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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怒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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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2 pm

第一章 黃金獅子旗下



當銀河帝國統帥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爲了參加御前會議而跨著大步走進指定的會議室時,已經有兩名同伴先到了。這兩個人是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和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兩位元帥。人稱“帝國三長官”很難得地共聚一堂。

這三個人從外表看來就顯得極爲不相同。一個是頭髮半白、裝著義眼、身材纖瘦而血色不怎麽好的軍務尚書;第二個是有著深棕色頭髮、右眼珠黑色、左眼珠藍色,素有“金銀妖瞳”之稱的美男子統帥本部總長;第三人則是有蜂蜜色頭髮、灰眼珠、個子較爲矮小的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後兩者不只是單純的同僚而已,他們還是長久以來即生死與共的好朋友。這三人都正值少壯之年。

宇宙曆七九九年,新帝國曆元年十月九日。

費沙行星才開始其爲銀河帝國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大本營所在地的歷史。這一年九月,二十三歲的年輕皇帝放棄了長達五世紀的帝國首都行星奧丁,把他的寶座移到至去年爲止尚歌頌著治外法權之春的費沙去。距離他戴上皇冠還不到一OO天。

在首都遠至費沙之後,皇帝萊因哈特把大本營設置在他還沒有戴上帝冠之前,於“諸神的黃昏”戰役中充當臨時元帥府的旅館中。不管是當時或現在,這家旅館在設備或格調上都沒有太高的評價,但是,和宇宙港及都心之間的聯絡卻很方便,這大概是它唯一的商業價值。這一點或許是萊因哈特選定此地的理由,不過,這位年輕貌美的征服者具有和他本身的容貌及才能並行的尊重實用性的精神,卻也是原因之一,甚至連旅館內的房間都只是適合一個普通的單身漢居住的擺設。

羅嚴塔爾走進的房間也只是一間談不上豪華的平凡會議室,家具的價格或許昂貴,但卻沒有值得稱道之處。只有一面牆上裝飾著不久前才制定的羅嚴克拉姆王朝的軍旗,這面旗幟對著這個沒什麽個性可言的旅館中的一室放射出壓迫性的光芒。以前,高登巴姆王朝的軍旗是黑底配上金黃色的雙頭鷹。現在這面旗已經被廢棄了,取而代之的是羅嚴克拉姆王朝有金黃色滾邊和鮮紅底色的軍旗,中央則配上了金黃色的獅子像。這面極盡奢華之能事的軍旗被稱爲“黃金獅子旗”。在創意方面來說並沒有什麽獨創性,它之所以讓當時和後代的人有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因爲它象徵著擁有這面軍旗的金黃頭髮的年輕人及跟隨他的衆將官。

而在這間房間裏面的三名元帥就是所有將官的代表人物。他們的地位、功績、知名度都緊緊跟在皇帝之後,奧貝斯坦身在總司令部及後方,其他兩人則在前線,參與無數的戰役,同時贏得同樣多的勝利。尤其是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被稱爲“帝國雙璧”,和年紀輕輕就去世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是帝國軍的常勝軍。“疾風之狼”以三十一歲,“金眼妖瞳”以三十二歲的輕輕年紀就爬上了軍人生涯的最高峰。跟在他們後面的後進或許有之,但是,卻沒有人能追過他們。

羅嚴塔爾朝著先到的兩個人行注目禮後坐了下來。由於這是正式的場合,他斷不能無視於一向不和的軍務尚書的存在,而只顧著和密友米達麥亞談笑風生,這種事應該在其他的機會及場所做的。

“陛下什麽時候接見?”羅嚴塔爾問道,不過,那只是形式上的發問。

他的密友回答他:“大概快了吧?”

羅嚴塔爾這次把箭頭對著軍務尚書說:“陛下叫我們來是爲了什麽理由?”

“或許是爲了連列肯普的事吧?”這正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舒坦梅茲提督有報告進來了。”

“怎麽樣?”奧貝斯坦用義眼看著發問的羅嚴塔爾和把身子微微探向前的米達麥亞,然後回答道。

“連列肯普已經命喪黃泉了。這幾天遺體就會送回來了。”軍務尚書提到了駐軍在自由同盟領土的正中央幹達爾星系的行星烏魯瓦希上的一級上將的名宇。今年七月,駐同盟的高級事務官菲爾姆特·連列肯普一級上將被同盟軍的不法分子強行拉走,使得舒坦梅茲不斷地和犯罪集團及同盟政府進行交涉。

“啊,果然……”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自從接獲連列肯普被綁架的消息之後,大家都認爲他生還的機會幾近於零。這是在動亂的時代選擇了動亂人生的人們特有的嗅覺,也是一種常識。

“那麽,連列肯普的死因是?”

“自縊。”軍務尚書的回答極爲簡潔,聲音也極其低沈、乾澀,但是對聽話的人來說,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滲透力。

兩位沙場上的名將不禁無言對視。有著充滿活力的灰眼珠的米達麥亞歪著頭說道:“那麽,連列肯普的死不能歸罪於楊威利嗎?”米達麥亞這樣問,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提出了問題。對於今後軍事上的決定及行動,他必須要瞭解皇帝萊因哈特及軍務尚書的意思。

“如果是處於順境,連列肯普斷無自殺的理由。很明顯的,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楊威利要負一部分的責任。更何況他也不做辯解,現在也還在逃亡當中,問罪於他也是不得已的。”

“楊威利”這個名宇對同盟軍或對帝國軍而言,都具有不可輕忽的意義。在同盟軍的提督中享有不敗盛名的他,在同盟屈膝於萊因哈特之後便退役過著退休生活了。連列肯普以前在戰場曾兩次敗在楊的手下,這種屈辱是令連列肯普難忘而且也難以釋懷的。或許他就是在監視楊的一舉一動,卻仍然找不出任何疑點的情況下想逮捕楊,卻反而遭到難以反抗的襲擊吧?事情在沒有辦法表面化的情況下,所有枝微末節都只能用推測的。但是,敗北的沈重心靈重擔模糊了連列肯普的判斷力,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他被賦予了超過他本身能力的職責,這件事似乎成了皇帝萊因哈特在人事上一個極罕見的失敗例子。

米達麥亞交抱著兩手。

“連列肯普是一個對部屬極其公正的男子漢哪!”

“很遺憾的,楊威利不是他的部屬。”

連列肯普的缺點在於缺乏對敵人的寬容及思想上的彈性,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不管是羅嚴塔爾也好,米達麥亞也好,他們不無哀悼同伴的心情,但事實上,他們對敵手楊威利的評價原就高於那個不幸的同伴,所以,如果發生了和現實相反的情況,或許他們反而會覺得很失望。關於這一點他們兩人都有共識,不過,軍務尚書奧貝斯坦的心情卻還沒有透明化。

以前萊因哈特曾感佩於楊的力量,而有意要他加入帝國軍的陣營,或許到目前爲止,他也還沒有完全死了這條心。在知道了主君的這種心意時,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心中都表贊同;但是,奧貝斯坦卻極爲有禮地、但又態度強硬地持反對的意見。當時奧貝斯坦主張,如果非要楊加入帝國軍的陣容,就一定要楊遵守以下的條件。

“當時你主張什麽樣的條件,我實在很有興趣知道。”

“你想聽嗎?羅嚴塔爾元帥。”

“不,不聽我也知道是什麽。”

“哦……?”

“你的意思是要讓楊任職舊有的同盟領地,支配他的祖國,並讓他去討伐以前的同志罷?”奧貝斯坦只是一味地撥弄著他的手指頭,臉上的肌肉及聲帶似乎連動都不想動。羅嚴塔爾用他那金眼妖瞳的銳利眼光,凝視著奧貝斯坦的側臉,微微地彎起了嘴角。

“這就是你的想法吧?試煉人才比讓人才集中在陛下的身旁還重要?”

“集中人才固然重要,但是認清這個人值不值得信賴,不就是我們的責任嗎?”

“難道每一個在陛下身邊的人都得接受你的審問嗎?很好!那麽,請問又該由誰來確認審問者本身是公正而且忠於陛下的呢?”面對這麽苛刻而猛烈的諷刺,義眼軍務尚書至少在表面上是回之以漠然的反應。

“這讓你們來執行就行了吧?”

什麽意思?羅嚴塔爾不出聲,用他那兩隻顔色不同的眼晴質問道。

“姑且不論制度,帝國的兵權實際上是在你們兩位手上。如果你們發現我有任何不軌的行爲時,一定會有辦法將我排除的吧?”

“軍務尚書似乎有所誤解。”羅嚴塔爾的聲音充分顯現出他露骨的反感,米達麥亞勉強□下自己即將爆發的怒氣,擔心地看著自己那親密的朋友。憑著十年來的相交,米達麥亞知道羅嚴塔爾不是一個容易犯上的男人,但是卻常常在言語表現上有過度激烈的反應。

“誤解?”

“我是指關於兵權的所在一事。在我們羅嚴克拉姆王朝中,兵權是由皇帝萊因哈特陛下全權掌握的。我自己,或者是米達麥亞司令長官都只不過是陛下的代理人而已。照軍務尚書的說法,似乎有意唆使我們將兵權納爲己有……”這種說法原像是奧貝斯坦貫有的辛辣言論。軍務尚書經常在他的義眼中閃著冷漠的光芒,一抓住辯論對方的弱點就會說出讓對方臉色漲得鮮紅、無言以對的狠話。儘管現在立於防御的立場,奧貝斯坦仍然冷靜異常。

“這真令我感到意外。如果以你的論調來看,那麽我對陛下是不是公正,似乎打一開始就無需你勞心了。我的公正只要陛下來判斷就可以了。”

“真是詭辯!”

“你們還不停止嗎?”米達麥亞用左手手掌重重地擊在桌子上大喝一聲,軍務尚書和統帥本部總長於是結束了規模雖小但極其苛刻、猛烈的唇槍舌戰。低沈的呼吸聲很難以去判斷是發自何人,但是瞬間之後,羅嚴塔爾重新把身體深深埋進沙發中,而奧貝斯坦則站了起來,消失在洗手間。

米達麥亞用一隻手攏了攏不太整齊的蜂蜜色頭髮,故意發出了揶揄的聲音。

“原本我以爲和軍務尚書鬥嘴是我的工作哪!這一次竟然由你來出頭了。”被密友這麽一說,羅嚴塔爾只能苦笑著。

“別諷刺我了,米達麥亞,我自己也知道剛才的舉動太過小孩子氣了。”事實上,他認爲自己很不可取地爲戰鬥的情緒所控制,那都是被奧貝斯坦所具有的冷漠氣質所刺激而一時失去了理性的控制所致。

米達麥亞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有些猶豫,這一點並不像他的作爲。

奧貝斯坦灰著臉回到室內,空氣中微微飄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但是,這種不愉快的沈默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他們的皇帝飄著一頭金黃的頭髮,修長的身材裹著黑色和銀色交織而成的軍服姍姍而來了。



“皇帝用他自己的生命和生涯來表現自己。他是一個詩人,一個不需要語言的詩人。”

這是有“藝術家提督”之稱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對他主君的評語。這大概是所有跟隨在這個年輕的霸者身旁的勇將們一致的想法。即使是那些不會去深思時間的大河將流向何處的人,也不會對因跟隨著這個年輕人而使自己也名留千史一事感到絲毫的懷疑。

“高登巴姆王朝盜取了宇宙,而羅嚴克拉姆王朝征服了宇宙。”一部分的歷史學家的評語雖然不一定公正,但是,和即位前的政略及即位後的彈壓大相逕庭,和反歷史軌迹而行的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相較之下,萊因哈特的霸業倒是充滿了刺激人們羅曼蒂克心態的光彩。

自從十五歲上戰場以來,萊因哈特大概有七成的時間都奉獻在軍神的祭壇上。他在戰場上的以及周邊的無數成功都是靠其本身的智略及勇氣締造出來的。以前批評他爲“驕傲的金髮小子”的人們,不禁要對勝利女神明顯地偏愛他一事咒駡連連。然而,萊因哈特總只是命令女神給他與其力量相符的戰果,他從來不曾依賴過女神的垂憐。

萊因哈特已經證明了他自己是吃立於歷史上的名將,但是,他是否是一個明君則尚待時間的考驗。

他在任職舊銀河帝國宰相時所做的各種政治、社會方面的改革是很值得讚賞的。歷經五個世紀之久,沈澱於歷史底部的腐敗及頹廢幾乎被他一掃而空,特權階級也因此被放逐到時間的墳墓當中。大概沒有其他的統治者像他一樣,在短短的兩年之內完成那麽大的業績。

然而,對明君而言,最大的課題便是維繫明君的聲名於不墜。以明君的姿態出現而能不以昏君或暴君的結局收場者實在是少之又少。一個君主在接受歷史的審判之前,必得先承受得住自己精神上的衰弱。立憲君主可以把一部分的責任委交給憲法或議會,但是一個專制的君主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本身的才能、度量及良心。如果是一個打一開始就欠缺責任感的人或許還比較好收場,倒是那種想當個明君卻屢遭挫折的人往往會成爲最壞的暴君。

羅嚴克拉姆不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第三十九代皇帝,而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第一代的皇帝。而在繼任者還沒有誕生之際,他應該也算是唯一的皇帝。現在,“新帝國”不是依賴傳統及制度,而是靠著至高者個人的力量及人格聳立在歷史的激流中的。這個基盤顯得太脆弱了,而企圖利用制度及血統使這個王朝強化及永續化,便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著眼之處。這是一般人的看法。

皇帝已經知道連列肯普的死訊,但是,當他接到軍務尚書重新整理過的口頭報告時,仍然持續了短暫的沈默。當氣氛沈潛下來時,這位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看來不像是病人或死人,倒像是用水晶雕刻而成的雕像一樣顯得有些無機質感。不久之後,雕像發出了聲音,這使得他看來恢復了不少生氣。

“連列肯普原本就不是一個人格完整的人。但是,他也不是罪大惡極至需要被強制致死的男人。我深表遺憾。”

“陛下是不是想到要將罪過歸到某人身上?”羅嚴塔爾冷靜但尖銳地問道。他並無意批評萊因哈特。身爲統帥本部總長的羅嚴塔爾必須瞭解皇帝想把罪過委至何人身上,他好準備動員帝國軍。是要追擊逃亡中的楊威利呢?或是要求束手無策、甚至任憑事態惡化的同盟政府,屢行“巴拉特和約”的義務?或者反過來要同盟政府去追擊楊呢?不管是做哪一種判斷,都已經超過純軍事的範圍了。

同時,羅嚴塔爾心中有一種希望年輕的主君能給他一個不平凡答覆的私人感情。對於聰明、敏銳如他者而言,這也是一種難以整理的心理要素。當高登巴姆王朝的權力結構看來還是屹立不搖,堅固不可侵犯的時候,羅嚴塔爾就和密友一起投效到萊因哈特的麾下了。他們把自己的未來全權委交給沒有門閥背景,只有二十歲前後的年輕人。而這個選擇似乎有所回報了,羅嚴塔爾以三十二歲的年紀就躍上了帝國元帥、帝國軍統帥本部總長的寶座。當然,他本身也具有足以與其地位相符的才能及功績。他在戰場上立下了無數的武勳,對羅嚴克拉姆獨裁體制及王朝霸權的樹立有著極大的功勞。

在這期間,他在戰場以外的場所也建立了很大的功勳。兩年前,時值“利普休達特戰役”的末期,相當於半個萊因哈特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爲了保護摯友不被暗殺者所殺而犧牲自己的生命時,大家都擔心萊因哈特會因爲這場巨大的衝擊及悲哀而陷入人格崩潰的絕境中。在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之後,羅嚴克拉姆一黨卻面臨了最大的危機。當時,採用了奧貝斯坦辛辣的策謀,主導打倒背後的敵人立典拉德公爵的行動者便是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如果光是奧貝斯坦如此主張,恐怕是無法慫動其他的提督們的。由於這次行動的決斷力及指導力,他們兩人——“帝國雙璧”——確立了自己光輝耀眼的寶石地位。

這些行動、功勳都在在增加了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巨星般的光芒。關於這一點,羅嚴塔爾並不感到有任何的不平。他心靈深處不穩的部分只有在巨星的光芒出現陰霾的時候才會激烈地動搖。或許是因爲羅嚴塔爾希望他忠誠的對象是一個完美的人。

不管是羅嚴塔爾的自負或者是客觀的評論,羅嚴塔爾的才能和氣度都遠遠超過高登巴姆王朝歷代的皇帝們甚多。而要統御這樣的他,當然必須要具備有淩駕他之上的才能及寬大的氣量及深沈的人格。

他的密友渥佛根·米達麥亞一向以單純、明晰而且一以貫之的生存方式自我要求。羅嚴塔爾對其正確的選擇敬愛有加,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追隨其後的。

※       ※       ※

萊因哈特應該也洞察了統帥本部總長簡短的質問中隱藏了被壓縮了的膨脹心情。年輕的皇帝輕輕地攏起覆在他白晰額上的頭髮,頓時,室內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這當然是他無意識的動作。在他的生涯中,他從來不曾以自己的美貌作爲武器。不管他的美貌是如何地出衆,然而,他自己本身在這方面卻沒有任何的貢獻,功勞應該歸於和他所憎惡的父親,及和親愛的姊姊相較之下,印象顯得極爲淡薄的母親的血統。因此,美貌不是他想誇耀的重點所在。然而,儘管他本人是抱持著這樣的態度,但他那令雕像也不禁爲之黯然失色的美貌及華麗的動作在在都讓旁人不得不發出讚歎的聲音。

“與其惋惜去年的葡萄酒不好喝,不如好好地研究今年所種的葡萄品種,這樣或許會比較有效率。”

這個回答似乎有避開主題的嫌疑,但是,羅嚴塔爾並沒有不快的感覺。萊因哈特的才華及智略從來不會讓他感到不快。

“我倒是想趁這個機會,利用楊威利和同盟政府之間的嫌隙,把那個異才納到我的麾下來。軍務尚書你認爲如何?”

“應該是可以的。”年輕的皇帝長長的睫毛間閃著意外的表情,奧貝斯坦用他那兩隻義眼凝視著皇帝,慢慢地說道。

“但是,應該利用楊威利切斷自由同盟的命脈,這是條件。”萊因哈特微微地動了動他那像是用古典派畫家的筆細緻地描繪出來的眉毛。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帶著咋舌的表情無言相視。沒想到軍務尚書竟然堂堂地提出了剛剛還被統帥本部總長批判的方案。

“楊威利如果臣屬於陛下,就等於抛棄了他以前所屬的國家,否定了他以前戰鬥的理由了。如果是這樣,抹掉任何一個會成爲他日後三心二意的要素也是爲他自己好啊!”

“……”

“但是,下官不認爲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萊因哈特坐在沙發上翹起他那雙長長的腿。他把手肘枕在扶手上,把像要透視人心般的銳利眼神投向軍務尚書。

“楊威利不可能服從於我,這就是你想說的話罷?”

“是的……”軍務尚書冷然地避開了可能會被解釋爲主君的才能不足的答覆。他的大膽,或者該說是感覺遲鈍,連極端討厭他的其他兩位元帥也不得不爲之側目。

“再說,就算楊威利願意臣服於陛下跟前,什麽樣的地位、職責才適合他呢?如果安插的地位過小,可能會引起他的不滿;如果過大,也可能引起其他人的不安。”他雖然沒有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但是,一旦楊成了皇帝的臣下,就一定會成爲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的競爭對手。楊有可能淩駕他們之上,統合舊同盟的勢力而穩坐第二把交椅。

第二把交椅是必須加以排除的。因爲羅嚴克拉姆王朝的開山始祖萊因哈特,可以說是在半世之內急速蓬勃發展起來的,主君和臣下的關係尚未制度化,傳統也還沒有成立。足以取第一位而代之的第二把交椅是不能存在的。不管是羅嚴塔爾也好,米達麥亞也罷,對於自己身爲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個人的臣下、羅嚴克拉姆王朝的朝臣一事,大概意識也都還很薄弱。更何況如果尚抱著彼此並不是君臣而是盟友關係的想法的話,君臣的秩序就難以維持下去了。組織化、傳統化了的忠誠心正是使羅嚴克拉姆王朝永續存活的要素,所以,目前的關係不是“皇帝和朋友”,而是“皇帝和臣下”,這應該是唯一的關係。

“……我知道了。楊威利的事情就先擱著吧!”萊因哈特不說他已經完全死心了。或許是控制自己不要再緊緊追問吧?奧貝斯坦也沈默了。

“儘管如此,連一個楊威利都容納不下的民主政治不是顯得太偏狹了嗎?”萊因哈特心裏想著,不覺說出了口。渥佛根·米達麥亞對此有了反應。

“話是沒錯,但是,陛下,問題不在制度本身,而是在運用制度的人。陛下的英才也不見容於高登巴姆王朝呀!請陛下想想不久前的例子。”

“沒錯,的確是這樣啊!”萊因哈特苦笑道。然而,臉上已經沒了那股熱勁,羅嚴塔爾看在眼□遂問道:“那麽,陛下,應該怎麽做呢?要趁著連列肯普死亡之際,一口氣併吞同盟所有的領土嗎?或者要暫緩腳步?”

“帝國軍傾巢而出,快刀斬亂麻也是可以,但是,那些共和主義者們正熱情地狂舞著,我們不妨就先站在高處看他們張牙舞爪,直到他們疲累了爲止。”

萊因哈特如此說道,似乎有意要控制自己的霸氣似的。三個元帥都有些感到意外。難道光是把大本營移到費沙就能滿足皇帝的英氣嗎?皇帝那只白皙的手把玩著垂掛在他胸前的墜飾。

年輕貌美的皇帝那閃著金黃色光輝的頭髮上方,和他的頭髮呈現同樣色澤的獅子無言地咆哮著。三位元帥同時朝著軍旗和皇帝行了一個禮。每個人的眼中各懷著不同的感懷及思緒。這個時候,對著正要退出的三個元帥答禮的萊因哈特,其表情微微閃著對自己本身些許的焦躁和不安。

羅嚴塔爾元帥的副官艾密爾·列肯道夫少校,爲了幾件統帥本部的事務有待上司的裁決而在室外等著。結束了御前會議退出室外的金眼妖瞳青年元帥和有著蜂蜜色頭髮的密友,輕輕地打了聲招呼便往走廊上走去,一邊接過部下呈上來的文件。他快速地看過之後便立即下了指令。他那明確但略帶機械性的語氣讓副官覺得有些異樣感,副官看著上司,但是,羅嚴塔爾心靈的悸動哪是一個外人所能透視的?

……皇帝,請不要給我反抗的空隙!我是爲了選你做爲歷史的舵手、擁立你、炫示你的軍旗而來的。請不要讓我後悔我的選擇。你應該隨時隨地走在我的前頭,而且必須永遠散放著傲人的光芒才對。消極或安定豈是你的光源?無人能匹敵的霸氣及行動力,才是你的真正價值所在啊……



皇帝的首席秘書官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理所當然地跟著萊因哈特來到費沙。她的父親國務尚書佛蘭茲·馮·瑪林道夫伯爵則留在原來的帝都行星奧丁處理國事。和皇帝、首席閣員距離數千光年之遙,再怎麽活用超光速通訊,國事實在難以做到如預期般的順利、圓滑。但是,這只是暫時的權宜體制,不久之後,國務尚書應該也會跟在皇帝後面來到費沙的,不可能是皇帝去遷就屬下的。奧丁已經不可能再成爲帝國的中樞了。

希爾德輔佐萊因哈特處理政務,另一方面也爲萊因哈特分析急速而且大幅度的情況轉變。連列肯普的妄爲及同盟政府的昏庸促使楊威利自立,因此,構成現狀的政治、軍事上的要素當然也就更加複雜了。任何一小撮集團的勢力都讓人無法安心。因爲不管是羅嚴克拉姆王朝或是自由同盟,都是由一滴水漸漸彙聚成大河的。

A新銀河帝國羅嚴克拉姆王朝

B自由同盟的現有政權

C楊威利的獨立勢力

D費沙的舊勢力

E舊帝國高登巴姆王朝的餘黨

F宣誓獨立的艾爾·法西爾

稍爲想了一想,希爾德又添加了第七項。

G地球教的餘黨

或許是自己的猜疑心過重罷?希爾德把視線投向桌上的小鏡子,試著在自己裝模作樣思索著的臉上眯起一隻眼晴。結果,一扮起這個表情,蓄著短髮、像個美貌的少年的伯爵千金的臉看來就更像個少年了。

希爾德聳了聳一邊的肩膀,將兩隻手高高地舉起做深呼吸。她充滿活力的腦細胞偶爾也需要休息。

說來,古往今來的政治狀況都很單純、明快。半世紀之前,帝國和同盟的刑事警察曾經合作破獲麻藥販賣組織。只要雙方的首腦部門同意;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的。當時沒有嘗試過第二次,而現在,每一個分裂人類世界的細胞似乎都揮著對自己有利的字典,嘗試告訴他人什麽是真正的正義。

希爾德所屬的陣營中握有的字典應該比別人的要來得厚。但是,萊因哈特卻從來不認爲屈服在大貴族們手中的金邊字典是一件清高的事。和萊因哈特敵對的陣營中,又有誰能說以前的萊因哈特是不存在的呢?

希爾德重新看了看從A到F各個勢力。她發現每一個勢力或大或小都有一些弱點。D和G失去了根據地,沒有了公然的武力。B和E則欠缺人才。F軟弱無力一如嬰兒。而A和C則完金取決於統率者個人的力量。如果沒有了統率者,組織本身可能就會面臨解體的命運。希爾德只要一想到今年五月的巴米利恩會戰中,沒有後繼者的萊因哈特如果真的被楊打倒所將造成的後果,她就不寒而慄。最值得警戒的是B、C、D和F的結合,也就是以楊威利的人際關係爲核心,同盟軍和費沙的不滿分子集結在一起。軍事力和經濟力合體産生化學反應時,或許就會引發諸如一點點毒煙就可以擊倒一隻巨龍之類的事態。即使是楊也不可能認爲自己只憑著單薄的軍事力量就能打倒萊因哈特。如果真的這樣想,楊就不會是那麽可怕的人物了,只不過是一個英雄式的自我陶醉者罷了。

“如果能打倒皇帝,楊威利日後會有什麽展望嗎?”

這個疑問盤據在希爾德的胸中。她雖然無以透視宇宙的一切事象,但是,以她正確的分析能力,她知道楊的行爲不是根據計劃而行的,而是以緊急避難爲主。只要看他在巴米利恩會戰中的表現就知道了。由民選政府所發出來的命令,對他而言就如同神明的託付。

希爾德對楊威利有很大的興趣。在希爾德眼中,楊的才能和性向的不一致性太大了。他雖然具有極高的處理現實問題能力,但是,他本人卻似乎很厭煩於這種事情。希爾德可以想像得出楊失望地望著年紀輕輕就成爲整個國家中最重要人物的自己時的景象。

巴米利恩會戰結束之後,楊爲了和萊因哈特會面而被請到萊因哈特的愛艦伯倫希爾上來。希爾德從親衛隊長奇斯裏準將等人那兒聽說了,楊本人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個建立了無數功勳的男人。與其說他像一個元帥或司令官,倒不如說更像一個心思纖細的年輕學者。但是,他雖然隻身來到敵艦上,卻絲毫沒有畏懼的樣子。或許這就是楊的真正價值所在。

如果沒有楊威利這個有著些許特異人格的人存在,同盟軍的武力或費沙的經濟力也就失去了化合的觸媒。然而,若果真如此,帝國軍就勢必要各個擊破每一個蠢蠢欲動的大小勢力了。而這種情形在無形中就增加了不少麻煩。

即使聰明如皇帝萊因哈特,在這幾個禮拜中,處埋狀況時也無法有明快的決斷。

“不知道陛下到底怎麽想?”

希爾德對年輕皇帝的才能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可是,她也發現到萊因哈特的精神線是由強韌的超高度鋼和纖細的銀線搓撚而成的。在戰場上,經常是由前者發揮機能,維持萊因哈特不敗的神話,在處埋行政上也是如此。但是,意欲完成歷史上無人可比之霸業的年輕人精神基調卻是由銀線所編織而成的。萊因哈特內藏的火焰是熊熊地燃燒著,但是,激烈的火焰不是容易燒盡的嗎?這個恐懼在聰明的伯爵小姐腦中落下了一大片陰影。



皇帝萊因哈特轉移大本營到費沙,對新帝國的技術官員而言是一種頗具魅力的刺激劑。身兼工部尚書和帝國首都建設長官的少壯派席爾瓦貝爾西住在大本營附近的老舊大樓裏面,晝夜不分地執行著他的任務。只有一個禮拜的病假是例外的情形。

工部省的次官是一個叫古爾克的中年官僚政治家,他應該是一個有足以擔起職務的男人,但是在席爾瓦貝爾西請病假期間,古爾克雖然勤奮不懈,卻還是延誤了工作。當他看見銷假回來上班的工部尚書立即投入工作,開始處理案件時,頓時喪失了自信,遂向皇帝提出了辭呈。

年輕貌美的皇帝很意外地對著等待挨怒駡聲的次官露出了笑容。

“次官的職責就是接任尚書的工作。如果你的才幹淩駕席爾瓦貝爾西的話,當尚書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你很瞭解自己,這一點就很夠了。”

由於皇帝的意向如此,古爾克仍然繼續擔任工部省次官的官職。萊因哈特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他確實沒有意思讓工部省這個巨大的機構和許可權永續下去。不管是哪個國家機構和社會體制,只要安定化了之後,都會把實地業務部門委交給民間以縮小組織。在創業及擴充時期是需要像席爾瓦貝爾西那樣的異才,但是,在縮小組織及安定的時期反而需要像古爾克這樣堅忍踏實的人。在皇帝的眼中,古爾克就像一種計量器,把他手上過多的部分削減掉就剩下適當的規模和許可權組織。

萊因哈特在人事的布著上就像任用駐同盟高級事務官連列肯普一級上將一樣,有失策的時候,但是,因這樣的寬大和見識而成功的例子遠較失敗的例子多得多。連皇帝也認同其異於常人才幹的席爾瓦貝爾西計劃騰出巨大的能量的一部分,把行星費沙變成全宇宙的中心。

他是人類宇宙史上第一個工部尚書,已經名留後世了,只要行星費沙存在宇宙當中,他的名字就不會被遺忘。

另一方面,費沙人的心境總是難以平靜。以前原爲他們的祖父的行星被帝國估領,而現在更是被生吞活剝、消化了。有人惡意地開玩笑說:“下一步就是被排泄的份了”,這正是費沙人深刻之敗北感的證明。原本他們竭盡全力去利用費沙處於帝國及同盟兩大勢力中間的地理條件,努力地使用財富和權謀術數實質地去支配宇宙,但是,現在一切都已成泡影了。

“文明人的智慧輸給野蠻人的臂力。”

也有人這樣說道,結果,那也只不過是不得不承認自己敗北之後的自我憐憫罷了。因爲事前他們無能洞察對方訴諸臂力的迹象。

“左看右看都是帝國人不愉快的面孔。”

“儘管如此,一年不到,好像情況已經有所變化了呢!”

在費沙人交換著感慨的視線當中,帝國軍黑、銀搭配的制服卻每一天都在增加中,整個大氣的一半似乎就是爲了提供他們呼吸似的。

有一大半的費沙人並沒有任何理由對皇帝萊因哈特抱持好感,可是,他們對其構想力的壯大、決斷及行動力的迅速卻不得不大加讚賞。這種感覺的確或多或少都摻有某種不純的因素。如果萊因哈特是個無能的人,那麽,被一個無能者所打敗的自己豈不掉進了無名的深淵中了?原應具有壓倒性優勢的經濟力在武力面前根本沒什麽看頭,原本應爲獨佔性的情報也沒有帶來任何益處,而他們就在這種情況下被帝國軍所佔領了。才略豐富的費沙人一向住在保守的世界觀的溫室中,在被金髮的年輕人敲破之前,他們都不曉得玻璃的脆弱。

不管怎麽說,皇帝萊因哈特正在創造歷史是一件無庸置疑的事。同時,身爲一個費沙人,他們不能不關心在這個正在被創造的歷史豪華舞臺中,他們到底是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也有人自我要求從事積極的展望和行動。原本費沙人的長處就是在被賦與的政治狀況中完成最大的利益。原來的費沙也不是人人平等的天國,有因獲得既得權利的橫暴豪商而哭泣的中小商人,也有因商場失敗而衰敗的一家人。對這些人來說,萊因哈特的征服所帶來的時代激變可以說是敗者復活戰的唯一機會。他們努力尋求征服者的歡心,爲軍需品的調度、士兵宿舍的建設、提供經濟及交通、地理、市民感情等的相關情報而四處奔走。尤其是年輕的一代對長老們的反彈及對年輕的征服者情緒上的支援更是一日快過一日,而帝國政府也有意圖地對年輕的費沙人以禮相待,開始搭乘雲霄飛車朝著共存的道路飛奔。



更巨大的變動而足以搖撼衆人腳步的是十一月一日的事。

這一天,已故菲爾姆特·連列肯普一級上將的秘密葬禮正式舉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擔任治喪委員,皇帝萊因哈特及政府軍部的高級官員都列席了,但是,和故人的地位相較之下,葬禮卻顯得有些過簡。帝國政府方面對於高級官員的死是否要公開化一事尚未接到皇帝的裁決,而且故人的死和前年去世的坎普提督一樣,由於其死因是極不名譽的自縊,所以列席的提督們也很難以因爲他的死而激發昂揚的戰意。

有著灰色頭髮和灰色眼晴的奈特哈爾·繆拉對鄰座的米達麥亞低聲說道:“這麽說來,連列肯普提督沒有辦法晉升爲元帥了?”

“因爲他不是戰死的。”

“即使是殉職也不行嗎?”

米達麥亞無言地點點頭。正加繆拉所說的,連列肯普確實是殉職的沒錯,但是其中的罪過卻多過於功績。或許由於他擅離崗位,而使得帝國政府爲根據“巴拉特和約”所建立起來的新秩序所投下的建設及整備的心血、時間都白費了。連列肯普再怎麽樣都無法避開儘管只是暫時的假像,卻有可能浮上水面的平和時代,卻因他的莽撞而再度使和平的曙光沈沒於罪過的深淵中。

在葬禮之前,一個隸屬於連列肯普艦隊的少將懇求米達麥亞。

“下官在連列肯普一級上將的底下做了五年了。或許他多少做了沒有辦法讓人通融的事,但是他畢竟是我的上司。請您要求皇帝下令進行復仇戰!”

米達麥亞很能瞭解少將這樣的要求。但是,根據米達麥亞的見解,連列肯普的地位僅止於少將或中將的話,對他自己或別人而言都是比較幸連的。人各有才,而且在大小、形式上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譬加,一個優秀的艦隊指揮官不一定是個優秀的事務官。錯看這一點或許是皇帝的失敗,但是旁人也不能否認這是連列肯普貶低自己價值的結果。當然,他違背了皇帝的期待,破壞新王朝的權威,罪過也不小。

因此,連列肯普不值得晉升爲元帥。皇帝萊因哈特不給他元帥的封號,於情似乎過於嚴峻,但於理則是正確的。加果皇帝礙於情面而給予連列肯普“元帥”的封號,就等於造成雙重的錯誤。第一次的錯誤是不能用第二次的錯誤來彌補的。

這種事並不是授予臣下高位就可以解決的。如果說賢帝馬克西米利安·由謝夫二世的繼任者寇爾涅尼亞斯一世,有些許缺點而不足以被稱爲明君的話,那罪不在其才能或業績方面,他濫頒元帥封號給臣下,甚至連小艦隊的指揮官也授予元帥權杖。雖然在征服自由同盟失敗之後,或許是有所覺悟罷,直到他死前再也沒有給過元帥的封號了……

米達麥亞想轉移話題,他用灰色的眼晴看著眼前的同事。

“對了,怎麽樣了?搭你那般新旗艦的感覺如何?”

“棒極了!”繆拉避開因周可能投射過來的奇異眼光,臉上微微泛著喜悅的光芒回答道。自從羅嚴克拉姆王朝建立以來,兵工廠最先完成的戰艦便是“帕西法爾”,而蒙皇帝下賜此艦榮譽的便是他奈特哈爾·繆拉一級上將。他在“巴米利恩會戰”中解救主君萊因哈特於危急之時,在激戰的漩渦中曾四度換乘戰艦奮戰不已,充分表現了他勇敢善戰的特性,也因此“鐵壁繆拉”之名廣爲敵我雙方所熟悉。就連因他而無法獲得完全勝利的敵手楊威利都讚揚他是一代良將,繆拉的功名遂繼“帝國雙璧”之後而名揚於世。然而,他也不因此而驕矜,仍然保有同事間最年輕者所具有的誠實態度。

還想回答米達麥亞問題的繆拉,灰色的瞳孔中映出了一個新的人影。皇帝萊因哈特的次席副官挨近兩人身邊來。

迪奧多爾·馮·流肯晉升爲少校了。那是前些日子在邱梅爾男爵府邸中發生暗殺皇帝未遂事件時,他成功地射殺了犯人集團中的一員而受賞的。和皇帝同年齡的他,在表現方式上雖然和主君有些不同,但仍有未脫的稚氣,看來就像軍官學校中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年級學生。

“請元帥和各位一級上將到十六樓的花崗岩室集合。皇帝陛下想聽聽各位的意見。”關於談話的內容流肯不可能會知道,所以米達麥亞也沒有問。他的腦海□浮現了前些日子在御前會議中猶疑於決斷和選擇之皇帝的身影。

花崗岩室不像個會議室,倒像個寬廣的沙龍,已經爲提督們準備好了咖啡了。

“難道皇帝要親征?”

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自言自語地說道。然而,同僚們都知道,他不是在發問,而是心中如此期侍著。畢典菲爾特是最強烈表現出新王朝的武斷性格的男人,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用他那淡茶色的眼晴興味索然地環視著室內的裝飾。

“陛下希望有敵人的存在。他是一個爲作戰而生的人,但是,戰爭卻又結束得太早了……”

奈特哈爾·繆拉這樣認爲。他自己本身也是個軍人,年齡也還不到厭戰的時候。如果說他對充滿榮光的年輕皇帝除了尊敬之外,還有一些憐憫的話,似乎就顯得不敬。然而,他也親眼看到了當吉爾菲艾斯提督死亡時,萊因哈特悲痛的模樣。

“陛下遷到費沙來固然好,可是對於軍制改革,我總有些許的不安。軍事力量採中央集權的好。如果給予每一個軍管區兵權,一旦中央的統制力衰退時,不就容易形成割據的局面嗎?”

留守在奧丁、身居後方總司令官要職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曾這樣對繆拉說過。皇帝萊因哈特雖然年輕,充滿了生命力及可能性,但是就算是天才或英雄都難免一死。一個人活在世上時的價值越大,死後所留下的空隙也就越大。這是梅克林格所擔心的事,但是繆拉還不致於如此悲觀。從年齡上來看,梅克林格及繆拉都一定會比皇帝先走一步,以後的課題就交給後世的人去煩惱吧!

當他把咖啡杯拿在手上時,耳還傳來了“帝國雙璧”的小聲交談。

“那麽,同盟政府或軍部對這次的事件採取什麽樣的應對措拖?”

“左顧右盼,不知所措。”

同盟軍部目前的混亂及迷惘尤其明顯。關於連列肯普事務官的橫死及楊退役元帥的失蹤,同盟政府都還沒有發表正式的聲明。他們把前者的責任歸於帝國政府的秘密主義,至於後者,他們則強辯不可能知道一個平民的動靜,結果,整個事情的演變越發顯得曖昧、混亂。

“事情至此只能說已經失去了統治能力了。一旦蓋子鬆了,煮沸的湯噴出來,接著就一定是一場混亂了。”

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後,畢典菲爾特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那麽,不是應該由我們去鬆掉蓋子的嗎?同盟政府的混亂就是大神奧丁要我們併吞同盟領土的契機呀!”

