不過,吉爾菲艾斯,等到我在誇耀勝利的時候,你又會說: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而爲之慚愧,所以請原諒他們——是吧?”他伸出了外形極美的白皙手指,捲繞著友人的紅髮。

“你很溫柔,但我要告訴你,你只要對姐姐和我溫柔就行了,對其他的傢夥可沒有採取這種態度的必要。”那眼眸的色彩像是開玩笑,又像是真心話。



“帝國軍的一部分正不戰而退。我軍的勝利就在眼前。”先滿樂觀的這個報告,使老提督皺起了他的白眉。要立即判斷敵入的後退是真實或是圈套是困難的事。一切都在相對性的範疇中。雖然何蘭多做法魯莽,但若敵軍更弱一些,則勝利就會歸於同盟軍。此時另一通通訊信至陷入沈思的老提督。

“比克古提督,我想請你幫忙制止一下何蘭多的亂蹦亂跳。我知道那傢夥無視於舊有戰術,但我可不認爲他是在構築什麽新的戰術。”

“可是,伍蘭夫提督,現在他似乎正順利地占著優勢。也許會提前結束而打贏這場仗呢?”

“現在的狀況如果能一直延續下去那當然好,但眼前就快到達界限了。帝國軍中只要有個略有遠見的指揮官,就應當會從混亂的旋渦中抽身而出,尋找反擊的機會。此刻即使會被憎恨也應該制止他,要他後退,否則也許連我們都會被拖下水的。”伍蘭夫只有名而沒有姓。他是以前曾支配半個人類世界的剽悍的遊牧民族之後裔。身高並不很高——大概勉強可稱得上是高大,不過給人巨人般的印象該是因其寬闊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膛吧。是個有淺黑的臉和銳利明亮的眼眸的四十出頭的人物,素有勇將之盛名。

“何蘭多似乎想讓自己成爲第二個普魯士·亞修比提督。”伍蘭夫提及了他們在半世紀前戰死的先人的名字。比克古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件事。何蘭多是和亞修比一樣地在三十二歲時升任中將,一思及這過去名將的例子,使得何蘭多那野心的光芒也增了色彩。

“如果在三十五歲前當上了元帥,那他就可淩駕阿修比了。”

“不過正如您所說的,帝國似乎是有個有遠見的人在。好像有部分艦隊不戰而退了。”

“不是逃亡也不是敗走,而是後退啊。”

“原來您也注意到了嗎?”

“當然注意到了。沒注意到的,大概只有何蘭多那得蠢過頭的人吧?前進和勝利、後退和敗北,那傢夥連其中的分別似乎都不知。”伍蘭夫高聲咋舌。

“那種非常識的艦隊運動,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只會使到達臨界點的時間提早而已。如果那位帝國軍的指揮宮有允分戰力的話,何蘭多大概會被引入縱深陣列之中,而遭到圍攻吧。那傢夥沒注意到這一點嗎?”比克古撫著下巴,以那深思的表情面對著通信螢幕。

“正在勝利的時候,或是深信自己正在勝利的時候而要他後退,我想大概比遭女人抛棄時叫他抽身更爲難堪吧!伍蘭夫提督。”老提督的比喻使僚將面帶苦笑地認同了。而此時,他們也只有努力讓第一艦隊的敗亡不要牽連到友軍的崩潰,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       ※       ※

“敵軍接近了。”接獲報告的萊因哈特,不由地將視線朝向參謀長的側臉。這傢夥以爲他的長官是盲目的嗎?或者是他只把敵人定義爲後退者呢?

“不做對應嗎?司令官。”這種說法刺激了萊因哈特,但……

“閣下,要不要把艦隊稍稍上前去應戰?”因爲吉爾菲艾斯說了,而使萊因哈特對參謀長的怒氣也流散了。

“……不,還早,要再更後退一些。”爲何吉爾菲艾斯要故意做出違背己意的進言,萊因哈特在一瞬間理解了。紅髮的友人是要他將怒氣宣泄在自己身上。

通常,在諾登面前,吉爾菲艾斯只要沒被萊因哈特指名就不會開口。如果他漏了嘴,大概會被說是“繆傑爾提督太過縱容副官,公私不分的人沒有居於人上的資格”用來做爲對萊因哈特作人身攻擊的籍口吧。吉爾菲艾斯不得不對此留意。被萊因哈特叫喚時,也特意地使用“閣下”這嚴謹的敬稱,他一直是如此細心的。

“吉爾菲艾斯少校,不必急燥,只要再一會敵人的攻勢就到達極限,那個瞬間才是攻擊的時機。剛才我也說過了,你好好記著。”

“是,閣下,下官多言了。”萊因哈特故做無意地看了下諾登,心中爲之咋舌,參謀長對於他們二人的交談似乎全無感受,只微微洋溢著動搖的臉色在注視著熒幕,吉爾菲艾斯的顧慮是白費了。

※       ※       ※

在十六時四十分到十九時蘭十分之間,戰況推移至同盟軍有利的局勢。而且這成果幾乎都是由第十一艦隊那非常識的積極果敢之行動所獲得的,因此何蘭多的自尊心也理所當然地一直膨脹,幾乎認爲最終的勝利已是既定的了。日後被比克古評定爲“擬似天才”的此人,此時正意氣風發到了極點。

“前方敵影稀少,現在直進切斷敵軍,將其完全擊滅。”收到這通信,伍蘭夫冷靜地回復。

“戰果已經充分了,不要深追,立即後退。”比克古也勸告他,在招來敵軍總反攻之前,趁著還有餘力的時候後退,重整全軍的秩序。

“先知先覺者總是不被人理解,現在一時的不和、不合作已不是一論了。爲了適求永遠的價值,下官要前進,到未來尋求知己。”聽到這些話,比克古中將的白眉掀成了個急角。何蘭多的回答可說是極盡的自我陶醉,那種精神是中世紀騎士的,而非民主共和制的軍人所應有的,戰鬥並非是爲了宣揚個人的武名而存在的。這難道不是作爲軍人之前所應有的認識嗎?

“的確,先知先覺者是一定會被稱爲狂人的,但並不是所有的狂人都是先知先覺。”說出了這激烈的諷刺,老提督命令副官法菲爾。

“再發出一次後退的勸告,就說如果他拒絕後退,就以抗命罪向軍改會議告發……”但是在通訊因妨礙彼此混亂的期間,何蘭多讓艦隊更加地前進,以那“先知式的戰術”使帝國軍當中起了狂亂。他那用兵手法在外行人看起來大概是很華麗的吧。相對的,帝國軍的慘狀該說是近乎醜態了。像是被野獸單方面追逐的一群膽小的家畜。

※       ※       ※

“到底在幹什麽啊!”憤怒和失望的叫喊又從萊因哈持那端整秀麗的唇中沖出。對於同盟軍那無秩序的躍動,帝國可還真是乖乖地去配合啊。同盟軍想跳舞的話,就讓他們在黑暗的舞臺上隨意去跳不就得了?爲何一定要勉強自己和對方跳相同舞步,來絆住自己的腳呢?

一群低能集團。當然,如此也才更能顯現出萊因哈特的才華,但是如果沒有一些略爲有用的人物,則對今後野心的推展將會産生阻礙。他是總帥,吉爾菲艾斯是副總帥。而他還需要幾個行政官僚及艦隊指揮官。腦不可能會走路,心臟也好也無法去抓東西,手和腳是必要的。這次會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取勝,萊因哈特胸有成竹,但在人材收集的方面似乎是無可期待了。

等待、忍耐,原本都不是萊因哈特的本性,但要和那些不知自我抑制的大貴族子弟們有所不同,萊因哈特學得了這種必要性。他不知已經忍耐了多少他們惡辣的戲弄和冷笑了,殺了對方也不爲過卻只能得了個半死收場的想法,充滿著他的每一個口袋。

不過,這一次也終於快要不必再忍耐了。注視著螢幕中的戰鬥狀況,由電腦計測出結果,萊因哈特在極近的未來中找出了反擊的時機。

他回視吉爾菲艾斯,吉爾菲艾斯在沈默之中理解了他的意圖,很快地談及了反攻手段,而諾登參謀長投來了頗爲欠缺鎮靜的聲音。

“司令官閣下,我想大勢已定了,在尚未蒙受損害之前應該要退卻吧。”萊因哈特站了起來。他忍耐至今的怒氣內壓已到達了界限,優美的外表似乎開始起了裂痕。

“敵人的攻勢已接近尾聲,不可能會有無限的運動。只要在到達終點的那一瞬間,集中火力在敵軍中樞,就可以將其虛浮的勝利一擊而潰。爲何非逃不可?”

“那是你臺面上的想法,別太拘泥它,快後退吧。”這傢夥到現在爲止到底聽進去了什麽?萊因哈特聽到體內某物在跳動的聲響。他那優美的高大身軀掀起了一陣疾風,對愚鈍的參謀長當頭一喝。

“住嘴!這膽小的傢夥,說友軍的敗北已是不可容許了,竟然連司令官的指揮權都想干涉嗎?”這首次的怒吼帶有方向性,直線穿過了參謀長的肺腑。貴族出身的青年軍官爲之動搖,以衝擊和恐飾的表情,回視比自己更年輕的上司。冰藍色的眼眸,使諾登曝呈在難以直視的強烈光芒中,參謀長開始頌悟到他一直輕視的這只漂亮小貓,其實是只蜷伏的猛虎。他毫無反駁地呆立著。

“麾下全艦隊,準備短距離炮戰,聽候命令展開齊射。”完全無視著參謀長,萊因哈特下了命令,吉爾菲艾斯加以傳達。此刻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確立了一個歷史性的意義。萊因哈特以身爲獨立艦隊之指揮官的身分,身居決定會戰整體勝敗的立場。

帶著暴風的破壞力,一直領導戰局的同盟軍第十一艦隊的動態,在一瞬間停頓了。變形蟲的觸手停止了伸展,因爲已經無法再繼續伸展了。在攻擊的終點,橫列於擴大及收斂之間的極小間隙中,同盟軍凍結了。而在將要融化的那一刹那。

“全艦主炮、三發齊射!”萊因哈特的命令賓士在通訊回路上。

整個宇宙被白光包圍了起來。

沸騰的能量濁流旋在虛空中,灼勢的黑暗以那巨大的手掌要壓碎艦艇。艦體的外面是無限大的沈默,炸裂的光芒裝飾了恐飾的序幕。

何蘭多那完全勝利的自負,連同旗艦一起被擊碎,隨著金屬及非金屬的塵埃四散而去。不知道他有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理解自己的敗北?

同盟軍從勝利的天空直落到敗北的深淵,無視理論與原則而狂躍的第十一艦隊,在能量這種絲線被切斷後,不由得成了落地的風箏,連想要盡詭道之極致也未能如願了。

第二次的三發齊射劃破虛空,可說是致命的一擊了。

同盟軍的指揮官在這四小時中於戰場上神將,支配著戰局,對敵方施以無數的炮擊。

而相對的,萊因哈特只在三分鐘內進行二次三發齊射,就使同盟軍指揮官連同乘艦化爲宇宙的塵埃,使同盟軍變爲烏合之衆。在更長的時間中持續勝利,以勝者的身分在更廣大的空間移動,擊殺更多的故兵……以這些方面而言,同盟軍指揮官是要淩駕于萊因哈特吧。但萊因哈特卻正確地洞察到了:敵方的“奮戰”是在浪費能量,只不過是基於“支援軍事行動的物質是無限的”之錯覺,而在跳著看似華麗的獨舞。他在最後勝了,沒有必要從開始就一直取勝。

殘存的同盟軍,在恐慌和困惑的夾擊下,掉轉艦首開始逃走。

“看到了吧?”萊因哈特獨語著,他是對著友軍說的。想下令追擊而回視吉爾菲艾斯的他,視線被抑止了,而吞下了命令的聲音。

“不可以追擊嗎?吉爾菲艾斯,爲什麽?”他的心思將優美的眉角提起,萊因哈特發出質疑。

“我想萊因哈特大人沒有必要操心在殘兵的追擊上,只是如此而己。”

“……的確,就只是如此了,我明白了。”萊因哈特笑了,他瞭解吉爾菲艾斯沒有說出來的那部分。萊因哈特已經立下了一擊逆轉敵我形勢的功績。帝國軍的勝利已定,會戰終了後,萊因哈特會被認定爲戰功第一,已是確實無誤的。那麽,追擊敗走的敵軍,僅以殺戮和破壞的數量爲誇之類的功勞,讓給其他提督也無妨。如果連殘敵掃討的功勞也獨佔了,只會引來其他提督的嫉妒和憎惡。即使不如此,也會被稱爲“驕慣的金髮小子”而被雌伏。這樣今後大概會比較易於行事了吧。

這個讓步,並不會傷及萊因哈特的自尊心,而吉爾菲艾斯也正是因此才進言的。因爲萊因哈特的自尊心,對吉爾菲艾斯而言,是和自己的自尊心相等或是更高的一個存在。

“那麽,我們就在此參觀一下僚軍的奮戰之姿吧!”萊因哈特坐回了指揮席,蹺起了高高的二郎腿。命令侍從爲司令宮送來咖啡後,吉爾菲艾斯的視線朝向參謀長的身影。諾登少將那一度失去血色的臉還沒能完全恢復,硬化的表情固定在螢幕上。想到他那凡庸的精神所承受的衝擊之巨大,吉爾菲艾斯爲他感到遺憾,但也確認了“他不是能爲萊因哈特大人所用之才”的判斷。

※       ※       ※

另一方面,同盟軍全軍潰亂的危機,在比克古和伍蘭夫的再反攻之下而回避了。

“發射!”隨著命令出現在虛空中的光壁,把突進的帝國軍從正面撞開。帝國軍隊形崩潰,佇立在光與熱的沐浴之中,卻仍再次前進,要進逼同盟軍。比克古和伍蘭夫巧妙地連繫,掩護著逃回來的第十一艦隊的殘存兵力而逐漸後退。帝國軍數次的突進,都被其柔軟而不見潰散的防禦網阻擋,無法給與致命的損害,終於不得不打消了追擊的念頭。

“同盟軍裏倒也有能幹的傢夥。”萊因哈特吐出了這句話。如果他掌有全艦隊的指揮權,大概會詢問敵將之名,而稱讚其善戰吧。吉爾菲艾斯報以微笑。

“看來命運似乎是在對萊因哈特大人獻媚。”

“命運?我的人生豈能讓命運左右。我會因自己的長處而成功,因自己的短處而滅亡吧。一切都在我的本身的範圍內。我,再加上你的協助的話,是不會讓命運來干涉的。”

“您是了不起的。”

“我希望真是如此……”萊因哈特似乎要一笑揮去自己的強悍,鬆馳下了表情的緊張,以白皙的手指將落到額前的金黃色的瀏海往上撥去。

※       ※       ※

同盟軍重整艦列,向本國歸去。其他二艦隊倒還好,第十一艦隊是完全的敗殘之列,飽受著重建之苦,負責人何蘭多因戰死而逃過了處罰。說來同盟軍可失去了未來的帝國本土侵攻部隊總司令官了。比克古和伍蘭夫雖阻止了全軍的潰走,但未能制止何蘭多狂奔。這懊悔,化爲了心中苦澀的沈澱物。

“威列姆·何蘭多也差點就成了英雄了。”伍蘭夫含著一些感慨地從通訊螢幕畫面中談及。

“英雄啊……”老人的聲音帶著聳肩的語調。

“說到這個,你知道嗎,伍蘭夫提督,關於所謂的英雄,有人說過一個有趣的比喻。

“哦?”

“他說:所謂的英雄,到酒吧去要多少有多少。相反的,在牙醫師的治療臺上可一個也沒有。總之大概就是這種程度的人物吧。

“說得有理,似乎是沒有討論的餘地呢。那位巧妙的評論家到底是誰呢?”

“好像是席特列元帥擔任軍官學校校長當時的學生,名字是……”那是聽過了好幾次的名字,但統率敗軍歸國的責任之大占去了他的心思,比克古此時並未想起來。他想起“楊”這個簡單的姓氏是在歸國之後。

就這樣,“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對帝國軍、同盟軍都在不合本意的形式下閉幕了。蔓延一五0年的兩軍之戰,未明白分出勝敗而結束的例子並不少見。而這場戰鬥的意義,在戰鬥終結的當時,在大多數人的眼中仍是渾沌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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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0 pm

第二章 蜘蛛網

I

在高登巴姆王朝銀河帝國的首都——行星奧丁上最壯麗的建築物,當然是皇家的居城「新無憂宮」。

在大小無數的建築物和庭園所構成的宮殿一角,有著以前獨佔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之寵愛的女性——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蘇珊娜的居館。以前皇帝都從此館起駕前往御前會議或謁見廳,而現在他的御駕則是從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安妮羅傑的居館起駕了。

古典的裝潢,照映在燭火燈光下的沙龍,有一位男客,他並非侯爵夫人的情人。身為皇帝御醫團之一員的他,對侯爵夫人而言,不過只是個跑腿的罷了。他是醫學博士格列瑟。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在微明的光線中,揮動那以往被皇帝握在手中的白皙玉手。此刻,在她未受邀請的宴會裡,凱旋歸來的萊固哈特正立在祝杯的圍繞中。

「我就認為讓那女人的弟弟活下去會造成不利,幾次都試著要除去這日後之害。」那個女人是指萊圖哈特的姐姐——安妮羅傑。雖然這是殺人計劃的告白,但醫師並未指責此事,只在無言中記錄到記憶的圖書館中。

「然而,這些日子來,那個令人厭惡的小鬼卻一直活著,長大成人,竟然還成了被稱為閣下的身份!」憎惡的能源在室內張起了細絲,宮廷醫師像是被捆住似地縮了下身體。雖然己經習慣了夫人激情的表露,但這大概永遠也無法轉換為快感吧。

「二十歲不到就當上了中將,帝國軍的權威真是低落到極點了。那個小鬼竟成了閣下,竟然成了閣下!」

「我聽說他這次升為上將了。 」醫師所用的語氣相當小心,因為侯爵夫人正處身於激情之中,所以在話中所含令人厭惡的成份,也僅止於發言人自己知道的程度,這種程度的作法,對於置身於膨大而苛烈的負面感情濁流中的人而言,是精神衛生上所絕對必要的。格烈瑟醫師之所以配合培尼明迪侯爵夫人,並非因為感情上的共鳴,而是回為她那逐漸消逝卻仍然強大的權力,以及她那完全沒有消失徵兆的財富。

候爵夫人仍在咬牙切齒。

「那個女人被稱為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已是不敬之至了,這次竟連那女人的弟弟都將承繼羅嚴克拉姆家——素有名譽的伯爵家名號!」這雖然仍是未正式發表的事倩,但宮廷中以金錢和人情所建立的情報網相當發達,這不快的種子老早就已經被放進了培尼明迪侯夫人的耳中了。

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當然是魯道夫大帝以來的世襲貴族中的名門,至今閣僚及提督輩出,各方面有十人以上,尤其第九代羅嚴克拉姆伯爵康拉·海因茲,為參加帝國歷二五三年的艾利希二世之宮廷革命的三提督之一,在特拉巴哈敘職帝國元帥,歷任了軍務、內務、國務三尚書之職,爵位也一時升至侯爵,但因次男菲利浦引起的事故造成皇女瑪格妲蕾娜死亡,而引咎辭去公職,爵位也僅止於一代而降回伯爵。而後因當主再三早逝,直系的血統無法維持,終於家系斷源而廢絕。而要萊因哈特承繼其家系,自然是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的意思。在姐姐之後連弟弟也登上伯爵的地位,企圖讓自己的子弟成為此名家後繼者的貴族不禁大怒。但是思及皇帝對安妮羅傑的偏愛,則又不能隨便開口反對。更有部分領悟到利害關係的貴族,開始讓自己的女兒或妹妹去接近菜因哈特,想要間接地擁有伯爵家。

「真是不堪入目。」侯爵夫人口中流轉而出的侮蔑言詞,幾乎都固體化了,如果那些名門淑女們在場的話,勢必會被砸得臉上流血。

「那個驕傲的金髮小子,沒有什麼適當的方法加以消滅嗎?格列瑟。」

「您的心情我瞭解,但金髮小子如今已非一介無名的軍官了。即將登上帝國一級上將及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他如果死於非命,那麼司法省及典禮省可不會放過此事的。」典禮省即是處理有關貴族的各種行政事務的機關,掌管貴族之間的民事訴訟、繼承問題,貴族子弟方能入學的學校之管理、爵位的授與等,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門第回復也由此機關處理。只是其權限和司法省及財務省時有重疊,大多流於形式。典禮尚書的座位,也有著貴族社會中的名士之象徵意義,而非代表政治家。

「自稱同盟的那些叛徒們,實在不中用。連一個金髮小子也沒能在戰場中殺死。」聽到這遷怒的惡罵投向了由由行星同盟,連醫師也不禁苦笑。

「叛徒們的不中用是令人遺憾,但幸好,格裡華德伯爵夫人還完全沒有懷孕的徵兆。」

「豈能讓她生下孩子!」立即反射而來的聲青,令格列瑟也一瞬為之慄然。在他那懼伯的視線所注視著的前方,培尼明迪夫人,像是一尊被題名為「憎惡」的雕刻,凝然地坐著,如果白嫩的皮膚上有任何龜裂,大概那沸騰的憎惡將會噴出來燒傷醫師。

「我絕不允許那般下賤的女人被稱為國母。」

「繆傑爾家終也是貴族的一員。雖沒有爵位,但代代都有著帝國騎士的稱號,並非平民或賤民。」

「但他們不是過著比平民還差的生活嗎?」

「是的,這一點的確如此。」

「不管如何,終究是不是可稱為名家的卑賤之女,不能讓她再得寸進尺下去了。得讓她知道一下厲害才行。」

「可是,要如何去做……」

夫人的臉上躍動著邪惡的光彩。

「讓那女人懷孕,而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陛下的皇種,那就可以了。」

「……!」

「如此一來,不只是陛下的恩寵將消退,還是身為後宮之女所不可容許的不義之行。當然她本人和她弟弟也會被賜死,算是受到了以往得意忘形所應有的嚴罰。」

「的確將是如此。」格列瑟已經不再掩飾他那畏縮的表情了。不論男女,對於同性之嫉妒的激烈程度,都遠遠超越出異性所能想像的。但即使如此,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蘇珊娜的這份惡意,卻無法引起他人的同情。

「不過,有可能讓格裡華德夫人與人私通嗎?要以哪個男人做為對象呢?」

「沒有必要找男人,只要有精子就夠了。」醫師的呼吸器官的功能又再一次急遽停止。

「先保存好某個男人的精子,利用你的立場讓她受精就好了。以謝禮做為鼓勵,去收集適當的男人的精液。」

「……遵命。我會依您的指示去收集男子的精液,要什麼樣的男子的精液才好呢?如果您有特別的要求請詳細告訴我。」夫人的眼睛帶有油脂般的光澤。

「當然身份要以卑賤的為佳。智能低、沒有學識修養、容貌像猿猴般醜惡,性格殘忍且粗暴、容易沉溺酒中……啊,還有什麼呢?對了,生下崎型兒的可能性越高越好。」

「是……」

「還有,哦,對了,如果是帶有性病的病菌,能讓那女人感染的男人,那就再好不過了。」格列瑟擦拭著他那並未流出的汗水,巧妙地掩飾了喘息。

「要同時具有這麼多缺點的男人,在廣大的奧丁中並非到處都有啊。為期圓滿,請給我時間上的寬限,最重要的是要有找出好『材料』所需的費用。」

「花多少錢都無妨。」這是這女人唯一的「優點」——醫師心中想著,當然為了自我防衛,他並沒說出來,而鄭重地低頭行禮。他想要在所需的費用上再多加上五成,來夫人減輕一下錢包過重的負袒。

「不過,斗膽地說,侯爵夫人,即使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失勢了,而後,陛下會再對其他女人產生興趣。這一點就非我能力所及之處了,還是得您見諒。」醫師真正想要說的是:即使消滅了安妮羅傑,皇帝的寵愛也不會回到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身上,還有她若不能生下皇嗣,則不可能取得完全的權力。以上二點,但醫師並沒有如此直言的義務。因為如果刺激了候爵夫人最敏的痛覺神經,只會招來怒聲及惡意。

不過,女人……不,人類竟會有如此覺大的改變嗎?醫師不由為之感慨。十五年前被納入佛端德裡希四世的後宮時,身為子爵家千金的蘇珊娜·馮·培尼明迪被比喻為花蕾初綻的櫻草,是位令人憐愛的深閨淑女。想起她在皇帝的寢所中,如冬天的小鳥般畏俱、戰慄,醫師甚至會覺得心疼。而在懷孕、授與侯爵夫人爵位、男兒死產、三次流產……吧。這一連串的日子下來,年齡已過三十的她,雖然容色未衰,但卻已失去了豐潤,寵愛被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安妮羅傑獨佔了。小鳥化成了啄食生肉的猛禽,她的嘴和爪是為了撕裂那把她從溫暖的巢中逐往北風的荒野的另一隻小鳥而磨利起來的,

醫師是把宮廷當成棲息場所的人種,如果不能正確地看出更強勁的風所吹的方向,則將不會有完全的生機。

如果明白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最後將獨佔皇帝的寵愛及宮廷內的權力的話,那麼盡上絕對的忠誠也無妨。但若非如此,則就有必要加上幾重的保險了。當對格裡華德伯爵夫人陰狠的策謀暴露時,培尼明迪夫人會被賜死,而比格裡華德夫人提早先苦痛地死去,那也算是自作自受,但他必須絕對避免被當成共犯而被處刑才行。要去接近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安妮羅傑本人,是相當困難的吧,但應該會有什麼方法可以向她弟弟——未來的羅嚴克拉姆伯爵萊因哈特示好吧。醫師形式上地對現在忠誠的對象低頭行禮,而繼續地思量著。



當時的銀河帝國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第三十六代。三十年的在位時間,已是歷代皇帝平均在位期間的二倍半,但自從二十九歲即位以來,他就未曾有值得特筆的政治實績,而也未做出多大的惡行,只在緩慢地消耗著時間、自己的生命力、以及王朝的命運。

和自由行星同盟歷經一世紀半的抗爭,呈現出環狀線上永久運動般的形貌,官延陰謀或地域性叛亂已是每年例行公事,宮廷及政府都被毫無生氣和流於形式所支配,善意及惡意都非洶湧地沸騰而起,而是發著它那半生不熟的聲響。

「凡庸、怠惰、頑固、疲勞、閉塞……」活代的歷史家們如此形容著佛瑞德裡希四世所統治的時代。巨人魯道夫大帝篡奪銀河聯邦的民主共和政權,在數億人的民主共和主義者的死屍上建立起皇帝神聖的專制國家已經過了將近五世紀。打在共和主義者死屍上的專制主義之地樁已經腐蝕,地板已經龜裂,柱樑也已動搖。

而佛瑞德裡希四世也未表現出對於保護王朝不受時間侵蝕的任何努力。即位的當時他就被認為是平庸的君主。他有一兄一弟,在並非開明但卻勤勉富教養的兄長,及具行動力及活力的弟弟之間,他未受到廷臣們的支持,而沉澱在灰色之中。兄長利夏爾及弟弟克列門茲為了至高的地位在抗爭,不,該說是支持他們的兩派廷臣在爭奪著新時代的權力,而兩位皇子被捲入其中。

帝國歷四五二年,皇太子利夏爾企圖刺殺父帝奧特佛利特五世而被賜死;支持他的六十名廷臣也被處刑,冊立了克列門茲為新皇太子。而到了四五五年,證實故利夏爾大公無罪,查明了克列門茲一派使其蒙羞的事實,這次則是克列門茲跟的廷臣一七0名被肅清,克列門茲想流亡到自由行星同盟,但因「偶然事故」而連同字宙船一起爆炸身亡。就這樣,當皇帝因心臟病而死在床上時,在其枕邊的,只有不被任何人期待,也不被任何人憎惡的佛瑞德裡希。

奧特佛利特五世在金錢方面相當吝嗇,所以佛瑞德裡希大公殿下時常困於遊樂費用的來源,在其父死去之前,在高級賣春婦及酒店方面還有總計約五十四萬帝國馬克的借金須嘗還。如果是數代以前,還可以賣賣「帝國騎士」的稱號,而現在這種虛名已沒有什麼商品價值,大公跑到一象叫「比爾加」店家主人面前哀求。

被大公殿下這般顯貴的人物跪在面前,「比爾加」店主也覺得過意不去,而讓大公在「如果佛瑞德裡希大公登上了帝位,則要嘗還額面二十倍的借金」的借條上簽名,然後把借金消帳。原來是帶著把二萬二千馬克平白放棄的打算,沒想到「如果」卻成了現實,頭上戴上至尊之冠的新皇帝,支付了「比爾加」店主四十四萬馬克。

父帝基於嗜好而非統治者的責任感所屯積下來的金錢,足以用來消除歷代以來國庫的赤字,但佛瑞德裡希卻像在復仇似地開始浪費,在眾多的建築及土術工程上,將父帝的努力化為烏有。不過卻仍未把國庫和其自身逼至破滅的地步,佛瑞德裡希把大公時代結婚的妻子冊立為皇后做為裝飾,然後開始進行前所未有的漁色行為。從最初開始就未曾關心過國政。

雖然如此,和部分先祖比起來,他仍還算平凡。他的曾祖父奧特佛利特四世,在後宮彙集了一萬人以上的美女,政治、狩獵及酒宴都未曾用心,而專心在貪圖快樂,五年後慕斃在後宮的床上,「仍有五千人保持著處女之身等著接受皇帝寵幸的夜晚到來」。他生下了六二四人,其中三八八人成人,主要的貴族們幾乎都被迫和「皇帝的公子」結為夫妻或招婿入嫁,為了獻上大筆的禮金及聘金而頭痛。對自由行星同盟的戰爭中立下了幾次武勳,而官敘元帥的莊任菲爾斯·艾多蒙多,沒有結婚運,三次死去了妻子,而不斷再婚,但對像全都是奧特佛利特四世的女兒。他在四十多歲死去時,他的友人普魯夫提督評為「他為了皇帝,才能、財產、精力全都被吸走,因而死去」,因禍從口出而除去軍職。

雖說是平凡,但為使佛瑞德裡希四世快樂而做奉仕的女性,包括「一夜妻」之類的,的確超過了一千人。其前半生的嗜好到後半生時大為轉變,前半生喜好成熟豐麗的女性,不只一次地對有夫之婦下手。不過是一名地方男爵的艾先葉爾茲這個人物,在毫無武勳之下就升為伯爵,得到宮內尚書的寶座,據說就是因為他把妻子貢給了皇帝一年之久。當時在貴族社會中,瘦削的女性為了追求適度的肥滿,而大吃一些生奶油及糕點,甚至流行向平民買來豐麗的女孩做為養女,而遭到部分的貴族及大部分平民的嘲笑。

到了四十過半的年紀,佛端德裡希突然對豐麗的女性失去了興趲,而開始漁色十多歲的少女。首先獨佔他寵受的少女,受封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稱號,但她卻不是究極的目標。在宮廷及門閥貴族社會中攀折了無數花朵之後,皇帝開始在市並裡尋求清純的野花。

宮內省的官吏們,為了迎合皇帝之意,而開始四處探尋清新動人美麗的十數歲少女。奸不容易花費時間勞力和金錢找到了,卻大多一個月就膩了。他們又得去找新的鮮花來了。

偶爾,當時的軍務尚書會為前線的兵員不足而歎息,而在內閣會議中非難宮內省佔用過剩的職員。宮內尚書憤然——或說是反而嚴正地回應。

「我省的職員也是位居戰場的。雖然不會有槍彈或光束飛來,但很明顯地,他們是士兵。」皇太子魯多維希死後,有了「為了生下男兒」的名份,宮內省的職員可真是在他們的職守上來回奔波。

就這樣,帝國歷四七七年的某一天,一位宮內省職員,在市郊的一角發現了一位名叫安妮羅傑·馮·繆傑爾的十五歲少女。黃金的頭髮、青玉的眼眸、白磁的肌膚,雖然穿著粗劣的衣服卻仍有驚人的透明感和清新感,給人強烈的印象。

母親亡故,父親謝巴斯迪安是有著帝國騎士稱號的沒落貴族。不論其生活能力,其本身就欠缺自力更生的意欲,事業上也失敗,把失意寄諸杜康的他,喜見訂金五十萬馬克的金幣,就毫不猶豫地將女兒賣入了後宮。在被帶進地上車之中後,少女像人偶般地毫無表情,但在接近宮殿時她開口了,詢問著是否能保證十歲的弟弟的前途。宮內省職員回答說:那得看你如何侍奉陛下。少女點了頭了,又再次沉默了……

※       ※       ※

就這樣,安妮羅傑成了後宮的一員。

說到她在宮廷中的友人,大致只有夏夫豪簡子爵夫人桃樂蒂及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瑪格妲蕾娜二人。還有帝國騎士高爾維茲夫妻。丈夫是發現安妮羅傑而帶她入後宮的宮內省官吏,因為此功而獲取皇帝所賜的大額賞金,並指示他服侍安妮羅傑,擔任著格裡華德伯爵家的執事。

高爾維茲曾數次對妻子提及發現安妮羅傑時的景象。在黃昏的黑暗開始侵略天空的時刻,在藍衣服上加上白色清潔的圍裙的金髮少女,對著在庭院玩耍的弟弟和他的朋友說著——萊因哈特,晚餐時刻到了,齊格如果可以的話也一塊來吃吧,不必客氣哦,人越多吃起來才越快樂……

那個弟弟,現在已是帝國軍上將。

安妮羅傑並不插口於政治。也許她認為這才是在政治面及物理面擁護弟弟的最好方法吧!高爾維茲對其弟弟並不如對安妮羅傑那般地親近。弟弟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從初次見面開始,就一直認定他是誘拐犯的一黨,而一直保持具有隔閡的態廢。高爾維茲雖認為他不討人喜歡,但卻被他那隱藏著強烈和犀利的美貌所壓倒,當被那冰藍色的眼眸正面注視時,他就會深思著,自已是否正和一位可怕的人物同席?

高爾維茲最大的遺憾,也是萊因哈特最小限度的安慰,就是安妮羅傑沒有懷佛瑞德裡希的子嗣,而在往後的將來,這將使她走上吉凶之中的哪一條道路,尚沒有任何人知道。



萊因哈特感到相當不悅。雖然升為上將,年內將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成為大貴族的一員,但他心中的地平線卻佈滿烏雲。

想到姐姐那細白溫柔的手,放在那不相稱的男人額頭上,即使滿溢生氣的春光,也會化為無彩畫的一部分。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臥病,安妮羅傑為了看護而住在病房,前去王宮內她的居館尋訪的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執事鄭重但卻未帶誠意地告知了安妮羅傑不在的消息。

姐組的居館前有個大池,菩提樹深濃的樹影落在池而,躺在綠蔭的草地上的二人,無言地仰望著天空,突然萊因哈持兩手撐在草上,發出小小的聲音後,倒立了起來。

「身為帝因軍上將的人,竟在草地上倒立嗎?」吃驚的吉爾菲艾斯笑了,萊因哈特倒立著,讓華麗的金髮和草地接吻,回了一句。

「違背重力可真是件舒暢的事。你也試試著看吧!」他的表情突然變了,他把眼眸中映照的光景急速地做了修正。

「姐姐……!」萊因哈特讓柔軟的身體一個回轉起了身來,吉爾菲艾斯則彈跳了起來,立起他那修長的身體。風景恢復了鮮明的色彩,在當中安妮羅傑的笑容柔和地閃耀著。

「你們二個都已經長大陞官了,但這一點卻和以往一樣,絲毫未變。」

「變了啊!你的講法真令人意外。」

「咦?哪裡變了?萊因哈特?」

「可以比以前倒立得更久了啊!」再怎麼想,這實在不像是身為帝國軍上將所應有的辯白。

如果那些視萊因哈特為「兩手持著不敬的野心和不遜的態度,驕傲的金髮小子」的人們看到了,一定會忍不住起了奇怪的念頭吧吧!但在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看來,這才是他應有的形貌。只要他們三人獨處,權力、武力以及野心,都是設有必要的。

有時,吉爾菲艾斯會被想像所駕駛,會想著,會不會現在自己正走在漫長的夢幻迴廊之中呢?當他一醒來時,會和萊因哈特一起睡在白色而清潔的床單上,金髮的少女打開門,露出如同穿透葉縫洩出的斑斑陽光似的笑容——昨晚和你父親連絡了,早餐吃完就和萊因哈特一起上學吧。而紅髮的少年回答——我做夢了,我們兩個當了軍人乘上了字宙戰艦,打敗了敵軍,凱旋歸來……

「因為陛下病了,我得立即趕回病房去才行。」但,這卻是現實的聲音,表現在外的和隱薇在內的,不管是哪一種形式,安姐羅傑大都可感受到他們深深的失望吧。她給了他們一個籃子,並告訴他們裡面裝的是馬鈴薯派。

「下一次再過來好好地玩。你們要保重喔,我只有這點請求。」

「姐姐你也要保重,別太勉強自己了。」

「萊因哈特大人說的是。您要保重身體……」一言一語,都具有一百倍的心意。手持著裝有這次戰役的最高褒賞的籃子,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離開了菩提樹下。

※       ※       ※

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克勞斯,是有著銳利……或該說是激烈眼神的七十四歲的老人,在首席閣僚的座位上已有十年且屹立不搖。在以前他歷內務、宮內、財務的三尚書職,都未曾犯下大過錯。

未犯大過,對於己經化為草食性恐龍般肥大而鈍重的帝國官界是很重要的。立典拉德侯爵,一次也沒有訂定過新的政策或法律。他熟悉慣例及舊習,而依狀況巧妙地運用,有時則適當地加入「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這種香料來料理事態。他對權力有很強的慾望和執著,但卻假裝成並非如此的形象,而確保著今日的地位及權限。雖然有幾人看穿了真相,但都被立典拉德侯爵巧妙的陰謀趕出了宮廷,現在他的競爭對手,大概只有身為皇帝女婿的二位大貴族而已了。

立典拉德侯爵在思索著。不能讓皇帝的女婿布朗胥百克公爵、立典亥姆侯爵的勢力再繼續伸展下去了。只會讓他們符合其自身能力與關心程度地,在狩獵和酒宴中渡日就行了,如果讓他們平白插手國政,只要換來多餘的紛亂和抗爭。

萊因哈特的姐姐——有著格裡華德伯爵夫人之稱號的安妮羅傑,雖然受到皇帝的偏愛,卻未曾插口政治。對廷臣而言的確是令人歡迎的,在他們之間對安妮羅傑個人的評價是絕對不壞的。立典拉德侯爵對她亦是如此。但是保守的安妮羅傑,如果生下了男孩,被正式冊封為皇后的話,也許就會開始干涉國政了。過去有過無數的例子。今後該如何對待她呢?

