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色 (2009 年重寫版) - 第十三回‧黑曜的魔畫

離開雅灣提後，雲安娜一行人在其西邊一個小城鎮的郊區旅館暫時住下來。這是麗拉提議的，雖然誰都沒有說，但經過森羅幻象一役後，大家都覺得放鬆休息一下比較好。

尤其是對維恩而言。

自從那天之後，維恩就總是神不守舍。即使雲安娜不習慣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也同意暫時停下行程。而且，雖然麗拉跟她們的僱用合約己經完結了，她還是照樣包管住宿伙食的費用，所以雲安娜也實在沒甚麼好抗議的。而且這個小鎮很平和安靜，就當是任務之後的假期吧！

只是維恩的情況令她有點擔心。

三人都沒有再提起雅灣提的事，維恩也裝作沒事兒似的，但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會發呆。

此刻，她正在旅館外面的路旁坐著，呆呆地托著頭想得出神。雲安娜才剛剛在旅館酒吧買來啤酒，從窗戶往外看見她，喃喃地說：「不行、這樣不行。」

「既然那麼擔心，你就直接跟她談一下啊。」

大白天，小旅館的酒吧都沒有別的客人。麗拉大模斯樣的翹腿閒坐，裙叉間露出涼快的大腿，一臉悠然的吐著煙圈。

「我不會說話，亂問只會更糟！」

「她又沒有做甚麼，看見你還懂得微笑。你擔心甚麼呢？」

「你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可不像我，連砍十幾人也可以吃好睡好。」啪的一聲，雲安娜用手指把啤酒瓶塞彈開。

麗拉深深地吸了一下煙斗，又徐徐吐了個煙圈。

「你過來一下好嗎？」

「嗯？」

雲安娜走到她對面坐下，又喝了一口酒。

「說起來……你跟維恩是怎樣認識的？」

「不是跟你提過了嗎？她在後巷給流氓襲擊，偶然被我救起，算是緣份吧。」

「她有沒有提過自己的事？」

「她說她正在尋找失蹤的哥哥……我不喜歡多問別人不想提的事。」雲安娜揚起一邊眉毛，「你怎麼好像……」

「那一晚太混亂了。」

「哪一晚？」雲安娜一怔，「你是說雅……」

「那晚太亂了，可是後來仔細想想，有好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雲安娜不喜歡猜疑同伴，想說些甚麼反駁，卻被麗拉搶先說下去：「你當了傭兵那麼久，應該知道單靠外表看人是很危險的。」

「沒錯，我正想說她的眼睛裡真的半點害人的企圖也沒有！」

「這不是更奇怪嗎？」麗拉抖了一下煙斗上的煙灰，「一個十幾歲、弱質纖纖、連傷害別人以自保都下不定決心的女孩子，怎麼可能一路絲毫無損的四處走？她分明還是處女。」

趁著維恩被救出城昏迷之時，麗拉可是很有經驗地做了旁人難以啟齒的檢查。

「也許因為她長得不漂亮……」

麗拉白了她一眼，雲安娜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說服力。維恩樣子雖平凡但身材還不錯，更別說流氓一旦燃起獸性只要有洞就會上了。

沉默了幾秒，雲安娜說：「即使她的來歷很可疑，但可以肯定她對我們毫無敵意，實在沒理由加害我們。有必要深究嗎？」

「你是傭兵，很習慣跟許多來歷不明的人一起工作吧？」

「可以這樣說。我們不會過問別人的過去，但必須要搞清楚對方可不可以信任。只要是可信任一起戰鬥的人，不會管他是天使還是惡魔。」

傭兵只需要知道同伴兩件事：第一，對方不會甚麼時候在背後給你一刀。第二，對方實力有多強。除此以外都可以不管。其實第二點也只是用來防範第一點。雲安娜信賴自己對人的直覺。

「或者你也有你的道理……」麗拉慵懶地笑了笑。

之後雲安娜去巿集買了一些補給品，黃昏回到旅館，竟看見維恩還坐在路邊，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姿勢。

「大半天啦！你不累啊？」雲安娜一手提著雜物，朝她朝手：「來，吃晚飯了。」

維恩終於在臉上綻出淡淡的微笑，起身跟著她走進旅館。

***

這是家很平民的旅館，也就是說旅館並不提供很豐富的飲食服務，相反，旅客可以借用廚房自己煮食。今天輪到雲安娜負責，菜色就換成大塊肉的濃重口味。

吃完晚飯，麗拉一邊點著箊絲，一邊若無其事地問：「我的事告一段落了，你們打算怎樣呢？維恩，你要繼續找你的哥哥吧。」

「啊……」維恩突然聽到這個她其實想了很久的問題，卻還是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只能喃喃自語：「哥哥……」

麗拉終於還是要問──雲安娜只好保持中立，沉默。

「你真的沒有半點線索？總得有些甚麼資料才可以尋人吧。例如說，你哥哥的名字……」

咦，對啊，這麼久都沒聽維恩提過她哥哥的名字。畢竟維恩一路上並不怎麼急著要找到人似的。雲安娜喝著剩餘的濃湯，默默聽著，人還是有好奇心的。

「我哥哥的名字……」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要求，應該怎麼說呢？維恩只好如實回答：「他叫『桂』……」

「『桂』，很特別的名字呢。」麗拉這句可不是客套話，「很有異國情調啊。他年紀多少？有甚麼特別的特徵嗎？」

「他比我大兩年半，過生日的話他就十九歲了。我哥他──」金髮金瞳，有著異於常人的美貌，這樣的特徵說出來太可疑了。維恩一時語塞。

「其實我──」

本來想說出實情，但她又立即住了口。把視線從兩人身上移開，輕輕搖了搖頭。

麗拉知道她正在掙扎著想要和盤托出，倒也不逼迫她，只向雲安娜打了個眼色。雲安娜半晌才會意，站了起來：「大家都吃完了？我去洗盤子。」

維恩急忙跟向廚房：「我來幫忙。」

兩人一起收拾和清洗食具，中斷了方才尷尬的氣氛。可是維恩仍然滿懷心事的默然。

回到旅館房間，己換上性感睡衣的麗拉，正伏在床上看地圖。如此騷胸半露的性感姿勢，可惜沒有他人在場欣賞。

「在想接下來去哪裡嗎？」雲安娜脫去外套。

「在回顧我們經過的地區，看看有哪裡可能漏了沒調查清楚，錯失維恩哥哥的消息。」麗拉頭也不轉地回答。

雲安娜額上冒汗，心想：這招高竿！

果然維恩的表情馬上就動搖了，看到同伴這樣認真去幫她去找哥哥，繼續瞞騙下去實在太對不起大家了……她低下頭眉頭緊鎖，眼神裡充滿內咎。

（你……真是不擇手段……）

（呵呵，小意思。）

雲安娜和麗拉卻用眼神交換這樣的心聲。

維恩默默地走到窗邊坐下，頭也不敢抬的小聲說：「對不起……」

「嗯？」

「對不起……」她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

「怎麼說對不起啦？」

「對不起！雲安娜姊，我騙了你！」維恩終於大聲說出來了：「其實我並非為了尋找哥哥才跑出來的！」

根本這一點都不意外，雲安娜笑說：「何用道歉呢？這又不是甚麼嚴重的事。」

大不了只是離家出走的少女。

維恩卻似乎還有很重要的秘密想說未說，神情凝重。

「維恩，假如你覺得不放心告訴我們的話，不必強迫自己說出來啊。」麗拉漫不經心地說。

窗外的樹在晚風吹動下沙沙作響，維恩抬頭望著搖動不止的樹影。

人類世界裡最能讓她想起家鄉的東西。

「我其實……」她喃喃自語，思緒一下子返回大半年前。

***

有些甚麼在輕輕拉扯她的頭髮。

她終於悠悠醒過來，張開眼，原來是一只灰兔正在好奇地用鼻子探索她披散在草地上的翠綠色頭髮。

頭有點痛……她坐了起來，摸了摸額頭，終於想起自己剛才做了甚麼。

我真的穿過「塵門」了嗎？

她一邊想著一邊伸出手指逗弄灰兔。

這裡也有兔子哩！還是……其實我還沒有穿過塵門？這裡真的是人類世界嗎？

她站了起來，環顧四周，似乎是樹林的一隅。但是感覺好奇怪，她沒法感覺到樹木和花草的氣息。仔細呼吸一下……還是有的，但是很微弱。她走近觸摸一棵樹，驚訝於它竟然沒甚麼靈氣可言。