“就算我們要出兵,也還沒有補給的準備。”米達麥亞冷靜地指出缺失。

“三年前的亞姆立札會戰就是一面鏡子。這一次挨餓的可是我們哪!”

“只要掌握住同盟的補給基地就行了。”

“根據哪一條法律?”

“哪一條法律?”畢典菲爾特哼哼笑道。橘紅色的長髮在空中搖晃。即使做出這樣的不禮貌行爲,這個猛將身上也看不出一點邪氣,米達麥亞也無從憎惡起。畢典菲爾特輕輕地推開了咖啡杯。

“法律的根據有那麽重要嗎?”

“同盟政府只要有鎮壓反抗政府武裝勢力的意思及能力,我們就不能對楊威利下手。因爲在巴拉特和約中清楚地記載著不干涉他們內政的條文。”

“他們雖然是有這個意思,但是很明顯的,他們欠缺這方面的能力。楊威利現在在哪里?連列肯普到過哪里?我個人覺得這個疑問也就是他們的界限了。”

畢典菲爾特的說詞極其痛切,米達麥亞只能苦笑著沈默不語了。事實上,他也想過類似的問題。如果是在平時,要制止畢典菲爾特急進論的應該是梅克林格的任務……

“總之,我們帝國或同盟政府都是不合理地對待楊威利,或許這就是問題的所在。”

米達麥亞朝交抱著手臂沈默不語的奧貝斯坦投來一道幾近嘲諷的視線說道。他一直懷疑連列肯普的妄爲雖不致於是全面性的,但有可能是受了奧貝斯坦的唆使。

即使撇開這件事不談,帝國軍的選擇也不簡單。如果確認楊威利是新銀河帝國的公敵,那麽,帝國軍就可以採取直接的行動除掉他。然而這樣一來,同時也讓其他許多無秩序的反帝國運動以楊爲象徵而統一起來。

“即使只是一群烏合之衆,只要有楊威利那樣的聰明頭腦,就可以發揮出超乎其實力甚多的力量。另一方面,如果與我們敵對的勢力就保持這樣的分裂狀態,我們也只有一個一個地予以擊破了。這可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呀!”

“那麽,乾脆就讓楊威利去統合反皇帝的勢力。然後,只要處置了楊,就可以一舉斷絕火山脈了。熔岩再怎麽流,冷卻之後也沒什麽力量了。”

畢典菲爾特的意見聽來似嫌過於粗雜,但是,從戰略論上來說卻也沒錯。直接攻擊統一的組織中樞,比各個擊破分立的小組織要來得有效率。然而,如此一來也有可能産生以楊爲中心的統一勢力超越帝國方面的制御能力而有巨大化的危險。新生的羅嚴克拉姆王朝在軍事方面具有壓倒性的力量,而且親自率領大軍的年輕皇帝又是一個戰爭的天才。但是,軍事力量並不是支撐歷史和空間的一切要素,併吞費沙和屈服同盟而膨脹出來的部分,當然就使得構造密度變薄了。當這個部分發生破裂的情況時,是不是有可能再修復?

“楊威利是這樣,但是……”奈特哈爾·繆拉歪著頭說道。“他是傳聞中一連串騷動的原因,而真正的情形又是如何呢?梅爾卡茲提督還活著……”

提督們都投以奇異的眼光。正如繆拉所言,讓連列肯普強向同盟政府要求逮捕楊,造成同盟政府恐慌並使自己做出脫序行爲的關鍵,就是在軍方的聲明中己經戰死於巴米利恩會戰的梅爾卡茲提督的生死傳聞。

“這麽看來,他應該還活著吧……”

法倫海特一級上將淡藍色的瞳孔中閃著光芒。梅爾卡茲提督和他是舊識。以前他和梅爾卡茲在萊因哈特的指揮下和同盟軍在亞斯提星域作戰。而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中,法倫海特正是不得不擔任貴族聯合軍總指揮官梅爾卡茲的僚將。當利普休達特戰役結束時,梅爾卡茲在副官的勸說下亡命到同盟去,而成爲俘虜的法倫海特並沒有被定罪,反而成了萊因哈特的部屬。

“現在,我跟他是屬於兩個不同陣營的人了。這兩三年來的變化可真是大呀!”

法倫海特並不是那種容易感傷的人,然而前瞻未來,回顧過去,他又難以平息心中洶湧的波濤。這個轉變會以什麽樣的形式結束呢?在沒有看見結局以前是不能死的法倫海特在心中喃喃說著。這個時候,在花崗岩室中萊因哈特的幕僚只有三名元帥、四名一級上將。和利普休達特戰役勝利之後比較起來,吉爾菲艾斯、坎普、連列肯普三人已經升天了,梅克林格、克斯拉、舒坦梅茲、魯茲四人則留在任職地,瓦列則因負傷正在療養中。生者總是還有再見的一天,但是,當這些身經百戰的勇將們注意到萊因哈特身邊的幕僚人數減少了大半時,瞬間,每個人心頭都罩上了一層寂寥的陰影。

“越來越寂寞了。”畢典菲爾特輕輕地搖了搖頭。

坐在他旁邊的是亞倫斯特·馮·艾齊納哈一級上將。年齡三十三歲,稍爲顯得纖瘦了些,紅褐色的頭髮整齊地梳理著,但是,後腦部卻有一小撮朝天直立著。

艾齊納哈無言地點了點頭。他是一個極端寡言的男人,有人說,他在皇帝萊因哈特面前甚至也只有“是”和“不是”這兩句話而已。當然,傳聞多多少少總是有誇大之嫌,但是,他的副官及士兵總是習慣於從他的表情及動作而不是從聲音去反應,這個傳聞卻又近於事實。譬如,當他搓響三次手指頭,士兵便得以幾近於音速的速度送上放了半顆砂糖的半杯咖啡。繆拉就曾看過兩次這種場面。

據說,他在軍官學校念書時除了吃飯的時間之外,就從來沒有人看過他開口,即使被搔癢時也只是無聲地嗤笑著。更有傳聞說他在高級軍官俱樂部“海鷹”喝咖啡時不慎把杯子掉落地上,他喃喃地說了一聲“糟糕”,當時,同席的米達麥亞和魯茲兩提督聞言不禁盯著他看,事後還彼此詢問道:“那個人說話了嗎?”

然而,儘管這一類的傳言再多,對於艾齊納哈身爲指揮官的能力卻沒有人表示過懷疑。或許是守護天使沒有善盡職責吧?在巨大的會戰中,他很少有機會在華麗的場合中出現,但是,在攪亂敵人的後方、阻止敵人的增援部隊前進、防衛己方的補給線及佯攻作戰、陸上支援方面的重要任務上,他總是默默、確實地達成工作。對於這個從來沒有讓年輕的主君失望,忠心地追隨在一旁的艾齊納哈,萊因哈特給他和那些建立了許多功勳的勇將們同樣的待遇,授予他一級上將的地位。連對萊因哈特的武官人事經常有不同意見的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也積極地勸皇帝這樣做。或許是不管接受什麽樣的命令都不會有厭惡或不平的表情,一心一意只爲己方奉獻的他,也獲得了一向嚴格考核的奧貝斯坦之極高評價。

艾齊納哈還有太太及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至於這個太過於沈默的男人是如何追到現在的太太,米達麥亞等人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萊因哈特麾下的最高幹部中,已婚者占少數。元帥方面只有米達麥亞結了婚,一級上將中則只有瓦列及艾齊納哈納已婚,而瓦列又已和妻子死別,所以目前有家室的人就只有兩名。連繆拉和畢典菲爾特都因爲來往於戰場之間而錯過了結婚的機會,就只有這個“沈默提督”有了太太。米達麥亞雖然有愛妻,但是遺憾尚未有孩子。至於他那個親密的好友,雖然年紀輕輕已經爬升上元帥的高位,但是,他那讓道德家不禁要皺起眉頭的好色習性,不管在奧丁或是在費沙都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離開奧丁時,米達麥亞曾試著勸好友趕快結婚。

“結婚?”羅嚴塔爾不禁低聲笑道。他除了以無奈的笑容感謝摯友的關心之外,再也找不出可以平衡自己感情的方法了。笑過了之後,他那令無數女性迷惑的金眼妖瞳閃著難以名狀的光芒。

“我沒有組織家庭的意思,我也沒有那種資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的,不是嗎?”

“唔,我不曉得。”米達麥亞放冷箭般地回應道。金眼妖瞳的臉上瞬間閃過一抹不像他該有的不安表情。

“喂,不要讓人心裏發毛啊!”

“你會有擔心的理由嗎?”兩人相視苦笑著和解了。

“對了,以前那個女的跟著你到費沙來了?她真的那麽喜歡你嗎?”

“這個嘛……我想她是想親眼看著我毀滅才待在我身邊的。這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嗎?”定居在他宿舍裏的艾爾芙莉德·馮·克勞拉,是被羅嚴塔爾處了刑的立典拉德公爵外甥的女兒。

米達麥亞的心上了好幾道擔憂的鎖。奧貝斯坦會怎麽想呢?或者,他正怎麽想呢?

“你打算怎麽做,我不知道,不過,羅嚴塔爾,那個女人不好。”

“那你說該怎麽做呢?”

“給她一些錢,把她趕走,只有這樣了。”

“這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話嘛!”羅嚴塔爾有些意外似地看著眼前的摯友。

“不管用什麽方式,總之,就是要找出一條解決之道。你正一步一步走向迷路深處。在我眼裏看來是這樣。”

“你看來真的像是這樣啊?”

“不對嗎?”

“不,事實上,我自己也不得不這樣想……”藍色、銳利的左眼和黑色、深邃的右眼在這個時候罩上了一層同樣顔色的陰霾。然後,羅嚴塔爾裝出了笑容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要擔心,米達麥亞。說來我也還算是個軍人。要毀就會毀在劍上,不會毀在女人手裏的……”當米達麥亞從回憶中驚醒過來時,金眼妖瞳元帥伸直了脊背站了起來。

“疾風之狼”也慌忙跟著站了起來。皇帝萊因哈特走了進來。



萊因哈特感到不愉快。自從連列肯普被楊威利的餘黨綁架之後,他就一直顯得非常迷惑。而這個有著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並不習慣於“迷惑”這種事。

連列肯普的橫死已呈現表面化的現在,他應該向同盟追究責任,討回公道嗎?或者暫時不動聲色,等侍敵人的自滅,把一切委交給時間去裁奪呢?

帝國軍的三個長官難以理解前些日子皇帝的想法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連皇帝本身也無法瞭解自己爲何會如此消極。之所以使他這樣猶疑的理由是,他一再自我告誡不可以採用高壓的形式來行使幾近於無限制的權力。在締結巴拉特和約之後的四、五個月,又對手下敗將使用武力這件事,讓他的意識有些猶豫。

而畢典非爾特的一番辯論又使他揮開了猶豫的陰霾。當畢典菲爾特被皇帝問及意見時,他便把先前對米達麥亞的辯詞說給年輕的主君聽,然而,一開始時,他的說法似乎並不怎麽能夠打動人心。皇帝認爲畢典菲爾特太理所當然會提出主戰論。然而,下面的這段話卻決定了整個事態。

“陛下之所以被誇爲常勝軍,是因爲您一直在帶動歷史。難道這一次您要袖手旁觀讓歷史來左右您嗎?”這段話對金髮的年輕人造成的效果極爲驚人。看來就像一股生氣吹進了雕像的軀體當中一樣。

“畢典菲爾特所言甚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的皇帝,水藍色的瞳孔中散放著猛烈的光彩。無數的燦星在他的眼中亂舞著。他並不是被畢典菲爾特說動了,而是因爲他又發現了他本身所要追求的束西。

“朕考慮得太多了。至高的大義名分就是宇宙的統一,在這個名分之前,區區的正當性是不值得考慮的。”在空氣像是結晶化了的一片靜寂中,皇帝的聲音形成了律動的音波。

“畢典菲爾特提督!”

“在!”

“朕命令你帶著黑色槍騎兵艦隊迅速地趕往同盟領地去。和在行星烏魯瓦希的舒坦梅茲提督會合,維持我本隊所到之處的當地治安。”

“遵命!”在橘色的頭髮下,年輕猛將的臉色潮紅。他的期待獲得了最大的回應。接著,萊因哈特把他那雙水藍色的眼晴投向跟隨在一旁的首席秘書官身上。

“瑪林道夫小姐,在近日將連列肯普的死公諸於世,發出向同盟政府追究責任的出兵宣言。在這個禮拜內完成演說的草稿。”

“是,陛下!”希爾德也被萊因哈特的霸氣所制壓,連忠告或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在她的眼中,皇帝看來耀眼得令人懼怕。

“不過,陛下,在首都完工以前沒有固定的皇宮。”

畢典菲爾特說完,萊因哈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華麗的金黃色頭髮揚起了一陣風。年輕的霸主從他端麗的嘴唇說出後世的歷史學家在寫他的傳記時一定會寫下的臺詞。

“我不需要首都,我所在的地方就是銀河帝國的皇宮。目前,戰艦伯倫希爾就是寶座的所在。”

幾近於戰慄的昂揚感鞭策著提督們的中樞神經。這種霸氣就是他們稱頌的皇帝的本質。皇帝不是宮殿裏的居民,他是屬於戰場的。

然而,撇開萊因哈特的霸氣不說,巨大的星際帝國是需要政治、軍事、情報的中樞地的,而萊因哈特把費沙視爲最佳考慮地點的構想並沒有改變。以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爲指揮官的帝國首都建設本部的活動也更形活潑化,皇帝的新居城暫定名稱爲“獅子之泉”的設計如火如荼地展開。但是,衆所周知這座宮殿的建築並不是從萊因哈特一世期間開始進行的。

萊因哈特優美的身影消失在門的那一側,目送著皇帝離開的提督們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溫度不斷地上升,隨即各自散會了。

※       ※       ※

十一月十日。

在“黑色槍騎兵”艦隊的旗艦“王虎”的艦橋上,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交抱著兩手看著螢幕。在他的視線中,行星費沙已經只化爲衆星群中最大的一顆星了。雖然是匆忙出發,但是他被要求的倒也只是慢速前進而已。

艦隊副司令官哈爾巴休泰德上將、參謀長格雷布納上將、高級副官迪爾克先準將等幕僚都帶著精悍的表情並列在司令官的四周。看著他們的臉,率領“黑色槍騎兵”的橘發猛將大膽地說道。

“哪,我們就爲舉杯慶祝勝利前往同盟首都吧!”

艦橋的壁面上,“黃金獅子旗”放射出豪奢的色彩,新王朝的軍隊就在新軍旗的率領下開始了他們最初的遠征。這是距離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金黃色的頭髮上戴上皇冠後一四一天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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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3 pm

第二章 背棄一切旗幟



當羅嚴克拉姆王朝的支配者和其軍隊在耀眼的“黃金獅子旗”帶領下,開始粉碎歷史和宇宙的行動時,有一團沒有任何旗幟,在永遠的黑夜裏流浪著的宇宙船隊。

後世多半稱他們爲“楊威利獨立艦隊”,但是,主事者卻簡單地自稱爲“非正規隊”,他的部隊則稱爲“楊非正規隊”。總之,由於必須有一個稱呼做爲他們的專屬記號,這個不甘心地從溫室中被迫逃往寒風襲襲逼人的現實世界中、追求退休金生活者,只好讓隊員們爲自己取個名字。雖然表面上的理由是爲了促進隊員們的連帶意識及自覺,但是事實上,最大的動機卻是因爲命名實在太煩人了。

這一招的確有效果。也有人覺得這個名稱是再好不過的了,不過這絕對是“我們的軍隊”這一種自覺所産生出來的偏見。楊從數量之多足以編成一個旅團的應徵名稱中選出了一個奇特的作品。

一個曾有一段時期離開了本隊的有名幹部,在決定名稱的當時認爲有自己的存在而決定命名爲“俊男奧利比·波布蘭和襯托的男人們”,很遺憾的,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意見。總而言之,楊威利並不想爲自己的集團取一個大過矯飾的名稱。

“流亡的集團。”

楊知道和他敵對的一方爲他們取了道個辛辣的名稱。如果無視於他們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的經過而只看現在的話,道個評價也有其正確的一面。即使楊威利任司令官,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輔佐他,華爾·馮·先寇布、亞列克斯·卡介倫、達斯提·亞典波羅充當幕僚隨侍在側,他們和國家的正統性依舊無緣。這五名將官可以組幟、指揮的軍隊甚至可高達五○○萬人的規模,但是事實上,他們只有艦艇六○○多艘,兵員一萬六○○○名。

既沒有政治上的保護,也沒有補給基地。當和梅爾卡茲一行人在被廢置了的塔揚汗基地再會的歡呼告一段落之後,非正規部隊的幹部們就得爲今後的出路大傷腦筋了。

只有達斯提·亞典波羅一邊梳著他那糾結在一起的鐵灰色頭髮,一邊開始了實際的行動。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個堂堂的提督,倒像是一個行動派的革命家。楊原本對這個軍官學校晚輩的戰術指揮能力就有很高的評價,然而,一旦卸下了軍隊的枷鎖,亞典波羅卻又表現出令人大感意外的行動力及組織力,他從事軍隊的再編制作業及擬定戰術、兵員訓練等,其勤奮及活潑的做事方法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楊因爲無所事事,所以特別注意到他充沛的精力。

“怎麽樣?元帥,我們去把伊謝爾倫奪回來,把到艾爾·法西爾星域的回廊周邊當成解放區,以應付帝國的攻勢吧!”

達斯提·亞典波羅的提案就像是不折不扣的“學生革命家”的主張。或許是因爲他用了“解放區”道個說法之故。楊雖然很想諷刺地告訴他“說得可真輕鬆”,但是,仔細一想,這個晚輩的提案也不無戰略上的價值。

“即使佔領了伊謝爾倫要塞,也只是讓回廊孤立而已。不過,如果能確保艾爾·法西爾爲橋頭堡,和迪亞馬特、亞斯提等其他的周邊星域連接起來,使解放回廊成立的話,或許不管今後的狀況如何變化,我們都比較好應對。可是,目前時機似乎還沒到。”

楊是這麽想的。如果再就戰略方面來考量,似乎應該多儲存一些將來政治上的交易材料。

與其承認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及新銀河帝國的霸權,要回伊謝爾倫要塞,或許使艾爾·法西爾在“帝國自由都市”的名目下半獨立,守護著民主共和政治微弱的燈火要來得可行些。要使皇帝萊因哈特認同這個約定就需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這個時候,楊完全沒有考慮到萊因哈特破壞約定的可能性。那個像是用灌注了藝術之神氣息的畫具畫出來的美貌年輕人,或許會征服、侵略、肅清、復仇,但是,應該不會破壞自己曾約定過的誓約。在見過他一面之後,楊就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這一點。

“這麽說來,皇帝萊因哈特好好活著對整個局勢來說比較有利了。”

僅僅半年前,在巴米利恩星域中將萊因哈特追逼至面臨敗北命運的楊現在竟然這麽想。原本他對萊因哈特個人就沒抱什麽敵意。

楊威利這個人是由無數的矛盾所構成的有機體。他輕蔑軍隊卻又爬升至元帥的階級;他忌避戰爭卻又不斷獲得勝利;他對國家的存在意義感到懷疑,卻又對國家貢獻良多;他忽視勤勉的美德卻又締造了無人可比的實績。因此,也有人指責他欠缺哲學,然而,在楊的心中一貫秉持的想法是自己只不過是歷史這個舞臺劇中的替身演員,只要有一個更具偉大個性的人物登場,他就會讓出主角的寶座,自己返到觀衆席去,或許這就是他最大的願望了。

“宇宙是一個劇場,而歷史是一部沒有作者的劇曲。”

楊在他還沒有完成的歷史論中這樣記載著,這只是重溫極爲古老的箴言而已,並不是什麽具有獨創性的産物。但是,從這一小部分就可以瞭解他的觀點了。

如果和自由同盟的國父亞雷·海尼森生在同一個時代的話,或許楊的生涯會比較單純、明快些。他對海尼森的思想和人格有著無可置疑的忠誠,如果他在軍事上只擔任輔佐的角色,保持著走在指導者的後面一步的地位,或許更能使他振奮。

也有歷史學家指出,楊有不想做第一人而寧願屈居第二的心理傾向。譬如,楊對老前輩亞歷山大·比克古提督的倍加敬愛,並不單單是由於敬愛而産生的感情,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想居於第二位的深層心理所致。悲歎對同盟軍而言最有利的布陣爲以比克古爲司令長官、楊爲參謀總長而始終不能如願的人們,大概也都是出於相同的見解。

當然,楊本身對這些評價並沒有明確的回答。然而,在他不長的生涯中,始終沒有找到足以做爲他在政治上忠誠的物件卻也是事實。而這個事實究竟是幸或不幸,或許連當事人楊都沒辦法弄清楚吧?



和部下一起從政府的蓄意謀殺行動中逃脫並和梅爾卡茲一行人再會面之後,楊知道了艾爾·法西爾星系政府發表了從同盟政府中獨立出來的宣言。亞典波羅的“解放戰略”當然是根據這情報而立案的。

“請馬上趕往艾爾·法西爾去。那邊的人們即使有無限的熱情,卻在政、戰兩方面都沒有任何策略。他們一定很歡迫您去當最高指導者。”

華爾特·馮·先寇布也這樣勸說楊。與其說是勸說,楊倒覺得聽起來更像唆使。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楊還是拒絕居於反帝國運動的最高指導者的地位。

“最高指導者必須是一般的平民。沒有由軍人支配的民主共和制度。我不能做什麽指導者。”

“太頑固了!”向來不懂什麽叫客氣的先寇布使用了毫不饒人的表現方式。

“你已經不是軍人了。你只是一個政府既沒有給薪水又沒有支付退休金的無位無官的平民而已。還有什麽好客氣的?”

“不是客氣。”楊的說法聽起來幾乎只是單純的抗辯,然而,他不想立刻趕往艾爾·法西爾的理由不只有一個。他想說的是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你有沒有想過你和皇帝萊因哈特之間的差別在哪里?元帥。”

“是才能上的差別。”

“不,不是才能上的差別,是霸氣上的差別。”被先寇市一針見血地指出痛處,楊把一隻手放在頭頂的扁帽上,悵然地說不出話來。他沒辦法反駁先寇布的主張。

“皇帝萊因哈特是那種如果命運想從他身旁溜過,他就會用力抓住命運的衣領,好讓命運聽從他指揮的人。不管這樣是對是錯,那就是他的價值所在。然而,換做是你的話……”出乎楊的預料之外,先寇布並無意再繼續指責他,只是他那像紳士般端整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你好像有什麽話想說,元帥?你在想什麽?在目前這個階段……”

微征地猶豫了之後,楊小聲地說道。“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列貝羅議長能夠巧妙地掩飾我的不在。”

從同盟首都海尼森逃出之後,楊一直在思考及策略的迷路中摸索著,而且是邊走邊想。如果給他五年的時間,或許楊就可以像使用刀叉一樣,使用其建設性的構想力及破壞的策謀力料理整個宇宙,施行接近於他理想中的民主共和國了。然而,實際上在他手掌上的砂漏裏的砂粒只有六十天的份量。連列肯普的擅行及列貝羅的過度反應,等於是用頑冥的水泥把砂漏的流出口給堵住了,使得楊從微微的冬眠巢穴中被逼了出來。

他向往中的退休金生活只有短短的兩個月,甜美的演奏隨即結束。過去的十二年間,楊都從薪水中付出了退休金的預備金,然而,現在他只拿到兩個月的退休金。這筆生意很明顯地是吃了大虧。結果,楊不管於公於私,不管是理想或現實都有著極大的不滿足感。

儘管如此,他又不能放著參加構築歷史的責任不管。

艾爾·法西爾雖有些無謀卻又毅然揚起自立的旗幟的時候,一時之間,楊把急速趕往該處之事納入考慮範圍。他還不至於被亞典波羅或先寇布所慫恿。但是,如果前往艾爾·法西爾,他就有了大義名分及根據地,而艾爾·法西爾則可以獲得有力的軍事專家。然而,楊也預測到了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場壯麗的暴風將會登場,而在這場暴風襲卷的方向尚未分曉之前,他不想在自己和同盟政府之間製造決定性的間隙。

如果現在他就投靠到艾爾·法西爾去,引發一場大恐慌的同盟政府有可能因此和帝國完全串聯起來。或許也會有呼應艾爾·法西爾而掘起的星系政府,但是以楊目前的戰力而言,他根本救不了他們。也許他只能在遠處看著他們被帝國軍巨大的軀體擠扁、壓碎。

皇帝萊因哈特一定會有所行動,對於這一點楊是絕對不懷疑的。在今年之內,他一定會親率大軍,把自由同盟領地內的每一個星星倒進他金黃的酒杯中,像古代神話中的巨神一樣一飲而盡。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楊把萊因哈特的爲人掌握得清清楚楚的。那個像是將水晶固體化而作成的美貌年輕人是絕對不允許宇宙的命運在自己的掌握範圍之外穩定存在著的。在覆著寶蓋的睡床上等待著成果來報的樣子並不適合那個年輕人。對於先寇布如此評斷萊因哈特,楊完全表示贊同。

一思及此,再反過來看自己,楊不禁要莫可奈何地苦笑了。先寇布的觀點是這樣,而他想的是自己正走在原本不屬於自己的道路上。

後世的人對於這個時期的楊也有很嚴苛的批判。

“楊威利叛離自由同盟的時候並沒有做戰略上的任何盤算。他只不過是在生命面臨危機時,採取極爲衝動的、單純的自我防衛的行動罷了。如果這是被稱爲智將的他所採取的行動,那真是大讓人失望了……”

“如果楊威利是一個想制霸宇宙的野心家的話,在巴米利恩星域會戰時,他應該就會無規於政府停戰的命令而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打倒在炮火當中。另一方面,如果他想當一個忠於自由同盟的軍人以終其一生的話,他不就應該遵循政府的意恩,即使是不近情理的受死也甘之如飴嗎?總而言之,楊威利並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楊也知道自己並非完美,所以面對這些指責,他也沒有辦法反駁。當然,他也不會像個乖孩子一樣毫無條件地接受這種指責。

若要說起不完美,那麽,“奇跡的楊”的新婚妻子菲列特利加·G·楊也徹徹底底地知道自己實在是一個很不完美的主婦。當她試了幾次料理都失敗,把燉羊肉變成黑色的黑炭時,同乘在旗襤上的卡介倫家的女兒莎洛特。菲莉絲就會安慰她。

“沒關係,菲列特利加姊姊,只要不斷地練習就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謝謝你,莎洛特。”但是,莎洛特·菲莉絲的父親擔任楊獨立艦隊的補給及會計管理職務,以他的立場來說,他是沒辦法無限制地予以寬大的供給的。菲列特利加每失敗一次,就等於浪費了一份士兵的食糧。儘管亞列克斯再怎麽擅於文書工作,他也不能無中生有。他用委蜿曲折的表現方式說服菲列特利加,她應該還有比學習料理更重要的事情。

菲列特利加於是選擇了能活用自己長處的副官之職,而不固執於主婦的立場;暫時專心於她辦公桌上的工作。她的丈夫及前輩們是不是因爲她這個決定而鬆了一口氣,甚至用紙杯盛了威士忌酒乾杯慶祝,這件事倒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總而言之,楊並不怎麽指望這個小他七歲的年輕妻子能成爲家事名人。

另一方面,菲列特利加任職副官的能力卻又遠在水準之上。她對上司意思的理解力、記憶力、判斷力、事務處理的能力都值得衆人一再的讚賞。從她個人的歷史來說,擔任楊的副官時代比做楊的妻子時間還來得長。而楊似乎也很喜歡以菲列特利加爲物件說他個人在戰略上的想法。

“如果皇帝萊因哈特大舉親征,同盟政府可能有一半會匆匆忙忙派遣使者來我這裏。沒錯,他們甚至會委我以兼任統合作戰本部長及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的軍事全權。”

“你會接受嗎?”

“這個嘛,如果他們在雙手奉上禮物時突然插一刀,那實在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以楊的觀點來看,人之所以壞也是不得已的。如果在接受各種榮典,歡歡喜喜地出面時被暗殺的話,或許就會讓祖先蒙羞,讓後世人嘲笑。同盟政府也有可能將楊當成犧牲的供品以求取國家的安泰。上次他就險些被謀殺了。

楊憂鬱地想起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嚴謹的表情。列貝羅曾企圖謀殺楊,不過,他並不是因爲了個人的野心也不是出於任何惡意——雖然這很讓人傷腦筋。他只不過是爲了使自從國父亞雷·海尼森之後,有二個世紀半歷史的自由同盟繼續存活下去罷了。爲了讓國家得以存活下去,他寧願承受在歷史上留下謀殺“奇跡的楊”的主犯惡名。即使那只是一種類似自我陶醉之精神的作用,至少如果他有主觀而徹底的信念及覺悟的話,耍對付還真是不簡單。

現在最讓人傷腦筋的一件事是列貝羅所代表的政府及軍部的意思未必是一樣的,決定他們行動的最大因素恐怕是“衝動”。儘管楊再怎麽精於洞悉人事,也幾乎不可能去猜測出造成他們衝動的內容。但是,他仍然做了一個最壞的預測,他甚至沒有將這個預測的內容告訴妻子。如果他的預測沒錯的話,他也已經知道自己該採取什麽行動,但是爲了使自己的行動正當化,目前,他就不能到艾爾·法西爾去。

※       ※       ※

達斯提·亞典波羅帶著令人大感興趣的情報來到司令室,是在他們從海尼森逃脫出來之後的第三個禮拜。雖說是情報,卻與軍事及政治無關,反倒是類似市井的雜談聞話。他制止了想離席的菲列特利加,刻意地降低了聲音。

“您知道先寇布中將的私生女兒也在這條艦上嗎?”

亞典波羅直視著楊夫婦的臉浮起滿足的表情。要讓“奇跡的楊”發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他的話既不壯大,也不具任何建設性,更不是什麽高次元的話題,但是,他確實讓楊嚇了一大跳。

亞典波羅在本質上是一個喜歡爭亂的活潑氣息遠勝於和平之無聊的青年,但是,他還能夠分辨出什麽秘密是可以泄漏,什麽秘密是攸關生命的範圍。他甚至沒有把事實告訴當事人先寇布。

他在確認“非正規部隊”所有人員的名單時,發現了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讓他停下了思緒去探索自己記憶中的片斷。讓他去想起先寇布以前曾跟他說過關於行蹤不明的女兒之事,著實花了他不少的時間。

“於是,我爲了一睹先寇市中將的千金尊容,剛剛便到飛行員的休息室去看了看。”

“怎麽樣?”楊的聲音中充滿了好奇心。

“年齡大概在十五、六歲左右,可是個大美人呢!而且看起來很有爬升的可能。不過,可能個性有些倔強。”

“你打算放棄獨身主義了嗎?亞典波羅提督。”被菲列特利加這麽一問,亞典波羅一瞬間陷入了沈思。在楊夫婦看來,他有一半以上是認真在思考,但是,結果他還是搖了搖鐵灰色的頭。

“啊,別開玩笑了。要稱呼先寇布中將岳父似乎不是一件很愉快的未來夢想哩!”楊似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亞典波羅遂微微地笑了笑。

“從年齡上看來,我倒覺得她和尤里安可能比較相配。”

“不行喲!尤里安有莎洛特·菲莉絲了。”。楊和亞典波羅都不知道楊的被監護者尤里安和卡特蘿捷,已經在今年六月見過面了,雨個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可是,如果卡介倫的女兒和先寇布的女兒同時愛上尤里安的話,那可就有好戲看了。那些愚笨的父親們該怎麽競爭呢?”

看著亞典波羅那毫不負責任的興風作浪態勢,菲列特利加感到有些厭煩,她便毫不留情地在平靜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

“是呀!不過,不論是哪一方獲勝,楊家都會有一門很好的親戚的。”聽到這句話,楊深深地陷入沈思的狀態中,菲列特利加及亞典波羅見狀不得不強忍住笑。

“不管怎樣,尤里安那孩子到地球去也已經好幾個月了……應該會沒事吧?”

“那是當然的,他一定平安的。” 楊的語氣稍微加強了些。

這一年,楊三十三歲,而作爲楊的被監護者已經有五年之久的尤里安·敏茲也以十七歲的年紀晉升到中尉了。雖然他比保護者當年爬升的速度快了四年,而且有實績,然而,以他的年紀來說,還是一個異數。

“或許他二十歲就可以做到校官,二十五歲就會晉升爲提督了。比你還快哪!”卡介倫如此預測道。

聽卡介倫這麽一說,楊也裝模作樣地回答著,然而,他的表情卻又和他的聲音背道而馳。

原本楊並無意讓尤里安當軍人的,但是,他接受了尤里安本人的意願,不論在公或私方面都給與少年軍人式的教育。楊親自教他戰略及戰術,白刃戰由先寇布擔任教官,空戰技術則由奧利比·波布蘭負責指導。至於辦公桌方面的重要性就由菲列特利加及卡介倫一手調教。以楊的立場來說,他是打算先確認少年的資質到底適合朝哪個方向發展。另一方面,他也想藉著一流教師的陣容讓尢裏安感受到壓力而放棄當軍人的志願,但是,這樣說又未免太露骨了。

然而,尤里安天賦異稟,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教師們都感到很滿意,但是,同時又有一種恐懼感。

奧利比。·波布蘭曾這樣對亞麻色頭髮的少年說道。

“尤里安,你什麽事都可以做得很好,要注意一件事!戰略戰術方面不要輸給楊威利;白刃戰要贏過華爾特·馮·先寇布;空戰技術要勝過奧利比·波布蘭。否則,你會成爲‘一無是處’這句話活生生的例子。”

他所說的這些話大概是在爲楊的心情做辯解,但是在這段訓示之後,他又附加了一句話,而這段話大概就是波布蘭式的心情了。

“所以啊,尤里安,你至少得努力在性事上超越過我呀!”但是據亞列克斯·卡介倫的說法,波布蘭的說教及楊的擔心都沒什麽說服力。如果尤里安的戰略戰術淩駕波布蘭、白刃戰勝過楊、空戰技術超越先寇布的話,這三個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向少年自誇什麽了。但是,不管怎麽說,他們每一個人對尤里安都是善意的關懷,都希望他平安並成大業。

楊所以不採取行動的理由之一,是因爲他在等待尤里安帶著貴重的情報從地球回來的日子。他雖然不必爲事情的發展負主要的責任,但是,他不能守住尤里安應該可以歸去的家而流落到這個地步,讓楊有負債的感覺。



楊威利和他的部下們逃脫之後,自由同盟的首都海尼森就像一隻困在乾枯的沼地中的食草性恐龍一樣,淒慘而痛苦地翻滾著。當楊逃離之際,他的部下和同盟政府、已故菲爾姆特·連列肯普事務官麾下的帝國軍三者之間有過一陣槍火來往,而這是市民所不知道的事。從那一天之後,海尼森的大氣及大地就在無聲和無形中漸漸龜裂了。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自由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爲了守住急速解體的國家輪廓及向心力,仍然不斷地四處活動。儘管如此,事實上也幾乎沒有什麽實效。

列貝羅沒有把連列肯普事務官的橫死及楊元帥的不得已脫逃讓市民知道。因爲他相信,爲了同盟政府的名譽及安全,這麽做是必要的。在首都內部展開的市街戰被以“不值得評論的事故”爲由處理掉了,但是,這種做法只是增加了市民的不安及不信任感而已。

後世的歷史學家這樣說道。

“姜·列貝羅對國家的忠誠心及責任感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無謂的努力及無益的奉獻。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所做的事就是這樣……”

“姜·列貝羅的不幸從他在優布·特留尼西特不名譽的逃亡之後坐上元首的實座時就開始了。如果他是一個在野人士,或許就不會和企圖謀殺楊威利的可恥事件扯上關係,也或許他就可以坐上楊一意推行的平民革命政權的寶座。但是,一切的可能性都背他而去……”

原本列貝羅就不是肥胖的人,而連日來的苦惱及過度的疲累更使得他形消骨毀,他看來顯得瘦骨嶙峋而了無生氣。皮膚失去了光澤,只有兩眼中佈滿了微血管的紅絲。

看不過去的文房官長及秘書官都勸他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列貝羅一句話都不說,仍然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辦公室,連私務上的朋友關係都斬斷了,只有他和他自己的影子形單影只地埋首於公務上。

“看來是撐不了多久了。”底下的人不禁大膽而一針見血地預測著。話中雖然省去了主語,不過,所指的不是一個人名就是一個國名吧?

上一屆的最高評議會議長優布·特留尼西特被其反對派稱爲“巧言令色之徒”,但是,在操縱支持者及浮動階層的情緒上,他卻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容貌及辯才是他顛倒衆生的原因之一,最厲害的是從國防委員長晉升爲議長時,他在就職典禮上招侍了四個十幾歲的少年及少女。其中一個是和家人從帝國亡命而來的少年,當他們逃離時,他的雙親被殺了,之後,他靠著自己的苦讀,以第一名進了軍官學校,他的名字叫克裏斯道夫·迪凱爾。另一個是雖然考上了大學卻志願從軍當護士,在戰場上救了三個士兵生命的少女。第三個則是成爲救濟傷病兵募款活動領導的年輕少女。第四個則是從沈迷麻藥的世界中及時抽身,在父親的農場中工作,在乳牛的競賽及辯論大會中勇奪冠軍的少年。

特留尼西特介紹這四個人爲“年輕的共和國民”,在講臺上和他們一一握手,並送給他們他所想出來的“青少年榮譽獎”。而他在頒獎之後的演說更是極盡缺乏羞恥心及客觀性之能事。那一段話簡直就是美辭麗句的洪水、永無間斷的自賣自誇的瀑布。沈浸在他飛沫中的人在那一瞬間都被他那擴大了的陶醉波濤捲入萬丈深淵中。所有在場的人彷佛都成了守護民主主義及自由和帝國進行聖戰的戰士,幻想的能源在他們的血管裏沸騰著。

當特留尼西特和四個少年少女肩並著肩,高聲合唱同盟國歌“啊!我們是自由之民”的時候,場內的興奮及感動之情宛如活火山一樣爆發了。與會者成了一波波肉體形成的人海站了起來,把同盟和特留尼西特議長籠罩在歡呼的豪雨中。

參加典禮的人當中當然也有特留尼西特的批評派、反對派,他們對演出的結果感到極端厭惡,然而,他們又不能不跟著拍手。因爲他們必須避開被視爲國家的敵人之危險,而和特留尼西特敵對就等於和整個國家作對。

“果然這四個人看來都很不同凡響。可是,這四個人所做的事跟特留尼西特的政策及見識又有什麽關係呢?”看著超光速連訊上的影像,當時伊謝爾倫要塞的司令官楊威利不禁要這樣問道,然而由於他人在距首都四OOO光年以外的地方,所以他的疑問並沒有傳到有力者的耳中。楊一直認爲同盟的最大敵人不是萊因哈特·馮。·嚴克拉姆,而是自己的元首。

“每次一聽到那傢夥莎士比亞戲劇般的演說,我的心頭就要長出麻疹了。”

“真是遺憾,如果是身體長出麻疹就可以請假了。”經常是楊威利談話好對象的尤里安·敏茲一邊小心地在紅茶中加進蜂蜜,一邊這樣回答道。

※       ※       ※

據說那個優布·特留尼西特讓自己的安全及私有財産獲得了保障,在銀河帝國的首都奧丁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人們一方面指責他的變節,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撇開善惡不談,特留尼西特是支撐政府亦不滅的支柱。即使他的所作所爲都是虛僞的,但是,特留尼西特會掌握、鼓舞人心,相較之下,列貝羅那種近似孵著無精卵的行爲只讓人們感到失望而已。

知道楊威利逃脫事實的少數人及不知道實情的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意識到自由同盟這棟木造房子的地基已經開始腐蝕、放出臭氣了。只有列貝羅還捂著鼻子,繼續在傾斜了的家中拚命地工作著。

他的責任感及使命感並沒有用在正確的方向上。在外人的眼中,他似乎想靠他自己一個人的肩膀支撐起六個肩膀也扛不起來的責任,想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所有的事情。他的朋友荷旺。路易也在被他以忙碌爲由而拒絕會面之後,聳聳肩就不再來拜訪了。友人不得不判斷他想把原本就沒有什麽餘裕的精神消耗殆盡並且封閉起防衛的門。

在這期間,帝國還一直保持沈默,但是,這只不過是等待爆發時機的休火山罷了,一旦它開始活動,沸騰的熔岩就會將整個宇宙都吞食殆盡。至於會以什麽形式?什麽時候開始噴火則這超乎人們的想像之外,然而,每一個人的心中已經覆蓋起一片濃重的噴煙了。

楊威利一行人消失在星海的深處不見蹤影,像深海中的魚一般潛航著。當然,有關單位把搜索的觸手伸向四面八方,但是,因爲連列肯普事務官的橫死及楊元帥的出奔,以及造成楊消失於無重力世界之成因的帝國事務官府的命令,和同盟政府的謀議都在極機密的情況下作業,所以搜索指令沒辦法徹底執行。

巡視中的同盟軍艦艇曾經發現過楊的“非正規軍”,但是,同盟軍中人人知曉的楊元帥在通訊螢幕上現身說明“身負政府的特別命令正從事極機密的任務中”之後,同盟軍艦甚至感動得敬禮目送著他們離去。這是軍部的權威主義及政府的秘密主義被倒用,不過有不少的高級官員都有一個共識。

“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豈止不會逮捕楊,搞不好還會要求加入他們的行列呢!”不管是前線的將兵或是後方的市民,他們的心都在楊威利身上,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無法給與朋友忠告的荷旺·路易每天坐在書房的窗口凝視著歷史湍流的一部分。

自由同盟的破滅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事了。既然是要破滅了,應該拒絕連列肯普事務官逮捕楊威利的要求,使民主主義國家存在的意義明晰化才對。沒有法律的依據是不能逮捕任何人的。個人的正當權利及尊嚴應該優於暫時性的國家權益。只有這樣,同盟的存在意義才得以被記載於歷史上的吧?