銀河帝國是專制國家,神聖不可侵的皇帝旨意,是位於諸法之上的。某個皇帝身邊賣弄權勢的廷臣或寵姬也會隨著新皇帝的登基而被逐出宮廷,有時也會有權力和生命一同上路的例子。思慮總是越深越好。

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在魯多維希死後,就沒有了皇太子。他的兄弟姐妹九人當中,一人被賜死,一人是「意外死亡」,其餘七人則是病死。他本身則使得包括皇后在內,共十六位女性懷孕了二十八次,但六次流產、九次死胎,而總算誕生的十三人之中,在成人前有九人,成人後有二人先後死亡。現存的只有布朗胥百克公爵之妻安瑪莉及立典亥姆侯爵之妻克莉絲汀兩女。沒有直系的男子,給預測上帶來了困難。不,雖然是有個男孩,但卻仍是四歲的幼兒而且母親並非門閥出身,所以大貴族們的反應令人擔心。

如果安妮羅傑生下了男孩,則寵愛她的皇帝會冊立其子為皇太子吧。進入後宮九年,年輕健康的她卻未能懷孕,大慨有十之八九是皇帝的責任。流產、死胎、以及早夭,五世紀以來,雖也有例外,但淫蕩至極的高登巴姆家的血統已濁,生命力也衰退了。雖然平民們並未得知,但先天性畸型兒或異常者的誕生比率也相當高,這些不幸的孩子都在御醫的手中安樂死了。

王朝的開祖魯道夫大帝宣言:「社會性或是肉體上的弱者,沒有生存的資格。」連同共和主義者,畸型兒、異常者、精神貧弱者、肢體殘障兒、遺傳病患者,這些本身毫無罪過的人們遭到殺戮。像是在譏笑其殘忍、愚劣似的,他的子孫們也生下了「沒有生存資格」的孩子,而為了建立皇窒的威信及尊嚴,而重複著殺害嬰幼兒的惡行。

如此看來,安妮羅傑要產下男孩的可能性可說是非常小了。不過有和她相關連的另一個要因,那就是她的弟弟萊因哈特·馮·繆傑爾。

十九歲就當了上將,皇帝的偏袒也太超出限度了,但那金髮小子似乎也並非完全不會放出自身光彩的衛士。在這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中,米克貝爾加元帥雖隱約露出不滿及不合己意,卻未反對菜因哈特升任上將。

「應當是為了不想招致皇帝陛下的不悅吧?」利典拉德侯爵的心腹財務尚書凱爾拉赫子爵說了,但老政治家雖然一直認為是過度評價,卻也一直無法無視於萊因哈特。

「也許就只是如卿所說的如此而已吧。不過,如果宮中的個別勢力再增加的話,廷臣間的分裂將令人擔心。如果是不好的秧苗的話,得先行拔除才行啊。」

「即使如此,他不也只是一介軍人而已嗎?」

「來年他還將成為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當主,這個地位可不能輕視哦!」

「也許是如此吧。對了,國務尚書閣下,您突然考慮到格裡華德夫人的事,是有著什麼理由嗎?」國務尚書在猶豫一陣之後,拿出了一封書簡。財務尚書眼前所見的,是由文字處理機那無個性的文字所構成的極短的文章。

「G……B……奇怪,這個是?」細聲由語的凱爾拉赫,似乎已然瞭解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要把格裡華德伯爵夫人……」

「卿也是作如此解釋吧?」

「除此之外,就別無他說了。」凱爾拉赫苦澀地扭曲了臉頰。

「真是令人為難的一位夫人啊。」

「那位夫人的宮廷人生早就已經結束了,早點領取賜金回去過過田園生活不就好了,難道她還想把沉沒的太陽拉回到天空中央去嗎?」

「不過,如果十多年前她所生的皇子長大成人的話,夫人可能已經被正式冊立為皇后了,也難怪她死不了心。更何況……」

「接下去的就別再說了,財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的語氣中失去了柔和,在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男嬰死產之時,流傳了一個奇怪的傳說,聽說其實男嬰是平安地生產了下來,但卻死在醫師的手中。那位醫師被不願意皇帝生下男孩的人們,以巨額的金錢收買了。

那些說著傳聞的人,一說這裡,就畏首畏腦地探視周圍,只以食指抵著嘴唇示意勿再多言。這種演戲般的行為,有著奇妙的逼真感。再怎麼說,說到「不願意皇帝生下男孩的人」不就只有皇帝的兩個女兒和其夫婿——權門中的權門,布朗胥百克公爵和立典亥姆侯爵兩夫妻嗎?

聽到了傳聞,兩對夫妻為之激怒,但以偏見的眼光來看,其激怒的態度也會令人懷疑。據說一直水火不容的兩家,共同地進行捉拿散佈流言的犯人的行動,但卻徒勞無功。結果就有了「如果真的捉拿到人而演變成到法庭對質的結果,可就不好了,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會認真地抓出犯人」的說法。看來不管是權利或榮華,都和人望是毫不相干的事物。

「不論如何,可不能貿然地介入。把手伸進熱水中,可不是一下子的痛楚就可了事的。接下來的才是可怕。」對財務尚書的話點了點頭,立典拉德以險惡的眼光劃裂了宇宙。財務尚書再把那未署名的書簡再重看了一次,他心想:是何人寫下這令人懷疑,但又近乎事實的文章呢?

「如果說皇太子殿下還健在的話……」財務尚書歎了口氣,以一個貴族出身的官僚政治家而言,他算是個有才能的人,他的眼界也顧及到行政及政略的分野。不過,其視野卻未曾出過帝國和帝政的範圍。皇帝的無力,沒有後繼者,門閥貴族相互的暗鬥,雖然都使他對帝政的衰弱感到危機,但由高登巴姆王朝所統治的帝政本身的崩潰,則就遠超他想之外的地平線了。過去雖曾有專橫的權臣無視皇帝,公飽私囊,壓迫其他廷臣,但那全都是在一個叫做高登巴姆的碟子上展開的事態。如果他們知道他們所稱的「金髮小子」正想把這碟子本身打碎的話,也許就會感到極度的戰慄,或者只是會把這話當成癡人說夢話而一笑置之吧。



雖然升為上將,但萊因哈特的官職未定,只暫定地給了「軍務省高等參事官」及「宇宙艦隊最高幕僚會議常任委員」的稱號。兩者都是近乎閒職,軍部主流派那只給予地位及名譽,而不給予實質權限之意見,明顯可見。

吉爾菲艾斯升為了中校,職務則仍然是萊因哈特的副官。階級高昇當然有其令人欣喜之處,但如此一來,則「會被調離萊因哈特身邊」的不安也就幾乎完全沒有了,因此他暫且也算是安心了些。

萊因哈特去到宇宙艦隊司令部,向米克貝爾加元帥問候,順便也移足到軍務省,對軍務尚書艾倫培克元帥在禮儀上,以完美的態度觀見。

「那個小子,至少還是懂得禮儀的嘛。而且外貌也不差。」戴著舊式單片眼鏡的白髮元帥下此評語,但是他的單片眼鏡並設有看透人心的機能,所以他也無法洞察到,這個美貌出眾的年輕人,想在兩三年之內,把現在這位軍務尚書辦公室的主人趕出去。對於只會評價外觀上形式的元帥,萊因哈特也就以其適當的形式應付。

不過萊因哈特在對於上將的禮遇中,也有一件是使他打從真心地為之欣喜的。那就是將授與個人的旗艦。當然戰艦的所有權仍屬國家,但若沒有當事者的同意則不能將其撤調。只要萊因哈特本人沒有申請變更旗艦、退役,被降級、或者是戰死,則這艘艦就一直屬於萊因哈特。

新造戰艦伯倫希爾,閃耀著銀色光芒的流線型的象美女、氣品高貴的不敗女騎士。和皇帝派遣的使者一起造訪此艦的萊因哈特,一瞬間感到心中雀躍。

「伯倫希爾、伯倫希爾……」萊因哈特重複地叫著他的新旗艦的名字。他比騎師愛名馬的心態更深一層地鍾愛著這艘艦艇,盡其一生都未有改變。

只要他還待在帝都,身處閒職,則這艘艦也將只是盒中的寶石,但在不久的將來,會有讓這勇敢的女王立於艦隊前頭戰鬥的日子來到吧。那麼,帝國軍必須得對同盟軍處於劣勢才行,但對於他人的失敗,可說正是如其所願的。因為這相對的會強化他的立場,也將會給予他機會。

「獲賜良艦,實在感激不盡,請代我向陛下如此轉達。」萊因哈特的聲音,時有著超乎禮儀及盤算的熱潮。擔任使者的某男爵點了點頭,把證書交給了他,然後細聲說道「我會期待的」就回去了。在吉爾菲艾斯的說明下,才明白了這奇怪的言語的惠思。

「萊因哈特大人,我聽說在獲得皇帝頒下旗艦時,在習慣上要贈送某些謝禮給使者。」

「謝禮?」

「是的,因為送現金就成了賄賂,所以得送一些美術品之類的。如此之後,其人的旗艦才會受到周圍的認知。」萊因哈特灼熱了起來。

「竟然有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又不是跟使者買來的戰艦!」他如此大聲吼著,但吉爾菲艾斯仍保持冷靜。

「這不是一個能以常理通行的社會,所以萊因哈特大人才會立志變革,不是嗎?不必強要一個小男爵講常理,還是為了建立一個講常理的社會,暫且忍耐吧。」

「……說得對,正如你所說的。以一艘伯倫希爾的代價而言,也算便宜的了。」萊因哈特點頭,感謝著吉爾菲艾斯的勸告。

翌日,聞名的畫家列特麥耶的油畫,被送至男爵的私邸。男爵對美術幾乎毫不關心,但在聽了送畫的畫商說明後滿足了,直接轉賣給該畫商而收取了五萬帝國馬克的現金。已經贈與出去的繪畫,會被保存或轉賣,可就與萊因哈特無關了。

就這樣,伯倫希爾被周圍認知為萊因哈特的旗艦。

※       ※       ※

有一天,在艦內並肩走著的時候,他把那冰藍色的眼眸朝向吉爾菲艾斯。

「這艘艦有一半是你的。你是中校,有成為艦長的資格,就如此做,如何?」

「那也可以,只要萊因哈特大人可以允許我的忠誠心以伯倫希爾為先的活……」

「這可不行,前言撤回,艦長就另外找人吧。」

「我想那樣比較好吧。對了,您心裡是想要早一天搭乘此艦前赴戰場吧?」

「很遺憾,暫且是不會有戰爭的。自稱自由行星同盟的叛亂軍們的好戰心理才剛滿足過了而已。」佇立在訂光昏暗的艦橋,萊因哈特環視周圍。在近乎無色彩的世界中,黃金的頭髮更加地顯出了鮮明的存在感。

「為什麼不起一些地方叛亂呢?要鎮壓應當是很簡單的吧?」

「如果是簡單就能鎮壓的叛亂,是不會輪得到萊因哈特大人的。想要輕鬆地獲取武勳的人,可比比皆是。」

「大概吧。看來就只有等到那些傢伙死掉為止了吧?」萊因哈特吐出更危險的詞句,以那大膽的眼神,射向虛空。



一封奇怪的書簡被送到萊因哈特手中,他既非千里眼,所以自然是不會得知,如果國務尚書立典拉德候爵或財務尚書凱爾拉赫子爵也在場的話,一定會有一股想告訴他「這和我所看見的密告書內容相同」的衝動吧。

「B夫人對宙中的G夫人抱有加害之意,務必留心。」當然信上沒有署名,萊因哈特注視了這簡明的書簡片刻。流言或傳聞要做為情報源是該有所取捨選擇,但這次,這封刻意送到他手中的書簡又有何目的呢?如果是圈套,耶麼應當會施加一些取信於他的技巧才對。當然,這也不會是單純的善意,大概是有所盤算之後所做的忠告吧?G夫人是格裡華德伯爵夫人,也就是安妮羅傑,這一點是立即明白的。而B夫人是誰呢?如果是布朗胥百克公爵,則不可能會刻意稱為「夫人」。

「那麼是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吧……」這個聲音,表現出了把「魔女」這個名詞乘以二倍以上的不吉及厭惡。終究萊因哈特已經不只一次地被這位貴婦人意圖謀害了。雖然那些成為她的走狗而撲咬過來的人,都被一一擊退,但終究只是冶標不治本,無法向病原菌本體伸出報復之手。

「讓那女人活著,姐姐的性命就危險了……我的生命亦然。」他有能力保護自己,但在皇宮深處的安妮羅傑的生命一旦遭到危險,則就非現在的萊因哈特能力所及的了。

「那位夫人以前曾獨自蒙受皇帝的寵愛,她會想要謀害安妮羅傑夫人,反倒是理所當然的。」如此說道,吉爾菲艾斯也同意萊因哈特的見解。在這之間,和萊因哈特一直生死與共的他,是親身體驗過培尼明迪的偏執的。

「這一方面的心理,其實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的。就算姐姐失勢了,皇帝的寵愛也末必就會回到那夫人身上。」萊因哈特撥起落到額前的金髮,聲音帶著急躁。「只要皇帝的性癖沒變,而時間也沒有倒流,那女人是不會有生路的。她這麼做不是無濟於事嗎?」

「她和萊因哈特大人不同的。她有太多進行陰謀的時間和手段了,這無關于于理性或利益的問題。」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應當還只是三十歲出頭而已的年齡。這本應是人生最豐饒而最具生產性的年代,但她卻深居在那沒有訪客的沙龍中,陶醉在那凋落、嫉妒和敗北的沉思中,而步步朝著衰老前進。那個身影使吉爾菲艾斯感受到一種超乎敵意的心思。但是,這份同情心和他對安妮羅傑的愛慕比起來,則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想加害於安妮羅傑,吉爾菲艾斯就能揮除那小小的同情。

「不過,具體來說她是想要如何動手呢?」

「這個……大概是進行毒殺吧?或是逐出宮延吧?」在戰場上會無限地擴大深化的萊因哈特的想像力和洞察力,對於發自同性間極端之嫉妒的貴婦人所為的宮廷策謀,則也只能發揮到這種程度而已。不過,若是要將其逐出宮延,那麼使皇帝對安妮羅傑不悅就成為前提。也就是必須使安妮羅傑有所失敗。會是什麼樣的失敗呢?設計陷害安妮羅傑,使人認為她企圖毒殺皇帝也有可能……

萊因哈特並不希望皇帝現在死去。這和希望姐姐從皇帝身邊解放出來的心情,呈螺旋狀地並存著。皇帝雖是以權力將安妮羅傑從他身邊奪走,關進黃金牢獄的可恨之人,但在目前其權力及寵愛卻成為保護她免遭各種陰謀及暴力的盾牌。當然,如果皇帝原先不來強奪她,那麼這些不當的憎惡也就不會朝向她了,終究,皇帝仍是無可赦免的。

萊因哈特自己的想法,是要在他的權力和武力成長到皇帝無法控制的時候,再以他自己的手來斷定皇帝的罪惡。在那之前,皇帝得活著去等待那贖罪之日才行。而那同時也將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最後之日吧。

現在的萊因哈特,在表面上是皇帝寵妃的弟弟,雖是高級軍官,卻也只是一名軍人而已。不過,來年他將成名門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當主,列為大貴族的一員。那麼他本身則將產生政治上的價值。而如果能再立下凌駕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的武勳,則他也許就有反過來保護姐姐的武力和權力了。

「以這方面來說,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倒是具有慧眼。從我在幼年學校畢業的時候,她就已經將我視為將來的禍根了。萊因哈特抱持著譏諷性的感慨。

但是,既然相信這封書簡,那麼就表示安妮羅傑在宮中有危險。而另外可以知道的一點就是,有知道此事卻不贊同這陰謀的人存在。不過,若將其判斷為友方,則也就未免太樂觀了。「那麼就是說,並非宮中有我們的友方,而是有著數種敵人囉?」

「沒錯。」

「不過,在此際也許這樣倒是有利的。如果他們團結起來,那反倒是值得害怕的吧?」萊因哈特輕輕張大起那冰藍色的眼眸,莞爾地笑了,並用白皙的手指捲著友人的紅髮。

「吉爾菲艾斯,你真是個賢者,的確是如此。敵人如果分為數個,則可以各個擊破,或讓他個互咬。就如這封信所顯示的。」如果不能以自己的力量將敵人一一擊倒,那麼就讓敵人去互相吞食就行了。這才值得稱為有意義的策略。萊因哈特也聽過關於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死產的傳聞。為了姐姐,他必須除去最近的禍害培尼明迪侯爵夫人。不過,現在他的能力所及的範圍極為有限。

「真是,宮廷就像蜘蛛網一樣。並不是適合姐姐的地方。」然而現在卻有把姐姐的安全交由蜘蛛的首領所持有的權力了。

姐姐所適合的地方並不是皇宮,那麼是何處呢?一思及這個問題,萊因哈特就將其限定在九年前,萊因哈特一家搬到吉爾菲艾斯家隔壁的當時——限定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而吉爾菲艾斯也沒有異議。只是有個他們無法想像與面對的景象存在。如果安妮羅傑沒有被皇帝帶走,而和市井的表年相愛時,」和吉爾菲艾斯大概無法容許此事吧?

有時發覺到這一點,兩人開始為之呆然,而陷入了感情和理性之間。以權力強奪安妮羅傑的皇帝,也許反倒是解救了他們,這個想法,則是遠超忍耐界限的一個意外了。

無論如何,在新無憂宮的地上和地下,盤據著不斷編織出詛咒及誹謗的龐大黑暗。那是由將達五世紀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歷史,以個人的肉體及精神所流的血液所培養出來的。有一天,一定要把安妮羅傑救出那個地方。這一個誓約,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未曾有一日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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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1 pm

第三章 克洛普修特克事件



帝國歷四八六年的這個時期,萊因哈特借住在距新無憂宮正門北方三公里遠的林培爾克·修托勒傑區中某幢房子的一樓。這房子的所有者是名叫裡利希的已故上校之妻,她和同為未亡人的妹姝一起住在一樓,而二樓則有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各自的寢室和共同的客廳及浴室。

雖說是未亡人,但也都已是超過六十歲的年紀了。對兩個年青人而言,就像是祖母一樣。姐姐比較瘦小,是個給人穩重印象的老婦人,萊因哈特說她所做的雜菜湯是宇宙第三美味的。第二美味的是「彭美輪」餐廳的主廚,第一美味的——那就不必說了。

妹妹菲珀,這位未亡人不以原來名字來稱呼兩個年青人,而以「金髮先生」「紅髮先生」來稱呼他們。身體有她姐姐的二倍寬,是位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的女性,吉爾菲艾斯還算好,萊因哈特在最初被隨口稱為「金髮先生」時露出了很不情願的表情,不過最近也已習慣了。但是在喝完飯後的咖啡之後,他就立即翻身奔上二樓,而收聽兩姐姝立體聲式的有關亡夫的回憶錄任務,就只得由吉爾菲艾斯擔當下來了。也因此而使他精通了克利希、菲珀兩家的歷史,及她們的丈夫們所參加的戰鬥。

「當時的中隊長是……呃紅髮先生,是哪個啊!」

「是偉伯上尉吧?」萊因哈特有時也會逃脫不及,而得拜聽兩家輝惶的歷史。在聽完長長的讚美軍國主義的故事之後,菲菲就晃動著她那寬胖的身體,開始了人道主義式的說教。

「年輕人真是的,一說到戰鬥,就光會想著要打勝仗立武勳,根本沒去想過戰死了會使親人傷心的事情。因為這已經聽過了一百次以上了,現在也不可能會有什麼新的感動,但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也只是交換著視線苦笑,而沒有提出反論。

以做為一個軍人而言,可說是每天過著無為的日子。因為軍務省和宇宙艦隊司令部都沒有給他單獨的辦公室,只有在會議時才來傳呼他。而吉爾菲艾斯在此時的工作也只是站在萊因哈特的背後,年輕的他們所持有的活力,過了二星期無為的和平也就覺得厭倦了。雖然到了日後回顧時,這段日子算是他們忙碌的人生中所能擁有的短短的一段休息,但當時的他們卻一點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他們此刻所注意的是培尼明迪夫人的行動,但其所做的一些探聽,並沒有探索到什麼消息。

有時候竭盡深謀遠慮也捉不到一隻螞蟻,有時一件小小的偶發事件卻會為許多人的未來塗上另一種色彩。

這個事件,要以「小小的」來形容說來規模又太大太深了些,但對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而言,這的確更是件偶發事件。而他們則是完全地被捲入其中。

※       ※       ※

大約在三月過了一半的時候,一封請帖送到了萊因哈特手上。這是門閥貴族中的重鎮——布朗胥百克公爵所發出的,他要在私邸宴請皇帝陛下,舉辦高級軍官及其夫人們的親睦宴會。有沒有收到招待帖,都是足令貴族們一喜一憂的一次來自名門的邀宴。

有資格參加宴會的人,都是准將以上,也就是有「閣下」稱號的人,還只是中校的吉爾菲艾斯沒有資格參加。而規定「不論現役、退役、預備役」均可,則大概是為了多湊集貴族的人數吧,齊備虛飾、空洞、浪費等三大項,大概將會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吧。

「你會去吧?萊因哈特大人。」

「我討厭布朗胥百克公爵,那傢伙就像是自以為是的選民意識穿起衣服來走路一樣。」

「他也一樣討厭萊因哈特大人啊,但是他們可是正正式式地發了請帖來了。」

「他一定是期待著我的拒絕,要不然就是弄錯了。」但是,即使沒有吉爾菲艾斯的勸說,萊因哈特也是必須出席的。

缺席皇帝親臨的宴會,是足以用不敬的罪名被告發的。他只有祈望至少皇帝別帶著安妮羅傑同去,他無法忍受目睹那情景。越想要讓其隨心所欲地展翅飛翔,則關住萊因哈特的圍檻就越是強大。



當天,搭乘吉爾菲艾斯駕駛的地上車,穿著華麗禮服的萊因哈特進到了布朗胥百克公爵家的邸內。這是他第一次從內部看這以高高的石牆圍起一座森林的雄壯宅邸。身穿紅衣的私兵們,並排地站在從大門到停車場的那一公里以上的道路兩側。一下了車,萊因哈特向車窗探頭。

「我想盡早回去,抱歉,請你在這裡等候了。」

「請您寬心前去吧。對了,萊因哈特大人,請您在面對貴族們的時候,不要意氣用事。」點過頭後,他轉向了玄關,萊因哈特調整了一下表情和姿勢,用誰也模仿不了的步伐走向玄關。

在其他貴族當中,還有背影如此優美的人嗎?如此想著而移動視線的吉爾菲艾斯,突然看見在旁邊停車的地上車中下來一位方才上了年紀的貴族的身影,他訊問了路過的侍女。

「那位貴族是哪一位大人呢?」侍女對這「英俊的紅髮高個子」投以似乎已為之迷亂的眼神,告訴他那是克洛普修特克侯爵閣下,到目前為止,一直是不在社交界出入的。

吉爾菲艾斯並不是預言者。並沒有對那位克洛普修特克侯爵抱持特別的關注。想到包括館邸的主人——布朗胥百克公爵本身在內,參加這次宴會的萊因哈特之敵,以及不是敵對卻沒有友好關係個人的數目,他也就無法一直把關注集中在這位已經在宮內宮外被當做「過去的大人物」的老貴族身上了。用手指梳整了那雜亂的紅髮,吉爾菲艾斯把修長的身軀沉入了駕駛座中。

※       ※       ※

水晶美術燈的光芒,很奇怪地把吵雜的成群紳士淑女個個映照出一份虛偽的印象。以皇帝的客席為中心,最高級的大貴族座席排了開來,而再更外側準備的則是站席。把客人如此地分等級是很無禮的作法,但這原本就是主人為了誇耀身份等級而開的宴席。當然,萊因哈特只是位站席的客人。

布朗胥百克公爵在掌聲中起身問候之後,接著說道。

「宮內省來了通知,皇帝陛下在來到會場的途中,突然感到腹痛,而中途折返皇宮,很遺憾地此次無法出席了。希望各位能好好享用水酒及料理。」在來客之間,響起頗形式化的失望聲音,但事實上,對於未具備人格上的魅力及睿智的皇帝之缺席,並未有真心感到遺憾的人。布朗胥百克公爵的視線停在一個席位上。

「克洛普修特克侯爵呢?」

「這個……從方才就沒見到他的人影。」因為侯爵的座席空了,只距離皇帝的賓客席五、六步的豪華的椅子平白佔著空間,在椅予腳下放著一隻黑色盒子,盛在銀盤上的酒蒸乳牛,其香味也漸漸冷去。

萊因哈特一手持著酒杯,佇立在牆邊,此時傳來了一陣粗糙的聲音。

「啊!這真是……忠勇無雙的帝國軍人,華麗的天才兒也光臨了嗎?」萊因哈特以意志的濾鏡,掩去了閃動在雙眼中的厭惡與侮篾的表情。雖處他幾乎厭惡著所有的貴旋,但現在立於眼前的菲爾格爾男爵,則是其中距離萊因哈特的好感及愛好最遙遠的人。他比萊因哈特年長五歲,目前是二十四歲,有著預備役少將的階級,但這是因為他是布朗胥百克的甥兒的身份所受賜,並非因勇氣或用兵術受到評價。這位青年對於萊因哈特升任上將感到不可思議,但對於自己沒有戰場經驗就當上了少將卻未抱持疑問。其價值判斷的基準,只根據歷史性的既得權之有無,而他給予萊因哈特的評價則是喻其為破壞花園的害鳥。

兩者之間並未迸出火花。因為在此之前,一團貴婦人過來指喚,菲爾格爾男爵就走過去了。在其身後似乎還飄著一些瘴氣。

在大廳的正面,魯道夫大帝的肖像,從高高的台座上睥睨著萊因哈特等人。那是描繪自他三十四歲即位時的身姿。身高一九五公分、體重九十九公斤,厚胸寬肩的魄力巨軀。晴紅色的頭髮。鼻下及下顎無鬃,鏈接著鬢毛的側鬢則令人印象深刻。他並非典雅的美男子,而是富有力量及銳氣的偉男子,把支配他人當作最高價值,強大無比的掌權者的身影。不禁想到,對這雙肩而言,人類的生命和大帝國的命運是否重了些。超越的對象,而非畏敬的對象。

起了一陣小喧嘩,某男爵夫人實然貧血而倒地,立即揚起了一陣「叫醫生來」的喊聲,但暫且得有個讓夫人坐著的座席。

「稍稍借用一下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的座席,把那個盒子拿開。男爵夫人的身體被侍者安置在椅子上,黑色盒子則交給了一位年輕的貴族。有身份的客人的攜帶物,是不能隨意處置的。暫且由玄關旁的框台保管,如果客人忘了取回,那麼稍後還得將它送回才行。

盒子正要被移出大廳。

最初發出了光和熱,再過一瞬,巨響和風暴形成漩渦。



地上車的座席震動,猛烈的音量彼穿過車窗,襲上了吉爾菲艾斯全身。半響後,全身的緊張恢復過後,吉爾菲艾斯奔出車外,跑過了驚謊喧嘩的人群。

「萊因哈特大人!」吉爾菲艾斯的長腿奔上了大理石的階梯。順勢衝出屋外的煙,形成了無色彩的漩渦,哀嚎及慘叫乘著漩渦散亂開來。到這個時候,仍有人以其秩序意識在訊問吉爾菲艾斯的身份,但紅髮的年輕人當然不予理會。

「布朗胥百克公爵!布朗胥百克公爵您在何處?」一進到大廳,一位奔過他身邊的壯年軍官正在尋喚著館邸的主人。

「安斯巴哈、安斯巴哈,我在這邊……快點、快點,過來救我。」大而孱弱的聲音劃破煙霧,軍官往那方向奔去,沒身於濃煙之中。

吉爾菲艾斯心中似乎聽到了血管內的感情和理性沸騰的聲音。真不該勸萊團哈特出席這種宴會。他讓那形同他生命泉源的金髮年輕人,遭遇了無益的危險。

「萊因哈特大人,您在哪裡?」吉爾菲艾斯的語言中無法發出除此以外的言語。他被一份極少嘗受的感情——伴隨後悔及喪失感的恐懼,狠狠地抓住神經。如果永遠都沒有聲音因應他的叫喊,那他將失去他自己的存在價值。他的指尖觸及一件軟物,那是被爆風炸開的人體的一部分。他忍住嘔吐,又再叫喊。

「萊因哈特大人,請回答我。」

「……吉爾菲艾斯!」那聲音並不大,大概不會刺激到吉爾菲艾斯之外的任何的聽覺,但紅髮的年輕人聽到這一句也就夠了。在被破壞了大半的大理石裝飾柱的旁邊,有那豪奢金髮的光芒。

「萊因哈特大人,幸好您平安無事……」從恐怖的深淵迅速浮上了安心的水面,奔跑而至的吉爾菲艾斯自覺到聲音正在發顫。盤坐在地板上的萊因哈特為了使他安心而做了個笑臉,而後以手掌輕拍雙耳。

「我還不太能聽得清楚,不中用的鼓膜從剛才就一直在哀鳴……」一邊以吉爾菲艾斯遞來的手拍拭去沾在臉上的灰塵,萊因哈特站了起來。雖然不是很順勢,但卻很穩定,這使吉爾菲艾斯為之欣喜。

「我就想,我若靜坐不動,你一定會來找到我。所以我才沒動……喝,看來,我是被這根噁心嗜好的柱子救了一命了。」煙已相當稀薄了,但白濁的氣流仍在視界上蒙上一片白紗,流血的慘狀倒是經由了聽覺及嗅覺傳來。

「是炸彈嗎?」

「應該不會是煙火吧?」

「請原諒我,都怪我勸您出席這場宴會……」

「是啊,都怪你,明天你得要請我喝杯咖啡才行。萊因哈特的言外之意是要他不要再多做賠罪,此時他聽到了一個大而不重的聲音,不知在吼些什麼。

「那個呻吟聲,看來布朗胥百克公爵還活著。」

「剛才我碰上了公爵的部下。」雖然口中不能說出遺憾二字,但萊因哈特仍以頗為失望的態度聳了聳禮服下的肩膀。如果布朗胥百克公爵死了,也許可以主張這是聽信過去傳聞的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所為,萊因哈特在煙中如此想著。不過,他也想起了一件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的事情。

「還好皇帝腹痛了。如果姐姐也在場,那可糟了。」吉爾菲艾斯以滿腔的同意點頭稱是。的確是有那種可能性的。在尋找萊因哈特時那份恐懼的殘渣,如蛇揚起了鐮刀似的頸,使他一瞬感到驚懼。

萊因哈特從破碎的桌子陰影下,拿起了一瓶酒,以桌角敲去瓶頸。

「四一0年的白酒,不喝光它,對宴會主人可就過意不去了。」想回答的吉爾菲艾斯,發覺身邊出現了人影,可能是警衛的軍官吧,他並未穿著禮服。

「失禮了,因任務需要而在此訊問,貴官的官位及姓名是?」帝國上將萊因哈特·馮·繆傑爾,金髮的年輕人如此報上名後,有著一口美鬚的三十出頭的軍官,鄭重地敬了個禮。

「您就是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的弟弟嗎?真是失禮了。我是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准將,跟隨上司,擔當館邸的警備。」

「真是責任重大。這會可有得忙了,請多多努力。」萊因哈特突然露出探索記憶回路的表情,梅克林格這個名字剩激了他的腦細胞。

「雖只是私事,但我常聽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提起有關您的風聞。」

「是啊,我也聽過夫人提起過您。」萊因哈特把尚未沾口的瓶子交給紅髮友人。

「那麼,可知犯人是誰?」梅克林格嘴上的美鬚下,唇線扭成了略為諷刺的形狀。

「曾出席宴會,卻中途退席的人,當然首先必須懷疑的。下官一共查到了十八人。」在知道皇帝不會臨席的時候,是有一些退席者,但在更早些時候,而且是唯一留下「遺落物」的人物——克洛普修特克侯爵是最大嫌疑者。梅克林格如此陳述。

「名士參與犯罪,在以往有過不少例子。不過,這次可說是相當華麗的了。」當場死者超過十人,負傷者則達此之十倍。其中的三成,大概是得為冥府之旅做做準備了。對貴族們而言,這是比餓死十萬貧民更加重大的冒瀆之凶事,而且嫌疑者還是名門中之名門的當主。



克洛普修特克候爵家,有著不輸於其他家的名門歷史。其先祖阿爾佈雷希特在魯道夫大帝還是銀河聯邦國會議員的時候就從旁協助,擔任國家革新同盟的書記長,為打倒共和政體而盡其全力。帝政開始後他就擔任內閣書記長官,以至財務尚書,而在惡名昭彰的法斯特隆死後,被任命為內務尚書,為肅清、虐殺共和派極有貢獻,而被稱為「血轉輪」。往後,有著接連二十代的貴族官僚之家系,有六人擔任過國務尚書,七人和皇室連姻,還出過一代皇后,是名譽、權力、財富三者堆滿雙手的特權階級的典型。

而使他頭上的太陽蒙上陰影的,是現在的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的即位。原本預期是佛瑞德裡希的弟弟會即帝位,而做了不少的投資,甚至已獲得給予國務尚書一職的口頭約定,卻在事態一再逆轉的請況下,佛瑞德裡希被推上了王座。因預測失算而狼狽的不只是克洛普修特克侯爵而已,但他素來一直把佛瑞德裡希看成帝位繼承竟爭的失敗者,加以蔑視的態度,使得佛瑞德裡希的親信們比當事人更加地憎惡他,而此時他也無法再修正軌道了。克洛普修特克侯爵轉為被蔑視的失敗者的立場,如此持續了三十年。

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知道即位之前的「佛瑞德裡希大公」常困於遊蕩費用的支出,而四處躲避債主的狀況,也數次在友人之間以此為談笑的話題,後來因狀況的激變,佛瑞德裡希戴上了至尊之冠,然而他卻無法相信什麼「神聖不可侵」的這種鬼話。

歷史性的,特權階級的通弊——懲罰主義的傾向,在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的心中急速向下扎根,以屈辱和抑壓的肥料灌溉了一萬遍。止於幻想的地位,被拒絕的親事,被排拒的交際,以及無數的冷笑。

帝國歷四八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克洛普修特克侯爵威爾赫姆,手持著復合材質制的黑盒子,身著帝國軍預備役上將的禮服,走進布朗胥百克公爵官邸的大門。距上次走進此門這已是相隔三十年之後的事了。在此之前,他把侯爵家創立以來所擁有的,位居帝都一角的宏偉壯麗的獵園及附屬的宅邸獻給了皇帝,對宮內省和典禮省做高額的獻金,贈送秘藏的美術品給布朗胥百克公爵等主要的門閥貴族。以卑下的言詞,低下那傲饅的頭,懇求讓他回到社交界。得自自己的經驗,他知道對貴族們卑躬曲膝是最有效的了。

由爽快的優越感得到刺激的布朗胥百克公爵,滿足地望著連皇室都沒有的幾張名畫,而張揚地將這藏著陰謀決心的暗殺者邀入了自宅。

※       ※       ※

負責國內治安的內務省,五世紀以來的惡弊,正如派生般地層層重疊入那種陷入迷宮的罪案,不能公佈真相的政治性陰謀,全都以「企圖打倒帝政共和主義者的策謀」之名處理了。有時則在已經收監的政治犯或思想犯身上,加上這些罪狀,而加以重罰。

開祖魯道夫大帝,為了揭發共和主義者而獎勵密告。如果密告是事實則加以表彰,即使並非事實,也會視為對皇帝之忠誠心的表現,而不加以處罰在士官憲兵射殺共和主義者時,即使無辜的市民被捲入了,也會被認為「站共和主義者身邊就是自己的罪惡」士官憲兵都得以免罪。

但這一次似乎輪不到「不敬的共和主義者」出場了。炸彈是裝在克洛修特克侯爵所持來的黑箱子的事實,已在當晚確定了。

「克洛普修特克侯爵?不可能吧!」但趕到侯爵邸的憲兵們,只能看到主人不在後,執事和家僕們那狼狽不安的表情。當局雖然也著手調查宇宙港,但克洛普修特克家的自家用宇宙船在炸彈爆炸當時,就以大貴族原有的派頭,比公共用客船優先出港而去了。