看來我真的來到了……這就是人類的世界，我們祖先的故鄉嗎？

她忽然記起事情的開始，急忙往小袋子裡找，發現那封「信」還在，才鬆一口氣。

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待在這裡就可以了嗎？

「信」上是這樣說，她只好原地坐著。心情既緊張也興奮，期待著有誰人會來。可是呆坐了好一陣子還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便感到有點無聊了。

她應該要感到害怕才對，可是卻沒有這種感覺。

她抬頭望著天空，藍天白雲，天空還是一樣的嘛，這個世界看來跟家鄉沒甚麼分別。而且天氣很好，就這樣坐著很舒服，可能因為如此，她並不感到害怕。

不過……如果人類世界跟家鄉沒分別的話，不就跟沒有出走沒分別了嗎？

哥哥……會發現我走了嗎？

森林裡很靜，只有虫聲鳥聲，然後在她考慮走遠一點之前，終於聽到一些不自然的聲音。她小心留神，雀躍地站了起來：發信人終於來了嗎？

她朝聲音的方向小心走去，聲音慢慢變得清晰可聞。是人聲，而且是某種從沒聽過的歌聲。

「──果子正紅呀，採個滿籃，家裡的小姐歡喜呀──我的小小姐──嘿呀──果子甜又紅──」

豪爽的歌聲，聲音有點粗糙，是她從來沒聽過的音樂，但是很有活力。

人類嗎？是怎麼樣的人呢？她萬分好奇地悄悄在樹木間走近。

正在一邊唱山歌一邊採摘野果的男人，聽見有人走近撥動樹葉的聲音，停住了嗓子和手上的工作，轉過頭來。

「不是叫你別來嗎，卡莉──」

出現在他眼前的並不是叫卡莉的女孩，他瞪大了眼看著陌生的來者。

「啊，那個──」少女沒想到立即就被發現了，不知所措：「請問、請問……」

「嗚…… 啊……啊啊！天、天……」男人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動也不動，手上的果子都掉落地面。他大叫起來：「天、天使！天使大人！」

少女嚇了一跳，呆在原地動也不敢動。那男人痛苦地跪在地上，鼻和眼角竟流出血絲來。他抬起頭來，一張扭曲的臉把少女嚇得退了一步。

「啊！啊！天使大人！請原諒我啊！寬恕我那些罪吧！不要帶我走啊──！愛瑪！卡莉！卡莉！是天使大人啊！啊──！卡莉！爸爸要被天使帶走啊！！嗚──天使大人……」

不管他難以理解的說話，連少女都看得出這個男人快要一命嗚呼的樣子。少女很害怕，她終於想起了哥哥曾經跟她說過的話──

『Natural Beauty當然是真的啊，傻瓜。聽說那種叫人類的生物只要看見我們的樣子便會死掉哩！看個裸體都興奮到不得了的白痴動物，真是的，祖先們竟然被這種傢伙擺弄！』

Natural Beauty？人類看見我，會死？這種事──

少女連忙用衣袖遮掩臉孔。怎麼會是真的呢？這樣的事！哥哥那些書上寫的事──這個就是、人類？

「不、別這樣……不要這樣」她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

男人伏在地面呻吟，少女因為太害怕，竟急得流出眼淚來卻還是呆呆的看著對方。

「還不快轉身！笨蛋！」

聲音從奇怪的方向傳來，但少女被這聲音一喝如夢初醒，慌忙轉身。

隨著那把從天而降的年輕聲音，就是一陣忙亂的動作聲。

「喂！還沒死吧！喂！醒醒！」

「天……」

「大叔！」

「嗚……天使大人……」

「笨蛋！那麼快想上天堂嗎！別動！」

然後是一陣低沉的吟誦聲，少女因為背向他們，完全想像不到發生甚麼事，只是非常擔心和害怕。

她會不會不小心殺了人？

「喂，你，可以轉過身來了！」

再次被這聲命令嚇了一跳的少女，怔了一下，慢慢轉過身來。

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個比她還矮一半的小男孩，紫色短髮的圓臉上架著一副黑色像眼鏡的東西，穿著像是打獵裝束的夾克和短褲。

「小……小孩子？」看來才不過十一、二歲。

「就是你嗎？」小男孩看見少女，雙手交疊胸前，眉頭皺了一下。

想不到剛才那把有點凶的聲音竟然是這個小孩子的，少女看見大叔仍然倒臥在草地上，不省人事，緊張得口吃起來：「他……我……那是Natural Beauty！會死的！他……」

「沒事啦，別窮緊張。」男孩用老成的口吻說：「死不了的，有我在。怎麼了，還沒哭夠嗎？」

「哩？」少女這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在流眼淚。她慌忙用手拭去。

「你也真是的，竟然還給我到處亂走。」男孩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請、請問……信……」

「不是我寫的不過我是來接你的沒錯。」紫髮男孩吹了一下口哨，一團黑影忽然穿過樹蔭從天而降。

一隻巨大的鳥，可是，又不太像鳥。臉和頸像龍，奇怪的有翼生物，背上還有像馬鞍的東西。男孩從鳥背的袋子裡翻出一件麻色的衣物，拋給少女。

「穿起來。」

「啊？」

「我要送倒楣的大叔回村，還是你想要一個人在這裡等我？」男孩輕鬆地把比他高一倍多的男人搬到鳥背上去，看不出來氣力蠻大。

「快點吧！別慢吞吞的！」他不耐煩地對發呆的少女說。

少女急忙把袍子套在身上，然後聽從男孩的話騎上了怪獸的背。

男孩一跨上龍鳥，拉起韁繩，龍鳥即拍動巨大翅膀飛向天空。

少女回頭望向固定在後座的昏迷大漢，不安地問：「這個人……」

「我給他治療過了，死不了啦。要是我來遲一步就糟了。真是的，老爸就會給我找麻煩……」

「對了，你看見我不怕嗎？」少女這才想起男孩對她一點特別反應也沒有。

「因為我跟其他人有點不同。」

小男孩嘴巴上這樣答，其實心有不甘。當初父親把眼罩塞給他的時候他還一直說沒必要。直到剛才正面看見少女，才感到那種直衝腦門的壓迫感。老爸在想甚麼啊？竟然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召喚出來！

脆弱又危險的召喚物正坐在他背後，而且一點危機感都沒有。騎在龍鳥背上飛翔的體驗，令貌似少女的異界精靈既緊張又興奮。

「要降落了，坐好！」

男孩扯了一下韁繩，龍鳥朝地上細小得像積木的村莊降落。

***

是家人吧，那些大人緊張萬分地把昏倒的大漢抬進屋裡，直到男孩說明他身體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真是太感謝你了，倫，要不是你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了！森林始終還是危險，不知道會不會是中毒了？」一名村婦打扮的女人再三向男孩低頭道謝。

