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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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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28 pm

黑洞專案的首席科學家是高Way,曹彬曾一與其共事過幾年,他用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向程心描述此人:“這個人有很嚴重的自閉症.不.不是天才自我選擇的孤獨.就是一種精神缺陷,他極端孤僻,與任何人都沒有交流,也從沒有與異性交往過。只有在這個時代,他才能在事業上取得那樣的成功,不過人家也就是拿他當高智力電池使用而已。他深受這種缺陷的折磨,也一直在試圖改變,這一點上他與別的天才完全不同。好像是從廣播紀元8年開始,他一直從事降低光速的理論研究,很投人,以至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移情,他感覺光速就是自己的性格,只要能夠改變光速,也就能改變自己。

  “但真空光速確實是宇宙中最強硬的東西,降低光速的試驗研究就像是對光的不擇手段的酷刑。人們把各種極端的物理手段作用於光,打擊它,扭曲它,折斷它,肢解它,拉伸它,壓扁它,甚至消滅它,但最大的成果也不過是在真空傳播中改變了它的頻率,光的速度則紋絲不動,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幾十年下來,無論是搞理論的還是搞實驗的,都有些絕望了,有一個說法,如果真有造物主,他在創造宇宙時只焊死了一樣東西:光速。而對於高Way,這種絕望又深了一層,在我冬眠時他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從未接近過女人,他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像真空光速一樣硬,於是顯得更加自閉和孤僻。

  “黑洞項目是在掩體紀元元年開始的,歷時十一年。其實,專案的規劃者們並沒有對此抱什麼希望,無論是理論計算還是天文觀測都表明,黑洞也不可能改變光速,這些宇宙中的魔鬼也只能用自己的引力場改變光線的路徑和頻率,對真空光速沒有絲毫影響。但要使黑域計畫的研究進行下去,就要有超高密度引力場的實驗環境,這只能借助黑洞。還有一個理由:黑域本質上是一個大型低光速黑洞,對一個微型標準光速黑洞進行近距離研究,也許能得到什麼意外的啟示。

  “環日加速器可以在短時間內產生微型黑洞,但這樣小的黑洞會在短時問裡蒸發。為了得到穩定的黑洞,微型黑洞在加速器中產生後立刻被匯出,並被注人到木衛十三內部。

  “木衛十三是木星最小的一顆衛星,半徑只有八千米,只是一個大石塊。在產生黑洞之前,曾把這顆衛星從它的高軌道降低,並使它與城市群落一樣成為太陽衛星,與木星平行運行。與其他太空城不同的是,它位於木星與太陽的第二拉格朗日點.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能與木星保持穩定距離,不需要位置維持。這是人類迄今為止在太空中推送的最大品質的物體。

  “微型黑洞被射入木衛十三,吸入物質後急劇擴大,與此同時,物質進入黑洞時產生的巨量輻射也迅速熔化周圍的岩石。很快,半徑八千米的整個木衛十三都被熔化了.這塊土豆形的巨石變成了一個發著紅光的岩漿球。這個岩漿球體積在慢慢縮小,亮度卻越來越高,最後在一團超強的閃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觀測,除了最後被輻射驅散的一小部分物質外,木衛十三的大部分物質都被黑洞吸人。這個黑洞變得穩定了.它的史瓦西半徑,或者說視界半徑,由一個基本粒子大小增長到二十一納米。

  “然後,以黑洞為中心建造了一座太空城,這就是光速二號。黑洞懸浮在光速二號的中心,這完全是一座空城.處於與太空連通的真空狀態,不自轉,實際上就是一個容納黑洞的巨型容器。人員和設備都可以進入太空城對黑洞進行研究。

  “對黑洞的研究持續了多年,這是人類第一次在實驗室狀態下對黑洞樣品進行研究,取得了大量的成果,發展了理論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基礎理論。但這些成果對於降低真空光速都沒有幫助。

  “在黑洞樣品研究開始後的第六年,高Way遇難了。按照世界科學院的官方說法,他在研究工作出現的一次事故中‘被吸人黑洞’。

  “其實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高Way‘被’吸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黑洞之所以成為連光都能吸人的超級陷阱,並非因為它有巨大的引力總量(當然,由恒星坍縮而成的大型黑洞引力總量也是很大的),而是,其有超高的引力密度。從遠距離上看,它的引力總量其實與相同品質的普通物質相當。假如太陽坍縮成黑洞,地球和各大行星將仍然在原軌道上運行.不會被吸進去。只有在十分靠近黑洞的範圍內.它的引力才顯示出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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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28 pm

“在光速二號中,黑洞周圍有一張防護網,半徑是五千米,在研究工作中人員禁止進入網內。木衛十三的原半徑僅八千米,所以黑洞在這個距離_上引力值與以前站在木衛十三上差不多。這個引力是十分微小的.人在那裡的感覺與失重差不多,完全可以憑藉太空服上的推進器逃脫。所以,高Way不太可能是‘被’吸人的。

  “在得到穩定的黑洞樣品後,高Way就對它著了迷。與光速搏鬥了這麼多年,不能撼動它絲毫,連這個接近三十萬的常數小數點後面的許多位都改變不了分毫,他充滿了焦躁和挫敗感。真空光速恒定是宇宙的基本規律之一,於是他對宇宙規律既怕又恨。可眼前有這麼一個東西,一個能把木衛十三壓縮到二十一納米的東西,在它的視界內部,在那個時空奇點裡,已知的宇宙規律失效。

  “高Way常常趴在防護網上,連續幾個小時盯著五千米遠處的黑洞看,看著它像現在這樣幽幽地閃亮。有時他聲稱黑洞在說話、他從閃光中看出了什麼資訊。

  “沒有人看到高Way被吸入的過程,如果有錄影也從未公佈。他是黑洞項目的主要物理學家之一,有打開防護網入口的口令。他肯定進去了,一直向黑洞飄過去,一直接近到黑洞引力使他無法返回的距離......他可能只是想近距離看看這個讓自己迷戀的東西,也可能是決定進入那個宇宙規律不起作用的奇點來逃避這一切。

  “以後的事情就很詭異了。高Way被吸人後,人們用遙控顯微鏡觀察黑洞,發現黑洞的事件視界,也就是那個半徑僅二十一納米的微小球面上,有一個人影,那就是正在通過視界的高Way,“根據廣義相對論,對於一個遙遠的觀察者來說,事件視界附近的時間急劇變慢,落向視界的高Way掉落過程本身也變慢至無限長。

  “但以高Way為參照系,他已經穿過了視界。

  “更離奇的是,那個人影各部分的比例是正常的,也許是由於黑洞很黑洞很小,潮汐力1並沒有作用到他身上。他被壓縮到如此微小,但那一處的空間曲率也極大,所以不止一名物理學家認為視界上的高Way身體結構並沒有遭到破壞,換句話說,現在他可能還活著。

  “於是,保險公司拒絕支付死亡保險金。雖然從高Way自己的參照系看,他通過了視界,應該已經死去;但保險合同是以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為參照系制定的,在這個參照系中無法證明高Way已經死了。甚至理賠都不行,保險理賠必須等事故結束後才能進行,高Way仍在向黑洞墜落中.事故還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

  “這時有一個女人提出法庭訴訟,要求世界科學院立刻停止對該黑洞樣品的研究。到目前為止,遠距離觀察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進一步的研究必然要對黑洞進行作用,比如讓實驗物體進入黑洞,這就要產生大量的輻射,還可能對視界附近的時空環境產生擾動,如果高Way還活著,這就可能危害到他的生命。這女人並沒有勝訴,但由於各方面的原因,對這個黑洞樣品的研究還是中止了,光速二號也完全荒廢,現在只能等待這個黑洞蒸發掉,據計算這還需要半個世紀。

  “不過現在我們知道,還是有一個女人愛上高Way了,可惜高Way一直不知道這事。後來那個女人還常到這裡來,用電波或中微子向黑洞發資訊,甚至寫了一幅大標語蒙到防護網上表達愛意。不知道下落中的高way能否看到,不過從他自己的參照系看,他已經穿過視界進人奇點......反正這事挺糾結的。”

  程心看著廢墟的黑暗深處那團幽幽藍光,她現在知道那裡可能有一個人.正在時間停滯的介面上永恆地墜落。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視角中他還活著,在他自己的世界他卻已經死了......有多少奇怪的命運又有多少不可想像的人生......她這時也感覺黑洞的幽光似乎真的傳遞出某種資訊,更像一個人在眨眼了。
 ——————————————

  1引力源對物體產生力的作用時,由於物體上各點到引力場距離不等,受到引力大小不同,從而產生引力差,對物體產生撕扯效應,這種引力差就是湖沙力。

  程心收回目光.感到心裡如這太空中的廢墟一樣空蕩蕩的,她輕輕地對曹彬說:“我們去星環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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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體紀元11年,星環城】

  在接近星環城時.程心和曹彬的太空艇遇到了聯邦艦隊的封鎖線。有二十多艘恒星級戰艦分佈在星環城周圍,對這座城市實施的包圍和封鎖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恒星級戰艦本來也都堪稱龐然大物,但與太空城相比就很小了,像飄浮在一艘巨輪周圍的小舢板;封鎖星環城的戰艦是太陽系聯邦艦隊的大部分力量了。

  當兩支三體艦隊消失在茫茫太空,三體世界與人類再無聯繫後,新的來自外星的威脅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出現。為抗擊三體侵略而誕生的艦隊國際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漸漸衰落,最後解體了。原屬艦隊國際的太陽系艦隊歸屬太陽系聯邦,這是第一次由統一的世界政府控制人類武裝力量的主體。現在,維持龐大的太空艦隊已沒有必要,艦隊的規模大大縮小。在掩體工程開始後,原有的一百多艘恒星級戰艦中的大部分都轉為民用.拆除了武器和生態循環系統,擔負著各個掩體行星間的工程運輸。僅有三十艘恒星級戰艦在服役。六十多年來,聯邦也沒有建造任何新的戰艦,因為大型戰艦成本高昂,兩三艘恒星級戰艦的投資就相當於一座大型太空城的基建費用;同時也不再需要新的戰艦了,聯邦艦隊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建設太陽系預警系統上。

  太空艇接到封鎖線的命令停止前進,一艘軍方的巡邏艇向太空艇駛來,它體積很小,從遠處只能看到推進器減速發出的光亮,駛得很近才看清艇身。巡邏艇與太空艇對接時,程心看清了艇裡坐著的幾名軍人。他們的軍裝與上一個時代相比變化很大,有復古傾向,太空特點減少了,帶著很明顯的陸戰風格。但兩艇對接後,過來的卻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在失重狀態的移動中仍保持著優雅沉穩的風度,在只能坐兩人的狹小空間裡並不顯得局促。

  “您好,我是布雷爾,聯邦總統特使,將與星環城市政府進行最後談判。本來可以從艦上與你們通話的,但我還是尊重西元世紀的習慣,親自來顯得更鄭重些。”

  程心看到政治家也變了,上一個時代的張揚和率真消失了,他們再次變得穩重節制和彬彬有禮。

  “本來.聯邦政府已經宣佈對星環城全面封鎖.任何人員不得進出,但我們知道來的是程心博士,”特使對程心點點頭,“所以我們允許並協助您進入星環城.希望您運用自己的影響,勸說城市政府放棄他們偏執的違法行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我這也是在轉達聯邦總統的意願。”

  特使揮手打開一個資訊視窗,太陽系聯邦總統出現在畫面上,他身後的辦公室中立著一排掩體世界各大城市的旗幟.沒有一面是程心熟悉的.國家和國旗一起消失了。總統是一個長相平凡的亞洲人,臉上帶著疲憊,他對程心點頭致意後說:“正如布雷爾特使所說,這是聯邦政府的意願。維德先生親口說過,最後的決定權在你。我們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對你寄予很大希望。很高興看到你還這麼年輕,但就這件事而言.你真的是太年輕了。”

  總統的影像消失後,特使對程心說:“我知道您已經對局勢有所瞭解,但還是想把情況再介紹一下,當然是從公正客觀的角度。”

  程心注意到,無論是特使還是總統,致意和談話都是只對自己,絲毫不理會曹彬的存在.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他的敵意。程心其實已經聽曹彬詳細講述過有關情況,現在聽特使的介紹,發現兩者相差並不大。在湯瑪斯•維德接管星環集團後,公司大規模參與掩體工程,在八年的時間裡規模擴大了十倍,成為世界經濟巨頭之一但維德本人並非卓越的企業家,要論公司經營,他可能連艾AA都不如,這些發展都是由他重新創建的經營團隊實現的,他對公司的經營沒有太多介入.也不感興趣;相反,公司利潤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從事光速飛船的事業了。

  掩體工程開始時,星環集團便著手建設星環城作為研究基地,之所以把城址選擇在木星保護範圍邊緣的第二拉格朗日點,是為了省去城市推進器和位置維持的消耗。星環城是聯邦政府管轄之外的唯一太空科學城。在星環城建設的中期,維德又開始了被稱為太陽系長城的環日加速器的建設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在光速飛船的事業中主要從事基礎研究。與西元世紀不同,自威攝紀元以來,大公司普遍介入基礎科學研究,在新的經濟體系中,基礎研究能夠帶來巨大的利潤,所以,星環集團的行為也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但星環集團製造光速飛船的最終目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在其從事的基礎研究中,聯邦政府抓不住法律上的把柄。但政府一直對星環集團存有戒心,曾對公司進行過多次調查。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的關係基本是融洽的,由於光速飛船和黑域計畫在基礎研究領域有很多的重疊,星環集團與世界科學院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世界科學院黑洞專案的黑洞樣品就是由星環集團的環日加速器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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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28 pm

但在六年前,星環集團突然宣佈了研製曲率驅動飛船的計畫,把自己的目標公開化。這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以後,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便摩擦不斷。經過反復談判,星環集團承諾,當曲率發動機進入實質性試驗階段時,試驗基地將移至距太陽五百個天文單位的外太空.以免發動機產生的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但聯邦政府則認為,研製光速飛船本身就是對聯邦憲法和法律的粗暴踐踏,光速飛船的出現帶來的危險並不僅僅是航跡,它可能使掩體世界剛剛安定下來的社會生活又出現動盪,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聯邦政府通過決議,由政府接管星環科學城和環日加速器,全面停止星環集團與曲率驅動有關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開發,並對星環集團今後的活動進行嚴格監督。

  在這種情況下,星環集團宣佈:星環城脫離太陽系聯邦獨立.不再受聯邦法律制約。於是,太陽系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間的衝突升級。

  對於星環城的獨立聲明,國際社會不以為然,認為它自不量力。其實.在掩體紀元開始後,太空城市與聯邦政府之間因各種原因導致的摩擦常常發生。在遙遠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群落,先後有過兩座大型太空城——非洲二號和印度洋一號——宣佈過獨立,但最後都不了了之。聯邦艦隊雖然與上個時代相比規模大大減小,但對於太空城仍佔有絕對優勢。按照聯邦法律,城市不得擁有太空武裝力量,只能建立有限的國民警衛隊,完全不具備太空作戰能力。掩體世界的經濟高度一體化,任何一座太空城市都不可能承受兩個月以上的封鎖。

  “在這一點上我也無法理解維德。”曹彬說,“他本是一個高瞻遠矚之人,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怎麼竟貿然宣佈獨立?這種做法近乎弱智,這不是給聯邦強行接管星環城提供口實嗎?”