……然而,一切都已大遲了。

友人列貝羅獻身於“沒有人格”的權道而招來失敗是荷旺·路易最痛恨的事。本來列貝羅是一個近乎嚴謹、真摯而一意追求理想的男人。貫徹自己原有的主張,甚至以身相殉也已經不太可能做得到的朋友,幾乎要從荷旺·路易的視線當中消失了。荷旺·路易無法透視在洶湧的波濤底下的世界。



自由同盟宇宙艦隊在司令官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退役之後,就沒有了最高指揮官。總參謀長邱吾權上將以現職之身暫代司令官之職,但是,人們卻又給了一個“麵包店第二代老闆轉任廢鐵店老闆”的評語。事實上,這個人就任之後所做的事,就是根據巴拉特和約廢棄同盟的戰艦及宇宙母艦。而且正確地說,他也只是在文件上執行這件事,至於統計的數位是不是值得信任,連他本人都儘量不去評論。

“用‘代理’這兩個字等著楊威利回到我們的陣營來的時候吧!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可以做司令官。”邱吾權對想正式任命他爲司令官的列貝羅這樣說道,謝絕了他的好意。

“強行拉走連列肯普事務官,使帝國和同盟正式決裂的人是他。現在他更不可能回來了。”

“話是這樣沒錯,但是,如果楊威利爲復仇心所蒙蔽,而投靠到皇帝萊因哈特的陣營去的話,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沒有必要封閉重修舊好的大門,倒是應該整備好他隨時來歸的環境才對。”邱吾權沒有再多說些什麽,但是他的意思就是同盟政府應該進行各種策略,好讓楊來歸的時候,多多少少能夠指揮、統率有效的戰力。

“如果您要我和楊威利作戰,我會照辦。但是,我可沒有任何勝算。第一,您認爲士兵們想和那個常勝提督作戰嗎?或許結局是士兵們都拿著武器投靠到他那邊去了。”這段話的內容幾近於脅迫,但是因爲邱吾權的表情及語氣都極爲悠閒,所以列貝羅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精神回路呈現過度負荷的狀態,將他人的言行舉止投影到意識範圍的機能開始産生破綻了。

這個人就要燃燒殆盡了——邱吾權這樣觀察了出來,或許這樣對這個不幸的元首來說還比較幸福些。事實上,因前還會直言不諱地給列貝羅忠告的就只有這個男人了,但是,他也沒有將他的觀察說出來。

※       ※       ※

“政府應該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國民!”

新聞媒體的叫喊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激烈,不斷地鞭策著帝國。如果批評政府,可能要有心理準備會遭到報愎,但是要說批評同盟政府,大家的筆鋒還是挺銳利的。

儘管帝國高等事務官想公佈事件藉以暴露同盟政府的欠缺統治能力,但是,如果連列肯普事務官被強行帶走的事實被知道了,帝國政府的權威也一定會受到嚴重的傷害。除此之外,這件事也會給與同盟市民反帝國情感的渲染口實,結果造成使楊威利成爲抵抗帝國的象徵。各種的條件使得他們保持了沈默,不過,這也是帝國政府的指示。連列肯普的副官弗恩梅魯就像某種夜行動物一樣蹲踞於事務官府的暗處,忙著磨他的利爪和尖齒。

“我要問的問題只有兩個。第一,連列肯普高級事務官在哪里?第二,退役的楊威利元師在哪里?我只想知道這兩件事。政府爲什麽不給我答覆?”某個新聞媒體緊逼著政府要答案,但是,就是這兩件事是政府答不出來的。

“當事者的沈默就是流言之母”這句俗話如此一來就被證實了。

“……楊元帥被連列肯普事務官強行帶走,幽禁在帝國直轄領地的行星烏魯瓦希的收容所中。”

“……不,楊提督被同盟政府藏在某座高原的山莊裏面。附近的牧場主人曾親眼看到楊提督夫婦。元帥摟著夫人的肩膀,低著頭在庭院裏散步。”

“……根據正確的情報,元帥和連列肯普事務官互擊而受了重傷,現在軍醫院裏。”

“……都是胡說八道!楊元帥已經不在人世了。被皇帝的部下暗殺了。”這些流言幾乎都沒有接觸到事實的表面,但是,最能獲得大家回響的就是將楊的名聲及才能做最大限度誇張的傳聞。也就是說,楊元帥爲了民主共和制的永續而制定了千年的大計,選擇了艾爾·法西爾爲根據地。一連串的事態都在楊元帥的手掌中。不久之後,元帥就會在艾爾·法西爾現出他那不敗的勇者之姿,坐上革命政權首腦的寶座,發表向全宇宙進軍的宣言……

“我們並不孤立。他一定會和我們相呼應,把真正的民主共和政治散佈到全宇宙。我們由衷地歡迎最大的民主政治的擁護者楊元帥的來訪。”沒有後繼者,深感孤立的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發言人這樣說道,當然引起了反對派的反駁。

“艾爾·法西爾自治政府的言行破壞了同盟整體的利益,嚴重地威脅到共和政體的存立。抛棄獨善的做法,回歸國父亞雷·海尼森的理想才是最正確的。”列貝羅雖然這樣說,但是楊威利的生死及所在至今仍無消息,所以他的說詞也就欠缺了一股魄力……

邱吾權所提示的可能性,也就是楊和皇帝萊因哈特的結合模式,也在列貝羅已極度狹窄化的視野中亮起了紅燈。

“如果我們逼楊逼得太緊,使得無路可逃的他和皇帝萊因哈特聯手起來,成爲皇帝的麾下,這樣好嗎?”邱吾權是這樣說的沒錯。此外再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所願,但是,在沒有其他的生存方式之下,他也有可能被迫做唯一的選擇。不能逼他逼得太過火。”

“可是,就算我們再怎麽逼他,喝民主共和政冶的水長大的楊可能去投靠於專制君主的政體下嗎?”

“請不要忘了,閣下,魯道夫·馮·高登巴姆也是以民主共和國家的指導者姿態出現的,到了中年才以專制國家的支配者身分結束王朝的。”

“那麽,我們是不是得在那之前把楊威利處置掉?”

“您是說在尚未孵出的蛋中將蛇殺死?可以,但要和楊元帥作戰也需要將兵啊!而這可是一個大難題哩!”

楊是帝國的最大敵手。亞斯提、亞姆立劄、伊謝爾倫回廊、巴米利恩的各個會戰就是證明。對同盟軍的士兵們來說,計伐楊,只會讓他們覺得便宜了帝國。

“我不認爲和楊作戰就代表同盟淪爲帝國的走狗。”

“議長,我說的問題是士兵們的心情,不是您的見解。”義正言詞地說出這句話之後,邱吾權上將就從懊惱不已的元首面前告退了。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浪費時間在這種實際但無用的對話上。

※       ※       ※

讓列貝羅從懊惱的旋轉木馬上跌下來的,便是有著豪奢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這一年的十一月十日,銀河帝國皇帝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以新軍旗爲背景,出現在全宇宙的超光速通訊畫面上。

“告同盟市民!重新考慮你們的政府是不是值得支持的時機到來了。”以這段開場白開始演說的皇帝萊因哈特,著實讓同盟政府及市民們爲之一驚。

帝國高等事務官菲爾姆特·連列肯普一級上將的自殺、同盟軍退役元帥楊威利逃離首都、産生這些結果之主因的事務官強行要人,及同盟政府的謀略等人們想知道而又得不到的情報,都在這個時候如排山倒海般地湧出來了。

“……我承認自己的不夠英明及帝國政府的沒有見識。這些事情都必須受到指責,對於人才的失落、世界的平穩局勢遭破壞,本人深感遺憾。但是,同時……”

因爲此一衝擊而呆在當場的人們的視線中,金髮的霸主看來就像一尊復仇之神的黃金雕像。水藍色的眼睛綻放著熾烈的火光,炙燒著人們的網膜。

“但是,同時,我也不能輕易放過同盟政府的無能及不實際。故連列肯普高級事務官要求逮捕楊元帥殊屬不當。同盟政府理應將此事告知於我,以保護對同盟具有最大功勞的楊元帥的正當權利,然而,同盟政府竟然爲了奉承強者而自行決定行動。而且在事情失敗之後,爲了避免帝國軍的報復還對高級事務官下手!”被數千光年之外的皇帝彈劾的列貝羅在秘書官的包圍之下,在最高評議會大樓的地下室裏蜷縮著蒼白的身子。

“爲了一時的利益,連國家的有功人員都可以賣掉。然後又回過頭來出賣我的代理人。共和政體的矜持及存在的意義在哪里?這種非正義的行爲正說明了這種政體的存續有待商榷。巴拉特和約的精神已經被褻瀆了。要修正這條已出軌的軌道就只有靠實力。”

這是背棄和約及再度宣戰的警示。所有有人居住的行星都像籠罩在一片栗然的沈默中。皇帝那穿透沈默、稍稍變了語氣的聲音又傳進了人們的耳膜。

“楊元帥對整個事態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但是,他是受害者,他只是爲了保護自己的權利。如果楊元帥投靠到我這裏來,我將對他及其一黨予以厚待。”

由於萊因哈特投下的言論彈頭,同盟政府的威信受到了嚴重的致命傷。大概連幼兒也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如此一來就知道會産生什麽結果了,而且似乎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即使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懸在半空中。”同盟政府的高級官員中也有人帶著如釋重負的解放表情喃喃自語著。或許說這些話的人希望能夠在巨大而且呈壓倒性勝利的一方所規畫的設計圖中堅實地生存下去。能夠拿到純白的畫布,高高興興地拿著畫筆揮毫的人本來就不多。

聽從命令、隸屬於某人的生活是比較快樂的。這就是人們之所人接受專制政冶、整體主義的精神土壤。五OO年前,銀河聯邦的市民以其多數的自由意志選擇了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支配。

總而言之,有些人就是逃不過重責的追究。現在已經被孤立的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以及率領著在精神上及裝備上都已呈空洞化的軍隊而要迎接帝國的再侵略的軍部首腦就是這樣的人。



以年老生病爲由要求退役,再三拒絕復役要求的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是在皇帝萊因哈特再度宣戰使整個宇宙爲之動亂不安的第三天來到宇宙艦隊司令部的。

在老元帥退役當時任副官的施恩·史路少校以飛快的、幾乎讓頭上的黑色扁帽飛落地上的速度跑向司令部的玄關去攙扶敬愛的老將。他把比克古帶到司令官室去,就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由於長官代理人邱吾權不在,於是,施恩·史路想讓老長官坐在椅子上。如果代理長官在的語,或許他還會把邱吾權趕走好確保老長官的座位。比克古笑著揮了揮手,把老邁的身體沈進客席的沙發。

“您穿著軍服到這裏來是不是要準備和帝國軍作戰?閣下,您是不是還要回來指揮我們?”少校的問題幾近於表達了他的願望,但是,比克古只是淡淡搖了搖頭。

“我和楊提督不一樣,我領了同盟政府五十年的薪水。現在我更不能裝作事不關己一樣視若無睹。”

熱血的青年軍官自覺到自己眼球四周的溫度及濕度急速上升了。在對老長官又敬了一個禮之後,他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閣下,我也跟您一起。”

“你今年幾歲?”

“啊?二十七歲……”

“唔,很遺憾。三十歲以下的這一次不能同行。這是個成人的宴會。”

“怎麽這樣說呢?閣下……”瞭解了老提督的意思之後,史路少校無言以對。比克古並無意帶著有著大好前途的他同行。老提督突然露出了頑童似的笑容。

“好不好這樣,史路少校?我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你可不要等閒視之。”比克古老提督對著全身猶如被緊張的無形之鎖綁住的史路少校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明。

“你到楊威利提督那兒去,然後告訴他,不要想爲司令官復仇,他應該有只有他能做的事。”

“閣下……”

“啊,或許傳達這些話會是多餘的。我不相信會兩次輸給比我年輕五十歲的黃口孺子。或許會有個萬一……”身體行動稍微有些不靈活,比年齡看來還年輕的肌肉也鬆落了,比克古的外表已明顯地顯現老態,但是,他的眼神和聲音都還有著足以勝過壯年人的活力。他之所以敢這樣發出豪語並不是對青年的不服,而是發自他肯努力的信念。少校因爲理性之外的因素知道了自己只能遵從老提督的命令。

司令官室的門開了,“第二代麵包店老闆”現身了。或許是他已經接到報告,他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帶著溫和的表情朝著老元帥敬了禮。

“歡迎您回來,閣下。”

史路少校事後曾說過,他從沒見過這麽貼切的問候語。

“您好像說不帶三十歲以下的人吧?我已經三十八歲了。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同行的……”閉上本來要張開的嘴巴,比克古元帥搖了搖他滿頭白髮。因爲他知道這和史路少校的情形不一樣,他多說無益。

“你也是令人傷腦筋的人,雖然楊提督很需要人才。”

“前輩太多的話,年輕人很難處理事情的。楊提督只要有卡介倫一個人就夠了。”老元帥點點頭,越過牆壁,把視線投向遠方。

“……皇帝萊因哈特沒有把你我當成戰爭罪人來處置。就個人而言,他甚至有恩於我,而我卻要違背他。年輕人固然不需要拒絕這個散漫的國家,而我已經活夠了。” 老元帥撫摸著削瘦的兩頰,對著站在一旁的史路少校笑了笑。

“啊,對了!史路少校,我家地下室裏有一個黃色的木箱,裏面有兩瓶上好的白蘭地。你帶一瓶去給楊提督做禮物。”

※       ※       ※

萊因哈特發出華麗的怒吼直達真空宇宙的一端。楊威利在“非正規隊”的臨時旗艦,號稱不沈的戰艦尤裏西斯的一個房間內聽到了這一段話。

年輕貌美的皇帝和在他背後展開的鮮紅色軍旗,在楊的腦海裏重疊著擴大開來。就是那面黃金獅子旗!除了那個年輕人之外,沒有人適合與這面旗同時出現、存在。

“禮遇楊元帥”這句由皇帝口中所說出來的話,在楊的心裏投下了外人所無法比擬的陰影。表面上他只是調侃地說道“難道不給契約金嗎?”而遭到幕僚們白眼相向。可是,就因爲是“非正規部隊”的幕僚,所以他把他們的玩笑當玩笑來包容,以同盟政府的立場來說,他們一行人的行爲並不正當,同盟那邊一定會把楊的發言視爲投靠帝國的證據。

事情走到目前這個地步,楊也不是沒有左右爲難的困境。如果把因不當地逮捕他、謀殺他未遂,而使得他逃離海尼森的經過明確剖析出來的話,就暴露了同盟政府侵犯法律尊嚴的事實,造成人們對民主共和政治的不信任。如果楊要問“我是爲了什麽而戰?”那不僅否定了他自己的過去,也嚴重地傷害了那些爲共和制度而奮戰者的尊嚴。

楊知道自己很傻,但是,他對同盟政府還抱著一些期待。他還希望政府自認錯誤,當面向他謝罪,請求他回去。

若是在原來的情況下,這種事情是應該值得期待的。民主政治不就是從否定國家及權力機構的無謬性而出發的嗎?承認自己的不對,有自省及自淨的意念不就是民主政治的優點所在嗎?

然而,同盟政府只是一味地沈默著,自始至終都以最徹底的形式允許帝國的先發制人。因爲帝國公佈的是“事實”,所以同盟只能以淩駕這個“事實”的具有真實性的虛構“事實”來加以抗衡。而這個“事實”又不存在,所以同盟政府只好保持沈默。

楊回歸同盟政府的路已被斬斷了。在事情尚未發展到這個地步之前,他不呼應艾爾·法西爾的自立宣言,以吃光物資而無可選擇的形式持續潛航的心血都白費了。皇帝說要禮遇楊的宣告並不是謊言。在巴米利恩會戰之後,萊因哈特也曾勸他加入帝國軍。萊因哈特藉著訴說自己的真正心意來提高最大限度的政治效果,完全斬斷了同盟政府和楊之間的關係。這就是金髮年輕人不凡的地方。楊不得不對他大加贊佩。

楊雖然否定專制政治,尤其是“戴著慈悲面具而有效率的”善政,但是,他並不憎恨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個人,這是他理性的偏狹呢?抑或是因爲感性的無原則性呢?楊自己也很難去判斷。不管怎麽說,楊現在不得不乘著帝國和同盟之間的對立抗爭而注意到第三勢力了。

第三勢力?楊不由得聳聳肩。這種稱呼也得在第二勢力的自由同盟還健在的時候才算數。目前,同盟有可能面臨瓦解。

“回伊謝爾倫嗎……”

楊的喃喃自語聽在菲列特利加的耳裏,心頭不禁湧起了一股近似鄉愁的波濤。雖然只離開了一年,但是,心中卻對那個無機的銀色人工球體有著無限的懷念。那個地方才是楊“非正規部隊”、楊艦隊的故鄉。

“然後再控制艾爾·法西爾以確保通往回廊的出入口。就照著亞典波羅的計劃吧?”

艾爾·法西爾充其量只是邊境的一個星域,但是,要作爲楊威利一行人的補給基地應該是足夠的。再加上尤里安從地球回來的時候,應該有一個迎接他的家才是,而除了連結伊謝爾倫和艾爾·法西爾的“解放回廊”之外,沒有更好的地方了。

楊的黑色眼珠中開始充滿了生氣。潛藏在他身體內部的歷史家以外的要素開始蠢動。被封閉在他腦□的冰塊破裂了,思緒就像溶解的冰一般地源源流出。

“皇帝萊因哈特大概會命令魯茲提督從伊謝爾倫要塞出擊吧?諸神的黃昏作戰將要再現了。機會來了……”

菲列特利加用她全身的注意力傾聽著楊那充滿熱力的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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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4 pm

第三章 “諸神的黃昏”再現



萊因哈特把至尊之冠戴在自己頭上之後,又把大本營移到行星費沙,然後開始二度對自由同盟大舉遠征,這期間不到五個月的時間。外人對其行動之迅速不禁瞠目結舌,但是,金髮的年輕人卻覺得自己在這段期間耽於安定勝過求進步,沒有帶動歷史,反而被歷史的洪流載著走,現在想來都讓他覺得面紅耳赤。

看在旁人眼中,是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的激動熱烈辯論打動了皇帝,但是對萊因哈特本人來說,畢典菲爾特只不過是剛好站在他午睡期間被拉開的窗口的對面而已。當然,畢典菲爾特的主張和萊因哈特本來的氣質及戰略思想是一致的,所以他對“黑色槍騎兵”的指揮官也有很高的評價。

也有的歷史家指出,即位數個月之後的新皇帝萊因哈特,活動周期率降低了,事實上,萊因哈特一次又一次經過了身體狀況的不安定、食欲不振、發燒等狀況。不能否認的,和即位之前的他比較起來依稀可見稍有消極的傾向。但是,即使活動周期率降低是事實,萊因哈特的霸氣及才幹仍堪稱爲豐富的礦脈。他派遣瓦列提督去討伐地球教的根據地、把大本營從五世紀以來即爲銀河帝國中樞的行星奧丁移到費沙去。在這期間,他連日推動制度及組織的整備、人才的採用、法律的改廢等工作,身爲統治者的萊因哈特絕對不是一個沒有任何作爲的主君。

然而,萊因哈特本身比任何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這一四一天中幾近於無爲的休止期。以前他那獨一無二的盟友,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曾經這麽批評過他“萊因哈特的腳不是用來在地上走的,而是生來在天空飛翔的”。而建設及整備的工作大概就是屬於在大地上漫步的行爲。他絕對沒有輕視這種工作的意思。然而,當他指揮大艦隊在宇宙空間中和敵軍相互廝殺時,他生命的根源就充滿了深深的滿足感及灼熱的昂揚感。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和他的敵手楊威利稍有不同的是,在萊因哈特白皙的皮膚下隱藏著許多的矛盾。他不斷地作戰,不斷地獲勝。打了勝仗,敵人相對地就減少了;敵人減少,戰鬥自然就少了。結果,他自己本身的生命力或許就因此受到影響而消失了。

與他本來的氣質不相符合的問題經常在宮廷內外産生。

前些日子,工部省的一個官僚就引起了一件舌禍事件。他位居帝國首都建設本部,在職務方面可說是鞠躬盡瘁,但是,有一次喝了酒和同事聊天時因爲強調費沙的重要性而說得太過火了。

“要使人類有機性地結合,就應該將費沙視爲關鍵。即使羅嚴克拉姆王朝消失了,費沙仍然會是宇宙的要地而保留下來。”

這段話的最後部分觸犯了皇帝的神聖,已經被處以不敬之極刑了——密告者的說法是這樣的。年輕的皇帝帶著厭惡的表情,把事情的處斷權委交給希爾德去辦理。希爾德確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對發言者以輕率之罪名處以譴責之處分。對密告者則以故意誇大同僚的過失造成不安、傷害皇帝的臣僚、違反皇帝的寬容及公正精神的罪名而予以降級的嚴厲處置。

過了幾天,突然想起這件事的萊因哈特詢問處置的結果,希爾德俱實以告。年輕的皇帝很滿意似地搖了搖他那金黃色的頭髮。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很能辨別事情的道理、好壞哪!這次的事情對那些以爲朕喜歡密告的人應該是一次很嚴重的教訓。今後有很多事可以托給伯爵小姐去做了。”謙讓了一下之後,希爾德稟告皇帝,最近在宮廷及政府當中急速形成了一種不太好的風氣。表現對皇帝的尊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人們卻有將此事當成道具使用於卑鄙的事情方面的傾向。

“具體來說,像是什麽事情?瑪林道夫小姐。”

“譬如,同僚們彼此打著招呼乾杯時,沒有高呼皇帝萬歲的人就會被指責,上司甚至會將這件事記在考核表上。”

“真是無聊!”

“陛下說得沒錯。因此,屬下想請陛下就此事下一道敕令。這樣一來就可以對這種想藉著打擊別人以求取本身發展的歪風予以先發制人的一擊。”萊因哈特以他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撥弄著覆在他額上的金髮尾稍。

“伯爵小姐連這種事情都注意到了,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不好的芽還是得儘早拔除才是。朕知道了,今天以內就會公告出去。”

“謝謝陛下聽取屬下的建議。”

如果不在戰場上打倒敵人建立功勳,也不在國政上處理懸案而立功,光靠著向絕對的權力者獻媚就可以飛黃騰達的話,羅嚴克拉姆王朝大概就要走上頹廢之路了。萊因哈特瞭解希爾德害怕的是什麽,而且他原本就是個不喜歡對權力者獻媚的人。

以前負責向萊因哈特直言忠告的是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現在雖然有剛直的米達麥亞及誠實的繆拉,但是,他們對皇帝並不是站在完全不客氣的立場進諫的。希爾德也是以自己站在當事人的立場來考量,不過,有些事如果沒有人提起,萊因哈特也不會去注意到的。

向自由同盟再度宣戰的那一天,萊因哈特從超光速通訊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以希爾德爲對手展開幾個戰略論。他知道米達麥亞曾讚揚希爾德的智謀勝過一個艦隊的武力。

“瑪林道夫小姐對這次的出兵有什麽妙招?”

“如果陛下希望的話,不用兩個禮拜的時間,也不需要開啓什麽戰火,就可以把同盟元首弄到這裏來了。”

萊因哈特水藍色的眼晴中充滿了好奇的光芒。“用什麽方法可以從樹枝上摘下果實?伯爵小姐。”

“只要一張通訊文。”萊因哈特毫不做作地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很快地就笑了起來。

“朕知道了,讓他們兩邊相殘吧?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不是這樣?”

“是……”

“說起來,這是屬於奧貝斯坦元帥的工作領域的。看來,智者有時候是會有相同的見解的。”

希爾德爲了掩飾表情,很快地瞄了萊因哈特一眼,她無法判斷萊因哈特是不是因爲預料得到她的反應而有這樣的說法,這時,萊因哈特又提出了問題。

“那麽,這個辦法的優點在哪里?”

“不讓戰火蔓延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不把非戰鬥人員捲進事情當中。把同盟崩壞的責任歸到他們自己身上去,排開市民怨恨帝國的情緒。”

“缺點呢?”

“在短期之內會讓楊威利元帥一黨增加力量。因爲他是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所以陛下的敵人應該都會聚集在他的四周。此外……”

“此外?”

“如果這個計策成功的話,陛下的德威可能就比較不盡理想。因爲從正面粉碎同盟軍是陛下的願望吧?”萊因哈特發出了清脆的笑聲,水晶玻璃共鳴的聲音揚起了室內空氣的振動。

“瑪林道夫小姐就像有一面反射人心的銀鏡哪!”這個感想是追尋自他小時候從姊姊安妮羅傑那兒聽來的童話,但是,他當然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

“但是,就算我們不玩弄詭計,在崩壞之前,人心一定會動搖的。到時一定會有人來推銷我們不想要的商品。”萊因哈特極不愉快地肯定了希爾德的預測,然後搖了搖桌上的鈴。近侍艾密爾·齊列一出現,他就吩咐準備咖啡。

一到崇拜的年輕皇帝面前,艾密爾全身就像自動機器人一樣僵硬。結果那更加深了萊因哈特對這個充滿忠誠心的少年有好感。如果艾密爾仗著皇帝對他的好感而有傲慢無禮的行爲出現的話,一定會引起萊因哈特的不快。

聽到吩咐之後,艾密爾又退了出去,一直看著他的動作,希爾德微笑著說道。“真是一個好孩子。”

“是不錯,只要他不覺得在我身邊有不自由的感覺就好。他會是個好醫生。即使技術不怎麽完美,患者也一定會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生命託付給他……”

屬於萊因哈特的嚴苛、辛辣在這個時候完全潛沈在他白皙的皮膚底下,另一面的特質浮現了出來。“因爲我沒有弟弟”萊因哈特曾經表現出他內心的一部分。他一向是站在身爲一個女性的弟弟的立場,而嘗試著去改變一下立場讓他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

一邊等著咖啡的到來,希爾德突然想起自己的立場,然而,她的思緒卻不像她慣有的思考方式般地立刻停止了。她是一個年輕偉大征服者忠實而又能幹的秘書。她沒有除此之外的其他要求了。

※       ※       ※

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奉命擔任行星費沙的防衛司令部的長官,留守基地。

皇帝不在的這段期間,軍事由軍務尚書,民政由工部尚書分擔。這是理所當然的人事配置,但是,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內心有一種“那傢夥不在反而落個清靜”的感受,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奧貝斯坦面無表情地接受了命令,開始在軍務省設置所在地的大樓的一個辦公室內處理起事務,然而,他的部下菲爾納少將對於要盡可能圓滑地和這個冷漠無情的上司溝通一事卻感到無比的恐懼。

“軍務尚書是不是反對再度出兵?”

“不,這樣就好。”

奧貝斯坦不認爲性急的再出兵是萬全之策,但是這樣一來,也讓同盟政府沒有萬全的防衛戰略及準備的時間,所以雙方的條件是相同的。最重要的是要經常處於掌握狀況的立場,不要給敵人主導權。連列肯普在他的事務官任內雖然沒有什麽建樹,不過,他倒是靠著自己的不幸完成了迫使自由同盟面臨絕境的任務。

“而且皇帝的本領就在於果斷速行。說起來,坐著等待變化並不適合皇帝的特質。”

“您說得對。”菲爾納雖然肯定了奧貝斯坦的論調,但是,他看著奧貝斯坦的視線中卻閃著頗感意外似的微粒子。



通過費沙回廊侵入同盟領域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和舒坦梅茲一級上將的軍隊合併之後快速前進,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們發現了大約有十艘左右的同盟軍小艦隊桃戰似地迫近。

以“黑色槍騎兵”所具有的破壞力來說,他們可以在一瞬間將這麽弱小的敵人化爲宇宙的塵土。然而,上起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下至最低層的將兵們都有著和大敵勇猛作戰方不負盛名的矜持。基於時間的餘裕所造成的寬容性,“黑色槍騎兵”有意放過他們,然而敵人卻執拗地跟著不走,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原本就不怎麽有耐性的畢典菲爾特已經失去了耐性了。

“這些傢夥太固執了。真令人討厭!”

“奮力一擊粉碎他們作爲出征的血祭吧!”接獲司令官的命令,一OO艘左右的艦艇就像吐著舌頭的猛獸般地逼近待宰的獵物。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只小艦隊表明了他們並不是要戰鬥,而是前來交涉的。故障的通訊系統在産生最壞的情況之前恢愎了功能。在知道了同盟政府的特使要求進行撤兵的交涉之後,畢典菲爾特輕輕地歪了歪嘴思索著,最後,他輕輕地搓響了手指頭。

“我的職務不包括交涉的許可權。去和我們後面的米達麥亞元帥面談。我保障你們航行的安全。”命令一艘驅逐艦擔任引導及護衛之後,畢典菲爾特率領著“黑色槍騎兵”朝著同盟領地的黑暗空間全速前進。

不被放在眼裏的同盟政府特使,或許認爲和米達麥亞交涉可能比和畢典菲爾特交涉要來得有用吧?在帝國艦隊的前導之下又續航了三天,接近米達麥亞直接指揮的艦隊要求會面。

※       ※       ※

“畢典菲爾特這傢夥!竟然把難應付的客人推給我,他想趁這個時候前進,拉開我們的距離嗎?”看破了的米達麥亞知道自己既然身爲宇宙艦隊司令官,就不能不理會自稱爲政府特使的人。咋了咋舌,米達麥亞攏了攏蜂蜜色的頭髮,命人把特使帶到旗艦“人狼”號的司令官室來。

同盟政府特使威利姆·歐迪茲是從立體電視解說員轉任政界,任職國防委員會委員的少壯派男人,具有辯才,而且又有名留後世的野心。連派遣他前來的列貝羅也不抱什麽期望,但是,他自己則自信滿滿地認爲“靠一個舌頭就可以制止帝國大軍”。他對著左右帶著隨從幕僚的米達麥亞恭敬地行了一個禮之後,挺起胸膛朗朗地說出他的訴求。

“在‘巴拉特和約’中應該約定有保障自由同盟的主權及領域的。然而,現在銀河帝國卻違背和約的條文及精神,一味地使用非法的暴力想要蹂躪我們的領土。如果帝國不希望引起人們現在的反感及未來的批判,就應該立刻制止軍隊,透過外交折衝的方式來主張自己的論調才對。”使者說完話時,米達麥亞只是爲難地摸摸他蜂蜜色的頭髮,一語不發。特使正待再度開口,一個強烈的反應從側面反彈過來。

“住口!還想說什麽?” 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發出怒吼的是拜耶爾藍上將。

“違背和約,殺害皇帝的全權代理人連列肯普事務官的是誰?不就是你們同盟政府嗎?我們的皇帝就是看你們沒有遵守和約的意思,做事又缺乏能力才決定率軍親征的。如果你們還有良知,不就應該跪在陛下面前請罪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面對這種嚴厲的指責,特使在表面上一點都不害怕,提出了他的反論。

“連列肯普事務官是自縊的,而迫使他這樣做的是楊威利一黨。”

“那麽,你們爲什麽任楊威利一黨逍遙法外?”

“因爲你們帝國軍沒有給我們同盟政府時間。”這個回答使得拜耶爾藍深藍色的瞳孔中浮起冷笑的光芒。彷佛流星之光穿過夜空般。

“時間嗎?如果有時間,只會使楊威利一黨更壯大,使你們同盟政府更瘦弱而已。即使給你們十倍於楊的兵力,我也不認爲你們勝得過他。”

“您說得或許沒錯。”特使的話極其鄭重,但是,聲音中卻含著與他的態度大相逕庭的毒素。

“……因爲連擁有楊一OO倍兵力的皇帝萊因哈特陛下對他也束手無策。像我們這種不才之人當然是無法與楊匹敵了。”室內的沈默就像鉛一般的沈重。連豪邁如拜耶爾藍者流在這一瞬間看來似乎也喪失了呼吸的機能了。特使是狠狠地嘲笑了萊因哈特在巴米利恩會戰時,在純粹的戰鬥方面的的確確敗給了楊一事。沈默在這時候急速地達到了臨界點,一旦衝破了這一點,充滿殺意的氣流就四處奔竄了。

“畜牲,竟敢侮辱陛下!”皮羅及托爾先幾乎同時發出怒吼,至於拜耶爾藍則猛然地想躍過桌子逼近特使。他的一隻手上已經亮著一把氣爆槍了。

一直交抱著雙手的米達麥亞在這個時候發出了尖銳的斥喝聲。

“住手!你們都是軍人吧?想衝向單獨前來又手無寸鐵的敵人把他殺掉,然後去向誰邀功嗎?”

拜耶爾藍的激動情緒急速停息。年輕的勇將紅著臉對著司令官行了一個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米達麥亞對著恢復心安表情的特使說道。

“我有一個問題,如果這裏的提督其中一人被派遣到同盟首都去當特使,並且當著你們的面侮辱你們的元首,請問現在同盟軍的幹部中有沒有人願意以死來贖這個罪的?”

“……”雄辯的使者這一次無話可說了。米達麥亞的表情讓他覺得光是口頭上的答辯是沒有什麽用的。

“沒有……很遺憾。”

“那麽,楊威利的部下如何?他們賭上自己的生命去救上司……”

“……”

“我們的皇帝怕的不是同盟政府,他怕的是楊威利一黨。相信你也很清楚這一點。”米達麥亞站了起來。他的個子出人意外的嬌小使得特使大吃一驚。特使一直深信“帝國雙璧”中的一人應該有著與其威名相稱的高大身材的。

“特使來此是很辛苦沒錯,不過,我們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如果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就請直接去跟陛下面談好了。”

“那好,不過,米達麥亞元帥,在你請求皇帝撤兵之前,希望你能暫時停止軍事行動。”

“不行。你要去見陛下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軍的行動不會因此而受到任何掣肘。如果由陛下下令撤兵,我們當然會聽令行事,但是事情是不是會如此,那就看你的辯才了,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接獲新命令之前還是得遵循原有的命令。也就是說,我們會繼續對同盟進攻,並排除一切抵抗的因素。如果你想阻止我們進攻,那就不要再遲疑,趕快去見我們的皇帝吧!在這裏逞你的口舌之勇是毫無意義的。”彷佛要彌補剛剛的沈默似的,米達麥亞說了一段難得一見的冗長臺詞,字字句句都變成一顆顆看不到的子彈直擊特使的心臟。想用光靠技巧營造的雄辯來打動帝國軍最高的勇將是不可能的。特使顯得很頹喪。他的勇氣及意欲似乎都用盡了。他的使命失敗了。不能說服米達麥亞,那就更不可能說服他的主君皇帝萊因哈特了。

在離開同盟首都海尼森時,他的體內充滿了熱情、勇氣及自信的混合氣體,然而,現在卻呈現了真空狀態。儘管如此,他仍然虛張著聲勢,挺著胸離開了戰艦“人狼”號,但是,一回到自己的艦艇上,他就像泄了氣的汽球般整個人都攤了下來。幾個小時下來,他都躲在自己的房間中,好不容易踏出房門後,就以幾近自暴自棄的語氣宣佈他要直接去和皇帝萊因哈特面談。

“那個虎頭蛇尾的長舌族怎麽了?”過了幾天之後,米達麥亞向皮羅問道,一聽說他爲了直接與皇帝面談而往費沙方面前進時,米達麥亞點了一個頭,在自己的腦海中印下了一個“可忘卻”的印章。如果要從結論來反溯的話,這個時候或許米達麥亞應該留下那個裝模作樣成雄辯藝術家的男人才對。但是,他不認爲那個不能說服他的說客能改變皇帝萊因哈特的心意,也不認爲希望向皇帝直接投訴的人會對事情有所妨礙。以前,在利普休達特戰役之後,有刺客企圖暗殺萊因哈特,結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被奪去了生命,但是,米達麥亞難以想像這一次還會有這樣的危險。儘管如此,米達麥亞還是利用通訊把應該注意的事情傳到皇帝的大本營去。

※       ※       ※

當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在軍事力呈空白地帶的同盟領域中朝同盟首都海尼森前進時,在帝國直轄領土幹達爾星域的舒坦梅茲一級上將,在完全的臨戰體制下等待友軍的到來。

如果以他得自皇帝派遣的兵力來看,他要一舉進攻海尼森也是可以的,但是有幾個條件要求他必須慎重行動。第一,楊威利一黨的行蹤不明,即使可能性只有一點點,但是只要有可能,帝國軍活動的根據地幹達爾星系就不能放空城計。雖然在“巴拉特和約”之後幹達爾星域已經積極整備,但是要像伊謝爾倫一樣成爲永久的要塞則爲時尚早,爲了守住其據點的地位及儲備的軍需物資,留駐艦隊主力是不可或缺的。

除此之外,同盟首都海尼森還駐有已故連列肯普高等事務官下屬的文武官一萬多人,他們的安全也要有所保障。當然,帝國已經向同盟發出了警告,他們應該不會無益地殺害對同盟來說可算是極貴重的人質才對。事實上,舒坦梅茲曾爲了向同盟政府追究責任而想進入行星海尼森去。當時副司令官克爾錢休特倫上將變了臉色大加反對。

“只帶著少數幾個隨從就深入海尼森無異是自殺行爲。難道您忘了連列肯普事務官不幸的前例了嗎?”