「放心，他沒有中毒……也許，是給甚麼奇怪的東西嚇倒。」男孩含糊地說。

「倫哥哥，」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拉著他的衣袖，「卡莉想吃果果……」

「哎……今天沒有……」男孩攤開雙手，「下次再給你吧。」

「那個是誰？」小女孩指向他身後，穿著全身罩住袍子的怪人。

「呃，老爸的客人。」

「倫，」婦人提著一盒東西從屋裡走回來，「這是給奧爾斯大人的，算不上謝禮，請收下吧。」

「嗯。」

男孩接過盒子，轉身走向停在空地的龍鳥。

「對哦。」少女一邊說，一邊輕撫龍鳥的頭在笑。

「你聽得懂牠的說話？」男孩奇道。

「不，但是，牠聽得懂我們的說話吧。剛才我問牠一次背三個人會不會太重了，牠竟然向我搖頭呢。所以我猜牠想說牠很強壯，一點也不重，對吧？」

少女微笑，龍鳥竟也一臉愉快地點了點頭。

「你真古怪。」男孩拍了拍龍鳥的頭，「牠叫巴安，是純種的龍鳥。你沒見過吧。」

少女搖頭。男孩隨即跳上鳥背。

「上來吧，現在帶你去見我老爸。」

「你父親？」

少女也爬上去了，巴安即時揚起翅膀。

「就是召喚你來的人。」

兩人再次飛上半空，少女才想起一直未有自我介紹。

「我……我叫做『柳』，請問你的名字是……」

「倫，倫‧奧爾斯。我爸爸叫各‧奧爾斯，是個煩人的老頭，你等下就會見到他了。」

倫的家很大，也很奇怪，是一座被森林包圍的、黑色的圓塔。塔不算很高，大約七層吧，但是一走進去就感到很大。倫領著少女走進底層的大廳，大小就像少女家鄉的噴泉小廣場，不禁發出讚嘆之聲。

「人類住的地方都是這樣子嗎？」

「怎麼會。是我家特別怪而已。」

大廳佈置得很華美，牆壁和傢具都是黑色或紫色的，全都有著少女從沒見過的裝飾樣式。只是整體看來有點陰森的感覺，可能是燭光的關係。因為這廳子沒有窗戶，所以白天也要用蠟燭照明。

有一個人影坐在大廳盡頭的大椅子上。

「父親大人，帶回來了。」倫豎起手指往後一指，揚聲叫喊。

「人老了走動不便，不能親自去迎接你，請見諒。」坐在大椅子上的人放下手上的卷軸，抬起頭。

這時候柳才走到他目前，終於在燭光下見到這位老先生的樣子。跟倫一樣紫色的長髮，額上佈滿皺紋，穿著綠色黑色的衣服和長袍，予人很威嚴的感覺。他並沒有像倫一樣戴著黑色的眼鏡。

好像長老哦……跟『榕』長老的感覺有點像。柳這樣想。

「閣下就是回應我邀請的使者嗎。我是各‧奧爾斯，黑曜塔第二二三代主人。也就是向樹靈一族發出唐突邀請的人。那邊是我不成材的犬兒，倫。閣下的名字是……」

真是厲害的氣勢，這位就是長老們說的「黑曜之法師」嗎？柳有點緊張，雙手在胸口互握，連忙回答：「您、您好，我叫柳……我是……我是樹靈。」

柳不知道該怎樣自我介紹，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嘛。

「雖然己經在信上加上了即時轉移魔法，位置果然還是會有偏差。犬兒若是接待不週，尚請見諒。」

「甚麼啊，我跟巴安己經即時衝過去啦！是這個姊姊自己亂跑開才會搞那麼久才回來……」倫被父親盯了一眼，聲量立時收小，「她碰到卡莉的爸爸，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可搞出人命來了。」最後不服氣地喃喃自語：「自己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召喚來還說我……」

一提起誤傷人類的事，柳馬上鞠躬道歉：「真的很對不起，我忘記了Natural Beauty的事，不應該讓人類看見！我害那位先生受傷……我……」

「喂喂喂！你不會又要哭了吧？」倫不禁咋舌，女孩子怎麼都這樣麻煩啊！連精靈都一樣！

「加勒見到了……嗎。真是不巧。」各‧奧爾斯摸了一下下巴，「那條村的村民是敬虔的穆爾教信徒，都是一堆老實人，遇到 Natural Beauty應該不至於即時斃命。犬兒既然己經料理過了，加勒不會有事的，請放心。我們沒能即時迎接你，倒是我的責任。」

不知為何，各‧奧爾斯的聲音好像有某種權威，讓柳終於安下心來。

倫把手上的盒子向父親揚了揚，說：「卡莉媽媽的糕點。」

各‧ 奧爾斯點了點頭，盒子便自動飄往大廳的偏門不見了。這時候，附近一張椅子沒有人觸碰卻自動移過來，柳還在驚訝，各‧奧爾斯便向她說：「請坐。」

柳甫坐下，便從掛在腰間的小袋子把一件青綠色的小東西取出。那東西像是一片樹葉捲曲成海螺的模樣，線條很優美。

「這個……信……」

各‧ 奧爾斯伸出手來，那件小東西自動飄到他手心上。

「嗯，真是非常感謝你們的信任。本來我也不抱期望，畢竟這個世界給你們帶來的傷害如此巨大……」

「嗯……那個……」少女一臉尷尬，支支吾吾，最後還是說出了真相，「其實我不是甚麼使者──我是自己跑來的！」

各‧ 奧爾斯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連蹲在旁邊椅子上的倫也「咦！」了一聲跳了起來。

「可以說明一下嗎？」黑曜之法師托起頭，趣味盎然地望著來客。

柳一臉心事重重，微微點了點頭。

***

「配婚？」桂愕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

「你笑甚麼？我這個消息可是百分百可靠。長老們真的有這個打算。」杉托了一下眼鏡，眼神似笑非笑。

桂突然止住了笑聲。

「柳才十六歲，開甚麼玩笑！」

「這可得問你們那個偉大的監護人了，你是不是又惹他不快了啦？」

「那也沒理由去干涉柳的事！可惡！那個死老頭子！」桂放下手上的書站了起來，想要馬上衝出去找監護人，卻被杉拉住。

「你別那麼衝動！怒氣沖沖去找他不是只會更糟嗎？也許他只是擔心柳的終生幸福，槿很優秀啊，其實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甚麼？槿？那個絕對無法跟他溝通的傢伙？」桂一聽到那個名字，睛睛瞪得更大。

「這分明就是針對我嘛！要我把柳交給那種死腦袋不解溫柔的大笨蛋？作夢！」桂掙脫了攔阻衝了出去。

「哎……早知道就不該告訴他。」杉有點後悔說漏了嘴。

「杉先生！」柳從門後悄悄地探出頭來。

「柳！原來你在啊！」杉搖頭苦笑，一頭淡橙色的長髮像夕陽餘輝盪漾。「慘啦，都給你聽見了。」

柳從門後走出來，急問：「這是真的嗎？要我跟槿結婚？這……」

「你不喜歡槿嗎？」

「喜歡，但只是朋友的喜歡啊！像我喜歡哥哥和杉先生一樣！不是『那種』喜歡啊！」

「你就是這樣才叫人擔心。」

「啊？」

「幾乎所有適婚年齡的族人你都見過了，連住在遠北的上次你也見過了，你還是一個合心意的對象都沒有嗎？」

柳搖頭：「我自己知道，真的沒有『我真正愛的人』……我不想嫁給不是真正愛的人！要是找不到，我情願不要了。像哥哥說，人生除了戀愛之外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啊！而且來來去去都只是我們一族的人──」