  這時,太空艇正在駛向星環城,特使已經離開,艇上只有程心和曹彬兩人。前方的太空中出現一個環形的構造物,曹彬指令太空艇駛近它並減速。那個圓環光潔的金屬表面把星光拉長成一道道光紋,也反映著太空艇變形的映射,讓人不由得想起“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在四維空間中見到的“魔戒”。太空艇懸停在環的旁邊,程心目測了一下,環的直徑大約兩百米,環箍約五十米粗。

  “這就是環日加速器。”曹彬說,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敬畏。“這麼小?”“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這只是環日加速器的一個加速線圈,這種線圈有三千二百個,間距約一百五十萬千米,在木星軌道上環繞太陽一圈。被加速的粒子可不是在這個環裡運行,而是從環中間穿過,被線圈產生的力場加速,飛向下一個線圈再被加速......可以這樣繞太陽一圈或幾圈。”

  程心想了幾秒鐘後,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程心聽曹彬多次提到過環日加速器,在她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圈管道,它的長度肯定是驚人的,但要成為環繞太陽的長城,即使在水星軌道之內也令人難以置信,那是另一個上帝工程了。現在,程心突然悟出了一件事:在地球陸地上的加速器管道是為了讓粒子在真空中運行,而在真空的太空中,粒子加速器是不需要管道的!被加速的粒子可以在太空中飛行,從這個加速線圈飛向另一個。程心不由得轉頭看線圈對著的另一個方向。“下一個線圈在一百五十萬千米之外,相當於地球到月球距離的四五倍,看不到的。”四彬說,“這是真正的超級加速器.能把拉子加速到宇宙大爆炸時的創世能量。粒子的加速軌道附近是嚴禁航行的,但幾年前,一艘迷航的運輸飛船誤入加速軌道,被已經加速的拉子束擊中,超高能粒子擊中飛船後產生高能次級簇射.使飛船和它裝載的上百萬噸礦石瞬間氣化。”

  曹彬還告訴程心,環日加速器的總設計師是畢雲峰。在這六十多年中,他為這個工程工作了三十五年,其餘時間冬眠,去年剛剛蘇醒,歲數比曹彬要老許多。

  “但這老傢伙是很幸運的,一個在西元世紀的地球上造加速器的人,三個世紀後又造了一個環繞太陽的加速器,人生如此,也是很成功了。不過這老頭很偏激,狂熱地支持星環城獨立。”

  反對光速飛船的力量主要來自公眾和政界,而支持者則大部分來自科學界。星環城成為嚮往光速宇宙飛行的科學家心中的聖地,吸引了大批優秀的學者,即使聯邦體制內的科學家,明裡暗裡也與星環集團有著大量的合作,這使得星環集團在基礎研究的許多領域處於領先地位。

  太空艇離開線圈繼續飛行,星環城已經近在眼前。這座太空城採用少見的輪輻形結構,城市像一個在太空中旋轉的大輪子。這種構型結構強度高,但內部空間不夠開闊,缺少“世界感”。有評論說.星環城不需要世界感,對於這裡的人來說.他們的世界是整個星空。

  太空艇從巨輪的軸心進入,要通過一條長達八千米的輻條才能進人城市,這是輪輻構型的太空城最不方便的地方。程心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太空電梯終端站的經歷,想起了那個像舊火車站一樣的終端大廳。但這裡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星環城的規模是終端站的十多倍.內部很寬闊.也沒有那種陳舊感。

  在輻條通道中的升降梯上,重力漸漸出現,當達到I個G時,他們進入了城市。這座太空科學城由三部分構成:星環科學院、星環工程院和環日加速器控制中心。城市實際上是一條長達三十多千米的環形大隧道確實沒有整體中空構型的太空城那種廣闊的空間感,但也並不覺得狹窄。城市裡看不到機動車,人們都騎著自行車出行,路邊停放著許多自行車供人們取用。但是,前來接程心和曹彬的是一輛很小的敞篷機動車。由於大環中的重力只有一個方向,所以城市只能建在環的一側,另側則成為天空,投射著藍天白雲的全息影像,這多少彌補了一些“世界感”的不足。有一群鳥鳴叫著飛過,程心注意到它們不是影像,是真的。在這裡,程心感覺到一種在其他太空城中沒有的舒適感。這裡的植被很豐富,到處是樹木和草坪,建築都不高。科學院的建築都是白色的,工程院是藍色的,但風格各異,這些精緻的小樓半掩在綠樹叢中,使她有一種回到大學校園的感覺。程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像是古代雅典一個神廟的廢墟,在一個石塊築成的平臺上,有幾根斷裂後長短不一的古希臘風格的大石柱,石柱上爬滿了青藤,石柱中間有一座噴泉,在陽光下嘩嘩地噴出清亮的水柱。有幾個衣著休閒的男女或靠在石柱上,或躺在噴泉旁邊的草坪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忘記了這座城市處於聯邦艦隊的包圍中。

  在廢墟旁邊的草坪中,有幾座雕塑,程心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個吸引住了,那是一把長劍,被一隻套著盔甲的手握著,正從水中撈起一個星星組成的環,水不停地從星環上滴下去。程心的記憶深處對這個形象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在車上一直注視著那座雕塑消失。

  車在一幢藍色的建築旁停下,這是一個實駿室,標有“工程院基礎技術021”的字樣。就在實驗室門前的草坪上,程心見到了維德和畢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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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30 pm

維德自接管星環集團後從未冬眠,現在已經一百一十歲。他的頭髮和鬍鬚仍剃得很短,全都是雪自的了。他不拄拐杖,步伐穩健,但背有點駝,一隻袖管仍然空著。在與他目光相對的一刹那,程心明白這人仍然沒有被時光擊敗,他身上核心的東西沒有被時問奪走,反而更凸顯了.就像冰雪消融後露出的岩石。

  畢雲蜂的年齡應該比維德小許多,但看上去更老些,他看到程心時很興奮,似乎急著對她展示什麼。

  “你好,小女孩兒,我說過這時你仍年輕,我的歲數已經是你的三倍了。”維德說.他對程心露出的微笑仍然遠不能令她感到溫暖,但已沒有那種冰水似的寒意了。

  面對兩個老者,程心感慨萬千。他們為了共同的理想奮鬥了六十多年.現在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而她自己,從威攝紀元第一次蘇醒後似乎歷盡滄桑.可是在非冬眠狀態下竟然只過了四年!她現在是三十三歲,在這個平均壽命達一百五十歲的時代還是少女的年齡。

  程心向兩人致以問候,然後大家都沒再說話。維德領著程心走進實驗室.畢雲峰和曹彬跟在後面。他們進人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個很封閉的地方.沒有窗戶,嗅著空氣中那股熟悉的靜電味道,程心知道這裡是智子遮罩室。六十多年過去了.人們仍不能確定智子是否離開了太陽系.也許永遠都不能確定。大廳中不久前一定佈滿了儀器設備,但現在,所有的實驗設備都混亂地堆在牆邊.顯然是匆忙移開的.以便空出中央的場地。在大廳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台機器。周圍的擁擠混亂和中央的空曠顯示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感,就像一群尋寶的人,突然挖出了寶藏.於是把工具胡亂地扔到周圍,把寶藏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央的空地上。

  那台機器十分複雜,在程心眼中,它很像一台西元世紀托卡馬克裝置的縮小版,主體是一個密封半球,複雜得讓人目眩的大量裝置圍繞著半球,球面上插有許多粗細不等的管狀物,都正對著看不見的球心,使機器的主體看上去像半個佈滿了過多觸角的水雷;這像是把某種能量集中到球心。切過半球的是一個黑色的金屬平臺,這就是機器的頂部。與下方的複雜相比,平臺上的佈置十分簡潔,像一張空桌面.中央只有一個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子的直徑與金屬板下面的複雜半球一樣,兩者隔著平臺構成一個完整的球體,顯示著透明與密閉、簡潔與複雜的鮮明對比。透明罩的中央又有一個小小的金屬平臺,面積只有幾釐米見方.煙盒大小.表面光潔銀亮。這個被扣在透明罩中的小平臺像一個無比精緻的微型舞臺.隱藏在下面的龐大複雜的樂隊要為它伴奏,讓人不由得想像在那上面上演的將是什麼。

  “我們讓你的一部分經歷這偉大的時刻。”維德說,他走近程心,向她的頭部伸出手,手上握著一把小剪刀。程心渾身緊張起來,但沒有躲避。維德輕輕撩起她的一根頭髮,用剪刀從末梢剪下短短的一小截,用兩根手指捏著看了看,好像嫌長,又剪了一半,剩下的一截只有兩三毫米,幾乎看不見了。維德捏著那截頭髮走向機器.畢雲峰掀起透明罩,維德輕輕地把頭發放到那個光潔的小平臺上。一百多歲的維德只用一隻手做著這些事,十分精確,手一點都不抖。

  “過來,仔細看著它。”維德指著小平臺對程心說。

  程心把眼睛湊近透明罩看著小平臺,能看到她的那一小截頭髮靜靜地放在光潔的小平面上,還能看到平臺中央有一條紅線,把小平面分成相等的兩個部分,頭髮在紅線的一側。

  維德向畢雲峰示意了一下,後者在空中打開一個控制視窗.啟動了機器。程心低頭看了一下,發現機器上的幾根管道發出紅熾的光,讓她想起曾看到過的三體飛船中的景象,但並沒有感到熱量溢出,只聽到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她立刻又把目光轉回到小平臺上,感覺似乎有一個無形的擾動從平臺上擴散開來,像輕風般拂過她的面頰,但這也許只是幻覺。

  她看到頭髮移到了線的另一側,但沒看到移動的過程。一聲蜂鳴,機器停止了。“你看到了什麼?”維德問。“你們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讓一截三毫米的頭髮移動了兩釐米。“程心回答。“是空間曲率驅動使它移動的。”維德說。“如果用同樣的方法把這截頭髮持續加速.在十米左右的距離上能達到光速.當然我們現在做不到,也不敢在這裡做,那樣的話,這一小截達到光速的頭髮能夠摧毀星環城。”畢雲峰說。

  程心沉思地看著那截被空間張力拉動了兩釐米米的頭髮.“就是說,你們發明了火藥,製造出爆竹.但最終目標是製造航太火箭——這中間可有一千年的間隔。”

  “你說得不準確。我們是有了質能轉換方程,又發現了放射性原理.最終目標是製造原子彈,這中間只有隔兒十年。”畢雲峰說。

  “在五十年內我們就能夠造出曲率驅動的光速飛船.這就要進行大量的技術層面的研製試驗工作,所以我們和聯邦政府攤牌,以取得能夠進行這些工作的環境。”

  “可是照你們現在的做法,應該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這就要看你的決定了。”維德說,“你肯定以為在外面那支艦隊面前,我們的力量不堪一擊。然而不是這樣。”他對門口一揮手,“你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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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從外面列隊進人,很快把大廳擠滿。大約有四五十人,都是年輕男性,全部身穿黑色的太空迷彩服.讓這裡一下子暗了許多——這是軍用的輕便太空服,看上去與普通軍裝沒有太大的區別.但裝配上頭盔和生命維持背包後就能進人太空。讓程心吃驚的是這些人帶的武器,全是步槍,西元世紀的步槍,可能是新製造的,但肯定是古代結構的槍支,有手動的槍栓和扳機,看得出是全機械的東西。這些人佩帶的子彈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們每人都交叉背著兩條子彈鏈,上面插滿了黃澄橙的子彈。這些人出現在這裡,就如同在西元世紀看到一群手持弓箭大刀的人一樣。但這並不等於說這群戰士在視覺上沒有威懾力,讓程心感到時光倒流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古代武器,還有他們的樣子。他們表現出一種經過訓練的整體性,不僅在服裝和裝備上,還有精神狀態的一致。這些戰士身體強壯,強勁的肌肉在薄薄的太空服下鼓起.他們都有線條剛勁的臉龐,目光和表情都很相似,透出金屬般的冷酷和視生命如草芥的漠然。