舒坦梅茲毫不在乎地回答。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把行星海尼森給毀了。多年來的混亂大概就可以因此一掃而光了。”

於是,把副司令官克爾錢休特倫上將留下來守衛的舒坦梅茲帶著參謀長波連中將、次席參謀長馬爾克古拉夫少將、護衛隊長倫普中校等幕僚,前往同盟首都行星海尼森,但是結果會談並沒有實現,舒坦梅茲從幹達爾星系外緣部分折回行星烏魯瓦希。以前曾任萊因哈特的旗艦伯倫希爾的第一代艦長,後來經常在邊境建立武勳的提督只好像一把拉滿的弓一樣緊繃著神經過日子。

※       ※       ※

帝國軍再度大舉進攻。

這個消息當然讓同盟首都海尼森顫慄不已。“一年之內竟然看到帝國軍的艦隊兩次”有人這樣自嘲著,也有人呼籲即使行星整個焦土化了也要繼續抗戰,更有人主張抵抗也無濟於事,乾脆無條件投降算了。還有大量從都市前往山間避難的人潮。在“巴拉特和約”之前的那一次帝國軍的急襲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人們産生恐慌,然而這一次,破滅的水波緩緩地浸濕著人們精神的階梯。類似死荊囚的感覺緊緊攫住人們的神經,在無力感收歙呈飽和狀態的時候發生了暴動。在被封閉的宇宙港前,治安警察和市民起了衝突,造成了數千人的死亡。

邱吾權取代老病的比克古加速整備迎擊帝國軍,而往常被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員羅發牢騷的對象們,也都不得不認真去做一點事而消失無蹤了。連秘書官都避著議長。有一次列貝羅陰森地問道:“比克古元帥拒絕和楊威利打仗,如果對手是皇帝萊因哈特的話,他會打嗎?”

“這應該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吧?”邱吾權極爲溫和地反駁。

“請您想一想。這麽多年來,比克古元帥和您交情不可謂不深。但是,他爲什麽不和您碰面?難道您不認爲是因爲他太瞭解還沒坐上元首寶座前的您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變了?”

“比克古元帥並沒有改變。這一點您應該承認吧?”列貝羅把缺乏生氣的兩隻眼睛投向邱吾權,但是很明顯的,他的視線透過了邱吾權凝視著只有他能看到的東西。列貝羅的嘴巴微微地張開、閉合,一道低沈、乾枯的聲音從他口裏發出來。邱吾權只得把自己聽覺神經的機能發揮到最大限度。原來他在告發逃亡的楊威利的罪狀。

“很抱歉,閣下,楊威利大可以殺害您,也可以把您強行帶到宇宙深淵去。他之所以不這麽做是因爲……”邱吾權沒有把話說完,因爲他知道對方並沒有在聽他說話。宇宙艦隊總參謀長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他的表情就像是煩惱著經營不善的麵包店的將來。當邱吾權離開列貝羅的辦公室時,他原本想對警衛室長說些什麽,結果還是放棄了。他必須承認議長已經在精神上自殺了。

回到宇宙艦隊司令部的邱吾權在玄關處被告知有客人來訪時,中途前往自己的辦公室停留了一下,隨即打開指定接待室的門。

三個來訪的客人一看到被稱爲“麵包店的第二代”老闆的總參謀長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以鄭重其事的動作及表情行了一個禮。

這三個人的名字是駐伊謝爾倫要塞艦隊副司令官費雪、參謀長姆萊中將、副參謀長派特裏契夫少將。

“巴拉特和約”成立,楊退役,於是通稱的“楊艦隊”便落到解體的命運,他們也分別被調派到各個邊境軍區。就在半年多前,他們還隸屬於自由同盟最強的武力集團的指導部,但是在轉戰各地獲得許多勝利及付出許多苦勞之後,他們卻被外來者從首都趕出去了。在政治上這不算是錯誤的處置。中央政府害怕最強的部隊自立化、軍閥化而促使其解體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更何況他們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儘管他們三人都沒有感到不安,但是也無法保持平靜。在邊境上,他們和同事被隔離,所有關於首都的情勢都只有政府所發佈的消息及不確實的傳聞。他們只能確定昔日的上司,自“第十三艦隊”創設以來即和他們同生死共患難的楊威利或者逃亡,或者被肅清,不管是哪一種下場,都已被迫放棄了理想中的生活。

“讓你們千里迢迢跑來真是辛苦了,請坐。”在勸坐的同時,邱吾權自己也坐了下來。從對方輕鬆就座的姿勢,總參謀長在心中已確認了來客的爲人。

姆萊雖然缺乏獨創的能力,但是卻很有細密條理的頭腦及官僚的處理能力,素有“楊艦隊中少有的常識豐富者”之風評。至於費雪則是運用艦隊的名人,楊所擬定的作戰之所以能夠屢屢克敵致勝完全歸功於他完美的艦隊連用。派特裏契夫擁有參謀型的軍人中少有的巨大體型,事實上,他從來未曾延誤過楊艦隊司令部的營運,其對任務及上司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邱吾權心想,能夠錄用並統禦這些人材而不亂了步調的楊威利確實是個不平凡的青年。

“特地把我們從任職地叫回來有什麽事嗎?總參謀長!”嚴謹的表情發出嚴謹的聲音。其他的兩個人似乎把會話權交給了姆萊中將似的保持沈默一語不發。

邱吾權簡短但不失正確地把楊和部下逃離海尼森的事情向他們說明了。看了看相互注視著的三個來客,邱吾權把帶來的文件遞給了他們。

“所以這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你們找到楊提督,把這個文件交給他。”

“那是……?”

“是讓渡契約書。”三個人聞言都露出了懷疑的表情,低頭看了看那份文件。當他們擡起頭來的時候,驚愕及不可思議的表情更加濃厚。邱吾權吃力似地交疊著腿又坐了下來。

“就如你們在文件上所看到的,我把我們宇宙艦隊中的五五六O艘戰艦讓渡給楊威利。我希望你們把文件及所有的商品一併帶走。至於法令上的手續都已經辦好了,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姆萊輕咳了一聲。“可是,有必要特意做這樣的文件出來嗎?下官覺得光是在形式上就已經太過了。”

“你還不懂嗎?”邱吾權天真地看著眼前的三人。派特裏契夫歪著頭,費雪露出了猶豫的表情,姆萊則一臉堅定。

“那當然是一個玩笑了。”一邊小心地整理了自己頭上扁帽的角度,邱吾權如此說道。姆萊調整了自己的姿勢使坐姿看來更莊重些。他簡直不相信除了半年前的那個上司之外,還會有這種令人困惑的人。心中或許是這麽想著,可是表面上他還是不動聲色。儘管如此,他仍然以對上司而言過於嚴厲的語氣說道。

“如果是玩笑,那也就罷了,但是,如果必須整合戰力對抗帝國軍時,光是這些艦艇及物資就能對付帝國軍的侵略嗎?”

“再怎麽整合也沒辦法對抗。”太過簡單明瞭的回答讓姆萊中將說不出話來。銀髮的費雪仍然保持著沈默,敢代前參謀長開口說話的是派特裏契夫。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總不會連仗都不打就把首都拱手讓給他人吧?閣下!”

“沒錯,是不可能這樣做。比克古長官和我打算拚了命也要搏他一搏。”

“可是,那不就等於是自殺嗎?乾脆比克古長官閣下及總參謀長閣下也跟下官們一起走吧!”姆萊中將移了移視線,輕輕睨著壯碩的少將。

“不是我隨便說說。第一,這不是我們本身決定要去的。”

“我打算這麽做。”費雪終於打破了沈默說道,用他那銀色的眼睛注視著總參謀長。邱吾權又交疊起他的腿。

“你是願意去了,費雪提督?”

“下官願意接受任務,閣下。姆萊中將,現在已經沒有拐彎抹角的時間了。我們應該採取最不浪費時間的最好辦法。”

“……”姆萊中將失望地擡頭看著天花板,或許是他已默認費雪的看法是正確的。於是他便行了一個禮,接受了命令。

前楊艦隊的三個幹部帶著“讓渡契約書”離開司令部之後,邱吾權立刻向比克古報告事情的經過。老提督慰勞了他的辛勞之後,把視線投向遙遠的彼方。

“在蘭提馬利歐會戰失敗的時候,我已經是已死之身了。由於你的勸說,我又得以苟活了半年,結果,只是把大限的日子移開來了而已。”

“以現在的情況看來,或許當時是做得太過分了。請原諒。”

“不,承蒙你的勸說,才得以和妻子多聚了半年……你的妻子怎麽處理?”

“請不用擔心,下官已經托姆萊中將把她送到楊那裏去了……。我這樣做實在太利己主義了,一意掛心著家人。”老提督閉上眼睛說了一句“那太好了”。他自己則把老妻留在家□。妻子拒絕離開自新婚以來即一直住著的家。或許她是把那個家當成她和比克古的終身歸宿吧?

“楊威利縱然有許多缺點,可是,他卻有一個任何人都不能加以挑剔的優點。那就是他一直深信民主國家的軍隊存在的意義,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爲前提的。而且,他也一直奉行不渝。”

“沒錯,你說得一點都沒錯。”比克古衰老的臉上浮現夕陽般的微笑光彩。

“艾爾·法西爾也是這樣,放棄伊謝爾倫要塞時也是這樣,他絕對不讓平民成爲犧牲品。”歷史或許會將楊記載爲一個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匹敵,甚或超越其上的戰爭藝術家。然而,他還有些事情是必須讓後世知道的,而這個任務不是由比克古或邱吾權負責的。每個人背負的責任都不一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如果楊失敗了,那並不是因爲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偉大天才所致。”或許是因爲楊執著於自己的理想的緣故。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他應該置政府的命令於不顧的。這是一件不能不說清楚的事,但是,爲了他自己,他是應該這樣做的……



在結束同盟政府的特使歐迪茲的訪問之後,米達麥亞把在這個作戰中的第一個炮火指向了同盟軍。行星路西安那的同盟軍兵工廠由於不在帝國軍的前進路線上,所以被畢典菲爾特放過了,但是,從戰略上來看,這個兵工廠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如果放著不管,其地理位置及生産力必會成爲日後的心腹大患。

米達麥亞的迅速行動並沒有敗壞“疾夙之狼”的美名。十二月二日,行星路西安那的兵工廠被帝國軍完全破壞,長官邦斯格爾技術中將和兵工廠設施同生死。但是剛建造好的驅逐艦及巡航艦有半數成功地逃離了。逃離者在戴休準將的指揮下避開了帝國軍的追擊及搜索,一邊聚集兵員及物資,一邊快速前進,五十天之後,好不容易才到達了艾爾·法西爾,投靠了楊威利的非正規部隊。

在米達麥亞之後,帝國軍的艦列形成巨大的光帶席捲著同盟領地。和同盟軍現在的戰力比較起來,帝國軍過大的數量使帝國軍的補給能力界限已經達到了極點。在米達麥亞之後,原有的連列肯普艦隊分兩路展開。

連列肯普一級上將生前轉任高等事務官時,他所統率的艦隊被分成兩股,分別編列到亞爾夫烈特·格利魯帕爾茲、布魯諾·馮·克納普斯坦兩上將的麾下。這兩個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充滿了銳氣和活力,同時決定爲他們原來的上司連列肯普復仇。

但是,他們在個性上還是有差異的。克納普斯坦對連列肯普極爲忠實,是一個有才幹的門生,具有極正統的用兵術,同時又稍稍具有清教徒般的正經個性。另一方面,格利魯帕爾茲除了是一個軍人之外,同時還是一個和他的年齡不相符合的知名探險家,他的名字列在帝國地理博物學協會的會員名單上。要獲得該協會的入會許可必須有會員的推薦及論文審查,而他就是以“阿爾曼多夫貝爾星系第二行星的造山活動,證明大陸移動的相互關係與極地性植物分佈的考察”爲名的論文而獲得了資格。

他在接到入會許可的通知時正要參加故卡爾·古斯達夫·坎普提督的葬禮,身上穿著禮服,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就穿著禮服衝進洗手間,一個人在裏面爆出一陣喜悅的歡呼聲之後,又帶著嚴謹的表情參加了葬禮。由於這種經歷及志向,他好像對素有“藝術家提督”之稱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比對連列肯普更懷有敬意,但是這種情懷當然也沒有降低他復仇的熱情。或許是彼此的競爭意識提高了熱情的溫度吧?

在他們後方還有克羅弟瓦魯上將、瓦肯塞爾上將、克裏希中將、麥霍哈中將等人的艦隊,除此之外,艾齊納哈一級上將也以重心之姿出現在行列中。

艾齊納哈比較好酒,即使在戰場上也是威士忌不離身的,但是,自從離開費沙之後,他和酒就無緣了。這其中多少有些緣由。將官級的艾齊納哈當然有幼校的學生當侍從,但是,由於“極端地沈默、嚴格又嚴肅”的風評一直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旁,所以接受副官指示的學生從一開始就顯得僵硬而不知變通。

“如果提督搓響手指頭一次,你就要送上咖啡,絕對不要超過四分滿以上。如果搓響兩次就是要威士忌,萬不可以弄錯。”

幼校生拚命努力地記下指示,如果以他本來的記憶力來說應該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或許是心理的壓迫感使少年的記憶回路微妙地變了形吧?離開費沙之後,有一次艾齊納哈搓響了指頭兩次,三分五O秒之後,兩杯咖啡送到了他面前。

“極端地沈默、嚴格又嚴肅”的提督輕輕地瞄了一眼身旁那個全身僵硬站著的少年之後,二話不說地喝下了兩杯咖啡。幼校生全身歎了一口氣似地鬆了下來。於是,在這趟的遠征旅途中,亞倫斯特·馮·艾齊納哈就只有在一杯咖啡和兩杯咖啡中做選擇的權利。

在艾齊納哈後面,有著水藍色眼珠的男人阿達貝爾特·馮·法倫海特一級上將的艦隊曳著長長的光點尾隨著。他所負的重要任務是和前方展開的各個艦隊及後方的萊因哈特直屬艦隊結合。可以說雙肩擔著整體的作戰是否能有機運作的重任。

然後,後面跟著的便是皇帝萊因哈特的直屬艦隊。輔佐萊因哈特的首席幕僚是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其下負責艦隊運用的是貝爾玄克、皇帝的高級副官阿爾茲·馮·修特萊中將、次席副官迪奧多爾·馮·流肯少校、首席秘書官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也都在旗艦上。

在最後面的是有“鐵壁”之稱的奈特哈爾·繆拉一級上將的艦隊。他不只是負責後衛的工作,一旦費沙方面有異變産生,他就必須調回頭成爲全帝國軍的先鋒去壓制敵人。同時他又必須確保後方的補給路線。

※       ※       ※

堪稱深、厚布陣的帝國軍,再次侵略形成一波波能量及物質的怒濤席捲向同盟領土。但是在宇宙的一個小角落裏,一個與帝國軍大不相同、微小而重要的作戰正要展開。

楊威利開始了再奪回伊謝爾倫要塞的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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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5 pm

第四章 解放、革命、謀略及其他



於宇宙曆七九九年伊謝爾倫要塞放棄的第二年決心進行的再奪回要塞之舉,被後世評價爲一種利用堪稱爲“藝術戰術”的手腕,使楊威利的戰略思想“宇宙區域管制”實現的行動。這個行動並不執著於艦隊決戰所獲得戰術上的勝利,而是確保爲達成軍事目的所需要的時間及場所。

“楊威利真正偉大的地方在於他雖然是艦隊決戰的名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界限而不會熱衷於表現自己的長處。”

有歷史學家這樣稱讚楊威利,但是楊的對手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這一方面也有同樣的優點,他們兩人在艦隊決戰的戰略實施層面上,並不拘泥於某一局面的技術表現。他們注重的是和敵人比較之下整備有更強大的戰力、完整補給、大量收集、正確分析情報、任用值得信賴的前線指揮官、確保有利的地理位置、慎選開戰的時機等。如果這些因素都具備了,那麽,一兩次戰術上的敗北也就不值得評論了。最高司令官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只對所有的軍隊請一句話——“不可大意”。

在第二次的“諸神的黃昏”作戰中,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立於有十足把握的立場。即使如此,他仍然站在最前線,這就是他所以被稱爲“金髮獅子”的原因所在。那是一種不是憑藉能力,而是屬於性格支配下的行動。

另一方面,楊威利則必須在戰略條件極爲不利的情況下打開局面。加速他最後決定的原因是亞列克斯·卡介倫的一段話。在旗艦尤裏西斯的一個房間中,楊的學長沈重地開了口。

“喂!沒錢了哦。今後要怎麽做趕快下個決定吧!”

在楊艦隊中,能夠瞭解國家性規模的財政及經濟問題的就是卡介倫了。楊本身也把經濟納入終歸爲幻影的長期再建設決策當中,這就證明他不是一個軍事力量至上主義者。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其思考的主體是在軍事面上。不管目前的事態稱爲革命也好,戰爭也罷,要使整個行動順利營運下去,資金是不可或缺的,而目前楊的手上並沒有阿拉丁的神燈。

當卡介倫提出透過楊的朋友波利斯·寇涅夫的人脈,向費沙的商人們商借資金的提案時,楊感到極爲恐懼。借的錢就不能不還,而他現在也沒有還錢的策略。第一,提供資金給流亡的楊非正規部隊是一種投機,甚至是一種賭博,費沙人不可能不曉得。

“什麽?一旦借給我們,錢就是我們的了。”卡介倫說完,楊一邊攏著他的黑髮,一邊陷入沈思。

卡介倫接著又說:“費沙人對利是趨之若騖。如果我們顯示出有打倒皇帝萊因哈特的可能性,他們一定會爲將來投資的。”

“……”

“一旦他們投資過一次,爲了不使這些投資金額白白浪費掉,他們就必須繼續投資。而最先投資的資金就成了使雙方的關係更形緊密的要素。”

“這我懂,可是光說可能性的詩,騙得了商才豐富的費沙人嗎?”

“美人計的成功就看女性的魅力如何了。”

“女性的魅力……?”楊歪著頭想了想,把黑色扁帽往頭上一丟笑了出來。他瞭解卡介倫想要說的話。原本費沙人的習性就是獨立不羈的。他們雖然被強制屈服於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大膽而又壯麗的戰略,及支撐其一切行動的武力下,但是對於那些自古以來即崇尚自由經濟活動的商人們來說,那當然是一件極爲違背良心的事。如果可能的話,他們也想打倒皇帝萊因哈特的支配政懼。但是,他們卻欠缺武力。 因此,費沙人一定一方面對帝國表現出服從的態度,一方面又迫切地尋求可以補償他們本身不足的勢力。他們可以和楊一黨人共存、互相幫忙。但是,他們也不是那種肯投資在沒有勝算的弱者身上的慈善家,所以要麻痹他們的保身感覺,就得下猛藥。

因此,如果向費沙人誇示楊獲得戰術上的大勝利,除了皇帝萊因哈特之外,還有其他人也有可能掌握未來的話,費沙人權衡利害的天秤應該會大幅度傾向楊這一邊。

“使費沙人迷惑的國色天香美女。”那就是伊謝爾倫要塞。將伊謝爾倫再奪回,顯示出反帝國勢力的實力,投資家的荷包自然就會打開了。

“難道爲了這個緣故而攻下伊謝爾倫……嗎?”於是,再奪回伊謝爾倫要塞就成爲楊集團最重要的課題了。不只是基於軍事上的目的,爲了政治上的效果、爲了在經濟上得以殘存,除此之外,做爲一個複合以上這些條件的歷史性奇術之不可欠缺的要素,楊都必須奪回伊謝爾倫要塞。而要完成這項工作就必須確保伊謝爾倫回廊的出口艾爾·法西爾,利用費沙的組織力及情報力再度作戰。但是,如果允許費沙人以支持者的身分來干涉工作,造成革命運動本身因爲費沙人投機的天性而被操縱的結果的話就沒什麽意思了。事情如果到這個地步就棘手了。

另一方面,從萊因哈特的立場來看,在偏遠地帶的伊謝爾倫要塞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石子而已。這並不是萊因哈特豪邁的個性使得他輕視伊謝爾倫要塞,而是對控制了費沙回廊,將大本營遷往費沙的他來說,伊謝爾倫回廊的戰略價值自然就減少了。他雖然把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留在費沙,配備有強力的軍隊,但是在伊謝爾倫方面,他讓魯茲的兵力四處移動,使回廊呈現空白狀態,結果就證明了楊的洞察是正確的。

後世當然有歷史學家批評萊因哈特輕視伊謝爾倫回廊,但是生在同一時代的楊威利,其見解大致上是這樣的。

“燕雀不懂鴻鵠之志。一枚金幣對億萬富翁而言是算不了什麽,但是卻足以決定窮人的生死。”

萊因哈特以銀河帝國的專制君主身分已經完全支配一半以上的已知宇宙了,同時他還想征服剩餘的宇宙。而楊則指揮著連根據地都沒有的流亡的“離家出走的兒子”,企圖使民主共和政體存績下去,一有機會的話,他還想把一向媚於羅嚴克拉姆王朝的歷史女神拉到自己的陣營來。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楊都似乎想去完成一件外人看來實爲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事,而且,爲了實現這個夢想,他還大膽地去摸索意氣風發的富翁的口袋。

就這樣,宇宙曆七九九年一二月九日,楊非正規部隊在艾爾·法西爾星系露臉了。

事實上,和艾爾·法西爾的獨立革命政府合流並不是楊本人積極的意圖。站在楊的立場來看,充滿熱情、意氣昂揚的艾爾·法西爾的行爲倒像是狂飆的族群。但是,統合反帝國的共和主義者的第一步就是政治的先驅者和軍事的實力者聯手共創未來。



艾爾·法西爾自治政府的主席法蘭卻斯克·羅姆斯基是一個四十歲的男性,本行是醫生。自古以來,醫生和教師、學生就是革命家的重要供給來源,他們也是遵循傳統的一員。

羅姆斯基在十一年前,也就是在逃離艾爾·法西爾之際,是楊威利中尉的民間協助者之一,但是楊早把他的名字、容貌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楊甚至連現在的夫人菲列特利加曾受教於他的事情都忘記了,這種小事更不可能在他的記憶範圍之內。

遠較丈夫擁有井井有條的記憶力,菲列特利加則忘不了羅姆斯基。他曾經不只一次地幫菲列特利加送她瘦弱的母親去就診,甚至招待她們吃三明治、喝咖啡。至於羅姆斯基也清楚地記得這個有著茶色眼珠的金髮少女。醫師出身的革命政治家滿臉笑容地握緊了楊夫人的手,楊威利內心所懼怕的是環列在羅姆斯基四周的報導人牆手上所形成的相機炮列。艾爾·法西爾第二天的電子報紙果然就如預想中的一樣全是楊的特寫標題。

“楊威利回來了!艾爾·法西爾的奇迹再度顯現!”

“……就是這樣,就因爲會這樣才令人計厭。”楊抱著頭無奈地說道,事情演變到目前爲止,他已經不得不扮演著因他的行動及功績而被確立的虛假形象。從民主國家的英雄到民主革命的英雄、而他不敗的智將名聲,想必也因此而更加被渲染開來了。

以艾爾·法西爾革命政權的立場來看,楊一黨的參戰不只意味著軍事力的飛躍強化,同時也意味著自由同盟的最高幹部承認艾爾·法西爾是以民主共和政治的王道爲目標的正統政權。他們在欣喜之餘也想將此事活用到最大限度。羅姆斯基之所以和新聞界緊密結合,不管是從民主共和政冶的理念來看或者是從革命的情報戰略來看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楊絕對不能把內心的厭惡感公然表現出來。公開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支柱。如果喜好秘密和非公開,就該參與專制政治,所以楊必須壓抑個人的感情,對著相機、攝影機露出笑臉。

然而,在盛大的歡迎典禮中,楊只短短地打了兩杪鍾的招呼。“我是楊威利。請各位多多指教。”

似乎期待著楊有一番感動人心的熱烈談話的一萬名參加者都感到很失望,但是這種事情只要楊將來有任何一點實績表現就可以補償過來的。羅姆斯基低聲地對落座的楊說道。

“楊提督,我覺得我們必須爲新的政府取一個新的名稱才行。”

“啊,那是當然的事。”

“所以我想在明天正式發表出來,您覺得‘自由同盟正統政府’這個名稱如何?”

“……”楊在精神上動搖了三步。他心想這是個笑話,但是,他更明白對方卻是認真的。羅姆斯基微微不安地看著沒有立即回話的楊。

“您覺得不好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不過,不用拘泥於國家的正統性吧?我個人的想法是應該強調這個國家是從零出發的……”楊極有保留地如此主張。他也很不喜歡被認爲是以武力做爲背景。

“沒錯,第一,正統政府這個名稱的緣由不好。最近不是有所謂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這個惡例嗎?”達斯提·亞典波羅察覺了楊的心境伸出了援手,他的這個說法似乎和羅姆斯基醫師的心理波長起了共鳴。革命家點頭說道,確實是不吉利呀,再想其他的名稱吧!言下之意似乎有些遺憾。

“請不要這麽失望,楊提督。因爲將來一定會出現更高的山峰的。”

“我知道。”楊對亞典波羅這樣低聲回道並不是純粹出於虛應了事。即使有再多的缺點,他也不能摘下這株弱小而沒什麽力量的民主制度的嫩芽。如果再這樣袖手旁觀,整個宇宙一定會被更傑出的、更華麗個性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所掌握。在這個時候,萊因哈特本身的能力及良心都不是問題。由單一的而且是個人的資質所建立起來的政體,來支配整個宇宙實在不是一件適當的事。

一小群人揮著各自的狹隘而愚劣的大義名分旗幟互相傷害,遠比被唯一絕對的神之唯一絕對的大義名分所壓逼要來得好。如果將所有的顔色都聚集在一起,就只會化爲單一的黑色,而無秩序的多樣色彩總比單一的無彩色要好。人類的社會沒有被單一的政體統合的必然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的這種思考方式不能說沒有對民主共和政體造反的元素在。因爲過半數的民主共和主義者都希望宇宙能依自己的思想方式來統合,希望專制政府能消失。儘管如此,事情的發展還是極具諷刺性的。當高登巴姆銀河帝國隨著無聲的鳴動而倒下它那衰老的巨體時,與該帝國持續抗衡達兩個半世紀之久的自由同盟,也如同被白蟻蛀蝕般地空洞化了。

“難道自由同盟歷史性的存在意義並不是在於反專制,而只是在於反高登巴姆嗎?”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想法,而事情的演變看來似乎也像是這樣,現在更是已幾近確定了,這件事對楊來說是很無情的。他不能接受自冒險進行一萬光年的長途遠征的國父亞雷·海尼森以來的歷史、無數人所蓄積的希望、熱情、理想、野心、喜怒哀樂、長連兩個世紀半的地層竟然只疊在一個叫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死亡上頭。

但是,從這層意義看來,那個美貌的霸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或許也是這樣。他的目標是克服高登巴姆王朝,目前雖然是實現了這個目標,但是,那也只是把魯道夫的亡靈趕回墳墓底下而已。羅姆斯基不斷地以熱切的口吻說著新國名、國旗、國歌等事情。楊一邊適度地點點頭,一邊思索著過去的黑暗及未來的迷茫……

於是,“非正規部隊”就成了“革命預備軍”。奧利比·波布蘭中校事後評論道冬天穿冬天的衣服,夏天穿夏天的衣服,不管穿什麽,內容都沒什麽改變。

司令官楊威利元帥。參謀長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一級上將。後方勤務部長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政府主席羅姆斯基兼任軍事委員長。楊稍稍覺得安了心,他的上司只有一個讓他覺得心情特別開朗。

然而,到達艾爾·法西爾之後又有一個更令他欣喜的消息傳來。那就是和尤里安·敏茲和奧利比·波布蘭等人的再會合。



十二月十一日,前往宇宙港參加了軍民兩用管制系統再編會議的亞典波羅看到了楊的被保護者。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廣大的走廊上流動著的作業服中心的人朝中有一個穿著與場合不太適合的豹皮外套,褐髮發、褐膚的美女,亞典波羅用視線掃瞄過那個女人之後,浮現了記憶中的亞麻色頭髮。

“尤里安,喂!那不是尤里安嗎?”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在確認了聲音的出處之後,充滿了生氣,眼晴閃著光彩。他以快速而有節奏的步伐走上前,精神奕奕地敬了一個禮。

“好久不見了,亞典波羅中將。” 他所搭乘的貨船“親不孝”號才剛剛到達宇宙港,波利斯·寇涅夫船長還在辦公室辦理手續。

“對了,其他的隨從人員都到哪里去了?”

“真壞呀,中將,怎麽這樣說呢?”馬遜兩手兩肩都扛著貨物,體積足足有尤里安的數倍大,就站在後面等著,再一看奧利比·波布蘭,他在數步之遙的地方和三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姐談笑風生。他們交談的片斷輕輕地傳了過來。

“波布蘭中校!”

“喲喲!不要在我正高興的時候來打擾嘛!再加一把勁今天晚上應該就可以在雙人床上睡個好覺做個好夢了。”被尤里安一叫,一邊發出不平之聲一邊慢慢走過來的波布蘭隨隨便便地對亞典波羅行了一個禮。亞典波羅本不是那種因爲對方這種舉動就會傷害彼此感情的人,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口出諷語。

“一到目的就很勤快嘛!在各個單位都說服新認識的女人嗎?”波布蘭一點害羞的樣子都沒有。

“所有的人類總數有四OO億人,其中有半數是女人。這半數中又有一半受限於年齡,然後又有半數的女人在容貌方面不合格,儘管如此,還是有五O億個女人可以成爲戀愛的對象。時間不夠,所以連一秒鐘都不能浪費。”

“女性的知性及性格都不是問題啊?”

“性格好的女人就文給亞典波羅提督了。性格不好的那一半就由我來接收好了。”

“中校,你沒有自覺嗎?你的說法聽起來簡直像個老千嘛!”

“啊,這樣就好了嘛!因爲當我們在地球那個陰森森的行星上辛苦的時候,你們在海尼森可是爲所欲爲哪!”

“我們可也是很辛苦的。”像小孩子一樣高聲辯解之後,亞典波羅發現一旁的尤里安似乎強忍住笑,於是便故意地改變了話題。

“不管怎樣,你們來得還真是時候。我們也才在兩天前到達這裏。”尤里安最初當然是以同盟首都海尼森爲第一目標,但是,在他從費沙回廊前往同盟領域的時候聽說了皇帝萊因哈特的再宣戰消息,也知道了楊已經逃離了海尼森,於是,他不得不改變方向。在經過種種的推測之後,尤里安料想楊或許會企圖再奪回伊謝爾倫要塞,應該會以某種形式和艾爾·法西爾的獨立革命政府取得接觸。

“途中雖然有過種種事態發生,不過,總算平安到達了。總而言之,能和各位再見面實在是太好了。”尤里安雖然說得極爲簡潔,其實半路上真的是發生了許多事。他們跟著完成討伐地球教任務的帝國軍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提督前往帝國首都奧丁,參觀了現在改爲歷史博物館,正在裝修中的新無憂宮的內部,波布蘭仍然不改其習地和一個前來遊學的黑髮女孩拍了紀念照。大前提下,他們是扮演一群頗富好奇心的費沙獨立商人,但是,形式上還是得接受憲兵隊的審訊;從地球教團本部秘密拿到的光碟失竊,花了三天的時間尋找;波布蘭原想和帝國軍軍官的年輕妻子共渡熱情的一夜,不料卻被其夫發現。在瓦列提督善意的安排下,他們好不容易離開了奧丁,但是,在經由費沙進入同盟領域之前,他們卻必須化解足以打來算計的小事件。最後,他們被“黑色槍騎兵”的偵察艇發現了,掌握了波利斯·寇涅夫的掌舵權,於是,他們終於來到了艾爾·法西爾。

亞典波羅、波布蘭、尤里安、馬遜等四人搭乘地上車前往楊司令部所在的大樓。由於馬遜的體積龐大,加上大量的行李,一夥人坐在車裏面根本沒有辦法保持端正的姿勢。波布蘭硬是把身體往坐在駕駛座的亞典波羅的身上擠。

“可是和同盟政府絕緣可真是下了決心的事哪!這就是所謂的從睡眠中醒過來一樣。”亞典波羅或許是覺得他這段話有欠妥當吧?他把臉朝著前方回答波布蘭。

“好了吧!波布蘭中校,可不要誤解了。因爲我們可是憑著一股俠氣及好奇心來進行這場革命戰爭的。”

“這種事光看你們這些可僧的臉孔就知道了。結果,楊艦隊只是名字改了而已嘛!根本就是換湯不換藥。”

到了司令部,四個人好不容易從幾近窒息的狀態中解放出來。黑巨人扛著小山般的行李先住地下室的衣櫥間去,其他三個人則從走廊走向升降機,這時,波布蘭停下了腳步。一個有著“淡紅茶顔色”的豐盈頭髮,戴著黑色扁帽的低階少女軍官,以足可與尤里安匹敵的律動步調走上前來呼叫他,並行了一個禮。慌張的表情變化及敬禮在四個人之間交錯著。尤里安和亞典波羅先進了升降機,門隨即關了起來。稍稍帶著複雜氣味的氣氛彌漫在一二立方公尺的箱子當中。

“尤里安,你認識那個女孩子嗎?”

“嗯,在塔揚汗基地的時候,波布蘭中校曾爲我們介紹過。可是亞典波羅提督,您又是怎麽認識的呢?”

“唔,說起來,她是熟人的女兒。”青年提督用黑色扁帽覆蓋在臉上。他們司令官的老毛病似乎已經傳染給他了。

“您對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伍長很瞭解嗎?”尤里安若無其事地追問之下,亞典波羅自己就泄了口風了。

“嗯,就跟你說了吧!她是先寇布中將的女兒。”炸彈似乎並沒有發生預期中的爆炸效果。尤里安眨了三次眼睛,歪著頭凝視著亞典波羅。言語及意思好不容易在他的思考回路中會合在一起,少年隨即嗤嗤地笑了起來。

“很抱歉,可是,我實在難以相信先寇布中將會有女兒。”更何況竟然會是卡琳,那個叫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的女孩?尤里安實在難以置信。

“是啊,連我也都還不能相信哪!可是,你想想看,先寇布中將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就在那方面屢建奇功了。豈只一個,就算有成打的私生子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尤里安沈默了,他在自己的記憶回廊中搜尋著一幅幅的肖像。姑且不談卡琳那淡紅茶色的頭髮及充滿初夏光輝的紫藍色瞳孔,她全身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熟悉感,難道就是因爲她是先寇布的女兒嗎?波布蘭似乎也曾說過卡琳的出生有著一段隱情……

“先寇布中將知道這件事嗎?”答案是否定的,尤里安又陷入了沈思。

亞典波羅說道:“怎麽樣,尤里安?想不想利用你的關係來促使他們父女相認?”

“不行啦!因爲那個女孩子大概很討厭我。”

“你做了什麽讓人家討厭的事?”

“沒什麽,只不過我總有這種感覺就是了。”亞典波羅俯視著少年的臉,但是,他找不出有任何表情可以讓他確信有什麽事情發生。

“哎,不管怎麽說啦,目前應該把全部的心力投注在伊謝爾倫要塞的攻略上,而不是站在高處看著先寇布的家庭紛爭。”

升降機的門開了,眼前的視野霍然而開,亞典波羅將兩手的手指頭交握在腦後,擡了擡下巴。

“來吧!尤里安,我們那個懶惰的元帥大人就在這裏不甘不願地執行他的工作哪!”

※       ※       ※

即使是懶惰的元帥閣下也會有瞬間像風速般勤勉地工作的時候。那一天,楊仍然坐在桌子前,活動他那思考的火山脈。他的周圍散亂地堆放著計算及做備忘的紙張。

“您可真是勤奮哪!要是閣下這一代沒有辦法解決問題,尤里安那一代可就要辛苦了喲!”

革命預備軍司令官的副官菲列特利加·G·楊少校咖啡色的眼珠中閃著慧黠的光芒說道。她的丈夫頹喪地歎了一口氣,喝了一口妻子送來的紅茶。

“努力之後所顯現的進步是很顯著的。”他若有所悟地評論道。

“真是莫大的光榮啊,閣下。”微笑著的菲列特利加,瞳孔中映出了丈夫手上拿著杯子站了起來的姿態。她也回過頭來,然後菲列特利加在一瞬間確認了楊的表情從驚訝一變而爲喜悅。

尤里安·敏茲就站在那裏。比離開時長得更高,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個年輕人的模樣了。端整的臉上綻放著懷念的情感,承接著來自楊及菲列特利加歡迎的視線。

“歡迎你回來。”楊先開口說道,菲列特利加接著表達了她的歡迎之意。

“看起來很有精神嘛,尤里安。”

“是……我剛剛回來。”尤里安聲音中也含著激烈起伏的律動。

“好久不見了。閣下,這是與地球教有關的資料記錄。如果能對提督有一點點的幫助,那是我無上的光榮。”尤里安說完即遞上光碟,尤里安原本想表現出成熟的態度,結果反而使自己顯得更形天真。他心中的不安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卻不可謂沒有。他懷疑楊家是不是還有屬於他的位置。楊家新的歷史已經開幕了,自己是不是只是一個已經遲了一步的異類分子呢?