杉突然臉色一變，嚴肅地說：「小心啊柳妹妹，你的說話太危險了。」

柳急忙住聲，低下頭。

杉輕嘆一聲：「都還沒談過戀愛你怎麼知道沒有合意的人呢？哎呀呀，愛情可沒有你們小孩子想的那麼浪漫，是很現實的。不過，你實在還小，我也覺得沒理由那麼快迫你配婚嘛。」

杉伸手摸了摸柳的頭，笑說：「說不定過幾年你會愛上我哩！」

「杉、杉先生！」

「啊啊，臉紅了哩。哈哈。」

樹靈的居住地一向平靜而優美，優美不只是因為仿如溶入大自然的建築藝術，和被千樹百花所包圍的環境，也包括整個族群的生活氣氛。長老院倚著一棵千年大樹而建，整座建築物幾乎沒有直線，都是飄逸的曲線設計。在這麼雅致高貴的長老院內，其中一個房間卻發出了粗暴的聲音──

「我絕對反對！你有甚麼權力這樣做！」桂激動地用力拍桌子。

「因為我是你們的監護人。」

「我己經過十八歲了！所以，柳的監護人由我來當就夠了！」

「沒有這樣的規矩！我仍然是柳的監護人！」坐在桌子後的中年人用一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睛盯著桂。黑色的頭髮在背後束成一條馬尾，完全成熟的臉孔看得出年月的滄桑，卻沒有衰老殘敗的感覺。樹靈的年老並不影響他們的美麗，這種事人類若非親眼看見實在難以置信。

「幹嘛要迫柳嫁給那種傢伙！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幸福！你對我不滿大可找我麻煩，怎麼要干涉柳的人生！你──」

「別鬧了！」中年人也用力拍打桌子，桂不得不住了口，暫時沉默。

「我沒有對你不滿。你們父母去世之時，我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你們。槿是我們族人引以為傲的優秀青年，一定會帶給柳幸福。雖然她現在年紀少不明白，她遲些便會明白。」

「這算甚麼理由！柳根本不愛他！何況她還小──」

「難道你就可以給她幸福嗎？」中年人冷冷地瞇起眼睛看著桂。

「你這……甚麼意思？」

「身為負責照顧你們兩兄妹長大的人，我一直覺得……桂，你對妹妹的感情是否有點太過了？」

桂呆了半晌，瞬即更為憤怒：「你想說甚麼？別亂說！我從來都沒有那種念頭！」

「滿月慶典那晚月色很好吧。」中年人忽然提起上個月的事，「柳睡著的時候，那時候，你確實──」

「你、你當時……」桂驚訝得瞪大了眼，「那、那又怎樣！我不過是親一下妹妹的額頭！如果這種小事也被你說成──」

「真的，本來是打算吻額頭嗎？」

好像有千言萬語的說話想反駁，卻塞在喉頭吐不出來，桂竟然語塞了。真不概是「柏」，連桂那幾乎自己也不發覺的猶豫都被他捕捉到了嗎？

「你敢發誓？」

「我……！」桂激動得握起拳頭，「我只是想要保護她！一直保護她！從小我就只有她這個親人，這樣想有甚麼問題？」

「如果只是想保護她的話！」中年人也站了起來，以嚴厲的聲音回應：「先不說你日常那種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內的狂傲態度，連柳也是，竟然一一回絕其他人的追求！我沒有怪責你的意思，但是你自己想想，再放著你們兩人不管真的可以嗎？像你這種除了自己和妹妹之外誰都看不上眼的傢伙，這樣下去你敢說自己不會朝奇怪的想法墮落下去麼！」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桂大叫著說，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柏的房間突然陷入一片靜默。

「我承認有時是太寵她了，但我真的只當她是妹妹，就只是這樣！柳也只是當我是哥哥，一直都……以後都會……」桂幾乎要哭出來似的，金色的眼眸模糊一片。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她。」柏嘆了口氣，「那你就更應該把她交給槿，槿絕對可以好好保護她。而且，你應該也察覺到了，柳……那個傻女孩，似乎不滿足於只在我們族中尋找對象。」

桂聽到這句話臉色微變：「你在哪裡聽回來的？絕對沒有這樣的事！她怎麼可能會想那種事情呢！」

「我不是說過，沒有要怪責你們的意思嗎，我並沒有跟其他長老提過。」柏走到桂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繼續替她掩飾只會助長她。你應該明白那是多麼嚴重的事。」

桂沉默不語。

「強行替她配婚只是迫不得已。這樣吧，我也並非蠻不講理。要是在二十歲之前她在族中找到其他合意的對象，更改婚約也沒關係。我的意思你應該懂吧，桂，你若真的愛惜你的妹妹，應該知道怎樣做。」

桂低頭沉默著，雙手埋在一頭金髮中。

房間外有人敲了敲霧色般的琉璃大門。

「抱歉，柏長老。榕長老叫大家集合。」門外的人這麼說，「好像是……收到來自異世界的東西！」

***

像是樹葉捲成的海螺，觸摸起來卻有陶瓷的質感。

這不是樹靈一族所做的東西。

榕把它像紙張一樣打開，一把低沉的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

『遷居異空間的尊貴族裔啊，我是各‧奧爾斯，黑曜塔第二二三代主人。抱歉冒昧打擾，因為一些私人理由，我極欲與樹靈會面，任何一位也可以。假如你們願意回應我的邀請派出使者。我將以我的姓氏起誓絕對不會傷害我的客人，並且隨時按他的意願把他平安送回家鄉。這只是私人會面，除了犬兒，絕對不會有其他人類參與。我深切祈求你們當中有人願意接受黑曜塔數天的招待。只要身上帶著這封信，穿過空間後待在原地，我就能夠馬上迎接你們到黑曜塔。懇請你們再三考慮答應我的邀請。』

「果然是人類的東西……」

「來自那個可怕世界的東西啊……」

長老們議論紛紛。

「竟然是『黑曜之法師』，想不到那血脈還在。」榕感慨地長嘆。

「但是，無論是誰，這樣的邀請根本不必考慮吧！」

「不過對方可是『黑曜之法師』啊！是繼承那位大人的──」

「那又如何？誰知道這個叫各‧奧爾斯的人安的是甚麼居心！」

「但是──」

「各位，」榕輕輕提手，長老們靜了下來：「這個邀請，只能當作沒見過。」

「可是黑曜之名……」

「假使這位後人真的正直地實行他所說的話，我們有一位族人回應召喚前往人類的世界，然後平安回來了，這件事會令大家怎麼想呢？『到人類世界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假如因為這樣而引起其他人企圖到人類世界一看的念頭，那才是最可怕的後果。更別說假如這位法師別有用心了。」

「但是，假若黑曜以我們不懂感恩圖報為名施以報復的話，我們整個種族都有危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無法作出決定。榕亦一臉煩惱。最後，她說道：「對方不會期待我們可以立即回應。總之，千萬別把這件事說出去。在想到對應之法以前，就由柏保管著來信吧。」

其他人和議。柏有點意外，他以為榕會自己保管這麼重要的信件。

就這樣，來自人類世界的信交到柏的手上，他得煩惱把這件東西放到哪裡去保管才安全。

***

「哥，」柳出奇不意地向想得出神的哥哥問：「柏長老想把我嫁給槿是真的嗎？」

「嗯，你都知道了嗎？杉那個多嘴的傢伙。」桂悶哼了一聲。

柳把剛剛泡好的果茶放到桂的桌子旁，一臉不安。

「哥，你會幫我去向他說情吧！我雖然不討厭槿，但並不想跟他結婚啊！」

「放心，只要有我在才不會讓人迫你嫁給他呢。」

柳的神色稍為寬鬆下來，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茶，卻接著說：「但是，你也該好好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了。有個伴侶總比單獨一人好。聽好，哥哥也沒辦法一直照顧你，如果有個可以相信的人，呃……姑且說，例如那個多管閒事的杉。如果你有這樣的伴侶我也比較安心啊。」

「桂哥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呢！你自己不也拒人於千里之外嗎？」

唉，就想到會給她反擊回來。桂指了指身旁堆疊起來的東西：「不同啦！對我來說這些東西比女孩子吸引多了。但是……嗯，你又不像我。柏那邊我也說過了，只要你在族裡有喜歡的人，婚約對象可以改啊。倒是時間方面我可以替你好好拖延，你還小，總有一天會……」