  “這是城市自衛隊。”維德對著武裝的人群揮了一下手.“是我們保衛星環城和光速飛船理想的全部力量,幾乎是全部了,外面還有一些人,還會有更多的人加人,但總人數不會超過一百。至於他們的裝備......”維德從一名戰士身上拿下步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你沒看錯,古代武器,用現代材料製造,子彈的發射藥也不是火藥,比真正白靄惑槍射程要遠一些,精度要高一些。在太空中,這些槍可以在兩千千米外擊中一艘大型戰艦,但也僅此而已,很原始的玩意兒。你一定覺得這很可笑,我也有這種感覺,除了一點——”他把槍還給那名戰士,又從他胸前的彈鏈上抽出一發子彈,“我說過,基本上是古代的子彈,但彈頭是新的.對現在而言也是未來的技術。這個彈頭是一個超導容器,內部高度真空,用磁場把一粒小球懸浮在正中,避免它與外殼接觸,這粒小球是反物質。”

  畢雲峰帶著明顯的自豪說:“環日加速器不僅僅用來做基礎研究實驗,它還用來制造反物質。特別是最近四年,它一直在全功率運行制造反物質,現在,我們擁有一萬五千發這樣的子彈。”

  這時,維德手中那顆看似原始的子彈讓程心渾身發冷。她首先擔心的是那個小小的超導容器中的約束磁場是否穩定可靠,稍有偏差,反物質小球接觸外殼,整個星環城就會在湮滅的閃光中徹底毀滅。她又看看戰士們胸前那一條條金黃色的彈鏈,那是死神的鏈條,僅一條彈鏈上的子彈就可以摧毀整個掩體世界。

  維德接著說:“我們不用從太空出擊,只等艦隊靠近,從城市射擊就可以。對這二十多艘戰艦,我們可以向每一艘戰艦發射幾十發甚至上百發子彈,只要有一發命中就可以摧毀它。作戰方式雖然很原始,但很靈活,一個人一支槍就是一個能夠威脅戰艦的作戰單位。另外,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人了其他太空城。”他說著,把子彈插回戰士的彈鏈上,“我們不希望有戰爭。在最後談判時,我們會向聯邦特使展示我們的武器.並向他誠實地介紹我們的作戰方式,希望聯邦政府能夠權衡戰爭的代價.放棄對星環城的威脅。我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在距太陽系幾百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建一個曲率發動機試驗基地而已。”

  “可如果真的爆發戰爭,我們有勝利的把握嗎?”曹彬問,他一直沒有說話,顯然與畢雲峰不同,他並不贊成戰爭的選擇。

  “沒有。”維德平睜地回答,”但他們也沒有,我們只能試一下了。”在看到維德手中的反物質子彈時.程心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對聯邦艦隊並不是太擔心,相信他們有辦法防禦這種攻擊;現在,她的大部分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維德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在她的腦海中反復回蕩: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入了其他太空城。

  如果戰爭爆發,那些潛入掩體世界其他太空城的遊擊隊員,用裝有反物質子彈的手槍向地面隨意開一槍,正反物質湮滅的爆炸將瞬間撕裂城市薄薄的外殼,燒焦內部的一切,然後,旋轉中的城市將在太空中解體哭碎片,上千萬人將死亡。

  太空城像雞蛋一樣脆弱。

  維德沒有明確說過要攻擊太空城,但不等於他不會這樣做。程心的眼前浮現出一百多年前他用槍對準自己時的畫面,那幕景象像被烙鐵烙在她心中,她不知道一個男人要冷酷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那樣的選擇。這個人精神的核心,就是極端理智帶來的極端冷酷和瘋狂,她似乎又看到了三個多世紀前更年輕時的維德,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言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即使維德真的不想攻擊太空城,別人呢?像是要證實程心的憂慮,一名城市自衛隊的戰士說話了:“程心博士,請你相信,我們會戰鬥到底的。”另一名戰士接下他的話:“這不是為你而戰,不是為維德先生而戰。也不是為這座城市而戰。”他一手指著上方,眼中噴出火焰,“知道他們要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嗎?不是城市和光速飛船,是太陽系外的整個宇宙!是宇宙中億萬個美妙的世界!他們不讓我們到那些世界去,他們把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關在這個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名叫太陽系的監獄裡!我們是在為自由而戰!為成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我們與古代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人沒什麼區別,我們會戰鬥到底!我這是代表自衛隊所有人說話。”

  在一片陰鬱冰冷的目光中,戰士們紛紛對程心點頭。

  在以後的歲月裡,程心會無數次想起這名戰士的話,但現在,他的話沒有打動她。她感到天昏地暗,陷人深深的恐懼中。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一三十多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懷抱嬰兒的感覺,現在,她感到自己懷抱著的嬰兒面對一群惡狼,只想盡自己的力量保護懷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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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諾言還有效嗎?”她問維德。維德對她點點頭,“當然,要不為什麼叫你來?”“那好,立刻停止戰爭準備,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質子彈交給聯邦政府,特別是你們那些潛人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這樣做!”所有戰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燒毀一樣。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她面對著一群冷酷的戰爭機器,每人身上都背著上百顆氫彈,這些力量在一個強有力的狂人統率下,凝結成一個能夠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輪;而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正如維德所說,是這個時代裡的一個小女孩,在這滾滾向前的巨輪前,她只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擋住什麼,但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但事情與她想像的不同,巨輪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滾動,戰士們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漸漸移開,轉移到維德身上。那令她窒息的壓迫感也一點點減輕,但她仍然難以呼吸。維德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透明罩中那個放著程心頭發的曲率驅動平臺。那就像一座神聖的祭壇,程心可以想像,維德曾經把這些戰士集合在這座祭壇周圍,做出戰爭的決定。

  “再考慮一下吧。”維德說。

  “不需要考慮。”程心的聲音異常決絕,“我再說一遍最後的決定:停止抵抗,交出星環城中的所有反物質。”

  維德抬頭看著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罕見的無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頓地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選擇人性。”程心說,環視所有人,“我想你們也是。”

  維德揮手制止了想對程心說什麼的畢雲峰。他的目光黯淡下來,有什麼東西熄滅了,永遠熄滅了,歲月崩塌下來,壓在他身上,他顯社得疲憊無力。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扶著金屬平臺,吃力地在別人剛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慢慢抬起手,指指面前的平臺,低垂著目光。

  “把你們的子彈都集中到這裡,所有的。”

  開始沒有人動.但程心明顯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軟下來,黑色的力量正在消解。戰士們的目光從維德身上移開,散漫開來,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終於人走過來.把兩條子彈鏈放到平臺上,雖然他放得很輕,但子彈和平臺之問的金屬撞擊聲還是讓程心戰慄了一下。彈鏈靜靜地躺在平臺上,像兩條金黃色的蛇。接著第二個人走過來放下彈鏈,然後是更多的人,平臺上很快堆起了黃燦燦的一堆。所有子彈都集中到平臺上後,彈鏈放下時發出的下雨一般的嘩嘩聲消失了,寂靜又籠罩了一切。

  “命令掩體世界中所有的星環武裝力量,放下武器,向聯邦政府投降。市政府配合艦隊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過激行動。”維德說。

  “是。”人群中有人回答,沒有了彈鏈,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顯得更暗了。

  維德揮揮手讓自衛隊離開,他們無聲地走出去,大廳中像烏雲消散般亮起來。維德吃力地起身,繞過高高堆起的反物質子彈鏈,慢慢掀開了透明罩,對著光潔的曲率驅動平臺輕輕吹了一口氣,程心的頭髮被吹走了.他蓋上罩後抬頭對程心微笑了一下:“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諾言。”

  星環城事件結束後,聯邦政府並沒有立刻公佈反物質武器的事。國際社會認為此事的結局在預料之中,並沒有太大的反響。作為環日加速器的建造者,星環集團在國際社會擁有很高聲譽,公眾輿論對星環集團持寬容態度,認為沒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責任,應儘快恢復星環城的自治。今後,只要保證不再從事與曲率驅動飛船有關的任何研究和技術開發,並把公司的活動置於聯邦政府的嚴密監督之下,星環集團就可以繼續開展自己的事業。

  但一周後,聯邦艦隊參謀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繳獲的反物質子彈。當那堆金黃色的死神出現在人們眼前時,舉世震驚。

  星環集團被宣佈為非法,聯邦政府沒收其全部資產,完全接管環日加速器,聯邦太空軍宣佈對星環城長期佔領,並解散星環科學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維德在內的星環集團上層和城市自衛隊的三百多人被逮捕。在隨後進行的太陽系聯邦法庭審判中,湯瑪斯•維德以反人類罪,戰爭罪和違反曲率馭動技術禁止法罪被判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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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陽系聯邦的首都地球一號太空城,在聯邦最高法院附近一白色的羈押室內,程心見到了維德。隔著一面透明屏,他們相視無語。程心看到,這個一百一十歲的人很平靜,像一潭乾涸前的靜水,再也不泛起一絲波紋。

  程心從透明屏的小窗中遞給維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號太空城中那個飄浮的集市買的。維德接過小木盒後,打開取出了裡面十支雪茄中的三支,然後把木盒還給程心。

  “多的用不著了。”他說。

  “給我講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業,你的生活,我可以對後人講。”程心說。

  維德緩緩地搖搖頭,“無數死了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沒什麼可說的。”

  程心知道,隔開他們的除了這面透明屏,還有人世間最深的、已經永遠不可能跨越的溝壑。

  “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程心最後問出了這句話,讓自己吃驚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謝謝你的雪茄。”

  過了好一會兒,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維德要對她說的話,最後的、全部的話。

  他們在寂靜中坐著,誰也沒看對方,時間仿佛也變成了一潭死水.淹沒了他們。直到太空城位置維持的震動使程心回到現實,她才緩緩起身,低聲與維德告別。

  一出羈押室的門,程心就從木盒中拿出一支霄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機,抽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煙。奇怪的是她沒有咳嗽,看著白色的煙霧在首都的太陽前嫋嫋升起,像三個世紀的歲月一樣在她的淚眼中消散。

  三天后,在一道強微光中,湯瑪斯•維德在萬分之一秒內被汽化。
 程心到亞洲一號的冬眠中心喚醒了冬眠中的艾AA,兩人回到地了球。

  她們是乘“星環”號飛船回去的。在星環集團被充公後,聯邦政府向程心返還了公司龐大資產中的一小部分,大約相當於維德接管時星環集團的資產總額,仍是相當巨大的一筆財富,但與已經消失的星環集團無法相提並論。被返還的還有“星環”號飛船,這已經是該型號飛船的第三代,是一艘能夠乘坐兩至三人的小型恒星際飛船.裡面的生態系統十分舒適精緻,像一個優美的小花園。

  程心和AA在地球人煙稀少的各個大陸上遊蕩,她們乘飛車飛過一望無際的森林,騎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沒有人煙的海灘。大部分城市已經被森林和藤蔓覆蓋,許多城市只留下一塊小鎮大小的居住區。這時,地球的人口數量相當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時間越長,越感覺到整個人類文明史像是一場大夢。

  她們還去了澳大利亞。那個大陸上只在坎培拉還有人居住,並殘存著一個小鎮大小的政府,仍自稱為澳大利亞聯邦。當年智子宣佈滅絕計畫的議會大廈的大門已經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多米高的旗杆上。從政府的檔案中她們查到了弗雷斯的記錄,老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但終於被時間所擊敗,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們又來到默斯肯島。老傑森建的燈塔還在,但早已不能發光,這一帶也成了無人區。在島上她們又聽到了大旋渦的聲音,但放眼望去,只看到夕陽中空蕩蕩的海面。

  她們的未來也是空蕩蕩的。

  AA說:“我們去打擊後的時代吧,太陽消失後的時代,只有那時才有安穩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擊後的時代,倒不是為了安穩的生活.而是由於她制止了毀滅性的戰爭,又將受到萬眾的崇拜,這使得她不可能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她也想親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擊後繼續生存和繁榮,那是讓她的心靈得以安寧的唯一希望。她想像著在那太陽變成的星雲中的生活.那裡能找到真正的寧靜,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後港灣。

  她畢競才三十三歲。

  程心和AA乘“星環”號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亞洲一號太空城中進人冬眠,預定的時間是兩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這期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降臨,她們將隨時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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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37 pm

第五部

  【掩體紀元67年,銀河系獵戶旋臂】

  翻閱座標資料是歌者的工作,判斷座標的誠意是歌者的樂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大事,拾遺補闕而已,但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且有樂趣。

  說到樂趣,在這粒種子從母世界起航時,那裡還是一個充滿樂趣的地方,但後來,自從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開始後,樂趣就漸漸減少了。到現在,一萬多個時間顆粒過去了,無論是在母世界還是在種子裡,都沒多少樂趣可言,古典時代的那些樂趣都寫在古歌謠中,吟唱那些歌謠,也是現在不多的樂趣之一。

  歌者翻閱資料時正在吟唱著一首古歌謠:我看到了我的愛戀我飛到她的身邊我捧出給她的禮物那是一小塊凝固的時間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原諒我的手指

  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

  歌者沒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人更多的思想和精力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鵬那無邊無際的黑翅膀,向存在的一切壓下來,壓下來。可是低熵體不一樣,低熵體的熵還在降低.有序度還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這就是意義,最高層的意義,比樂趣的意義層次要高。要維持這種意義,低墒體就必須存在和延續。

  至於這意義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麼來,還有危險,更不用說意義之塔的塔頂了,可能根本沒有塔頂。