※       ※       ※

「似乎是要派遣討伐軍。當然,克洛普修特克候爵以大逆不道罪未遂的罪名,已經被肅奪爵位了。」事件的第二天早上,萊因哈特從吉爾菲艾斯處聽取此情報,就穿上第二件禮服到皇宮去了,他命令徹夜搜集情報的吉爾菲艾斯,在家中睡上一覺。

申請謁見的萊因哈特,和十多個先客一起等上了二個鐘頭。雖然歷代皇帝當中,據說是有清晨四點就進辦公室的,但現在的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並未從早期就折磨廷臣,而選擇了讓希望謁見者等候的方式。

謁見開始了以後,又費上一個半小時。踏進謁見室一步的萊因哈特注竟到了第二件事,一是安妮羅傑不在皇帝身邊,二是大氣中浮著酒精的微粒子。

「……繆傑爾中將,這次可真是個災難。不過,沒有受傷是再好不過的了」萊因哈特更低下了頭,侍從把視線投向希望謁見者的名單上身份,在皇帝耳邊小聲地說了些話。

「是嗎,你已經是上將了啊。」

「全仗陛下恩典……」

「嗯,是啊,是朕任命的。」皇帝口中吐著大口的酒精臭味在笑著。端置在銀製小几上的白酒酒瓶,已有一半以上是空的。

「那麼,今天一大早為了什麼事,來吵醒你的恩人呢?」

「臣來請求,關於討伐克洛普修特克侯爵一事,請派遣臣為將領。」掩去表情和感情的萊因哈特只把用意說出。他希望能從這窒息感中解放的日子盡早到來。

「啊,那件事啊,你會來請願是無可厚非,不過指揮官已經決定了,如今是不能變更的。」

「請問是哪一位大人?」

「布朗管百克公爵說一定得由他來做,昨晚他就來提及此事了。」

「公爵閣下的軍人身份應當是預備役的吧?這一點,陛下您忘了嗎?」

「正如你所言,不過他請求在這次暫時地恢復現役。終究大貴族中受害者太多了,大家都想為自己的兄弟、堂兄妹什麼的復仇。自古有言,復仇為先,實在也是無從阻止。還有,和你處得不好的……那個誰呢?」皇帝以指尖敲著太陽穴。「對了,是菲爾格爾男爵,他也參加了此事。

「話雖如此,陛下,臣並不對任何人懷恨,男爵那邊如何想,臣是不知道,但臣是未記恨的。」皇帝把那遲鈍的眼光,傾注在年輕廷臣那華美的黃金色的頭上。在下顎周圍響起了不知是笑還是歎息的微波。

「……不管如何,有很多他那樣的人從軍了,對你而言,會有些難以指揮吧?」

「是的。」雖非出自本意,卻也不得不承認皇帝所言正確。

「難得來了,就允許你去見你姐姐吧。」

※       ※       ※

走出謁見室,當他在走廊的一角看到走近的菲爾格爾男爵時,萊因哈特證明了自己對皇帝所做的辯解是完全偽造的了。他露骨地現出厭惡的表情。當然,菲爾格爾的態度則明顯地更甚於萊因哈特,兩眼散出有毒的火焰。

「喔,繆傑爾大人安然無恙啊?我可死去了幾個友人呢。」

「男爵閣下的平安也令人欣喜,你的朋友實在令人婉惜。」

「我實在該像你一樣出身低微一點,那樣的話也就不必在那種場合失去朋友了。」似乎以中傷對方為樂似地,男爵高聲地說著。連友人的死都用來做為攻擊萊因哈特的道具,但他本人卻未發覺其中的殘酷。

「我對自己的出身很滿意。」一邊想著吉爾菲艾斯安撫他的表情,但萊因哈特仍回了嘴。「因為這麼一來,我就不會有那種現在的自己並配不上祖先的名聲,卻大聲地將其引以為傲的朋友。」間隔了約二秒的時間,男爵的臉色為之一變。雖然習慣於傷害他人,但卻不習慣被人傷害。

「我已經夠注意了,不過很遺憾,因為常會有教養不好的惡犬對我吠叫,所以我發覺有時把它踢開會對狗比較好一些。」說者和聽者的神經都被灼熱了。

「別得寸進尺,小子。」如此罵著的菲爾格爾本身,也不過才二十出頭,但他似乎認為這話對更年輕的萊因哈特會有效。薄弱的禮節之殼一破,憎惡的蒸氣就猛烈地噴出。

「等我討伐回來,再和你做個了斷,你可別忘了。」

「就請你平安歸來吧,但可別讓平民部下救了,得靠自己的力量哦!」兩者之間挖出了一條無可修復的鴻溝,其速度大概可創下紀錄。菲爾格爾考慮到本身在皇宮,才勉強打斷了行使暴力的念頭。

「你最好注意一下令姐的安全。」那可能只是一句厭惡的話,但一股從未有過的不快感刺激了萊因哈特的感受。他突然失聲,對著背轉而去的菲爾格爾的背影,射出了殺意的箭。在他內心,一個微小但確實的想法萌芽了。



雖然吉爾菲艾斯未同行而來是很遺憾,但卻也不能錯失這面會被關在籠中的姐姐的機會。用心中的腳踩踏菲爾格爾那令人不悅的臉,萊因哈特前去造訪姐姐的居館。

令他不得不失望的是,已有二位先來的客人在。是夏夫豪簡及維斯特帕列兩位夫人。有別人在,就不能告訴姐姐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惡意了。坐在沙發中的萊因哈特,為了不能參加討伐軍而感到遺憾,姐姐聽著此事,一邊在咖啡中加入奶油,臉上洋溢著難以抗拒的微笑。

「多少也讓一些功績給別人吧。不要什麼事情都自己一個人做。這次的事情,能平安無事不就夠了嗎?」

「是,我明白。」

「真是明白了的話就好了……」安妮羅傑露出了如同在微風中搖曳的春日陽光般的笑容,萊因哈特的臉一陣紅赤。自己是否要順著姐姐的意思去渡過人生?這實在和心中所想的相差甚遠。看到萊因哈特這般樣子,兩位貴婦人也綻開了笑容。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朵羅蒂亞,以容貌而言勉強是可稱為美女,但在貴族社會中,卻是罕見的美德擁有者。善良而親切的她原本為平民出身,所以為了和她的結婚可獲得認可,據說夏夫豪簡子爵投注了不少的謝禮金及工作費在宮內省及典禮省的金庫裡。為了此事使子爵家的資產減半,但子爵本身也是突變種般的善良人物,幾乎不在宮廷出入,而每日在研究藥用植物及閱讀遊行遊記當中渡過。雖不曾開口袒護安妮羅傑,但卻也未曾阻止夫人和安妮羅傑之間的交流。

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瑪格妲蕾那,雖然有此稱號,但她卻沒有夫婿。雖為女性,但卻是男爵家的當主,黑髮黑眼、象牙色的肌膚,是個一目瞭然的美女。她之所以被人稱為「會走路的博物館」是因為她有七位年輕的愛人,而且全都是無名的藝術家、建築家、畫家、詩人、雕刻家、作曲家兼鋼琴師、劇作家、陶藝家等各種人物,也有著「她按星期幾來更換男人」的中傷傳聞。曾有一次,劇作家在某公爵邸的沙龍上演自己的作品,當天他起身來謝禮時,卻被喝倒彩地叫地為「星期三的男人!」聽說當時的狀況極為狼狽。當然,戲劇仍是正常上演。因為笑成一團的貴族諸公在她「給我住口!」的一喝之下,全都恢復了寂靜。

生來俱有才氣和鬥爭心的這位美女,對於沒有門閥保護而進到宮廷的安妮羅傑抱持著好意,表現得相當親切,其他的貴族們也被她壓倒,未曾有過超出在背後說壞話以上的行動。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倒還好,但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對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而言,則略像是鬼門關一般的存在。雖然他並不是什麼藝術家,但這位夫人時常會對吉爾菲艾斯投以頗富含意的視線。萊因哈特也發現了此事,卻有點不負責任地拿來開玩笑。說些什麼「被才色兼備的貴婦人認定了魅力所在,真是令人羨慕」之類的話。

「那麼不如萊因哈特大人去和她交往好了。

「很遺憾,男爵夫人似乎不喜歡金髮的男人,看來一副柔弱的樣子,而紅髮可就是熱情和誠意的證明呢!」如果吉爾菲艾斯真心地回應男爵夫人的心意,很明顯地萊因哈特會為之不快,但萊因哈特卻如此挖苦他。

「我討厭黑髮的女性,感覺上個性太強了。」吉爾菲艾斯如此地駁回,但不管是真心話或是玩笑話,可不能當面對著男爵夫人說出。萊因哈特心想著,今天沒能來這居館造訪,吉爾菲艾斯大概會在遺憾中帶點安心的心情吧!

避免久留於此,萊因哈特也就此告辭,安妮羅傑用籃子裝了約半打的巴旦杏餅。

「這些你和齊格飛兩人分著吃喔,送禮物還是送吃的東西最好了,是吧?」

「姐姐,你好像一直把我個看成是貪吃的小孩吧!」姐姐的回答則略為複雜。

「是啊,我是希望如此,的確……」



三月三十日,暫時恢復現役的帝國軍一級上將布朗胥百克公爵擔任指揮官,討伐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的軍隊由帝都奧丁出發。這是一支由正規軍和各貴族的私兵毫無秩序地混成的部隊,要對付單一貴族的傭兵隊,在數量上倒是足夠的。萊因哈特也不由得認為,貴族個個公然地展示著其公私不分的行為。對他們而言,這次的武力行動是為了替親族及友人復仇,所謂的大逆之罪不過只是名份上的說法罷了。

而後,萊因哈特也只得在帝都過著無為的日子,不過有一天他擔心姐姐的安全而打了TV電話給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夫人肯定地說安妮羅傑無恙之後,轉變了話題。

「你知道嗎?那支討伐軍似乎是陷入苦戰了。」

「那的確很有可能。」

討伐軍是支光以數量為多的烏合之眾,一旦進入地面戰則迎擊的一方佔有地利。而克洛普修特克侯爵站在覺悟和自棄的線上,看來也不惜在傭兵隊上花費巨資,所以討伐軍也不得不陷入苦戰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大貴族們把黨徒編組成一支軍隊,看來也是不值得恐懼的。像菲爾格爾那類的人,當起軍人來,看來是沒有其狂言豪語的萬分之一般管用。

「討伐軍中,雖然有幾個專職軍人在擔任戰鬥技術顧問,但因為那些貴族們特別是年輕一代,不願遵從指示,似乎在不斷地發生內部紛爭。布朗胥百克公爵則只有一直吼著。」

「你知道得真詳細。」

「是梅克林格准將告訴我的。」萊因哈特那造形完美如畫的眼眉輕輕一動。

「把這事告訴我這等人可以嗎……」

「是他希望我傳達給你的,我只是個轉播機。如何?你也該在宮廷內外多結交一些自己人,這對令姐也比較好啊……。」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身影在畫面中消失後,萊因哈特以指尖抓著那形形美好的下巴深思著,而對不久後進入房間來的吉爾菲艾斯提及和男爵夫人之間的對話,商量是否該和梅克林格交好。

「他也是因為想對我們有所助力,才告知我們此事的吧?就期待今後會有的情誼,不是很好嗎?」

「問題是在能有多大的期待吧!」現在,雖然透過維斯特帕列夫人對萊因哈特表示好意,但是否能跟隨萊因哈特最終的野心到底呢?特別是這種屬於大逆之罪的事,同志的選定必須慎重之至。雖然已經製作了幾個人的名單,但距離圓滿還相當遠。終究他還只是沒有政治力量的一介軍人。

「如果有你十分之一的能力且值得信賴的人的話,我就立刻和他結為友方。」萊因哈特把雙手抱在黃金色的頭部背後。

高登巴姆王朝積年的弊害和苛政,對人心而言已到了負擔的極限。包括漠然坐視的人在內,若能集結,聚斂恆常以來的不滿勢力,則就能夠將這老衰的巨龍擊落在地吧。不過,當反抗的對象一旦被打倒時,反而會為之狼狽的那種沒骨氣的人也大有所在。和那種人聯手的話,等於是在培養著緊要關頭時的背叛者。由此看來對梅克林格的好意不能給予過大的評價。

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這位青年軍官,並非因其軍人身份而受到維斯特列爵夫人的喜愛,而是以藝術家的身份受其禮遇。他和她的七個愛人不同,不只是有充分自給自足的能力,而且身為藝術家已有相當的名聲。他是散文詩人,是水彩畫家,亦是鋼琴家,但這反而使他和喜好無名藝術家的男爵夫人劃上了一線之隔。對男爵夫人而言,似乎只有需要她精神及物質兩方面協助的男性,才會引發她強烈的保護欲。

「……是嗎?」吉爾菲艾斯的聲音充滿著懷疑。如果真是如此,為何這位志在擔任藝術贊助者的男爵夫人會為了他而食指大動?

萊因哈特小聲地笑著。

「素食主義者也會有想吃肉的時候吧?梅克林格就像是盤豪華的沙拉,反倒是引不起她的食慾。」

「我倒不知道萊因哈特大人那麼熟知女性心理啊。」萊因哈特鬆開了手,使黃金色頭髮起了一陣波動。如果不在某處跨越界線的活,是難以求致人材的。他正期望著這種契機。

※       ※       ※

五月二日,討伐軍由克洛普修特克侯爵領歸還,不過是去平定地域性的小叛亂就費了一個月以上時間。

當晚,包括新無憂宮在內的帝都一角,正被春末的風暴清洗著。窗上的硬質玻璃映出了雨和風的熱情舞蹈,間隔數分同出的雷光將其飾上青白的色澤。

萊因哈特並非特別喜好暴風雨的景象,但當晚他關掉室內的燈火,注視著放電現象所紡出的抽像畫。這說不上是純粹的欣賞,雷光的一閃一閃,看來像是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刺向姐姐安妮羅傑的利劍光芒。

菲珀夫人告訴他有客人來訪是在十一點過後的事了。「紅髮先生」答謝夫人並下了樓梯,不斷確認身上的手槍且以TV門鈴詢問客人的身份。

「我是帝國軍少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深夜來打擾,實在抱歉,我想拜見繆傑爾上將。」吉爾菲艾斯發覺到,畫面上映出來訪者的眼眸,右眼是黑色,左眼藍色,散發著不同色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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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2 pm

第四章 肅正軍規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和渥佛根·米達麥亞,是擔任克洛普修特克侯爵領討伐軍的戰鬥技術顧問。

這一年,帝國歷四八六年,羅嚴塔爾二十八歲,米達麥亞為二十七歲,階級都是少將。在軍官學校中,前者是大一年的學長,但當時卻不知為何沒有機會相識,到四八0年他們才初次碰面。那是在伊謝爾倫要塞的一角,當時被諷刺地稱做「後費沙」的軍官用酒吧。

當時,米達麥亞正由少尉升為中尉,而相反的羅嚴塔爾由上尉降級為中尉。並非因為戰鬥失敗或是其他失敗要因的膽小、無能之類的因素而使得他的階級不得不逆行的。

在這之前,戰艦克洛先的艦長丹尼曼中校有位以美貌而聞名的千金,而有三位前途光明的青年官向她求婚。這位父親不知是思想開明,或者只是想迴避責任,而叫女兒自己做選擇。這位千金處於在三支籤中親手抽出一支籤的態勢,而三年都未能做下決斷。某個星期喜歡上A上尉那精悍的行動力,下一個星期卻對其粗野的獨斷作風嗤之以鼻。某個月被B上尉的深謀遠慮所吸引,一個月後卻又為其優柔寡斷而生氣。有一天喜歡上C中尉的年輕單純,隔一夜後又只覺得他幼稚。因為她本身的價值觀未能確立,所以所做的選擇也只得一再更動。

而此時出現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上尉。這位金銀妖瞳的美男子,只要像古代的燈台般站著,其所放出的光芒就讓鳥兒不由得被其所吸引。這位千金被第四個男子奪去魂魄。在千金心中銀幕上映出的他,要比A上尉典雅、比B上尉果斷、比C中尉在為人上更成熟。

羅嚴塔爾對這位千金則毫不關心——在她出現在他面前之前。而當她進入視界之後,他就輕易地摘下了這朵花。被摘下的一方則深信這是約定者將來的行為,但摘花的這一方則只想共有寢床而完全沒打算共有將來。在這女孩流了幾公升的淚水之後,帶著騎士道精神和私怨,A上尉、B上尉和C中尉出現在「虛偽的漁色家」面前,要求決鬥。

「也可以啊,只要你們調整好時間配合我。」金銀妖瞳的「好色者」如此回答。

就這樣,羅嚴塔爾在一天內做了三次決鬥。一次是用手槍,兩次是武力。他勝了三次,三位重傷者被送進醫院,他本身則只有左上臂受了極輕刀創。

當然在軍隊內是禁止私下決鬥的,挑戰者和接受者雙方都受到處罰。使三人負重傷的羅嚴塔爾被降了一級,而自己主動成為受害者的三人也是一樣。因為涉及這次決鬥紛爭的四人都是有著帝國騎士之稱號的下級貴族,因此軍法會議才能在形式上的公平下處理此一事態。如果負傷的三人有爵位而羅嚴塔爾是平民的話,則不管形式如何,他的兩腳大概都將離開人世吧。不過他的雙腳還是得離開當時的赴任地,到最前線的伊謝爾倫要塞才行。

在同一時期,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戰鬥中立下了武勳,升為中尉的渥佛根·米達麥亞也赴任至此。

渥佛根·米達麥亞此時二十一歲,較為矮小的身體卻像體操選手般地結實,身材勻整。疏於梳整的蜂蜜色頭髮,銳利明亮的灰色眼眸有著年輕的氣息,給人富有活力的印象,甚至給人一種個人的勇敢與指揮官的果斷結合而擬人化的印象。

二十二歲的羅嚴塔爾是材修長的美男子,暗棕色的頭髮倒還好,那黑色右眼和藍色左眼的組合,對擁有情人的男性而言,也許像是一種不吉物吧。

他們之所以彼此成為好友,似乎是起因於當時一次驚動伊謝爾倫要塞的事件。此事從一個在「後費沙」工作的女子射殺一位客人開始,使得全要塞為之騷然了一個星期,但真相被封印在憲兵隊的資料室中。總之,當周圍的人注意到時,「好色的下級貴族」和「頑固的平民」已成了可以互道衷心的好友。

在這年末,他們升為上尉,離開了伊謝爾倫。

從此以後,他們在許多戰場上一起行動。而軍部方面,也知道他們兩人的共同作戰能獲致其他人所罕見的高成功率,所以為了有效地利用人力資源,也就讓他們聯手作戰。對他們本人而言,這麼呼吸一致的搭擋對象,可說是別無他求了。能呼應米達麥亞的迅速的只有羅嚴塔爾,而能對抗羅嚴塔爾的巧致的也只有米達麥亞。

階級越升高,權限越大,他們的能力就越高漲,合作就越具效果。若以宿命論者的說法,也許會說他們兩人注定要指揮大軍去征服宇宙,才出生到這人世的。不過,這些話不待他人得意洋洋地下評論,他們本身就已極自然地確信著。

原本說來,米達麥亞會和羅嚴塔爾這般有著漁色家之外在的男人親近的要素是少之又少。他在當時,對艾若瑟琳這「像燕子般輕盈」的少女以外的女性,都處於像是在看著無機物的狀態,對於一再更換掌中之花的羅嚴塔爾,只有聳肩遙望。不久後,米達麥亞和艾芳瑟琳結婚,建立了家庭,但在舉行簡單的婚禮時,女性參加者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出席的羅嚴塔爾身上。羅嚴塔爾則冷然地默視,只在禮儀上親吻了新娘,就立即告退。

米達麥亞的父親擔心新娘該不會被羅嚴塔爾所吸引吧,但母親則一笑置之。我們家的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男兒啊!母親如是說道。而後的結論,母親的確是正確的。

米達麥亞希望羅嚴塔爾能得到好伴侶及好家庭。因為他知道很多事情。

當然,米達麥亞也對好友的漁色找辯護的餘地。其一是:羅嚴塔爾身為高級軍官有其權力所在,但他從未以權力為武器而要女性屈服。和他有所交情的女性,幾乎都是被他的美貌、地位或才能所吸引而自願獻身於他。

「會被燈火吸引的蟲,本身也有不是。」米過麥亞如此想,但這也許是他偏袒友人的見解。這一盞「燈」不管由誰來看,都有些過於耀眼,要無視於它是很困難的。

而另一個理由是,只有米達麥亞才知道,羅嚴塔爾對女性嚴重不信任起因。這個起因連對妻子艾芳瑟琳,米達麥亞也從未說出過。



帝國歷四八六年對克洛普修特克侯爵領導的討伐行動,對身為用兵家的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而言,沒有任何建設性的意義。他們和幾位高級軍官,一起得到了「戰鬥技術顧問」的職稱,負責指導沒有戰場經驗的青年貴族們,但這些「徒弟」們欠缺順從和認真的情況已到了難以衡量的程度。羅嚴塔爾在一周之間,放棄的次數已有一打之多。而他的友人到底放棄了多少次則不得而知了。

「把指揮權交給我。我三個小時就把它結束掉。」米達麥亞怒吼著,總之不肖的徒弟們終究是成功地鎮壓了叛亂,克洛普修特克侯爵飲下了毒酒和怨念自殺了。至此,布朗胥百克邸的爆炸事件所引發的騷亂應算是告一段落了,但……

雖然法律規定叛逆者的資產應全部沒收歸於國庫但實際在戰場上則各盡其掠奪之能事,勉強留在帝國財務省手中的大概只有不動產或有記名的金融資產了。財務省的官吏時常會混在討伐軍的先頭部隊中前進,在寶石箱,高級傢具或毛皮上貼上「帝國財務省」的封條,尤其是在六十多年前,威廉斯坦公爵的叛亂被鎮壓之後,為了掠奪和施暴目的而侵入居館的將兵,看到眼前所及的情景,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幾乎只要是人力可以搬動的物品都被貼上封條了。

「這一切都是帝國政府的公有財產。若是碰上了一根指頭,可就是侵犯皇帝陛下的財物了!」呼吸還沒平靜下來,比兵士們先到場的財務省的官吏就已轉身而去。

這些掠奪未遂犯們為之狂怒,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因為那位官吏並未在威廉斯坦公爵那為數上百的愛妻身上貼封條,所以將兵們就侵犯這些女人,證明了忘卻羞恥心的軍隊是如何地兇惡。

這位忠於職務的宮吏,由當時的財務省次長授與表彰狀與獎賞金,但因為私人的復仇心驅使,討伐軍幹部們施加了壓力,雖然已經過徵兵年齡,但他仍被人以士兵的身份送往最前線。不,他違背軍部的期待而一直活著,六年後,他回到妻子的身邊。

在此次克洛普修特克侯領的討伐行動中,財務省的官吏也同行了,但並沒有那一種「模範官員」存在,將兵們為所欲為地對非戰鬥員施暴,掠奪財物。比較複雜的是,從這般的蠻行中,可以看出平民出身的兵士對大貴族們所蓄積的憎惡所表現出來的一面。

因此,掠奪成暴行被當成是一種消解需求不滿的方式,而有著被默認的傾向,不過,此次的克洛普修特克侯領討伐行動有些大異其趣的事,就是被討伐者與討伐者都同為特權世界的住民的這個事實。討伐軍的編成原本就是為了迎合門閥貴旋們,但參加的青年貴族當中的大半,都把掠奪與暴行和戰鬥一樣地視為遊戲。長期享受著特權和物質的充足,使其現實感稀薄化了,為追求刺激而喜好單方面地施虐,加強了希望他人不幸的心理傾向。

住在克洛普修特克侯領的人們,不分貴賤,都成被施虐的對象。在戰鬥時臉色蒼白害怕得顫抖的這些人,對想抵抗也無力抵杭的老人、女性及幼兒,則欣喜地行使著暴力,搶奪財物。

※       ※       ※

關於這一方面,羅嚴塔爾從一開始就棄而不顧,而米達麥亞則捉住那些不肖的徒弟加以叱責,不斷地努力阻止這可恥的蠻行。

「我教你們戰鬥的方法,但可沒教過你們掠奪、施暴和放火的方法。」用這台詞來促使對方反省,米達麥亞自己都厭煩,但看到蠻行,他卻無法裝做默然無視的樣子。

「有一天你們會牽著後悔的手跳起毀滅的舞蹈,多少記著這些話吧。」並非在做預言,但米達麥亞帶著充分警告的含意說出些話,雖然趕走了這些穿著軍服的無賴漢,但一想起在他的視線射程外所發生的惡事數量,不由地起了一陣徒勞感。羅嚴塔爾以那毫無熱力的眼神望著友人。

「正論家的米達麥亞提督,您可真是辛苦了。」

「你別挖苦我。」雖然理解僚友那不悅之至的心情,羅嚴塔爾卻也不放鬆他那譏諷的口吻。有一半是對著棲息在他自己內部的某物所說的。

對大貴族的蠢孩子們而言,這場戰鬥不過只是一次遠足罷了。真是危險的遠足啊。人血代替小河在流動,所聽到的不是歌聲而是慘叫。

聽取了米達麥亞的苦澀心思,羅嚴塔爾的表情也略為正經起來。

「總之他們就如同有著特權和巨富的野獸,有知識卻沒教養,有自尊心卻沒有自制心。那種小輩在這五世紀以來嚙破了高登巴姆王朝。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偉大的魯道夫大帝怎麼沒從墳墓爬出來,咬死這些功臣們的不子孫呢?」

「你說得太激進了,羅嚴塔爾提督。」

「不過所做的可沒米達麥亞提督那麼激進了,而且還是在暗地裡說的。」兩人面面相對,互相苦笑。那苦笑相當乾澀,不必多少時間,就轉換成更為辛辣而深刻的表情了。

渥佛根·米達麥亞少將因射殺部下而被問罪,被關進設在一艘輸送艦內的禁閉室。羅嚴塔爾得知此消息,是在將近夜晚時。他閃動著金銀妖瞳而站了起來,看到其目光的人都為之畏縮。

「我當然不是正義的化身。但是,當時我的主張必定比那些傢伙的主張更有份量才是。」米達麥亞毫不畏懼地斷言,但對羅嚴塔爾而言,是不必再聽這些話的。對猶豫不決的警務兵當頭棒喝,才好不容易可以會面,但身為少將的身份卻被關在倉庫的一角,從這一點就很容易可以推察得到,米達麥亞沒有立即回答。

「掠奪?暴行?或是虐殺?」一連串地問下來,米達麥亞的眉毛和嘴唇扭成表示不悅的形狀。他所看到的,正是所被質問的全部。

※       ※       ※

一名軍官在一幢宅邸的庭院中,壓著一位高貴的老婦人。而在這邊,他的友人們正笑成一團。米達麥亞亦認識的這位上尉,當然也是貴族出身,他正和友人打賭「以六十歲以上的老太婆為對象,看是否還能發揮男性雄風」。他們在哄笑中對老婦人施暴,並想奪取婦人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作為戰利品,老婦人咬著指頭,想把戒指吞下,但卻卡在喉上。俯視著苦悶的老婦人,那上尉更為之大笑,以軍用匕首割開老婦人的咽喉,取出戒指。然而,那隻手就被奔來的米達麥亞扭了起來。

認得米達麥亞的這上尉,臉上浮現了條紋花樣。那是狼狽、不平及冷笑的三原色。米達麥亞銳利地看出那並非反省、後悔及恐懼,而自覺到怒氣已迅速升到了危險水平,上尉發出哀叫,因為那抓的手腕發出激烈疼痛。

「好,你要如何辯解?這位弱小的老婦人空手地攻擊帶有武器的年輕力壯的軍官,軍官因為無法抵抗,只好使用武器自衛,是嗎?」

「……」

「就算如此,也沒有必要搶奪她的戒指吧?不是嗎?」好不容易對方有了回答。但那卻是出乎達米麥亞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有個父親哦!」

「誰在跟你做戶口調查?」

「你聽完我的話。我的父親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的表弟。另外,我姐姐嫁入了立典亥姆侯爵一門。在你要主持那廉價的正義之前,最好查一下我的族譜。」渥佛根·米達麥亞雖是罕有的勇敢青年,但他的現在並非只靠勇敢來建立的。在公私方面的種種戰鬥中,他都正確地算出敵人的技倆和自己的實力,預測結果,以最佳效率獲取實質的勝利,所以才在二十多歲就獲得了提督的座位及相對的名聲。

此時他應當也該如此吧?但是,憤怒的水量已經越過忍耐的堤防。而對此加上毀滅一擊的是上尉白己。不經由正當的議論,甚至也不經由自己的狡辯,而想以權貴的威勢來使自己的過錯正當化。

米達麥亞抓著那染著血和污辱的手腕,把上尉的身體拉了起來。上尉的友人們,臉色要比上尉本人更蒼白。他們就算糾集五打的人數,也對抗不了米達麥亞一個人的銳氣。

「在帝國軍軍規上明文記載:以不法手段危害人民,有損軍威者,以將官之權限可處以極刑。根據這條文,將卿即處刑以正軍規!」在米達麥亞的表情中,看出了拒絕讓步的嚴峻,上尉的表情為之一變。他會變得凶暴,是只有在面對無力的對手的時候。他雖然不懂得尊敬勇者之道,但卻懂得去畏懼。

「等一下,讓我見見公爵。」他孱弱地哀求著。他已忘記在不久前的過去,自己曾對他人的哀求報以冷笑。卑鄙者的特性,忘卻自己所犯的罪,而還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

「拔出槍來,至少給你反擊的機會。」這就是回答。上尉瘋狂地環視左右,但沒有任何人幫助他。當搖動的視線看到老婦人染血的死相時,上尉的神經線斷了。他那尖銳的叫聲使友人們的背脊生出了冰柱,他拔出手槍。

當他把槍口對著米達麥亞時,看到令人無法相信的景象。對方的右手已握著手槍,槍口正對著他。這是不可能的,先拔槍的人是他啊——

上尉開槍了。偏離米達麥亞的臉約三十公分的光束破空而去時,米達麥亞的手指才出了力。

光束正確地射中上尉的兩眼之間。

像表兄弟之子這般遙遠的血緣關係,布朗胥百克公爵歐特,不可能對其有多深的關愛。但是,畢竟是同一族的人,該男子拿出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名號出來威嚇,卻仍然被處刑的這個事實,對大貴族而言,已經像是傷了他的體面並在那傷痕上抹鹽一般。他以討伐軍總司令官的職權,逮捕「加害者」的軍官,自行盤問。

就算到這地步米達麥亞也毫不膽怯。他昂然地面對帝國最大的門閥貴族,承受種種情緒化的罵聲,再一一舉出例證點破。指責出原本應當規制兵士行為的貴族出身的軍官們,反倒先破壞軍規,殺害非戰鬥員,對女性施暴,在民宅縱火,掠奪財物,「實在是大大地使軍旗和皇帝陛下之名蒙羞。」

「被稱為貴族的各位,若是一般無知的平民也就沒話說,有著偉大的祖先,以歷史上閃耀的家名為傲,原本應當是富有教養和廉恥心的貴族子弟,卻做出如此駭人的醜行,實在令下官難以相信。」

「……」

「帝因軍的榮譽,是在於以武力守護國家這一點上,而不是在於行使掠奪、虐殺、破壞之類的惡辣的淫樂上。而令全軍徹底奉行則是總司令官的責任吧!?然而,公爵閣下不只默認他們的暴虐,還否定依軍規處罰一事,您自己是不是使總司令之座蒙羞了呢?」米達麥亞也明白,話說到這裡,對方和自己都已斷了退路。雖然心裡明白,但此時,他的氣質卻驅逐了盤算,他的舌端不斷猛烈地連射出彈劾的語句。每一句語都使布朗胥百克公爵臉部的紅血球減少。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激動地下令處決米達麥亞,但被親信的安森巴哈·修特萊等軍官們勸阻,避免犯上處決將官的危險,而僅止於下獄。

※       ※       ※

羅嚴塔爾搖著那暗棕色的頭,歎了口氣。

「對著狗和猴子述說真理也是無益。大貴族們,特別是年輕的貴族們,其自我意識是毫無節制的。因為他們的字典上沒有限度、節度、程度之類的詞彙。」

「我是不得不說的。」米述麥亞無愧色地回答,聽到這句話,羅嚴塔爾也說不出什麼了。當時如果為了自己的安全而默不作聲,那麼渥佛根·米達麥亞這個人就沒有存在價值。

「算了,不管如此何,灑落在地的酒是無法再回到瓶中的了。考慮一下今後的打算吧。」

「抱歉……」

「你說什麼,我已經不只一次被你救過,我還想一次把人情還清好落的輕鬆呢!」」一笑帶過,羅嚴塔爾開始思索。

一旦軍法會議開庭,就會有相對的形式。羅嚴塔爾少將將成為首席辯護人,將有匹敵於米達麥亞對布朗胥百克公爵的指謫,不,大概會展開更為辛辣的糾纏吧。對貴族的蠢孩子們而言,無疑是恥辱的擴大再生。

如果要迴避此事,而且仍能對米達麥亞施加報復,那麼就只有在召開軍法會議之前,假裝事故或敵襲來殺害米達麥亞了。不,還有另一手段,那就是殺害羅嚴塔爾,抹消這最強力的辯護人。貴族的蠢孩子們並非做不出此事。如果他們訴諸非比尋常的手段的話,那我們也得有相應的對抗方法。

萬一不得已時,雖然不太合心意,但也可考慮流亡到自由行星同盟去。不過,在此之前得讓米達麥亞逃脫,並確保他的夫人艾芳瑟琳的安全才行。因為要丟下妻子自己逃亡,米達麥亞是絕不會答應的。妻子!這男子的器量,只要他願意,就能輕易獲取女人的芳心,卻自己自動地投進一個女人的懷中,羅嚴塔爾對這事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

不過,讓大貴族那些沒道義的寶貝兒子留下大喊勝利,而比他們更公正的自己卻得被追逃亡,實在難說是十全的解決方策。不在軍法會議上無罪獲勝,給那些寶貝兒子辛辣的報應,則實在嚥不下一口氣。

羅嚴塔爾為了救出友人,打算盡一切可能的手段。而所謂的「可能」,在此並非是指一般道德所容許的範圍,而是指他的頭腦活動所能得到的界限。

羅嚴塔爾心想,光以正當的議論是救不了米達麥亞的。原本說來,若是正當的議論就說得通的狀況,也不會有讓米達麥亞雙手叉胸前,望著禁閉室牆壁發呆的結果產生。帝國的諸法規原本就編得對門閥貴族們較有利,但因為又容許跨越法規的暴虐行為,結果還是一切以權力的存在適從了。如果有個比布朗胥百克公爵更有權力的人在,也許他們二人的正義就能實現了。

羅嚴塔爾從以前就有個令他相當抱持興趣的人在。那位人物,年紀輕、也沒有門派,所受的誤解要比讚賞多得多。

但是在羅嚴塔爾看來,其才幹和將來性,要比那些以歷代家門為誇的大貴族子弟們更勝過許多。正如宮庭眾人在私下所說的,這位人物——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也許看來真的只是在戰場上頗為幸運而已。但是,光是親自上戰場一事,不就要比那些在安全的宮庭及莊園,沉溺在酒池肉林之中的貴族們,要來得了不起嗎?