「真的沒有！」柳固執地說：「連哥哥也不相信我嗎？我真的沒法在村裡找到喜歡的人！說不定在這狹窄的世界以外 ──」

「別亂說！」桂大聲地打斷她的話，「你到底在想甚麼？你若然真的不想結婚，這種小事我還可以跟柏去吵。但那種愚蠢的想法就別再提了！」

「為甚麼？我們的祖先不也活在那個世界，跟其他種族一起生活嗎？那麼廣闊的世界，那麼多的人！說不定『我真正所愛的人』就在那邊 ──」

桂揚起了手，拍的一聲。柳難以置信地望著從來沒打過自己的兄長，撫著發燙的臉頰嚇呆了。

「人類是卑鄙、愚蠢、邪惡的生物！那種東西的心塞滿了欲望，眼睛只看得見他們想看的事物！只懂用權力去掩飾自己的弱小！那樣的地獄，你以為自己會在那裡得到甚麼？還是你以為祖先們是看好玩的才避居在這亞空間？」

桂生氣極了，妹妹好像對他一直以來說的話都聽不進去。

「別再說甚麼『真正所愛的人』的小孩夢話！感情這種事你要是放不下，就安安份份在族裡找個老實人培養感情！開啟『塵門』是背叛全族的行為，你想也不要想！」

「連哥哥也、連哥哥也這樣說嗎？連你也不能諒解我嗎？」

柳淚流滿臉，委屈地望著桂，桂頓時心都溶化了，後悔自己剛才語氣太重。可是柳己經哭著衝出家門，留下帳然若失的桂呆坐著後悔。

「『塵門』就是連結我們家鄉與異世界的唯一出入口，一直被封印在一座小小的六角塔之內……我以前就己經偷偷跑進去好幾次了，因為那裡根本不會有人去。我被哥哥罵了之後便偷跑進去放聲大哭，沒想到會在那裡找到這個『信』……當我看完信的內容，便大著膽子來了……」

「耶──」倫張大了嘴巴。

「我以為信會先落在長老們手上。」各‧奧爾斯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這、這我就不清楚了，沒聽誰提過這封信的事。」柳並不知道長老們早就閱讀過這封邀請信，更不知道柏以為把它跟塵門一塊兒封印就應該夠安全。當然更不知道，此刻桂正焦急地到處找她。

連黑曜之法師也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子，默默想著後果。

「所、所以，很抱歉，我並不是甚麼使者。如果你有甚麼重要的事想跟我們族人商量，恐怕我也幫不上忙……」

「父親大人，這不就變成了拐帶離家出走的少女嗎？」倫一臉「看吧！果然出事了」的表情。

各‧奧爾斯哈哈笑了兩聲。

「或許就是如此，否則也難得有樹靈願意前來這個人類世界吧。」他擺了擺手，望著柳說，「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你可以要求我達成你一個願望作為交換。」

柳微微側起了頭，一臉疑惑。

「請跟我來。」

他站了起來，帶著柳和倫走上二樓，進入右邊的深長走廊。柳一踏進去，便發出讚嘆之聲。倫的臉彷彿寫著「大驚小怪」四個字。

走廊兩邊掛滿了畫，有風景、動物、靜物和人像。全都畫得栩栩如生，有一種獨特的靈氣。

「哇～比桃姊姊畫的畫更漂亮啊！」她由衷地讚美。

各‧奧爾斯的嘴角泛起小小的溫和笑意。

「我除了魔法略有所成，對繪畫也很有興趣。所以我很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親手為傳說中的樹靈繪畫一幅畫像。」

***

柳從來沒想過黑曜之法師邀請樹靈前往人類世界的原因，竟然只是為了畫畫。不過她還是答應下來了。

只是當個繪畫的模特兒，便可以完成別人一生的心願，有何不好呢？反倒是她還沒想到應該以實現甚麼願望作為交換，不過，她可以用法師繪畫的這段時間慢慢去想。於是她便暫時在黑曜塔住了下來。

柳只有一次被桃姐姐叫去當模特兒畫畫，那次就不過呆坐了好幾小時而已，所以並不太清楚模特兒需要做甚麼。

不過，她在二樓畫廊裡看到的人像畫，既有穿衣服的，也有裸體的。因此第一天將要開始畫畫的時候，她尷尬地問：「我……需不需要脫呢？」

正在整理畫架畫布的老人，皺起了眉頭，很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還思考了相當久。

「坦白說，我現在想要做的事，本來就是一種不自量力的挑戰。可不是嗎，用人的手來模仿神所創造的完美。屬於天地之間的美，假如不用任何人手所造之美去掩飾，當然是最好的了。不過，一則我擔心自己專注於繪畫之時，能否維持同等的精神防禦力，二則，」老人諒解地笑了笑，「要你在我這樣的老人面前赤身露體，你會顯得很不自然。那我情願你穿著現在的服裝。」

柳花了一點時間去理解他的說話，感到有點可惜，畢竟她明白，這是這位老先生輩生唯一的一次機會。

「你有沒有布匹呢？可以借我嗎？」

趁著各‧奧爾斯忙於用魔法擺弄小亭與塔之間的背景物品和光影，柳把衣服脫光，僅用白色的絲絹掩蓋著重要部位。

「這、這樣會不會比較好？我看好多畫都是這樣子……」

柳還沒有心理預備完全裸露，所以想到折衷的辨法。

畫畫的位置是黑塔旁邊花園中的小亭，背景是一片墨綠色的樹，傳說中的精靈少女身披潔白的絲絹，坐在亭子的欄杆上，倚著水晶柱。顏色青翠如嫩草般的長髮，在微風中一絲絲飄動，眼睛是玉石一般圓潤晶瑩的綠，身軀有種奇異的透明感。她好像本來就跟整個環境融為一體，又好像是這個花園忽然化身成人形，帶著羞澀的笑容出現在眼前。

各‧奧爾斯握著畫筆，倒抽一口氣，嘆道：「這大概是我畢生最大的挑戰了！」

「可以嗎？」柳有點不安地問。

「請你使用你最舒服的姿勢坐好，因為你可能有好多天都要唯持一樣的姿勢。當然你可以隨時休息。」

然後，老人便開始作畫了。他萬分專注，神情很嚴肅。柳本來還感到不好意思，後來也慢慢忘記了，休息的時候還會走過去看看作畫的情況和進度。

翌日早上，柳一早起來看見倫，他還是戴著那個黑色的眼鏡。所以柳還沒見過他的眼睛。

「不能脫下來嗎？」

「哼，還不都是因為你。老爸說只要你住在這裡我就得一直戴著它啊！」

柳不明白地側起了頭。倫嘆口氣解釋：「你們那甚麼Natural Beauty太厲害了，雖然我也很厲害（他強調），不過還是戴著這個比較安全。這是老爸搞的東西，據說可以阻隔到一定程度的Natural Beauty。不過我猜啊，就是把這個交給普通人，即使不死也會動彈不得吧。還能行動自如的必定是很厲害的魔法師！」他說時挺起了胸膛。強調他就是厲害的魔法師。

柳聽了更加困惑。昨天那位大叔異常可怕和誇張的反應，實在太匪夷所思了，雖然親眼目睹還是沒多少真實感，因為倫明明還好好的。原來倫沒有事，是因為戴了這個東西？

「即是說……若果你脫下黑眼鏡來看我，我也會傷害到你嗎？」

「嗯……可能會吧。」倫不太想承認。

「但是，奧爾斯大人明明看著我，也甚麼事都沒有啊！」

她甚至都近乎裸體了？

「老爸怎能算是一般人啦！他是靠強大的魔法力來消弭Natural Beauty的效力。大抵全世界可以支持得住你們這種魔力的人，連我老爸在內，不會超過四、五根指頭吧！」