  回到座標上來,空間中有許多座標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飛翔的矩陣蟲。座標拾取由主核進行,主核吞下空間中彌散的所有資訊,中膜的、長膜的和輕膜的,也許有一天還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記著所有星星的位置,把資訊以點陣方式與各種組合的位置模式進行匹配,識別出其中的座標。據說,主核可以匹配五億時間顆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沒有試過,沒有意義。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宇宙中的低嫡群落比較稀疏,也還都沒有進化出隱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現在——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座標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誠意的。相信沒有誠意的座標常常意味著清理空曠的世界,這樣做浪費精力,還有一點點害處,因為這些空世界以後還可能用得著。無誠意座標的發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們會得到報應的。

  判斷座標的誠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規律,比如群發的座標往往都沒有誠意。但這些規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斷座標的誠意,主要靠直覺,這一點種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這就是低嫡體不可取代之處。歌者有這種能力,這不是天賦或本能,而是上萬個顆粒的時間積累起來的直覺。一個座標,在外行看來就是那麼一個簡單的點陣,但在歌者眼中它卻是活的,它的美一個細節都在表達著自己。

  比如取點的多少,目標星星的標注方式等等,還有一些更微妙的細節。當然,主核也會提供一些相關資訊,比如與該座標有關的歷史記錄,座標廣播源的方向和廣播時間等。這些合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歌者的意識中浮現出來的將是座標廣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過空間和時間的溝壑,與廣播者的精神產生共振,感受它的恐俱和焦慮.還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貪婪等.但主要還是恐俱,有了恐懼,座標就有了誠意——對於所有低熵體,恐懼是生存的保證。

  正在這時,歌者看到了一個有誠意的座標,就在種子航線附近。這是一個用長膜廣播的座標,歌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斷定它有誠意,直覺是說不清的。他決定清理一下,反正現在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這事也不影響他正唱著的歌謠。他判斷錯了也沒關係,清理就是這樣,不是一件精確的工作,不要求絕對準確。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這也是這一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從種子倉庫取出一個品質點,然後把目光投向座標所指的星星,主核指引著歌者的視線,像在星空中揮動一支長矛。歌者用力場觸角握住品質點,準備彈出,但當他看到那個位置時,觸角放鬆了。

  三顆星星少了一顆,有一片白色的星塵,像深淵鯨的排泄物。已經被清理過了,清理過了就算了,歌者把品質點放回倉庫。真夠快的。他啟動了一個主核進程來追蹤殺死那顆星星的品質點的來源。這是個成功概率幾乎為零的工作,但按照規程必須做。進程很快結束,同每次一樣,沒有結果。

  歌者很快知道為什麼清理來得這麼快。他看到了那個世界附近的那一片慢霧,慢霧距那個世界約半個構造長度,如果單獨看它,確實難以判斷其來源,但與被廣播的座標聯繫起來,一眼就看出它是屬於那個世界的。慢霧表明那是個危險的世界,所以清理來得很快。看來有比自己直覺更敏銳的低熵體。這不奇怪,正如長老所說,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來說,被廣播的單個座標最終都會被清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可能認為這個座標沒誠意,但在億萬個低熵世界中有億萬萬個清理員,總有認為它有誠意的。低熵體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們的本能。再說清理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宇宙中到處都有潛在的力量,只需誘發它們為你做事就行了,幾乎不耗費什麼,也不耽誤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誠意座標最後都會被其他未知的低嫡體清理,但這樣對母世界和種子都不利,畢竟他收到了座標,還向座標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這就與那個世界建立了某種聯繫。如果認為這種聯繫是單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記住偉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個低墒世界,那個低嫡世界遲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什麼事情都等別人做是危險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已經沒用的座標放入叫“墓”的資料庫歸檔,這也是規程規定必須做的。當然與它相關的記錄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死者的遺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習俗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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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39 pm

“遺物”中有一樣東西引起了歌者的興趣,那是死者與另外一個座標的三次通信記錄,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長膜用得最多,但據說短膜也能用於傳遞資訊,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歌者喜歡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種古樸的美,象徵著充滿樂趣的時代。他經常把原始膜資訊編成歌謠,唱起來總是很好聽,當然一般聽不懂什麼,也沒必要懂,除了座標,原始膜的資訊中不會有太多有用的東西.只感受其韻律就行了。但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點這些資訊.因為其中一部分竟帶有自譯解系統!歌者只能懂一點點,一個輪廓,卻足以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

  首先,由另一個座標廣播了一條資訊,原始膜廣播,那個世界(歌者把它叫彈星者)的低熵體笨拙地撥彈他們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時代的遊吟歌者彈起粗糙的墟琴。就是這條廣播資訊中包含自譯解系統。

  雖然那個自譯解系統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東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者隨後發出的一條資訊的文字模式與之進行對比,很顯然是回答廣播資訊的。這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但先前發廣播的彈星者居然又回答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歌者確實聽說過沒有隱藏基因也沒有隱藏本能的低嫡世界,但這是第一次見到。當然.它們之間的這三次通信不會暴露其絕對座標,卻暴露了兩個世界之間的相對距離,如果這個距離較遠也沒什麼,但很近,只有四百一十六個構造長度,近得要貼在一起了。這樣,如果其中一個世界的座標暴露,另一個也必然暴露,只是時間問題。

  彈星者的座標就這樣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過去九個時間顆粒以後,又出現一條記錄,彈星者又撥彈他們的星星廣播了一條資訊,這......居然是一個座標!主核確定它是座標。歌者轉眼看看那個座標所指的星星,發現它也被清理了,大約是在三十五個時間顆粒之前。歌者認為剛才自己想錯了,彈星者還是有隱藏基因的,因為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沒有隱藏基因。但像所有座標廣播者一樣,它自己沒有清理的能力。1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為什麼清理死者的低熵體沒有清理彈星者?原因很多。可能它們沒有注意到這三次通信,原始膜資訊總是不引人注意的。但億萬個世界中總會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個。其實如果沒有歌者,也會被其他低墒體注意到,只是時間問題。也許它們曾注意到過,但沒有隱藏基因的低嫡群落威脅不大,嫌麻煩。

  但大錯特錯!泛泛來說,假使彈星者真的沒有隱藏基因,它就不怕暴露自己的存在,就會肆無忌憚地擴張和攻擊。

  至少在死前是這樣。

  但具體到這一個,更複雜一些。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座標廣播,再到六十個時間顆粒後,對死者的那次來自別處的長膜座標廣播。這一連串事件構成了一個不祥的圖景,昭示著危險。對死者的清除已經過去了十二個時間顆粒.彈星者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座標已經暴露,那此時1以上內容見《三體》及《三體II•黑暗森林》唯一的選擇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霧中,讓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樣便沒人會去理他們。也許是沒有這個能力.但從它已經能夠拔彈星星發出原始膜廣播看,這段時間足夠它擁有這個能力,也許它只是不想這麼做。

  如果是後者,那彈星者極其危臉,比死者要危險許多。藏好自己。做好清理。歌者把目光投向彈星者,看到那是一順很普通的星星,至少還有十億時間顆粒的壽命。它有八顆行星,其中四顆液態巨行星,四顆固態行星。據歌者的經臉,進行原始膜廣播的低摘體就在固態行星上。歌者啟動了大眼睛的進程,他很少這麼傲,這是越權行為。
“你幹什麼?大眼睛現在很忙。”種子的長老說。“有一個低摘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你的工作,遠遠看一眼就足夠了。”“只是好奇。”“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標要觀測,沒時間滿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歌者沒再繼續請求,清理員是種子中地位最低的崗位,總是被輕視,認為這是容易做的瑣碎工作。輕視者們卻忘了,被廣播的座標往住都是危臉的,比那些隱截的大多數更危險。

  剩下的事找就清理了,歌者再次從倉庫中取出那個品質點。他突然想到清理彈星者是不能用品質點的,這個星系的結構與前面己死的那個星系不同,有死角,用品質點可能清理不乾淨,甚至白費力氣,這要用二向箔才行。可是歌者沒有從倉庫裡取二向箔的許可權,要向長老申請。

  “我需要一塊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對長老說。

  “給。”長老立刻給了歌者一塊。二向箔懸浮在歌者面前,是封裝狀態,晶瑩剔透。雖然只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歌者很喜歡它。他並不喜歡那些昂貴的工具,太暴烈,他喜歡二向箔所體現出來的這種最硬的柔軟,這種能把死亡唱成一首歌的唯美。

  但歌者有些不安,“您這次怎麼這樣爽快就給我了?”

  “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可這東西如果用得太多了,總是......”“宇宙中到處都在用。”“是,到處都在用,可我們以前還是多少有些節制的,現在......”“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長老在歌者的思想體中翻找起來,讓歌者一陣戰慄。長老很快找到了歌者聽到的傳說,這也不是什麼罪過,都是種子上公開的秘密。

  是關於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以前不斷有戰報傳來,後來就沒有了.說明戰事不順利,甚至陷入危機。但母世界與邊緣世界不可能共存,必須消滅邊緣世界,否則自己將被毀滅。如果戰爭無法取得勝利,只能......

  “是不是母世界已經準備二向化了?”歌者問,其實長老已經知道了他的問題。

  長老沒有回答,也許是默認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無法想像那種生活,在意義之塔上,生存高於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墒體都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歌者把這些想法從思想體中刪除了,這不是他該想的,這是自尋煩惱。他現在要想的是剛才的歌唱到什麼地方了,想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他接著唱:......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她把時間塗滿全身然後拉起我飛向存在的邊緣這是靈態的飛行我們眼中的星星像幽靈星星眼中的我們也像幽靈歌聲中,歌者用力場觸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經心地把它擲向彈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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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1 pm

【掩體紀元67年,“星環”號】

  程心醒來時,發現自己處於失重中。

  冬眠與睡眠不同,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在整個過程中,只有在進入冬眠和蘇醒時的不到兩個小時有時間感,不管冬眠了多麼漫長的歲月,感覺只是睡了不到兩個小時,所以蘇醒時總是有一種切換感,感覺自己通過了一道時空門,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程心現在身處的世界是一個白色的球形空間,她看到艾AA飄浮在附近,和她一樣身穿冬眠時的緊身服,頭髮濕漉漉的,四肢無力地攤開,顯然也是剛剛醒來。她們目光相遇時,程心想說話,但低溫造成的麻痹還沒有過去,她發不出聲來。AA對她吃力地搖搖頭,意思是:我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程心發現這個空間中充滿了夕照一般的黃色光,這光是從一處像氣窗的圓形視窗透進來的。在窗外,程心看到迷離的流線狀和旋渦狀的氣紋充滿了視野,這些條紋呈平行的藍黃相間的帶狀分佈,顯示出一個被年野的風暴和激流覆蓋的世界。這顯然是木星表面。程心現在看到的木星表面與半個世紀前看到的有明顯不同,亮了許多,很奇怪,中間那一條寬闊洶湧的雲帶,竟讓她想到了黃河。她當然知道,這條“黃河中的一個旋渦可能容得下一個地球。在這個背景上,程心看到一個物體,主體是一根長長的圓柱,各段粗細不同,在圓柱的不同部位還附著有三個短柱體,它們聯結為一個整體以圓往為軸心緩緩旋轉著。程心確定這是一個太空城組合體,由八座太空城組合而成。程心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她們所在的地方與太空城組合體相對靜止,但背景的木星表面卻在緩緩移動!從木星表面的亮度看,現在顯然處於向陽面,甚至可以看到陽光在木星的氣態表而投下的太空城組合體的影子。又過了一會兒,木星的日夜交界線出現了,怪眼一樣的大紅斑也緩緩移入視野。這一切都證明。她們雖在的地方與太空城組合體並沒有處於木星背陽陰影中,也沒有與木星在太陽軌道上平行運行,兩者現在都是木星的衛星,在圍繞木星運行。

  “我們在哪兒?”程心問,這時她可以發出沙啞的聲音來,但還是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

  AA又搖搖頭,“不知道,好像在飛船上。”她們繼續在木星的黃色光暈中飄浮著,像在夢境中一般。“你們在‘星環’號上。”這聲音來自她們旁邊剛剛彈出的一個資訊視窗,視窗中顯示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程心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曹彬。看到他的老態,她意識到自己又跨越了一大段歲月。曹彬告訴她,現在是掩體紀元67年5月19日,她才知道自上次短暫的蘇醒後,五十六年又過去了。自己在時間之外逃避生活,看著別人在轉瞬間老去,這令她的心中充滿了愧疚,她決定,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這都是自己的最後一次冬眠了。

  曹彬告訴她們,她們所在的飛船是“星環”號的最新一代型號,三年前才建造完成。他說在半個世紀前的星環城事件後,他和畢雲峰都被判有罪,但都在服刑後不久即被釋放。畢雲峰已經在十多年前去世,曹彬帶來了他臨終前對她們的問候,這讓程心的雙眼濕潤了。曹彬告訴她們,現在木星群落的大型太空城已經增加到五十二座,大部分都形成了組合體,她們能看到的是木星二號組合體。由於太陽系防禦系統的完善,所有的城市在二十年前都成為了木星的衛星,只有在出現打擊警報後才會改變軌道躲進掩體區。

  “城市中的生活又變得像天堂一樣了,可惜你們不能去看,沒有時間了。”曹彬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程心和AA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她們現在知道他之前的滔滔不絕可能就是為了推遲這一時刻。

  “打擊警報出現了嗎?”程心問。曹彬點點頭,“是的,警報出現了,在半個世紀中有過兩次誤報,都差點把你們喚醒、但這一次是真的。孩子們——我已經一百一十二歲了,可以這麼叫你們了吧——孩子們,黑暗森林打擊終於降臨了。”

  程心的心驟然緊縮,不是因為打擊的降臨,一個多世紀以來,人類世界已經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但她卻敏感地覺察到事情不對。她們按照約定被喚醒了,恢復到這種狀態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就是說警報發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窗外的木星組合體二號既沒有緊急解體,也沒有改變軌道,仍若無其事地作為木星的衛星運行著。再看看曹彬,這個一百多歲的老人表情也太平靜了,似乎還隱含著絕望。

  “你現在是在——”AA問。“我在太陽系預警中心。”曹彬抬手指指身後說。程心看到曹彬身後是一個控制中心之類的大廳,空間幾乎被氾濫的資訊視窗所淹沒。那些視窗在大廳中到處飄浮,不斷有新出現的視窗擠到前面,但很快又被後來的視窗遮蓋,像潰堤後湧出的洪水一般。但大廳中的人們似乎什麼也沒做。那裡的人有一半穿著軍裝,他們或者靠著辦公桌站立,或者靜坐著,所有人都目光呆滯,臉上呈現著與曹彬一樣的不祥的平靜。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程心想。這不像一個已經進入掩體、面對打擊胸有成竹的世界,倒是很像三個多世紀前,不,已經是四個世紀前,三體危機剛出現時的狀態。那時,在PLA和PDC各種機構的辦公室裡,程心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氣氛和表情,顯示著一種面對宇宙中超強力量的絕望,一種放棄一切的麻木和漠然。

  大廳中的人們大部分沉默著,但也有少數人正臉色黯然地低聲交談著什麼。程心看到一個呆坐的男人,桌上一隻杯子倒了,藍色的飲料從桌面一直流到褲子上,但他全然沒有理會。在另一側,在一個被永遠置頂的顯示著複雜趨勢圖的大面積資訊視窗,前一名軍人和一個平民女性擁抱在一起,那女人的臉上有隱隱的淚光......