然而這些都只不過是他杞人憂天的想法。他已經確認自己是楊氏家族這個大拼圖中的一片,他已經被鑲嵌在一個屬於他的地方了。楊家的溫暖、楊艦隊的闊達對尤里安而言是他人生的記憶中具有最高價值、最令他懷念,同時在時間及空間的環境上具體成形的要素。永遠忘不了這些事物是尤里安的幸福,但是,日後卻也成爲最令他傷心的思古情懷。

在和亞典波羅及波布蘭一陣歡談之後,楊仍然一如往昔以他們爲對象說明作戰方式。爲了作戰的整理工作及再檢討,楊不時地詢問尤里安的意見,對尤里安而言,再沒有比這個學習戰略戰術更好的機會了。

“看來我們快要回伊謝爾倫了。”

“如果順利的話,尤里安。”

“一定可以成功的。不過,皇帝萊茵哈特可是很喜歡大規模的挾擊包圍作戰哦。”

“我也喜歡哪!”楊的聲音聽來似乎摻雜著苦笑。以戰略家而聞名於世的他如果有著比萊因哈特更多的兵力,他大概也會兵分兩路挾擊敵人吧?如果能把萊因哈特牽制在伊謝爾倫方面,然後利用其他的軍隊阻斷他的退路的話……即使不能這樣,如果能以一軍確保防禦伊謝爾倫要塞,再利用另一軍從回廊侵入帝國本土,長驅直入帝國首都奧丁加以攻擊的話……以前在“諸神的黃昏”作戰時,伊謝爾倫回廊有羅嚴塔爾、連列肯普、魯茲的強大軍隊等待著,但是這一次如果能在魯茲出擊之後奪回伊謝爾倫的話,對楊艦隊而言,回廊就成爲一片自由之海了。如果皇帝萊因哈特想回帝國本土的話,只能繞遠路經過費沙回廊,到時若是費沙的恢復獨立派同時蜂湧而起,年輕的征服者就沒有歸路了。然後,楊就可以制服金髮的皇帝。

楊把一隻手放在黑色扁帽上,苦笑著搖搖頭。很遺憾的,首先要使這個空想實體化的時間就不夠了。和費沙的恢復獨立派之間也還沒有取得任何的聯繫。事實上,這些都是今後所必須面臨的課題。要把伊謝爾倫要塞重新收回他們的手中,確保和艾爾·法西爾之間,由亞典波羅所命名的“解放回廊”,就必須對費沙的人說“拿出資金來,拿出來不會有什麽損失”。他們得拿出只能提供不安的保證的支票以獲取最大限度的協助。只要有半步走錯就變成詐欺了。

然而,這一次的作戰本身就如同是詐欺的行爲。

楊針對魯茲艦隊從伊謝爾倫要塞出擊的時機及條件做了幾近完美的計算。他不認爲同盟軍面對萊因哈特的再次攻略能有組織性的抵抗行動,所以這些計算必須以分秒爲單位以期做到完美。如果他知道比克古元帥和邱吾權上將統合了殘存的兵力向萊因哈特挑戰的話,他應該就會訂定不同的方程式才對。

“……或許那個時候楊威利第一次面對了他個人生涯中完全沒有勝算的戰爭吧?”許多的歷史學家推測了假定的事態,然而,也有人對楊有極爲嚴厲的批評。

“如果比克古元帥的出擊情報傳到楊那邊的話,他大概就會被迫作極爲痛苦的選擇吧?他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敬愛的前輩被殺嗎?他能投入沒有任何勝算的戰爭中嗎?他能放棄理智嗎?他能犧牲感情嗎?就因爲他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他得以專心一意地去完成再奪取伊謝爾倫要塞的藝術課題。楊威利實在是一個很幸福的藝術家。”

這種評論充滿了檢察官般的欲加之罪的惡意,但是也有一半的說法點出了事實。楊一直認爲比克古已經退役在家養老、養病,已經不會再露臉了。所以,在逃離海尼森的時候,他也避免將他將捲入是非中。巴米利恩會戰之後,萊因哈特曾當面向楊言明不會對比克古做任何處置。對方已經遵照約定這麽做了,將來應該也不會違反約定才對。楊深信這一點。

當然,結果楊的預測完全與事實背道而馳。

目前楊一意熱衷於伊謝爾倫再奪取的證據之一,便是他把檢視尤里安從地球帶回來的光碟工作往後延了。楊的想法是,現在一切以奪取伊謝爾倫要塞爲當務之急,其他的事情都是穩固了戰略上的腳步之後的次要問題。兩手上已經有太多的課題要做,如果再加上重大的事件,即使是聰明如楊的腦細胞也會爆出負荷過重的火花。這樣做絕對不表示他輕視地球教的情報。但是他從尤里安及奧利比·波布蘭那兒獲得了大致的報告,那些報告者本著熱衷於目前的事業更甚於自己過去的成果卻也是事實。不管是尤里安或波布蘭,對自己不能參加逃離海尼森的計劃都以極具個性化的表現感到遺憾,他們無法接受自己從回到“懷念我們的家”作戰中被排除出來的事實。

不管怎麽說,楊受到許多後世軍事學者所讚賞的作戰而討厭楊的人則認爲那根本不是戰術而是奇術,不足爲後人借鏡就在這個時候立案了。

※       ※       ※

當然,原本楊是打算自己指揮艦隊來“接收”伊謝爾倫要塞的,但是他不留在艾爾·法西爾會讓該地獨立政府感到不高興。有關單位的理由是如果他不在的時候,帝國或同盟發動軍事攻擊,或者反革命派興起武裝行動的話該怎麽辦?楊的答覆是梅爾卡茲提督會留守,結果對方露出了難以隱藏的不安及猜疑的臉色,楊見狀大怒,要不是菲列特利加拉住他,他可能就會一語不發地離開會議室。

對楊而言最難以忍受的是因爲既然梅爾卡茲是來自帝國的亡命者,人們就會忌諱其忠誠及信義。對楊威利個人的過度信賴及對擁有楊的集團的高度警戒心是這個時期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人們所顯現出來的特徵,然而,追根究底,他們是害怕事情演變成軍事政權被楊一黨所“篡奪”。

結果楊總司令官和卡介倫、亞典波羅、布魯姆哈爾特中校、菲列特利加都留在艾爾·法西爾,從後方來統轄指揮整體作戰。前進部隊的總指揮由梅爾卡茲負責,要塞攻略的戰鬥指揮則委交給先寇布。除此之外,林滋上校、舒奈德、波布蘭、巴格達胥以及尤里安都參加了實戰。楊原本希望把尤里安留在自己身邊而不要上前線,但是,又不能不顧及當事人的要求。或許這和先前與波利斯·寇涅夫會面時的交談多多少少有些關係。

後世人對於楊位於後方指揮控制前線諸將的“軍師”形象印象極爲強烈,但事實上,他採用這種形態卻是始於要塞再奪取作戰中。在這之前,楊在自己所策定的每一次作戰中都站在最前線直接指揮,一人身兼戰略構想家及戰術實行家雙職。他尊敬敵手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理由之一是年輕的金髮獨裁者經常站在陣頭和敵軍作戰。楊認爲越是在上位的人越應該去面對最大的危險,而他也親身去實行。

然而,今後事情有了些許的改變了。楊現在被賦與一個不輕的任務。他自己現在還值青年期,將來還有數十年的時間可以指導軍務,但是培育繼他之後的世代卻也是當務之急。由這一層意義來看,他的任務與其指導老練的梅爾卡茲不如轉爲監督要來得實際些。除此之外,他也必須讓亞典波羅累積在後方監視整體戰局的經驗。



在準備攻略伊謝爾倫、決定人事之前,楊叫來了波利斯·寇涅夫,拜託他和反帝國派的費沙商人交涉、組織,請他們暗地裏援助艾爾·法西爾的財政。

“可是現在艾爾·法西爾政府不管開出什麽支票都有退票的可能。由我來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要讓費沙人如你所願來行動就必須開出具有相對魅力的條件。”

波利斯·寇涅夫是這麽說,不過,基本上他是接受了楊的委託。然而,這個男人的毛病就是不隨時隨地投個變化球讓對方接個措手不及是不會甘心的。

“或者你也可以說這是脅迫的根源。如果帝國支配了整個宇宙,費沙就完了。如果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心不甘情不願,他們大概也不得不支援你楊威利了。”

“這樣說怎麽樣?帝國政府由於費沙人的追求利潤所造成的弊害,打算將所有的産業國營化並公平地分配財富以打破生産方式的獨佔現況。”

“如果這是事實那可不得了了。不過,這究竟是不是事實呢?”

“或許會成爲事實。皇帝討厭獨佔財富。帝國的大貴族們現在獲得了什麽報應?”

“你大概也不會喜歡獨佔吧……”瞬間,寇涅夫苦笑道。

“哎,反正要吵架也要有個強大的對手才有意思。不過,我還是有些疑問。”波利斯·寇涅夫只把紅茶的茶杯拿在手上,並沒有送往嘴邊。

“我想趁這個時候問問你,你真的想打倒皇帝萊因哈特嗎?”波利斯·寇涅夫的臉上帶著幾乎可以嚴格來形容的認真表情問道。

“皇帝萊因哈特現在在施政方面既沒有失誤,他的武力及氣勢又足以統合全宇宙。你能保證打倒他之後,時代會變得更好嗎?楊。”

“沒有。”事實上,楊一直在思索一個不打倒萊因哈特又能守住民主制度的辦法,可是,他還沒有想出可以形之於表面的策略。

“你還真老實。哪,現在姑且不說這個了,還有另外一件事。不管你再怎麽努力,衰敗過的民主共和制度不一定就會健康地再復活。就算把費沙捲進去了,也許反而把最後的依靠都給毀了。或許最後什麽都沒用了,難道這樣也好嗎?”

“或許吧!”楊口中含了一口已經冰冷的紅茶。

“……但是,總不能因爲說都沒有用就連種子都不撤吧,這樣一來,連草也長不出來了。我們也不會因爲吃了東西還是會肚子餓就不吃飯了吧?是不是,波利斯。”波利斯·寇涅夫輕輕地咋了咋舌。

“這個比喻真是無聊,不過,倒是沒錯。”

“自從舊銀河聯邦被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篡奪而滅亡之後,到出現亞雷·海尼森爲止整整經過兩世紀。民主共和政治的根一旦被挖起,要再次復活恐怕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反正不管是經過幾個世代的東西,最好能多多少少減輕下一世代的負擔。”

“你所謂的下一代,就譬如是尤里安?”

“尤里安的確也是其中一個。”

“尤里安的素質很高。這幾個月和他一起旅行下來,我有很深刻的體會。”寇涅夫嘲諷地斜睨著露出喜悅表情的楊。

“可是楊,尤里安再怎麽會唱歌,現在,他也只是在你手上的小舞臺上獻藝而已。你應該也知道吧?”楊看來並不想回答,波利斯·寇涅夫於是嘴碰也不碰地把紅茶的茶杯放回杯盤,交抱著雙手。

“太忠於老師的弟子是無法淩駕師父之上的。如果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尤里安只不過是你的縮小再製品罷了。光是這樣也很不得了的,不過……”對寇涅夫這種近似評論家的論調,楊心中稍感不快。即使已經很瞭解朋友的性格,但是,有時候還是會影響到彼此的感情的。因爲他確實戳到了楊的痛處。

“尤里安的素質遠在我之上。你不用擔心。”

“那麽我問你,你是跟什麽樣的老師學習的?不只是你,連皇帝萊因哈特都是自己培育自己的。即使尤里安素質遠在你之上,你很有可能有些方面沒有辦法培育他。事實上,我注意到一件事。”波利斯·寇涅夫的上半身模模糊糊地映在紅茶水面上,他用指尖抓著下巴。

尤里安自己並沒有想要先行解析在地球拿到的光碟。他只想到要原封不動地送到楊的手中,把判斷和分析的工作委任給楊。以忠誠心的表現來看,這是無可置疑的行爲,但是他應該是自己先行看過之後再交出來的。如此一來,就算光碟丟了,他自己本身就可以成爲一個活生生的資料,在情報量上就可以違駕上位者,自己本身的存在價值就得以獲得確認了。

“尤里安應該有一點反叛心才對。因爲反叛的意圖就是獨立自主的根源。”

“說得好,你跟他這麽說過了嗎?”

“能說嗎?這麽難爲情的事。”波利斯·寇涅夫答應盡力而爲然後離開楊的地方之後,楊把兩腳擡到桌面上去,把黑色扁帽蓋在臉上。不全然是因爲波利斯·寇涅夫的關係,不過他就是覺得非常疲倦。大致上說來,和費沙商人秘密聯手不應該由他來推動,而應該由艾爾·法西爾的政府去做才對。

楊當時的政治態勢成了後世衆多議論的對象。譬如後來就有以下這樣的文章出現。

“楊威利最後不得不從制度中去求取懷抱政治忠誠心的對象。他不得不從民主共和政治中去追求。而制度終究是一種形式。雖然知道在非常時期必須有非常的手段及非常的才氣,但是,他終究不想讓自己坐上革命政權的寶座是因爲他一直深信由人民支配的民主共和政治的制度。事實上,艾爾·法西爾的革命政權是因爲楊威利一黨的軍事力及人力資源才得以成立的,所以就算楊站上頂端也不該有人會加以責難的。”

“……最不幸的事實是在這個時候存在著比楊更具有居於上位的個性,但又不能成爲楊的政治忠誠心的對象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楊對獨裁者或者說是身爲專政者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有著極高的評價。不管在才能或器量方面都一樣。而且,他個人又極敬愛萊因哈特。就因爲他卓絕的資質,才使得他成爲民主共和制度的最大敵手。萊因哈特的資質在民主共和制度嚴格的限制下絕對無法充分發揮的。他那無以比擬的天才只適合在專制政治中發揚光大。”

“……楊很清楚這件事。所以他自己就不能跨出民主共和制度的範圍之外。當他以‘非常時期’爲藉口,超越制度的範圍,以政治、軍事兩方面的獨裁者自居時,宇宙就只成爲專政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和獨裁者楊威利對立的場所了。如果他們的對立會引起流血的話,倒不如把一切都獻給萊因哈特還來得好些。這是楊的想法。流血、用策略,所要守住的就是民主共和政治的制度。

“……批評楊的這種思考方式爲一種僵硬的形式論的見解應該是可以成立的。重要的不是制度而是精神,楊太拘泥於外在形式而放棄自己守住內在實質意義的責任。但是,楊身爲一個歷史的學徒應該知道許多毒辣的獨裁者徹底發揮了這種論法。他知道大半的獨裁者都是在衆人的期盼下出現的,支撐他們的不是制度,而是對個人的政治忠誠心。他更知道他的部下們的忠誠心與其說是針對民主共和制度,不如說往往是針對他個人的因此,他就是不能爬上預端。他很清楚,最強的武力和最高的人望無秩序的結合,對民主共和制度而言是危險的病根。他比誰都怕處於權力集中的場合中的自己。誰有權利說他這種心態是懦弱呢?……”

這篇極盡全力想維持公正性的文章是出自尤里安之手。雖然是一篇兼顧情理的文章,但是,如果讓波利斯·寇涅夫看的話,或許會評斷文中缺少“反叛性”;如果讓楊個人來看,他一定是搔著頭左右回顧。不管怎麽說,這個時期看來似乎特別遊手好閒的楊威利的確是有著許多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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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7 pm

第五章 流浪兒回家



梅爾卡茲提督所指揮的伊謝爾倫要塞攻略部隊在伊謝爾倫回廊的一隅迎接宇宙曆八OO年的新年。他們的慣例是不管眼前將面臨多麽困難的任務,總是伸出舌頭去舔香檳酒的酒栓。就如奧利比·波布蘭所說:“伊謝爾倫要塞是逃不了的,但是,新年的乾杯只有這個時候了。”

很稀罕的,華爾特·馮·先寇布同意了他的說法,兩個人交互地在尤里安的杯子中倒入香檳酒,路易·馬遜半路接過了杯子,波市蘭不禁悲歎道“好像用象喝的方法一樣。”尤里安搖搖頭,似乎想把多餘的酒精逼出體外似的,然而,當他看到先寇市時,留在艾爾·法西爾的達斯提·亞典波羅所說的話便從下意識中浮現出來。亞典波羅雖然辯解他並無意期待先寇布發生家庭爭議,但是,在伊謝爾倫攻略部隊出動之前,他故意去刺探先寇布。

“先寇布中將,您知道嗎?隊上有一個叫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的十幾歲少女下級軍官哦。”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亡命貴族連一點點像鳥兒輕搖羽毛的震撼迹象都沒有。

“是美人嗎?”

“……爲什麽這樣問?”

“如果是美人,那就是我的女兒。如果不是,那就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是美人。”聽完亞典波羅的話後,似乎放棄了的回答,先寇布把卡特蘿捷·馮·克羅歇爾從伊謝爾倫攻略戰的志願者名單中剔除了……

在尤里安的眼前,卡琳,也就是卡特蘿捷的父親發揮了酒豪的豪氣,在醉漢群中顯得極不協調地端整地站著。一邊大聲斥喝著馬遜如牛飲似的喝酒法,一邊單手拿著香檳酒大步走過來的奧利比·波布蘭,把他那如陽光閃耀著的綠色眼珠投向尤里安的側臉,手上的瓶子比聲音還早丟出去。波布蘭嚇了一跳,慌忙接住飛向尤里安身邊的瓶子,望著同一個方向。他的攻擊迅速而且又有效。

“看他的表情,他大概知道了,尤里安。”

“什麽事,中校?”

“我是說卡琳的父親,那個叫先寇布的不良中年人。”不管是從聲音或表情來看,尤里安都無法否定年輕擊墜王的說法。波布蘭綠色的眼珠泛著笑意。

“如果和平時期到來了雖然是很無聊,不過,我倒想開一間以善良的青少年爲對象的人生查詢室。或許是我的人品出衆吧?年青人都很信任我哩!”

或許是卡琳對他提出商談的要求吧?尤里安覺得一種尚未整理過的思緒在胸中遊移著,他不曉得爲什麽自己顯得有些慌亂。

“那麽,您有什麽感想?”

“我想優劣已經決定了。就算我像先寇布一樣到處撒種,也不會做出讓種子結成果實這樣的錯誤。你說是吧?”尤里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攏攏自己亞麻色的頭髮。

“好像有不少問題呢!”

“要讓我來說的話,問題不在卡琳不幸。卡琳一直深信自己很不幸。”

“……是嗎?”

“所以,她還不說出來,同時又避免碰面。這不是個好現象。要是我就會跟他碰面,要他給我十五年份的零用錢。”年輕的擊墜王帶著百分之五一的認真表情把酒氣吐向半空中。



楊已經向攻略部隊的幹部們說明再次奪取伊謝爾倫要塞的方法了。除了已經知道內容的尤里安之外,其他的人都不禁大爲感動。先寇布抒發了他的感受“真是個大騙局啊!”波布蘭隨即熱心地加以應和。

但是,這可是一個賭上生命的騙局。因爲他們要以原下本就單薄的兵力和不平凡的敵將、衆多的兵力及巨大的要塞爲敵。在進入實戰之前,指揮一連串情報戰的是巴格達胥上校,巴格達胥不容易有了機會去運用與自己本來的職業有關的才能。波布蘭說他也是騙子集團的一份子。

於是,在新的一年中,因爲各種事故而呈現混亂狀態的伊謝爾倫要塞的通訊回路中,開始流入了奇怪的指令。

“正確地說來,每個指令都很正常而且也很妥當,但是,如果將其一起列出來,就顯得極欠缺整合性了。”

最初的指令是於一月二日送進來的。

“……此令傳達與由帝國大本營派駐伊謝爾倫要塞及駐留艦隊司令官魯茲一級上將。即日離開伊謝爾倫要塞,扼住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後方。”接受了指令的魯茲一邊做出擊的準備,但是,一方面又不禁懷疑會不會是楊威利的策略。第二天,他又接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指令。

“你的任務就是固守伊謝爾倫要塞。千萬不可出擊。楊威利常常會使用奇計。此外,要塞潛藏有同盟及費沙的同一陣線者,你出擊之後,他們有可能就佔據要塞,封鎖回廊。再次命令你,不可輕舉妄動。”魯茲絕對不是一個無能的男人。但是,這兩個命令他該相信哪一個呢?一瞬間他也感到猶豫了。他甚至看不出這兩個完全相反的命令都是由楊的腦細胞發出來的。

在魯茲的心理天秤尚未取得平衡之前,第三道命令又送進來了。

“此道命令與先前之令有所關聯,有人對你的部下下手並趁機潛進費沙,意圖從內部破壞要塞。情況緊急,速查!”魯茲爲了慎重起見不得不著手調查。原本在多達一OO萬以上的將兵中總會有一些脫軌的行爲和人物出現的。於是,幾乎多達一個分隊的行爲不檢點者被憲兵隊抓起來,同時發生了多達兩個分隊之多的不祥事件。其中確實也有和費沙商人勾結以私吞軍需物資中飽私囊的人。

“難道固守才是陛下的真意嗎?皇帝果然明察秋毫。差一點就上了楊威利的當了。我不能輕舉妄動。”魯茲撫了撫胸口,解除了艦隊出擊的態勢。此時,第四度的命令到達了。這當然也是楊發出來的。

“魯茲提督爲何不出擊?把一小部分兵力留在要塞,舉所有戰力攻向海尼森。”魯茲忠實地邊守“皇帝真正的命令”,待在要塞動也不動。

命令出擊的第五個命令是在一月七日傳進來的。

魯茲當然也不管那第五個命令。

然而,那才是來自皇帝萊因哈特的第一道命令。

※       ※       ※

對於像冬眠的熊一樣坐在伊謝爾倫動也不動的魯茲,萊因哈特當然憤怒不已。讓魯茲扼住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後方是他的戰略構想,所以,如果魯茲不動,他的構想就無法完成,一切就只有靠單純的武力前進了。萊因哈特在正前往同盟首都海尼森的軍中接到了“魯茲軍隊沒有動靜”的消息。坐在總旗艦伯倫希爾的高級軍官沙龍□的年輕皇帝兩眼閃著水藍色的雷光。

“魯茲爲何沒有動靜?難道不把朕的命令當一回事?”一怒之下,他把水晶杯摔到地上,酒杯的每一個碎片都反射著年輕征服者的怒氣,閃爍著彩虹般的光彩。皇帝的首席副官修特萊少將輕輕地瞥了一眼散滴在靴尖的紅玉色水滴,然後發表了他的意見。

“陛下,或許這是楊威利的計謀所造成的結果。一定是有什麽理由讓魯茲提督裹足不前。”

“楊威利的計謀?把魯茲定死在伊謝爾倫,楊威利可以得到什麽好處?”萊因哈特的聲音因爲憤怒而顯得熱切。他畢竟不是一個絕對的超越者,他也只是個凡人,所以,他不可難洞悉別人心中的一切計劃及策略。正因爲如此,心頭才不禁飄過了一層層薄薄不安的雲彩,這種自覺更加速了怒火之風。

“……很抱歉,陛下,下官貧乏的智慧無法猜透這一點。”萊因哈特沈默了下來,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這才開口說。

“陛下,魯茲提督待在伊謝爾倫要塞不動確實不符楊威利元帥的利益。下官覺得如果事情是這樣,那先把事情擱在一旁也無妨。如果事情的結果對我軍有利的話,就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盤問魯茲提督的罪了。”

萊因哈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優美地蹙著他那對優美的眉毛。他承認希爾德的主張有其道理在,但是,自己發出的命令被忽視所引發的不快卻無以表現出來。

這個時候,不只是修特萊,連萊因哈特本身也陷入楊所設下的巧妙心理陷阱中了。魯茲駐留在伊謝爾倫的戰力,對萊因哈特而言並不是不可欠缺的。如果一開始就不動魯茲的話,事情也就是這樣子而已,但是,萊因哈特認爲要掣肘楊威利的蠢動,把魯茲的戰力置於遊擊的位置是很重要的。結論是希爾德的看法雖然很正確,但是,她也沒有辦法完全洞察楊的詭計。萊因哈特有著原不屬於他的迷惑,在半途中不斷地加快了出擊的腳步。而魯茲那方面則再次地不理會這個情況。

※       ※       ※

然後又有新的假情報傳進魯茲這一邊。內容帶有極高的高壓意味,幾乎讓通訊員變了臉色。

“如果繼續無視於朕的命令存在而不出擊,那也無所謂。就照你的意願行事。但是,等解決了同盟軍之後,你的罪狀將會受到嚴重的彈劾。”魯茲雖然沒有將情緒形之於表面,不過,他也有些動搖了。他很清楚專制君主的憤怒是一件值得人們去膽顫心驚的事。他應該出擊嗎?但是,前後矛盾的命令中,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這實在很難判斷。

魯茲之所以會中楊的圈套是因爲他一直企圖以指令的整合性來區別真僞。他覺得真的指令及假的指令分別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整然有序地羅列著。如果真的指令命令他出擊,假的指令就禁止他出擊。如果真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禁止他出擊,假的指令就不斷地命令他出擊。我們也不能因爲魯茲的這種想法就說他頭腦單純。如果有人能看穿巴格達胥根據楊的立案所亂發出去的無秩序的指令的話,或許我們該說這個人已經不是一個偉人,而是一個怪人了。

楊的目的就是要造成混亂。如果光是要讓魯茲出擊,楊就不用耍這些詭計了。就因爲楊一弄詭計就被魯茲看透,所以成功率就提高了。

魯茲是一個堅強、踏實而且在知識或經驗上都不欠缺的正統派用兵家。本來他就不擅於戰場之外的謀略及情報戰。他的氣質及思考方式比較適合艦隊戰。然而,最後他看透了。

“楊威利是打算把我誘出要塞,然後利用那個空隙強奪空城。當初他攻陷伊謝爾倫的時候不也用這個方法嗎?”一有了這個想法,單色的思緒光芒就支配著魯茲的思路。雖然說是巧妙的計策,但是同樣的計策用上兩次的話,那就表示楊威利的智略之泉似乎也已乾涸了。魯茲的碧眼中浮上了淡紫色的光彩。那是他興奮時的特徵。

魯茲的部下維拉中將在知道上司有出擊的意思時,並沒有樂觀的反應。

“可是,在這種情報混亂的狀態下,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分辨指令的真假。就算一時會讓皇帝萊因哈特陛下不高興,依下官之見,我們應該堅守要塞,不可輕舉妄動。只要確保伊謝爾倫,和陛下的軍隊相呼應,我們隨時都可以攻破同盟領地的。”

“你的主張是有道理。”魯茲沒有表現出怒氣,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認爲出擊命令是楊威利所發出的假指令。他的用意在於誘出我們的艦隊,然後再趁機強奪這個根據地。這不是楊威利一向所使的詭計嗎?”中將瞠目而視。

“那麽,閣下的意思是說,您既然知道了這個情況,而您竟然還敢讓伊謝爾倫陷於空城去攻擊海尼森吧?”

“沒錯,維拉中將,我要率領所有的艦隊出擊。我要讓楊威利認爲我們上當了。但是,上當的其實是他們。”魯茲以熱切的語氣對部下說明他的策略。如果魯茲率領所有的艦隊出擊,躲在回廊某個地方的楊艦隊,或許就會趁機接近要塞。魯茲就算準時機,將艦隊掉回頭,在艦隊和要塞主炮“雷神之錘”的火錘之壁間挾擊楊艦隊。到時候,生殺大權就操在魯茲手裏了。

“智者總會沈迷於智慧中。楊威利的日子所剩不多了。”連列肯普的仇即將得報的想法使魯茲的聲音顯得極爲激動,中將行了一個禮表示對長官的敬意。



一月十二日,魯茲率領著麾下的所有艦隊離開了伊謝爾倫要塞。艦艇數高達一萬五OOO艘以上,形成了規模龐大的光點群,他們的行蹤立刻被楊艦隊捕捉到了,不過,魯茲本來的用意就在誇示他們的行動,所以,被發現是理所當然的事。

“魯茲艦隊離開伊謝爾倫要塞了。”一月十三日,巴格達胥的報告博得了衆人的歡呼聲及口哨。“奇蹟的楊”又將實現了,而讓奇蹟實現的就是他們的戰鬥行動了。提前慶祝的聲浪響徹雲霄,威士忌被人們如水般地豪飲著。

連穩重、沈著,被稱爲“楊艦隊唯一的紳士”的梅爾卡茲在這個充滿活力而又放蕩不羈的集團中也無法保持他在帝國軍時代一樣的完全孤高的姿態。他雖然只是在形式上做個樣子,但是,也隨著衆人拿著威士忌小酒瓶高聲歡呼,在鼓掌及歡呼聲告一段落時,他提出了重要的事。

“我們認爲魯茲中了我們的計,想必魯茲也認爲我們中了他們的計了。他是一個屈指可數的用兵家,他所指揮的艦艇也有我們的十倍之多。如果我們不能在他掉轉過頭來殺到之前控制要塞,我們就永遠失去勝利的機會了。現在立刻實施攻略戰。先寇布中將,前線的指揮就拜託你了。”

“安心交給我吧!”先寇布絲毫沒有緊張的表情,對梅爾卡茲行了一個禮。他不愧是一個在宇宙曆八OO年迎接個人三十六歲的典雅壯年紳士。凝視著先寇布,尤里安這一次想起了楊關於要塞攻略的說明。

“……魯茲是個名將。因爲他知道伊謝爾倫的重要性,所以即使皇帝下了出擊的命令,他也有可能會三思而按兵不動。就算他照皇帝命令離開伊謝爾倫出擊,我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注意到我們的作戰而掉過頭來。所以我們要在一開始就讓他注意到我們的存在。如此一來,如果他不動要塞我們也沒什麽辦法,但是我們可以藉著情報的流動讓他以爲我們中了他的計策。而要讓我們誤入陷阱,他就必須離開要塞到一定的距離之外,這時候,我們的作戰就容易成功了。或許你會認爲這個手法太微不足道了,但是要讓魯茲看穿就必須要用小技倆……”

※       ※       ※

魯茲果然毫無偏差地落入了楊的陷阱中。

原本不擅於玩弄小技倆,應該穩坐在易守難攻的要塞中,手握大軍從正面給與楊一黨慘重教訓的正統派的用兵家在這個時候卻在八O萬公里外的距離,從旗艦的螢幕上凝視著迫近要塞的楊艦隊的行動。

“那些流亡的盜賊們似乎上當了。”魯茲絕對不是一個會有輕薄表現的男人,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也無法抑制自己那沸騰了的歡喜之情。因爲他讓那個號稱爲奇策詭計的活寶庫的楊威利反中他的計策,繼而匍伏在帝國軍的膝下了。

然而,他的雀躍卻維持不了多久。那個應該從近距離一擊消滅狡猾敵軍的要塞主炮“雷神之錘”,竟然沒有發射出白色的能源柱來。幕僚在把視線固定於螢幕上的司令官背後,交換著不安和難以置信的眼神。

“爲什麽不發射雷神之錘?”魯茲大叫。豪壯大膽的帝國軍提督,額頭上滲出了焦慮的汗水。衡量過時機,精密構□的作戰開始像砂壁一樣地崩頹了。

※       ※       ※

在橫越八O萬平方公里的宇宙空間,伊謝爾倫要塞中焦慮和不安急速成長爲一種恐慌。通訊員們的哀嚎及怒駡聲充斥在通訊回路中,就像笨拙的鋼琴演奏家無助地在鋼琴上胡亂地撥弄琴弦一樣。

“無法動作”、“沒有反應”、“不能控制”等的叫聲此起彼落地響起。無數的通訊波從緊逼而來的楊艦隊上放出來,在電腦接受了“爲了健康和美容,飯後要喝一杯紅茶”之類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幾個術語之後,所有的防禦系統都無力化了。被魯茲委以防禦要塞大任的維拉中將覺得有一種近似牙痛的感覺淹沒了他的精神回路。最後,先前的勝利感完全從體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夢魘般的沈重、苦悶。

“停止電腦控制,改用手動!不管如何,一定要發射“雷神之錘”才行!”維拉下令的聲音彷佛哽在聲帶中一樣,好不容易才從嘴裏說出來。

“不行啊!司令官,不可能的!”僵硬化了的絕望感從通訊員的口中迸了出來。維拉中將覺得自己左右兩邊的肺已被理解及恐懼所佔據,他感到呼吸困難,整個人僵硬地坐在指令席中。使要塞防禦系統無力化的關鍵語。那是楊威利的奇術之源。他在一年前逃離要塞時就撒下了這顆種子。那又是怎樣愚弄敵人的一種關鍵語啊?爲了選擇在這幾年間不致於爲帝國公用通訊所使用的語句,楊一定是花了不少苦心,然而,就連當事人也不能強辯說那是一句極爲高雅的關鍵語。要解除封印應該有某一個關鍵語的,這是必然的道理,但實際的問題是,要發現這個答案根本是不可能的。帝國軍在奪回伊謝爾倫的時候發現了很多低周波炸彈,當時他們認爲那是逃走的同盟軍意圖爆破要塞而功敗垂成的舉動。可是現在想來,那竟然是爲了把帝國軍的眼光引離真正的陷阱所做的佯攻!

通訊員發出了淒慘的呼嚎。

“敵人闖進來了!”

“關上門閥!不要讓他們進來!”命令是被執行了,然而,結果卻是預料中的事。當聽到門關不起來的叫聲時,維拉從指揮椅上站了起來,下令準備進行肉搏戰。警報聲震撼了要塞內的空氣。

※       ※       ※

到目前爲止,情況的發展似乎對楊艦隊比較有利,然而,事實上就像下令急速調轉頭的魯茲勉勵部屬一樣,雙方其實是站在同等的地位。

魯茲艦隊調轉過頭來殺到伊謝爾倫要塞所需要的時間被算出來大概要五個小時。如果楊艦隊沒有辦法在五個小時之內利用肉搏戰奪取要塞的防禦系統,使“雷神之錘”活動停止,他們就沒有勝算了。除此之外,要塞守備部隊的兵數又遠比楊艦隊多得多。即使要塞的防禦系統被封印了,他們還可以採用肉搏戰的方式來禦敵。

帝國軍若能撐到己方同志的來援固然好,但是,就楊艦隊而言,他們卻須在這之前取得勝利。勝利的女神還沒有對任何一方送出祝福之吻。

“以前還不都是這樣!只有拼了!”然而,就像奧利比·波布蘭毫不做作地表白,這樣的困難工作對楊艦隊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救國軍事會議”的非法武裝政變、接踵而來的伊謝爾倫回廊攻防戰及巴米利恩星域會戰時都一樣,楊艦隊經常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和強大的敵人作戰。和這些前例比較之下,這一次他們也並不算落入特別窘困的狀況。



猛烈的攻擊迎向突入要塞內的港灣設施的楊艦隊。本來在港灣的門閘都設置有已調好準星的荷電粒子炮可以恣意地破壞、殺戳,但是與戰術用的電腦連動的防禦系統都像冬眠了一樣。姑且不論裝備,戰鬥方式也不得不倒回石器時代了。所有的槍炮都已經不能用了。

打開乘艦的艙口,威武地跳出來的奧利比·波布蘭就著往前傾的姿勢在地上翻了一個斛鬥。帝國軍的十宇弓所發射出來的超硬度鋼所制的箭剛好飛過一瞬間之前他頭部所在的位置命中了艦體,發出了極爲不悅耳的聲響跳彈回來。波布蘭吹了一聲口哨,在他眼前出現了手持在照明之下反射著光芒的戰鬥用刀劍蜂湧殺到的帝國軍。

於是“野蠻人之間的血戰”開始了。在要塞之外,居於機械文明尖端的戰艦群朝著母港一直線飛馳,然而,在厚重的要塞外壁內側卻實行著火藥被實用化之前,肉體和刀刃、鈍器撞擊的鬥爭。金屬和非金屬激烈衝撞,飛散的血腥味蓋過了港灣設施的空氣淨化能力。銀灰色的裝甲服在一瞬間由無彩到有彩,浸濕了表面。奧利比·波布蘭和路易·馬遜分別護衛在尤里安的兩側,所以尤里安只能朝著正面與敵人作戰。他打落了兩隻從十宇弓發射出來了的箭,另一隻則用鋼盔擋住了。與敵人的斬擊相當猛烈,最後,他用戰鬥斧劃破了對方的裝甲服。

“真是不愉快呀!”在一旁揮舞著戰鬥斧的波布蘭聲音傳進了尤里安的耳中。

“什麽不愉快?中校”

“有什麽不愉快?不管在地球或這裏都不得不習慣腳踏著地來戰鬥。還有比這種事更令人不愉快的嗎?”說罷,他沒有擋開敵人強烈地斬擊,奮力一跳,閃過敵人致命的一擊住後退。在這其間,他躲過了飛射過來的箭,快速地移動,同時和下一個敵人交戰。儘管他無法像先寇布一樣大量打倒敵人,但是他靈活而快速的動作卻使他成爲帝國軍憎惡的對象。帝國軍的一個士兵突破了敵我的分界想繞到波布蘭的背後去,但是,跳殺過來的卡斯帕·林滋手上的戰鬥斧一閃,那個士兵便倒臥血泊中了。

“薔薇騎士!”顫慄無聲無息地在帝國軍的士兵之間奔竄著。不管是在敵人或己方同志之間,凡是只要穿軍服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威名。或許就因爲這樣,所以沒有人能責怪那些信心産生動搖,後退了數步的帝國軍士兵太過於懦弱了。然而,光是這樣就足以使楊艦隊的表面聲勢大爲壯大了。在戰鬥中,名聲及虛名都應該被利用到最大極限。在先寇布示意之下,一方因後退所騰出來的空間隨即被另一方的前進給補滿了。帝國軍的戰列雖然還不致於整個崩壞,但是就彷佛時鐘的短針一樣,緩慢但確實地後退著。

十一時二十分,指揮著一隊人馬的波布蘭、尤里安、馬遜等人突破AS二八區段,佔據了第四預備管制室。帝國軍看來還不怎麽有動搖的迹象出現。因爲中央控制室既未被佔據,他們的防禦也還沒有面臨崩壞的情況。但是楊艦隊的真正目的就在於奪取那個房間。由於預料到突破中央控制室會非常困難,所以楊事先使遠離從港灣設施到中央指令室的路徑的這間房間和戰術電腦連動。波布蘭丟下被血迹染紅的戰鬥用刀刃奔到操作桌前輸入了主要按鍵。

“雷神之錘,封印解除!”波布蘭把視線投向尤里安,尤里安流利地在操作盤上滑動著手指頭,把一連串的密碼輸入回路中。

“一杯俄國茶。不調果醬或橘皮果醬,用蜂蜜調味。”波布蘭那被血汗弄濕了的臉上不禁笑開了。這種密碼和剛剛的軍事情況的緊張及興奮完全無關。

※       ※       ※

十一時二十五分,在黑暗的宇宙中快速前進的旗艦,魯茲一級上將在艦橋上發出了敗北的呻吟聲。

“不行!後退!”他發現到一件已經來不及反應的事情。他知道要塞的機能控制權已經落在敵人手中了。在閃著銀色光芒的巨大球體的某一點上湧現白皙而令人難以直視的光點。

“所有艦隊,回頭撒退!立即從雷神之錘的射程中撤退!”螢幕中“雷神之錘”的炮口中充塞著的白光漸漸加了明度及半徑。魯茲感覺到冷汗及熱汗同時在他的背脊上流過,他下令擴散所有的艦隊。雖然要塞已經被奪,他們已經立於慘敗的地位,但是他有責任讓損害降到最低限度。

白光掩蓋了人們的視線。帝國軍預期到會有什麽情況發生,各艦的螢幕都已控制了入光量,但是,強大的光之怒濤仍然灼燒著帝國軍將兵的網膜,而他們的心卻相對地冰凍到了極點。

九億四二OO萬MWD的能源全被開放之後不到五秒鐘,魯茲艦隊永久損失了所有兵力的一成,另外還有一成受到損傷。被直接擊中的戰艦內的乘員們都氣化了,而位於外側的戰艦則爆炸開來,更外側的艦艇則在內部發生了火災,乘員們在極度的驚慌之餘忙著滅火。

“戰艦路易特波爾得,通訊斷絕!”

“戰艦特利天海姆,沒有回答……”在喘氣及掙扎的聲音所構成的無秩序交響曲當中,魯茲全身泛青似的呆立原地。

“雷神之錘”不僅粉碎了魯茲艦隊的士氣,連伊謝爾倫要塞內部的帝國軍的精神支柱頓時也都傾圯了。熬過了四個小時之久的消耗及流血的精神盔甲産生了龜裂,只要再趁勢一擊,他們就會完全喪失抵抗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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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寇布等人則幾乎在沒有任何損失的狀況下佔據了整個樓層。只要他們往前進一公尺,帝國軍就會往後退兩公尺。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一月十四日零時四十五分,帝國軍司令官維拉中將終於宣佈放棄要塞。

“我要求我的部屬能安全離開。如果不能獲得首肯,那麽我軍將空手相搏至最後的一兵一卒,甚至讓要塞自爆。”

尤里安原想不經過討論就立刻同意對方的要求,但是,在交涉技術上來說,這是行不通的。經巴格達胥上校這麽一說,尤里安遂約定十五分鐘後給對方回答。這個時候戰鬥大致上可以說已經結束了。既然知道十五分鐘之後整個事情就會落幕,那就沒有必要再互相殺伐、傷害了。雙方於是收起了武器,只隔著一條血河互相凝視著。尤里安在七分鐘之後送出了接受對方條件的回答。因爲他無法放任那些躺在血泊中呻吟的重傷者的生死不管。或許再經過八分鐘,他們就活不了了。

尤里安不管巴格達胥臉上那副“真是大傻了”的表情。他覺得可以在其他的機會中試驗自己的耐性。

零時五十九分,用自己的氣爆槍擊穿頭部的維拉中將,遺體在他的辦公室被發現了。他坐在椅子上,身體趴在桌上,但是卻把床上的床單折疊放在桌子表面,以免自己的血弄髒了桌子,他的這種作爲充分表現了他個人的性格。或許這種生性耿直的人在任務失敗時只能選擇死這一條路吧?尤里安脫下了黑色扁帽,沈默地對著死者行了一個禮。楊一再教導他要尊重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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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茲凝視著映在螢幕上的伊謝爾倫要塞。

“閣下,請您休息休息吧!”明知白說,副官庫典森少校還是這樣勸道。果然如他所料,魯茲沒有回答。他只是交抱著雙臂,佇立在螢幕前,承受著沈重的失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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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量有佔領軍數十倍之多的戰敗者行列從要塞內的各處延伸向港口。滲著血的繃帶固然引人注目,然而,受到精神上傷害的人似乎遠比身體受傷者多得多,無法接受敗北這件事情的人形成無力感的波濤移動著。

“真可謂是神機妙算啊!”貝倫哈特·舒奈德聽到從遠處望著失敗者之列,低聲喃喃自語的梅爾卡茲的聲音。先寇布等人的勇敢善戰固然值得嘉許,但是超越時間及空間,完美地控制整個局面的楊威利,其智謀又該如何來形容呢?舒奈德可以瞭解梅爾卡茲那種不得不借用既有的形容詞來表現自己的感受的心情。他原本就認爲楊不只是一個在戰場上擅於用兵的男人,但是,若要提到這次再度奪取伊謝爾倫的手法,舒奈德覺得其用心之巧實在令人歎爲觀止。雖然楊主張以少數和多數作戰是用兵學上的邪道,但是他卻又把這種邪道發揮到完美的境界。如果給他更多的時間及充裕的兵力,他究竟能做到什麽樣的地步啊?