「那麼其他人，只要一看見我，都會……？」

「對，會死。」小孩斬釘截鐵地說。

怎麼會這樣子呢？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廣寬的人類世界，但如果自己所到之處都會帶來死亡，那怎麼行！

「等老爸把畫畫好，我就能透過畫像見到姊姊的真面目了！」倫嘿嘿嘿地笑。

「難道……你戴著這個東西看不見我？」

「看到呀，一個散著微微綠光的人形，臉孔模糊到你不彎下腰我還分不到眼耳口鼻！」他哈哈笑了起來。

柳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說起來，我都沒見到其他人呢。塔裡面只有你和黑曜大人嗎？你媽媽呢？」

「死了。塔裡有些無形的使喚魔作僕人，只是你看不到。」他不怎麼在乎地回答。

「對不起……」柳即時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我父母也很早就過身了。」

「姊姊有見過媽媽嗎？」倫有點好奇地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只有一點點印象。」

「我沒有見過哩，媽媽一生下我便死了，老爸說這是宿命。」

「宿命？」

「我也不清楚，老爸說等我大了再告訴我，希望他到時不會已經呆到忘記了才好！」

雖然長老們說不能看外表去猜魔法師的年齡，但實際見面柳還是只能靠外表去猜。各‧奧爾斯看來己經六、七十歲了，倫今年才十二、三歲。咦？豈不是說倫出生的時候，奧爾斯大人己經五十歲上下了嗎？

老人每天都繼續繪畫，畫得很仔細很小心，所以進度並不快。

「其實我哥哥會更適合這種工作。」

由於繪畫的時間很長，柳和各‧奧爾斯經常閒聊各種事情，樹靈和人類世界的事。

「哦？」

「我哥哥很喜歡說自己是樹靈之中最美麗的，也很喜歡叫別人欣賞他的美貌。」柳自己說著都忍不住咯咯笑。

「聽到有趣的事了。我還以為爭妍鬥麗這種心態只有人類才有。」魔法師感到很新奇。既然彼此都是「完美」的化身，應該沒甚麼好比較。美貌一旦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東西，應該不值得炫耀才對。

「嗯，所以大家都覺得他很奇怪。以前我也不知道哥哥為甚麼要這樣做，樣子長成怎樣根本就不是甚麼值得留意的事嘛，偏偏他每次都總要人認同他是最好看的一個，所以大家都覺得他很煩。不是覺得他很無聊應酬說『對啦，你最美啦，夠了沒有』，就是受不了趕快逃走。」

「故意……的吧？」老人一邊塗著顏料，笑了起來。

「嗯，哥哥大概是討厭跟人相處，故意讓人覺得他很無聊把人打發走。現在只有常常把他叫去當模特兒的桃姊姊和一起工作的杉先生才受得了他哩，但是他很自得其樂呢。」

「聽起來你哥哥在族中算是異數。」

「嗯，所以常常把柏長老氣得哭笑不得。」

柳不禁回想小時候三人的生活，這樣平和的生活也很好啊，為甚麼非要改變不可？

她並不想和槿結婚啊……

留意到柳的表情有微妙的改變，魔法師一邊畫，一邊說：「要不要通知你家人你在這裡？你哥哥也會擔心你吧。」

「我……暫時還不想被抓回去。」柳的眼神飄向了遠處，「抱歉……」

老人心想再過幾天就會把她安全送回去亞空間，樹靈一族即使著急幾天，也鬧不出甚麼問題，就由得她。

「樹靈也有繪畫之類的藝術嗎？」

「嗯！有啊，桃姊姊是有名的畫家。」

「可是，」老人稍稍停下了筆觸，比對著眼前的影像，又混上別的顏色。「恕我無法想像。藝術是為了追求美──完美——而存在。既然你們本身就被稱為最完美的藝術品了，那你們創作藝術的動力和目的何在？」

「呃……」柳認真地想了好久，很不好意思地說：「坦白說我不知道哩，這種事如果讓桃姊姊來答的話會比較好吧。不過我覺得有點不同。」

「哪裡不同？」

「樣子是天生的，可是，美麗的畫和調刻，都要很用心很努力去做成，不是更值得欣賞嗎？而且我覺得，那是不同的美麗。天空有天空的美，水有水的美，樹靈有樹靈的美，都是不同的，我猜沒有誰比較好吧？」柳彷彿理所當然地回答。

「對你們來說，也許就是這樣。」

各‧奧爾斯笑說。可是，無論回憶哪一個曾令他感動讚嘆的良晨美景，他也不曾需要這樣謹慎地運用魔法力保護自己的精神意志。對這個精靈少女而言，可能一直都以為自己看在別人眼中跟山水花草一樣，奇怪的反而是對她外表反應過大的人類了。

「奧爾斯大人為甚麼想要畫樹靈呢？」

「剛剛說了，為了追求藝術上美的最高峰。而且，為樹靈畫畫像這種事，即使不算獨一無二，也是極難得之事。第一，需要可以長時間正視你們的強大力量；第二，需要藝術上的造詣；第三，需要可以連繫你們的淵源。一旦發覺我這個老人竟然符合了這三個條件，這個想法便一直在腦裡揮之不去了。」

老人語調平靜，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塗抹。

每一天，柳都會和魔法師父子兩人一起吃過早餐才開始畫畫，中午時分陽光太猛烈就休息，接著畫到光線開始不足就暫停。有時候老人會獨自己待在畫架前，作一些背景和細部的修正，那時候柳也可以休息。

所以，柳每天空閒的時間頗多。有時會和傳說中偉大的魔法師閒聊，有時會被倫拉著在塔裡到處參觀，欣賞各種奇怪的收藏品。

柳己經在這座黑曜塔住五天了。偶然倫會騎龍鳥飛到外面去，柳看著，心裡開始響往外面的世界。黑曜塔像是她的家鄉和人類世界的邊境，她知道外面才算是真正的人類世界。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亂出去，不可思議的體質會令她變成殺人的怪物。

倫這個孩子是預定會繼承下任黑曜之法師的人，個性有點自負不過本性不壞。今天午飯過後，柳跟他在塔裡到處參觀。

「你一直都在這裡生活嗎？」

「偶然會到附近的村莊去，老爸說，等我再大一點就一定要離開黑曜塔。」

「為甚麼？」

「不肯說！甚麼都不肯告訴我，總是說再大一點才告訴我！」提起這件事倫就生氣：「我都十二歲了！還有甚麼事那麼神祕啊！老爸總把我當小孩！」

在爸爸面前叫「父親大人」，背後大叫「老爸」，這個小孩看來對親父有點不滿。不過他還算聽父親的話，每天都帶著那副黑色眼鏡。只是柳不能認清楚倫的貌樣，有點遺憾。

「可以看呀！」倫聽了柳這句話，機靈地眨了眨眼，拉著她跑到畫廊，直走到一張畫面前。

畫中人是個小男孩，一看那頭紫色的短髮和桀驁不馴的眼神，柳就能肯定那個是倫。

「這是我十歲生日時老爸畫的。」

柳看了看畫，又看了看他。

「真是活靈活現哩！連氣質都一模一樣。」柳不禁讚嘆。

倫的畫像旁邊，有另一張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亦是一張人象畫，束著髮髻的貴婦人優雅地坐著，凝望看畫者似的眼神流露出暖暖的感覺。柳注視了很久，忽然「啊」了一聲。

「這位夫人是倫的母親嗎？」額角和耳朵很像。

「嗯。」倫的眉頭難以察覺地微微皺起。

是母親，連出生時都來不及看上一眼就去世了的母親。倫即使好強，心裡還是有點遺憾。

下午，魔法師繼續作畫。各‧奧爾斯這兩天似乎畫得不太順利，總是緊緊皺著眉頭。今天還多次暫停離開作畫的小亭，十數分鐘後才轉回來繼續。柳甚至還聽到他低聲地自言自語：「不要焦急。」