  “為什麼還不進掩體?!”AA指著舷窗外的太空城組合體問。“沒有必要了,掩體沒用。”曹彬垂下眼睛說。

  “光粒現在距太陽有多近了?”程心問。“沒有光粒。”“那你們發現了什麼?”曹彬淒慘地笑了起來,“一張小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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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1 pm

【掩體紀元66年,太陽系週邊】

  在程心蘇醒前一年,太陽系預警系統發現了一個不明飛行物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從奧爾特星雲外側掠過,最近時距太陽僅一點三光年。這個物體體積巨大,光速飛行時與空間稀薄的原子和塵埃碰撞激發的輻射十分強烈。預警系統還觀測到,這個物體在飛行中曾進行過一次小角度轉向,避開前方的一小片星際塵埃,然後再次轉向回到原航線。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艘智慧飛船。

  這是太陽系中的人類第一次親眼見到三體之外的外星文明。

  由於前三次誤報警的教訓,聯邦政府一直沒有對外公佈這一發現,在掩體世界中,知道這事的不超過一千人。在外星飛船最接近太陽系的那段日子裡,這些人都處於極度的緊張和恐俱之中。在太空中的幾十個預警系統觀測單元裡,在太陽系預警中心(現在是海王星群落中一座單獨的太空城),在聯邦艦隊總參謀部作戰中心,在太陽系聯邦總統的辦公室裡,人們息聲屏氣地注視著外星來客的動向,像一群躲在水底瑟瑟發抖的魚,聽著水面的捕撈船駛過。這些知情人的恐懼後來發展到荒唐的地步,他們拒絕使用無線通訊,甚至走路都放輕腳步,說話都壓低聲音......其實,誰都知道這毫無意義,因為預警系統現在看到的,是一年零四個月之前的景象,此時這艘外星飛船已經遠去。

  當外星飛船在觀測的視野中漸行漸遠時,人們並沒能夠松一口氣,因為預警系統又有了一個更令人擔憂的發現:外星飛船沒有向太陽發射光粒,但發射了另外一個東西。這個物體也是以光速向太陽發射,但絲毫沒有產生光粒的碰撞輻射,在所有電磁波段完全不可見,預警系統是通過引力波發現它的。這個物體不間斷地發射出微弱的引力波,這種引力波頻率和強度都恒定不變,沒有搭載任何資訊,可能是發射體固有的某種物理性質所致。預警系統在最初探測到這種引力波並定位其發射源時,以為是外星飛船發出的,但很快探測到引力波的發射源與飛船分離,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向太陽系。對觀測資料的分析還表明,發射體並沒有精確地對準太陽,如果按它目前的軌道運行,它將從火星軌道外側掠過太陽,如果它的目標是太陽的話,這是相當大的誤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表明它與光粒不同:在已有的兩次對光粒的觀測資料中,光粒發射後,在考慮恒星運行的提前量的前提下,都精確對準目標恒星,不需再進行任何修正,可以認為,光粒就是一塊以慣性飛行的光速石頭。現在對引力波源的精確跟蹤表明,發射體並沒有進行過任何軌道修正,似乎表明它的目標不是太陽,這也給人們帶來了一點安慰。

  在接近距太陽一百五十個天文單位時,發射體的引力波頻率開始迅速降低,預警系統很快發現,這是發射體減速造成的。在幾天的時間裡,它的速度由光速急劇降低到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且還在繼續降低中。這麼低的速度對太陽不會構成威脅,這又是一個安慰,同時,在這個速度上,人類的太空飛行器可以與它並行飛行,就是說,可以出動飛船攔截它了。

  “啟示”號和“阿拉斯加”號兩艘飛船組成編隊,從海王星城市群落出發,對不明發射體進行探測。

  這兩艘飛船都帶有引力波接收系統,可以構成一個定位網路,在近距離上對發射體進行精確定位。廣播紀元以來,人類又建造了多艘能夠發射和接收引力波的飛船,但在設計理念上有很大差別,主要是把引力波天線與飛船分開,成為兩個獨立的部分,天線可以與不同的飛船組合,天線在衰變失效後可以更換。“啟示”號和“阿拉斯”號只是兩艘中型飛船,但體積與大型飛船相當,主要部分就是巨大的引力波天線。這兩艘飛船很像西元世紀的氦氣飛艇,看上去很龐大,但有效載荷部分只是掛在氣囊下的那一小塊。

  探側編隊起航十天后,瓦西裡和白Ice在引力波天線上穿著輕便宇宙服和磁力鞋散步。他們都喜歡這樣,比起飛船內部,這裡視野開闊,寬闊的天線表面又給人一種腳蹄實地的感覺。他們是第一探測分隊的主要負責人,瓦西裡是總指揮,白Ice領導技術方面的工作。

  阿曆克賽•瓦西裡就是廣播紀元那位元太陽系預警系統的預替觀測員.曾經與威納爾一起發現了三體光速飛船的航跡,並引發了第一次誤報警事件。事件之後.瓦西裡中尉成為替罪羊之一,遭到開除軍籍的處分,但他很不服氣,認為歷史一定會還自己以公正,就進入了冬眠。果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光速飛船航跡這一發現越來越顯示出其重大的息義,而第一次誤報普事件的慘重損失也漸漸被淡忘,瓦西裡在掩體紀元9年蘇醒後恢復軍職,現在已經成為聯邦太空軍中將,不過他也年近八十了。他看著身邊的白Ice,心中感覺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機紀元的人.同樣是冬眠,現在才四十多歲。

  白Ice原名白艾思,蘇醒後為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麼落後於時代,改成了現代常用的中英文混合名。他曾經是丁儀的博士生,在危機紀元末冬眠,二十二年前才蘇醒。一般來說,這麼長的時間跨度使人很難再跟上時代,但理論物理學自有其特殊性。如果說,智子的封鎖使西元世紀的物理學家到威極紀元仍不過時的話,那麼,環日加速器的建立到使物理學的基礎理論領域處於重新洗牌的狀態。早在西元世紀,超弦理論就被認為是十分超前的理論,是22世紀的物理學。環日加速器的建立,使得超弦理論有可能直接由實驗驗證,結果是一場災難,被推翻的部分遠多於被證實的,包括三體世界曾經專送的東西也被證偽,但按照三體文明後來達到的技術高度.他們的基礎理論不可能錯成這樣.只能說明他們在基礎理論方面也對人類進行了欺編。而白Ice在危機紀元末提出的理論模型是少有的被環日加速器部分證實的東西。當他蘇醒時,物理學界已經重新站到同一起跑線上,他則脫穎而出獲得很高的聲譽,又用了十多年時間,他重新回到物理學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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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2 pm

“似曾相識吧。“瓦西裡做了一個囊括一切的手勢說。

  “是啊,但人類的自信和傲慢已經蕩然無存了。”白Ice說。

  瓦西裡深有同感。看看航線的後方,海王星已經變成一個幽藍色的小點,太陽也只是一個黯淡的小光團,在天線表面連影子都投不出來。當年那由兩千艘恒星級戰艦組成的壯麗方陣在哪裡?現在只有這形單影隻的兩艘飛船,全體人員不到一百人。“阿拉斯加”號與“啟示”號的距離近十萬千米,完全看不到。“阿拉斯加”號並不僅僅是作為定位網路的另一端,上面還有一個探測分隊,編制與“啟示”號上的一樣,按總參謀部的說法是後備隊,看來上層對此行的險惡做了充分的估計。在太陽系這冷寂的邊緣,腳下的天線仿佛是宇宙中唯一的孤島。瓦西裡想仰天長歎。但又覺得沒有意思,就從宇宙服的衣袋中掏出一個小東西,讓它旋轉著懸浮在兩人之間。

  “看這是什麼?”

  那東西初看像某種動物的一塊骨頭,實際是一個金屬零件,光滑的表面反射著寒冷的星光。

  瓦西裡指著旋轉的零件說:“一百多個小時前,我們在航線附近探測到一小片金屬飄浮物,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取回來幾件,這就是其中一件。我查詢過,這是危機紀元末恒星級戰艦聚變發動機上的一個零件,冷卻控制部分的。”

  “這是末日戰役的遺物?”白Ice敬畏地問。“應該是,這次找到的還有一隻座椅上的金屬扶手和一塊艙壁碎塊。”這一帶是近兩個世紀前末日戰役古戰場的軌道範圍,掩體工程開始以後,經常發現古戰艦的遺物,它們有的出現在掩體世界的博物館中,有的則在黑市裡流通。白Ice握住那個零件,感到一股寒氣透過宇宙服的手套直入骨髓。他鬆手後,零件繼續在空中旋轉著,仿佛被附於其上的靈魂所驅動。白Ice把目光移開,遙望遠方,只看到深不見底的空曠,那兩千艘戰艦和上百萬人的遺骸已經在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運行了近兩個世紀,那些犧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昇華成氣體消散了。

  “我們這次探測的東西,可能比水滴更險惡。”白Ice說。

  “是啊,當時對三體已經算是熟悉,可對發出這東西的世界,我們一無所知......白博士,你猜過我們將遇到什麼樣的東西嗎?”

  “只有大品質的物體才能發射引力波,那東西品質和體積應該都很大吧,說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飛船......不過,這種事,意外就是正常。”

  探測編隊繼續航行了一個星期,將自己和引力波發射源的距離縮短至一百萬千米。在此之前,編隊已經減速,現在速度已經降至零並開始向太陽系方向加速,這樣,當發射體追上編隊時,兩者將平行飛行。探測工作主要由“啟示”號完成,“阿拉斯加”號退至十萬千米之外觀察。

  距離繼續縮短,發射體距“啟示”號僅一萬千米左右,這時,它發出的引力波信號已經十分清晰,可以進行精確定位,但在那個位置上,雷達探測沒有任何回波,可見光觀測也空空如也。接著,距離縮短至一千千米,引力波發射源的位置仍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啟示”號上的人們陷人惶恐之中,起航前曾設想過各種情況,唯獨沒有想到與目標近在咫尺,視野中卻一無所有。瓦西裡請示預警中心,在四十多分鐘的延時後收到中心指令,繼續縮短與目標的距離,直到近至一百五十千米!這時,可見光觀測系統有所發現,在引力波發射位置有一個小白點,從飛船上用普通望遠鏡也能看到那個白點。於是,“啟示”號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前往探測。太空艇向目標飛去,距離迅速縮短,五百千米,五十千米,五百米......最後,太空艇在距目標五米處懸停,它發回的高清晰全息圖像,讓兩艘飛船上的人們看到了這個從外太空射向太陽系的東西——一張小紙條。

  只能這麼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稱是長方形膜狀物,長八點五釐米,寬五點二釐米,比一張信用卡略大一些,極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純白色,看上去就是一張紙條。

  探測小組的成員都是最優秀的專業人員和指揮官,都有著冷靜的思維,但直覺的力量還是壓倒了一切。他們曾準備著遭遇巨大的入侵物,甚至有人猜測是一艘如同木衛二般大小的飛船,從它所發射的引力波強度看這是完全可能的。看著這張來自外太空的紙條(後來他們就這麼稱呼它),他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懸了許久的心放了下來。在理智上他們並沒有放鬆警惕,這東西也可能是武器,可能具有毀滅兩艘飛船的力量,但要說它能夠摧毀整個星系,那確實太難以置信了。在外觀上,它是那麼纖細無害,像夜空中飄著的一根白羽毛。紙寫的信早已消失,但人們從描寫古代世界的電影中看到過那東西,所以紙條在他們眼中又多了一分浪漫。

  檢測表明,紙條對任何頻段的電磁波都不反射,它呈現的白色不是反射外界的光線,而是自身發出的淡淡的白光,沒有檢測到任何其他輻射。由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任何電磁波都能穿透紙條,紙條實際是透明的,在近距離拍攝的圖像上,能夠透過它看到背後的星星。但由於它自身發出的白光的干擾,太空背景又很暗,因此,它從遠處看呈現不透明的白色。至少從外表上看紙條是無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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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2 pm

也許這真的是一封信?