宇宙曆八OO年一月,楊威利和他的部下們成功地要回了伊謝爾倫要塞。距離上次不得已放棄要塞已有一年了。



“伊謝爾倫要塞已在我軍掌握之中。”這個消息由梅爾卡茲傳了回來,同時還告知己方幹部沒有戰死者,整個艾爾·法西爾星球綻開了歡喜的火花,在中央競技場舉辦的典禮中擠滿了十萬人及十萬個歡欣的笑容。

“這是我們革命政權的首次勝利。楊元帥又完成了一項奇蹟。然而,這只不過是一小步,只是串連著無限未來的底片的一小格而已……”楊坐在貴賓席上聽著獨立政府要人們的和優布·特留尼西特相較之下極不洗練的演說,心中感到極失望。這一次雖然說是出於必要,但是他覺得自己似乎耍了什麽小詭計一樣,讓楊根本得意不起來。

他雖然討厭這樣的場面而且幾乎受不了,但是,如果不加以宣傳就産生不出政治上的效果。爲了讓費沙人投資,爲了募集舊同盟的人力資源,他都必須配合著做勝利及勝利者的宣傳。楊照道理上的需要出席了勝利紀念會,但是隨後就避開人群關進宿舍裏去了,然而,他的這種態度卻又招來了後世的批判。

“奪回伊謝爾倫要塞原本就是期待造成政治上的效果的一次作戰,所以,一旦作戰成功時當然要做最大限度的宣傳。然而,因爲討厭這種儀式而把自己關在宿舍裏,不就證明了楊威利器量的狹小及覺悟得不夠徹底嗎?”實際上,楊威利雖然樹立了他人難望其項背的武勳並帶動著歷史,但是他動不動就招來惡意的批評,這其中大部分的責任大概都要歸究於他自己本身吧?因爲,總而言之,他“覺悟得不夠徹底”是一個事實。

※       ※       ※

一腳踏進久別重逢的伊謝爾倫要塞的中央指揮室時,楊覺得有一股舒適的風吹拂過他的臉上。一月二十二日,從艾爾·法西爾到伊謝爾倫,楊終於得到了讓他覺得充滿故鄉感覺的地方。如果讓華爾特·馮·先寇布來說,他一定會說“因爲沒有政治家在場,所以感覺特別舒服。”

楊威利不得不認爲自己似乎是個不適合待在地上的人。這一年,他雖然迎接自己的三十三歲生涯,但是在這之前的人生,他大都不在各行星的地表生活,反而都是在宇宙船或人工天體的內部過日子的。而事實上,他的生命和生活也都是在這些地方孕育、編織而成。

已故的菲爾姆特·連列肯普一定很遺憾。他有著身爲已經征服了半個宇宙的王朝的重臣所具有的矜持,原本應該死於無重力的空間中的,然而,最後他卻不得不悲滲地喪命於地上。楊自己也有一個大言不慚的心願,那就是如果能夠的話,他希望能在宇宙空間面對他人生的結尾……於是,從艾爾·法西爾星系到伊謝爾倫要塞的“解放回廊”完成了。然而這是靠地理上的有利條件及當事者的才能上的結合力所連接起來的,如果要把這個根深入歷史的土壤,使其枝葉茂盛,那還得經歷許多的風雨粹練才行。這是當事者比旁觀者更清楚的事。但是當事者們都有一個共通的弊病,事態越是嚴重,他們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卻越是活力。再怎麽說,總歸一句話,都是因爲他們太信任他們那不敗的司令官了。尤里安在日後如此回憶敍述。

“我們都很信賴楊威利。我們認爲他不敗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甚至認爲他永遠不會死。”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知道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的,然而,目前他們只知道縱情酒氣當中。

一道凶訊緊跟在成功地奪取伊謝爾倫要塞的吉報之後傳了進來,楊威利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接下了這道令他血液凍結的悲慘消息。

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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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8 pm

第六章 馬爾·亞迪特星域會戰



萊因哈特親自率軍攻略同盟領地和楊威利的伊謝爾倫再奪取作戰幾乎是同時進行的。因此,楊才得以在魯茲的判斷及行動中趁機下手。但是以萊因哈特及帝國軍大本營的立場來看,魯茲的未加入儘管種下了不滿的種子,但是還不足以形成致命傷。帝國軍在各個地方擊潰同盟軍——或許應該說是同盟軍的殘渣,破壞其軍事設施,以一副傲然的姿態堂堂地進擊。

擔任先鋒部隊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之“黑色槍騎兵”艦隊在半路上殲滅了幾個微弱的抵抗行動並急速地往前推進,但由於同盟軍霍比特准將的遊擊活動,“黑色槍騎兵”的補給線被切斷了一陣子,於是帝國軍在一方面等待補給回復,一方面追擊霍比特並破壞其根據地之狀況下,時間上多多少少遭受到了損失。霍比特幾乎是隻身逃跑的,畢典菲爾特雖然感到十分惋惜,但是他卻也從俘虜那邊獲得了情報。

“梅爾卡茲提督好像還健在,目前在楊威利身邊。”這個消息在接獲報告的提督之間激起了水泡一般的低語反應,但是每個人所表現出來的不是驚愕,而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樣子。結果顯示,已故的菲爾姆特·雷內肯普因爲偏見而獲得了正確的答案。楊威利投靠艾爾·法西爾的獨立革命政府一事也獲得了確認。

“就算有將官而沒有兵卒,那無異於有恒星而沒有行星,光和熱也只是徒勞地照著黑暗。”這種樂觀的論調出人意料之外的竟獲得帝國軍幹部的有力支援。大家一致認爲同盟的軍事力量和楊威利的才幹一旦分離,儘管後者獲得邊境上某個無力行星的支援也不值得恐懼。至少目前帝國在軍事、政治兩方面都呈現壓倒性的優勢,不可能這樣就被推翻了的。

“楊威利在用兵方面確實有著他人所比不上的實績。可是這樣並不能證明他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或許他可能利用自己的名聲來整合反帝國的勢力,問題在於他是否能夠維持下去呢?”而且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萊因哈特的幕僚們的見解。其根據理由有數個。艾爾·法西爾的現實及潛在的農工業生産力是否能養得活大軍?其他的各個行星是否甘於屈居艾爾·法西爾領導之下?而楊本身的意向究竟又如何?在巴米利恩會戰時,楊威利眼看著最後的勝利就在眼前,卻仍然遵從同盟政府的命令,無條件地停火,儘管萊因哈特的旗艦伯倫希爾就在射程之內。如果楊無視於那個命令,掙脫政府的制肘,或許他自己就可以成爲宇宙的霸者。那個決定在義理上雖然值得讚賞,但同時也暴露了楊作爲一個政治家的行爲模式,今後也不會有超越該範疇的行動出現吧。就算今後他已經改變了個人的價值觀,幸福的女神也不會再對已經失去最好機會的人眷顧了吧?楊威利雖然有著做爲一個政略家的卓越能力,但是他卻欠缺政略家性格上的特質。楊威利背離同盟政府逃離首都海尼森,純粹是緊急避難的措施,而不是在多經推敲後於政治上獲得的結果。如果要立於第一人之位,他自己本身則裹足不前;但是要退居第二位,他的能力及名聲又太過顯赫,恐怕會招致上位者的嫉妒及疑慮……

就算聽到這些毒辣的評語,楊恐怕也無法加以反駁吧?帝國大本營的幕僚群——主要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的分析即使不完全是事實,至少也相去事實不遠了。也可以說思緒的活動把事實具體化了。他雖然想居於第二人以下,然而,他的這種心態卻不被第一人所體諒。他的忍耐力及包容力以一個軍人的行動來說已達界限,而對他的精神來說,做爲一個政治家的傾向卻少之又少。儘管希爾德不完全瞭解楊的性格與爲人,但是根據在巴米利恩會戰中的幾個迹象顯示,他大概可以正確地拿捏這個界限。

話又說回來,希爾德雖然聰慧、明理,但是她卻不可能掌握得住楊在戰術層面的心態。楊那幾近于無限的智略,值得每一個人敬畏。因此,希爾德不得不說服皇帝避免和楊正面決戰。

“不管是同盟政府或已叛離政府的各個部隊,楊威利在某方面來說是個常勝軍。反過來說,沒有楊就沒有勝利,對吧?如果我們在沒有楊的地方不斷進行戰略的運用,使他疲於奔命而放棄抵抗的話會如何呢?”這段諫言似乎沒有得到兼具年輕和霸氣的皇帝所同意。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你似乎千方百計不想讓朕和楊威利作戰。”萊因哈特凝視著希爾德。伯爵小姐知道他那蒼冰色的眼睛中的銳氣及風暴正不斷地加強中。

“看來聰明過人的伯爵小姐也有産生錯覺的時候。如果朕不敗給楊威利的話,難道朕就不老不死嗎?”

希爾德聞言不禁在臉上和精神上同時泛起紅潮,她微微地擡起下巴,帶著抗議的語氣說道。“您似乎在取笑下官哪,陛下。”

“抱歉!”萊因哈特笑了笑,但那只是一種禮貌上的反應,接下來的一連串表態證明了他並無意修正自己的意思。

“伯爵小姐,去年朕在巴米利恩星域和楊威利作戰,朕是敗了,而且敗得很徹底。”

“陛下……”

“朕是輸了。”萊因哈特以不容許對方提出反論的嚴格態度如此斷言。

“在戰略層面上,朕被他所挑釁。在戰術層面上,再差個半步,朕就被他的炮火轟個正著了。朕之所以能夠逃過那一次的死神召喚,是因爲你策動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直搗敵國首都之故,功勞在於你,伯爵小姐。朕什麽功勞都沒有。”白晰的臉上罩上了紅色的激情波紋,皇帝加強了說話的語氣及呼吸。

“您太客氣了,陛下,臣下的功績應該歸於提拔臣下的主君。陛下並沒有失敗。”萊因哈特點點頭,但是他的眼中卻仍然映出了內心強烈吹指著的狂風。希爾德在瞬間的猶豫之後,決定面對強風站起來。

“請不要試著去針對楊威利個人進行復仇之戰。陛下在不久之後即將把整個宇宙納入手中了。楊威利是無法阻止這件事的。陛下必能獲得最後的勝利。誰能說勝利是可以用偷的呢?”

“楊威利是不會說,但是他的部下們一定會這樣說。”這種說法與其說是出自一個少年的口中,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帶著孩子氣的不成熟說法。萊因哈特把他那白晰而柔軟的手指頭按在秀麗的嘴唇上,但卻給人一種勉勉強強才抑制自己咬指甲行爲的印象。由軍神和美神傾其才情所塑造出來,這個無人可比的年輕人似乎很害怕別人說他失敗。希爾德覺得有些驚訝,同時也感覺到不祥的微風吹過了她的思考。希爾德不禁認爲萊因哈特熱切盼望著破滅的來臨。但是,她懷疑萊因哈特是無條件地選擇在他生命中最旺盛的時期被優秀的敵手打倒,而不願在失去敵人之後的漫長安逸歲月中老去……對希爾德而言,要將這個疑問轉換爲最後的確定,必須隨極大的精神負擔。她甚至覺得光是處在疑問之中就已經令她喘不過氣來了。希爾德輕輕地搖了搖頭,照明的燈光反射在她那暗金色的頭髮上。特意選擇朝向黑暗的一方追溯思考的迷宮並不適合本來的她。雖然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但是,她仍然記得在利普休達特戰役時,父親和她自己毅然決然地投效萊因哈特的陣營不是爲了追求破滅的美感,而是因爲他們看出萊因哈特的高瞻遠矚及羽翼的堅實。

五百年前,鋼鐵巨人魯道夫·馮·高登巴姆以一個軍人的身份和宇宙海盜作戰,是出於對破壞秩序者的憎惡及其個人的政治野心。他的權力及子孫的特權是建立在犧牲弱者的觀點上,而這正是他所謂的正義之結論。萊因哈特即由否定魯道夫的這種正義而崛起的。

而他的出發點又何在呢?在於他曾發過誓要對擁有權力者利用不正當手段強奪了他那美麗、溫柔的姐姐安妮羅傑進行報復。在於他厭惡那種大貴族支配已有五世紀之久的體制而想加以改革,這是他於私的正當怒氣及於公的正當願望。這些因素原應是這個年輕人生命的泉源,但或許是他的生命力仍然不斷地要求更華麗而熾烈的表現方式。以前,希爾德偶爾會這樣想著。每次這個想法都令她害怕,她擔心他的燦爛火焰是不是燃燒得太快了。



對萊因哈特及帝國軍而言,宇宙曆七九九年,新帝國元年在精神核心尚未燃燒殆盡之前就結束,而新的一年又來了。至於新年的開幕行事就只有在總旗艦伯倫希爾上舉行典禮用的大廳召開了一個簡單的慶祝宴會,把酒分給所有的將兵而已。皇帝通訊螢幕告訴將兵,在完全佔領同盟軍首都海尼森之後再舉行大規模的慶功宴,而“萊因哈特皇帝萬歲!”的歡呼聲回響在所有的艦艇中。士兵們對皇帝的信仰及對各個將官的敬意沒有絲毫疑惑,士氣呈現極端的穩定、高昂。跑在前頭的畢典菲爾特和本隊之間的通訊,因爲干擾而經常沒有辦法聯絡,再加上魯茲爲何不離開伊謝爾倫要塞這兩件事對現在的情勢而言無疑是不完美之處。但是,只要他們兩人再加上舒坦梅茲,三人沒有被各個擊破,帝國軍實在沒有必要産生動搖。

“或許對方是一次有組織性的反擊。即將赴死的將兵必會嘗試做最後的抵抗。把他們消滅之後,佔據同盟首都海尼森,宣佈同盟壽終正寢!”萊因哈特和他的幕僚們都有這樣的認識和想法,而到了一月八日,一千艘左右的艦艇群出現在米達麥亞艦隊的前方。對方始終保持適當的距離移動著,似乎有意採取攻擊。

看來他們似乎想在畢典菲爾特的後方斬斷帝國軍深長而壯大的艦列。皇帝萊因哈特和其他的幕僚們本想在一瞬間就消滅他們,然而,他們最後又重新評估那必是同盟軍最後全力的反抗,一定是最佳的尖兵,於是決定避免正面交戰。通知後衛繆拉確保費沙方面補給路線的是統帥本部總羅嚴塔爾,該處置正確地顯示了其卓越見識。同時,米達麥亞命令全軍停止前進,派出五百艘驅逐艦及十倍於此數的偵察艇去收集情報。此時,和前頭的畢典菲爾特的聯絡幾乎完全斷絕,干擾之強烈足以在無形中證明已接近同盟軍反攻的時機了。萊因哈特將艾傑納、繆拉以下的各軍集結起來。不管是再大的軍容,前後拉得過長的陣列在統一指揮上來說是不恰當的。將兵間的緊張氣氛升高了。

“那些傢夥難道是握有什麽勝算才出擊的嗎?或者只是將勝敗置之度外,想以死相殉于民主共和呢?”這個疑問盤據在帝國諸將心中。中級以下的軍官可以“只有全力以赴”這樣的精神論來處理,但最高幹部卻不能以“應該”及“打算”來訂定用兵的策略。

※       ※       ※

“只是把數量集中起來罷了。而且,實際上又能拖延多久呢?”克納普斯坦在一月十日于伯倫希爾艦上召開的最高幕僚會議中這樣冷笑著批評。根據綜合的報告推斷,同盟軍大概集結了約兩萬艘左右的戰力。這個數位的確出乎帝國軍的意料之外,但是同盟軍的戰艦及宇宙母艦數量應該不多,所以火力必居於劣勢。

“這麽一來,只要一戰就可以叫他們葬身在宇宙中。四處遊蕩喪失勝機的愚昧並不符合我軍統一宇宙的霸業。”年輕氣盛的拜耶爾藍漲紅著臉說道。格利魯帕爾茲也探出了身子熱烈地加入了辨論。

“如果我們再浪費時間,或許就會産生讓現在處於流亡狀態的楊威利一黨再崛起的機會。前幾年,蘭提馬利歐會戰之際就是因爲他的蠢動使我們喪失了完全殲滅同盟的機會。陛下,請立即下令我們作戰。”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之所以保持沈默,是因爲他們不覺得現在還需要唆使皇帝打仗。問題是在於何處、以什麽方式來作戰。即使同盟軍有兩萬艘的艦艇,但和帝國軍相較之下根本是以卵擊石,而且火力也遜色許多,所以他們一定會使用相應的詐術。司令官好像是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他是去年在蘭提馬利歐星域中善戰而老練的用兵家,帝國軍萬萬不能大意。

比克古在帝國軍前方布陣的消息是在十三日傳進來的。此時伊謝爾倫要塞已經落入楊威利的手中了,但是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到萊因哈特的耳中。

恒星的名稱叫馬爾·亞迪特。距離去年比克古迎擊帝國軍而在敵軍大規模的兵力之前不得不吃敗仗的蘭提馬利歐星域只有6.5光年之遙。和蘭提馬利歐相較之下,這個星域的戰略價值較低,但是從戰術上來說,對帝國軍而言卻成了一個難題。因爲該星系的行星數量根本不可能計算出來。直徑最大也只有120公里的小行星群形成巨大的行星帶,恒星則極爲不穩定,表面不斷地爆發。通訊因此受到相當大的干擾,恒星風暴混雜著勢力和能量帶著微小隕石的亂流無秩序地運行。兵力越大,指揮及運作也就越困難,這是帝國軍所得到的情報。這種地理上的資訊幾乎都是從費沙航路局的資料庫得來的,光是取得這些資料就可以說是萊因哈特在軍事上無與倫比的功績了。

“那個老人竟敢選擇這種難以作戰的區域。”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不禁咋舌。當然,其中也包含了許多感歎的要素。這大概是那個和帝國的專制主義持續奮戰達半世紀的老將最後的戰場了吧?他們看透了老人的智力和骨氣,不禁心中大表佩服。

“年紀那麽大還那麽有骨氣,實在值得讚歎。”繆拉低聲喃喃說道。讚歎中雖然包含著軍事羅曼蒂克主義及感傷的成份,但是他們的心中卻絕對沒有誇張及欺瞞。同時,他們也深刻感受到“那個老人藉犧牲自己的生命來鼓舞民主共和主義者們的精神”。

這個感覺令他們不寒而慄。當然這種感覺和昂揚感及充實感是不可分的,是軍人精神中的一種無可救藥的部分。一道回廊像是扭曲小行星帶的帶子一樣貫穿而過,同盟軍就潛藏在這長92萬公里,直徑四萬公里的隧道狀的空間中等待帝國軍的來襲。這個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了。同盟軍用行動來證明他們挑戰的態勢。

※       ※       ※

一月十四日。帝國軍開始大舉入侵馬爾·亞迪特星域。銀河帝國羅嚴克拉姆王朝第一代皇帝萊因哈特的兩眼中閃爍著蒼冰色的火焰。他的鬥志甚至已經溢滿了毛細管的末端。被後世稱爲“其爲人者,嗜戰”的因素,充滿了那被黑色和銀色的華麗軍服包裹、有著優美線條的修長身軀。當這個身軀佇立于總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時,帝國軍的將兵就如同看到了戰神和勝利。

“帝國雙璧”之一的米達麥亞在自己的旗艦“人狼”號上負責左翼的指揮工作。在萊因哈特的身邊的則是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完成驅使艦隊的行動、編成陣形、攻擊敵人、達成最大的效果脫離戰場等工作的速度沒有人能比得上渥佛根·米達麥亞。這就是他被冠上“疾風之狼”名號的原因所在。

“動作神速,而且遵循理法。”這是奧斯卡·馮·羅嚴塔爾讚賞同事用兵之巧的評語,而他自己本身也受到同事如此的稱讚。

“攻守都近乎完美的境界。尤其是能夠一邊審視整個戰局,一邊經營推演戰鬥的發展,這一點我連羅嚴塔爾的一丁點都不及。”

帝國軍的右翼是“沈默提督”艾傑納一級上將,後衛由繆拉一級上將指揮。他們都是具有承繼“雙璧”的武勳及才幹的名將,尤其繆拉更是讓敵手楊威利稱爲“良將”的英勇軍人。

“我們就給同盟軍的老將一個適得其所的葬身之所吧!現在已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活躍的時代了。”

聽到年輕提督們的豪言壯語,羅嚴塔爾詰問道。“說得容易呀!你們可不要被那個你們所說的白髮老將給耍了。”

榮任前衛的是已故雷內肯普的麾下,素有勇將之稱的克納普斯坦及格利魯帕爾茲兩員上將。萊因哈特想把這兩個人培育成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的後繼者。雖說就是因爲無其他可茲比擬的人物,所以才值得稱爲“雙璧”,但是當他們成爲軍隊的重心而從前線轉移到中樞時,即使繼任者只屬第二流的人才,仍總得有取代的人才行。除此之外,法倫海特一級上將則在星系外緣配置機動部隊作爲預備戰力。雖然爲了因應同盟軍的戰術,應付從背後或側面而來的敵襲而必須移動相當的距離及範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繞行到回廊的後方,斬斷同盟軍的退路,或者侵入回廊內部,和前方的友軍相呼應以夾擊同盟軍。以法倫海特的個性來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作戰方式。他甚至希望一開始就下令攻入回廊,但是萊因哈特的看法是在狹窄的回廊內部無法活用大規模兵力,而且同盟軍很可能會設下陷阱,所以一開始就是採用正攻法爲佳。在這一方面,同盟軍佔有較大的地利。

從各個方面來看,這是一場超乎常識之外的戰爭,但是在這個時候,總得有人表明一些常識性的意見。皇帝的首席副官修特萊中將在同事們的默許之下負起了這個任務。

“請恕下官斗膽直言,陛下並不需要親身從正面和敵人決勝負。只要以一軍壓制住敵人,然後由本隊直逼海尼森就可以把事情解決了。儘管比克古元帥用兵又頗具人望,終究他只是把命運賭在戰場上而已。依下官之見,大可無視其存在。”萊因哈特似乎早就預料到下面的人會有這種諫言,所以他並沒有憤怒或驚訝的表情。年輕的皇帝兩眼中閃動著蒼冰色的極光,環視著四周的幕僚。很明顯地,他以下的話是說給包括修特萊在內的所有幕僚聽的。

“你的諫言沒有錯。但是,如果不接受身經百戰的老提督以死相邀的挑戰,似乎就太失禮了。理由並不只有這一個,但對朕和朕的軍隊而言,這樣就夠了。” 萊因哈特沒有再多作說明,修特萊以下的幕僚們也都三緘其口了。原本他們就不認爲皇帝會戰敗。只要是皇帝決定的事,再多做諫言也是白費唇舌的。

※       ※       ※

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雖然都身爲元帥,但是兩個人在戰前一起飲酒的習慣卻仍然沒有改變。一月十五日,米達麥亞在總旗艦伯倫希爾的作戰會議結束後來到了羅嚴塔爾的房間。酒則由房間的主人提供。

“你覺得怎麽樣?關於這場戰爭。”金銀妖瞳的元帥沒有立刻回答米達麥亞的問話。在色澤濃烈的液面上,他那左右顔色不同的眼睛並無法清楚地映現出來。當和血液同樣的酒充滿了他的血管時,他才啓口回答道。

“如果這一戰有任何意義的話,那並不在理性層面,而是在感性層面上。年輕的獅子和年老的獅子都希望打這場仗。名譽或許只是點綴的功用罷了,但是結果可能是拔出的劍必須染血才能回鞘。”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你也有詩人的浪漫靈魂啊!”羅嚴塔爾並不去理會朋友那難以明瞭是否爲玩笑的意圖。

“我知道,你也應該瞭解的。歷史這種東西就跟人一樣,當它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會覺得口幹舌燥。高登巴姆王朝已經滅亡了。自由行星同盟雖然還存在著,但是明天一樣會滅亡。歷史是需要飲下大量鮮血的。”米達麥亞蹙起眉頭,一抹不安的烏雲籠罩上他的臉,這不是一向被稱爲帝國軍最高勇將的他所常有的表情。他好不容易提出的反論中欠缺了一股勸阻的勁道。

“但是,我覺得應該已經喝夠了……”

“是嗎?你是這麽想的嗎?米達麥亞。”

“皇帝萊因哈特陛下藉著他的手把他裂的宇宙統一起來,並且帶來了和平。就如你所說的,如果明天同盟滅亡了,後天的早晨就會綻放和平的光明了。如果不是這樣,我們所做的事、我們曾流的血就都白費了。”

“……沒錯。”點頭稱是的羅嚴塔爾臉上佈滿了在微醺之下無法察覺的迷彩。那就是他自己本身心靈內的迷宮透過皮膚所表現出來的情緒。

“但是,我在想,就算歷史已經喝夠了血,那也只是量方面的事,在質方面又如何呢?犧牲甚至是高貴的,足以取悅殘忍之神……”

“羅嚴塔爾!”朋友的聲音是那樣的嚴厲,理性及現實的尖嘯風聲吹透了羅嚴塔爾的神經回路,使得他的心頭猶如換上一片清新的空氣。他舉起雙手揮散了從體內被逼出來的酒精及看不見的思緒烏雲,在他恢復原有明智之前,有一段時間的沈默。

“……我好像扮演了一個不成樣子的角色哪!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哲學家,只不過是個粗枝大葉的軍人而已。竟然說了這些話。這種角色似乎應該由梅克林格去扮演。”

“真慶倖你恢復意識了。目前我們所想知道的,不是那個從謀面的歷史之神,而是眼前之敵的思緒。”

羅嚴塔爾摸了摸耳朵。“不管怎麽說,這場戰爭是一個儀式。就算是爲自由行星同盟同盟的送葬行列餞行。如果沒有這個形式,不管生者還是死者,都無法接受滅亡的事實。”

他們把最後的酒倒入兩隻酒杯中,然後沈默地凝視著螢幕。或遠或近,無數的艦艇重疊著光點。明天,其中相當大的一部份就會永遠地消失,被埋進構成宇宙的黑暗當中。

不久之後,米達麥亞離開了伯倫希爾,回到了自己的旗艦“人狼”上。

※       ※       ※

自由行星同盟宇宙艦隊司令官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在旗艦的辦公室中爲作戰做最後檢查。姑且不論他自己本身的想法,盡可能地提高勝算是指揮官的責任。在這場“自由行星同盟最後的戰役”中,同盟軍所能動用的兵力到底有多少並無法確定。統合作戰本部喪失了軍部統禦的機能,許多的資料及記錄都已經被丟棄,只有靠推斷及記憶去填補空白。即使如此,仍然查出了艦艇有二萬或者二萬二千艘,兵員多達二百三十萬或二百五十萬人,遠超出衆人的想象。

“宇宙曆八零零年初的馬爾·亞迪特之戰與其說是自由行星同盟最後一戰,不如說是皇帝萊因哈特和比克古之間的私人會戰。”有人這麽極端地評論著,但是,至少比克古是張著同盟的旗幟而戰,背棄失去統治能力的同盟政府製造到老將身邊的將兵們,是把比克古視爲同盟的象徵,而不是那些淪落在首都海尼森的政軍重要人物。這不是一件可以論斷對錯的事情,這是一個事實。“巴拉特和約”成立之後半年就面臨破裂的局面,從長期的戰略立案來看,很明顯地對同盟軍有極大的不利,但是從戰艦廢棄還不到一半的觀點來看,這時候撕破臉反面是有利的時機。

“麵包店第二代老闆”邱吾權上將在整備兵力時使自己處於兩面爲難的立場。在整備足夠的兵力可以積極對付萊因哈特侵略的同時,他還必須爲顧及日後留下兵力給楊威利。就如“帝國雙璧”所察知的一樣,他一方面把自己定位成同盟軍葬禮上的主祭司,另一方面又是幫助民主共和革命軍生産的助産士。因此,他把有才能又可信賴的舊楊艦隊幹部們送到艾爾·法西爾去。

這個時候,姆萊、費雪、派特裏契夫等人所率領的艦隊還沒有和楊碰面。他們一開始就爲了避免和同盟軍磨擦及和帝國軍接觸,所以迂回繞行邊境的星區前往伊謝爾倫。平常只要一個月的時間就已經綽綽有餘的行程,這一次卻因爲要半摸索著在許多未曾走過的邊境航路中前進,所以速度大打折扣。在法拉法拉星域時,由於恒星爆發,通訊因而中斷,使艦隊分散了開來。好不容易再次編隊完成時,運作艦隊的名人費雪因爲過度勞累而發高燒,心志産生動搖的士兵中又有人企圖脫隊,一時之間,艦隊瀕臨解體的危機。這個時候姆萊趕忙掌握主力,另一方面,派特裏契夫又和施恩·史路率領精銳部隊鎮壓造反者,就只差那麽一點時間,造反差點就成功了。 本來派特裏契夫總遵守著楊威利“窮寇莫追”的主義,但是這一次不同,如果讓造反者逃離的話,就有可能導致已方的目的及位置曝光之虞。由於他們對自己的艦隊戰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連姆萊都不得不爲保密而顯得有些神經質。在把造反者監禁之後仍然一再地爲事故的發生及反抗計劃煩惱,根據施恩·史路的回憶,在“足以與長征一萬光年的一片鱗片相匹敵”的辛勞之後,他們終於進入了伊謝爾倫回廊而和楊威利再度碰面,這是宇宙八零零年一月下旬的事。當時,楊釋放了被監禁的造反者近四百多人,給子他們自離開海尼森之後的薪水。一半的造反者乘著太空船離去了,另一半的人則改變了主意留在伊謝爾倫要塞,和楊威利一起作戰。

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原應在宇宙曆八零零年迎接他七十四歲的生日的,但是他卻一點都不期待著在插滿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試試自己的肺活量。

參謀長邱吾權帶著一張欠缺緊張感的表情走進室內。“應該休息了吧?閣下。”

“唔,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我還是想打一場明明白的仗。”

“沒關係。沒有什麽事是可以讓皇帝萊因哈特吃驚的。”

“希望如此。但願除了我本身之外,不要造成太多的死者。現在雖然還沒有成爲事實,不過,那真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啊!”

“來世您就做個醫生吧!這樣應該就可以補償前過了。”比克古以極爲意外的眼神看著參謀長。因爲他從不認爲邱吾權會使用來世這種字眼。然而,他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只是一邊用手指頭按摩著疲憊的眼瞼,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想來,我應該是個幸福的人哪!因爲在我整個人生的最後階段,得以和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及楊威利這兩個無與倫比的偉大用兵家相會,而且我可以不用看到這兩個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被擊敗的景象。”除此之外,也不用看到自由行星同盟完全滅亡的情景——這不是邱吾權的聽覺所能捕捉到的聲音,而是以洞察力所得到老元帥無言的感慨。



這一年的一月十六日,在經過無數的前吵事件之後,帝國軍和同盟軍終於正面發生了衝突。帝國軍採用標準的凸型陣,但是前鋒並沒有那麽突出,只是以厚重的陣形深充企圖壓制住敵人而前進。和位於回廊正面的同盟軍對峙,開炮互擊是在十時三十分的時候。

“射擊!”

“發射!”雙方下達指令的時間幾乎沒有秒差。數萬道光柱貫穿了無盡的黑暗,能源的白牙咬噬著艦艇,光芒炸裂,把雙方的戰鬥螢幕化成了絢爛花團。而每一道炸裂的火光都等於數百條的生命。

第一陣交戰結束之後,同盟軍的艦列一邊繼續秩序井然地炮擊,一邊開始快速地後退。帝國軍的前衛格利魯帕爾茲和克納普斯坦猛烈地向前推進,和企圖退至狹窄回廊內的同盟軍後衛展開了激戰,給予同盟軍相當大的損傷。十時五十分,克納普斯坦成功地進入了回廊。

然而,十一時二十分,帝國軍的左側被一股恒星風暴襲擊而造成混亂,艦列失去了秩序。米達麥亞大聲叱責手忙腳亂的部屬,讓他們再構成陣形,然而突入回廊內的克納普斯坦軍的密集陣形卻受到同盟軍的炮火猛烈攻擊而無法回避,艦列擠在狹窄的宙域內,引起了一連串的爆炸火光。

“搞什麽鬼?這樣只會消耗戰力而已。立刻後退,把敵人引出來!”萊因哈特的斥責聲雖然沒有辦法達到那麽遙遠的地方,但是克納普斯坦已經注意到把龐大的兵力聚集在狹窄的回廊內之危險性而開始後退了。同盟軍集中的炮火極爲猛烈,克納普斯坦的前鋒紛紛綻出白藍色的爆炸光芒而粉碎。儘管帝國軍已覺悟到必會有某種程度的損傷,但是放射出來的能源流及破碎的艦體卻乘著恒星風從正面撲向帝國軍的艦列,如同在帝國軍受傷的傷口上再撒上鹽巴一樣。帝國地理博物協會年輕會員的軍服內冷、熱汗直流,勉勉強強阻止了艦列的繼續崩潰,一邊承受著炮火的攻擊,一邊企圖從回廊中退出來。

比克古禁止部下追擊。很明顯地,因爲在狹窄的回廊中戰鬥,同盟軍才可以占到優勢,但是,如果進到廣大的安全宙域作戰的話,一定會被帝國軍壓倒性的大軍所包圍。格利魯帕爾茲一從回廊脫身就立刻讓陣形散開,準備應付敵方的追擊,然而,同盟軍並沒有追上來,所以他忍著損失近三成兵力的遺恨,重新整編殘存的兵力,再次於回廊的出口布陣。這是十二時十分的事。這個時候,透過旗艦伯倫希爾艦橋的螢幕觀看戰鬥情形的萊因哈特已經對法倫海特一級上將下達了指令。

“以你的兵力,把那只病老虎從巢裏趕出來!”歷經百戰的法倫海特不需要更具體的戰術指令了。他那水色的眼中閃著光芒對麾下的艦隊下了命令,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危險的宙域,繞到回廊的背後,給同盟軍致命的一擊。如果背面被攻破的話,同盟軍就會被迫往前推進,如此一來,同盟軍就會全體暴露在帝國軍完全展開的集中炮火中。

十三時零分,克納普斯坦取代格利魯帕爾茲開始侵入回廊。這是不讓敵人識破已方採取迂回作戰時常用的老套戰法。當然,他的任務不只是集中敵人的注意力而已,還要消耗敵人的戰力,同時更要和迂回的已方戰友相呼應。這對克納普斯坦來說或許是讓他累積作爲一個用兵家的寶貴機會——當然,如果他能在歷經激戰之後殘存下來的話。

“接下來,會變成怎麽樣呢?”羅嚴塔爾在心中嘟嚷著,這自然有他的道理存在。克納普斯坦在回廊中會受到準確而實在的集中式炮擊,立刻會陷於不利之地。他既沒有占得地利,在經驗上的差別又大。要一舉擊潰對方而不前進,同時又要維持住艦隊的秩序,這的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視線固定在戰鬥螢幕上,司令官米達麥亞元帥的聲音傳給了映現於副螢幕上的部屬們。

“我不想殺那個老人哪!拜耶爾藍,他雖然是敵人,卻也是個值得敬愛的老伯。”

“屬下也有同感,可是就算我們招降,他大概也不會答應吧?以屬下的立場來說,即使敗給敵人時,屬下也不想改變自己服膺的旗幟。”米達麥亞點了點頭,不過,他仍然微微蹙了蹙眉頭提醒拜耶爾藍。

“你只要放在心裏想就好,小心不要隨便亂說。”臣服於以前的敵人,現在也算是重要人物的法倫海特及修特萊自有他們的生存理念,而他們也不應該受到指責的。以他們的情形來說,他們最初服膺的旗幟就錯了,在認同了敵人的能力及人格之後才算是他們真正的人生。不管怎麽說,同盟軍的善戰實在值得讚賞。本來,不論是在兵力或第一線指揮官的能力方面,所有的戰略要因都對帝國軍有利,然而比克古巧妙地削弱了帝國軍的戰力,充分地運用了地利,彌補了兵力上的差距。

“同盟軍這些傢夥!不讓我們輕鬆嗎?”萊因哈特像剛聽完圓舞曲的一小節一樣地讚賞著。他雖然有獲得完全勝利的自信,但是敵人用兵技術的精妙卻也令他大爲高興。

羅嚴塔爾雖然不禁苦笑出來,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看見號稱豪勇的帝國軍和殘弱的敵人苦鬥的情景,他感到一絲諷刺般的喜悅,然而,身爲皇帝首席幕僚的他卻不得不負起掌握增援部隊、控制整個戰局時機的責任。增援部隊雖然已確定爲艾傑納艦隊,但是在這種毫無秩序可言的混戰中,要切實掌握動用增援部隊的時機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十五時四十分。

成功地繞到同盟軍背後的法倫海特艦隊開始了炮擊。他們對著回廊的內部集中炮火,然而,同盟軍的反擊卻出人意料之外的激烈。法倫海特雖然曾一度試圖強行闖入回廊,但是在十六時十五分,他制止了企圖攻入回廊入口的部下,並開始後退。這是極不平凡的戰術,他料想同盟軍可能會大舉退出回廊,然後帝國軍就在其出現的同時,利用零距離的射擊趁機將同盟軍一網打盡。

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如法倫海特所預料的一樣,從回廊跳出來的同盟軍都倒在他的炮火之下。但是到了十六時二十分,分散潛伏在小行星一帶各處的同盟軍在這個時候聚成一道巨大的光箭,射向法倫海特艦隊的左翼。指揮這個行動的是前年在蘭提馬利歐會戰中驍勇善戰的卡爾先提督。因此之故,法倫海特不得不開始往後退。

※       ※       ※

在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的艦橋上,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微微地眯起了他那對著名的金銀妖瞳。他以一個用兵家的思慮用光速在腦中賓士。看來,同盟軍的戰術實在不能加以輕視。他們竟然預料得到帝國軍會繞到回廊後方而事先埋伏兵力。接下來,同盟軍當然會想到繞到帝國軍的背後去吧……?

“羅嚴塔爾。”

“是。”

“你覺得怎樣?克納普斯坦趁敵人後退的時候順勢衝入回廊的內部……”

“進去是沒問題,問題是出不出得來?”

“理由呢?”

“如果是屬下,我就會在回廊內布下機雷,阻止入侵者的前進。”

“我有同感。以現在來看,我們也可以使用這個計策哪!”羅嚴塔爾敏銳地感到萊因哈特那與其說是充滿危險感倒不如說是生氣勃勃的聲音和表情。

“今後的一個可能性是在這個星域的所有敵軍趁機混亂戰局以爭取時間,讓別動隊迂回繞到我們的後方。不過,下官不認爲以同盟軍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們還會有那麽龐大的別動隊兵力存在。更何況是迂回繞路……”帝國軍的後衛部隊是由被稱爲“鐵壁”的奈特哈特·繆拉一級上將所指揮。和擁有同樣數目,不,甚至比已方多五成兵力的對手長期作戰,要守住戰線也是一件毫無問題的事情。

萊因哈特微微地揚了揚他那優美的眉毛。“但是,楊威利的事又怎麽樣?”