翌日，老人下筆沒畫了多久，便在小亭中來回踱步。好一會兒之後，像下了決心似的坐下來畫了兩三筆，之後拿著畫筆的手便停下來了。

是否遇到甚麼大問題呢？畫到難畫的部分嗎？柳見過桃姊姊畫畫時苦惱的樣子，胭紅色的眼睛半瞇著，彷彿要把眼前的東西看穿似的。她有時還會邊想邊用畫筆反覆捲著及肩的胭紅色頭髮，不小心就會把顏料沾到肩膀上去。桂哥哥有時會搔首弄姿說：「怎麼了，太美畫不出來？」把桃姊姊煩得故意把他亂畫一通，然後又要重新再畫……

各‧奧爾斯銳利的目光盯著柳，柳動也不敢動，生怕影響他思考。

老人又放下畫筆站起來踱步。

我真有那麼難畫嗎？柳生出這樣的疑問，但要她像哥哥那樣作出故意去刺激畫家的事，她又學不來。

老人望著畫布，忽然拿起了顏料架上的美術刮刀。

「不要！」柳急忙跳了起來，及時抓住了老人的手，老人竟真的想要把畫割毀！

顧不得遮掩身體的白色絲絹滑落，柳雙手抓著他拿著美術刀的手，急問：「為甚麼呢？不是畫得好好的嗎？你花了許多心血在這幅畫上啊！」

視線自然落到少女裸體身上，魔法師即時轉身別過頭去扶著柱子。柳這才為意自己赤著身體，立時撿起布條遮身。

真可怕，像利箭畢直穿過眉心直刺腦門的感覺，直達靈魂深處某種本質的搖撼力，這就是Natural Beauty的力量嗎？雖則作為魔法師這種瞬間接近死亡門檻的經驗甚多，但各‧奧爾斯還是心頭一寒。

在保護自我意志的同時還要盡量領會而不是抗拒樹靈的美態，實在需要極強大的魔法力。

他背著柳長嘆一聲。

「我果然在挑戰不可能之事。」他把幾天前的說話重覆了一次。

「畫還沒完成，你怎能那麼快便放棄呢？」柳雙手在胸前抱著白絹，一臉驚訝。

「我無法捕捉樹靈的靈氣──我是說，樹靈的氣質，樹靈的完美！我無論如何下筆，始終無法把它放進畫裡。這樣即使畫出來，也不過只是畫成了美麗的少女，非常美麗的少女畫像，但不是樹靈的畫像！」

柳望向畫布上的畫，己經完成了七、八成。

「我覺得畫得很好啊！」柳不解地說，「有甚麼問題呢？你把我畫得很神似，就跟照鏡子沒兩樣啊！」

不，繪畫不是要求像真那麼基本的東西！那是──！

老魔法師忽然有所頓悟似的，整個人呆住了。

自己到底想要畫甚麼？

完美，他想要畫出完美，神明託付於樹靈身上的完美，所有藝術家畢生追求的目標。他忽然發現自己一直在畫的竟然不是柳──眼前這個少女。

真可笑，竟然會犯上這樣基本的錯誤。從一開始他就忘記要了解作畫的對象，他只是把對方當成樹靈，卻忘了對方是個獨特的個體。即使閒聊，他只是當作了解樹靈的生活習慣，卻沒有認真了解過這位少女的心聲。

「抱歉。」各‧奧爾斯轉身，再度在畫架前坐下，微微一笑，「請繼續，我忘了，這是你的畫，不是我的畫。」

柳不明白他在想甚麼，但是看見他似乎再度提起勁來，便放心了。她返回模特兒的位置，擺弄好身上的白色絲絹。

老魔法師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定下神來，再次平靜地，仔細觀看眼前的少女。

他再次拿起畫筆在畫布上仔細塗抹。

一種難以解釋的感覺，令他的筆觸再次流暢起來。他看了看自己的畫，又看了看實際的人和物。

「依莎貝……？」

一個名字驀地流出，他忽然明白過來了，這就是Natural Beauty的祕密！

老人忍不住發出笑聲，自言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柳莫名其妙，但是看見老人再次愉快地作畫，也跟著高興起來。

不可思議的畫家和被畫的對象。

柳在黑曜塔的第十天，畫，終於完成了。

各‧奧爾斯很滿意，因為他沒想過，當他站在自己的完成品面前，竟然能隱隱感覺到跟Natural Beauty一樣的壓迫力和牽引力。當然，程度差別很遠，不過老人己經心滿意足了。

柳望著畫中的自己禁不住發呆，有點不好意思，卻又被畫中某種神奇的特質吸引著她的視線。是甚麼呢？相似得跟照鏡一樣，但又似乎不相像……

倫走到父親旁邊，說，「父親大人，我可以脫下這個看嗎？」

「如果你預備好的話。」

老魔法師剛好站在兒子和柳中間，萬一兒子不小心轉頭望見柳，也可以及時用身體擋著。

倫運起防護精神的魔法，脫下眼鏡，小心地凝望畫像。

「咦，愛哭的姊姊就是長這樣子嗎？」

「嗯。」柳笑著回答。

倫重新把眼鏡戴上，頓了頓，說：「父親大人，你這幅畫是魔畫哩！」

雖然只是平面的畫作，卻也具有樹靈魔法的殺傷力了。

老人同意地點頭。

「在遇到『懂得欣賞』的觀眾前要暫時封印起來。」他轉過頭去問柳：「那麼，你想到交換的願望了嗎？」

其實想想看，敢許下這種交易的人也真不簡單。不過，柳在兩三天前就己經決定了。

「可以把我的Natural Beauty封印嗎？」

這句話成功地把奧爾斯父子嚇了一跳。

***

三日之後。

「你、你、你……」倫指著眼前的少女張大口怪叫：「你的臉！」

「嗯，我也不太習慣呢。樣子改變了。」柳摸了摸自己的臉蛋。

「不是這個問題吧！」倫摘下眼鏡，叫了起來：「你怎麼變醜了啊！」

小孩就是說話直接，還好柳並非一般少女根本全不介意。

「沒所謂，這樣就能跟大家好好相處了啊。」柳反而高興地微笑。

「老……父親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倫回頭望向老魔法師，後者正若無其事地接過憑空出現的紅茶杯。

「附身術。」

「附身術？」倫想也沒想過會是附身術。

「我把污魂『腐褻』附身在她身上。即使是那麼醜陋的東西……Natural Beauty實在太厲害。」

原本會令被詛咒者變得像地獄厲鬼一樣容貌恐怖，進而發狂自殺的附身術，亦只能把她變成一個平凡的女孩而已。「當然，這是契約形式。我讓她自己掌握控制權，不會有危險。」

「還有這種用法我真是想不到啊！」倫像看著實驗品似地，好奇地前後打量著柳。

「想像力和知識對魔法師來說一樣重要。」

倫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各‧奧爾斯轉身對柳說：「因為你的協助，讓我在有生之年得以完成心願，我實在不勝感激。所以，既然你己經下了如此大的決心，雖然我並不贊同你的決定，但也遵守承諾幫助了你。不過有些事，在你離去前必須讓你明白。」

老人忽然嚴肅起來，樣子有點可怕。

「你知道你己經死了幾多次嗎？」

柳被這句話嚇呆了，同時亦感到莫名其妙。

「從你踏入這座塔開始，你面對我連半點戒心都沒有。這不是信任，這叫天真！天真會要了你的命。你要知道，沒有人類是絕對可靠的。假如我有心對你不利的話，我己經有過百次機會向你施以毒手！」