  由於無人太空艇上沒有合適的抓取工具,只好又派出一艘太空艇,艇上帶有一隻機械臂,試圖用一個密封的小抓鬥抓取紙條。當機械臂把張開的抓鬥伸向紙條時,兩艘飛船上人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一幕也似曾相識。

  奇怪的事情出現了,當抓鬥合攏把紙條扣在其中、機械臂回縮時,紙條從密封的抓鬥中漏了出來,仍在原位不動。反複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啟示”號上的控制者控制機械臂去接觸紙條,臂杆從紙條中穿過,兩者都完好無損,機械臂沒有感覺到任何阻力,紙條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移動。最後,控制者操縱太空艇緩緩移向紙條,試圖推動它。當艇身與紙條接觸後,後者沒入艇身內,隨著太空艇的前移,又從艇尾出現,保持原狀。在紙條穿過艇身的過程中,太空艇內部系統沒有檢測到任何異常。

  這時,人們知道紙條不是尋常之物,它像一個幻影,與現實世界中的任何物體都不發生作用。它也像一個小小的宇宙基準面,精確地保持原位不動.任何接觸都不可能改變它的位置或者運行軌道絲毫。自Ice決定親自去近距離觀察,瓦西裡堅持要同他一起去。第一探測分隊的兩個領導人同時前往引起了爭議,向預警中心請示需四十多分鐘才能得到回答。由於瓦西裡的堅持,也考慮到後備隊的存在,大家勉強同意了。

  兩人乘坐太空艇向紙條駛去,看著“啟示”號和龐大的引力波天線漸漸退遠,白Ice感覺自己正在離開唯一的依靠,心中變得空虛起來。

  “當年你的導師也像我們這樣吧?”瓦西裡說,他看上去倒是顯得很平靜。

  白Ice默認了這話。此時他感覺自己在心靈上確實與兩個世紀前的丁儀相通了,他們都在駛向一個巨大的未知,駛向同樣未知的命運。

  “不要擔心,這次我們應該相信直覺了。”瓦西裡拍拍白Ice的肩膀說,但他的安慰對後者沒起什麼作用。

  太空艇很快駛到了紙條旁邊。兩人檢查了宇宙服後,打開太空艇的艙蓋,暴露在太空中,並微調太空艇的位置,使紙條懸浮在他們頭頂上方不到半米的地方。他們仔細地打量著那塊方寸大小的潔白平面,透過這潔白他們也看到了後面的星星,證實紙條是一塊發光的透明體,只是自身的光線淹沒了後面透出的星光,使透過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他們又起身從艇中升起一些,使紙條的平面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正如傳回的圖像顯示的那樣——紙條沒有厚度,從這個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瓦西裡向紙條伸出手去,立刻被白Ice抓住了。

  “你幹什麼?!”白Ice厲聲問道。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說出了剩下的話,“想想我的導師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許需要我們這些智慧生命的本體直接接觸才能釋放出資訊。”瓦西裡說著,用另一隻手把白Ice的手拿開。

  瓦西裡用戴著宇宙服手套的手接觸紙條,手從紙條中穿過,手套表面完好無損;瓦西裡也沒有收到任何心靈傳輸的資訊。他再次把手穿過紙條,並且停在那裡,讓那個小小的白色平面把手掌分成兩個部分,仍然沒有任何感覺,紙條與手掌接觸的部分呈現出手掌斷面的輪廓線,它顯然沒有被切斷或弄破,而是完好無損地穿過了手掌。瓦西裡把手抽回來,紙片又以原狀懸浮在原位,或者說以每秒兩百千米的速度與太空艇一起飛向太陽系。

  白Ice。也試著用手接觸了一下紙條,又很快抽回來,“它好像是另一個宇宙的投影,與我們的世界全無關係。”

  瓦西裡則關心更為現實的問題,“如果什麼東西都不能對它產生作用,我們就沒辦法把它帶到飛船中進一步研究了。”

  白Ice笑了起來,“再簡單不過的事,你忘記《古蘭經》中的故事了?如果大山不會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可以走向大山。”

  於是,“啟示”號緩緩駛向紙條,與它接觸後使它進人飛船內部,然後慢慢調整位置,使紙條懸浮在飛船的實驗艙中,如果在研究中需要移動紙條,則只能通過移動飛船本身來做到。這種奇特的操縱開始有些困難,好在“啟示”號原是一艘勘探柯伊伯帶小天體的飛船,具有優良的位置控制能力,引力波天線也加裝了多達十二台微調發動機,在飛船的A.I.熟悉後,操縱就變得快捷而精確了。如果這個世界對紙條無法施加任何作用,那就只能讓世界圍著它運動了。

  這是一個奇特的場景,紙條位於“啟示”號的內部中心,但在動力學上與飛船沒有任何關係,兩者只是重疊著以相同的速度向太陽系運動。

  進入飛船後,由於背景光的增強,紙條透明的性質更明顯了,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後面的景物。它此時不再像紙條,而像一小張透明膜,僅以其自身發出的弱光顯示其存在,但人們仍把它稱為紙條。當背景光很強時,甚至會在視覺上失去它,研究者們只得把實驗艙的照明調到很暗,這樣紙條才能醒日些。

  研究者們首先測定紙條的品質,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通過測定它產生的引力來進行,但在引力測定儀的最高精度上沒有任何顯示,所以紙條的品質可能極小,甚至為零。對於後一種情況,有人猜測它是不是一個宏觀化的光子或中微子,但從其規則的形狀看,顯然是人工制造物。

  對紙條的分析沒有進一步的成果,因為所有頻段的電磁波穿透它後.都觀察不到任何衍射現象,各強度的磁場對它也沒有任何影響,這東西似乎沒有內部結構。

  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探測小組對紙條仍然接近一無所知,只觀察到一個現象:紙條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漸漸減弱,這意味著它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可能是一種蒸發現象。由於這兩者是紙條存在僅有的依據,如果它們最後消失,紙條也就消失了。

  探測編隊接到了預警中心的資訊,大型科考飛船“明日”號已經從海王星群落起航,七天后與探測編隊會合,“明日”號上有更完善的探測研究裝備,可對紙條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隨著研究的進行,飛船上的人們對紙條的戒心漸漸消失,不再小心翼翼地與它保持距離。知道它與現實世界不發生任何作用,也不發出有害輻射,便開始隨意觸摸它,讓它穿過自己的身體,甚至還有人讓紙條從自己的雙眼處穿進大腦,讓別人拍照。白Ice看到後突然發起火來:“別這樣!這一點兒都不好玩兒!”他大喊道,然後離開工作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實驗艙回到自己的艙室中。

  一進門,白Ice就把照明關上,想睡覺。但在黑暗中他突然有一種不安,感覺紙條隨時會從某個方向發著白光飄進來,於是又把照明打開,他就懸浮在這柔和的亮光中,陷入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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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3 pm

與導師的最後分別是一百九十二年前的事了,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個黃昏,他們兩人從地下城來到地面,開車進人沙漠。丁儀喜歡這樣,他喜歡在沙漠中散步思考,甚至喜歡在沙漠中講課,這有時讓他的學生苦不堪言。他曾這樣解釋這種怪癖:“我喜歡荒涼的地方,生命對物理學是一種干擾。”

  那天的天氣很好,沒有風沙,初春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師生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華北沙漠籠罩在夕陽中。往日,白艾思覺得這些連綿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體(這好像也是經導師點撥悟出的),但現在感覺它們像一個裸露的大腦,這大腦在夕陽的餘暉中呈現出迷離的溝回。

  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濛濛中顯出點久違的藍色,像即將頓悟的思想。

  丁儀說:“艾思啊,我今天要對你說的這些話,你最好不要對別人說,如果我回不來你也不要對別人說,倒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不想讓人家笑話。”

  “丁老師,那你可以等回來後再對我說。”

  白艾思並不是在安慰丁儀,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時他仍沉浸在勝利的幻想和狂喜中,認為丁儀此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

  “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丁儀沒有理會白艾思的話,指指夕陽中的沙漠說,“不考慮量子不確定性,假設一切都是決定論的,知道初始條件就可以計算出以後任何時間斷面的狀態,假如有一個外星科學家,給它地球在幾十億年前的所有初始資料,它能通過計算預測出今天這片沙漠的存在嗎?”

  白艾思想了想說:“當然不能,因為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的結果,沙漠化是人類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為很難用物理規律把握吧。”

  “很好,那為什麼我們和我們的同行,都想僅僅通過對物理規律的推演,來解釋今天宇宙的狀態,並預言甯宙的未來呢?”

  丁儀的話讓白艾思有些吃驚,他以前從未表露過類似的思想。

  白艾思說:“我感覺這已經是物理學之外的事了,物理學的目標是發現宇宙的基本規律,比如人類使地球沙漠化,雖不可能直接從物理學計算出來,但也是通過規律進行的,宇宙規律是永恆不變的。”

  “嘿嘿嘿嘿嘿嘿......”丁儀突然怪笑起來,後來回想起來,那是白艾思聽到過的最邪惡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著一切墜入深淵時的興奮,用喜悅來掩蓋恐懼,最後迷戀恐懼本身,“你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我總是讓自己相信。在這場偉大的盛宴中。永遠他媽的有一桌沒人動過的菜......我就這樣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還會再念叨一迫的。”

  白艾思感覺丁儀走得更遠了,如夢吃一般,他不知該說什麼。

  丁儀接著說:“在危機初期,當智子首次擾亂加速器時,有幾個人自殺。我當時覺得他們不可理喻,對於搞理論的,看到那樣的實驗資料應該興奮才對。但現在我明白了,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楊冬,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遠,她可能知道一些我們現在都不知道的事。難道製造假像的只有智子?難道假像只存在於加速器末端?難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處女一樣純真,等著我們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帶走了。”

  “如果她那時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許就不會走那條路。”“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丁儀把身邊的沙挖了一個坑,看著上面的沙像水一樣流下來,“如果我回不來,我屋裡那些東西都歸你了,我知道,你對我從西元世紀帶來的那些玩意兒很眼饞。”

  “那是,特別是那一套煙斗......不過,我想我得不到那些東西的。”“但願如此吧,我還有一筆錢......”“老師,錢的話......”“我是想讓你用它去冬眠,時間越長越好,當然,這得你自願。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想讓你替我看看結局,物理學的大結局;二是......怎麼說呢,不想讓你浪費生命,等人們確定物理學是存在的,你再去做物理也不遲嘛。”

  “這好像是......楊冬的話。”“可能並非妄言。”這時,白艾思注意到了丁儀剛才在沙坡上挖出的小坑,那個坑在迅速擴大。他們趕緊站起來退到一旁,看著沙坑擴張,坑在擴大的同時也在加深,轉瞬間,底部就沒入黑影中看不到了,沙流從坑的邊沿洶湧地流人,很快,坑的直徑已經擴大到上百米,附近的一個沙丘被坑吞沒了。白艾思向車跑去,坐到駕駛位上,丁儀也跟著坐上來。這時,白艾思發現車隨著周圍的沙一起緩緩向坑的方向移動,他立刻發動了引擎,車輪轉動起來,但車仍繼續向後移動。

  丁儀說著,又發出那邪惡的笑:“嘿嘿嘿嘿嘿嘿嘿......”

  白艾思把電動引擎的功率加到最大,車輪瘋狂地旋轉著,攪起片片沙浪,但車體卻不可遏止地隨著周圍的沙子向坑移動,像放在一張被拉動的桌布上的盤子。

  “尼亞加拉瀑布!尼亞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儀喊道。

  白艾思回頭一看,見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經擴大到目力可及的範圍,整個沙漠都被它吞沒,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個大坑,下面深不見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氣勢磅礴地傾瀉而下,形成黃色的大瀑布。丁儀說得並不準確,尼亞加拉瀑布只相當於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沙瀑從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遠在天邊的坑的另一側,形成一個漫長的沙瀑大環,滾滾下落的沙流發出轟隆隆的巨響,仿佛世界在解體一般!車繼續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來越快,白艾斯拼命踩住功率控制板,但無濟於事。

  “傻瓜,你以為我們能逃脫?”丁儀怪笑著說,“逃逸速度,你怎麼不算算逃逸速度?你是用屁股讀的書嗎?嘿嘿嘿嘿•......”

  車越過了坑沿,在沙瀑中落下去,周圍一起下落的沙流幾乎靜止了,一切都在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下墜!白艾思在極度驚恐中尖叫起來,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聽到丁儀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沒有沒被動過的宴席,沒有沒被動過的處女.哇嘻嘻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白Ice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是滿身冷汗,周圍也懸浮著許多汗滴。他浮在半空僵了一會兒後,沖出去,來到另一間高級艙室,費了好大勁兒才叫開門,瓦西裡也正在睡覺。

  “將軍,不要把那個東西,那個他們叫紙條的東西放在飛船裡;或者說不要讓‘啟示’號停在那東西上,立刻離開它,越遠越好!”

  “你發現什麼了嗎?”“沒有,只是直覺。”

  “你臉色很不好,是累了吧?我覺得你過慮了,那東西好像......好像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應該是無害的。”

  白Ice抓住瓦西裡的雙肩,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別傲慢!”“什麼?”“我說別傲慢,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想想水滴吧!”好像白Ice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瓦西裡沉默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緩緩點頭,“好吧,博士,聽你的。‘啟示’號離開紙條,與它拉開一千千米的距離,只在它附近留下一艘太空艇監視......要不,兩千千米?”