果然,看來這個天才是無法無視于那個魔術師的存在的。羅嚴塔爾爲自己心頭的悸動感到吃驚。他似乎對楊有些許的嫉妒。這個敵人似乎總是佔據著皇帝的意識。

“萬一別動隊的指揮官是楊威利的話他應該不會直接攻擊我軍,而會從背後截斷我們的去路吧?”

“你說得有理。”萊因哈特點了點頭,豐盈的頭髮産生了金黃色的波浪。楊威利這顆凡界的行星是帝國軍在謀劃策略、施行戰術時一定要計算在內的要素。但是自從他逃離海尼森之後,他的兵力似乎極爲纖弱,舒坦梅茲也沒有傳來任何急報,這一次似乎可以不必考慮他的存在。

“如果楊威利截斷了前往費沙的歸路,我軍就前進從正面攻擊敵人,直擊行星海尼森,從伊謝爾倫回廊回帝國本土。沒什麽好怕的。”這是萊因哈特霸氣的表現,但同時也意味著萊因哈特當時還不知道伊謝爾倫已經失陷的事實。

※       ※       ※

二十時三十分,戰局陷入更猛烈的狀態。這個時候,同盟軍卡爾先艦隊採順時針方向殺到帝國軍的後背,奈特哈特·繆拉把整個艦隊布成凹形陣,毫不猶豫地加以迎擊。而在卡爾先的背後則有法倫海特像猛禽一樣展開雙翼逼近,在法倫海特的後面還有比克古的同盟軍本隊尾隨著,形成了雙重、三重的追擊戰。

如果克納普斯坦咬住比克古的背後,那麽整個狀況就盡在帝國軍的掌握之中了,但是,克納普斯坦因散佈在回廊中的機雷群的時差爆發戰法中遭受了損傷,到目前爲止,尚未從回廊中脫離。因此,確保了後方安全區域的比克古就避開了追擊法倫海特的遇行,改變方向鑽進繆拉的鞏固陣地裏去,打算一舉攻入萊因哈特的大本營。

“守護皇帝的安全!”警覺到危險性的繆拉一邊抵擋住視死如歸的卡爾先艦隊全軍的猛擊,一邊撥出三成的兵力迎擊比克古艦隊。比克古的前進速度雖然降低了下來,但是卡爾先艦隊的一部分卻突破了兵力已減少的繆拉艦隊的一角,躍進了萊因哈特大本營的後方。羅嚴塔爾冷靜地下達了防禦的指令,集中能源光束的怒濤從極近的距離掃射同盟軍,將其一一蒸發。

卡爾先被繆拉、法倫海特兩勁敵前後夾擊,在一陣陣灼熱的能源及爆炸的重創之下潰敗。諷刺的是,卡爾先之所以能逃過全數被殲的命運,是因爲帝國軍擔心傷到近距離的已方同伴而克制了攻勢。

二十一時十八分,艾傑納一級上將的龐大兵力繞了一個大圈,出現在比克古的背後,施以光束及飛彈的密集攻擊。同盟軍的艦艇在脈動的光芒接二連三地還原成分子。

艾傑納的攻擊收到極大的效果,同盟軍看來就像被後方來的大蛇吞噬了的羊一樣漸漸消失了。

二十二時零分,恒星風又起了急遽的變化,自然和人工的創造物,以及紊亂地混合而成的能源亂流在艾傑納的左前方卷起了旋渦,艾傑納整齊的艦列因此而崩散。當司令官再度整編艦列時,比克古以強力的圓錐陣掠過了繆拉、法倫海特、卡爾先三者的交戰陣地,直衝萊因哈特的大本營。

“這個老人,還真能拼!”米達麥亞一邊感歎著,一邊把鋒芒指向比克古軍的側面,利用主炮三連射把同盟軍的艦列打個大洞,再把自己的艦艇送進去,開始向四方突破。

※       ※       ※

戰艦伯倫希爾的艦長齊格貝爾特·塞德利茲是運用所謂“移動的大本營”的最高責任者,所以在形式上也具有准將的階級。擔任透徹而位列將官之級的,在整個帝國就只有他一人。自從第一代的艦長卡爾·羅伯特·舒坦梅茲以提督的稱號轉任邊境星區之後,這四年來他就一直指揮著萊因哈特的旗艦。年齡三十一歲,從那摻雜著幾根白髮的磚紅色頭髮到軍靴的鞋尖,他可以說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純種宇宙海員。他一向誇稱“賽德利茲家的當家連續六代沒有人死在地上”,頗獲乘員們的信賴。唯一令部下們感到不快的是,這個本來嚴謹的青年軍官一旦喝醉酒就一定會唱某首歌。人類的社會中有幾百萬首歌,可是他就偏偏愛唱“宇宙是我的墳墓,船是我的棺材”這種陰森的歌。

儘管如此,“賽德利茲家的第七代”仍然算得上是一個擁有近乎完全能力並足以勝任帝國軍的至寶伯倫希爾艦長。他所參加的一切遠征、戰鬥都能讓萊因哈特感到滿意。和他的功績相比,做爲一個歌者上的缺點也顯得微不足道了。伯倫希爾的四周充滿了火球和光柱。仿佛巨神把寶石箱打翻在黟以的天鵝絨上。由於賽德利茲巧妙的操縱,伯倫希爾就像端坐在散亂的寶石當中一般。雖然兵力的差距如此之大,但如今卻又陷入這般的混戰和苦戰,這對萊因哈特來說是一次極不愉快的經驗,不過戰事也即將奏出終曲了。萊因哈特看出同盟軍的攻勢已經到達了盡頭。儘管他們拼死掙扎,卻也只能吐著能源的飛沫而無法再前進了。

二十二時五十分,當伸展出來的同盟軍戰線急轉直下開始縮小的一瞬間,萊因哈特那仿佛是生來爲了指揮大軍的嘴唇發出了命令,隨著賽德利茲艦長的暗號,戰艦伯倫希爾把閃著銀白光芒的能源炮口指向同盟軍的艦列。幾乎在同時,監控員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他在賽德利茲艦長的睨視下紅著臉做了報告——黑色槍騎兵艦隊剛剛抵達戰場。



“是嗎?黑色槍騎兵小子,看來你是慌慌張張地趕來的。” 萊因哈特笑著說道。和主力部隊通訊中斷,成了孤軍獨自前進的畢典菲爾特終於趕上戰鬥了。他成功地接收到了來自舒坦梅茲的通訊,反過來頭來尾隨在離開海尼森的同盟軍的後面。確認自己背後出現大群光點的法倫海特瞬間大驚失色,一度懷疑是敵人的別動部隊。無視于同僚們的驚異,畢典菲爾特從他們身旁竄過,開始狠狠地對著已疲態畢露的同盟軍艦列展開攻擊。

“不要太莽撞喲!敵將可是老練奸巧。或許還有我們料想不到的詭計呢!”皇帝的首席幕僚羅嚴塔爾元帥透過通訊並語帶嘲諷地提醒同志。話中似乎隱含著“在這個時機到達戰場是不是想誇示個人的功勞啊?”的意思。然而萊因哈特一邊攏著他那金黃色的頭髮,一邊稍帶著苦笑地爲猛將辯護。

“算了算了,如果畢典菲爾特有自重的氣度,那反而會扼殺了黑色槍騎兵的長處呀!”羅嚴塔爾不得不點點頭,一樣帶著微微的苦笑附和皇帝的說法。猛進、莽撞正是他們的本領。 畢典菲爾特也自有其道理。他擔任艦隊指揮官只有在舊帝國曆四八七年亞姆立劄星域會戰中,因爲楊威利的零距離射擊而吃了一次完全的敗仗。對楊、對楊艦隊而言,那是堪稱爲特技的一點集中炮火式戰法的頭一次斬獲,但是自從經歷過那次的屈辱之後,三年來“黑色槍騎兵”不管在什麽戰場,總是給與敵人超過對方所能承受的打擊。對門閥貴族聯合軍或對自由行星同盟軍而言,漆著黑色外形的勇猛?艇群是一個很恐怖的對手。而現在畢典菲爾特把他的銳氣指向同盟軍,以炮火暴風橫掃敵手。光點吞噬著光點,黑暗之神的領土不斷地在戰場上擴展。原本在一對一的戰鬥時同盟軍根本就敵不過黑色槍騎兵,在能源已幾近用盡的此時,同盟軍更是毫無招架餘力地任其破壞了?

二十三時十分,比克古接到了卡爾先提督戰死的消息。這個時候,同盟軍已經損失了八成的兵力。破壞及殺戮成了一面倒的局勢,勇敢不落人後的各艘艦艇也看清了勝負已定,開始尋找逃生的途徑。然而同盟軍司令部尚未崩潰,還剩下以旗艦爲中心的一百艘艦艇仍然執拗地繼續抵抗,爲自己的同伴辟開一條退路。

“真是頑固啊!這就是典型的老將精神的代表。”從萊因哈特的喃喃自語中體察到其心境的希爾德勸皇帝招降對方。但是,年輕的霸主搖動他那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回答道。

“沒有用的。這樣做只會讓那個老人笑朕不乾脆。因爲,爲什麽身爲勝利者的我要去奉承失敗者呢?”皇帝的聲音中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但是似乎隱含著受到傷害的少年那無以名狀的自矜。希爾德再次要求皇帝的寬榮。她的說詞是,對敗北者伸出寬恕的手代表勝利者的器量,而不接受這個好意的戰敗者只是暴露自己狹小的氣度而已。萊因哈特同意了她的看法,但是他決定不由自己親自招降,而由部屬代理。

“通告敵將!”帝國宇宙艦隊司令官米達麥亞元帥的聲音透過通訊傳了出去。

“通告敵將!你們已經完全被我軍包圍,沒有任何退路了。再繼續抵抗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趕快停止動力,歸降我方。皇帝萊因哈特陛下將以寬大的待遇報之於你們的勇戰。再次聲明,立刻歸降!”由於原先也沒有期望,所以當監控員報告同盟軍那邊有反應時,米達麥亞甚至覺得有些意外,不過他還是把通訊回路轉接到總旗艦伯倫希爾上去。映現於螢幕上的老提督的臉色因爲過度的勞累而顯出鉛灰色,然而兩眼中仍然充滿著平靜但不失生氣的神彩。連對年輕而貌美的征服者敬禮的手也絲毫沒有顫抖的現象。

“萊因哈特陛下,我要對你的才能和器量做極高的評價。如果我有子孫的話,我希望他們之中有你這樣的人才。但是他們不會做你的臣下。”比克古把視線往旁邊一轉。頭上綁著的滲著血絲的繃帶不能說是端整,他的參謀長拿著一瓶威士忌和兩個紙杯。老元帥微笑著把視線轉回螢幕上。

“楊威利也一樣,他可以成爲你的朋友,但是他不能成爲你的臣下。雖然這事不關已,但我幾乎可以打包票。”萊因哈特一言不發地看著紙杯被比克古伸出的手捏著。

“讓我大膽地說一句,民主主義是一種交對等朋友的思想,而不是建立主從的思想。”老元帥做出了乾杯的動作。

“我希望交到好朋友,也希望做一個對某人而言堪稱爲好朋友的人。但是我並不想有好的君主或好的臣下。因此,你跟我無法服膺於同一面旗幟之下。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這個老邁的軀體已經對你沒有什麽用處了。”老人把紙杯拿起靠上嘴邊。

“……向民主主義乾杯!”參謀長應和著老元帥。面對破滅和死亡,他們雖然都能淡然處之,但是老人的臉上浮起微微的羞澀。

儘管好意被拒絕,萊因哈特卻一點都不生氣。雖然只有那麽一點點,但是一種超越怒氣的情感卻靜靜而豐盈地浸潤著他的精神大地。總之一句話,轟轟烈烈地生的歸結,任何一方都不能單獨存在。他的朋友,同時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不也是這樣嗎?萊因哈特把垂挂在胸前的銀飾緊握在手中。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用他黑色和藍色的眼球凝視著美貌的皇帝側臉。萊因哈特似乎有所感應,他擡起臉正視著螢幕。在點頭的同時,皇帝的兩眼射出冰冷的光芒,直指同盟軍的旗艦。羅嚴塔爾舉起一隻手,然後迅速地揮下。

火球在螢幕中央炸裂了。超過一打以上的光束集中於同一艘艦艇。擁有兩世紀歷史的自由行星同盟宇宙艦隊在這一瞬間隨著最後的司令官與總參謀長一起消失了。

“別人會懂得什麽呢……”炸裂的光芒照射著那半神半人般的美貌,萊因哈特喃喃自語著。即使是低聲的自言自語,聲調中仍帶著微妙的撼動。在他的人生旅途中,他並不是打一開始就只尋求臣下而已。他最想要的不是整個宇宙,而是能和他共有著夢想,在追求夢想?路上能和他同行的朋友、半個自己。這個欲求曾經實現過,但是在消散之後,萊因哈特不得不一個人背負著夢想,一個人孤獨地走著漫長的人生旅途。老人的言詞並不像其堅毅的態度一樣給萊因哈特無比的感受。他伸出了寬恕的手,而老人以正當的權利拒絕了。事情就只是這樣。

同日二十三時四十五分,銀河帝國宇宙艦隊司令官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把受自萊因哈特皇帝的命令傳達給所有的艦隊。命令的大致內容是當艦隊通過、離開戰場時,所有的將兵都要對敵將起立、致敬。命令是否被切實執行並沒有經過確認。萊因哈特似乎暫時忘不了威武不屈、毅然就死的敵方老元帥的模樣。他一邊和在旁邊的參謀長乾杯,一邊在光和熱中消逝。

※       ※       ※

“羅嚴塔爾元帥……”

“是,陛下。”

“朕最近大概會以這種形式和敵將面對面決戰哪!”至於那個常被提起的名詞就沒有再做回答了。

“是的……”羅嚴塔爾應和著,以稍缺單純的視線目送著往房間走去的萊因哈特的背影。

到底要把楊威利納爲麾下呢?還是完全把他當成一個對手跟他作戰,加以殲滅呢?皇帝萊因哈特的心思實在難以說是朝著結論直線延伸。去年在巴米利恩會戰結束之後,雖然楊已經明快地謝絕了雙方的主從關係,但是萊因哈特的人才收集欲卻仍使得他想把同盟軍最高的智將陳列在他的人才收集櫃中的一角。這或許也算是勝利者對挫敗者的一種諂媚吧!

不是這樣的——萊因哈特這樣想。他要讓楊威利跪在他面前,宣誓對他效忠。萊因哈特也曾經想過,如果事情有這樣的結果,那或許是一件很掃興的事,但是在征服整個銀河系時,不能征服某個特定的人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侍從艾爾密·齊列把加入奶精的咖啡送進了萊因哈特的房間。戰勝的興奮還留在少年的兩眼中。

“承蒙陛下讓屬下服侍在您的身邊,才得以來到這麽遠的地方,經歷各種不同的事物。回家之後可以好好宣揚一番了。”

“莫非你是想家了?如果你願意,就讓你休假回去省親吧!”被所崇拜的主群這麽一揶揄,皇帝未來的主治醫師全身感到一陣暈眩。

“沒這回事。陛下要到什麽地方,屬下也一定跟去。即使是到其他的銀河系。”在瞬間的沈默之後,美貌的皇帝發出了像是用鑽石錘敲碎水晶鍾般的清脆的笑聲,用手撫摸著少年的頭。

“你的志氣可比朕大哪!朕只要銀河系就夠了。其他的星雲就由你去征服吧!”

於是,馬爾·亞迪特星域會戰結束了。對自由行星同盟軍而言,那是最後的艦隊戰鬥,也是最後一次的敗北。三個小時之後,萊因哈特皇帝接到伊謝爾倫要塞失陷的消息。就如同楊威利在到達伊謝爾倫要塞之後接到比克古元帥的訃聞一樣,歷史似乎像瀑布一般地吞噬著所有的登場人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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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29 pm

第七章 冬薔薇園的敕令

  Ⅰ

無數的歡喜轉成了無數的失望,勝利的酒杯化爲苦澀的容器被擲落地上。皇帝的軍靴承受著全身所有的激憤怒,破裂的酒杯破片又解體開來,散落在地上閃著微弱的光芒。

經過數百光年的宇宙,好不容易排除了妨礙,出現在超光速通訊畫面上的舒坦梅茲一級上將戒慎恐懼地低著頭。然而,一想起站在他背後的魯茲,就不禁對他心中的恐懼起了同情心。去年,成爲楊威利奇略下的犧牲者而不得不坐上失敗者寶座的就是舒坦梅茲本人。所以魯茲的懊恨是他很能夠瞭解的。由於有了行動出現,萊因哈特的活動情緒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宣泄,這使得他可以蒼白著臉和聲音,壓抑住怒氣聽完魯茲一邊訴說著敗北的經過,一邊謝罪的報告。

“被打敗了嗎?又是那個人!”

站在面對著通訊螢幕的萊因哈特的背後,米達麥亞不禁感歎著,羅嚴塔爾則帶著痛苦的表情同表遺憾。不單是因爲伊謝爾倫被奪取的敗北,而是已故比克古元帥和楊在緊密的聯繫下分擔了任務,在前者成爲犧牲者以阻止皇帝大軍的行動時,後者就趁機奪取伊謝爾倫。敗給楊的不只是魯茲一個人,事實上,楊把苦酒平均分給了帝國軍的所有軍隊品嘗——他們的疑慮就在這裏。

當然,這是從結果倒推回來的誇大評價,但是萊因哈特也抱持著和他們兩人一樣的疑慮,因爲在一瞬間,暗灰色的失敗感佔據了他大半的視野。但是首席秘書官希爾德則認爲這是大家過慮了。

“這只不過是他們彼此之間獨立運作所帶來的結果。”

如果是有聯繫的作戰,應該是由比克古元帥負責伊謝爾倫攻略的任務,而楊威利自己則負責和陛下面對面決戰的。攻略伊謝爾倫只要事先定下策略,不用楊親自出馬也可以順利進行。但是,要和陛下正面周旋則非得楊本身不可。現在比克古元帥戰死了,對楊而言,這應該算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損失。犧牲比克古以確保自己勝利並不像楊的行爲,這件事如果被宣揚出去,一定會造成名譽盡失的後果。楊應該不會想出這麽愚蠢的計謀……

“有道理,或許就是這樣吧……”萊因哈特雖然接受了希爾德的見解,但是伊謝爾倫失陷的消息所帶來的不快卻沒有什麽改變。萊因哈特暫時給予魯茲禁閉的謹慎處分。在他的憤怒尚未平息之前,對魯茲的處斷先行延期。回頭看著站在背後的,仿佛被沈默的天使擁抱著的統帥本部總長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年輕而美貌的皇帝一邊用他那白晰的手指頭梳弄著頭髮一邊開口說道。

“羅嚴塔爾元帥,很遺憾的,你的豐功偉業還不滿一年呢!”

“是很遺憾。”回復得雖然簡短,但是金銀妖瞳名將的心理卻不像回答那麽有條理。目前的情況是,魯茲吃了楊威利的敗仗固然是事實,但是,不管是皇帝萊因哈特或羅嚴塔爾本人都不能說完全沒有責任。因爲結果顯示,萊因哈特輕視了伊謝爾倫要塞在戰略上的價值,而一年前建立奪回要塞大功的羅嚴塔爾也沒有看出楊的“奸計”。

“雖然想過他是不是有什麽企圖,但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周到地預想到數年後的事情。”魯茲是羅嚴塔爾奪回要塞時的副將。他是一個具有非凡的作戰指揮能力,同時又具有穩定人格的人,然而,他仍然無法抵抗楊威利的遠謀及奇略。被趕出伊謝爾倫要塞時的魯茲,還擁有大小將近一萬艘的艦艇,如果他有意的話,盡可以強襲艾爾·法西爾,將其完全毀滅的。然而他卻沒有果斷地劫掠那個幾近於無防備狀態的行星以報伊謝爾倫失陷的仇恨,只是在敗北的情況下努力維持住名譽,退回到幹達爾星系的同僚舒坦梅茲之處。如果他知道楊威利人在艾爾·法西爾的話,或許就會改變心意,但是魯茲一直深信那個黑髮的魔術師一定像以前的所有戰役一樣,站在作戰的最前線。不只是魯茲,連萊因哈特及羅嚴塔爾也都這麽想。

萊因哈特現在更不知道該對魯茲說什麽。他只不過是在前些年相繼被楊威利的奇略擊敗的帝國軍第一級指揮官的名單中新加上的一位罷了。萊因哈特爲了整理自己的情緒而躲進自己的房間。所有的將領都相視無語,自然地就散會了。

※       ※       ※

“銀河帝國的名將一個一個都成了楊威利的戰績了嗎?”一邊在走廊上走著,羅嚴塔爾一邊發出融合了嘲諷和慨歎的聲音說道。米達麥亞悵然地用一隻手攏著他蜂蜜色的頭髮。

“這可真應了一句話——我們跑了十萬光年的征服之旅,卻仍敵不過楊威利頭蓋骨內的玩意。如果那個人有著和我們一樣多,或者更多的兵力的話,命運的女神可能就會對他獻上諂媚的笑容了。”如果這些話是出自米達麥亞以外的人的口中,或許就會被譏諷爲懦弱。在尊敬敵人這方面的認識,他可是一點都不輸給主君。

金銀妖瞳名將回了一聲“假定是沒有什麽意義的”,隨即立刻被另一個假定佔據了心頭。

“……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還活著,或許伊謝爾倫就不會這樣被敵人再奪走了。”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還在的話,他就可以以萊因哈特皇帝的半身之姿發揮他指揮大軍的才能,把楊威利逼到宇宙黑暗角落的一隅了。至少,名爲楊威利的軍事風暴一定會減低其速度及壓力的。或者,如果他還活著,就可以取代對菲爾姆特·雷內肯普而言太過沈重的高等事務官的職務,憑藉著其無人可比的公正性及明晰的頭腦行事,如此一來,就不至於造成同盟政府的恐慌及自暴自棄,反而會讓同盟政府對帝國有著衷心的信賴及忠誠也說不定。再者,如果他還活著,他就可以穩坐軍務尚書之位,讓皇帝萊因哈特親征時無後顧之憂,而諸提督對軍務尚書的不信任及不滿也就消弭於無形了。

“沒錯。如果吉爾菲艾斯還活著,那個奧貝斯坦或許就不會得意著一張臉專斷處置軍務了。”米達麥亞覺得這一點似乎就是最該強調的一件事。

※       ※       ※

不管怎麽說,爲了不使楊威利的軍事魔術和政治狀況産生連動,儘早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是有其必要性的。不只是這兩位元帥有這種體認,萊因哈特本身也有這樣的想法,便想下令全軍再進擊,但是被希爾德搖頭制止了。

“陛下,此事不急啊!您只要堂堂正正地接近同盟首都,光是這個行動所帶來的壓力就足以使同盟政府崩潰了。”萊因哈特仿佛在一瞬間忘記了伊謝爾倫失陷的不快似的,他望著像是個美貌少年的伯爵小姐,臉上浮起了似有若無的微笑。

“你認爲同盟政府就像是蛋殼啊?伯爵小姐。”

“是的,想必在蛋殼內部將會掀起一陣風暴。或許他們會因爲內部紛爭而自取滅亡也不一定。根本不需要陛下您親自動手。”

“唔……”萊因哈特的微笑尚未綻開就又收斂了起來,他以稍稍不得要領的表情陷入了沈思,隨即又像是徹底領會了似地點了點頭,下令部隊繼續前進。他決定照希爾德所講的,不急不徐而且堂堂正正地前進。

儘管舒坦梅茲具有足夠的戰力獨自掃除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殘燼,但是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只是徹底地執行牽制和監視,同時做好基地的整備工作。理由很清楚,年輕的金髮皇帝希望以征服者的姿態踏上海尼森的土地,而不是以一個客人的身份。舒坦梅茲這樣深信著,而結果也證明了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必須做皇帝的引路人,時時將獲取自海尼森的情報傳給萊因哈特,而進入二月份之後,一個令人驚異情報傳了進來。

那就是自由行星同盟宣佈投降以及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姜·列貝羅死亡的消息。



這一年的二月二日,自由行星同盟最後的元首姜·列貝羅在辦公室中做什麽工作並沒有任何歷史記錄。不過,可以確認的一點是姑且不論成效或結果如何,他在走到自己生涯的最後一章時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

皇帝在這個時候宣告雷內肯普的死亡及原因,對同盟而言無疑是一個致命傷。

以在這之前拼命隱藏事實的同盟政府的主觀立場來說,這無異於被共犯從背後捅了一刀。但是原本在極力隱藏的事實背後又沒有任何的陰謀在進行。如果列貝羅是一個毒辣的謀略家,或許他就可以徹頭徹尾地虛構事實,把楊歸爲一個卑劣的逃亡者,然後將一切責任推給楊去承擔。可是他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即使他原本器量稍嫌狹小了一些,但畢竟是一個走在正路上的人,雷內肯普死後,他用盡了他那貧乏的謀略,一意地埋首於範圍狹小的責任當中。而此時,他感受到一股陰鬱慘澹的氣氛襲來,猛然擡頭環視四周,他發現一群原本不應該在那裏的人拿著武器圍住了他。他沒有絲毫感動地對著其中唯一認識的人發聲問話。這個人是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長洛克維爾上將。

“本部長,你來這裏有什麽事嗎?我不記得傳喚過你們啊!”

“不管你記不記得,議長,主要問題是我們有什麽要求。”儘管洛克維爾上將以前也曾懊惱、迷惘過,但現在,他似乎有置自己羞恥心于一旁勇猛突進的意圖。原本感性已經磨損遲鈍了的列貝羅,突然在這一瞬間瞭解到自己身處在什麽樣的狀況之下了。

“……你們想殺我吧?”

“……”沒有回答就代表了肯定的答復。列貝羅長歎了一口幾近放棄了的氣,抱著雙手,環視著眼前這群想強迫他回到現實上來的軍官集團。

“我可以聽聽理由嗎?”

“我們信不過你。”

“怎麽說?”

“帝國軍如果向你要楊威利的腦袋,你一定會立刻給他們。如果他們要我的腦袋,你大概也會一樣毫不考慮地答應吧?我們這麽做只是爲了自衛,我們並無意剝奪你的權力。”

“自衛是不需要的。帝國軍應該不會要求你們的腦袋。因爲你們又不是楊威利。”他這一番冷靜的指責成了一道不愉快的霧氣,使得那些軍官們的臉都罩上了一層陰影。

“教我們這麽做的就是閣下您。你不是犧牲了楊元帥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嗎?現在你會走到這個地步,說來也是你自作自受。就因爲你的短視近利才落得如此下場,你不要怪任何人。”

列貝羅的兩眼中充滿了生氣。仿佛知性和意念的能量都灌入了他那原本衰弱不堪的身軀中。他挺直了背脊,以一副無所畏懼的表情面對軍官們。

“沒錯,或許這是我自作自受吧!但是,把我的死正當化和把你們的行爲正當化應該是兩碼子的事。而我的良心和你們的良心,也就成了值得探討的要務了。不過,算了!殺了我去換取你們的安全保障吧!”有誰會哀悼列貝羅這個人無所回報的責任感和良心,而在他面臨死亡之前給與盡可能的恩賜呢?這個時候,手上沒有任何武器的最高評議會議長瘦高的身軀確確實實壓倒了暗殺者們。洛克維爾上將感受到四周人影動搖的心志。他覺得這種感覺也從自己身上竄起,氣力不斷昇華,剝奪了全身的能量,最後似乎只剩下後悔和敗北。他做著最後的掙扎,張開了嘴隨即又合上。當他收回擴散了的意識時,看見列貝羅被好幾道光束貫穿的身體從椅子上滑落地面。

※       ※       ※

接到報告的萊因哈特沒有說什麽話,不管怎麽說,這應該就代表著不流血的獻城。萊因哈特下令直行海尼森,迎向已經在衛星軌道上擺開艦隊迎接的舒坦梅茲。十萬艘帝國軍艦艇目送著總旗艦伯倫希爾下降。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二月九日,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成了歷史上第一個踏上行星海尼森的銀河帝國皇帝。

到達宇宙港的萊因哈特,在舒坦梅茲麾下的四個武裝兵團守護下,前往安置同盟已故元首姜·列貝羅遺體的國立墓地去。面對著列貝羅的遺體,整個過程的時間很短,皇帝也沒有說什麽類似感想之類的話,不過,他命令舒坦梅茲擔任列貝羅喪葬委員會的委員長。

“姜·列貝羅的不幸不在於他在最壞的時機當上元首,而是當上元首這件事本身。列貝羅可以相信別人所捏造的虛構事情——譬如民主國家體制的不可侵犯性——但是,他本身卻沒有虛構事實的資質,也就是俗語所說的‘粉飾太平’。”有人這樣評論列貝羅,而姑且不論歷史上的評價,萊因哈特倒是完全遵守了一個勝利者對當日的敵人所該有的禮節。反過來說,遵守了禮節就不會有什麽問題産生。某些行為是不需要摻入多餘的感情的。離開墓地的萊因哈特在和希爾德同乘的地上車中給了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幾個簡短的指示。

※       ※       ※

羅嚴克拉姆的黃金獅子旗飄揚在舊同盟國旗的旗杆上。這一天,海尼森的官廳及公共機關區是晴天,但是強烈的冷風吹指在人們的皮膚上,人們在寒氣及不安中縮著脖子,看著年輕征服者的行進隊伍。武裝的士兵隊部將勝利者和失敗者隔離了開來,但是市民的視線偶爾會攫住車中像是有如同半神人般美麗的征服者,在視覺的刺激下,人們,尤其是女性們的寒意和不安在一瞬間都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當然,這大多是表層的感動,遠遠不及隨著萊因哈特遠征、轉戰各地的士兵們的那種崇拜心態。如果英雄的定義是爲了一人的欲望或者主觀的理想而使衆人心甘情願地爲其就死的話,萊因哈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天上已經住滿了爲他殉死的戰士了,而這個居住區似乎還有再擴張的必要。 地上車停了。群衆當中似乎發生了什麽騷動。一輛帝國軍的裝甲車靠了上來,身穿黑色和銀色軍服的魁梧的高級軍官走向前跨跪在萊因哈特的地上車旁。是萊因哈特下令和舒坦梅茲共同負責市街警備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黑色槍騎兵”的司令官。

“黑色槍騎兵的字典裏沒有‘退卻’這兩個字。”這個豪語強化了信仰,而他們的信仰也造就了實際的績效。在舊王朝時,畢典菲爾特雖不是出身貴族,但卻位列將官之階,他之所以被萊因哈特看上也就是因爲這個信仰及成績。他具有足以讓年輕的霸主稱道的實力。

強將手下無弱兵。黑色槍騎兵就是鐵的事實。只要站在前頭的司令官一前進,他的部下們就會形成一道鋼鐵般的洪流緊跟在後面,發揮其無與倫比的破壞力。

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和楊威利、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同年,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他們都迎向自己生涯的第三十三個寒暑。別人總覺得以“猛將”一語就可以表現出畢典菲爾特的整體像,而他自己不但不加以否認,還甚至以此自誇。他的勇猛和他直線式的剛性用兵,以及因爲這些特質所建立起來的武勳的確可以以猛將來評價。然而,在蘭提馬利歐星域會戰之後,他的部隊中被司令官評爲具有最高功績,並據以向萊因哈特報告的不是像割草般殺敵無數的勇者們,而是在激戰的旋渦中進進出出治療、搶救、護送傷兵的醫務船的組員。萊因哈特大爲驚異,但坦然率直地接受他的報告,不僅給畢典菲爾特麾下的成員重賞,也給全軍的醫務船的組員重重的犒賞。

“畢典菲爾特那個傢夥,是不是想討好陛下?”

“不過,能重新看待醫務船的功績也不是什麽壞事。”

“沒錯,就算他想獲得青睞,能想到這一點也相當可取啊!”當時,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帶著苦笑認同了同僚這令人意外的一面。

這個畢典菲爾特現在正以戒慎恐懼的態度跪在停止的地上車的旁邊。希爾德看看萊因哈特的眼睛,打開地上車的門,於是有著橘色頭髮的猛將更是緊張不已地行了個禮。

“臣不才騷擾陛下,望陛下恕罪。請陛下寬恕臣的失禮。”年輕貌美的皇帝對他敬語的用法根本不關心。他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的,群衆中的共和主義者想取陛下寶貴的生命……”群衆不都是共和主義者嗎?萊因哈特這樣想著,然而,他也沒說出口。

“那個人怎麽了?逮捕了嗎?”

“在被包圍之後當場舉槍自殺了。弑君之大罪即使是自殺也不能免罪。臣將儘快查明其身份,做應該做的處分。”萊因哈特那像是刻意描畫出來的美麗眉毛因不愉快而皺了起來。

“不要做無益的事。把他的遺體交給他的家人就好了。不可以對他的家人有任何失禮的行爲。”

“啊——”

“你不滿意嗎?你的忠誠心固然可貴,但是,如果太過了,就把朕變成魯道夫了。”此語一出,橘色頭髮的猛將就瞭解君主的意思了,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魯道夫這個名字不僅萊因哈特,連他的臣子們也都極爲避諱。車門關上之後,坐在恢復先進的地上車中的萊因哈特把自己藏進自我思緒的森林之中,閉上了眼睛。希爾德凝視著他那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白晰的皮膚上所形成的陰影的模樣好一陣子。



對於昔日的敵人,萊因哈特當然不是毫無原則的寬大。對他來說,那一天的最後一件公務便是接見暗殺姜·列貝羅那些人。其他的提督都被分別被指派去管理市內的治安工作和設施的任務,所以在皇帝身旁的軍部最高首腦只有亞達貝爾特·馮·法倫海特一級上將。

接見暗殺者的萊因哈特從一開始就無意隱藏其輕蔑的態度。他傲然地交疊著修長的雙腿,睨視著洛克維爾上將及以下的十一名叛亂軍官。他以遠低於冰點的冷酷聲音對著那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的人們說話。

“撥出來接見你們的時間對我來說是再寶貴不過的。我只想問你們一件事。當你們做出這種事時,你們的羞恥心到底在哪里?”洛克維爾勉勉強強地把充滿動搖和不安的臉朝向年輕的霸主,但是要對抗那對蒼冰色的視線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陛下的意思是說我們是一群不知羞恥的人嗎?陛下。”

“如果你們聽起來還有其他意思的話,那大概是朕的說法有欠高明吧。”

“在陛下身旁的法倫海特提督以前應該也是貴族聯合軍的一員大將,現在也改變了志向投效陛下。那麽,臣覺得陛下應該也可以給我們寬大處置。”萊因哈特冷冷地笑了。

“聽到了沒有?法倫海特,這些人自稱和你是同類呢!”

“……實在是微臣的光榮。”在兩個王朝中都享有勇將之名的提督,水色瞳孔中浮現憤怒的霧氣,逼視著眼前的投降者。當他身爲大貴族聯合軍的一員時,善盡職責做一個指揮官,在他對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的無能和狹小器量感到失望時,他也不曾想過把公爵出賣給敵人的事。而現在被這些暗殺列貝羅的人視爲同類,他的不悅自然不在話下。看著他的表情,萊因哈特點了點頭。

“好吧!法倫海特,朕的看法跟你一樣。本來,在戰場之外接觸流血事件並不是你的本意,但是,現在朕授命給你。你就負責料理這些肮髒的兩腳獸,至少我們應該保持宇宙的一角有塊乾淨的空間。”

“是!”皇帝的話才說了一半,那些投降者已經變了臉色站起來。法倫海特舉起一隻手,四周的武裝侍衛便在十一個男人的周圍築起了一道人牆。

“給我們法律的保護……”投降者們的悲鳴在法倫海特的斥喝下被反彈回去。

“前王朝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不過,羅嚴克拉姆王朝並沒有保護背叛者的法律。不用作無益的請求!”