「米達麥亞,一切由我來處理,好嗎?我想去拜託一個人。不,我有個想將他捲入我們的事件,結為友方的人。」

「那就一切交給你了,不過,那到底是誰呢?」

「貴族們所說的,金髮小子。」

「是萊因哈特·馮,繆傑爾?」

「沒錯。據傳聞所說,今年年底他將成為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伯爵。」

「不過我們和對方可完全不曾見過面呢!」

「目前不是知己,但今後會結為知己。」米達麥亞兩眼瞇細了。無疑地是在這一句話中推察友人的心理,看來他像是進入深思,大概是因為預感到這個選擇將決定他和友人的生涯吧。

「比起祖先代代傳下的公爵,一代堀起的伯爵,要來得有才幹得多吧!現在的皇帝未生下男兒,不久的將來會起一聲宮廷抗爭已是明顯可見。既然終須把身命托付在彼此相爭的權貴當中之一,那麼不論是你或我,都希望能以更有才能和器量的人物為盟主,不是嗎?」米麥達亞雖然沉默著,但並非否定羅嚴塔爾的話。

「所以,我們也趁此機會,必須確定一下萊因哈特·馮·繆傑爾這個人是否值得我們效忠才行。如果他能相助我們而與大貴族們的無法無天對抗的話,我們就對他誓以忠誠。」

「……我懂了,一切都交給你了。」米達麥亞將決心化為聲音。既然友人都已替他盤算了,他也只有交由友人全權處理。

「那麼,一切就交給我。聽著,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所以千萬別急躁。千萬別操之過急。」羅嚴塔爾想到了友人的血氣之盛。

「嗯,就這樣吧。不過你自己可別為了我的事而太勉強自己。」

「沒什麼勉強的。女人和勝利,都是不必呼喚就自動靠到我身邊來的。」故意說了句輕鬆的話,羅嚴塔爾和被幽禁的友人告別。不過,他並非就此離開。他四處宣言如是米達麥亞在歸回帝都以前死去,則將會視為暗殺,並將此事以超光速通信報告給帝都的軍務省。因為此一處置,米達麥亞才免於冤死獄中。

※       ※       ※

就這樣,回到帝都奧丁後的五月二日夜晚,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風雨雷鳴之中,來到萊因哈特·馮·繆傑爾的住所造訪。



在深夜的訪客把話說完之前,吉爾菲艾斯得三次為暖爐重添薪柴。風雨使得季節大約逆行了六十天,舞動的暖色火焰,使眼睛和皮膚都感到舒爽。三人面前的茶几上,放著空的咖非杯,那白色色澤給人深刻的印象。窗外風雨依舊未停息。

「……也就是說,卿想借我的力量去救米達麥亞少將的生命了?」

「正是。」

「要我對抗帝國最大的貴族?」

「是的,閣下。」

「代價呢?」

「米達麥亞和我的忠誠及協助,再加上對其他下級貴族及平民出身的軍官們的名望。這些您覺得不滿意嗎?」

「不,哪有什麼不滿,能得到盛名的羅嚴塔爾、米達麥亞兩位少將的忠誠是再欣喜不過的了。」透窗而來的雷光的刀鋒撫過萊因哈特的側臉,一瞬間,美貌的年輕人看似雕像。

「不過,什麼理由使卿如此地想解救僚友?什麼使卿肯冒此危險?」

「他是個令人喜愛的男子。如果失去這麼一個男人,那麼,世間也將少了一份生氣。」

「嗯……」萊因哈特把將成為支撐他的將來的羽翼之人名名單記在腦裡,其中也有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名字。二十八歲的年紀就樹立武勳,累進到少將的這位青年之才幹,是無法忽視的。不過,最後的問題仍在於忠誠心。要信賴吉爾菲艾斯以外的,並表明內心,這並非是件小事。

「如果我拒絕了呢?」

「我不認為會如此。」

「對我而言,我想與其接受卿等的示好,倒不如去討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心,要來得有好處吧!」

「我不認為這是您的真心話。」他們不期地互相注視彼此的眼眸。無聲中,有某樣事物破裂了。

「卿對現在的高登巴姆王朝做何想法?」在旁邊的吉爾菲艾斯,為了不使緊張表現在外,他做了短暫但認真的努力。這是這個夜晚中,最重要的質問,也是最危險的一瞬。

羅嚴塔爾的姿勢略為改變,似乎他也理解到這一點。

「經歷五世紀,高登巴姆這衰老的身體,已積存太多膿血了,有動外科手術的必要。」萊因哈特以沉默作為回答。羅嚴塔爾的表情及言行所表現的銳利,使金髮的年輕人感到心情爽快。

「這個時候,只要手術成功了,就算患者死了也是無可奈何的吧。反正沒有人能夠不死的——即使是那魯道夫大帝……」羅嚴塔爾閉上了嘴。因為萊因哈特舉起單手制止了他。羅嚴塔爾不是個多辯的男子,但話被打斷卻非樂意之事;然而這時候,他卻自然地接受萊因哈特的制止。

「我明白了羅嚴塔爾少將,我就盡全力來回應卿及米達麥亞少將的期望吧。」得到萊因哈特的答覆,羅嚴塔爾在天未亮之前回去,留下了恭恭敬敬的行禮。

「布朗胥百克公爵、菲爾格爾男爵嗎……。看來是怎麼也沒有辦法和他們呼吸相同的空氣吧……」萊因哈特撫著下巴吐出此話,同席至今未發一言的吉爾菲艾斯才初次開了口。

「您在憂慮敵人增加了嗎?萊因哈特大人。」

「看來是如此嗎?」

「不。」

「那麼,看來是如何?」

「看來似乎是在高興著增加可靠的友方。」萊因哈特笑了。冰藍色的眼眸,映照著窗外閃過的雷光,更加壯麗地閃耀著。

「正是如此。不管我再如何做,和貴族們之間是不會再增加敵人了。如果想飛舞上天空,就必須在大地上一躍的話,耶麼現在就是那時機了。吉爾菲艾斯,你立即去調查米達麥亞提督被關在何處。我想可能會在軍務所當中,也就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勢力所及之處……」聽取了萊因哈特富有生氣及彈性的聲音後,吉爾菲艾斯走向TV電話。看來無聊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被舒爽的興奮之手在背後推動著,萊因哈特在室內踱來踱去。至少,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和渥佛根·米達麥亞,太過期待可能會遭背叛。但是,總之他是萊因哈特所期待的最初人材,也是使他決心離陸的男子們。



對於回到帝都的米達麥亞而言,環境幾乎沒什麼變化。只是運輸船的金屬壁變成了軍刑務所的水泥牆罷了。本來在軍刑務所裡,有個名稱頗為滑稽的叫「貴人室」的房間,貴族或將官應可在此享受到一流旅社級的居住環境,但米達麥亞被關進的是一般軍官用的獨房。後來以「疾風之狼」別名震撼全宇宙的這位蜂蜜色頭髮的青年軍官,並沒有對這一點大叫不平。既然已經被不當地關入壁內,多多少少的環境差異已經不是問題了。飲食也是同其等級的東西,但米達麥亞總會留下三分之一,而被看守人質問。

「你害怕被毒殺嗎?」

「我可不是那麼柔弱的男人。,,

「那為何不把食物吃完?」

「吃胖了會讓老婆討厭的。」不論如何,這位被加上電磁石式手銬的囚人,極自然地不屈服。他雖然並未樂天到深信自己的正當性會完全地被承認,但卻不懷疑金銀妖瞳的友人為了救出他會做出最大限度的努力。因為他本身就是如此的一個男子。

但是當一個只被稱為「拷問員」而不知其本名的體格巨大的人,持著電鞭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心中終也輕鬆不起來了。這男人原本是內務省社會秩序維護局的僱員。

「拷問員」是個變態者,但卻是個有能的變態者。拷問共和主義者或犯不敬之罪的人,使他們在精神及肉體上嘗苦頭,是他的職務,也是興趣,更是生存的意義。雖然內務省社會秩序維持局這個陰森的工作場所仍需要他,但即使哪天他被趕出局外,大概也不必為了就職而煩惱。因為他擅長著不麻醉就拔出思想犯牙齒的技術,所以大概可以擔任牙醫師的助手,另外他也精於從政敵的手、腳切下肉來卻不致失血死亡的技巧,所以大概也可以成為肉類料理的名人吧。

實際上,他是被視為至寶的人材,時常會被招往其他場所來表現他的技倆,收取相對的報酬。這一次他受到委託,要把渥佛根·米達麥亞這個軍刑務所的囚人,在不殺死的狀況下好好地修理一番,而報酬則早已收下了。

因為他也是平民,所以這一點他倒不會憎惡米達麥亞。但是,能有機會可以修理以平民身份在二十七歲的年輕時期就得到少將階級而被稱為閣下的男子,實在是一大樂事。他是藝術家,而囚犯只不過是素材,他最期望的莫過子更好的素材。而他卻一直慾求不滿。前些日子給他的「素材」,在沒麻醉的情況下被拔下三顆牙齒,就因痛苦和恐懼而發狂了。

……愉快地介紹以上種種之後,「拷問員」以頗為不滿的表情又再拿好了電鞭。米達麥亞的臉上未顯出恐懼的色彩,使他感到不滿。他緩緩地揮起那粗壯的手腕,再揮了下來。米達麥亞往側面一跳。雖然是敏捷的動作,但巨漢的手腕卻有著想像以上的柔軟性。電鞭在空中以急角度移動,從囚人的左肩到右胸,斜斜地擊中。

劇痛化為灼熱的電流在神經上奔馳,米達麥亞感到眼瞼內側閃著鮮紅的光芒。他不由得為之折腰,但卻以全部的自尊和意志,忍著不出聲。

「啊,竟然沒有哀叫,倒真了不起。和那些柔弱的少爺公子們是不同。不過,越是這樣也就越有樂趣了。沒有門派而在二十多歲就被稱為提督的人,何時會放下自尊心大喊救命,那變化的瞬間實在是相當甘美的。不知道你會不會理解啊。

「真是多嘴的傢伙。」吐出這句帶著侮篾的話時,米達麥亞已調好呼吸,準備因應下一擊。灰色的眼眸中,完全沒有敗北感,雖然燃著苛烈的抵抗意志,但在激情的底下,卻已建立了緻密的戰術思考的方程式。

米達麥亞的肉體極為敏捷,而腦細胞的活動也不在其下。

拷問員對於對方毫不求饒頗受刺激,再次揮起了電鞭。最早的一次也是如此,因為威嚇囚犯上的需要,所以他揮起的動作很大,而且緩慢。他那粗壯的手臂垂直舉著,以急速轉變的迅速,想要在囚人臉部給予殘忍的一擊時,囚人的腳以更快的速度飛來。

橫掃而來一擊。雖然可以預期而加以迴避,卻無從反擊。拷問員的巨體失去了平衡,電鞭纏在自己身上而倒地。米達麥亞現在可以誇耀自己的剛毅了。拷問員發出的哀叫,幾乎丟臉得令泥牆也會為他臉紅。他在呻吟中想掙脫電鞭的擁抱。

在米達麥亞背後傳來聲音。

「倒像是卑賤的平民所會有的戰法。」嘲笑的人是菲爾格爾男爵,有三個人跟在他身後。米達麥亞沉默地瞄著他。而代他發言的,是一個邊呻吟著,好不容易才從地板爬起的拷問員。

「這……少爺,怎好勞您來到這種卑微的地方呢!」這大慨可說是奴隸的劣根性吧?對於不能抵抗、弱小的人都以沒有限度的殘忍去對待的這拷問員,對於有權勢的人卻是卑躬屈膝之至。菲爾格爾男爵對這奉承者只以侮蔑的視線一瞥而過,就緩緩走向囚人面前。看來他只是拷問員一時的僱主而已。也許是打算從某處透過攝影機來欣賞一場殘酷劇吧。

「你可真受禮遇啊,米達麥亞少將閣下。」惡意的諷刺,被報以苛烈的反擊,使他臉色為之一變。

米達麥亞如此說道:「是豬就不要說人話,否則會使名人覺得羞恥。」男爵的嘴一開一合,卻說不出再次反擊的話。他握緊了拳頭,想給套著手銬的米達麥亞懲罰的一擊。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習慣毆打部下及家僕。他們在年少的主人面前低頭站著,任由虐待狂式的憤怒來襲。不管對方的動作是如何多餘,他們也不會迴避。但是,米達麥亞和奴隸或家僕的精神是無緣的。他已受過電鞭的洗禮,雖然被套著手銬,但仍後退讓男爵的拳頭揮空。男爵的上半身游過了虛空。

但是,第二次則避不過了。因為男爵的同伴們,押住米達麥亞的肩膀。

沉重的打擊打在腹部,米達麥亞大吐了一口氣。在將倒下的姿勢上,笫三拳又追擊而來。下巴火花飛散,米達麥亞感覺口中有腥昧,顛跛地屈膝在地。一陣厚顏的冷笑傳來。

「如何,知道利害了吧?不懂禮儀的平民就該會有這般醜態。」

「誰會知道什麼利害!」米達麥亞喘了口氣。之所以沒有對他吐出含血的唾液,是因為距離太遠了。

「如果你有真正的自尊的話,就除去我的手銬,以對等的條件來對打。如何,你怕嗎?是會怕吧!膽小鬼,你祖先的勇名可會為你哭泣。」以極為單純的表現方式所做的挑拔,卻相當有效。虛榮心比自尊心受到更大的刺激,男爵只有前進而去。

「好,你這平民,我就成全你的願望。來人!把他的手銬除下。」故意誇示一下自己的胸襟,男爵回視他的同伴。

「還是不要吧,對等的條件下,你勝不了他的。」有人想說這句話,但卻沒有人實際說出。男爵從拷問員手中取來開鎖裝置,打開米達麥亞手銬上的電磁石。

「好,這樣你就沒話說了吧?」

「的確,我沒話說了,你很了不起。」除去手銬的米達麥亞,禮儀端正地加以讚賞。

下一瞬間,菲爾格爾的視界中,天地為之逆轉。當他呼吸彷彿停止似地被摔在地上時,才理解到手腕被抓住,而吃了個過肩摔。痛苦的哀叫無視於意識的制止,而自行發出。

周圍的人群立即為之失笑,但沸騰的憤怒肉塊從地板爬起之後,隔了一陣沉默,便轉化成催促受到屈辱的青年貴族進行報復的聲音。但不管是哪些聲音,都已經不必再透過菲爾格爾男爵的耳朵。他的全部神經都已集中在憎恨及報復的念頭上,如果那狹窄的視野偏差了一公分,其感覺就將跟不上。

面對怎麼說都較其矮小的米達麥亞,菲爾格爾要高出十公分以上,雖然不及其勻整,但在肉體控制上卻不成問題。虎虎生風的男爵的手臂只能劃過虛空,在閃躲過後,米達麥亞反擊而來的拳頭,短而銳利,正確地擊中男爵的左額側面。

男爵的視界中,這次地板和牆壁成為垂直的了。雖然聽到自己的頭撞擊地板的聲音,但似乎傳達痛覺的神經在某處斷了,他沒有感受到苦痛。屈辱和憎惡,像酸液般侵襲他的腦細胞。就如他所憎恨平民一般跪倒在地的男爵,從咽喉深處吐出的不是聲音,而是憎恨。

「開槍殺了他,把他殺了!」男爵以為應聲發出的三條閃光是同伴的手槍所射出的。但是抱手哀叫,倒在水泥地上的卻是他的友人們。透過憤怒和驚愕的面紗,映在男爵視界內的,是新登上舞台的另幾個人物。黑銀色的軍官服,還有色調明顯不同的三種頭髮。

「你是、繆傑爾……」男爵喘了口氣。在燃燒般的紅髮和光亮的暗棕色頭髮之間,搖曳著連男爵都不得不承認其華麗的黃金色頭髮。左右跟隨著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驕傲的金髮小子」佇立在此。

米達麥亞睜大那灰色的眼眸,他在「觀賞」著男爵所憎惡的對象。如獅鬃波動的金髮,勁烈的冰藍色眼眸,在美貌當中含有某種壓倒性氣勢的年輕表情,看到這些,他在心中點頭稱是,他知道友人和自己的選擇得到正面的回應了。

冷淡的笑聲從萊因哈特的嘴唇,吹向了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的菲爾格爾臉上。

「我不會再叫你別動。你可以動動看,如此我就有射穿你那肥大心臟的借口了。」

「小子……」

「如何?你不動嗎?身份卑微的人開槍的話可能會打不中哦,你不試試看?」

「小子、小子……」菲爾格爾男爵重複地念著,兩眼中舞著狂熱的火花,全身奔馳著的戰慄,可說是近乎痙攣了。站在旁邊的年輕貴族們之間,也有人半帶真心地害怕真會生起一陣旋風。

萊因哈特如同冰雕般佇立著,槍口有如解剖學教授般正確地對準菲爾格爾男爵的心臟。金髮的年輕人,一直壓制著大貴族的驕傲,而等待對方的爆發。當菲爾格爾的攻擊衝動實行的同時,他打算要真的扣下扳機。槍口所象徵的萊因哈特意識之苛烈,似乎封住了男爵的動作,但就在一切將在破裂的瞬間——

「請到此為止吧!」穩重的聲音封閉破裂的深淵。羅嚴塔爾和吉爾菲艾斯的槍口朝向了聲音的方向,以人類所能做到的迅速和正確性。當發聲者採取敵對的行動時,在其瞬間,他的心臟就會被二條光束刺穿吧。但是,這壯年的軍官只動了他的嘴巴。

「我手無寸鐵,而且我要找的只有菲爾格爾男爵。我來傳達我家主人的傳言,可以嗎?」萊因哈特在一瞬的猶豫後點頭,軍官對因屈辱而戰粟的男爵,投以不同於同情的眼神。

「菲爾格爾男爵,我來傳達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傳言。他希望您略為自重一些。」

「……自重?」

「您明白了嗎?」在菲爾格爾的臉上,幾種表情正令人眼花撩亂地交替。結果留存下來的,是壓抑滿心的不平而順從伯父的命令,掩去自己感情的表情。怒氣和敗北感的熔岩從兩眼溢出,男爵帶著同伴,腳步雜亂地蜂擁而去。米達麥亞在地板邊吐了口口水。軍官重新再向萊因哈特敬禮。

「讓您看到了丟臉的場面。如果這件不祥之事能就此不做宣揚,則米達麥亞提督在獄中的安全,將以我家主人的名誓做保證。」

「卿的名字是?」

「我是安森巴哈准將,有什麼事嗎?」

「……不,只是想問你一件事。剛才的傳言,真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所說的嗎?」

「我不太瞭解您的意思……」

「我是說,那該不會是以你自己的直覺,為了收拾這個場面而創作出來的吧?」名為安森巴哈的這男子,臉上的每條肌肉都仍在完美的控制當中。

「我不知您說這話有何根據,但不管如何,能避免無益的流血實在是萬幸。您不如此認為嗎?」

「……是該如此認為吧。」萊因哈特吐出此話,把手槍收進腰際的槍套。

「辛苦了,准將,我答應卿的條件。對於卿到達的是時機,還有派遣卿至此的布朗胥百克公爵的用心,都予於感謝……」

「我會轉告公爵。對了,您是如何進到此地的呢?」萊因哈特的唇端露出了淺笑。

「和菲爾格爾男爵一樣,說出布朗胥百克公爵的名號就無條件地被放行了,知道了咒語可沒有不用的道理。」

「我想這件事我就不必傳達過了。」

「就任由卿自行判斷吧。」安森巴哈准將掩去表情點了頭,轉身離開房間,並希望萊因哈特等人別久留此地。

而留下來的四人,互相看著對方,表情也緩和下來。米達麥亞說了:「初次見面,繆傑爾閣下。危急之際得您所救,下官感謝之至。」

「沒什麼,稍早之我們就到了,只是在等你把菲爾格爾男爵打倒,有勞連我的分也一起打了。」說著說著,萊因哈特突然起疑。那個叫安森巴哈的,是否也在米達麥亞對男爵施以反擊之前,故意暫且不登上舞台的呢?

「這可真是……能立即為閣下效勞,實在是光榮之至。不過,在戰場上可就更能為閣下效命了。離開這個厭惡的地方之後,您就儘管下令吧。」米達麥亞收起了笑聲,真摯地敬了一禮。

「我的友人奧斯卡·馮·羅嚴塔爾與我,在此再次對閣下誓以忠誠。請務必對我等寄與信賴。」

就這樣,萊因哈特得到繼吉爾菲艾斯之後的貴重盟友。在「克洛普修特克事件」中,對他而言,這是值得滿意的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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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4 pm

第五章 間奏曲



渥佛根·米達麥亞的禁閉及其周圍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止於未公開化。公開化也可以,把事實公諸於世,交付軍法會議,聽候賢明的皇帝陛下的御旨裁決——萊因哈特如此地極力主張,但菲爾格爾男爵等人,雖然對對手如此強硬擺出一副不悅的臉色,卻也不能硬要回話知事。如果事實被公開,則年輕貴族們在公私雙方面上的橫行將會暴露出來,他們是絕無勝算的。

幾位宮廷要人居中調解,出面安撫強硬的萊因哈特,金髮的年輕人頗不情願地收斂了矛頭。萊因哈特的演技可說是值得讚賞的了,終究他原本就不是當事人啊,但這一點卻沒被任何人發覺到。

軍務尚書嚴羅培克元帥毫不掩飾其心中的不悅。他本身是出身於門閥貴族,價值觀和同情心也都基於他的出身,但是他有身為公正人的立場,以及相隨而至的責任,對於這單方面彈劾米達麥亞的年輕貴族們那利己的見解與行動,是不能全面地加以肯定的。

這一天,他為了平穩地處理一連串的紛爭,而把三名相關者招至軍務省。

最先出現在軍務尚書辦公室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身為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之女婿的這中年大貴族,在精神氣壓方面所做的壓抑也不下於嚴羅培克元帥。對他來說,原本打算經由討伐克洛普修特克候爵的武勳來受封帝國元帥的稱號,而在貴族社會中及軍部都享有最高的榮譽,但卻因為軍務尚書仍未向皇帝推薦,連慶祝宴的料理也都要冷掉了。理由不說也明白,卻也不能由分說地加以威嚇,眼前只得化為休眠火山了。

在互無誠意的問候過後,採取先發制人的是公爵這邊。

殺害我一族之人的米達麥亞為何不加以處罰?——把事態四捨五入地做詰問,但軍務尚書則不加以應和。

「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首先,布朗胥百克公爵,那些年輕少爺們的魯莽如果不以公爵的力量加以控制,可就不是好事了。請您務必像軍務省為撲滅誇稱為自由行星同盟的叛亂勢力而灌注全力一般地,鼎力相助,好讓我們沒有後顧之憂……」軍務尚書的語調雖是嚴謹有禮,但結果卻是明顯地在非難著!束手旁觀青年貴族們胡來的布朗胥克百公爵的無能,為此,身為皇帝女婿的這大貴族的臉頰不悅地顫動著。不過,隨著年齡和經驗所形成的區別,使他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言在理。

「那麼,軍務尚書是打算如何處置那個人?」

「這個……」似乎是故作姿態,嚴羅培克元帥使舊式的單片眼鏡閃動了一下。

「這也不能任由本官的好惡而加以賞罰。因為本官也不過只是皇帝陛下的聖意及國法的忠實僕人而已。不管以哪個角度來看,米達麥亞少將的行動,是依據軍規所為,可就不能加以責難的了。」

「可是,我想我一族的人們都難以容許此事的。要如何使他們心悅誠服呢?」

「軍法會議是以法、理來裁決,可不是用感情來做處斷的啊,公爵。更何況帝國軍規,本是由皇祖魯道夫大帝所訂下之法。臣下若加以逾越則是大不敬,軍法會議對於維護軍規之神聖的米達麥亞,是不得不加以寬容。」

「……」

「如何?不如就此不經由軍法會議,當做沒發生此事加以結束……」

「說什麼傻話!」公爵雖反口駁斥,但不久後也接受軍務尚書的說服。其實說來,還是因為在眼前晃動的元帥杖,迫得他不得不妥協。再加上軍務尚書不在意地答應公爵,要給被殺的上尉的遺族在戰場上報復米達麥亞的機會。

※       ※       ※

下一位來客是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米克貝爾加元帥,不過他該說是今後的相關者了。軍務尚書召喚他來的理由,表面上是說要進行預定在今年秋天,被萊因哈特稱為「第三三0次無益的」出征的事前協調。米克貝爾加最初並沒有什麼不高興,但軍務尚書接下來的話卻立即使他情緒膨脹。

「讓金髮小子指揮先頭部隊,麾下的提督也讓他做某種程度的選擇,那樣一來,他也就滿意了吧?」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在不悅之餘,粗大的手指在桌上踏起了步伐。

「讓那個菜鳥如此為所欲為可以嗎,軍務尚書?他在上次的任務中晉升為上將,這次搞不好會成為一級上將。為何得幫助他飛黃騰達呢?」

「司令長官,吾等是皇帝陛下的臣子,諸事皆應順從陛下的御旨。不過呢,你想想看,僭稱自由行星同盟的叛亂軍之輩,可不會認為自己有此義務。如何,本官的觀察有錯嗎?」米達貝爾加元帥興致勃勃地回視軍務尚書的單片眼鏡,震動著那半白而美妙的鬢毛笑著。他明白了。

「的確如此,他們可沒有必須敗給那個菜鳥才行的道理。也許那小鬼會吃場大敗仗而斷去其飛黃騰達之路吧。」軍務尚書冷峻的眼光被單片眼鏡那無機質的光芒掩去,而未傳到司令長官的網膜裡。

「那個小鬼身居上將之高位,近日又將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也就是將成為朝廷的重臣。就讓他在戰場上證明一下他是否有適任此位的器量吧!」軍務尚書的毒舌,輕輕地刺激了司令長官的記憶槽。

「……可是,軍務尚書,前些日子在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中他的戰法,看來卻是意外地沉著。如果他敗了確實是一大醜態,但如果他勝了又該如何呢?」軍務尚書發出頗收斂的笑聲。

「卿也真是個勞碌命。若是萬一那小子確是善戰,那也是重用他的卿之功績,不也是為卿樹立了面子嗎?」

「的確沒錯,這倒是如此。」宇宙艦隊司令長官也苦笑了。

※       ※       ※

發覺到了一件事,而使米克貝爾加元帥又為之不快的是他從軍務省回到字宙艦隊司令部途中,在地上車的後部座席上才想到的。那金髮小子若不自量力而戰死,當然是無須為他傷心,但他的姐姐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必是悲傷之至,讓她弟弟平白地戰死,也許就會追究身為監督者的米克貝爾加的責任。她的控訴,皇帝可絕不會充耳不聞。米克只爾加則勢必引來神聖不可侵的專制君主之不悅。

元帥不禁大為咋舌。軍務尚書嚴羅培克雖然滿口計謀盤算,但反過來看,米克貝爾加還不是仍然只能順應皇帝的心意。

「這個軍務尚書,不正是要把那個難以收拾的金髮小子,推到我身上來嗎?」米克貝爾加那半白的鬢毛又為之震動。但這次卻是不快所致。軍務尚書嚴羅培克只須在遠離前線的帝都奧丁,玩耍著那看似理所當然的戰略案就行了。而實際指揮艦隊的責任,對敵人贏得勝利的義務,順應皇帝之意讓金髮小子立下武勳的課題,這種種的事,全都是扛在身為宇宙艦隊司令官的米克貝爾加的肩上。雖然對方動著口舌似乎在幫著分擔負擔,但不也只是口舌上而已嗎?

「那個老不死的……」司令長官咒罵年長軍務尚書的聲音,使得陪席的次席副官投以奇異的視線。

「您說了些什麼嗎?閣下。」

「我沒說什麼,你別多話。」對此刻的米克貝爾加而言,連副官那蒼白的臉,也成了不悅的種子。這傢伙也是貴族出身,生活飲食應當不會有所匱乏,卻為何這麼一副營養不良的臉。而且,還年紀輕輕就和他一樣頭髮半白。眼神也不佳。雖然聽說那是義眼卻也激不起人的同情心。一旦注意到,就不免覺得這次席副官的存在本身就令人難以忍受。

到達宇宙艦隊司令部,米克貝爾加元帥首先去做的,就是更換這個次席副官,把他轉屬副統帥本部的情報處理課。到任才只一個月就引得上司不悅——該說是遭到連累的——這位三十過半的上校,極為談然地領受命令,毫不留戀地,移轉了工作地點。

這麼一來,覺得自己的存在好像被輕視一樣,使得米克貝爾加又覺得不愉快了,但他也不能再一直拘泥下去。堆積如山的事務正等著他的裁決和處理。



米克貝爾加元帥一回去,軍務尚書接著就把「驕傲的金髮小子」叫了進來。這是在這一天之中,對第三個人的面談,以萊因哈特的看法,軍務尚書比較重視誰,由這順序來看就明顯地可笑。他心裡想說「我可是最難纏的哦」,但眼下他是渥佛根·米達麥亞之利益的代辯者,他必須守住這架空的地位才行。

「軍務尚書閣下,據我推測,今日傳我來此,是耍談關於米達麥亞少將的法律方面之權利的事吧?」

「大致也就是如此了。」軍務尚書以略為平靜的口氣接下了萊因哈特的先制攻擊。

「這麼做如何,繆傑爾上將。」軍務尚書雙手手指叉在腰後,舊式的單片眼鏡發出白光。

「有關米達麥亞少將是發生了種種紛爭,但我們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少將也會被釋放,我們要他轉往前線。」

「你是說要讓他戰死嗎?」

「你別想得太快,我是要他將功贖罪。」單眼鏡的光更加亮了。

「所謂的罪,是指他匡正軍規之亂嗎?」

「身為戰鬥技術顧問,必須指導、薰陶他人,他卻放縱自己的情感,擾亂軍中的和氣與協調。」

「……原來如此。」萊因哈特那白皙的皮膚表面差點要浮出冷笑,好不容易才抑制下來。和氣!協調!還有秩序!那就是對身為貴族且為高級軍人的嚴羅培克軍務尚書而言所不可侵的神器嗎?對這位年老的保守主義者而言,大概只有維持現狀才是他信仰的對象吧。

但是,小時候他也曾相信過和平和幸福——那勉強搭在浮於深淵上薄冰般那小小的和平及些微的幸福會永遠地持續下去。他從未想過那會被撕裂、破壞。他沒辦法想像皇帝會想要姐姐,而父親會把姐姐賣掉。信仰只有在無知、視野狹窄之上才會成立,和年齡或地位並沒有任何關係。

……如此看來,這位老元帥大概也會憎惡破壞他的幸福、安定和信仰的萊因哈特吧。大概有一天會有對決的日子到來吧。

「不過即使如此,如果沒有戰役,驍勇的米達麥亞少將也無從立下功勳吧……」

「是有戰役的。」軍務尚書說道,而在接下來的說明之中,萊因哈特才知道已經訂下秋天的出兵計劃了。他起了冰藍色的雙眼,抑制著散放出來的光量。

「下官終究也算是軍務省高等參事官之職。」強烈的諷刺從形狀美好的嘴唇中流出。

「但是,做了如此重要的決定,就算下官寡聞,也不致一無所知,更何況在參事會上可一次也沒缺席過……」

「要做決定是在下周的參事會中。這件事仍是最高的軍機,知道此事的人屈指可數。特別是這般地告知你,我想你倒該引以為榮了。」雖然是賣人情的口氣,但萊因哈特卻承認軍務尚書的話不無道理。這個巨大而衰老的帝國,是由皇帝及親信的想法來君臨於萬人之上的專制國家。

「那麼米達麥亞少將要配屬到誰的的艦隊呢?」

「繆傑爾上將的艦隊。」

「我也要出征嗎?」在萊因哈特的驚訝之下,有一股欣喜在胎動著。不管高官們的意圖如何,終究是給了從無為之中解放而有立下武勳的機會。

「皇帝陛下對卿的將才有著很高的評價。為了回應其評價,則是身為朝臣的卿應盡的職責了。」雖然軍務尚書的單片眼鏡訴說著「我可和皇帝不同哦」,但萊因哈特卻不拘泥於這些。雖然心想:又是一場沒有戰略意義的戰役,但不管是如何的無名之師,戰爭總是會替萊因哈特帶來功勳的,而這一次更將成為確認米達麥亞及羅嚴塔爾將才的所在了。

「如何?有何不滿嗎?繆傑爾上將。」

「不,沒有。感謝閣下的安排。」萊因哈特的每一個功勳,都連繫著邁向使大貴族們的支配權力動搖的一步,豈可不加以感謝呢!這年輕人在心中自語著,為了掩去那滿溢霸氣的眼神而更加地低下了頭。

萊因哈特一退出,透過那單片眼鏡望著被關上的門,嚴羅培克元帥在胸中獨語著。這就好了,在自己職權所及的範圍內,事態平穩地處理,而後是米克貝爾加的管轄範圍了。只要此事的關係者都不再從戰場歸來,則問題就全部消滅了。如果歸來了——那是到時候的事了。

※       ※       ※

雖然知道姐姐不在,萊因哈特仍帶著吉爾菲艾斯來到姐姐居館的附近,在池邊坐了下來。仔細想起來,這是可以不必在乎會被別人偷聽而交談的絕佳場所。

「我們經由一成不變的通路前進,而自稱自由行星同盟的那些傢伙,也老是在差不多的地點上迎戰。」萊因哈特的手掌掀起了風,石頭在水面上跳躍,五個波紋互相交疊。陽光躍動,池水化為液狀的寶石,發出了七彩的光芒。

「一世紀半,就一直這麼重複。昨天也是伊謝爾爾倫、今日也是伊謝爾倫、明天也是伊謝爾倫!」第二塊石頭飛了出去,大概是使勁不對,這次只有二圈波紋點在那水的畫盤上。吉爾菲艾斯所投的石子,跳那畫盤旁邊,沉沒在約二公尺前的水面。

「不過後天就會不一樣了吧!」

「後天嗎?等著後天到來,可不合我的個性,我想把後天拉近過來。」出征的本身在種種理由下是他所喜好的,但帝國軍那可說是百年如一日的守舊戰略戰術,卻使得萊因哈特生氣。就算是猿猴,在一百年之間總會從經驗中學到些什麼的。

「不過,希望在下次出征之前,能把蛇夫人的那件事解決掉。」以白細的手指玩弄著吉爾菲艾斯的紅髮,金髮的年輕人如此說道。蛇夫人是萊因哈特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惡意及執著感到折服,而在近日對她的稱呼。

「在吃到後天的牛肉濃湯之前,先吃掉今天的萵苣沙拉,是嗎?」

「直是令人討厭的比喻。」半帶認真地,萊因哈特皺了皺那優美的眉毛。

姐姐安妮羅傑所做的料理,對萊因哈特而言,要勝過宮廷中所提供的奢華之極的山珍誨味,但唯一令他難以入口的就是萵苣沙拉了。有時候,萊因哈特會趁姐姐不注意的時候把盤中的萵苣塞進口袋裡,假裝成已經吃完了。

吉爾菲艾斯也倣傚他。他並不怎麼討厭萵苣,主要是要和這剛認識不久、金髮天使般的好友分擔一些共犯意識。

由廚房走回來的安妮羅傑,把過於乾淨的盤子和兩個少年的表情比對了一下,她什麼也沒說地開始吃自己的飯。當兩人心情鬆懈下來之時,突然她開口說話。

「齊格有著潔白美麗的牙齒呢,不過裡面有沒有蛀牙呢?」萊因哈特還來不及阻止,吉爾菲艾斯就已順勢地張大了嘴巴,露出不輸於前齒的潔白後齒。就這樣,安妮羅傑也就一目瞭然了。他們並沒有吃下容易塞住牙縫的萵苣。

萊因哈特一手掩著臉,說了些什麼。吉爾菲艾斯也領解事態,整個臉紅得不輸頭髮的顏色而閉上了嘴。安妮羅傑並沒有生氣。她輕輕搖著頭,那以水藍色蝴蝶結綁著,色調柔和的金髮搖動著,在這背景下少女露出了責備的笑容。壞孩子們立刻投降了,拿出餵給口袋的萵苣,這次就確實地放入自己的嘴裡。確認兩人已有悔悟之心,安妮羅傑笑著脫去兩人的衣服。因為口袋裡被濃湯弄得黏答答的,不快清洗是不行的。

「……這次可沒有口袋了。」對萊因哈特的話,紅髮的友人點了點頭。

「嗯,沒有口袋,不把它吃掉是不行的。」他們現在想著。不管是萵苣或是毒草,只要是安妮羅傑做的菜,都該把它吃完才是……

「我看別叫那女人蛇夫人了,就叫她萵苣夫人吧。」初夏的陽光,在草上、水面上、樹葉上、以及兩位年青人身上,演奏著無聲的華爾滋。但是那快轉舞動的音符,卻播送著暴風雨的預兆。

遠方雷聲悄然掩進,尖兵發出的微響,萊因哈特歷然可聞。就算他沒有想要為整首交響曲作曲,但至少想參與其中一樂章的編曲吧。



「不予起訴」的米達麥亞,在五月九日被釋放了。和妻子渡過一夜後,翌日,米達麥亞隨著羅嚴塔爾來到林培爾克·修托勒傑區造訪,歡慶和萊因哈特及吉爾菲艾斯的再會。

……僅僅二年以後,他們四人指揮合計十萬艘以上的艦隊,和門閥貴族軍一爭霸業。但是,在目前,對菲珀夫人而言,他們仍只是「二樓的客人」而已。

「我會送咖啡上二樓,紅髮先生。」

「有勞你了,菲珀夫人。」

「金髮先生和經發先生的朋友突然增加起來,是好現象哦。」

「嗯,我也覺得是好事情。」在不做作的回答中所含意義之深,當然是菲珀夫人所無法想像的。

在二樓的起居室飄著咖啡的香味。還好椅子有四把,讓吉爾菲艾斯也安心了。真是,以一個帝國軍上將而言,萊因哈特所過的樸素生活可真叫人呆然了。大致也只有上尉或少校的生活水準而已。

這天,萊因哈特並非為了喝茶聊天,才接受兩位青年提督的來訪,想更加強這得來不易的盟友之間的關係,才是他的目的。最先提及預定在秋進行的出兵計劃,得到「那可令人期待」的反應之後,就轉移了話題。他的姐姐格裡華德伯爵夫人,也就是安妮羅傑受到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蘇珊娜的憎恨成了某個陰謀的對象。他說了此事,並且把萊因哈特過去曾被企圖殺害的事實,初次告知了其他人。

「原來如此,那『虛幻的皇后陛下』……」

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異口同聲說道。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名號,以及她差點被冊定為皇后的過程經過,他們都是知道的。但萊因哈特的生命一再受到暗算的事實,則是初次得知。米達麥亞慄然地聳了聳肩,原本是想說他領教了同性間之嫉妒的可怕,但口中說出的卻是:「不過,也真虧您如此地告知我們。謝謝您的信賴。」這樣的一句話,他對四年間只有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所知道的秘密告知於他,表示出率直的感動。萊因哈特的意圖算是初步達到了。

羅嚴塔爾也和友人的話采同步調地點了點頭,突然又側頭思索著。那透視著記憶槽的表情維持了近五秒鐘。

「您知道叫格列瑟的那個宮廷醫師嗎?」

「那個人又怎麼了?」

「我從某個女人那邊聽到,這位醫師時常去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居館造訪。我一直不怎麼在意,倒是實然想了起來。會有什麼幫助嗎?」