「但…… 你是黑曜之法師啊，而且倫只是小孩……」無端被罵，柳委屈又不解地自辯。

「告訴你『世上有好人但也有很多壞人』，是令你誤解的勸告。人類這種生物啊，思想充滿混沌，一輩子都在各種不同的價值取向之間掙扎。你深信的好人可能在下一秒出賣你，所謂壞人卻可能意想不到地救你。倘若你要離開這座塔，就得知道在人類世界裡，對人的戒心是自保所必須的。」

一開始，老魔法師沒想過樹靈在回去亞空間之前會離開黑曜塔，並沒有必要讓她明白這些事。但既然少女的願望是進入人類世界，他就不得不把現實說清楚了。

「為甚麼呢？」柳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要防備他人，「我只是個甚麼也沒有的女孩子，只要我不傷害別人的話，為甚麼有人會想要傷害我呢？」

樹靈的社會和人類的社會落差真的那麼大嗎，還是這少女實在太年幼無知？各‧奧爾斯嚴厲地說：「你要進入人類社會，就要有當人類的自覺！人類的身體和生命都隨時可以淪為被買賣、被搶奪的東西！很遺憾，人類的慾望比你想像中驚人得多，也有許多卑劣而不懂得自我約束的人。用你們樹靈的方式去『看』每個遇上的人！看他的內心，不單要避開他的外表，連言行舉止也要避開！偽善和詭詐的人類甚多，一不小心，你會落在比死更難受的處境。」

老人連番恐嚇，柳不禁心裡發寒。

「而且，你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你是樹靈。否則的話不單是你，連你族人都會有危險。」

聽到這句話，柳的心更消沉了。

在一旁的倫心想：既然都說得那麼嚴重了，早就乾脆別幫她呀！真是莫名其妙的老爸！

「明白了嗎？即使這樣，你還要堅持嗎？」老人語氣稍為緩和，「只要你還沒離開這座塔，我可以隨時把你送回家。」

柳沉默了一回兒，倫以為她鐵定是動搖了。

「你在我走後，再把事情如實通知長老和我哥哥吧。假如天意是想我嫁給槿，那麼我怎麼跑他們也會抓到我。假如天意是讓我找到真正的對象，那麼我可能真的在這個世界遇上。」她頓了頓，「我相信天意，但是我不喜歡坐著等幸運從天丟下來。我覺得可以的話，天意是要自己尋找的。」

老人淺笑了，隨後又慎重地說：「非不得已，絕對不能隨便使用Natural Beauty，了解吧！」

柳沉重地點頭。倫難以置信地向著父親不停打眼色：老爸，你認真的嗎！

「這片大陸叫柯緹絲，科技發展很快速，你會遇見許多從沒見過的新奇事物，別太驚訝。因為文化不同，你用『維恩』作假名吧，免得惹人注意。」

「謝謝，」柳笑著向老人鞠躬，「抱歉讓你為難了。」

「倫，送她到最近的城鎮去。」

「咦咦！喂！不是真的吧？真的讓她走？出事了怎麼辦啊！這……」

「去吧。」

柳跟黑曜之法師道別。倫還是聽命帶著柳騎上龍鳥，飛出了黑曜塔。然後，兩人在一個城鎮的城門口附近降落，作最後的道別。

「等我將來離開黑曜塔之後，一定會去找你看看！會像老爸一樣直接看你的真面目！」倫自信滿滿地說，「在那之前別哭到死了啦！容易哭的姊姊！」

倫為甚麼將要離開黑曜塔，作畫閒談之時，柳己經從各‧奧爾斯口中得知了。想到那可悲的宿命，柳心頭一緊，張開雙手把小男孩用力抱了一下。

「嗯，將來再見。保重啊。」

倫騎著龍鳥在天空中回頭看向地上那個細小的身形，雖然只相處了數天，年幼的心也初次感覺到分離的難過感覺。

回到家裡，父親還在看自己的作品。

「父親大人！真不明白你幹嘛會放姊姊走！她可是樹靈啊！」

「動機天真而幼稚。可是，專一追尋夢想的決心和犧牲準備都有了，沒理由不給她一次機會。」

即使要了她的命也沒相干嗎？倫心裡咕嚕。

「要成為黑曜，你的心還不足夠。」老人好像聽見他的心聲一樣。

倫哼了一聲，視線又落在畫上。

「不過，真沒想到原來姊姊跟母親那麼像！是巧合嗎？」倫把臉湊近畫布，「奇怪，到底是哪裡相似呢？」

「不是巧合。」老人微笑著這樣回答，便不作解釋慢步離開，留下滿臉疑惑的兒子。

柳離開黑曜塔之後，便開始她的流浪旅程。

起初新奇興奮的感覺，沒多久就被危機和惶恐取代。人類蠻不講理的暴虐令她吃驚，因此，人類有時毫無原因地提供幫助也令她感到訝異。她對這種變幻無常的生物感到非常困惑，漸漸地，她開始慢慢明白各‧奧爾斯的叮囑。

在某個村子裡她曾被一群搶掠村莊的山賊虜走，一時情急不小心解開了附身術，結果Natural Beauty把山賊首領殺死了。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個惡夢似的一夜，她從此更加小心翼翼。不過像這樣的事，還是重覆發生。
直到碰上雲安娜……

「…… 我覺得我可以信任你們，即使不知道能否信任到底。不是一味地去想『絕不會發生背叛』，而是為自己決定去相信些甚麼負責任，我想，這就是大人的處事方式吧？」維恩溫柔地說，「我不知道奧爾斯大人想告訴我的是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是這樣理解。」

真相遠遠超出乎麗拉和雲安娜想像之外，兩人默然了好一陣子。

「維恩，不，柳，」雲安娜終於打破了沉默，「假如有一天我和麗拉背叛了你而對你作出傷害，你用那種神奇的魔法把我們幹掉好了。」

「慢著，你怎麼可以問也不問就把我算進去！」麗拉抗議。

「作為她對我們信任的回報，我覺得很公平啊。」

「黑道的人講道義，不講公平。」麗拉斜倚在床上吐了口煙，「道義到最後還是利益。老娘珍惜優質睡眠時間，失眠是美容天敵，要換走我下半輩子的安眠時間倒很困難。」

「你啊，講話繞個大圈幹嘛，裝酷。」雲安娜嗤笑。

「哼。」麗拉瞪了不識趣的同伴一眼。

柳笑了起來。

「那麼，你現在打算去哪裡呢？」

「去哪裡都沒所謂啊。其實我覺得，可以認識你們，我這次旅程也不枉此行了。」

「可別學了人類說甜言蜜語。」麗拉嫣然一笑。

「不過，族裡沒派人來找我，也許是對人類世界太多顧慮吧。看來我可以繼續慢慢旅行了。」柳說著，卻有點神傷之感。

也許，她還是暗中期待族人會派人來找她的吧。

「你不掛念你那位哥哥嗎？」雲安娜自小與家人分離，很明白那種感受。

「掛念啊，希望黑曜大人己經向大家傳達了我安然無恙的訊息，讓他可以安心……但是我想他一定還是很擔心我吧，因為我連道別也沒有就離開了家那麼久，去尋找自己的夢想……我很任性呢……但是……」柳的肩膀微微發抖，眼淚又不自覺滑落了。

雲安娜不發一言，走過去，張開雙臂作了個熊抱。柳一直哭個不停，她心裡其實很掛念哥哥和家鄉的一切。連同獨自流浪以來的種種經歷和感受，快樂的和傷痛的，都好想馬上向親哥哥一一傾訴。

現在，只能暫時以眼淚代替。

雲安娜從來沒想過，自己這個以劍為生的僱傭兵，竟然還有機會成為別人的親情暫代品，感到哭笑不得。

麗拉看著她們，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吐出煙圈。

這次旅程的伙伴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