  白Ice鬆開抓著瓦西裡的手,擦擦額頭說:“你看著辦吧,反正遠些好,我會儘快寫一個正式報告,把我的推測上報總部。”說完,他跌跌撞撞地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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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3 pm

“啟示”號離開了紙條。紙條穿過飛船重新暴露在太空中,由於背景光變暗,它又呈現不太透明的白色,再次恢復白紙條的樣子。“啟示”號與紙條漸漸拉開距離,直到雙方相距兩千千米左右才固定位置,等待著“明日”號飛船的到來。同時,一艘太空艇留在距紙條十米處對它進行不間斷的監視,艇上有兩名探測小組的成員值班。

  在太空中,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強度繼續減弱,它本身也漸漸暗下來。

  在“啟示”號上,白Ice把自己關在實驗艙中,在身邊打開了十幾個資訊視窗,都與飛船的量子主機相連,開始進行大量的計算。視窗中顯示著密密麻麻的方程、矩陣和曲線,他被這些視窗圍在中間,焦躁不安,像掉進陷阱的困獸。

  與‘啟示”號分離五十個小時左右後,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完全消失了,它發出的白光閃爍了兩下也熄滅了,這就意味著紙條的消失。

  “它完全蒸發了嗎?”瓦西裡問。

  “應該不會,只是看不到了。”白Ice疲憊地搖搖頭,把自己周圍的資訊視窗一個接一個地關閉。

  又過了一個小時,所有的監測都沒有發現紙條的絲毫蹤跡,瓦西裡命令兩千千米外留下監視的太空艇返回“啟示”號,但太空艇中兩名值班的監視人員並沒有回答返回的指令,只聽到他們急促的對話:“看下面,怎麼回事?!”

  “它在升起來!”

  “別接觸它!快出去!”“我的腿!啊——”

  在一聲慘叫後,從“啟示”號上的監視器中可以看到兩名監視員中的一名從太空艇中飛出,開動太空服上的推進器試圖逃離。與此同時,一片強光亮起,光是從太空艇的底部發出的,那裡在熔化!太空艇仿佛是放在.滾燙的玻璃上的一塊冰激淩,底部熔成一攤,向各個方向擴散。那塊“玻璃”是看不到的,只有太空艇熔化後攤開的部分才能顯示出那個無形平面的存在。熔化物在平面上成極薄的一層,發出妖豔的彩光,像撒在平面上的焰火。那名監視員飛出了一段,卻又像被某種引力拉向那個熔化物標示出的平面,很快他的腳接觸到平面,立刻也熔化成光燦燦的一片,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也在向平面鋪去,只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叫。

  “所有人員進入超載位,現有發動機姿態,前進四!”

  在從資訊視窗中看到監視員的腳接觸無形平面的一刹那,瓦西裡越過‘啟示”號船長,果斷地發出了這個指令,讓“啟示”號迅速離開。“啟示”號不是恒星級飛船,它在前進四推進時內部人員不需要深海液的保護,但加速的超重還是把每個人死死壓在座位上。由於指令發出太快,有些人沒來得及進人座位,跌落到船尾受了傷。“啟示’,號的推進器噴出長達幾千米的等離子體火流,刺破黑暗的太空,但在遠方太空艇熔化的地方,仍能看到那片幽幽的光亮,像荒野中的磷火。

  從監視器的放大畫面中可以看到,太空艇只剩下頂部的一小部分.但很快也完全消失在那塊絢麗的平面中。監視員的身體完全攤在平面上,顯示出一個巨大的發光人形,不過,他的身體在平面上已成為沒有厚度的,一片,雖然大,卻只有而積沒有體積了。

  “我們沒有動,飛船沒有加速。”“啟示”號的領航員說.在超重中他說話很吃力。“你在胡說什麼?!”瓦西裡想大吼,但超重中也只能低聲說出。從常識上看,領航員確實在胡說,飛船上的每個人都被加速超載死死壓住。這證明“啟示”號在大功率加速中。在太空中憑視覺判斷所在飛行器的運動狀態是不可能的,因為可參照天體的距離都很遙遠,視行差在短時間根本看不出來,但飛船的導航系統可以觀測到飛船很小的加速和運動,這種判斷是不會錯的。

  “啟示”號有超載卻無加速,像被某種力量釘死在太空中。

  “其實有加速,只是這一區域的空間在反方向流動,把加速抵消了。”白Ice無力地說。

  “空間流動?向哪兒流?”“當然是那裡。”超重中白Ice無力舉手去指,但人們都知道他說的方向,“啟示”號陷入死寂中。本來,超重使人們有一種安全感,像是在某種保護力量的懷抱中逃離危險,但現在,它變成了墳墓一般的壓迫,令人窒息。

  “請把與總部的通信通道打開,沒有時間了,就當是我們的正式彙報吧。”白Ice說。

  “已經打開了。”

  “將軍,你曾說過那東西‘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其實你是對的,它真的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它只是一片空間,與我們周圍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它是二維的,它不是一塊,而是一片,沒有厚度的一片。”

  “它沒有蒸發嗎?”

  “蒸發的是它的封裝力場,這種封裝力場把那片二維空間與周圍的三維空間隔開了,現在兩者全接觸了。你們還記得‘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看到的嗎?”

  沒有人回答,但他們當然記得,四維空間向三維跌落,像瀑布流下懸崖。

  “同四維跌落到三維一樣,三維空間也會向二維空間跌落,由(有)一個維度蜷縮到微觀中。那一小片二維空間的面積——它只有面積——會迅速擴大,這又引發了更大規模的跌落......我們現在就處在向二維跌落的空間中,最終,整個太陽系將跌落到二維,也就是說,太陽系將變成一副厚度為零的畫。”

  “可以逃離嗎?”

  “現在逃離,就像在瀑布頂端附近的河面上划船,除非超過一個逃逸速度,否則不論怎樣劃,遲一早都會墜入瀑布,就像在地面向上扔石頭扔多高總會落回來。整個太陽系都在跌落區,從中逃離必須達到逃逸速度。”

  “逃逸速度是多少?”“我反復計算過四遍,應該沒錯。”“逸速度是多少?!”“啟示”號和“阿拉斯加”號上的人們屏息凝神,替全人類傾聽末日判決,白Ice把這判決平靜地說出來:“光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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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4 pm

導航系統顯示,“啟示”號已經出現了與推進方向相反的負加速,開始向二維平面所在的方向移動,速度很慢,但漸漸加快。發動機仍在全功率開動,這樣可以減緩飛船跌落的速度,推遲最後結局的到來。

  在兩千千米外的二維平面上,二維化的太空艇和監視員的人體發出的光已經熄滅,與從四維向三維跌落相比,三維跌落到二維釋放的能量要小許多。兩個二維體的結構在星光下清晰地顯現出來:在二維化的太空艇上,可以看到二維展開後的三維構造,可以分辨出座艙和聚變發動機等部分,還有座艙中那個捲曲的人體。在另一個二維化的人體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骨骼和脈絡,也可以認出身體的各個部位。在二維化的過程中,三維物體上的每個點都按照精確的幾何規則投射到二維平面上,以至於這個二維體成為原三維太空艇和三維人體的兩張最完整最精確的圖紙,其所有的內部結構都在平面上排列出來,沒有任何隱藏,但其映射規程與工程製圖完全不同,從視覺上很難憑想像複製原來的三維形狀。與工程圖紙最大的不同是,二維展開是在各個尺度層面上進行的,曾經隱藏在三維構型中的所有結構和細節都在二維平面排列出來,於是也呈現了從四維空間看三維世界時的無限細節。這很像幾何學中的分形圖案,把圖中的任何部分放大,仍然具有同樣的複雜度,但分形圖案只是一個理論概念,實際的圖案受解析度限制,放大到一定程度後就失去了分形性質;而二維化後的三維物體的無限複雜度卻是真實的,它的分辨率直達基本粒子尺度。在飛船的監視器上,肉眼只能看到有限的尺度層次,但其複雜和精細已經令人目眩;這是宇宙中最複雜的圖形,盯著看久了會讓人發瘋的。

  但現在,太空艇和監視員的厚度都為零。

  不知道現在二維平面已經擴展到多大的面積,只有那兩片圖形顯示出它的存在。

  “啟示”號加速滑向二維平面,滑向那厚度為零的深淵。

  “各位,不要沮喪,太陽系內沒有人能逃脫,甚至一個細菌一個病毒都不能倖存,都將成為這張巨畫的一部分。”白Ice說,他現在看起來從容淡定。

  “停止加速吧。”瓦西裡說,“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最後至少讓我們輕鬆呼吸一會兒。”

  “啟示”號的發動機關閉了,飛船尾部的等離子體火柱消失,飛船飄浮在寂靜的太空中。其實,飛船現在仍在向二維平面方向加速,但由於是隨周圍的空間一起運動,飛船裡的人門感覺不到加速產生的超載,他們都處於失重中,愜意地呼吸著。

  “各位,知道我想到了什麼?雲天明的童話故事,針眼畫師的畫。”白Ice說。

  “啟示”號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雲天明情報的事,現在,僅僅一瞬間,這些人都明白了這個情節的真實含義。這是一個單獨的隱喻,沒有任何含義座標,因為它太簡單太直接了。很可能雲天明認為自己把如此明顯的隱喻放入故事是一個大冒險,但他冒了這個險,因為這個情報極其重要。但他還是高估了人們的理解力。他可能認為,有了“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的發現,人們能夠解讀這個隱喻。這一關鍵情報的缺失,使人類把希望寄託於掩體工程。人類已經觀測到的兩次黑暗森林打擊確實都來自光粒,但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這兩個星系與太陽系有著不同的結構,187J3X1有四顆類木巨行星,但它們的運行軌道半徑極小(以西元世紀的觀測技術也只能發現這樣的太陽系外行星),平均僅為木星與太陽距離的百分之三,比水星與太陽的距離還近,幾乎緊貼恒星,在恒星爆發時將被完全摧毀,不能用作掩體;而三體星系,只有一顆行星。

  恒星的行星結構是一個能夠在宇宙中遠端觀測到的星系特徵,這種觀測對於高技術文明而言可能膘一眼就行了。

  人類知道掩體,難道它們就不知道?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啟示”號距二維平面已經不到一千千米了,它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謝謝各位的盡職盡責,我們雖在一起時間不長,但合作得很愉快。”

  瓦西裡說。“也謝謝所有的人,我們曾一同生活在太陽系。”白Ice說。“啟示”號墜人二維空間,它被二維化的速度很快,只有幾秒鐘,焰火般的光芒再一次照亮了黑暗的太空。這是一幅面積廣闊的二維圖畫,從十萬千米外的“阿拉斯加”號上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在這幅圖畫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啟示”號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手拉手擁聚在一起,驅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以二維狀態袒露在太空中,成為毀滅巨畫中最先被畫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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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4 pm

【掩體紀元67年,冥王星】

  “我們回地球吧。”程心輕聲說,在她已經陷入混亂和黑暗的思緒中,這個願望最先浮上來。

  “地球確實是一個等待終結的好地方,落葉歸根嘛,但我們還是希望‘星環’號能去冥王星。”曹彬說。

  “冥王星?”

  “冥王星正處於遠日點,那個方向距二維空間比較遠,聯邦政府很快就會正式向全世界發出打擊警報,大批的飛船都會朝那個方向去,雖然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但剩下的時間會多一些。”

  “還能有多少時間?”“柯伊伯帶以內的太陽系空間將在八至十天裡全部跌落到二維。”“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我們還是回地球吧。”艾AA說。“聯邦政府想委託你們做一件事。”“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現在已經沒有重要事情了。有人提出這樣一個想法:從理論上說,有可能存在這樣一個影像處理軟體,用它處理三維物體跌落到二維的圖像,就能夠恢復這個物體的三維圖像。我們希望,在以後遙遠的時間裡,能有某個智慧文明從二維的太陽系中恢復我們世界的三維圖像,雖然只是死的圖像,人類的文化也不至於全部湮滅。冥王星上建有地球文明博物館,原來地球上的相當一部分珍貴文物都存放在那裡。博物館建在冥王星的地下,我們擔心,在二維化的過程中,這些文物與地層物質混雜在一起,結構可能遭到破壞,想讓你們用‘星環’號把部分文物運出冥王星散落在太空中,讓它們單獨跌落到二維,這樣它們的結構就能以二維形式完整地保存下來,這也算是一種搶救吧......當然,這種事情近乎幻想,但現在,有點事情做總比閑著好。另外,羅輯在冥王星上,他也很想見你們。”

  “羅輯?他還活著?!”艾從驚叫起來。“是的,快兩百歲了吧。”“好吧,那我們去冥王星。程心說,放在以前,這也是一次非凡的航行,但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突然出現一個悅耳的男音:“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

  “你是誰?”艾從問。”“我就是‘星環’號,星環號上的A.I.,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是的,我們該怎麼做?”“你們只需要確認,什麼都不需要做,我將完成航行。”“是的,我們去冥王星。”“確認為最高許可權指令,執行中。三分鐘後‘星環’號將以1G加速,請注意重力方向。”曹彬說:“好了,趕快離開吧,打擊警報發佈後,可能會出現崩潰性動亂。我們再聯繫吧,但願還有機會。”沒等程心和AA道別,他就關閉了資訊視窗,這時候,她們和“星環”號顯然不是他最關切的事。

  從舷窗中望出去,遠方太空城組合體的外殼上出現了幾處藍色的反光,那是反射的“星環”號推進器發出的光芒。程心和AA向球形艙的一側落下去,她們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沉重,加速產生的重力很快達到1G。等到身體仍然虛弱的她們能夠站起身來,再次透過舷窗向外看時,發現整個木星都在視野中了,但木星仍然很巨大,它變小的速度肉眼看不出來。