「大概吧……」金髮的年輕人,回視著紅髮的友人。吉爾菲艾斯離席到書桌去取來記事本,特別重要的事不用電腦記錄,而用暗號記錄了下來。這個暗號是在幼時兩人一起想出來的,把字母反順序地使用。A代表Z而B則是Y。

看著記事本,吉爾菲艾斯報告著。他並未把無為的日子做無謂的消耗。

「這一個月裡,格列瑟醫師共造訪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居館五次之多,而且都是在夜間暗自前往。」萊因哈特以手指彈著咖啡杯,似乎在鑒賞著那一瞬的清亮音色。

「宮廷醫師私下到已失去皇帝寵愛的女人之住處……是嗎?卿可從中看出有何緣由呢?」被問及的羅嚴塔爾,把咖啡杯放在底盤,雙手交叉在膝蓋上。

「夫人送往醫師那邊的是金錢,這是不可置疑的。而反方向流動的就是情報與技術,這也是確定的,問題是其內容為何呢?」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和格列瑟醫師之間私通姦情的可能性,被羅嚴塔爾排除了。所謂的大貴族的女子,是如何地輕視身份低(她們所相信的)男人,這是他熟知的。因為他的母親也是如此的貴族之女。

「是啊,這我也想知道。不論如何,要在堤防上挖洞,看來得從醫師身上著手,如果有辦法把他逼得走投無路,破壞他和夫人的關係就好了。」

「如此,我倒有一個計策。」

「什麼計策?」

「不是什麼堂堂正正的方法,而是狡智、詭計之類的,這也無妨嗎?」

「無妨。」萊因哈特回答著。屠龍與捕蛇,理應是有不同的戰法。

「那我就說了。宮廷或貴族社會中最強的武器之一,就是中傷、流言、醜聞之類。」無言點了點頭,萊因哈特表示贊同之意。

「而貴族們最喜歡不名譽的傳聞,並且容易聽信此事。我這麼說,您該明白了吧?」明白此意的萊因哈特,回視吉爾菲艾斯之後,又再點了下頭。

「我明白了。是要散佈流言,說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私下招來醫師,是因為患了不可告人的疾病吧?」

「大致是如此。」

「什麼病呢?」

「正確說來也不是病。原本若是正當的夫婦或情人之間,倒是件可喜之事吧。因為在形式上或良心上,那都是男女正當交往下的結果。……」萊因哈特笑了——因為他瞭解羅嚴塔爾獻策的意圖,而對自己的遲鈍為之自嘲。他和羅嚴塔爾之間相差有九歲之距,而在某種程度上的懸隔則不只是九歲的差距了。

「原來,是妊娠吧?萵苣——不,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而言,可是大違其意。看來她是必會有反彈的了。」

「女人是可以懷下自己所不愛的男人的孩子的。而所謂的男人,能相信自己的妻子生下的是自己的孩子,就會為之幸福了。」羅嚴塔爾的聲音冷漠,甚至似乎含著毒素。吉爾菲艾斯的表情瞬間僵硬了起來,萊因哈特也皺了下眉。他們不由然的想起住在他們內心神殿中那位女性。

「那是卿的哲學嗎?」

「不,只是個偏見,我自己如此相信,但卻不想要別人也如此相信。」羅嚴塔爾的表情,和數秒前不同,沉靜且還帶著無機,但那是複數的波動互相沖消的結果,萊因哈特看出了他的內心決非如此。其中一半是觀察米達麥亞視線的微妙動向,所得到的結論。萊因哈特領悟到,其中有很深的原委,但要深入此事,在現在的階段而言,是無禮且無益的。



五月十四日的早上,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打了個TV電話到格列瑟醫師的居處。這一天他不值班,不必伺候在皇帝身邊,但卻不能悠然地享受早晨的睡眠。醫師對畫面做了形式上恭恭敬敬的早晨問候,但侯爵夫人無視地尖聲切入。

「你知道吧?這幾天,在宮廷周邊,流傳著傷害我名譽的下賤傳聞。」

「我知道……」

「那麼,為何不設法呢?」客觀地來想,現在格列瑟醫師應是侯爵夫人最有力的友方。這和獨佔皇帝寵愛的當時不同的,但她把最大且是唯一的友方視同僕人般看待,實在是太缺乏顧慮了……醫師如此地想。無疑地,她相信醫師有獻身的忠誠義務吧。這種態度,可就是最適合培育出背信者的土壤了。

「總之,有那種流言流傳,我也就不能到府上去了。為了舉事成功,自重是很重要的。」

「總歸一句,你該不是怕了吧。」

「沒這回事。」

「嘴巴上怎麼說也都行。你該不會是為了從懲治那女人的事抽手,而自已去散佈謠言的吧?」

「怎麼會呢,您這麼不信任我,實在令我意外之至。」做出憤然的樣子,醫師在內心中咋舌。對了,也有這方法可行,他自嘲著自己的束手無策。他用上所有的盤算,想著拖延時間的回答。侯爵夫人所打算的,對格裡華德夫人那委實下賤的攻擊,醫師已經沒有協助她的意欲了。

「侯爵夫人,就在下的想法,如果真的如願取得那種男子的精液,又得如何才能讓格裡華德伯爵夫人……那個,對了,讓她受孕呢?這可說是困難之至。」

「你不是宮延醫師嗎?」

「你說的是,但伯爵夫人身邊有侍女在,診察時為了避免誤診,也大多有多位醫師隨同。依照你自己的經驗,你也不是不明白……」

「……」

「另外,在下又想,要讓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完全地毀滅,只要讓她失勢不也就可以了嗎?」

「什麼意思?」醫師重整呼吸,開始說明。其實僅是隨口說說而已,他的意圖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無意協助侯爵夫人的這一點。而自古以來,掩飾某事的最佳方法並非沉默,而是饒舌,用美麗的辭句把對方誤導到和真相相反方向的技巧,是最為必要的。而結果,醫師成功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正如醫師所願,達到了他真正的意圖。

「我明白了。不管用任何形式,只要一旦被逐出宮廷,而後要如何處置,也就任憑我們了。先決條件是將她逐出宮。」

「正是如此。」培尼明迪侯夫人的笑聲,一面通過恭恭敬敬低下頭的醫師頭上,一面像似無形的毒針散播在空中。

「你可真是個大壞蛋!竟想要砌起階梯,逼那女人走入不幸之中,加以玩弄。實在是我所想不到的。」雖然是極不願被如此說道,但卻也不加抗辯,醫師禮儀端正地低下了頭。在他的視界內,侯爵夫人那絹質的裙裾和略為可見鞋尖上的寶石飾品映在畫面上,但立即消去了,變成灰色的平扳。醫師抬起了頭,在口中咒罵著,連告別也不說的侯爵夫人的無禮。

格列瑟醫師判斷,該是抽身的時候了。從候爵夫人那邊吸取的金錢額數雖仍不覺滿足,但深陷至滿足的程度反招來自身的毀滅,可就不划算了。和這不對人低頭的貴婦人交涉也夠累了。原本說來,想回復失去的寵愛的侯爵夫人那份妄想,要成功的機會是少之又少。

再加上,雖然侯爵夫人只是為之憤慨,但流布「培尼明迪夫人妊娠」這個傳聞的本身,不就意味了有夫人的敵人,以及採取同步調的人存在嗎?只熱哀於打倒故人,卻不考慮遭反擊的可能性,這才可怕。她要毀滅自己是她的自由,可別把我給捲進去。

醫師打開書桌,取出前晚收到的奇怪書信,以不安及不悅的表情來回讀過。內容是以文字處理機打出的文章,全文極為短促,只有一行。

「你的罪全在我的掌握中。」

※       ※       ※

使格列瑟醫師困惑狂亂的書信的寄信人,以白織的手撥著黃金色頭髮,回視紅髮的友人。

「這個惡德醫師,不知道會有何表情。」萊因哈特笑了,那不是對敵人先下手為強的陰謀家,而是在玩遊戲的少年的笑容。但瞬時間白皙的臉銳利地崩緊起來,那是因為他考慮到在行動之後對方會有的反擊所致。當然那不是對寄出來歷不明的書信的人,而是對他們最初憎惡的對象——安妮羅傑,必須強化防禦策略才行。

「不過,和敵人做這麼低級的攻防,這事可不想讓姐姐知道。」萊因哈特如此想著。吉爾菲艾斯的心情也是相同,若是在廣大的宇宙空間和敵軍一較智勇則另當別論,在宮廷的大理石柱之間拉起陰謀之線,在沒有聽取正當言論之能力的貴族們耳中吹入流言之風,把敵人推入陷阱之中的戰鬥,實在令人自豪不起來。

這是正當防衛——雖然如此想著,但以他們的美學意識來看,這不是在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之戰,而是在掩人耳目的黑夜中所進行的不名譽之事。

再加上他們為了要制住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就得激怒她,以讓她成為加害安妮羅傑的陰謀現行犯的這種無人有異議的形式加以處置是最好的。雖然這不太合他們的意,但也得考慮到安妮羅傑將會面臨危機。必須要制止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激怒,在最適當的時機防止事件的發生。

但是做起來可沒有說的那麼容易。對培尼明迪而言,萊因哈特遠離帝都奧丁,身居戰場時,才是她加害安妮羅傑的最佳良機吧。對萊因哈特他們而言,這個後顧之憂太大了。這次的出征還牽連著米達麥亞之事,他們必須立下使大貴族們瞠目結舌的武勳才行。

這並非現在才開始,萊因哈特的敵人不只是在伊謝爾倫前方展開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大艦隊而已。回過頭來看,罵他為「驕傲的金髮小子」的貴族的仇視和憎惡,可真是一條無窮盡的礦脈。看來將由秋天提前至夏天的此次出兵中,萊因哈特預定會被賦予先鋒部隊的指揮權,但以稍帶疑問的眼光來看。當他孤立在敵陣時甚至會有我方故意見死不救的可能性產生。遇上這種事態的話,萊因哈特也就必須發揮全部的能力了。他必而得在出征前處理掉「蛇夫人」才行。

※       ※       ※

說到出征,當他得意揚揚地報告此事時,安妮羅傑那溫柔的臉上卻沒有喜色。

「姐姐不高興看到我立下功勳,飛黃騰達嗎?」萊因哈特說了這句話,但這並不是疑問,也不是反辯,可說是小孩子耍脾氣。面對姐姐的時候,萊因哈特的感覺會自然地把時間倒流,回到不需對皇帝或貴族張牙舞爪的往日去。

「怎麼可能呢?只不過我想,萊因哈特你也不必太急於立功。」

「我沒有急啊,姐姐。只是既然有機會,當然要把它做最大限度的活用。」

萊因哈特微妙地輪移論點,這是他故意的。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水面下的作戰,似乎被姐姐察知了。「別太勉強了」,並非只是句單純的詞句。

「然後呢?」姐姐的聲音過於沉靜平穩,所以其中合意之銳利,連萊因哈特這麼明敏的年輕人,一時也沒感覺出來。在一旁的吉爾菲艾斯,手拿著咖啡杯,仔細又小心地,交互看著這對美貌的姐弟,因為此時沒有他插嘴的立場。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一直被詢及意見,此時的情況也只會造成困擾。因為他對姐弟兩人都希望能以同樣的心看待。

「然後要如何呢?要追求更高的地位嗎?」對於安妮羅傑的再次詢問,如果能明白地回「是的」,那麼萊因哈特的心將能獲得一對羽翼吧。但是他現在並不能對姐姐吐露真心。他不能說出他要把皇帝踢下王座,讓高登巴姆王朝滅亡於劫火之中。

「現在還只從山腳爬到山腰而已。以為是在向上爬,但其實也許在下山,甚至會滾下來也不一定。將來的事多想也沒用的。」

「對了……齊格,拜託你了。請看好這個野孩子,別讓他離開了道路。因為這孩子只要一放任他,就不知會飛往何處去了。

「好的,安妮羅傑夫人。」

「太過分了,姐姐。」也不知道是誰先的,三人幾乎在同時笑了。在吉爾菲艾斯的眼中,時光如同研磨過的寶石般光輝耀眼。

其實,也不必安妮羅傑再次拜託。當萊因哈特在高空中監視著遠方地平線時,吉爾菲艾斯就會小心地觀察他腳下的大地,確認他的安全,並協助他的步伐更快。此時吉爾菲艾斯完全役去想到,當萊因哈特停止腳步之後,自己又要如何呢?是要一起停下腳步,佇立在同一個地方嗎?

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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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4 pm

第六章 女演員下台



五月十六日下午培尼明迪候爵夫人蘇珊娜的館邸大門,一輛高級地上車通過了。在大理石砌成的玄關下車的,是七十四歲的老練政治家,身居國務尚書之座的立典拉德侯爵克勞士。

立典拉德侯爵讓同行的輔佐官懷茲和司機留在車內,獨自進了館邸。他被帶領到沙龍,受到女主人的歡迎。權貴的到訪,是她為之喜悅的事。昔日她獨佔最高權力者之寵愛時,各省的尚書、元帥、公爵等,在本名之外還有長長的頭銜的人們,他們的鞋子曾覆滿了地毯的表面。

對侯爵夫人的歡迎,老國務尚書以禮儀上的恭謹來應對,那是與來訪的目的很貼切的恭謹。他是來把「皇帝的旨意」傳給爵侯夫人的。搬離這座館邸,在市外的,御賜的莊園中渡過幸福的餘生,就是聖旨的內容。

夫人的笑容凍結了,在沉默的數十瞬之後,夫人口中吐出顫抖的聲音。

「剛才您所說的,確實是陛下所說的嗎?還是相信了那個沒有根據的謠言而……」

「謠言的內容為何我並不清楚,但陛下的旨意是不可違逆的。請勿多心,伯爵夫人,此後就……」

「不、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激烈地搖著頭。猶如熱病患者般的光澤,浮現在碧藍的雙眼。

「若是陛下的旨意確是如此,妾身又何必有所違逆啊,妾身一天也未有例外地忠實於陛下。但是,為何陛下不親自對妾身說出此事呢?妾身對此感到不甘啊,陛下也太這無情了。說是什麼幸福的餘生,妾身的幸福唯有長伴陛下身側啊……」立典拉德侯爵在心中聳了聳那老邁的肩膀。即使是這老練而狡猾的宮廷政治家,對這種話題也是能避則避,不願多沾惹的。被皇帝與周圍寵妃之間錯綜的愛恨情緣所纏繞上,這種事可教人敬謝不敏啊。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您的心情我很瞭解,但陛下乃是統轄一切國事的御體,忙碌之至,因而無法親自駕臨此地。」

「陛下有那麼忙啊?」

「正是。」

「是啊,想來也是很忙的吧!忙著酒宴?還是獵狐狸?賭博?不,最忙的大概還是忙著到那個女人那邊去吧。請不必拿什麼國事搪塞啊。」立典拉德侯爵不悅地皺了下白眉。因為侯爵夫人不根據理論但卻以偏見將事實給指責出來。他是不能對這看來已相當憤怒的貴婦人示弱的。

「請鎮靜下來,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從方才以來所聽到的,您的語詞可不時牽涉到大不敬罪哦。」因為明白不論以情以理都無法抑制夫人的激動,立典拉德侯爵只有依仗皇帝的權威了。

「臣等去猜度陛下的心思那是大大有違份內之事,不過從您所說的『那個女人』也就是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的口中,我可沒聽過有任何曾對您譭謗過的言語。想來,該不就是這一點讓陛下為之中意的嗎?」原是想給予嚴厲訓誡的,但在說完的瞬間,立典拉德候瞭解自已是做錯了。在老宮廷政治家的眼前,貴婦人的臉急速地變貌。

人類的皮膚、鼻目的造形,不過是覆蓋著情感熔岩的一層薄紙而已,老國務尚書以其漫長的人生經驗應當是熟知此事的。但是,像這次這般強烈而鮮明的變化,在他記憶中倒未曾有過。昔日曾為尋夢而開啟的眼眸,已化為熔入人類各種負面情感而灼熱的熔礦爐。

「那個女人……」候爵夫人口中所放出的,是化為聲音的一股猛毒的瘴氣。

「那個女人故意裝模作樣……偷走陛下的心,然後還在對我誇示著說優越!啊啊,那個女人,真想把那個女人得意洋洋的臉撕裂、咬破……」國務尚書站了起來。雖然他已是死心了,但他本身也無意去掩飾。他以比年齡要更加年輕許多的動作,繞到安樂椅的背後。以高而厚的椅背為盾不是為了身為廷巨的義務感,而是為了挽救他個人的名謄,要掀動最後的辯舌。

「聽好了,侯爵夫人。要使時光倒流不過是癡人夢想。你最好珍惜過去的回憶和現在的安樂生活。皇帝陛下雖然是寬容的人,但若是仗著這一點而要無視於皇室的權力與宮廷的秩序,在下身居國務尚書之位,是不能袖手旁觀的。請你留意了。」說著與聽者之間,並無法得到共識。對國務尚書而言,這是在表明宮廷的寬容,但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而言,只是充滿惡意的威嚇、恫喝而已。昔日,還只是中堅的宮廷官僚而已的這老人,對獨佔皇帝寵愛的美姬,只能恭敬地低頭,只要侯爵夫人沒出聲,甚至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啊。而回游於宮廷與官界之間,長出了閱歷的鱗片,成為帝國政府首席閣僚的他,現在卻自稱為皇帝的代理,擺出道德家的模樣想對她說教。

「滾出去!給我滾出去!」顫動的手指指著門。

「侯爵夫人,那麼,陛下的旨意我可傳達過了。諸事請謹慎而行。」最後丟下這句話之後,立典拉德侯爵倉惶地以半跑步出了沙龍。從玄關搭上地上車,在車子開動之後才把蓄積的氣吐了出來。

「看來是踩到母老虎的尾巴了啊,閣下。」擔任國務尚書的政務秘書官名為懷茲的男子輕聲地笑了。這實在可以斥責他無禮了,但對這在三代前才得到帝國騎士稱號的寒門出身的男子,立典拉德侯爵也不知為何很中意他,年老的臉因苦笑而扭曲地回應了。

「到了這把年紀,沒想到會在這種形態下為女人煩惱,再怎麼樣也說不過去啊。要撫平候爵夫人的妒心有什麼好方法嗎?」

「有的。」馬上得到肯定的答覆,老宮廷政治家以半信半疑的眼神對著心腹的部下。毫不在意地,具體的提案從懷茲口中流出。

「讓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結婚就行了吧。」

「你說結婚……?」若是這老邁的宮廷政治家還會有目瞪口呆的情況的話,那麼雖然只有一瞬,立典拉德侯爵還真是吃驚得目瞪口呆了。

「正是,若結婚之後有了家庭,對陛下及格裡華德伯爵夫的嫉妒不也就會消退了嗎?」

「但是,曾經獨佔陛下寵愛的事實的記憶,對那位高傲的婦人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其他的男人不論身份再怎麼高,結果都不過是臣子而已。我不認為她會答應結婚啊。」

「沒有必要一開始就催促她去談婚事,只要讓夫人產生那種念頭就可以了,只要派男人去親近她。就會有結婚的念頭了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那樣妄自尊大的女人……」

「沒什麼,一開始也不用經由彼此同意吧,只要狀況形成了,然後再補上形式就行了。」完全不掩蔽男性對女性的精神與肉體的偏見,懷茲明快地說了出口。立典拉德侯爵以更甚於銳利的險惡的眼光投在自已的膝上而沉思著。

想來這是意外的良策。

但是,這個方案在尚未被具體化就已結束了生命。坐在地上車的座席的他並不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館邸的沙龍中一陣有著女性肉體形態的暴風正狂亂掃過。而後,音樂盒、座墊、鳥羽、破裂的器皿及杯子、翻倒的桌子散亂一地,在當中伏在地上的女主人以指甲刮著地毯吼叫著。

在房外,侍女們以驚慌的臉彼此對視著。



翌日十七日的夜晚,雖然沒有打雷和狂風,但帝都奧丁的中心市街被大量的雨水洗刷著。

這一個晚上,在國立劇場舉行鋼琴演奏賽,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愛人之一也要出席。安妮羅傑、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也受了邀請。男爵夫人的愛人獲得第二名,男爵夫人打從內心高興,而四位受招待而來的客人大概是禮貌上地表示高興。尤其是對兩位年輕人而言,鋼琴演奏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在劇場附屬的餐廳聚餐之後,他們分乘二輛地上車踏上了歸途。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搭乘第一輛地上車,第二輛大型車則搭乘著安妮羅傑與她的兩位友人,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與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她們盡所能地開朗的言行,想帶起安妮羅傑的心情,一搭一唱地談天說笑著。但是夏夫豪簡子爵夫人有時會跟不上友人的機智與口才,會沉思一下,或在不對稱的時機發出笑聲。

二輛車子,向新無憂宮的北門前去。對萊因哈特而言,至少在進入宮殿之前,若不陪伴在安妮羅傑的身邊實在令他覺得不安。

「討厭的雨啊。」夏夫豪簡子爵夫人以手帕擦著臉說著,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接了話。

「好像在瀑布中奔馳一樣啊。」安妮羅傑以小小的微笑回應,默然望著透過駕駛前車窗玻璃的菜因哈特。他們車子模糊的後車燈光。抗拒著黑暗與雨水的壓力,主張其小小的存在的橙色燈光,看來似乎象徵著萊因哈特對姐姐,以及吉爾菲艾斯對他們姐弟的這兩種心思。

由靜轉為動的過程極為急逐。視界突然閃起白色光芒,五官與肉體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黑暗和雨水,兩層厚厚的窗被閃光與巨響撕裂,有後部的門被轟掉的地上車,轉了幾圈後撞上宮殿的圍牆。之所以沒有產生猛烈衝撞,反倒是因為水的抵抗力形成緩衝所致。不過駕駛座仍受重創,司機哀叫一聲後就不再動彈。

「怎麼了?怎麼了?」夏夫豪簡子爵夫人,對人和雨水發出理所當然的疑問,但兩者都沒有給她答覆。連很有膽識的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也呆然了,在手掌中把手帕攤開又折起。貴婦人們,立刻被從破損的車門中侵入的雨水淋濕了全身。踩過水的腳步聲響起,豪奢的黃金色的頭髮劃過安妮羅傑的視界。

「萊因哈特!」

「請退回去,姐姐!不要出車子,」叫喊過後,萊因哈特把自己的披風蓋在姐姐頭上,讓她壓低姿勢。他和身旁的吉爾菲艾斯手上都拿著手槍,雨水在滴落著。

因為一直在警戒中,所以才得以對應這危急,但「敵人」會訴諸如此直接的手段,實在有些超越了萊因哈特的想像。一定有什麼逼急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掀掉理性與盤算的框架。否則,至少也會偽裝成車禍事故。

萊因哈特不是全能的。前一天,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的舌頭所發出的無形毒矢,給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理性一記致命傷的事,萊因哈特自然無從得知。不論如何,這次歇斯底里的襲擊,將會為侯爵夫人自己挖出墓穴吧。

但是,那也得先脫出這險境才行。敵人有幾人、在哪裡,他們都不知道。

「對方似乎是用鈾二三八彈的對戰車來福槍。」豪雨的水滴在紅髮上彈跳著,吉爾菲爾斯說道。若是直擊,安妮羅傑會和地上車一起成為過去的存在吧。若不是雨水使地上車的動向混亂的話,刺客們應當已高唱凱歌了。

雨勢更加大了,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被關在水流的檻欄內。他們略為離開安妮羅傑她們的地上車,背對背地站著。濕透的金髮與紅髮,幾乎要糾纏在一起了。不久萊因哈特向前方,透過雨水與黑暗在探視時,雨水中竄過了某種氣息。

「萊因哈特大人!」在吉爾菲艾斯喊叫的同時,萊因哈特翻轉了身子。雨水和戰鬥用小刀的光芒掠過了他的肩膀。大量的水沫飛散,萊因哈特失去重心平衡時,第二擊又來了。不過,吉爾菲艾斯的手刀已打中其手腕,將小刀打掉了。

腳步不穩的側頭部,立刻被站穩的萊因哈特以手槍槍身擊中。在短暫的苦痛哀叫後激起水花,對方倒落在地了。

下一個對手將戰鬥小刀橫掃過來。吉爾菲艾斯躍是輕鬆地避過,但腳步被倒地的敵人身軀和積水所阻,軍服的布料在胸前哀叫著。萊因哈特的手一伸,以極近距離將光束打進敵人的側頭部。

雙方都一者不發。依舊猛烈的雨聲,不時交雜著不規則的呼吸聲。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敏銳的皮膚感覺,仍感知到無數的敵人還存在著,但是雨水和因濕透而貼在身上的衣服,阻礙著感覺的活動。

突然,光芒將視界水平地劃開,壓過雨聲,人們的叫聲響起,瞬間的緊張,被呼喚萊因哈特名字的明亮聲音所化解。

友軍來了。

狠狽的氣息奔馳,不規剛地發出濺起積水的聲音。發覺不利的故人開始逃散了。另外的水聲接近了萊因哈特他們。

「你沒事吧,繆傑爾上將。」那聲音早已定著在萊因哈特的記憶槽了。那是金銀妖瞳的青年軍官,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他的左右,可看到似乎是部下兵士半打多的人影。

「真是絕妙的時機啊。」萊因哈特的聲音攙雜著苦笑。在他解救渥佛根·米達麥亞時也是如此,千鈞一髮的事態似乎太多了。若是可以,希望能有更輕鬆一點的戰鬥。

「就如閣下注意令姐的安全一樣,我們也注意著閣下的安全,如此而已。」對羅嚴塔爾的判斷與行動力覺得足可依靠,萊因哈特點點頭時,突破雨水,另一個友軍又現身了。

那是渥佛根·米達麥亞。一手拖著男子的領口。那男子的胸口有很大的傷口,血被雨水沖走了,幾乎看不到血跡。

「他自白了。說是收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金錢,約定讓他陞官而來襲擊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對米達麥亞的報告,發出憤怒與嫌惡的叫聲的是子爵夫人與男爵夫人,安妮羅傑本人表情幾乎沒變,輕聲地問著弟弟。

「萊因哈持,你打算告發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嗎?」

「姐姐,只要那女人還活著,今後姐姐的生命還會有危險。而且姐姐性命不安全的活,我和吉爾菲艾斯也無專心作戰。」

「可是,萊因哈持……」弟弟以冰藍色眸注視姐姐。透過雨水與黑夜的厚膜,弟弟的眼中有著熾烈決心的光芒。

「這不是我們挑起的鬥爭。責任在於那女人,不是嗎,姐姐?」

安妮羅傑沉默了。萊因哈特的憤怒是正當而貴重的,她無法對此非難。只是,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有著至今獨佔的事物被奪走的憤怒與悲哀,即使那己墜入了妄念,對其本人仍是正當而貴重的。萊因哈特將少年時的選擇視為唯一,不顧其他勇往直前的姿態,常讓安妮羅傑感到不安。她希望萊因哈特能偶爾停下來想想別人的心思與生活方式,即使是敵對的對手,也希望他能多顧及。

傷害他人,期望他人流血的人,並非只有憎惡與惡德,有時是更甚於其上的愛情與正義也會有如此情況,萊因哈特是否能瞭解呢。

雨勢依然未衰,火焰與血水立刻被迫敗退了。地上車的咆哮切裂無色彩的厚重窗,接到連絡的皇宮警察與憲兵隊的車,像游過水平的瀑布般地出現了,在萊因哈特他們周圍起車身的城牆。



證人、證言、證據都是複數的。

已足夠讓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克勞士下決定了。如今只能將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存在本身,判斷為擾亂宮廷秩序之人。雖然一時對輔佐官懷茲提出的「和平」解決法抱持興趣,但如今已沒有選擇的餘地。首先他根據證言,派遺輔佐官懷茲到格列瑟醫師那邊。

醫師全都告白了。失去皇帝的寵愛,犯下殺人未遂之罪的培尼明迪夫人,他可沒有理由為她殉死。

而且旗幟一旦鮮明,他為了保護自己的立場,極為積極地,將幾卷錄音帶交給懷茲,侯爵夫人本身的聲音,吐露了對格裡華德伯夫人及其弟繆傑爾上將的殺意。

接到懷茲報告的立典拉德侯爵,到宮中對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表明事情。在國務尚書說及昔日的寵妃犯罪之事的當中,皇帝吃了兩串葡萄,種子和果皮堆滿銀盤。

「沒想到蘇珊娜會如此想不開啊。」只有如此自言自語,沒有生氣的眼眸望向遠方的牆壁。在數秒的沉默中讓聲帶休息一下後,立典拉德侯爵取代結論地陳述意見。

「很惶恐的,陛下,連貧窮的平民之女都害怕失去情人的愛。更何況是天下獨尊的皇帝的寵愛,會視為比寶石還貴重也是當然的,失去之後會發狂也是難免。」因此身為至尊之身,不該輕易變更寵愛的對象——如此暗下批評了,但國務尚書的意圖只射中皇帝精神核心之外的虛空,肩挑遊蕩與怠惰的皇帝,那比年齡更老邁的臉上毫無表情。

「讓她安詳地結束吧。」這是宣告了死刑。國務尚書行了禮。要說是意料之中,不如說是別無其他回答了。到如今還能免除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罪,就維持不了皇帝的權威、宮廷的秩序。除了格裡華德夫人之外,二名貴婦人也被捲入了。

「反正朕也會隨後而去的,就以你仍然美貌的身姿等著吧,蘇珊娜……」有一半以上在口中就消失了,因此他的話並未傳到國務尚書的耳中。

※       ※       ※

惡訊以華麗的偽裝,造訪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宮內省與典禮省的職員一起站在她的館邸的玄關。他們未被帶到沙龍,只得在大廳與女主人面談。

「昨晚,因意外的事故,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去世了。」聽到此話,如同陽光透過厚厚的天花板集中在一點一般。夫人的臉上充滿熱血,眼眸洋溢光彩,聲音帶著律動。

「……那可真是可憐啊,還那麼年輕美貌,真是世事無常。只能說是薄命了。」

「陛下歎息不已,多次呼喚培尼明迪埃爵夫人,說了不是您就無法瞭解陛下的心痛。臣等惶恐地,請求伯爵夫人隨同我們前往陛下的寢所,請您打點一下……」夫人化為歡喜的肖像。

「哦,陛下如此吩咐嗎?去世的格裡華德夫人也真可憐,但我很瞭解陛下的傷心。我是陛下忠實的僕人,被指名傳喚,又有何猶豫呢。請稍待一下。」目送一面喚著侍女而奔上樓梯的候爵夫人背影,兩位官吏做了某個共同的表情。化好妝的夫人再度出現在大廳共費了二十分鐘,對夫人而言是極端幸福的二十分鐘吧。那份幸福煙消霧散則只要五分鐘。在官吏們前呼後擁地坐進地上車的侯爵夫人,不久從窗外風景的變化,發覺了異狀。

「走錯路了吧。新無憂官的皇帝寢所不在這邊。你們想帶我去哪裡?」尖銳的抗議聲,官吏報以冷談的回答。

「請安靜,侯爵夫人。本車現在要開往典禮尚書艾堅福特伯爵的宅邸。在那裡,會給你對格裡華德伯爵夫人殺害未遂之事辯白的機會。」夫人的腦中響起雷聲,視界跳動著黑色的光芒。她的肢體,絹布的服裝下顫動著。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大出意料之外。

「那麼說,那麼說,那女人沒死嗎……」

「毫髮無傷。」帶著故意的殘酷回答,在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心臟打入絕望的一彈。她按著胸口、短促呼吸後,發出令同車者悚然的尖叫聲。他們伸手把身體前俯的侯爵夫人拉起來。夫人沒有抗拒,眼眸充滿了黑色的光芒。

※       ※       ※

艾堅福特伯爵約翰·底特律希是年過八十的老人,據說為了得到此名譽職位共花了三十年的運動期間與五百萬帝國馬克的工作費。只會在內閣會議中端然坐著表演熟睡特技的老貴族,這一天緊張的氣氛使全身細胞活性化,過剩的眼球運動,表現出內心的興奮。

對他而言是一生最大的事業,必須宣告昔日皇帝的寵妃死刑,再依慣例給與毒酒,確認其斷氣才行。觀眾也相當足夠了。皇帝的女婿布朗胥百克公爵、格裡華德伯爵夫人的弟弟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上將、宮內省高等參事官波登侯爵、皇宮警察本部長夏亨伯爵、大法院判官布魯克道夫法學博士、宮廷醫師奧連博克醫學博士、國務尚書政務秘書官懷茲、皇帝的侍從長卡爾迪那子爵,還有強健的皇宮警察官六名、典禮省的職員四名。合計共十八名,都在期待老伯爵重厚的演技、充滿虛勞與偽善的一幕宮廷審判。

但是,姑且不提旁人,萊因哈特自身並沒有積極地觀賞這種舞台劇的意思。他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復仇心在質量上都很豐富,也希望她死,但必要的是事實的存在,而非目睹事實,只要有一份報告書和複數的證言就好了。若有其他能共有感性的觀眾也還可以,但吉爾菲艾斯不被允許列席,與會者代表布朗胥百克公爵以下,連想和他交談的人也沒有。萊因哈特在此,一開始就成了徒勞感的囚犯。

「陛下在哪呢?」銳利的聲音,不是恐懼與悲哀而是表現憤怒與糾纏的意思的女性聲音,拍打著萊因哈特的耳膜。包括他在內的十九對視線集中在門上。主演的女演員上場了。

打開厚重的楠木門,因低沉的色調與小窗而暗淡的沙龍中,湧進了外部的光芒。雖然門再度關上,但一團光芒沙龍的廣大地板中央,化為活生生的柱子而立著。不只是光,還散發著發氣,壓倒整個沙龍的那事物,有著成熟女性的外形。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館邸的主人在安樂椅要叫喚後,閃動著憤怒的能量,昔日的皇寵妃朝向了老人。

「典禮尚書!艾堅福特伯爵這是怎麼回事?對終究也有侯爵稱號的我,這樣不會太失禮了嗎?」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那答案應當在您的記憶中。」典禮尚書緩緩地回答,但對候爵夫人的怒氣不露畏懼,並非因為勇氣,而是因為感性太遲鈍了——萊因哈特如此想。

「您非法地想殺害陛下寵愛的格裡華德伯爵夫人,有證人也有證詞。」

「那是假造的!」

「別做醜惡的辯解了。很惶恐地自皇祖魯道夫大帝陛下訂定國法以來,有罪當罰乃是規律人界的道理。依此道理,給與您合乎經歷與身份的處置吧。」台詞雖然莊重,但年老的典禮尚書有時吐吐口沫、咳嗽,還看小抄確認台詞,因此戲劇性高揚的氣氛,也不再被迫急速低降。不過典禮尚書仍將最重要部分的台詞,總算正確地說了出來。

「這是佛瑞德裡希皇帝陛下所下的聖旨——賜死培尼明迪侯爵夫人。以特別的慈愛,允其自裁。再以侯爵夫人應有的禮儀舉行其葬禮。」皇宮警察本部長夏亨伯爵,以如同造物主一時與起而給與了生命的石像般沉重動作,前進到候爵夫人面前。一手拿著酒杯,鮮紅的水波在杯緣附近搖動。視線奔過酒杯的培尼明迪候爵夫人的雙眼,開始浮起走投無路的恐懼。她舉起一手做了揮開毒酒的動作。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妾身要受到處罰。殺害妾身的嬰孩的犯人,不是還安然地站在那邊嗎?為何只有妾身非死不可?」苛烈的糾纏的叫喊,從面臨死亡的女人口中奔出。緊張的帶電網子,罩在室內眾人的頭上。只有完成生涯最大職務的老人,為心臟與肺的負擔而呻吟,但其精神仍充滿充實的感覺,穿過網目,浮游在虛空。對已經出了神的典禮尚書不再一瞥,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發出更高亢激動的叫聲。

「殺害我的嬰孩,不,陛下的皇子的男人,應當比我更先受到處罰吧。那才叫做正義不是嗎?」病態的細白手指,指向室內的一點。人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而在那邊有布朗胥百克公爵失去血色的臉。帝國最大的門閥貴族,帶著二成的憤怒與八成的虛勢怒吼著。

「說什麼瘋話啊,這個瘋女人……」

「殺人犯!」無形鞭擊打了公爵的嘴,他像罪人地佇立。精神能量的海嘯,從侯爵夫人誦向公爵,碎散的飛沫還濺到周圍的人們。

「捉住他!捉住那個殺了我的嬰孩,殘酷、不知恥的殺人犯。假裝對陛下忠誠,卻為不知本身斤兩的野心而殺害無罪的嬰兒的禽獸,捉住他!捉住他吧。」

「各位還在沉默什麼?要讓那瘋女人再繼續譭謗下去嗎?制住她,讓她服刑吧!」公爵的怒吼,聲量雖有培尼明迪夫人的兩倍以上,但並未刺穿人們的肺腑,而無奈地被吸入了虛空。原本為預防這種事態而待機的皇宮警官們,因未接到上司的直接指示而只能無為地站著。

連萊因哈特目睹這醜陋的宮廷劇,也未有辛辣的批評眼光,完全化為群像的一部分,無言地凝視著。接到重罪的宣告,要被強制自裁的女人,在斷崖邊緣狂熱反擊的情景,超越了人們的想像。會想到可能哭泣著著乞求饒命,卻想不到死刑囚會身為酷烈的檢察官來彈劾與會人士,而檢察官更變身為處刑者。侯爵夫人翻過身子奔向沙龍一隅的桌子,拿起大大的墨水瓶,以渾身之力,向布朗胥百克公爵的臉投了過去。

重重的墨水瓶,掀起一陣風地飛過空中。

若是直擊到臉,會使眼球破裂,頭骨龜裂吧。但兩者的距離本身就形成防護壁。布朗胥百克公爵如同小孩的機械人偶似的,以不甚優美的動作勉強躲過墨水瓶,倒向站在旁邊的卡爾迪那子爵。卡爾迪那子爵也很難看地腳步一陣慌亂,又緊抓旁邊的波登侯爵的身體。墨水瓶撞上牆壁,形成青黑色的瀑布後掉落在地。飛沫散落,在身份高貴的男人們臉上開起小小的花朵。

從一開始這場宮廷劇就有很濃的笑料劇之要素,但至此似乎到了頂點。

「那個女人……!」那聲音,萊因哈特在一瞬間,覺得彷彿是催促觀眾上到舞台,有絕對權力的演出家所發出的。現在侯爵夫人的兩眼直視著萊因哈特。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弟弟……!」那等於是宣告罪狀的聲音。因為是「那女人的弟弟」這個理由,萊因哈特就得接受侯爵夫人的憎惡。

人們的恐懼已到了迷信的領域,所以即使萊因哈特成為候爵夫人敵意的對象,也沒有心情冷笑或欣喜。在他們當中,或許有人想起過去對失去皇帝寵愛的培尼明迪夫人所做的行為,而在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扣上不名譽的被告。

沒有人阻止,走向萊因哈特面前的侯爵夫人,狂熱的眼光駐留在年輕人臉上,張開珊瑚色的嘴唇,用力吐了一口口水。

萊因哈特躲不過,唾液吐在如同大理石打造的秀麗臉頰上,形成短短的透明水流。人們劇吞一口氣的聲息傳來。

唾液微微發出芳香,那是在後宮受皇帝寵愛的女性的一種教養,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口中含著香玉。知道如此,萊因哈特意識到對她的憎惡與憤怒中,有著不同的成份。

憎惡她的理由,萊因哈特已相當充分。她以醜惡的手段想陷害萊因哈特的姐姐,也想要萊因哈特本身和吉爾菲艾斯的生命,而且不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但她的醜惡行為之由來所以,萊因哈特覺得已略可辨視。不過在化為憐憫的形態之前,就已虛無地消滅了。

皇宮警察本部長此時突然想起自己的職責。原本他就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及繆傑爾提督不同,在這宮廷劇中被分配主要的角色。

「您消了氣了嗎?候爵夫人。那麼,也該要閉幕了吧。」以自認冷酷的口吻放言之後,他對部下做了手勢。皇宮警察官也終於想起自己的存在意義,踩響著地板在候爵夫人周圍成筋肉與制服的牆壁。在牆壁中,夏亨伯爵將毒酒酒杯靠在夫人的唇上。兩手和下巴被制壓住的婦人,違反意願地將紅色透明的死神之淚吞入食道深處。

被解放而倒地的候爵夫人,以會細長手指伸入口中,想吐出毒酒。皇宮警察官們抓住她的手,將染紅的手指從齒間拉出。此時從地板上怒視他們的夫人的眼神之兇惡,沒有人不打從內心畏懼。但強烈的目光在充滿眼眸之後失去了焦點,急速減低了亮度。昔日魅惑皇帝的美麗眼眸,化為無彩色的玻璃珠。

官廷醫師奧連博克博士,戴著義務感的面具走近過去,在那以奇妙的扭曲姿態倒在地上的皇帝昔日寵妃的身邊半蹲站著。依手頸的脈動、鼻孔、心臟的跳動、瞳孔的順序檢查,重複二次之後,站起來環視同席的人們。

「候爵夫人方才去世了……」複數以上的安心吐息,化為氣流在室內游竄。雖說不上是理想地進行,總之戲是落幕了。主演的女演員下了台,觀眾也被允許從座位上起身。走出外面的萊因哈特,和內心的敵人布朗胥百克公爵做了相同的動作,輕輕張開雙手,深呼吸著外面的空氣直到肺部的深處。

※       ※       ※

自己未出席侯爵夫人「自裁」的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在國務省聽取報告後,浮現出露骨的安心臉色,對輔位官懷茲說著。

「這樣就除去了一個宮廷糾紛的原因。」

「一個除去了,就會再生出另一個。」懷茲的警句,並不獨創也不令人欣喜,但似乎給了立典拉德侯爵奇妙的感銘。宮廷政治上經驗老到的老國務尚書,最期望確保自己的地位與宮廷的安泰,但他知道會侵害此事的事物,只會減少而不會滅絕。目前,老人得到花園的角落去為清除雜草的芽而努力才行。



五月十九日,萊因哈特入宮觀見。在他被扯入培尼明迪夫人一事的期間,軍部仍在活動中,準備著「無益的出兵」。萊因哈特以軍務省高等參事官,宇宙艦隊最高幕僚會議常任委員的現職,在出征軍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元帥的麾下,奉命出動。

入宮觀見,雖是為了問侯皇帝佛瑞德裡希四世,但這一天皇帝仍從一大早就吐著酒臭味,萊因哈特並不想非難。在他腦殼裡,也還留著稀薄的酒氣。昨天目睹培尼明迪夫人的死而歸宅之後,萊因哈特喝了白蘭地而使吉爾菲艾斯吃驚。對淡酒他很明白自己的酒量,但昨天就是不想喝淡酒。

看著侍從站在皇帝身邊細語了些什麼的光景的萊因哈特的視界中,還有一層薄簿的酒精迷霧。

「期待你的武勳啊,萊因哈特·馮·繆傑爾。」既無強烈個性也無深厚意味的聲音,對虛空誦讀了數千年來習慣化的文章。

「感謝您的聖諭,微臣必盡全力。」

「再有個輝惶的武勳的話,那些嘮叨的老臣們,對你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也就不會提出不滿了。爵位與地位必須是功績的結果,乃是他們的主張啊。」皇帝笑了。欠缺律動的笑聲明,刺動著萊因哈特的頭。

「一個伯爵家,由誰繼承、由誰斷絕,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覺得很大不了的大有人在啊。」金髮的年輕人,不由得對皇帝的臉投以深刻注意的視線。

「未曾被評為英明或偉大,可說是長達五世紀的高登巴姆王朝的老廢物,像要被人從專制政治的暗渠排出的第三十六代皇帝,權力與財富的浪費家。那樣的男人只是不經意地說出此話而已嗎?」突然萊因哈特感到風的存在。從虛無的深淵吹上來的氣流,似乎帶著使年輕人顫慄的微粒子。萊因哈特酒醉的殘渣,也如同虛有般地被趕出身心。

「如何,朕是這麼想的,乾脆直接讓你當侯爵好了。」這天的皇帝,一再讓金髮的年輕人驚懼不已。

「您是說……侯爵嗎?」

「培尼明迪候爵家,如你所知已斷絕了。如何,可以的話就由你繼承,不知道是第幾十代了,反正就是成為培尼明迪侯爵吧。」萊因哈特無以回答,皇帝發言大出其意表,而且若要斷定為單純的一時興起,也還有太多不透明的要素。無法相信的光景,在萊因哈特精神的地平上展開。他被壓倒了——皇帝的意圖為何,令人覺得難以洞察是第一次有的經驗。在宮廷內的評判,以及他本身的偏見與憎惡所無法界定的輪廓,他覺得此時的皇帝正擁有著。

「感激不盡,但對微臣而言,伯爵封號就已是難以身受的地位了。更何況侯爵,可說是雲端之上的身份,不是微臣之手所能及的。」

「是嗎,你這麼認為啊。不止是侯爵,連伯爵都難以身受啊?」

「是的,陛下。」

「覺得是雲端之上的身份嗎?」

「……」

「皇帝可比侯爵更偉大——世間是這麼說的,卿也如此認為嗎?」

「……是。」低著豪奢的金色的頭,萊因哈特做了必要的最小限度的回答。該不會被皇帝試探了吧?——這種疑念與否定的聲音,在胸中糾纏成螺旋形,互相摩擦地發出著火花。

皇帝再次哄笑了。

「是嗎,是這麼認為嗎?那麼目前就為了伯爵而努力吧!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然後再朝別的目標去努力好了。」從王座起身,佛瑞德裡希四世搖搖晃晃地,被左右侍從扶著。萊因哈特在視界的一端看著,從王座緩慢傳到台階的酒精薄霧進入了嗅覺,萊因哈特懷疑自己是在冒冷汗。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胸中輕吐著初次被呼喚的名字,萊因哈特從謁見廳走出庭園。

庭園沉浸在晨霧的擁抱下。牛奶色的霧無聲地拍打萊因哈特的臉頰,使光滑皮膚略帶濕氣。萊因哈特輕甩著頭,趕走醉氣。不是醉酒,而是醉人。雖然覺得可能是錯覺,但他覺得今天的皇帝有著風流者以外的某些成份。

不過,自己要走到何處呢?萊因哈特突然想到。不是恐懼與不安,也不是預言般的事物,只是被感傷小小的吐息所觸及而已,但他確實如此想到了。

「吉爾菲艾斯!」他呼喚了。一聲回應,在謁見廳外等候的高大的友人,首先露出了他的紅髮。萊因哈特被充實、積極的安心感所充滿,與友人並肩而行。

「吉爾菲艾斯,出征了。」那是完全無視於敗北或戰死的可能性,常勝者的聲音。

※       ※       ※

就這樣,帝國歷四八六年七月,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參加這一年的第二次征旅,那也是他心愛的旗艦伯倫希爾的初征。此次所立下的武勳,將會為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他,更添一層華麗的名聲吧……

「不讓任何人有所異議。」萊因哈特在胸中自語著。斥責他的不遜和世襲的囚犯們,都以為得到伯爵家門是他的最終目的吧。但那對萊因哈特而言只不過是中途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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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5 pm

第七章 敵人、友方、敵人、敵人、敵人……



貫穿無限長夜的漫長走廊的中央,伊謝爾倫要塞的巨大球型的軀體懸浮著。

八月二十二日由十九歲的萊因哈特·馮·繆爾傑擔任其中一員的銀河帝國軍遠征部隊,繼帝國歷四八六年初之後,在此留下今年的第三次足跡。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元帥受到常駐於要塞的兩名司令官前來迎接。他們是要塞司令官修特克豪簡上將,以及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傑克特上將。

身材瘦長的修特克豪簡和體格壯碩的傑克特,兩人誇張地挺著胸,以快速的步調,出現在元帥面前。同時敬禮倒還沒話說,連問候的話也同時開口,這在米克貝爾加元帥眼中看來,可說是近乎噁心。元帥自己以往也曾擔任此處的要塞司令官一職,他熟知在兩司令官職之間有著不小的心理暗鬥存在著。而要如何將其平撫,使其相互協助,就要看元帥的才能了。

萊因哈特進到所分配的個人房間,就看著彎曲的透明牆遠方的那片星海。他故意把照明的光量調低,站在透明壁前方,沐浴在星光之下。

那些星光,是在遙遠的過去所放射出來的,這是小學生都明白的事,不過反芻此知識的行為對萊因哈特而言,並不會不偷快。在自己的視界中,有著不同時間的光芒並存的這份認知,為他的心帶來了音樂的波動,使他實際地感受到星星所舞出的舞蹈和所奏出的圓舞曲。其中一顆紅色的星他特別的留意,因為他在最近得知那顆星與要塞之間有四九0光年的距離,它送過來的是與高登巴姆王朝的誕生幾乎相同時代的光芒。萊因哈特的心很自然地回溯起時光。

※       ※       ※

建國以來,在銀河帝國中,接受「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類的統治者」之稱號的高登巴姆一族的名字如下:

一 魯道夫(大帝)
  二 吉斯穆特一世
  三 利夏爾一世
  四 奧特佛利特一世
  五 卡司帕
  六 優利烏斯
  七 吉斯穆特二世(癡愚帝)
  八 奧特佛利特二世
  九 奧古斯都一世
  十 耶利希一世
  十一 利夏爾二世
  十二 歐特·亥恩茲一世
  十三 利夏爾三世
  十四 奧古斯都二世(流血帝)
  十五 耶利希二世
  十六 佛瑞德裡希一世
  十七 雷恩哈爾特一世
  十八 佛瑞德裡希二世
  十九 雷恩哈爾特二世
  二十 佛瑞德裡希三世(敗軍帝)
  二一 馬克亞米利安·由謝夫一世
  二二 古斯達夫(百日帝)
  二三 馬克亞米利安·由謝夫二世(睛眼帝)
  二四 寇爾尼涅亞斯一世
  二五 曼夫瑞一世
  二六 赫穆特
  二七 曼夫瑞二世(亡命帝)
  二八 威爾赫姆一世
  二九 威爾赫姆二世
  三十 寇爾尼涅亞斯二世
  三一 奧特佛利特三世
  三二 艾爾威·由謝夫
  三三 奧特佛利特四世(強精帝)
  三四 歐特·亥恩茲二世
  三五 奧特佛利特五世
  三六 佛瑞德裡希四世

名為魯多維希的皇太子共有四人,但不知為何,若非在父皇之前病死,就是被暗殺,一個也沒能戴上帝冠。叫卡爾這個名字的皇太子也有三人之多,全都未能即位,因此這兩個名字成了皇室的忌諱。卡爾這個名字之不祥是起於第六代優利烏斯皇帝之死。

※       ※       ※

繼曾祖父優利烏斯皇帝之後,在帝國歷一四四年即位的吉斯穆特二世,在其十六年的治世之間,國家和社會成了權貴名門的食物。雖然他並非無能的皇帝,但吉斯穆特的情況,卻似乎是惡意地使國家受害。他因為使本來的帝位繼承者——堂弟卡爾大公放棄權利,並將其關入精神病院那厚厚的牆壁之中,而由布洛尼侯爵的身份連越二級,得到原本無望的至尊之冠。

先帝優利烏斯年老而對政治沒有慾望,故由其子佛朗茲·歐特皇太子非正式地擔任攝政,統轄國政,運作著還算實在的施政。總之老皇帝若非特別重大的儀式或祭典,總深居後宮,致力於把年輕美女的生命力吸入他那具衰老的身體。

因此,身為政治實踐家的吉斯穆特理應擔任祖父佛朗茲·歐特皇太子的後繼人才是,但舉目所見的卻都是這位孫兒的不肖之行。他首先把擔任祖父忠實且有能之輔佐者的三位大臣一國務尚書漢伯爵、財務尚培林格帝國騎士、軍務尚書凱提拉元帥解任,接任者均由他自己的心腹就任。國務尚書華爾登培克侯爵、財務尚書倫普男爵、軍務尚書諾加爾持子爵,三人均升為公爵,而諾加爾特更被授與元帥稱號,不過在當時他也才只有指揮過五百名士兵的經驗而已。

老皇帝優利烏斯雖是個沒有身為統治者之能力與自覺的凡庸男子,但其浪費與奢侈,都還收斂在其子佛朗茲·歐特皇太子的容許範圍內,而在這範圍外則由皇太子致力於財政的重建,因此在吉斯穆特二世即位之時,帝國的國庫仍維持安定。而使其在一代之中就瀕臨破產的即是吉斯穆特二世。

若只單就殘虐而言,在帝國歷二四七年從利夏爾三世手中繼承帝冠的「流血皇帝」奧古斯都二世可就更為惡名昭彰了。不過,相對於在奧古斯都二世執政時,貴族、平民都沒有人獲得不當利益的狀況,在吉斯穆特二世的執政中,得取利益的部分人,和遭受損害的多數人,有了明顯的兩極化。也就是說,他執政之特徵,就在於顯著的不公平。吉斯穆特並非智能低下,但他精神的鐘擺是明顯地欠缺平衡。這是「吉斯穆特」一世與二世之間,微妙而決定性的不同點。

吉斯穆持二世墜入了富裕的餓鬼界。他無法忍受把國庫的財富用之於國家或社會,財富應當是他個人的獨有物。即使做一萬步的讓步,也應當只是在他視界範圍中的人們才能共有的。雖然說開國先祖魯道夫大帝曾在即位前激烈地批評「被物質與金錢污染了精神」的市民,而讚美著奉仕與獻身吧……。

雖然是難以相信的事,但他為了獲取自己所浪費的金錢,意圖將國家的徵稅權賣給富裕的大貴族及大商人。再者,不只是民事訴訟的敗訴者,連對刑事犯,他也允許以金錢來彌補罪行。三位心腹不但協助皇帝的愚行,也中飽自己的私囊。皇帝要求在美女被納入後宮時,必須帶入巨額的嫁妝,而把她們賜給臣下時則要求相當高額的聘金。在池底舖上綠寶石、把真珠溶入醋中飲用、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用白金和鑽石造了巨大的靈柩,為了在死後的世界建立他的後宮而命人鑄造六百具純金的美女像。而最後當他把無犯罪事實的富商三00人全族滿門抄斬而沒收其全部財產時,他所立的皇太子奧特佛利特挺身而出,把淪落成史上最惡劣之黃金狂的父親,從最高權力的座位上趕了下來。

首先把身為歷史上最大禁治產者的父王軟禁在一座莊園之後,奧特佛利特二世就以猛衝的鬥牛氣勢開始進行政治行政雙方面的改革。他也並沒有實行什麼獨創性的政策,而是把他父親在十五年執政之間所做的事完全廢止,把時針重新轉回到曾祖父佛朗茲·歐特攝政的當時。而經由此一復古政策,大部分的不公正已被一掃而空。因此,開始背離高登巴姆王朝的民心,再次回歸權,潛在的危機就在尚未表面化之前即已遠去了。

不過,抓著不當的既得利益不放的人也必定是存在的,為了規正這類人物,奧特佛利特二世也被迫施行某種程度的流血。使國政陷入極端混亂的三個大臣被處刑,龐大的財產被沒收。在他們之下,嘗盡甜頭的二萬名文武廷臣巨及四萬名富裕的商人,被從豪邸中遂出,流落在寒風吹襲的路上。皇帝在六年間為國政盡心力,或許就因為過度操勞而早逝。

改革工作由次代的奧古斯都一世繼承了下來。他被稱為「後宮的凡君、國政的名君」,身為統治者方面,展現出不凡的節制及洞察力,使王朝一片承平,但在私生活方面,則判若兩人地頹廢之至。喜歡頭髮長而美麗的女性,雖然算是人各有所好,但是在床上舖上千人的女性發毛,而在上面翻來滾去,為之陶然,這就不能算是平常了。

有數十位寵妃裝飾了他的後宮歷史,並產生許許多多的悲喜劇。有個女人因為被發現她那長及地面的粟色秀髮是假髮,而在寒冬中被推入池裡凍死。也有因為頭髮被競爭對手放火而被燒死的。而皇帝也曾哭著吃下集其寵愛於一身卻病死的妃女的秀髮,因為胃壁被那頭髮刺傷,而使醫師為之倉惶失措。

既使如此,奧古斯都一世仍被視為超水準的君主,是因其愚行都僅止於後宮,在國政方面,雖然是在專制的範圍內,卻仍保持一貫的公正而實質的統治者之風範。

而後,「流血皇帝」奧古斯都二世的殘虐化為血的羅網,籠罩全國。而此羅網由「止血皇帝」耶利希二世打破,停止皇統的破壞與崩饋,開始了重建。

※       ※       ※

高登巴姆王朝雖有著各種本質上的缺陷,卻仍能綿延三六代近五00年的歲月,其理由之一,就是因為這個不經由任何人計算所產生的絕妙排列搭配吧!有昏君也有暴君,但很不可思議的,這些都未連續二代以上,專制之毒都由次代的名君解開了。當然在水底仍有著高登巴姆家支配的本質上的缺陷一由單一血統獨佔權力、社會構造本身的不公正——在沉甸、聚集累積著,但是當水面污濁到極點之後,就會再呈現清澄,貴族、官僚及平民,也終能免於窒息。

而其中的一個曲折點,就是名為自由行星同盟的「外敵」出現。在歷經幾世代都在只知道有專制主義的情況下成長的人們面前,出現了名為民主共和政治的「危險」病原菌。

第二十代的佛瑞德裡希三世之所以被稱為「敗軍皇帝」這個不名譽的名號,是因為在他在位期間,於帝國歷三三一年在達貢星域慘敗於自由行星同盟手下,總司令官赫爾貝爾特演出了逃竄而歸的醜態。在他死後,暫時由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這位同父異母的史長即帝位,而後由佛瑞德裡希三世的長男古斯達夫即位,但正如其「百日皇帝」的異名,在短期內即逝世。他雖然原本就是病弱,但此次驟死卻是被皇弟赫爾具爾特的手下所毒殺的。在臨死之前,他把帝位傳給另一位皇弟一和伯父同名的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以那因病衰弱的手臂,在弟弟的頭上戴上了寶冠。

而這位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二世會特別被稱為「睛眼帝」是因為他因被下毒而半盲,但卻仍在由侍女出身的皇后姬可琳蒂及司法尚書茲戰的輔佐之下,施行了足可稱為賢明的政冶,把由佛瑞德裡希三世晚年以來延續數年的陰謀,瀆職及冤罪種種一掃而去。因此他也被稱為「清道皇帝」或「中興皇帝」,特別是把惡名昭彰的「惡劣遺傳子排除法」有名無實化,雖不充分但也為民生頗盡心力,大概是因為受到他本身不幸的遭遇,刺激了他對他人不幸遭遇的共鳴所致吧。

繼承其後的寇爾涅尼亞斯一世,是先帝的堂弟兼養子,在內政方面直接繼承養父的政策,繼續採用繆茲等重臣,立下了充實的政績。但在對外政策上比先帝更加積極,為了洗雪佛瑞德裡希三世時代敗北之屈辱,並完全地統一全人類社會,而企圖和自由行星同盟做最終的決戰。而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除此之外,他已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凌駕被崇拜為賢帝的養父的名聲。

戰略的不徹底是前回遠征的敗因——因此,只要在戰略層次上做好萬全的準備則必然會勝利——寇爾涅尼亞斯做了以上結論。不過他仍考慮到要顯示一下有良識的君主所應有的胸襟,一連三次派遣使者到自由行星同盟,要求對方臣屬。

罪過該歸咎於誰呢?是不要求對等外交而要求臣服的這位第二十四代皇帝呢?或者是沉醉於十多年前的勝利,而一連三次對皇帝的使者報以冷笑,給了其矜持致命傷的同盟主政者呢?

不管如何,寇爾涅尼亞斯一世決心進行「達貢的報復戰」,下令派遣大軍。而且是採取皇帝本身擔任總指揮官的「親征」形式。帝國歷三五九年五月,二十八歲的年輕皇帝率領凌駕於當初達貢出征時的大軍,由帝都奧丁出發。這支親征軍中,從軍的元帥人數比兵員或艦艇數更廣為人知,共為數五十八名。若要說寇爾涅尼亞斯有什麼怪癖,大概就是濫封原本應當稀少的元帥封元帥號輕!比起前代的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明眼皇帝對被他那般信賴尊敬的司法尚書繆茲都未賜封元帥,而僅止於一級上將的情況來比較,是該被批評為不夠節制。會被譏諷為「皇帝所率的是二個小隊的元帥」也是無可厚非吧。

在遠征之前,司法尚書請求其中止此事的諫言不被採納,而辭去官職,遠離了宮廷。年輕的皇帝雖然要賜封這位自先帝以來就任官至今的名臣元帥封號,但繆茲堅持地回絕,在那垂老的肩上擔起無形的名譽而從政界上退場了。

至於歷史上最初的皇帝親征在怎麼樣的結果下收場,就正如史書所流傳下來的了。皇帝完善的準備,二度擊碎為前次的勝利而驕傲的同盟軍之迎擊。同盟軍雖讓帝國軍二十名元帥戰死,卻毫無任何效果。如果不是發生了宮廷政變,也許寇爾涅尼亞斯就真的會成為全人類的君主了。在因憤怒及懊惱而咬牙切齒之中,班師回朝的寇爾涅尼亞斯,因同盟軍的追擊又失去了十五位元帥。政變雖被鎮壓,但財政、軍事上都已經沒有再次親征的餘力。在他死後,這份概念就由歷代的皇帝繼承下去。

在這般的英雄、名君、凡君、昏君、暴君所編織成,長達十八萬日,四三二萬小時的時間及空間的網目上,現在佛瑞德裡希四世正佇立在此。寇爾涅尼亞斯一世所抱持的統一的執念,大概只有形式上被他所繼承。



打倒高登巴姆王朝——「金髮小子」萊因哈特所期望的就是此事。若回顧歷史,把魯道夫大帝的子孫們從玉座上永遠驅遂的機會已不知有多次了,卻為何每當他們墜向滅亡的深谷時,就會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拉了回去雖說是他們氣運旺盛,萊因哈特卻也認為五世紀以來甘於被支配、搾取的民眾們也是無用之至。

萊因哈特也許是個不馴的野心家,但為了要加以實現,他不惜花上生命及勞力。而使他想達成野心的動機,也並非是為了滿足物質層次上的慾望

「那個魯道夫做得到的事,我不可能做不到」這麼一句話,若只由此來看,的確是不敬之至,不過其前提卻是出自對於掠奪者的正當憤怒。高登巴姆王朝的皇帝是法律上、制度上的絕對者,而要懲治其非道之行除了憑靠力量之外,別無他法,因而對萊因哈特而言是別無選擇的。以武力打倒暴君奧古斯都二世的耶利希二世不也受到讚賞嗎?我來做同樣的事,又有何不是?有高登巴姆家血統的人來做,就是義舉,而沒有此血統的人來做,就是惡逆之至的造反嗎?若有人真的這麼認為的話,那個人大概就是長著人臉的高登巴姆家的走狗吧。

不過,萊因哈特目前仍尚未能取得出征全部軍隊的指揮權。雖然和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比較起來,他的戰力是大幅增加了。艦艇一萬二千二百艘,將兵也達一三四萬七千名之數,但終究仍是出征軍的一部分,必須在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的掌心上行動。萊因哈特心想著:就算戰力少也無妨,但求能自由地行動。

由上將以上階級參加的最高作戰會議召開了數次,但對萊因哈特而言不過只是浪費時間罷了。若是有酒有女人,這和在帝都奧丁上貴族的園遊會根本沒兩樣。一次又一次地,只是進行著有如把沒有種子的果實埋入田裡一般徒勞之事。

而會議的場所也逐次變更。當排成一列地在廣大的要塞移動時,每一次,萊因哈特都品嚐到被人當做觀賞品的滋味。而有一次,他則必須移足前往停泊在要塞內的米克貝爾加的旗艦。

米克貝爾加元帥的旗艦是叫做維兒賀米奈,據悉這是四十年來戰績無數的這位元帥的母親的名字。知道此事的進候,萊因哈特不由地又回視了「威風堂堂」的元帥的臉,而冷笑著:他都已屆初老之齡了,還有戀母的傾向嗎?

當然,同樣的冷笑也朝向著萊因哈特,若有人批評他「躲在姐姐的裙子下」,這金髮的年輕人必然是絕不饒赦的。萊因哈特不是聖人,在他對別人的輕蔑當中,也常有基於誤解或偏見的時候。話雖如此,在做相對評價的情況下,他所厭惡的人是更加毫無理由地憎恨著他,在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有意識及感性的結合。

如果這樣還能贏的話——萊因哈特在冰冷的憤怒和炙熱的不快感中想著——那麼稱為自由行星同盟軍的叛亂勢力的那些人,一定要比帝國軍更加無能而頹廢了。長達一世紀半的這種慢性的戰爭狀態,對於帝國和同盟的精神方面,究竟哪邊被腐蝕得比較多些呢?



無能和頹廢的評語,對同盟軍而言可是不願接受的吧。他們一定想說:多管閒事,要是你們不攻過來,我們也就沒有戰爭的必要了。

不過,同盟今日的人口,以及支撐同盟的農工生產力都因為帝國來的大量流亡者而在量的方面擴大了。很諷刺的是,在歷代的提督們,甚至於身為元首的最高評議會議長當中,也有帝國來的流亡者子孫。以現在要和萊因哈特他們交戰的同盟軍總司令官羅波斯元帥來看,他的母親就是從帝國來的流亡者。

總司令官羅波斯元帥對於自己的立場,一點也找不出可喜之處。在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當中,他從距前線遙遠的後方控制戰況失敗了,使得第十一艦隊司令官何蘭多中將戰死,若說羅波斯在軍部內有派閥,那麼何蘭多可說是其中有力的一員,因此羅波斯有很大的失落感。

再加上會戰後發生的一件事件,也對羅波斯的精神保健上產生傷害。

這事件被稱為「格蘭多·卡那爾事件」,為了防備帝國軍多次侵攻而被配置在邊境星區的同盟軍,發生了缺乏生活物質及能源的狀況,形成此事的開端。因為輸送船配備的差錯,而在附近星區僱用民間船一百艘,以運輸物資。當然,會派出十艘左右的巡航艦及驅遂艦護衛船團,但此時羅波斯卻平白髮出無謂的訓令。

「為了不使貴重的軍用艦艇平白成了敵軍的食餌,務必謹慎避免困難的行動。」雖然不是命令說不要護衛但導致責任感的疏離卻是事實,大部分的艦艇都在危險宙域之前掉頭撤回。

「所以說所謂的軍人可真令人搞不懂,軍隊不是為了保護老百姓而存在的嗎?而他們卻以自己的安全為理由,中止了護衛,可真是本末倒置!」民間船團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但大半的同盟軍還是配合軍方指示的聽覺周波數,從護衛陣上脫離了。有一艘名為「格蘭多·卡那爾」的巡航艦,還是固守著當初的義務,依在船團的旁邊,但在第三天,遭遇到二艘為找尋獵物而徘徊的帝國巡航艦。

彼此是裝備對等的巡航艦,以一對二,勝負可說是早已成定局了。但是巡航艦格蘭多·卡那爾犧牲自己,在遭到二艘敵艦「不是戰鬥而是屠殺」的攻擊下仍拚命拖延時間,成功地讓大多數的民間船逃走。逃脫不及的一艘被破壞,一艘被捕獲,但其他仍有半數到達目的地,半數逃到了安全宙域。

格蘭多·卡那爾所解救的,不只是老百姓的生命,還包括了同盟軍的名譽。自艦長菲岡少校以下,所有戰死者都頒贈了「自由戰士勳章。」

※       ※       ※

一位叫做楊威利的年輕准將,在勳章授與典禮之前,接受某立體電視台的訪問,但他絲毫未曾有要替羅波斯元帥辯護的意思,而如此回答:「我認為格蘭多·卡那爾所需要的不是一百個勳章,而只是一艘僚艦。」

這樣的發言終究還是沒有化為電波,也沒有被形諸於文。做這種讓任何人都不高興的發言的人,得到了如此的回報。這位名叫楊威利的青年在同盟軍中的微妙位置,在此之後也是沒有多大的改變。在功績方面是英雄、在思想上是異端者、在言行上則是受到排拒的人。而各方面歸咎起來,這矛盾的責任該歸於個人而非組織吧。他從容貌來看,是個仔細小心,令人覺得像個尚未萌芽的青年學者,怎麼看也不像個軍人。而從精神層面上來說,可能包括自己本身在內,對於軍人這種職業則絲毫沒有敬意。而被歸類為軍人之美德的屬性一愛國心、服從心、規律、勤勉等等,大概都與他無緣吧!

問題大概出在他的意識和才幹的不統一吧。楊威利在這一年是二十八歲,卻能在這種年齡就當上准將這種階級,是因為他一再地立下了身為軍人的最大偉功,使得上層階級也不得不給予認同。

在七年前那已經展現其光榮的傳說地位的「艾爾·法西爾逃脫」之中,這位看來很靠不住的黑髮青年,把許多老百姓從帝國軍的攻擊救出,一躍進入了同盟軍誕生以來歷代英雄的行列之中。這是開端。

在這之前,說起對他的評價,「精通戰史」是對他最大限度的肯定了,因而被視為平凡而無益的存在。在任職統合作戰本部的記錄統計室中一年,也沒能獲得好評價。雖然是長時間地待在工作場所,但卻總是在讀一些和工作無關的舊書記錄,「記錄能力尚佳,統計能力極差」是對他的評判。而他也被說是「長時間待在工作場所,但工作卻是毫無進展」,而當他被半懲罰性送到最前線的時候,卻立下令任何人都無從異議的功績。而後間接隸屬於羅波斯元帥之下,現在來到了戰場。

結果,這一連串的會戰中,楊威利准將自始至終都未能獲取指揮權,忠告受到忽視,提案遭到駁回,待在司令部時也被當成礙事者,當然就沒能立下功績地歸來了。反過來說,也因此他不必為敗戰負責任,而不會阻礙到不久將來的飛黃騰達。至於哪方面才是他的真心,倒是不重要……

※       ※       ※

帝國和同盟兩陣營的戰力,陸續集中到伊謝爾倫要塞的周圍。電波和妨礙電波互相交織,偵察機如流星般來往飛馳,人們的呼吸和步調加快了起來。其動態還頗有齊一性,令人覺得有如巨大的磁鐵和鐵沙。

在一個半世紀前,皇帝佛瑞德裡希三世的異母弟弟巴特拔菲爾侯爵史提方,勸止無益的出兵,主張在迴廊建立防禦據點來抵擋「叛亂勢力」的攻勢。巴特拔菲爾侯爵的意見是僅做為「防禦」的據點,但是和巴特拔菲爾侯爵不見容於宮廷,渡過不遇的一生的意義大不相同的是,他的主張被迫變質了,或許該說是對於名為軍事力的惡魔本質上,巴特拔菲爾侯爵是太過於樂天派了吧。伊謝爾倫要塞不被用在防禦,而是反倒成了出擊的據點。在精神上以寇爾涅尼亞斯一世受挫的執著為糧食,這座要塞產生了,而由歷代的帝國軍高官培育下來。

姑且不論伊謝爾倫的數值有多巨大,其存在意義,以及對敵我雙方精神上的影響力則是更加巨大。帝國軍的米克貝爾加元帥也在到達之前對副官說了這樣的話:「這要塞一旦落入敵人手中,要奪還可就不容易了。希望傑克特和修特克豪簡都能好好想想自己的立場,同心協力,不過……」

「但是,自稱為同盟的那些無能的叛亂軍們,是不可能攻得下它的。數十年來屢次來犯,不都只是重複著徒勞與流血嗎?」米克貝爾加元帥點了點頭。的確,伊謝爾倫要塞是不可能落入同盟軍中的。若是那樣,則持續一世紀以來的帝國軍與同盟軍的軍事均衡將一舉崩潰吧。若是同盟得到攻擊的據點,在伊謝爾倫迴廊的同盟領地方向所發生的無數次戰鬥,以後一定將會在帝國領地方向大量生產的。不過也不必擔心,那是不可能的事。

眺望時間和空間的人的視線,很明顯地是有因人而異的射程吧。不抱持疑問的人的射程就較短。生於門閥貴族、地位極高的米克貝爾加,是對過去不抱持疑問的人,自然地,其展望未來的射程也就不長了。

※       ※       ※

渥佛根·米達麥亞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兩位少將,身處於萊因哈特艦隊的一群的軍官室之中。這房間正確說來是叫做第三十九會議室,有著小而完備的戰術模擬設備,給了有著活潑的腦細胞的兩位青年軍官,能夠充實地渡過時間的場所。到軍官俱樂部去和門伐貴族出身的軍官們面也是令人不愉快,而羅嚴塔爾則會說:既然也沒有女人,只好認真工作了。

「要出去是無妨,但若是友軍見死不救,那可真令人無法忍受。」一邊操作著模擬機,米達麥亞如此說著。雖然不是傳染到萊因哈特的思想,但自己這邊被孤立在友軍之中的想法,在他們的戰術提案中,也成了一個前提。

「也有從後方,把在前方展開的礙手的友軍,連同敵人一起擊滅的方法。有太多理由可以辯解的。」

「即使被前方的敵人壓制而要後退,友軍也會妨礙,而在友軍的壁壘前被敵人擊潰的可能性也是不可忽略的。」

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交換了一個超越苦笑界線的表情。他們選擇了萊因哈特,做為自己現在的忠誠心和未來可能性的寄托對象。他們相信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但是要貫徹這個由正確選擇,似乎得要不小的辛勞。

「不過啊,這位大人的敵人可也真多。要分敵友方的話,大概是敵人、友方、敵人、敵人、敵人吧。」在米達麥亞下斷語之時,門開了,出現了一名軍官的身影。推開追上來的衛兵,傲然地報出名字。

「我有句話要傳達給米達麥亞提督,我是柯爾普特子爵,你大概聽過吧……」

「我不認識。待會吧,我現在正忙著。」渥佛根·米達麥亞冷談地回應。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抬起金銀妖瞳,以視過這不速之客的身影,而這就有了刺激忘記憶槽的要素。在米達麥亞被拘禁的軍刑務所中,站在菲爾格爾男爵的身邊,好像就是這名軍官。他的反應米達麥亞也感應到了,灰色的眼眸射向這名闖入者。而他所看出來的,是在克洛普修特克事件中,他所射的暴行殺人犯的那上尉的臉。

「真象,是兄弟嗎?」

「看來你是明白了。沒錯,我是哥哥。」

「原來如此,那麼為了替弟弟報仇,你來要求和我決鬥嗎?」

「不是的,我是來忠告你。」承受到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疑惑的眼光,軍官的表情裝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叫你在戰鬥中得小心一下背後,別以為在後方的就全是友軍。」他是在宣告著:在戰鬥中若找到間隙就會加以攻擊。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忍著不失聲而笑。對他們的戰術模擬而言,這可說是出現了相當具有魅力的要素。

「這傢伙說得可真複雜啊。再怎麼說也都是為了私怨吧。那麼也不打緊啊,我也討厭你這種傢伙,乾脆就在這裡當場清算也行啊。」米達麥亞若無其事地踏出一步,但或許是因此而使那軍官受到的壓迫感巨大的增幅了,他明顯地露出畏縮的臉色。雖然上半身已經有轉身要逃之勢,但卻仍然流著冷汗站在原地,大概是身為貴族的矜持吧。

「我不想做不公平的勝負之爭。」

「不公平?」不能無視的一句話,使米達麥亞沒繼續踏出第二步。

「沒錯。射擊的技倆你比較優異,這都已經很明顯了,卻主張要以槍來決鬥,這不是不公平嗎?」米達麥亞啞然地注視以很快的速度說完些話的對手。而以冷峻銳利的笑聲,在室內空氣中激起的,是有著金銀妖瞳的友人。

「你倒是言所欲言,但聽的人可聽不下安了。閉上你那張能言善道的嘴快給我出去。過了三秒後,你若還在這裡,我就代替米達麥亞,把你的嘴巴給上鎖。」他的恫嚇產生了物理上的效果。

柯爾普特子爵移過上半身來,卻不是抬頭挺腳的,他膽怯了。

「一對一不是太卑鄙了嗎?我是堂堂地……」羅嚴塔爾那低沉而銳利的聲音,同時地掩上了軍官的耳朵和嘴巴。子爵就像是被看不見的巨人推開一樣地,退後了一步。「二、」的聲音則不是打在子爵的耳朵,而是後背了。門一關,米達麥亞咋了下舌,羅嚴塔爾則彷彿故意似地搖搖頭,以軍靴的鞋跟,敲了敲地板。

「他所恨的只有我,沒必要連你也和他樹敵吧。」聽了友人的話,金銀妖瞳的提督撫著下巴。

「這句話已經遲了三個月了。」

※       ※       ※

萊因哈特會想到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當然不會是因為他知道他們和子爵這次短暫捨面之事。包括梅克林格在內,他在思索著要如何持續確保他在吉爾菲艾斯之外,好不容易才獲得的友方。

他們並未完全成為萊因哈特的麾下,只不過是在這次戰鬥中,暫時由他指揮罷了。還是只有受封帝國元帥的封號,被認可開設元帥府,他們才會隸屬到他的麾下吧。現在並非「元帥量產皇帝」寇爾涅尼亞斯一世的時代,一枝元帥杖,得要有相對應的武勳和流血的。

「加上這一次,得再有兩次大會戰啊……」比起布朗胥百克公爵獲取元帥稱號的榮譽,自己每要爬上一層,就得穿過荊棘之門,讓他覺得實在麻煩,但吉爾菲艾斯親切地安撫著他的血氣。

「布朗胥百克公爵也不是十九、二十歲就受封元帥稱號的,不必著急。反正一定會有非得萊因哈特大人才打得贏的會戰。」吉爾菲艾斯總是說得很對。萊因哈特並非只為了飛黃騰達需要而戰,而是附帶的,以他本身去擊滅大敵,用自己的腳去踏破那荊棘之門,去感受那股從精神最深處貫通全身而在冰藍色眼眸中結晶的灼熱昂揚感。由別人手中讓給自己的勝利,有什麼可喜的?以自己的智力和氣概,從不當的佔有者手中奪過來,才能感覺到充實感。將那三十代四八六年的長久歲月以來支配著人類,由民眾所奉壯,隨心所欲地獨佔著財富與權力,有著混濁血統的一族打倒,消滅寄生於此一族而享受特權的走狗們,對於從事這樣的事,萊因哈特是絲毫也不會有所猶豫的。這是發自於私憤,但對他而言,沒有比這更正當的憤怒存在了。

在第五次的作戰會議止於形式地結束後,對著魯道夫大帝的肖像深深低下頭的米克貝爾加,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在胸中蠢動。

「大神奧丁啊,請你佑我正義之軍高奏凱歌而歸吧。」米克貝爾加元帥發出聲音祈禱,其他大部份提督也不期地一同應和。只有不敬的、或者說是非得不可的一個人物例外。注視著元帥後的萊因哈特的眼中,閃動著冰藍的冷笑。

「如果向神祈禱就能戰勝的話,那乾脆就不必打仗了。」金髮的年輕人如此想著。該依賴的是自己的才幹,以及讓它完全發揮的完備戰略條件。不就只是如此嗎?