  起航後,程心和AA在飛船A.I.的引導下開始熟悉“星環”號。與它的前身一樣,這一代“星環”號仍然是一艘小型恒星際飛船,最大的乘員數是四人。飛船上的大部分空間被生態循環系統所佔據,按照常規計算,生態系統具有很大的冗餘量,幾乎是用可以維持四十個人的容量來支援四個人的生活。生態系統做成相同的四個,聯通運行並互為備份,如果其中一個意外壞死,可由其餘的資源再次啟動。“星環”號的另一個特點是可以直接在中等品質的固態行星上降落,在恒星際飛船中,這是極其罕見的設計。同類飛船一般都使用隨船的太空穿梭機登陸行星,直接進入行星的引力深井要求飛船具有極高的強度,這使得製造成本大大增加。另外因為要出入大氣層,“星環”號具有全流線型的外形,這在星際飛船中也十分罕見。基於這樣的設計,如果“星環”號在外太空找到一顆類地行星,它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為行星表面的一個生存基地。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特點,“星環”號被派往冥王星運出文物。

  “星環”號上還有許多不尋常的設計,比如,飛船上有六個小庭院,分別為二十至三十平方米不等,在加速時都可以自動適應重力方向,在勻速航行時可以在飛船內獨自自轉,產生人工重力。每個庭院內都有不同的生態景觀,比如一小塊翠綠的草地和流過草地的小溪,一處中間有清泉的小樹林,一小片沙灘.有翻著浪花的清水漲落......這些景觀小而精緻,像是用地球世界最美好的東西穿成的一串珍珠,在小型恒星際飛船上,這是極其奢侈的設計。

  對於“星環”號,程心感到痛心和惋惜,一個如此美好的小世界很快將變成一張沒有厚度的薄片......但對於那些即將毀滅的更大的東西,她竭力避免自己去想,毀滅像一對黑色的巨翼遮蓋了她思想的天空,她不敢抬頭正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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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4 pm

起航兩個小時後,“星環”號收到了太陽系聯邦政府正式向國際社會發佈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公告由聯邦總統宣讀,她是一位美麗的女性,看上去十分年輕,宣讀時面無表情。她站在太陽系聯邦藍色的旗幟前,程心發現,這面旗幟與古代的聯合國旗幟十分相似,只是其中的地球圖案換成了太陽。人類歷史上最後一份重要文獻十分簡短,只有兩百多字,全文如下:太陽系預警系統已經於五個小時前證實,對本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出現。

  這是一次維度打擊,將把太陽系所在空間的維度由三維降至二維,這將徹底毀滅太陽系中的所有生命。

  預計整個過程在八至十天內完成,截至公告發佈時,太陽系三維空間向二維的跌落仍在進行中,且規模和速度正迅速擴大。

  已經證實,脫離跌落區域的逃逸速度為光速。

  一個小時前,聯鄭政府和議會已經通過決議,廢止有關逃亡主義的一切法律。但政府提醒所有公民,逃逸速度遠大於目前人類宇宙飛行器的最高速度,逃亡成功的可能性為零。

  太陽系聯邦政府、太陽系議會、太陽系最高法院、太陽系聯鄭艦隊,將行使職責到最後一刻。

  程心和AA沒有收看更多的資訊。現在,正如曹彬所說,掩體世界可能真的被建設成了天堂一般,她們很想看看天堂的樣子,但沒有看。如果這一切正在走向終結,越是美好就越令人痛苦,況且,那將是一個正在毀滅的恐懼中崩潰的天堂。

  “星環”號停止加速,在它的後面,木星變成了一個小黃點。以後幾天的航程,程心和AA都在睡眠器產生的不間斷睡眠中度過,在這毀滅前夜的孤獨航行中,僅不可遏止的胡思亂想就足以使人崩潰。

  當程心和AA被A.I.從無夢的長睡中喚醒時,“星環”號已經到達冥王星。

  這時,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能夠看到冥王星的全景,這顆行星給她們的最初印象就是黑暗,像一隻永遠閉著的眼睛。在這個距離上,太陽的光線已經很弱了,“星環”號進入低軌道後才能看清行星表面的色彩。冥王星有著藍黑相間的大地,黑色的是岩石,它本身不一定是黑色的,只是光線暗的緣故;藍色的是固態的氮和甲烷。據說兩個世紀前冥王星處於海王星軌道內側的近日點時,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時它表面的冰蓋部分融化,產生了稀薄的大氣,遠遠看去呈深黃色。

  “星環”號繼續下降,如果在地球,這時應該是驚心動魄的大氣層再入階段了,但現在“星環”號仍在寂靜的真空中飛行,只有靠自己的推進器進行減速。這時,下面藍黑相間的大地上出現了一行醒目的白字:地球文明

  這行字是用現代東西方混合文字寫成的,後面還有幾行稍小的字,也是這四個字,是用幾種主要的古文字寫成的。程心注意到,在這些文字的後面,都找不到“博物館”三個字。現在飛船所在的高度約一百千米,可以想見這些字的巨大,程心不好估計它們的大小,但肯定是人類寫過的最大的字,每個足以容納一座大城市。當“星環”號的高度降至萬米左右時,視野中只能看全四個大字中的一個了;“星環”號最後降落的廣闊的著陸場,就是漢字地球的“球”字右上的那個點。

  在飛船A.1.的指示下,程心和AA穿上輕便宇宙服走出了“星環”號,沿舷梯而下,站到冥王星的表面。在極度嚴寒中,她們宇宙服中的制熱系統全功率運行著。著陸場一片潔白,在星光下給人發出螢光的幻覺。從著陸場表面的燒灼痕跡看,曾經有許多太空飛行器在這裡降落或起飛,但現在這裡一片空曠。

  在掩體時代,冥王星類似于古地球的南極洲,沒有人常住,是太陽系中人跡罕至的地方。

  天空中,有一個黑色的球體在群星間如幽靈般快速移動,它體積很大,看不清表面細節。這是冥王星的衛星卡戎,它的品質達到冥王星的十分之一,使得兩者幾乎像一個雙星系統,圍繞著共同的質心運行。

  “星環”號上的探照燈亮了,由於沒有大氣,看不到它的光柱,它的光圈落到遠處一個黑色的長方形上——這座黑色方碑是這片白色大地上唯一的突起物。它有一種詭異的簡潔,像是對現實世界的某種抽象。

  “這東西我有些熟悉。”程心說。

  “我不熟悉,可它給我的感覺很不好。”程心和AA向著方碑走去——冥王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她們實際上是跳躍著前進。一路上,她們發現自己是沿著一排畫在白色地面上的箭頭前行,那些箭頭一個接著一個,都指向黑色方碑。到達方碑前時,她們才發現它的高大,仰頭看看,像是星空被挖空了一大塊;再向四周看看,發現那排箭頭並不是唯一的,有許多排箭頭呈放射狀會聚到方碑。在方碑的下方有一個醒目的突出物,那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金屬輪子。程心和AA驚奇地發現,那輪子居然是一個用於手動的東西,因為在輪子上方的方碑表面用白線畫著提示圖,有兩個弧形的箭頭提示著轉動的方向,箭頭旁畫著兩扇門的示意圖,一扇開了一半,一扇關閉。程心再轉頭看看那些會聚到這裡的箭頭線,這些沒配文字簡明而強烈的提示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AA把這種感覺說了出來。

  “這些......好像不是給人看的。”

  她們按順時針方向轉動輪子,輪子的阻力很大,方碑上慢慢滑開了一扇大門,有一股氣體散溢出來,其中的水分很快在極低溫下凝成冰晶,在探照燈的光芒中一粒粒地閃亮。她們走進門,迎面又遇到一扇大門,門上也有一個手動輪,這次輪子上方出現了一條簡短的文字提示,說明這是一個過渡艙,需要先把第一道門關閉才能開啟第二道門。程心和AA轉動第一道門內側的一個手動輪把門關閉,當探照燈光被截斷後,她們不由地生出一種恐懼感,正要開啟宇宙服上的照明,卻發現這個扁狹的空間頂部有一盞小燈發出昏暗的光。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有電的跡象,另外,早在危機紀元末,內部有氣壓的建築就已經可以直接向真空區域開門,不用過渡艙了。她們開始轉動輪子開啟第二道門,程心這時有一個感覺:即使第一道門不關上,第二道門照樣能夠打開,防止空氣洩漏只有那一行文字提示而已,在這個低技術環境中,沒有自動防誤操作的機制。

  一陣氣流的衝擊使她們險些跌倒,突然升高的溫度使面罩一片模糊,有顯示提示外部氣壓和空氣成分都正常,可以打開面罩了。

  她們看到一條通向下方的隧道,盡頭在很深處,隧道中亮著一排昏暗的小燈,它們發出的光被黑色的洞壁所吞噬,燈與燈的間隔段都處於黑暗中。隧道底部是一條光滑的坡道,雖然坡度很陡,幾乎有四十五度,但沒有臺階;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在低重力下不需要臺階,或者,這條路不是給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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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一 6月 05, 2017 9:45 pm

“這麼深,沒有電梯?”AA說,看著陡峭的坡道不敢向下走。“電梯時間長了會壞,這座建築的使用年限可是按地質紀年設計的。”這聲音來自坡道的盡頭,那裡站著一位老者,在昏暗的燈光中.他那長長的白髮和白須在低重力下飄散開來,像是自己發光似的。“您是羅輯嗎?”從大聲問。“還能是誰?孩子們,我腿腳不太靈便,不上去接你們了,自己下來吧。’程心和AA沿坡道跳躍著下降,由於重力很低,這並不驚險。隨著距離的接近,她們從那個老者的臉上看出些羅輯的影子,他穿著一件中式白色長衫。拄著一根拐杖、背有些駝,但說話聲音很響亮。

  走完坡道。來到羅輯身邊時,程心對他深深鞠躬,“前輩您好。’,“呵呵,不要這樣,”羅輯笑著擺擺手說,“咱們還曾經是......同事吧。’,他打量著程心,老眼中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驚喜,“呵呵,你還是這麼年輕。當年,你在我眼裡只是執劍人,可到了後來,就漸漸變成了漂亮的女孩。唉,可惜轉變得太慢了,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呵呵呵呵......”

  在程心和AA眼中,羅輯也變了,當年那個威嚴的執劍人已經無影無蹤。但她們不知道,現在的羅輯,其實就是四個世紀前成為面壁者之前的那個羅輯,那時的玩世不恭也像從冬眠中蘇醒了,被歲月沖淡了一些,由更多的超然所填補。

  “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AA問。

  “當然知道,孩子。”他用拐杖指指身後,“那些混蛋都跑了,坐飛船跑了,他們也知道最後跑不了,但還是跑,一群傻瓜。”

  他指的是地球文明博物館中其他的工作人員。“孩子,你看,我們倆都白忙活了。”羅輯對程心一攤手說。程心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隨之湧起的萬千思緒又被羅輯壓了下去,他擺著手說:“算了算了,其實嘛,及時行樂一直是對的,現在雖然行不了什麼樂,也不要自尋煩惱。好,我們走,別扶我,你們自己還沒學會在這裡走路呢。”

  以羅輯兩百歲的躊珊腳步,在這低重力下,最困難的不是走快而是走慢,所以他手裡的拐杖更多是用來減速,而不是支撐自己。

  走出一段後,眼前豁然開朗。但程心和AA很快發現,這不過是進入了另一個更寬大的隧洞而已,洞頂很高,仍由一排昏暗的小燈照明,隧洞看上去很長,在昏暗中望不到盡頭。

  “看看吧,這就是這裡的主體。”羅輯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說。

  “那文物呢?”“在那頭的大廳裡,那些不重要,那些東西能存放多久,一萬年?十萬年?最多一百萬年吧,大部分就都變成灰了,而這些——”羅輯又用拐杖指指周圍,“可是打算保存上億年的。怎麼,你們還以為這裡是博物館嗎?不是,沒人來這裡參觀,這裡不是讓人參觀的。這一切,只是一塊墓碑,人類的墓碑。”

  程心看著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剛才看到的一切,確實都充滿著死亡的意象。

  “怎麼想起建這個?’,AA四下張望著問。

  “孩子,這就是你見識少了。我們那時,”羅輯指指程心和自己,“人們常在活著的時候為自己張羅墓地,人類找墓地不太容易,建個墓碑還是可以的嘛。”他問程心,“你記得薩伊嗎?”

  程心點點頭,“當然記得。”
四個世紀前,在PLA工作期間,程心曾在各種會議上見過幾次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LA的一個彙報會上,好像當時維德也在場,她在大螢幕上放著PPT給薩伊講解階梯計畫的技術流程。薩伊靜靜地聽著,從頭至尾沒有提一個問題。散會後,薩伊走過程心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那也是個美人,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嗎?”羅輯雙手撐著拐杖長歎,“是她最早想起這事,提出應該做些事,使得人類消亡以後文明的一部分遺產和資訊能夠長久保留。她計畫發射裝著文物和資訊的無人飛船,當時說那是逃亡主義,她去世後事情就停了。三個世紀以後,在掩體工程開始時,人們又想起這事兒來了。你們知道,那一陣子是最提心吊膽的日子,整個世界隨時都會完蛋,所以,剛成立的聯邦政府就決定,在建掩體工程的同時造一座墓碑,對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館;任命我當那個委員會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個挺大的研究專案,研究怎樣把資訊在地質紀年長度的時間裡保存。最初定的標準是十億年。哈,十億年,開始時那些白癡還以為這挺容易,本來嘛,都能建掩體世界了,這算什麼?但很快他們發現,現代的量子記憶體,就是那科,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個大型圖一書館的東西,裡面的資訊最多只能保存兩千年左右,兩千年後因為內部的什麼衰變就不能讀取了。其實這還是說那些品質最好的記憶體,根據研究,現有的普通量子記憶體,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內就會壞。這下很有意思,本來我們幹的這事是那種有閒心的人才幹的很超脫的事,一下子成了現實問題,五百年已經有些現實了,我們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嗎?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館的研究停下來,轉而研究怎樣備份現代的重要資料,讓它們至少在五個世紀後還能讀出來,呵呵......後來,從我這裡分出一個研究機構,我們才能繼續研究博物館,或者說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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