我們向神祈禱告的話,敵人也同樣會禱告吧?若說神是唯一絕對的存在,那麼不管再怎麼祈禱,一定得有一邊的禱告會被駁回吧巴?而如果神是複數的存在,那麼比較強的神就會勝了,這和人還不是一樣。那麼向神禱告不是很愚蠢的行為嗎?——萊因哈特如此想著。如果神真的存在,而愛好正義的話,為何不去阻止魯道夫大帝殺數百億的人呢?為何不阻止佛瑞德裡希四世強奪安妮羅傑呢?這能說是正義嗎?萊因哈特是無法接受的。

※       ※       ※

九月四日,兩軍之間初交炮火。

行星列古尼札,那是位於四年前,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初驗初次戰爭的行星卡普卻蘭卡的外圍,氣體狀的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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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6 pm

第八章 行星列古尼札



氣體狀行星列古尼札,在跟母恆星七億二千萬公里至七億六千萬公里的橢圓形軌道上,以十萬四千小時強的週期公轉。赤道半徑七萬三三00公里,質量二千兆乘一兆噸,平均密度一立方公分一.二九克。在中心有由重金屬和岩石構成,直徑六四00公里的固態核,上面有極度壓縮的冰層,再更上層則由氦和氫的流動體所佔,如同一般初級天體學教科書用來做記術範例的典型的恆星系外緣部氣體行星。

「雲層的成分是固態氨,溫度是攝氏負一四0.六度,氣流的速度每小時在二千公里以上。」對吉爾菲艾斯的報告點了點頭,萊因哈特再度看著佈滿主銀幕的那棕色、白色與橙色的條紋。畫面又很快地被厚厚的密雲及閃動的電光掩去,而後,嘲笑秩序與諧調的原始混沌覆罩著不被母恆星所寵愛的暗晦行星,在看至這景象的人心中吹進一陣寒風。

萊因哈特搭乘著他所鍾愛的——可以說完全是種迷戀狀態的——旗艦伯倫希爾,率領麾下的艦隊,駐留在行星列古尼札的衛星軌道上。

這天是九月四日。

在這裡,沒有會掣肘他的行動及指揮權的長官或同僚,只有副官吉爾菲艾斯中校、艦隊參謀梅克林格准將、左翼集團指揮官米達麥亞少將、右翼集團指揮官羅嚴塔爾少將等,都是忠於萊因哈特的人。

而在這裡牽制他的行動的,是自然環境。在這裡,有著把超現實主義畫家的惡夢具體化的光景。這光景以三次元現象的形式包圍著萊因哈特,阻撓艦隊統一指揮所必要的情報傳達,妨礙整齊的艦隊運動,使索敵也困難了起來。不過同盟軍也處於相同的狀況,算是唯一的慰藉。

※       ※       ※

在伊謝爾倫要塞的要塞司令官室中,召開第六次最高作戰會議,是在九月一日。

出席者是以米克貝爾加元帥為議長的中將以上的提督們——說起來也算是貴族們。知道自己是出席者當中唯一沒有爵位的人的時候,帶著危險意味的不快感,毫不客氣地爬上了萊因哈特白晰的皮膚。

這個令人不悅的預感命中了。在當場,萊因哈特·馮·繆傑上將和前些日子升上中將的菲爾格爾男爵之間,發生了意見衝突,立即地沸騰了起來

「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後來被吉爾菲艾斯如此問及,但萊因哈特卻無從回答。不過在敷衍回應當中,語氣激烈起來,情緒也為之激動。在他記憶中,菲爾格爾這類的冷嘲已不知是第幾次了。

「在年底就要被稱為羅嚴克拉姆伯爵的尊駕,對我們這些卑微之輩,大概是不會隨便地交談的吧。」你們到底是幾歲呢?——在萊因哈特胸中衝上一股想這麼質問的心情。嫉妒似乎會使人退化成幼兒,有著使人把不能視為幽默的為毒氣誤認為幽默的要素。當然,以菲爾格爾來說,是存在著有意想羞辱萊因哈特的慾望吧。

「雖說是官階較低,但卿為持有男爵封號之身,何必把自己和平民視為一同呢?」而後又有人這麼說了,雖說是沒有什麼惡意,但仍強烈地刺激了萊因哈特的憤怒與菲爾格爾的不滿。

「當然吾等還是有著代代身為高登巴姆王朝之藩屏的自尊,也不願被人拿去和平民或暴發戶做比較。」

「這是寄生於民眾的王侯貴族的自尊嗎?」從萊因哈特端麗的嘴唇發出的,應算是相當激烈的彈劾之語,但卻無法給對方產生負面的感動。因為價值觀的基準不一樣。對菲爾格爾男爵等人而言,所謂民眾是為了侍奉他們大貴族而存在的,因此,即使被責備說他們把民眾當成了食物,對他們也是不痛不癢的。使男爵反感的,是對「寄生」這個用詞本身所發出的。如果他冷靜的話,這個用詞可視為與對共和主義者的說法類同,甚至可能陷萊因哈特於窘境,但他卻讓原本就稀少的理性,被奔騰的激情吹到不知何處去了。

「住口!小子!」隨著怒吼,菲爾格爾男爵踢開了椅子站了起來。萊因哈特也跟著站起來,但他的動作比起對方要遠為優美,甚至看起來像是椅子自動退後,好讓主人的動作更為完美一樣。

此時,米克貝爾加元帥介入兩者之間。

比起要如何和在前方佈陣的敵軍作戰來說,如何調整帝國軍內部的利害關係,守住他自己的現在和將來,對米克貝爾加元帥而言是更為重要。這並非值得稱讚的事,但又要想到會戰本身的無意義,就不會認為是應當責備的事吧。應該斥責的,或許是他未向皇帝說明出兵是如何地無意義吧。但是,他若不執掌出兵指揮權,也終究捨落到別人的手上。惰性一這是籠罩著佛瑞德裡希四世之治世的色彩之一。

不管如何,對米克貝爾加來說,他必須暫時地把不協和音的起源趕到陣營之外才行。在極短期的視界當中,相對應的自我正當化也起了作用。這對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也有好處——做此想法的他,以充滿威嚴的態度,制止菲爾格爾的激動,對萊因哈特下了命令。

「對繆傑爾提督下令:據報在行星列古尼札周邊宙域,有僭稱為同盟的叛徒們的部隊在徘徊。立即率領艦隊前往該宙域,確認情報的虛實,若是屬實,由卿自行裁量,將之排除。」

「謹遵命令。」萊因哈特立即回答。因為他比菲爾格爾男爵更早回復冷靜,因此也已自覺到自已的用詞可能會為對方所用而成為危險的武器。很明顯的,米克貝爾加的命令是基於息事寧人的消極主義所發出的,但不論動機如何,對萊因哈特而言,已經有其利用價值。

菲爾格爾男爵的憤怒也被封住了。對於奉命將前在戰場的人再多加辱罵罵,只會使他自己的器量顯得更狹小,而米克貝爾加元帥身為總司令的面子也會受傷害,將為不悅,因此……

※       ※       ※

而現在,萊因哈特隨著「虛空的女王」戰艦伯倫希爾,在盛怒的雷雲狂舞當中前進,尋找著不知所在何處的敵人。

身為戰略家,不能自主設定戰鬥的環境,當然是不合己意的,不過在既定的狀況中展露一下身為戰術家的技倆,倒也算是件樂事。萊因哈特如此地想,吉爾菲艾斯也有同感。對現在指揮艦隊在左右兩翼的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而言也是一樣的吧。

不過,到現在還處於找不到敵人蹤影的狀況,昂揚的戰意也顯得有點腳步沉重了。雖然也想到或許該暫且退到密雲暴風之外吧?但萬一同盟軍在雲外佈陣,將會受到單方面的狙擊,而受到致命傷。

「你認為如何,吉爾菲艾斯?」在萊因哈特的語聲中,有著表現困惑的率直聲音。因為這表現出萊因哈特對他的坦誠,所以對吉爾菲艾斯而言這是很令人欣喜的事,但他卻也沒有什麼好意見。若對象是以人類的思緒來做計算的話,任何情況都會有辦法應付的,但當你以自然或時間為敵的情況下,戰況可就無法隨心所欲了。

「也有窮於回答的時候啊,我賢明的朋友啊。」

「別挖苦我了,真是的。」吉爾菲艾斯一說,萊困哈特伸出纖白的手指,捲了捲好友那自然卷的紅髮,輕輕揪起。

「兩個人都擺著一張沉思的臉,事情也沒個了結。還是換個心情吧。」萊因哈特命今侍從兵端兩杯咖啡到指揮官席來。因為不能讓人產生公平感,所以吉爾菲艾斯設想到這一點,許可艦橋勤務的全員飲用咖啡。不必擔心發胖的萊因哈特,在咖啡中加入了大量的奶精。

「真是真是,難得能自由活動,卻是這般狀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為瞭解萊因哈特的悶,吉爾菲艾斯故意裝了個說教的口氣。

「因為對菲爾格爾男爵那種小敵人認真起來,才得這麼辛苦,可多得到了教訓吧?」

「嗯,得到教訓了,今後會注意的。」萊因哈特羞澀地笑了起來時,操作員的聲音蒙上層緊張的陰影,刺激了他們的聽覺。先行的無人偵察機發現了不明飛行物體群,距離相當接近。因為嚴酷的自然環境使各種儀器及索敵系統陷入的幾乎發狂的狀態,是不能責怪操作員的。下達第一級臨戰體制,是所能做到的最好反應了。

在正面視界確認了敵人的大艦隊從氣體狀行星的「雲平線」另一端悠然地浮上時,帝國軍的兵士們感受到戰慄的冰刃正從脊椎向上刮起。

被稱為「列古尼札上空遭遇戰」的這場在雲與狂風之中的戰鬥,可真是在未曾計劃的狀況下開始的。



在萊因哈特前方出現的同盟軍艦隊,是由派特中將指揮的第二艦隊。

派特在同盟軍中也算是身經百戰的勇將,但他固執己意,是要求幕僚服從而非徵求意見的那一型。至少擔任派特的次席幕僚楊威利准將的觀察是如此。

在戰鬥開始前,楊在軍官俱樂部中,羅伯爾·拉普少校給了他一杯咖啡。雖然現在階級不同,但他和楊在軍官學校是同期生,是楊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在沒有旁人時是不分階級地暢談的夥伴。

「沒有紅茶嗎?羅伯爾。」羅伯爾·拉普一笑,楊就以表情和聳肩,謝絕了友人的好意。

「這咖啡是野蠻人的飲料。色澤就像是泥水一樣;而相反的,紅茶卻是陽光穿透琥珀的色彩——不過只有在泡得好的時候。」

「幹嘛那麼沒緣沒故地厭惡它?」

「羅伯爾,這話可就不對了。」楊威利想著,人生並不是無限的,也許哪天會違背己意地被打斷,所以不應當還有勉強自己去飲食不喜歡的東西的空暇。

「在人類只喝酒和茶的時候,文明是健全的。當開始喝起咖啡或可樂這些泥水色的飲料後,就開始了頹廢和墜落。」

「是嗎?哪天你寫篇論文,我想好好拜讀一番。」羅伯爾·拉普沒有從真去理會他。他和楊威利從軍官學校以來,有著十年以上的交情,早就領會怎麼去應付楊了。他單手拿著咖啡的紙杯,另一手伸到艦內收音機的按扭。

「好像特留尼西特國防委員長以超光速通信來激勵我們出征部隊。要聽嗎?」不要——楊威利以表情和姿勢回答了。

※       ※       ※

事實上在出征之前,特留尼西特為了出征儀式而來到艦隊司令部時,身為「艾爾·法西爾逃脫」之英雄的他,和派特司令官一起、沐浴在由國防要員長閣下「贈言」的光榮。

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意義,是在於發揚民主共和政治之理念的這一點上,而非在於以武力和帝國抗爭。歷代為政者中的過半數,都為了誇示自己是擁護民主主義的騎士,而一再進行無益的出兵,大量產生了死者和遺族,使楊威利也覺得苦楚。不過呢,他也有著嫉妒達貢會戰以前的那些不必打仗就可終其一生的軍人們的不講理的一面。

國防要員長優布·特留尼西特才剛四十出頭,以政治家來說還正值青年期。修長的身材、儀態端正動作洗練、辯舌燦燦、富行動力、最重要的是那粗獷的端正相貌、以及國立中央自治大學第一名畢業的經歷,使他受到有權者的歡迎。但是楊討厭他,辯舌燦燦倒也無妨,然有權者卻不去吟味其辯舌的內容,真是令人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議。

特留尼西特問了他。

「對你來說,必勝的戰略是什麼呢?為了做為日後的參考,我想詢問一下。」

「至少聚集有敵方六倍以上的兵力,有著完全的補給與裝備,毫無差錯地傳達司令官的意思,就這些。」特留尼西特做了個失望的笑容。他是期待這艾爾·法西爾的英雄,說些異想天開的詭計吧。雖然知道是如此,楊可沒有為他做口頭服務的義務。

「所謂的勝敗,是取決於戰場之外的。戰術終究只是對戰略的完成做技術性的補助而已。」

「相當地有見地,不過,那麼說來你們軍人在戰場上的能力就不是問題所在羅?」若戰略條件做了萬全的準備之後,叫呆子來也能獲勝——原本想用這種極端的論調,不過楊還是選擇別的表現方式。

「如果戰略的條件對等,當然軍人的能力也就重要了。不過些許的能力差距,可用數量來補足。」

「你不認為戰爭並非光靠數量的嗎?」

「那種想法,不過是湊不齊數量的人所做的正當化辯解罷了。」雖然和帝國軍的萊因哈特的動機不同,但對於不介意上司的評價這一點,楊威利這號人物,有著和萊因哈特共通的「不可愛」。

側眼看了一下眉間飄著不悅之雲的派特,楊又再繼續地主張:「以少勝多是異常的事情。它之所以顯眼,和瘋子在正常人之中會比較顯眼的理由是一樣的。」

雖然知道自已表現的方式太過激烈,但還是想要說出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話。如果從一開始就把奇跡列入要素而進行戰爭,那可是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被司令官派特中將逐開,楊威利准將形式上地敬了個禮,立即離開會場。派特中將似乎是想和身居上位的特留尼西特國防委員長結點私交,但楊則是打從內心裡想辭退那種關係。

自由行星同盟軍作戰營運上的缺點,就是不時有同級的艦隊司令官彼此對立,爭奪主導權。另外高級指揮官的人事被與政治家之間的關係所左右,軍事活動本身就以爭取政治家支持為目的而進行的狀況也不少見。沒有值得稱耀的政績的最高評議會議長的任期一旦接近屆滿,就常會決定向伊謝爾倫方面出兵,有著軍事行動被濫用為政治投機手段的傾向。當然,其中也加入了防禦帝國方面來侵攻之要素。就這樣,每年平均二次以上的戰鬥,以紅色的墨水為伊謝爾倫迴廊寫下了歷史……

※       ※       ※

在四處找著可以聽不到特留尼西特那礙耳的聲音的途中,有人從背後叫了楊。一回頭,楊在軍官學校時的學弟達斯提·亞典波羅少校,兩手拿著咖啡紙杯站在那邊。

「如何,學長,別那麼沒緣沒故地厭惡它,裡面我加了很多白蘭地哦。」睜雙眼閉雙眼地說完,就把其中一杯拿給了楊。

「白蘭地和咖啡味道不合啊……」一邊發著牢騷,楊仍接下紙杯,一看到裡面的內容物,表情就有點變把鼻子湊過去,享受著和咖啡無關的芳香。

「原來如此,紙杯裡的確是加了白蘭地。」楊很滿足地啜飲著純粹的白蘭地。豐潤的酒精寶石在他舌頭上滾過,滑落到咽喉的內壁。在好喝的紅茶之外,他就喜歡喝美酒。

「像特留尼西特那種巧言令色之輩的演說,不喝酒的話可聽不下去。」亞典波羅把楊的想法言語化了。

「他要真那麼想,自己去上戰場不就得了。燃燒著愛國心的國防委員長閣下在服兵役的當時,也志願後方勤務,好像一步也沒離開過同盟首都哦。」

「很有可能,越遠離戰場,人就會越好戰。真想早點退役,就可以不必跟那種傢伙敬禮了。」

「學長的老毛病又犯了,一碰上討厭的事,就馬上說著要退役。」

「就算沒有討厭的事,我也想要退役的。」

「這樣就不用陽奉陰違,是吧?」亞典波羅露出了笑容。他在軍官學校時期,就已經知道這位學長的志向了。這是一位希望被一堆歷史書活埋而死的學長。當這位連穿著軍服都不像軍人的學長,因艾爾·法西爾逃脫之事成了年輕英雄時,亞典波羅反倒真是同情他了。他知道學長的人生軌跡向著意料不到的方向轉了個大彎。

「是啊,總有一天要辭職的。那樣的話,就不會被限在軍隊的框框裡,也就能做個公平的歷史證人。也許還可以不用敵人的身份,來敘述銀河帝國滅亡的光景。」

「帝國滅亡,不可能吧。」雖是止於禮儀上的反應,但喝了酒的楊說的話聽過就算。

「有什麼不可能。我們知道銀河帝國是人為建立的,那麼,當然也能預測到會人為地滅亡啊。」亞典波羅點了點頭,但表情中卻未帶有實感。即使是過去實際存在的實事,對他們這一代而言也太遠了,更何況是尚未實現的未來,就更不用說了。真是的,如果不擺著一副歷史學家的樣子,可算是一位好學長呢——他隨之有了這樣的想法。

「就是相信了『政治體制是永遠的』這種傻事,五百年前銀河聯邦的市民們才會平白將自已的主權交到一個野心家的手中。而魯道夫大帝所建立的,也不可能會是永遠的。」說到這裡就止了口。要說出「自由行星同盟也不可能是永遠的」這樣的話,即使是楊也有所顧忌。

「那是預言嗎?學長。」

「不……」楊讓空紙杯在自己掌上舞動。

「看起來像是在說什麼賣弄的話吧。」他差點讓杯子掉了下去,因為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銳警報聲,雜亂地擊打著他的鼓膜。敵艦隊接近的聲音響起,亞典波羅跑向主炮控制中心,楊則奔向艦橋。收容在胃裡的白蘭地,得不到安住之地,以炙熱的抗議聲灼燒著全身的細跑。

就這樣,巨大的氣體狀行星的雲間,因兩軍的遭遇而成為力量與運氣的況賽場。不過當事者們都無暇去欣賞舞台裝置的巧妙了。



窗外景色,被縱模奔馳的放電現象所籠罩,白、青、紫色的閃光一陣陣地為將兵們的臉化了妝。對楊威利而言算是幸運的。當抑制了亮度的艦內照明被外面流入的暴力性光芒所壓倒,無從去判別出他被酒精染在臉上的紅暈。

帝國、同盟兩軍的炮火應酬很激烈,但在剛開始,其中的大多數都無奈地劃過虛空。在高重力、低溫與狂風之酷烈的環境下,連彈道的計算也不是容易的。急速修正射角的努力,也在一瞬即變的環境下化為烏有,讓操作員他發出哀叫與怒吼。

人工的雷光,貫穿固態阿摩尼亞的冷雲而奔馳,在暗色天空的各處綻放出光之花朵。未能到達目標的飛彈及磁力炮彈,被巨大氣體行星的引力所吸引而墜落,在途中抵抗不了壓力而潰碎。

灼熱的艦體和極低溫的雲粒相碰撞,產生了可觀的白煙,但那卻在不到一瞬的極短時間中,被秒速數百公尺的氣流吹散。漩渦狀的有色與無色的雲,令人想起巨龍的吐息,而在其中斷時,可以望見遙遠下方擬態氫的的茫茫大海。

不久後,同盟軍開始以說不上整齊,但已有了充分效果的炮火向帝國軍傾瀉。特別是第四次的飛彈齊射相當有秩序,看到其軌跡延伸向帝國的狀況,同盟的部分人員發出了歡呼的聲音。

在此時,發生了沒人預測得到的事情。在行星表面發生的爆炸,投射出電磁波。

強力的電磁波亂流使飛彈的導航系統發狂,其軌跡描出不規則的弧線,逆行到同盟軍所在位置的宙點。

同盟軍當然是大吃一驚,想要逃開這不孝子的造反,但飛彈撞上了正在反轉的艦體的側面爆炸了。在閃亮的放電當中,一串新的閃光炸開了,一艘戰艦和三艘巡航艦,連鎖爆炸而四處飛散。

「這成什麼樣子!」派特中將以無可反論的率直怒吼著,幕僚們悻悻地互相對望。原本就有最壞的自然環境圍繞著他們,但遭遇這種事,令人不禁要相信造物者是有著惡意的。

而同盟軍的戰艦聖路西亞,更碰上了如同彩畫般的惡運。聖路西亞和僚艦尤里西斯並列,繞向帝國軍的右側面,在想對密集的敵艦隊發射核融合飛彈,打開發射孔的瞬間,發射孔卻受到落雷的直擊,發生了爆炸,聖路西亞化為一團光與熱。在一瞬之後,苛烈的風暴將這一切都吹往黑暗之中。

僚艦尤里西斯則毫髮無傷,雖然在同一瞬間、同一場所打開飛彈發射口,雷電卻只打在聖路西亞。

看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將兵們不得不感覺到連艦艇這種無機物都還存在著「運氣」這種無法解明的事。也令人覺得,原本「公平」這種要素,就不存在於構成自然的成分當中。而加強這種想法的事情,又陸續發生了。帝國軍的旗艦伯倫希爾出現在同盟罕的射程內。在不規則且苛烈的狂風之中,艦艇操縱也未必能完全按照搭乘者的意思。

二發鈾238飛彈,由二艘同盟巡航艦同時發射。

※       ※       ※

此時,在伯倫希爾周圍,一瞬間呈現空虛狀態。護衛的各艦都被超低溫的風暴所翻弄,遠離所要守護的對象。二條火線朝向了純白的艦體,一定有些帝國軍的艦長知道將有爆炸發生,而閉上了眼睛。

但是伯倫希爾毫髮無傷。珠玉的肌膚上,連擦傷也沒有,搭乘員懷疑自己五官的心情遠勝於安心的心情。

二發飛彈,在還沒到達伯倫希爾的艦首之所,軌道就交叉,而彼此發生碰撞在有如同歸於盡的狀態下爆炸。爆炸光化為一波波的極光拍打著伯倫希爾,但卻沒有實際的傷害。

萊因哈特興致勃勃地說著。

「吉爾菲艾斯,看到了嗎?真是個好運的貴婦人啊。我們真是幸運。」

「正是……」吉爾菲艾斯帶著滿腔的同意回答了。看來伯倫希爾不只是優美的天鵝,還有著異樣的好運。

而我軍的幸運就是敵人的不幸。沒能改寫歷史的二艘同盟軍巡航艦,挨了「純白的貴婦人」重重的巴掌報復。伯倫希爾的主炮吐出純白的光棒,把慌忙反轉中的敵人鎖定在射程內。看來就像是在被塗滿了暗褐色的畫布中,丟上白色的顏料。

歡呼聲充滿著伯倫希爾的艦橋,但在一瞬中轉成了寂靜。在艦外狂吹的暴風突然變換了方向。有著壓倒性份量的大氣亂流,開始壓制「純白的貴婦人」和他的騎士們,立即使得帝國軍的艦列混亂。

※       ※       ※

另一方面,在同盟軍的旗艦中,得到「自然」這支友軍的派特中將,對幕僚當中的一人投出了譏諷的聲音。

「楊准將,你的意見該不會是古代兵法的第三十七計吧?」隨著這句話所產生的同僚的笑聲,要比這句譏諷本身更令楊准將不愉快。但是所說出口的,只有假裝恭謹的回答。

「是,司令官所言甚是。因為這狀況開並非是那麼常見的。」派特笑出聲來了。看來並非是要冷笑楊,而是要誇示自己心理上的從容,但是在隔了一拍之後跟從上來的笑聲,似乎刺激了他精神上剛直的一面急速地把笑聲封入粗糙的顏面肌肉中,而對那些沒見識的幕僚以及白眼瞄過。幕僚們的笑聲一時失去了能源。

另一方面,楊本身那對於上司本不多有的忠誠心,反射地受到刺激。雖想到可能是無益的,還是姑且說說自己的意見。

「司令官閣下,我個人認為……」他的好意在虛空中雲消霧散。派特以那無法誤解的露骨態度,無視於「艾爾·法西爾的英雄」,注視著螢幕。

楊想起在少年時代,和父親之間的對話。他那在十二年前死於事故的父親,對於「忠告」有著獨樹一格的論調。

「聽好,我的孩子,是偉人的話,只要忠告一次就會反省。是凡人的話,重複諫言二次也會改正。而即使是較不成材的人,被說了三次也就會重新考慮。如此卻仍不改變態度的那種人,就可以置之不顧了。」

「不必做第四次的忠告嗎?」

「因為到了第四次,不是被放逐、下獄,要不就是被殺。所謂的昏君就是如此。所以第四次的忠告不僅會危害自己,還會讓對方多增罪過,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嗯。」

「爸爸三次言了無能的老闆,而後就獨立了。之後就如這般,成為值社會信賴及兒子尊敬的了不起的人物。而無能的老闆在破產之後就不知如何了。」……楊把臉躲在操作桌後面,吃吃地笑了。無可否認的,對他意識的形成上,父親給與了不小的影響。楊沒有見過祖父,但會是那種父親的父親,或許也有著不平凡的人生觀吧。

派特中將無視楊的進言,也是理所當然的。對同盟軍而言,戰況決非是不利的。況且,雖然像戰艦聖路西亞之類的不幸,一再地發生,但在狂風與厚雲的渦旋中,帝國軍仍被迫逐漸退卻。幾手令人認定戰況已快接近完全的勝利了。

※       ※       ※

球狀的放電體閃著白光劃過伯倫希爾的螢幕。不過,萊因哈特本身形成一個更熾烈的放電體。

「別退卻!至此再退一步,就會直接崩潰。再固守住三十分鐘!起死回生之策早已想好了,剩下的問題就看時機了。忍耐三十分鐘就能得到勝利的!」除了一個人之外,沒有幕僚相信這句大話。

固守兩翼的羅嚴塔爾與米達麥亞也正拚命地支撐隨時可能崩散的陣形。也正因為是他們,才能在這破壞性的自然界咆哮,以及極端劣勢的戰況中,防止軍隊的崩潰。他們在戰鬥、指揮當中等待著。等待著他們所選擇的年輕上級展現出值得他們信賴及尊敬的才華的那一刻到來。如果那一刻不來的話,他們大概就將以自己的生命來補償錯誤的選擇了。

在其經驗和理論學習所及的範圍內,派特中將是個十分熟練的戰術家。遭遇戰的形式,對他而言或許反倒是求之不得的。

萊因哈特的冰藍色眼眸一直固定在映出狂風及戰鬥之慘禍的螢幕,一動也不動。在大半的幕僚眼中都認為他是束手無策而呆然了。但不久之後,他的視線移向唯一信任著他而保持沉著的幕僚。

「吉爾菲艾斯,對行星表面B04座標以核融合飛彈集中齊射。旗艦動作之後,其他艦就跟進。」這是萊因哈特的命令。



戰況為之一變。

位於同盟軍正下方的行星列古尼禮的表面,發生猛烈的爆炸。集中命中的大群核融合飛彈,破壞粉碎了由氦及氫構成行星表面的大氣層,達數十億立方公里的巨大氣體團,由下方擊向同盟軍艦隊。同盟軍的陣形在一瞬間崩潰了。戰術上的計算與努力,在人為造成的自然炮擊之前也是無能為力。而且,朝著混亂的艦艇群,帝國軍發出無言的歡聲,能量光束、飛彈以及磁力彈的集中如豪雨傾瀉而去,無數的爆炸閃光為狂風添加了色彩。

派特中將怒吼著,下令退避。不過既然通信回路已經無力化了,只有像帝國軍一樣,由旗艦率先行來表達司令官的指示,他雖然顧慮自己身經百戰的名譽,仍下令上升脫離風暴的雲界。在下方有行星表面的爆炸鑿穿同盟軍,在前方有帝國軍在這苛烈的冰冷狂風中,以難以置信的整齊陣形向左右延伸,對著動搖的同盟軍以半包圍的形勢迫近。退路又剩下上方及後方,而由帝國軍兩翼的迅速且柔軟的動態來看,很明顯的,後退將會引致敵方的急進攻勢。派特在戰術層次的判斷力並不差。他不得不承認敵人的力量,接受處於敗勢的認知。

在此期間,同盟軍當中,由兩位年輕的飛得員——奧利比·波布蘭中尉及伊凡·高尼夫中尉巧致的連繫運動,把一艘奮國軍巡航艦完全地破壞了。這戰果雖能提高友軍的士氣,卻挽回不了整個戰線所處的劣勢。由於派特不再執著,總算是迴避了潰滅,脫離戰場。

帝國軍也避免急追而遭到反攻的危險,暫且退往伊謝爾倫要塞方向。對萊因哈特而言,在局部性的遭遇戰中,認真去取勝也沒有意義。萊因哈特和派特之間,無可逆轉的差異就在這邊。

「真糟……」楊威利的自言自語中,充滿著感歎的心思。在帝國軍中有著和他設想到相同戰法,且將之實行的指揮官。把氣體狀行星的表面爆炸本身當做兵器來活用,從下方給予敵人損害。竟然會有別人也想到這種不正常的方法,說實在的,他從沒想到過。他雖是沒能向派特進言此項作戰,但大概說了也不會被司令官採納吧?

「算了,反正……終究不過是種小聰明罷了。」在他不服輸地自言自語,置身於操作桌的這當中。

※       ※       ※

獲得勝利的帝國軍陣營之內,發生了小小的怪事。

名為亞爾特麥的戰艦,游過固體阿摩尼亞的冰雹之海,接近了僚艇的背後。那艘僚艦是負責指揮萊因哈特艦隊左翼小集團,由渥佛根·米達麥亞這位提督所搭乘。艦長瞄準了那艘艦,隨即下令發射主炮。

在戰艦的側面產生了小而鮮烈的橙紅色火球。距離太遠,雖然命中了,但卻無法一擊破壞。亞爾特麥的乘員們,在攻擊友軍的恐怖感,以及對艦長那瘋狂韻律的笑聲的恐懼,更加地縮成一團。

但是,瞬間的歡喜,得到猛烈炮火的報復,戰艦一得知攻擊自己的對方所在,就把炮口朝了過去,讓對方沐浴在能量光束及鈾238高速彈之下。

若細心冷靜地看,就可以知道那些炮火雖然苛烈,但都是以充分計算而故意偏離射點的。米達麥亞在不及一瞬的極短時間內領會一切狀況,而給予卑鄙的復仇者辛辣的報應。亞爾特麥在迴避炮火而移的方向角度,也都在他的計算之內。亞爾特麥在狂風之中描出緩緩的孤線,在空中移動,而位於其前方有著另外的敵人。

復仇者的艦艇,就這麼自願地飛進撤退中的同盟軍的炮列之前。對同盟軍而言,沒有些許為炮擊而猶豫的理由。有著相同內容的幾條命令在通信回路中奔馳,而為數十倍於命令的能量光束由上下左右刺在戰艦亞爾特麥的艦體,呈環狀深深切人。

在光和火焰,或許還有著不能為弟弟報仇的遺憾所沸騰著的熔礦爐之中,亞爾特麥艦長的精神與肉體四散,化為永不停息的冰冷狂風的一部分。

就這樣,渥佛根·米達麥亞,在自從克洛普休特克事件以來,從執拗地盯上他的貴族手中,救了自己。

※       ※       ※

最初傳回帝國軍司令部的報告,是說戰況不利。

米克貝爾加元帥的決定,在他內心的大客廳中,不斷在計算、搜尋著該打開哪扇門。那個「驕傲的金髮小子」若死於敵人的攻擊,他是絲毫不會心痛的,但其結果將使他無從避免皇帝對他追究責任。然而,如果因他的救援而使萊因哈特撿回一命,則會引來菲爾格爾男爵,以及立於其背後的布朗胥百克公爵等門閥貴族群的敵意吧。對米克貝爾加而言,在這二者中選一,充滿著不情願及不快。

「繆傑爾提督無事歸來了。」這個回報,解救了米克貝爾加元帥的勞心之苦。既然「金髮小子」自行生還了,就算菲爾格爾再有多大的不快,責任也得歸於沒能殺得了這小子的同盟軍。明天大概還會有明天頭痛的事因吧?但今晚暫且是可以安睡了。

只為了米克貝爾加帶來了消極的喜悅,「雲中之戰」就在消化不良當中終結。不過,經由這場戰鬥,帝國、同盟兩軍都得到了某種程度推測敵方主力位置的材料,而準備進入接下來的正式的艦隊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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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1:27 pm

第九章 我的征途是星之大海



在行星列古尼札雲層中的戰鬥,並不是投注主力的戰鬥,也因而只產生使得兩軍的慾求不滿更加深刻的結果。如果不是那猛烈的自然環境造成不利的話,我們就贏了——兩軍都有著這種想法,因此湧起了對再戰及完全勝利的慾望。這可說是由無益的出兵產生無益的戰鬥,而喚起無益的精神動力的一個例子吧?

從雷雲之中的戰鬥過後一星期的九月十一日,帝國軍與同盟軍,在不時可見的敵我雙方默認的諒解下,在提亞馬特星域完成佈陣。

第四次提亞馬特會戰近在眼前。

同日十九點二十分,萊因哈特已經不想去算這是第幾次的作戰會議了,但在這場合中,決定幾項重要的人事。不過對金髮的年輕人而言,重要的只有下面這一項。

「左翼部隊司令官,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上將。」若以萊因哈特上將的階級來考量,這道人事命令本身倒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驚愕的。不過,在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中被任為後衛,在軍主力陷入混亂之前一直未得到作戰機會的萊因哈特,對他而言,至少是得到前方有敵人的位置了,這點是值得高興的。在列古尼札上空的戰鬥之後,因為沒能將敵軍潰滅,而被同樣的那批人提出怨言,因而他原本也認為這種機會已經無可指望。

「為何讓那種人指揮重要的左翼部隊?左翼的崩潰可能將成為全軍潰敗的原因啊。」烏雲密佈之後必然降雨——菲爾格爾男爵反射似地大呼不平,但米克爾加元帥寬心地說明意圖之後,他就滿意地退下了。

看到此一情景的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准將,對萊因哈特做了忠告。那個菲爾格爾男爵捨就此退下,必定有相對的理由,希望萊因哈特有所警戒。

我會注意的——萊因哈特如此回答,但內心倒是不怎麼關心。他心想:菲爾格爾那種人又能做得了什麼?如果說,布朗胥百克公爵是以佛瑞德裡希四世的女婿之身份而成了借虎威的狐狸的話,那麼菲爾格爾不就只是只假借狐威的老鼠了嗎?根據米達麥亞的報告,想從背後偷襲他的門閥貴族之一人,已在行星列古尼札的雷雲中走上自作自受的末路,終究菲爾格爾不過是個舌頭行動比手快上一百倍的人罷了。

萊因哈特身為左翼部隊的指揮官,有必要做不使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佈陣。這是按照萊因哈特的計劃,由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進行實行。結果幾乎完全沒有再由萊因哈特修正的必要。

「看看那艦隊行動的速度和佈陣之佳,而且還完全沒有半點浪費。」萊因哈特對著紅髮友人吐出了滿意的言詞。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真可說是難得的人材。萊因哈特也不由得想要感謝製造讓他們歸屬在其麾下的契機的在克洛普休特克侯爵及暴行殺人犯的那位上尉。

※       ※       ※

「帝國軍,由伊謝爾倫要塞出擊。」在九月九日收到此報告時,自由行星同盟軍,已經將全部部隊在提亞馬特星域展開。在此等待帝國軍做完全的佈陣,看起來似乎是消極的作法,但若在太靠近伊謝爾倫要塞的宙域的話,則將會面對要塞的兵器與戰力。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帝都來的遠征軍與要塞分開,使戰勢有利地進行,做各個擊破。

不過,楊威利本身會想,伊謝爾倫要塞自己就有著如魔宮般的要素。就只因為那個銀色球體的存在,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的軍事野心都受到刺激,而在另一方面也使其戰略視野變得狹窄,令人不由自主會覺得,他們是否認為只有經由伊謝爾倫迴廊攻防戰,才能表示出彼此的存在呢?

這是壞女人的魔力啊——楊如此地想,但似乎也不是什麼卓越的比喻,所以在苦笑之後就不再多想了。不管如何,他所屬的第二艦隊在行星列古尼札上空的戰鬥中,受到了雖非致命,但卻不算小的損害,因此在此次會戰中被調為後衛,似乎是不太可能有戰鬥的機會了。

「不過,如果敵方的部分兵力繞到側背,或是延伸兩翼而成為半包圍態勢的話,第二艦隊就成了極為重要的預備的兵力了……」楊威利准將不靈巧地操縱著儀器,模擬作戰方案。或許是會讓任何人都覺得稀奇,但他此刻很想工作。因為友人羅伯爾·拉普告訴楊說他終於和潔西卡·愛德華小組訂婚了,所以在這個星期,楊就想埋頭在工作中。不過,好不容易才形成的星域圖突然地消失,書面浮現出派特司令官傳來的傳喚文字,楊摘下軍帽,一隻手抓了抓他的黑髮之後,就從派特的指揮桌站了起來,悻然地由艦橋走回走廓去了。派特要他少做些多餘的事,去調查一下將兵是否有精神不安或不滿。「艾爾·法西爾的英雄」似乎在這一次也相當不走運。

※       ※       ※

接下米克貝爾加元帥下達的命令時,萊因哈特的眉間跳出一道閃電,手有如古代名匠在盲目後仍投注全部精力去雕琢玉珠一般在顫動著。在身旁的吉爾菲艾斯非常明白那是因為憤怒而非恐懼。萊因哈特從未對比自己強的人、有力量的人感到恐懼。不久後那白手一掀,將命令書丟在吉爾菲艾斯前面。

在投注視線的瞬間,吉爾菲艾斯的眉毛,無意識地將兩端高抬起來。

「萊因哈特大人,這是……。」金髮的年輕人點了點頭,他的呼吸有點不規則。開了好幾次無益的作戰會議,竟然在最重要的時候,沒有叫萊因哈特參加。

「沒錯,吉爾菲艾斯,是司令官閣下下達『令人感激』的命令。要我們於十二時四十分,率左翼部隊全兵力直線前進,攻擊正面的敵人。」

「可是,這有什麼戰術層面的意義嗎?」艦隊參謀梅克林格准將如此問道。不和其他部隊連緊,讓左翼突出於敵前也是無意義的。可確定的是將會遭受正面的敵右翼及左側面的敵主力兩面攻擊,而在兩面戰鬥的狀態下陷入苦戰。

「我們大概也不能期待中央部隊及右翼部隊的援助吧?梅克林格准將。」

「這麼說的話,吉爾菲艾斯中校,在敵軍將我們推入絕境前,我們就已經被自己人先踢下去了,是嗎!」萊因哈特秀麗的臉頰發出了銳利的笑聲。那是沒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像絕對不會有的。

「只有一個方法。一個讓米克貝爾加元帥,還有他那些無能的親信沒辦法安樂地觀賞我們苦戰的方法。」冰藍色的眼眸,映出了體內的火焰,熾烈閃耀。

「我看得出米克貝爾加的打算。他是想借敵人的手來排除我,想在此犧牲之下獲取勝利。既然那傢伙有這種打算,我們也只有採取相當的應付方法了。萊因哈特已是毫不使用敬語地放言,對吉爾菲艾斯、羅嚴塔爾、米達麥亞、梅克林格四人放膽說出他的企圖。

「……原來如此,真是大膽的計策,不過這會不會太過危險呢?」

「這點早已有所覺悟,我自己也不想用,但是也別無他法了,難道要束手無策地落入米克貝爾加的計謀,犯下兩面戰鬥的愚行嗎?」其他三名在瞭解後離去,而後萊因哈特對吉爾菲斯露出了笑容。

「我明白,只有這一次。若是這麼勝利,往後就不再用這種邪門歪道。」萊因哈特做了許諾。的確,使用這種奇策並非他的本意,正因這是事實所以對於逼他不得不使用此策的米克貝爾加。萊因哈特是怎樣也抱持不了好感。



帝國軍有了行動了。同盟軍是在十三日探知到此事。

雙方都展開為橫形列陣、左翼部隊對右翼部隊、中央部隊對中央部隊、右翼部隊對左翼部隊,彼此間隔三.四光秒至三.六光秒的距離佈陣。就像膽小的昆蟲在伸展觸角一樣,遂漸地略微拉近距離,就在看來將以正面炮戰開始這場戰鬥的時候,帝國軍的左翼部隊開始急速前進。因為其他部隊的前進速度沒有變化,所以看來左翼部隊似乎都像是被半孤立了。而現在前進到他們幾乎已不能稱為左翼部隊的相當前方的位置。

「要以傾斜陣做時差攻擊嗎?」這種疑問和擔心,同時在同盟軍的幕僚之間湧起。不過,就算是要這麼做,左翼部分向前突出的程度也太過頭了。這個樣子,不就像是自願成為被各個擊破的對象嗎?

對於帝國軍的動態,也給了楊威利准將不能理解的印象。以常理來看的話,應該視為是強調左翼部隊的孤立,以此做為誘餌,企圖誘發同盟軍進行無秩序的攻擊——的吧?只是,要做為圈套的話,也未免太過明顯了,如果同盟軍不上當而繼續漸進的話,帝國軍等於自己平白將全兵力的三成孤立在敵陣之中。

或者是,仗著完全的連擊,打算讓左翼部隊突然向順時鐘迂迴,而進行兩面夾擊呢?

「實在是搞不懂。」楊威利很乾脆地退出思考的迷宮。帝國軍的動態中,令人感覺到某些著眼於軍事理論盲點以外的目的。不在實際開啟戰端之前,是無從去應對的。

此時,楊突然想到的是:帝國軍該不是真的要讓左翼部隊孤立吧?如果說帝國軍內部有著意見的不統一或指揮官的相互對立,而使左翼部隊成了被友軍離異的存在的話……

想及此事的楊威利,不久就向司令官提出意見,但派特中將的反應相當冷淡。說起來,原本就是無法提出證據的意見,所以也許期待上級善意回應的人才是不對的吧。

「就算你的觀測是正確的,要如何去確認呢?」

「那麼就試著向帝國軍的中央及右翼部隊攻擊,來看看左翼部隊的反應如何?如果左翼部隊沒有反應,應可證實他們帝國軍內部確實有不協助調的現象。那我們就沒有理由不加以利用。」提案立即被駁回了。如果事實和他的想法相反,帝國軍之間有密切的聯繫的話,那麼直進的同盟軍中央部隊將會把全身曝露在右前方來的炮火之下。

「也罷,做了薪水份量的工作了,其他的事就交給拿更多薪水的人去做吧!」有點誇大的自言自語,但實際來說,楊威利准將已不止再三地在能力水平之前縛手縛腳的了。更何況,這次的情形,連他自己也沒有確切的自信,被駁回的理由也很正確,因此他亦無心去埋怨派特中將的冷淡。

※       ※       ※

實際上,與楊威利的進言無關,同盟軍首腦部也把握不了帝國軍之動向的意圖。和楊有著相同看法的人不是沒有,但那就等於帝國軍自己想找敗仗了。同盟軍不必多勞,帝國軍就奉上兵力分散的果實,想來未免太過會為自己著想了。

如果給予同盟軍充分而正確的情報,特別是在人事方面有著慎密的知識的話,他們或許就能正確地判斷,立下正確且有效率的用兵方案,而將分為二部的帝國軍各個擊破吧。

結果,帝國軍一連串的動態太過不自然,因而以同盟軍首腦部所擁有的戰術上的常識,只有將之判斷為「這是圈套,不要上當。」以這一點而言,由米克貝加元帥訂定,而菲爾格爾男爵也認同的作戰,可說是暫告成功了。

此時,米克貝爾加看著旗艦維兒賀米奈的螢幕,對同盟軍不採取反應的狀況感到滿意。同盟軍就這樣,沉默地看著萊因哈特艦隊無謀地突進。當然炮戰的準備也已完成,在血氣正旺的指揮官當中也有人主張先發制人,但終究是孤立的單一部隊的行動,還是該弄清對方行動的意圖再做反應——這樣的見解會受到支持也是當然的吧。

而突生急變,是在十三日十三時四十分時候。

至今一直朝同盟軍中央部隊前進的帝國軍左翼部隊,突然向右轉向。在帝國軍與同盟軍都驚諤地注視之下,萊因哈特大膽地在敵前進行迴旋,就這樣朝逆時鐘方向前進。

那是幾乎讓兩軍的地理感覺在一瞬間為之混亂的迅速行動。而再重新整理過的感覺,則挨了新的驚愕所給的一巴掌。現在帝國軍主力與同盟軍已經在無可迴避的極近距離相對峙了,而完成常識外的旋回行動的萊因哈特艦隊,已朝向同軍左翼部隊的左側面,亮起兇猛的利牙,將部隊展開。

「……!」在極近距離看到佈滿在熒幕上的人工光點群,兩軍的司令部要員們都說不出話了。

「開火!」的命令由哪邊先發出則就不知道了。對大部分的雙方將兵而言,由靜到動的轉換是太過急遽了。宇宙立即被亂舞的火線切分成數萬的細片,被爆炸的火球群挖出無數的洞孔。

※       ※       ※

「開始了。」看著螢幕,金髮的年輕人發出觀眾般的感想。

「的確是,要叫我再做第二次可就不幹了。」吉爾菲艾斯吐出幾乎令肺部真空的歎息。如果同盟軍反應迅速,或是預測到萊因哈特的敵前旋回,則萊因哈特軍的左側面將遭受致命的橫擊,而毫不誇張地,萊因哈特所率的右翼部隊將有潰滅的危機。大概友軍會眼看著萊因哈特軍潰滅,利用這段時間進行什麼作戰吧。

「我明白,不過,這可真是痛快。」萊因哈特以小孩般的口氣同時嘲笑敵我雙方。會在這種情況下開戰,大概帝國軍和同盟軍都沒想到吧。萊因哈特並沒有無視米克貝爾加元帥的命令,他前進了,但可沒人命令他得前進到最後。

大膽極了——梅克林格准將在心裡咋舌不已。不過,比這奇策更值得讚賞的,是萊因哈特言明了不將這奇策視為大成功,而是用過就丟的奇術,不會再用第二次的這份戰略家的見識。以少勝多、靠奇襲立戰果這類的事,都只是門外漢不負責任的夢想,比敵方籌聚更多的兵力,將此兵力好好訓練,並建立支撐此龐大兵力的經濟力,才是戰略的正道。萊因哈特深知此事。在戰場上要以奇策取勝,事實上是最差的勝利方式。

同盟軍左翼部隊可說是同時被神與惡魔遺棄。他們一邊和在正面展開的帝國軍右翼部隊炮火相交,不抵擋想由側面繞往後背的帝國軍左翼中的攻擊。左翼部隊曾遭到敵方左翼部隊從左側面攻擊,根本是不該會有的事情。

受部下深厚信賴的此方面同盟軍司令官為波羅汀中將,他一從最初的混亂中重新站定之後,就以巧妙的火力集中,及堅厚防禦陣的編成,勉強地防止了部隊的崩潰。不過,帝國軍的奇策在心裡上造成的衝擊仍是不小。

再三言明的,萊因哈特並不想再使用這種風險高的奇策。而在同時,在僅有一次的機會中,他打算獲取最大限度的收穫。那就是在取勝的同時,賣個人情給米克貝爾加等人。



「這金髮的小子、金髮的小子……」米克貝爾加元帥在不斷交互著咒罵和咬牙切齒的聲音。這位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洞察到了萊因哈特的企圖,是要把帝國軍主力從旁觀者的座位上踢下來。

即使不是他,也不會察覺不到的。他的旗艦現在正在最前線面對敵人的火力,螢幕上映也毫不間斷的火球群,艦體因為火球釋放出來的能量亂流而不斷地上下左右搖動。

米克貝爾加身為大軍的指揮者,也有相對的用兵方策。他讓萊因哈特的左翼部隊突出,以引起同盟軍疑惑,而後在全面交戰時,犧牲萊因哈特部隊,打算讓其部隊獲取最後的勝利。

這個盤算在中途還進行得很順利,但金髮小子仍拒絕成為米克貝爾加算盤中的珠子,而玩弄出用大膽也不足以形容的奇策,使得利用者和被利用者之間的立場換了過來。敵前轉向,而且竟然還就此長驅直入,繞到敵人的側背!

冷顫在皮膚上奔馳。米克貝爾加感覺到額頭與頸子上的冷汗。這種用兵不是平凡將領所能做到的,或許那小子是稀有的天才吧?

不過這種想法在一瞬間消滅了。對太過年輕而一步登天的人那份難以去除的偏見,把一切都視為偶發事件。對萊因哈特而言,他的知已反倒是出現在敵方陣營。

※       ※       ※

這不是帝國軍全體最初就有的戰術方案,楊威利准將下了如此的結論。帝國軍主力那不亞於同盟軍的混亂狀況,如此地告訴他。如果從一開始帝國軍就預定做傾斜陣戰法的話,在左翼部隊放膽地做敵前轉向之後,帝國軍就該對同盟軍前方集中火力了。半瞬差池決定勝敗,此後存在的就不是戰鬥,而是單方面的殺戮了。但事情卻未如此,表示帝國軍左翼部隊的行動對其他帝國軍而言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那麼,他那沒來由的直覺——帝國軍內部有不協調存在——不就正中目標了?那坐份覺欠缺根據,因而連對他自己本身也欠缺著說服力,說來實在可惜。

不過,現在整個戰況,就要看在同盟軍左側背展開的帝國軍左翼部隊的指揮官如何導演了。那位導演是何等人物呢?不由得讓楊感到興趣了。

話雖如此,現在可沒有追求他個人興趣的手段與時間了。帝國軍的炮火,已經逼近他所搭乘的第二艦隊旗艦帕特洛克洛斯, 螢幕不斷重複著大小火球的出現與消滅。

※       ※       ※

萊因哈特知道自己的勝利——所需要的不是確信,而是知道。只是,他的勝利是否能直接連結到全帝國軍的勝利,仍在判斷之外。畢竟他與帝國軍非但沒有相互連繫,連統一的指揮系統也不存在,萊因哈特只有以戰術層次去處理眼前的事態。

現在已經無暇去談戰術或用兵了。前線正處於混亂,炮火與戰意化為滾滾熱湯,煮沸了眼前可見的宇宙。聚集無數的艦對艦、小集團對小集團各個擊破的景象,形成了整個戰場。

雙方的戰力在伯促之間。陣形在此時也分不出何方比較有利——如果還有陣形可言的話。

帝國軍看來正由主力與萊因哈特軍,從正面與側面對同盟軍做半包圍。但是友軍之間沒有連緊,同盟軍在兵力集中度倒還強一些。若加強攻擊的方向性,有可能完全截斷帝國軍主力與萊因哈特軍,然卻無暇立下如此的戰策,只有做戰術層面的攻防,結果使情況陷入混戰狀態。

在這混戰狀態下,唯一還保持有組織的行動及有秩序的指揮系統的,大概只有帝國軍上將萊因哈特·馮·繆傑爾所統率的部隊了。

對萊因哈特而言,在戰略層面上做壯大的構想及計劃才是本領所在,這是無疑的,但在被限於狹窄圍中的戰術層面上的處理能力也能表現得如此非凡,對艦隊參謀梅克林格准將等人而言,實在是值得瞠目的。總之,在這難以收拾的殺當中,還完全具備武力集團之形態的,只有萊因哈特的艦隊。而只要此一形態繼續維持下去,萊因哈特將統率全戰場上最強的武力集團,大概將會為這會為戰鬥帶來最後的終結。

萊因哈特輕輕敲著站在身邊紅髮友人的手,說道:「看吧,吉爾菲艾斯,米克貝爾加那傢伙原本打算犧牲我來落個輕鬆,結果卻是那個樣子。」不過對萊因哈特而言,既然麾下戰力的絕對數量少,他也就不能一直對友軍的混亂與狼狽感到愉快。若同盟軍在混亂中取勝,以成功地重編陣形的話,成為孤軍的萊因哈特就難有勝算了。萊因哈特知道,勝利是戰術上的計算及戰略的累積結果。若不明白這一點,他何僅只是「驕傲的金髮小子」,跟本就只是只瘋狗了。

「你認為如何?吉爾菲艾斯,我認為還不是真正採取行動的時候,你的看法呢?」

「是,我也覺得還早。」

「理由呢?」

「和萊因哈特大人相同。」

「喂,這說法太狡滑了。」萊因哈特發出清澄的笑聲,吉爾菲艾斯也笑了。

「那我就說了。同盟軍的勢力還未被削弱,現在即使行動,也只會被捲入混戰之中。再讓友軍多努力一下,讓敵軍消耗了能源之後,再給予致命傷吧。」

「沒錯,現在還是得讓米克貝爾加發揮一下老將的手腕才行啊!」

※       ※       ※

此時同盟軍也用了奇策,想出此案的是參謀長德懷特·格林希爾上將。

他向司令官羅波斯元帥進言,獲得許可,從處於混戰狀態中的友軍,苦心地挑出一支部隊,讓他們朝伊謝爾倫方向前去。

快速補上了被派開的部隊的空隙,防止帝國軍的滲透,表現出總司令羅波斯元帥的戰術手腕。

「太漂亮了」連楊威利都脫口輕聲說道。另一方面,離開戰場的部隊,一面向伊謝爾倫方面前進,一面故意發出電波,告訴帝國軍自己的所在。他們的目的是誘敵,想令帝國軍的精神動搖。

「回伊謝爾倫要塞的路被截斷了!」恐懼的巨浪掩蓋了帝國軍。帝國軍之所以能一再入侵同盟領地,是因為伊謝爾倫的存在,這是遠征的將兵心理上的依靠。回去的路被截斷,等於代表了滅亡。

同盟軍不可能有那種多餘兵力。冷靜地思考就會瞭解,但是此時能保持冷靜大概只有萊因哈特了。

※       ※       ※

「那是偽裝作戰,不足為慮。」萊因哈特下了斷定,但他的指揮權所不及的部隊,則開始打算後退,而不斷出現遭到正面的敵人擊潰的例子出現。同盟軍暫時脫出混戰,看來在優勢中似乎建立了全軍秩序。

格林希爾上將的奇策,距完全成功還有足足一百光年,卻爭取到短暫的時間。

不過,那也真的只是短暫的時間。因為在三十分鐘左右的時差後,帝國軍的其他指揮官也有了與萊因哈特相同的洞察和見識,終究是盡力制止了部隊的潰亂。

可憐的是往伊謝爾倫要塞做偽裝作戰的同盟軍部隊。算是完成任務的他們,繞過戰場,想和友軍的主力部隊再會合,但被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指揮下大約同數量的帝國軍艦隊捕捉到,成為巧妙的側背攻擊的食餌,幾乎遭到全滅。

接獲羅嚴塔爾捷報的萊因哈特,也無法光替部下的武勳高興。他的旗艦伯倫希爾的存在,引起同盟軍的注意,而正受到攻擊。

伯倫希爾的樣子,正如同率領著大群的驚、鷹、隼等鳥群的天鵝。

同盟軍將這白色的優美戰艦,當成全帝國軍的象徵,在波羅汀中將的指示下集中了火力。攻擊艦隊旗艦打倒指揮官是戰術上的常道,但也卻有著使部下的心理昂揚的目的。凶暴的光之槍,朝著純白而閃耀的伯倫希爾不斷投擲過去,躲避攻擊的戰艦,在黑暗與光芒之間搖動。

「向左迴旋,四十度!」萊因哈特不自主地叫喊著,對於熱愛伯倫希爾的他來說也是無可厚非的反應,但這卻明顯地侵害到艦長的職權。

伯倫希爾的艦長是由萊因哈特指名的卡爾·羅伯特·舒坦梅茲上校,此時他毅然地抬起臉來。

「閣下,關於本艦的行動,指揮權歸於下官。希望閣下身為艦隊司令官,能專注於自己的權責所在!」被部下叱責的萊因哈特,眨了眨眼,看著艦長。白皙的臉上泛紅起來,但那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羞愧。

「抱歉,正如卿之所言。伯倫希爾的指揮權在於卿的手中,我不會再插嘴此事了。」艦隊參謀梅克林格准將內心中鬆了口氣。以前他在同樣的場面中,看過對司令官直言的艦長被當場解除職務的例子。

這人只要有著容許部下直言的度量,前途也將無限地伸展吧。梅克林格如此想著。

吉爾菲艾斯很高興。萊因哈特能有承認己非的率直是令人高興的,而有著能夠不懼上司而直言不諱的部下存在,也是值得高興的。他心想:萊因哈特選到一個好艦隊了。

相對於優秀的上司,部下也被要求要有相對的能力吧。渥佛根·米達麥亞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擔任著敵前轉向的先鋒與後衛,而使得萊因哈特艦隊能保持完美的隊形做迅速的移動。

「那位金髮的指揮官可不會讓我們太輕鬆的。」米達麥亞在自己的艦上如此想著,但他也為了有著能充分使用自己能力的上司之存在而慶幸。不只是他自己,他覺得那位年輕人將會讓一陣強風吹過這幾乎滯息的貴族優勢的社會。羅嚴塔爾也略微表示:那位年輕人可並不只是期望陞官得勢而已。而這句話想來也似乎理所當然。或許那年輕人有著更強壯的翅膀,他的旅程還在遙遠的彼方吧。

※       ※       ※

在過了十五日的二點後,同盟軍的將兵在身心兩方面都明顯地缺乏能量了。因為睡眠不足及過度勞累,兵士們的判斷力與集中力都極度低下,動作也變得遲鈍且雜亂了。連保護自己的本能,都加速衰退似地,被下令做內部情報收集分析的楊威利准將實在看不下去了。

「讓兵士暫且到密艙床內去睡一下,給予休息如何?」楊如此進言,但在「在此期間若遭遇敵襲,那要怎麼辦?」的理由下被駁回了。事情至此,他也發火了。戰鬥持久下去時,要如何讓將兵取得休息,這方面的考慮不是司令官的責任嗎?楊又再提出二次意見書,但一次被駁回,一次被忽視了,楊此時體會到沒有指揮權的自己的無力感。

※       ※       ※

九月十五日八點三十五分。

繞到同盟側背,不斷蠶食陣形的萊因哈特艦隊,開始採取中央突破敵軍的戰法。至此萊因哈特一直慎重地在擴展著安全範圍,但在看到同盟軍的物質精神、兩面的能量都到達限界點後,一舉轉為攻勢。

「如何?吉爾菲艾斯。」

「是,時候是到了。」短短的會話後,萊因哈特下了決定,將至今一直做橫列展開的麾下艦隊,如同扇子合起般地重編為縱列,以米達麥亞的部隊為先鋒,要從同盟軍的後背襲擊。因為在後方確保了廣大的安全圈,才能做這種重編,不過其速度之快也非尋常,同盟軍無法應對其速度與尖銳。米達嚴亞可說是踢開了敵人似地急速前進。

同盟軍被完全截斷了。由全體的佈陣來看,原本是可以反過來左右挾擊縱列的萊因哈特艦隊的,說來是如此,但他們已經沒有應對的能量,因而急速向左右崩潰。

但是,帝國軍主力此時也已受到充分的損害,如波羅汀、伍蘭夫等同盟軍的握督們,在自己的責任戰區上,發揮了值得讚賞的用兵能力,甚至局部的壓倒帝國軍。

對於因為萊因哈特而遂漸崩潰的部隊,伍蘭夫給予強力的叱責。

「從後方被攻擊的話,我們再往前進就好了。水向低處流,有什麼好怕的?」伍蘭夫的話,聽來也許像是猛將應有的粗枝大葉,卻是立足於對帝國軍各部隊的強弱之正確判斷以及企圖安定友軍精神的盤算。伍蘭夫麾下同盟軍艦隊,對萊因哈特採取傾斜的躲避,就順勢殺入前方宙域,對米克貝爾加進行全面的攻勢。很諷刺的,萊因哈特間接地對友軍帝國軍施加了難以抵抗的壓力,帝國軍發出哀叫似的求援信號。

「我們這次就見死不救吧。」一時,萊因哈特認真地如此想著。不過這小小的復仇快感並未持久。有著更巨大的目的,也有著不僅輔佐自己且共有此目的的同志。被萊因哈特問及意見時,紅髮的友人回答了。

「萊因哈特大人應當會瞭解才是。十個提督的反應,跟百萬兵士的感謝,是無從比較的。」

「沒錯,正是如此,吉爾菲艾斯。反正我是被那些提督憎惡的,他們就被我救了,也只會覺得不愉快吧,但兵士們確實就不同了。」萊因哈特下了命令,再次做了超過常識的急速前進,而且是緻密地計了方向和角度的結果,以曲線行進到戰場範圍邊緣,突然躍出到同盟軍的左下前方。

因此,對帝國軍中央部隊加以苛烈攻擊的同盟軍主力,於左下前方遭受萊因哈特艦隊的銳鋒,陣形一直潰散,被迫後退了四十萬公里。連伍蘭夫也沒辦法再維持足以對抗萊因哈特的陣形與兵士的精神了。

即使如此,同盟軍首腦部仍努力避免潰滅。結果,同盟軍不過只是被萊因哈特指揮的少數的一支部隊所壓迫,以數量反壓回去就行了。如此設想後,將潰散中的陣形直接朝左方移動,而在那邊有米達麥亞等著。

渥佛根·米達麥亞少將此時指揮的戰力只有一五00艘,由正面衝突的話,將直接連結一瞬後的包圍與二瞬後的潰滅吧。

在後來指揮統率比此時多數十倍以上的艦隊時也是如此,米達麥亞雖是勇敢且大膽,卻非無謀愚蠢之輩。他以辛辣的戰法,將同盟軍誘入圈套。假裝被敵人的兵力壓迫而逃走,逐漸扭轉同盟軍的前進方向。就這樣,在直進的萊因哈特艦隊主力之前,同盟軍以傾斜橫隊的形態通過。

同盟軍受到右前方二點鐘方向的萊因哈特艦隊主力的炮火,一舉損失了五00艘以上的艦艇。不過右前方的各艦仍立即反應進行反擊,但左前方的各艦仍追著米達麥亞急速前進,等發覺時艦列已經拉得細長了。在害怕孤立,急忙想反轉時,被露出銳牙的米達麥亞部隊襲擊,被打倒在集中的火力上。

至此,同盟軍已在萊因哈特艦隊柔軟之至的行動與戰鬥形態被玩弄,淪為可憐的存在了。



九月十六日十四時五十分。

同盟軍的損傷率已達到繼續戰鬥的極限了。

第二艦隊的司令官派特中將,讓幕僚們依序陳述意見,但舉手的人全都主張撤退。他們都還保持正常,並非執著於敗象濃厚的戰鬥而寧可失去一切的狂言者。楊威利准將保持沉默,但被司令官指名時,他如此回答。

「軍人以逃亡為恥的,只有在捨棄老百姓的狀況下。為期日後再戰而逃,一點也不可恥。掩飾敗北,懶於分析敗因,則更為可恥。」

因為表情和口氣都有著超然的態度,使眾人要理解內容上的辛辣還得有幾秒的時差。實際上,說這話的他本人在內心中也想著「我怎麼自以為了不起地胡扯啊?」,不過無疑的這是正確的論點。雖然不對楊的意見有所感動,但派特中將將艦隊司令部全體的意見向總司令提出,而後總司令官羅波斯元帥對全軍下了撤退命令。

「我軍對不法且不當地侵攻我國領域的專制國家之侵略軍,善戰而使其企圖遭受挫折。因此,已達成抗戰之目的,認定不需再為無益的戰鬥斷送將兵之生命,全軍返回歸途……」在軍宮梳洗室洗臉的楊聽著這廣播,心想這真是無意義至極的美麗辭句啊,卻也沒有憤怒與關心了。他所掛心的是那大膽進行近乎奇跡的敵前轉向的帝國軍提督,但這方面倒也無從去得知。只有暫且回到同盟首都,喝喝好久沒喝的美昧紅茶,才是他所能期待的了。

他想起由自己擔任監護人的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尤里安·敏茲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待,泡一杯錫隆或亞露莎茶葉的熱茶吧。比起勳章及陞官,那可是更好的獎賞了。

羅波斯司令官的廣播雖是美辭麗句,倒也不完全是虛偽的。帝國軍侵攻的企圖的確受挫了,在會戰中遭到的損害也不小。若除掉萊因哈特艦隊不算,帝國軍的將兵死傷率及艦隊損傷率並不亞於同盟軍。

※       ※       ※

五月十六日二十時二十分,發出歸還命令的米克貝爾加元帥已疲勞之至。

細算此次會戰的開始到結束的一切,四捨五入後的結果,雖然是極不願意,但自己確實是被「驕傲的金髮小子」所救了。

要得出這個答案的要素之一,也是身為專制國家之廷臣的打算。在結果上,萊因哈特穿過各種人為的危險而活了下來。皇帝會照預定給這寵妃之弟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的門第吧,而且一定會順便慷慨地賜與一級上將的階級。不管布朗胥百克公爵那些門閥貴族如何有權勢,要拿來和皇帝比較可是愚蠢之至的。

自己對萊因哈特所做的事,也無法就此束之高閣而忘卻,因此更必須賢明地做好事後的處理才行。反正只是一時的,彎腰的對象是皇帝,而非那小子,想到這一點,心中的不滿也安撫下來了。

在米克貝爾加元帥有所結論時,菲爾格爾男爵出現了。他一開口就說:那小子還活著。開始提及了軍務尚書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形同密約的那一事,但在途中被打斷了。

「就到此為止吧,菲爾格爾男爵。」米克貝爾加元帥毫不費力地發出不悅的聲音。在疲累之時,還提這檔事,令他不由自主地生氣了。

「若是在戰鬥之中也就姑且不論,在戰爭結束後,格裡華德伯爵夫弟卻離奇地死去,皇帝陛下也會認為有異吧。若是下令追查真相,身為臣下的也不得不遵從了,那樣也好嗎?」

「……」

「前些日子,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被賜死的事情,你也知道吧。昔日獨佔陛下之寵愛於一身的侯爵夫人都如此下場了。你也是魯道夫大帝以來的名族,還是該自重點。」菲爾格爾咬牙切齒地退下了。他雖也因戰場的勞苦而疲累,但憤怒與執念更遠超其上。從旗艦的走廓走回自己的房間,男爵開口說話了。

「我可以打賭。包括我自己在內,年輕貴族的素行都不足為道。若讓那個金髮小子橫行下去,總有一天,銀河帝國的所有廷臣,後悔的淚水會流滿一池溏。」菲爾格爾男爵不是預言者。他不過是根據偏見與憎惡,自行緄繪出最壞的未來圖。而在二年後,他的預想全說中了。

※       ※       ※

九月十六日十二時三十分。

帝國軍也開始從戰場脫離,經由伊謝爾倫要塞,返歸回帝都奧丁。第四次提亞馬特會戰就如此結束了,這是高登巴姆王朝的軍隊在此星域最後的會戰。

此次會戰,沒有戰略上的意義。這一點和今年年初的「第三次提亞馬特會戰」完全相同,和在一世紀半之間進行三百次以上的大多數會戰也都沒什麼兩樣。特別是對自由行星同盟而言,可說是被迫的戰爭所帶來的無奈的結果。

但是對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在不久的將來將成為第二十代的羅嚴克拉姆怕爵而言,這卻有著確保晉升為一級上將的意義存在。而在此會戰中他所建立的功勳,也成了他以繆傑爾這個姓所建立的最後功勳。

另外,對渥佛根·米達麥亞及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等人而言,是他們在萊因哈特這位金髮年輕人帶領下的首次戰役。

「米達麥亞、羅嚴塔爾。」

「是……」

「卿等的戰鬥相當出色,我很滿意。希望今後卿等的才幹與技倆也能繼續活用下去……為了我。」後面加上的這一句,讓灰色的眼眸與金銀妖瞳都銳利地閃動。蜂蜜色的頭與暗棕色的頭都畢恭畢敬地低了下去。

「是……」

「在閣下開元帥府之時,請切勿忘了我等二人。」對他們而言,私下的契約可說在此時已完全成立了。兩位提督從萊因哈特面前退下,暫時是不會再出現了。他們升進為中將,在下次與敵入交戰時,已是在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帝國元帥」麾下了。

……另外,對高登巴姆王朝而言,這也是一場給予將來的篡位者得到教勳與聲望的機會,對自己的命脈揮下利斧的戰爭。總之,第四次提亞馬特會戰,可說是對幾個人的個人歷史而言有著非凡意義的一場戰鬥。不過這只對於帝國,例如對同盟軍的楊威利而言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戰鬥了。他要經歷對他而言有意義的戰鬥,則是在五個月後的亞斯提星域。

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元帥給萊因哈特的讚辭,比起萊因哈特對兩位提督的話,其中的誠意還不足百分之一。但終究是讚辭而非指責,元帥的善意是僅止於一時的,但就此他就確定可升為一級上將了。

※       ※       ※

回到伯倫希爾的個人房間內,萊因哈特對紅髮的友人說:「全都是靠你的,吉爾菲艾斯,帝國軍又勝了,又可以向姐姐自誇了。

「勝的不是帝國軍,勝的是萊因哈大人您。」吉爾菲發斯所說的不是奉承。他至死都未奉承過萊因哈特,因為他知道那對萊因哈特並沒有好效。他只說發自內心的話。

但萊因哈特搖了下頭,豪奢的黃金色頭髮掀起一陣風。他那冰藍色的眼眸活力地回答紅髮的友人。

「不對,吉爾菲艾斯,不是那樣,勝的是我們。」這也是發自內心的話。他從沒想過要獨佔戰績,成功、勞譽、還有伴隨而來的一切事物,他都打算與這紅髮的友人共享。已經有數年他們都共有著過去,他們也必定能共有未來的。

兩人並排坐在長椅上,透過透明牆遠眺星海。這是他們目前渡過的海,也是將來想要征服的海。星星閃爍,波躊湧起,沸騰的能量掀起無聲的潮音,投向萊因哈特意識的原野。

此時,萊因哈特只想著自己將獲取的事物,對於將失去的,他什麼也沒去想。他只想著向遠處、高處飛翔,而從未想過捨墜溶地面的事。他一個勁兒地相信著自己的翅膀夠強韌……

充滿充實感的疲勞捕捉了他。他打了個小呵欠,閉起那有著長睫毛的眼睛,把黃金色的頭靠在吉爾菲艾斯的肩上,墜入舒暢的小夜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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