“……伯爵小姐料得沒錯。這些吃腐肉的傢夥果真以爲別人也有一樣的嗜好。”被法倫海特及其部下帶去的那些暗殺者們的悲鳴、抗辯及請求的不愉快三重奏回蕩在空氣中漸行漸遠之後,萊因哈特這樣說道,把白晰的手指頭抵在潔白的牙齒上。

希爾德強忍著噁心的不快感微微地咳了一下,充滿感觸和自省味道地喃喃說道:“我覺得大概人類都會做出遠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卑劣的事情。如果在和平的順境中或許就不會有這種自我的再發現了……”萊因哈特瞳孔的深處搖蕩著蒼藍色的陰霾,被剛毅的外表緊緊包裹著的纖弱靈魂,一小部分接觸到了外界的氣息。如果把“卑劣”這句話換成“愚昧”的話,他也是一個被囚禁於煉獄中的罪人。他自己比誰都知道這個事實。

“……如果把那些畜牲比作下水道的中的污泥的話,那麽,在馬爾·亞迪特陣亡的那個老人就像是潔淨的新雪了。”他之所以會晃著金黃的頭髮這樣說,或許這是他自己也不能不注意的逃避行爲。儘管如此,他可是從來就沒有說過謊的。

“不死鳥會從灰燼中複生。沒有被燒死,就不能再生。那個老人很明白這件事。處置那些傢夥以慰那個老人的在天之靈吧!”萊因哈特以優雅的動作回過頭來看著身旁的部屬們。

“能不能幫朕拿一杯白酒來,艾爾密?”少年侍從行了一個禮之後,以幾近跑步的速度從皇帝面前退下。不久之後便拿來一杯盛滿近乎透明液體的水晶杯,恭恭敬敬地呈給君主。但是,萊因哈特並不是因爲自己想喝才要酒的,從艾爾密的手中接過水晶灑杯之後,年輕的金髮皇帝將他那修長而優美的身體面向窗戶,溫柔地翻過手腕,白酒便緩緩地從玻璃杯的表面流下,浸濕了被夕陽籠罩了一半的庭園景觀——這是萊因哈特獻給死者的花束。

※       ※       ※

第二天,皇帝的布告發佈下來了。

“即使是以前和帝國爲敵作過戰的人,以及同盟軍戰死者的遺族及傷病士兵們,帝國軍政府予以寬厚的待遇。現在早已不是以個人的憎惡來推動歷史的時候。對待遇不滿的人,或者是目前生活窮困的人都可以儘量提出申請。”接到這份布告時,同盟政府的官僚們所受到的衝擊不可謂之不小。自己不只是被對方的軍事力量擊敗,同盟民主共和政體也可能毀於一個人的器量,這種深刻的恐懼動搖著他們的心志。如果是被對方施以毫不留情的報復,同盟人民還可能對專政者産生反彈,但是這種反其道而行的寬大待遇卻像融化冰塊的陽光一樣足以粉碎人們的反抗意志。政府或軍部的高級幹部中相繼有人轉向了。萊因哈特對暗殺列貝羅的那些犯人的嚴厲處置讓轉向者産生了戒懼的心態,但是以在職務上勵精圖治的形態協助帝國政府的話,應該不會太過刺激皇帝的潔癖吧?沒有放棄對民主共和政治的忠誠心的人以中堅階層之下的無名軍人及官僚爲多。這些人大部分都深度利用地下破壞活動來抵抗征服者,但是也有人公然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海尼森首都行政機關的參事官比吉亞斯·亞德拉在接獲帝國軍指示他提出對皇帝忠誠的誓約書時當場拒絕。

“皇帝是誰?在自由行星同盟中,只有由市民選出來的元首,沒有什麽皇帝。我沒有理由接受一個不存在者的命令。”財政委員事務局國庫課長克洛德·蒙提奉命交出所有國有財産的一覽表時拒不照辦。

“擁有閱讀國有財産一覽表的權利的人只歸於有選舉權及被選舉權,同時負有納稅義務的同盟市民。此外,政府公務員只根據同盟的法律及自我的良心來行使職務。事實上我是一個沒有膽子的人,我也很愛惜我的生命。可是,既然身爲公務員,我就必須盡到一點義務。”此外,最高評議會書記局的二等書記官克雷姆·艾帕德·諾魯貝加在二月十一日的正式記錄上這樣記載著。“本日十時三十分,自稱爲銀河帝國皇帝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人在沒有法律資格的情況下申請參觀議會。”儘管帝國方面要求其刪除此段文字敍述,他也拒絕所求。

這些人都成了獄中囚,但是,不久之後被知道事情的皇帝釋放了。

“這些都是了不起的人啊!就因爲像這樣的人都只任職於中層以下,所以同盟才會滅亡。不可以加害這些人。目前就先錄用那些服從的人,讓他們做政務官吧。”雖然有這些少數的勇敢抵抗者存在,但卻不至於在佔領同盟的行政措施上造成阻礙,所以萊因哈特才得以使其個人的感動或憐憫實體化。不久,幾個證言及證據顯示,已故高等事務官雷內肯普的首席副官伍德·迪塔·芬梅爾教唆洛克維爾上將等不滿分子暗殺列貝羅,知悉這件事的萊因哈特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命令繆拉逮捕芬梅爾,盤問他爲什麽要做這種不名譽的事情?芬梅爾的回答是爲了怕皇帝煩惱,萊因哈特一聽隨即憤怒地斥責了他一頓。

“你的用心的確值得稱道,可是,如果你真的是用心良苦,就該制止雷內肯普的輕率舉動。現在你難道還想用這麽笨拙的方式來獲取朕的歡心嗎?”當天,萊因哈特立刻決定撤換芬梅爾,將他遣回奧丁。



二月十十日,“冬薔薇園的敕令”公佈了。因爲條方是在位於海尼森政府機關地區一角的國立館廣大用地內的冬薔薇園公佈的,所以才會被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但是正式的名稱則像一篇散文一樣冗長,叫“新帝國曆二年二月二十日的敕令”。這個名稱雖不至於讓人産生誤解,但卻無法訴諸於人們的感性,反倒是通稱被長久地記憶下來。

守候在皇帝後方,注視著正在進行中的歷史,同時又負責警備工作的繆拉永遠記得浮現在綠灰色背影中的金黃我鮮紅色彩。渥佛根·米達麥亞、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兩位元帥分立左右兩側,從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手中接過敕令書,站在帝國軍和同盟政府高級軍官前的萊因哈特,看來就像把所有星座的光輝都凝縮於一個人身上,讓人感到冬薔薇中的王者之花,似乎被擬人化了一般。暮色急速而濃烈地罩下,在人們的實體及影子化成一體的當中,只有萊因哈特金黃色的頭髮還在閃閃地發著光,好像是他把最後的一道陽光都收入自己的頭部一樣。

“銀河帝國皇帝,朕,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此宣告。自由行星同盟已經喪失了懸挂這個名稱的實質,這個國家已經滅亡。從今天開始,正式地統治人類社會政體的就只有銀河帝國。同時我要在此宣佈,在過去的歷史中因不名譽的叛亂軍之名稱而被抹殺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羅嚴塔爾毫不露痕迹地,嘲諷似地動了動嘴角。皇帝的宣告是何其辛辣啊!同盟在名實俱亡之後,才由帝國的最高權力者承認它的存在,那麽過去的存在……那似乎只不過是裝飾著行屍走肉的虛假花束而已。發佈完敕令的萊因哈特,視線遊移在庭園上方。以前歷代的同盟元首散步、聚集支持者舉辦遊園會的這個庭園,雖然占地遠不及新無憂宮那令人咋舌的廣大,但還是個很值得觀賞的地方。鮮紅、純白、淡紅、淡黃色的冬薔薇在隆冬中仍然嬌豔地綻開花朵,仿佛在地上築起了一條美麗的彩虹。在這座庭園中附設有一棟二層樓建築的客房,萊因哈特想把那裏當成他在海尼森逗留期間的別墅。人們都知道他的旗艦極其優美、率領的軍隊極爲雄壯,但是他在私生活方面卻相當簡樸,甚至對豪華的宅邸有厭惡感。他對庭園有幾分興趣,但是他仍然比較喜歡接近自然的景致,反而對幾何學式的人造美沒有什麽好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文物當中,這座冬薔薇園是他喜歡的少數幾個建築之一。如果要把它說成行宮未免太誇張了,總之,他是決定把這裏當成他今後的別墅了。

羅嚴塔爾元帥的副官艾密爾·馮·瑞肯道夫少校在上司耳邊說了些話。統帥本部總長點了點頭,請皇帝回到目前寄宿的旅館去。當天晚上,一千名以上的高級軍官聚在一起舉辦慶祝會,由於正時值隆冬,所以不是以遊園會的形式舉辦。當皇帝邁開腳步時,緊緊地圍在冬薔薇園四周的五萬多士兵們,在沒有人發號施令的情況下發出了歡呼聲。

“皇帝萬歲!”

“吾皇萬歲!”

“萊因哈特皇帝萬歲!”

將兵們的狂熱雖然顯得有些淩亂,但卻形成了強而有力的合聲天頂,罩住了帝國的所有軍隊。佇立在皇帝四周,身經百戰的勇將們在這個時候也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將永遠被流傳,以黃金刻刀雕刻於歷史上的偉大一刻,他們得意洋洋地凝視著“冬薔薇之王”。終於走到這裏了。萊因哈特在心中喃喃自語著。舊同盟的首都現在只不過是位於他廣大支配地末端的屬地而已。以前當他踏上這塊土地時還只是高登巴姆王朝的廷臣。然而,現在他是皇帝。儘管還不至於說到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步,但他實實在在是宇宙中最強大的存在實體。但是,如果他那另一半看不見的羽翼沒有因爲他本身的過失而折損的話,他應該還可以成爲一個比現在更強大的權力者。萊因哈特像是要拂去這個傷痛似地揚起了一隻手,士兵們仰視著籠罩著大地的太陽那般奔騰著感情,繼續讚頌著他們的皇帝。

※       ※       ※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萊因哈特在成爲臨時大本營的一個房間裏召開最高幕僚大會,他想率領自己的軍隊繼續進行伊謝爾倫要塞再奪取作戰。他的想法是,魯茲失去的東西得由朕自己去要回來。羅嚴塔爾承認年輕君主的霸氣的確叫人折服,可是對楊威利的計謀也不能沒有警戒心。楊威利已經訂定了策略等著被激起不平之氣的萊因哈特親自率軍出擊也不一定。這種危險必須加以避免。羅嚴塔爾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想法是很微妙的。皇帝的敗北和失策正是他擡頭的契機,就他的野心來說,他應該平靜地旁觀萊因哈特的破滅的。然而這個時候,他卻衷心地提出了他的諫言。後世的歷史學家對羅嚴塔爾這個人的評價不甚單純也是有其道理可循的。因爲連他自己本人都對自己的心志感到迷惑。

“我們的皇帝呀!如果你有什麽萬一,我們的新王朝將會解體,時代也將失去舵手。請暫時回費沙再從長計議吧!楊威利就請交給屬下和米達麥亞兩人去討伐吧!”

“羅嚴塔爾說得對。陛下的親征主要也是爲達到此目的,至於前線的行動就請委交給我們,請您休息。”米達麥亞熱心地支援著朋友的進言。他很擔心這幾天萊因哈特常常因爲過度勞累而發燒的事情。

“朕無意橫奪你們的武勳,但是朕跟楊威利之間必須親自解決。朕想那個人一定也是這樣認爲的。”這個時候要求發言的是皇帝的首席秘書官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兩個元帥說得沒錯。請您先回費沙去。因爲唯有陛下親自坐鎮,費沙才能安定,也才能鞏固基礎,成爲全宇宙的中心。”這個時候,萊因哈特的霸氣似乎被激向負面的方向似的,他那蒼冰色的眼睛中充滿了銳利的光芒。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慎重太過就會變成優柔寡斷。如果朕在失去伊謝爾倫的情況下就回去的話,反帝國勢力會認爲楊威利是不戰而勝,結果就把楊威利當作偶像而集結到他的身旁了,不是嗎?”

“陛下,請您想想看。如果楊威利在戰術方面有萬全準備的話,或許他就會在潛在伊謝爾倫,堅守該地。這等於是把回廊的兩端交給我們帝國軍支配,在戰略上就不可能造成什麽結果了。”萊因哈特低聲地笑著。

“你說得太遠了,這不像是伯爵小姐說的話。楊威利已經佔據了艾爾·法西爾,這不就意味著他控制了回廊的出口了嗎?”

希爾德一點都沒有膽怯之意。“話是這樣說的沒錯。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滿足戰略層面上的條件卻變成了在戰術層面上的要求過度的支援了。楊威利的戰力光是用來防禦伊謝爾倫要塞就已經稍嫌不足了。要以這種微小的兵力再去確保艾爾·法西爾軍事上的安定實在是極爲困難的事,縱使他有著那麽卓絕的智謀。也就是說,楊威利目前正處於難以同時滿足戰略的構想及戰術的條件這兩方面的狀態。只要他沒有辦法整合這個矛盾,我們就有討伐楊威利的機會。”

“楊說不定會讓這個矛盾整合哦!”雖然嘴巴上是這樣反駁,但或許也是無法否認希爾德的論點罷?皇帝的語氣已經不再那麽強硬了。結果,萊因哈特放棄了親征伊謝爾倫的行動,至少暫時是這樣決定的。之所以讓他做這種決定,主要原因固然是希爾德的說服力,另一方面是因爲費沙方面來的報告書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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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0 pm

第八章 前途遙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個亞列克斯·卡介倫不怎麽有獨創性的感觸,但是在這一年的年初,自從完成了“離家的流浪兒回家”回歸伊謝爾倫要塞的壯舉之後,楊艦隊卻常常有許多結伴而來的訪問者。

所謂的好消息就是由姆萊、費雪、派特裏契夫所率領的艦隊已經到達了,由於這些軟硬體的加入,戰力和人力方面的資源都有明顯的強化,但是另一方面,一聽到姆萊的名字,奧利比·波布蘭等人卻也私下談論著“那個嘮叨的老太太……”,甚至用口哨吹奏著送葬進行曲的一小節。而亞典波羅確實也如此批評道“野餐變成研修旅行了”。

帝國軍的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在回頭朝馬爾·亞迪特星域前進時,曾經主張乾脆一口氣攻向同盟首都海尼森的部下們說道。

“我們視軍人爲一種天職。我們和楊威利一黨不一樣,他們什麽事都不做,就只玩戰爭捉迷藏和革命捉迷藏的遊戲。我們不能做一些沒原則的事。”一下子就能反駁畢典菲爾特的說詞,認爲他只不過是誹謗、空穴來風的人在楊艦隊中大概找不到一個人罷?因爲達斯提·亞典波羅等人就自己承認“俠氣與醉狂”是他們的動力來源。而且,他們甚至覺得自己這種無可救藥精神是一種驕傲。雖然沒有證據顯示楊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聚集了這樣的部下,但結果卻不得不讓人相信物以類聚,近朱都赤、近墨者黑的說法。打從宇宙曆七九六年以來,勇冠宇宙的楊艦隊風氣就這樣被培育而成了。

“我覺得如果要對抗帝國軍皇帝萬歲的歡呼,大概就只有民主主義萬歲了,怎麽樣啊?”

“現在還不能訴諸于民心。我覺得我們這邊也得以司令官的名字來跟他們分勝負,不過,到現在爲止,我還叫不出五個夠華麗的人名啊!”亞典波羅和波布蘭在繁忙的軍務當中交換著極不甚嚴肅的意見。

然而當他們在接到亞歷山大·比克古元帥的死訊時,連他們這種大膽而充滿活力的人都不禁在一瞬間跌入沈默的深淵中。

※       ※       ※

當要這個消息給楊知道的時候,菲列特利加在黑暗及寂靜中沈陷了數百秒,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看著鏡子。當她確認自己已經恢復平靜之後,重新調整了呼吸,畫了淡妝,走進丈夫的司令辦公室,站在一手拿著紅茶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文件的楊面前。她等待著對方那對疑惑的視線移動了之後,盡可以地讓自己的聲調聽起來平靜。

“……比克古元帥戰死了。”楊啜了一口飄著濃郁威士忌酒香的紅茶,眨了兩次眼睛之後,他把視線從身爲副官的妻子身上移開,凝視著挂在牆上的抽象畫。

“您……”

“我聽到了。”在菲列特利加那超強的記憶當中,楊從來沒有發出過如此微弱的聲音。

“這個報告沒有修正的餘地了嗎?”

“從各方面截收到的通訊都報告了同樣的事實。”

“……是嗎?”喃喃自語的楊欠缺了一股生氣,年輕的學者仿佛化成了一座石像。威士卡的香氣在菲列特利加的嗅覺當中輕輕地飄蕩著,她摒住了氣息。楊的手掌握緊了紙杯,燙熱的紅茶浸濕了他的手,冒出熱氣。菲列特利加從丈夫的手中拿走了紙杯,用手帕擦拭著他那只燙傷了的手。她從抽屜中拿出了急救箱。

“通知所有的艦隊,菲列特利加。楊非正規部隊從現在開始服喪七十二小時。”楊事不關已似地接受菲列特利加爲他治療,同時下了這樣的指示。她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傷害,仿佛只有理性在掌管著聲帶似的,然而,他的精神思路卻又倏地一轉,聲音也激動了起來。

“什麽智將!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低能兒啊!就因爲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會有這樣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無法預測到這一點。”

“親愛的……”

“從海尼森逃出來時,就算是綁架也行,應該把司令官也一起帶出來的。是不是?菲列特利加,如果我這麽做了……”菲列特利加拼命地安慰丈夫。如果要談到比克古元帥的人格問題,那麽,比克古根本就不可能答應從海尼森逃走的。比克古的死,楊沒有必要負起責任。如果有任何人覺得自己對這件事有責任,那反而不就等於輕視比克古的意思及選擇了嗎?

“我知道了,菲列特利加,你說的沒錯。我太激動了。”楊雖然這麽說,可是要從巨大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是像高登巴姆王朝那樣有著專制支配之罪惡的體制在滅亡的時候也有人爲之殉死,更何況是自國父亞雷·海尼森以來即走在理想及人道之路上的自由行星同盟。如果沒有一個高級官員爲之殉便滅亡的話,民主國家的存續不就沒有那種價值了嗎?楊雖然否定在國家滅亡時還得供上人命的思想,但是,他卻不能指責比克古元帥的選擇。

在那個老人還活著的時候,楊對他充滿了敬意。現在也一樣,將來更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       ※       ※

比克古的年齡大小並不足以構成任何堪慰生者的因素。雖然他已邁入老年,但是距離醫學上的平均壽命卻還有十五年以上。但足感安慰的是沒有人能否認他的生涯是極其充實的。所有的部下們也都和楊有共同的想法。先寇布爲老人的生涯及冥福而乾杯。施恩·史路則把他乾枯了十五年之久的淚腺機能全部開放了。梅爾卡茲肅然地豎起了軍服的衣領。姆萊則對著遙遠的海尼森方向致最敬禮,那有一半是獻給相當於爲比克古殉死的邱吾權。亞典波羅繼姆萊之後和先寇布對飲悼念故人。尤里安一方面感到傷心,另一方面又擔心楊的悲痛,這種雙層的作用使得他更陷入了無彩色的世界中。

連奧利比·波布蘭也收起了經常保持源源暢通的闊達之泉,減少了他的說話次數。自稱“無節操及無區別的混血兒”,又被達斯提·亞典波羅等人批評爲“如果有麻煩一定會參一腳,如果沒有麻煩,就自己撒下禍亂的種子”的波布蘭,讓寒冬的冷風吹拂著他那本來就不是生來裝出悲傷表情的五官,在暫時喪失生氣的要塞內默默地踱著步子。

※       ※       ※

亞力克斯·卡介倫極爲擔心大夥意氣消沈的模樣。在他自己的消沈告一段落之後,他對著夫人搖了搖頭。

“以快活、厚顔無恥著稱的這些人,可不能再這樣悶悶不樂啊!”夫人此時正點燃在伊謝爾倫被帝國軍佔據了一年都沒有被使用過的老爐了的新生命。

“人家又不都像你一樣,神經線像是用鋼纜做成似的。比克古元帥是一個好人,大家的反應是很正常的。”

“我可是好意才這樣說的。因爲這些人根本就不適合這種陰沈的氣氛。”卡介倫把自己排除在外這樣評論著。再怎麽說,他也是楊艦隊的一員。他深信自己是其中唯一正常的人。

“你只要擔心補給和會計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他們是那種遇到這麽些個問題就再也站不起來的人,那麽,打一開始他們就不會反抗同盟政府,和帝國從事革命戰爭了。因爲他們知道,照著權力者的話去做就可以過輕鬆日子,卻還寧願自找苦吃,同時又把事情弄得像在過節一樣熱鬧。”

“你說得沒錯,真是一群笨蛋!”

“一個都不例外。我會成爲後方勤務本部長的夫人是拜誰所賜啊?”

“哼!”這麽一句話使得曾拒絕做後方勤務本部長的男人顯得極爲狼狽。

“你不是沒有阻止我做的事嗎?在我遞出辭呈回家的時候,你已經把行李都裝進箱中了……”夫人仍然不動聲色。

“當然。如果你是那種爲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就丟下朋友不管的人,我老早就跟你離婚了。因爲做爲一個女人還得硬著頭皮對自己的孩子說自己的丈夫是一個沒什麽友情的人,實在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當卡介倫話還在嘴巴裏咕噥時,夫人已經熟練地把剛燒好的奶油雞派從爐子移到桌子上了。

“哪,親愛的老公,請你去把楊夫婦請過來吧!活著的人總得幫著把死去的人的那一份給吃掉。”

※       ※       ※

發現楊艦隊這個廣場不能欠缺過節氣氛的事實不會比卡介倫晚的人,大概就是奧利比·波布蘭了。接到壞消息的當天和大家一樣陷入愁雲慘霧中的他,在兩天之後就卸下了心理上的喪服,決定全力著手艦隊的心理再建設。他爲了營造氣氛,便把大量的威士忌酒倒進咖啡杯裏。在服喪期間是不能公然地喝酒的。

“儘管如此,我們的元帥還是一樣情緒低落啊!”貝倫海特·舒奈德責備他的做法有欠妥當。他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但是,因爲他幾乎沒有和比克古見過面,所以要恢復精神並不需要波布蘭的幫助。

“你好像把你們自己的司令官當成珍禽異獸一樣……”波布蘭並沒有直接地回答。

“比克古元帥以前對同盟軍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老爺爺。雖然得用過去式來稱呼他是一件叫人遺憾的事。悼念他是很自然而且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還是得想個真正告慰他在天之靈的好辦法啊!”

“什麽意思?”

“和帝國軍作戰並且打勝仗。”

“我覺得沒有正視個人技術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的好……”

“技術就交給我們的元帥去想好了,因爲他只有這個特長而已。”舒奈德覺得波布蘭這種可能會遭來他人白眼的言詞中充滿了誇示、敬愛、揶揄等各式各樣精神作用的和音。

“可是,舒奈德中校,說來你也不怎麽聰明嘛!如果你留在帝國軍或許還可以在皇帝萊因哈特身邊得意呢!”舒奈德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他並不想回答波布蘭那充滿了挑釁性的問題。如果他有兄弟的話,或許他會說服自己的兄弟待在年輕的君主身旁活用自己的才幹,但是他自己本人則打算隨著身爲敗將的梅爾卡茲到任何地方去。皇帝萊因哈特有許多忠實的臣子,而梅爾卡茲至少也該有一個像他這樣忠誠的部屬才對……



宇宙曆七九九年五月,“巴拉特和約”成立之後,歷史的激流並沒有因此而靜止。同年八月,楊威利抗拒同盟政府的策略逃離了首都。同月,帝國軍的瓦列提督擊潰了地球教的總根據地。歷史的洪流仍然不斷地往前推進。但是一進入宇宙曆八零零年,暗流似有一口氣奔向地表吞沒萬物的態勢。在這之前的四個月,雖有無數的思想和行爲上的小暴動連續出現,但是卻讓人有奇妙的靜止感,原因或許在於前後出現的噴發熱及強光太過巨大之故。只能看到事象表面的人或許會認爲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離開了行星費沙到達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無所事事地浪費了許多日子,而楊威利也只是在逃離海尼森之後再度奪回伊謝爾倫要塞而已,之後就沒有什麽新的建樹了。

會有這種想法的人或許是認爲皇帝一旦發號施令,一千萬的大軍就可以不要有艦隊編組、補給等的準備,立即就可以行動了;這種人或許也不瞭解在戰場上施行戰術之前也要有戰略立案的時間好去整備最適合的環境。萊因哈特的帝國軍和楊威利的革命軍規模雖然有大小差異,但是補給體制的確立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帝國軍而言,從費沙而來的漫長補給線及確保大量物資的辛勞都不是尋常的工作。不管是在名譽上或是在政略上,這些物資都不能被忽略。至於楊威利這一方面的問題是,艾爾·法西爾的生産力及伊謝爾倫儲備的物資,目前雖然可以完成充分的補給,但是要迎戰帝國軍就必須強化戰力,而如果兵力增加,補給能力就會超出界限了。一想到要面對這種極端背道而馳的條件,亞力克斯·卡介倫想要頭痛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楊威利則處於無法使戰略上的構想及戰術上的條件兩全其美的困難立場——看清這一點的是皇帝萊因哈特的首席秘書官希爾德。但事實上,這個時候的楊還受著政治上的懲罰。再加上他不再是革命運動的最高指導者,他只是把自己定位在革命政府的實戰部隊中的專家而已。

這個情形看在華爾特·馮·先寇布等人的眼裏簡直是令人咋舌不已的繞遠路做法。

“非常時期應該用非常的策略!”這是先寇布的意思,在這三年裏,他經常煽動楊去掌握權力。

“雖然他會告訴別人,信念是一種有害無益的東西,但是他自己卻比任何人都要頑固。所謂的言行不一就是說他這種人。”尤里安·敏茲曾經這樣說,他對先寇布三年來不死心的執拗也感到一份佩服。

所以那個時候應該將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打倒的——接到比克古元帥的訃聞時,華爾特·馮·先寇布這樣想,但是他並不想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平常他和別人對事情的評價雖然有差距,但是這個人也不是不知道應該在什麽時候、什麽場合來搬弄自己的毒辣唇舌,何時何地又該三緘其口。唯一的例子是他對尤里安透露喪失其實現的機會構想。

“如果比克古老爺爺還健在的話,就可以將他老人家推上新政權的寶座,下面就安置你的監護者來打理軍政。但是現在說來都太遲了……”對尤里安而言,這也是一個既新鮮又具有魅力的想法。但是他不認爲已故的老元帥會同意站上權力的頂點。而提出這個構想的先寇布,在不久之後也面對了自己的問題了。

※       ※       ※

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中士應該說是毅然決然的吧?她提出了和父親會面的申請。事情至此,不管如何,半年來拒絕接觸的不自然似乎要寫下休止符了。

出現於先寇布辦公室的卡琳穿著無形的兩層、三層甲胄,似乎處於臨戰態勢。她拘謹地敬了禮,僵著表情、一本正經的態度在在說明了她的緊張。先寇布在內心打量著,覺得這些行動都不適合這個十六歲的少女。

“下官在奪取伊謝爾倫要塞作戰之際曾志願參加,但是擔任實戰指揮官的閣下您卻將下官由名單中剔除了。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希望閣下能給下官一個理由。”很明顯的,卡琳是事先準備好了臺詞再照本宣科的。先寇布嘲諷般地笑了笑,因爲他知道,就算要收入場費,他的同事亞典波羅也一定想親眼看看這個場面的。他一點都不在意少女這樣的盤問。

“我完全是就作戰的需要來論事的。所以不只是你,凡是沒有肉搏戰經驗的,我都沒有讓他們參加。事情就是這樣而已,有什麽奇怪的嗎?”卡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從各方面來看,她的視野太狹窄了,她還沒有足夠的思緒去考慮除了她本身之外其他沒有肉搏戰經驗的人受到什麽樣的待遇。

“……唔,這是前提。事實上,我可不願看見漂亮的女孩子揮舞著殺人武器的樣子。”先寇布補充說明的態度正是卡琳最不想見到的。輕薄而不切實際的風流男人。

“……您在追求我母親時也是這個調調嗎?”被這個急遽上升的聲調嚇了一大跳的是卡琳自己,她的父親則是眉頭皺不皺一下。先寇布重新審視了站在桌子前的女兒。

“這就是你要求會面的真正目的嗎?”咋舌般的聲音使卡琳處於動搖之前的狀態。

“真是掃興。如果你是想責問我作爲一個父親的責任的話,應該一開始就提出來的,根本不需要跟我扯什麽作戰指揮的事情。”卡琳羞紅了臉,熱度遍佈全身,臉上的細胞仿佛要燃燒起來的。

“您說得沒錯,我真是失禮。那我就重新再問一次,您愛過我的母親——伊莉莎白·馮·克羅歇爾嗎?”

“要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人生豈不太苦短了?”

“就只是這樣嗎?”

“被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所擁抱,人生也是太苦短了。”卡琳打起精神伸挺直背脊,她的關節沒有發出聲音真是不可思議。

“閣下,謝謝您賜給我生命。可是您對我沒有養育之恩,我也找不到敬愛您的理由。我聽從您的忠告,清清楚楚地把話說完了。”先寇布和卡琳的視線正面相對,不久,父親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他的表情雖然用公職人員的身份加以掩飾了,但是從那些微微的隙縫中卻依稀可見苦笑和迷惑的光芒。他之所以把視線移開並不是因爲膽怯,而是因爲不認爲有必要由於這段會話而造成彼此的困擾——這是卡琳感性的推斷。卡琳遵照形式上的要求,行了一個完美的敬禮,然後轉過身體,按捺住狂奔而去和回頭窺看的雙重衝動,離開了父親的辦公室。



華爾特·馮·先寇布和奧利比·波布蘭是楊艦隊中的“家庭道德和健康風氣的敵人”兩大巨頭。如果要問誰比較惡劣,他們兩個一定都會毫不猶豫地推薦對方。宇宙曆七九九年,這兩個英雄在隔了半年之後再碰面了。

“呀!我敬愛的長官,知道戰友還健在,這真讓下官興奮莫名啊!”波布蘭一見面就打這樣的招呼。

而先寇布也不甘示弱地回道:“回來得真是時候。如果沒有波布蘭中校,我的興趣就要減半了。”

根本不想成爲陪襯先寇布的擊墜王現在還有一些充裕的時間讓他隔桌凝視著對方。他的眼光露骨地說著:“我就算要撒種也不會做出讓種子開花結果的蠢事來。”

“……因此,很抱歉,我稍微瞭解您家小姐的境遇。”波布蘭刻意強調“您家小姐”的發音當然是帶有嘲諷、怪罪之意,但是先寇布的臉皮就像伊謝爾倫要塞的外壁一樣,厚實地保護著他的內心世界。波布蘭於是繼續旁敲側擊。

“卡琳是一個好女孩。不像她父親,雖然她還沒成爲一個好女人。”

“不,我也覺得她是一個好女兒,因爲她還沒有花我一個弟納爾的養育費。”

“說不定她會把今後的精神賠償費一併算進去哩!還是早點覺悟的好。”給了對方這樣辛辣的嘲諷攻擊之後,波布蘭重新調整了自己的表情和語氣。

“先寇布中將,老實說,那個孩子根本不曉得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確切地去表達。我覺得身爲長輩的,應該引導出一條出路。或許我這樣說有失禮數……”

先寇布以難以言喻的眼神凝視著比自己小七歲的戰友。好一會兒,他的聲音中洋溢著笑意。

“呀,真是一個值得回憶及紀念的一年啊!就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說出這麽有良知的話哪!”

“那是因爲哪,女兒不應該背負父親的罪。”如果換成別人,這句話或許就命中要害了,可是先寇布不但淡然地點頭表示同意,他還厚顔對加上了這句話。

“說得完全正確。如果要讓我再做補充的話,我希望她不要因爲是我的女兒而有撒嬌、耍賴的想法。”

“何其嚴峻的父愛啊!真令人膽寒。”年輕的擊墜王不得不承認自己稍微有了一點防禦的姿態了。即使是奧利比·波布蘭這樣言詞犀利的人,在先寇布面前都占不到優勢,更何況是稚嫩如卡琳者,全面潰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先寇布對著作勢站起將離去的波布蘭丟下最後一句話。“對於這件事,你似乎從中出了不少力,真是有勞你了。不過,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請你改正。”

“什麽事?”

“聽說你四處把我宣傳成不良中年,可是我還不到中年哩!”

※       ※       ※

半個小時之後,波布蘭瀟灑地出現在卡琳面前。在軍港的瞭望區無聊地凝視著艦艇群的卡琳,看到青年軍官趕忙行了一個禮。在場的幾名士兵站起來離開現場,或許是因爲客氣,不過那一定也是基於某種先入爲主的觀念使然。卡琳沒有注意到,而波布蘭則無意去求證。

“怎麽樣,跟父親見了面之後的感想?這樣的結果很令人失望吧?”

“不,倒不至於。因爲早就知道他是這種人了,現在也不覺得有什麽失望的。”

年輕的擊墜王的綠色瞳孔中閃著深遽的光芒。

“就我所知,部隊裏的人在家庭方面堪稱安定、幸福的大概就算卡介倫家的莎洛特·菲莉絲了。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不怎麽愉快的環境下成長的。”波布蘭無意義地摸著黑色扁帽。

“以尤里安·敏茲爲例,如果他的雙親都還健在的話,他就不用在楊威利那種患有社會不適應症的家庭中成長了。他並不見得比你幸福到哪里去。”

“中校。”

“嗯?”

“爲什麽在這個時候提起尤里安·敏茲中尉?”

“難道你認爲以華爾特·馮·先寇布爲例子比較好嗎?”

“……”

“他自小就從帝國亡命來此,境遇不能說是很安逸的,他也……”說著說著,波布蘭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談話。他似乎發現到自己爲先寇布辯護是一件極不合理的事情。

“……啊,不管怎麽說,卡琳,把不幸當成一種商品來看待並不符合我們艦隊的風氣,也不適合你。即使是你不喜歡的人也不可能永遠都活著……”話說到一半,波布蘭好像突然想起了離開世界的戰友。

“伊旺·高尼夫這傢夥竟然背叛了我。我一直認爲他是那種殺也殺不死的人哪!”卡琳不由得重新審視著波布蘭的表情,但是年輕擊墜王的喜怒不形於色,以卡琳的洞察力根本還無法透視他真正的情緒。波布蘭小心地重新調整黑色扁帽的角度,一邊站了起來。

“如果沒有差錯的話,先寇布那個不良中年會比你早走二十年。和墓碑和解是一件很沒意義的事。”說出“中年”這兩個字時,波布蘭的口氣儘管不是說笑卻也欠缺那種純樸性。

※       ※       ※

波布蘭在軍官俱樂部擬定國喪之後的訓練計劃時,尤里安進來和他同坐。尤里安對於波布蘭的咖啡杯中竄升起來的酒精煙霧不予批評,不過他知道波布蘭和先寇布父女談過話的事情。

“家庭訪問真是有勞您了。”波布蘭戮揉著尤里安亞麻色的頭髮。尤里安似乎也能讓精神恢復過來了,但是擊墜王判斷他大概還正在做最大的努力當中。

“越來越像伊旺·高尼夫一樣可恨,最近似乎進化到先寇布中將的等級了,真令人傷腦筋哪!”

“真是對不起。”

“啊,算了,在還算純真時還有得救。”

“對了,對於使先寇布家維持和平的事情有沒有什麽方案?”

“典型模式就是女兒的生命有了危險,做父親的捨身相救,結果使女兒心門大開……”

“還真是典型的模式呢!”

“立體電視劇的劇本家們幾百年來一直毫不知恥地套用同樣的模式。總歸一句話的,人類的心理從石器開始就沒有什麽改變。”

“就算生在石器時代,中校也一樣會是個有名的風流人士吧?”波布蘭對這個問題有什麽樣的答復,尤里安已經不在意了,因爲他的精神機能,包括聽覺神經已經伸向其他的方位。

尤里安想起了有著“淡紅茶色”的頭髮、碧紫的眼珠,充滿了挑戰活力及朝氣的表情。對這個年輕人來說,這個思緒並不會讓他覺得不愉快。在這之前,還沒有一個同年齡或比他小的少女會讓他有這種情緒反應。但是尤里安還無間在自己這張心靈的草圖裏抹上任何色彩。在半年前他才懷著多多少少受到傷害的心情看著菲列特利加和楊結婚,他覺得如果自己現在就趕搭另一艘感情之船,那未免失之輕薄了。第一,尤里安沒有自信卡琳對他會有好感。



三天的喪期結束之後,姑且不論人心的感觸,楊威利畢竟伸直了脊背,擡起頭來走出悲傷。若要引述卡介倫的話,或許就是楊好不容易産生了身於上位者的自覺了。

事實上,楊總不能一直悼念夕陽之美而不打算有任何作爲。更活躍、更強烈的太陽正從對面爬升上來,人們不能袖手旁觀等待酷暑的到來。比克古元帥這道堅固的堤防已經崩潰了,皇帝萊因哈特的霸氣必定會形成一股灼熱的媽濤襲卷整個同盟領土,趁機破壞老舊的體制。喪期結束,楊左手上的繃帶也拆了下來。電子治療使受到傷害的皮膚細胞活化,而從某種象徵意義上來說,楊的腦細胞也從黑暗的寢室中掙脫出來了。看來恢復知性活力的楊,菲列特利加心中雀躍不已,她覺得比克古元帥抓著楊的衣領,把他從昏迷的地下室中給硬拖了出來。

戰略立案和部隊編成以及艾爾·法西爾之間的聯絡雖然繁忙,但是楊也沒有犧牲喝紅茶的時間這就是楊之所以爲楊的原因所在。

“菲列特利加,我現在注意到一件事。”某一天,楊把飄著香氣的紅茶抵在下巴對著妻子說道。

“也就是說,列貝羅議長是不是會被曲意逢迎帝國軍的軍部叛徒所暗殺?”菲列特利加沒有說話。她的眼中映著正在把玩黑色扁帽的丈夫。

“他們真的會做到這種地步嗎?”菲列特利加這樣說並不是提出反論,她是爲了讓丈夫說得更明確詳細一點。楊停下了把玩扁帽的手。

“因爲列貝羅議長自我設限了。當然,列貝羅議長自有他的正當性,他也不是只求取自己安泰的那種人,但是一定會有人誤解他所表現出來的行爲。”萊因哈特皇帝對失敗者和降伏者一向都予以寬大的處置,但是,如果有人誤認爲他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而棄羞恥心及自尊心於不顧,想準備禮物以求榮的話,他必定會不假辭色的。過了幾天,巴格達胥上校傳來了有關首都的狀況報告。他爲了從旁截收通訊波,還特地從艾爾·法西爾出動了情報收集艦往首都方向前去。

“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列貝羅被部分的軍人暗殺了。叛亂的部隊向帝國軍提出了投降的要求,於是帝國軍得以在毫無阻力的情形下進駐海尼森。”接到這個消息,楊又對妻子及尤里安預測到。

“那等於是他們自己簽下自己的處刑書了。萊因哈特皇帝絕對不會饒恕他們的醜行的。”幾天之後,暗殺列貝羅的所有人員都被槍決了的情報傳了進來,但是楊已經不再表示任何的關心了。或許是因爲國父亞雷·海尼森的理想已經衰亡之事實在楊自己逃出首都時就已經很明顯了,而在比克古元帥的訃聞的衝擊當中,楊也已經調適了面對同盟這個國家滅亡的心情。還有許多比這件事更重要的課題在等著他的裁奪。

在楊說明其基本構想時,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首腦羅姆斯基醫師顯得不怎麽有興致。

“多樣性的政治價值觀正是民主主義的精髓,不是嗎?”一個軍人必須對政治家解釋民主主義的愚蠢性,讓楊在心中大爲感歎。由於從伊謝爾倫到艾爾·法西爾的超光速通訊網完全在楊艦隊的控制下,所以他們之間大可以做這樣的通話,但是卻不能保證對談一定會有某種成果。

羅姆斯基醫師擔任獨立政府的首腦可說是充滿了精力。他是一個不折不扣、具有良心並且充滿責任感的革命政治家,但事實上,楊也不得不承認華爾特·馮·先寇布的毒辣評語“球打得再怎麽遠,只要是界外球都一樣沒有分數”是有其道理性的。一聽到海尼森完全被控制住,同盟最後的元首橫死的消息,他就惴惴不安地把楊請過來,針對帝國軍攻略艾爾·法西爾可能性要求楊做某種形式上的保證。

“我覺得這種事情早就可以預期的。”楊的語氣中稍稍摻雜著令人窒息的調味料。就因爲現在萊因哈特皇帝即將發動全面攻勢而心志産生動搖,這樣的組織竟然還稱爲獨立政府,還叫嚷著革命。所以楊在某一方面允許萊因哈特的主權。他想在沒有危險的情況下滿足其理想。總而言之,他們也有意讓楊把萊因哈特打倒在戰場上,心民主國家統一宇宙的夢想爲素材,交給楊去料理。而他們則手拿刀叉,坐在鋪有刺繡花樣桌布的餐桌前等著。所謂的民主主義並不是成爲一間叫作政治的高級旅館的賓客,而是必須先靠自己的力量建起小木屋,靠自己力量升火,一步一步慢慢來的。

“回想起來,如果楊元帥在巴米利恩會戰中將皇帝萊因哈特打倒的話,萬事就OK了。反正同盟政府是滅亡。如果當時這麽做了,至少我們現在就可以避免面對目前這麽大的危機了。真是可惜啊!”

楊沒有做任何回答。即使羅姆斯基醫師的發言在表面上化了一層濃濃的妝,但是楊也去掉濃妝後的一張素臉空間隱含著什麽意義。看到楊的表情,羅姆斯基說了一句不必要的“開玩笑啦!”結果反而使楊更不愉快,又看見楊這種表情的羅姆斯基事後對朋友說道“楊元帥比我想像中的更沒有幽默感。”至於楊則覺得“真是令人受不了”,但是現在也來不及對羅姆斯基進行再教育了。

“楊威利放棄了同盟政府的列貝羅之後所做的新選擇便是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的羅姆斯基。結果我們不得不承認楊沒有識人之明。”

後世的部分歷史學者所做的這種評價或許有欠公正。楊是被列貝羅所排除的,而不是他個人有選擇權地放棄了列貝羅;而他之所以選擇艾爾·法西爾獨立政府是基於可以同時滿足政治思想及戰略構想雙方面的最低限度考慮,他並沒有宣誓效忠羅姆斯基個人。如果楊有意過著安逸享樂的生活,那麽他大可以成爲萬人之上、能賞識人才的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臣下了。或許他的這種選擇不僅對楊個人可以盡情享受安逸的生活,對整個宇宙的——完全在專制政治的支配——和平都會有極大的貢獻。這種深度的矛盾及自我懷疑,楊終其一生都未能從中解脫。



楊把尤里安·敏茲和奧利比·波布蘭從地球帶回來的光碟這件事放進了記憶庫的最底層,掩埋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成功地將伊謝爾倫要塞又奪回來之後,比克古元帥和列貝羅議長的死訊又相繼傳了進來,結果一再錯失檢視的機會;再加上地球教被帝國軍的瓦列提督殲滅,收集與地球教相關的情報也就不那麽緊急了。極端地說來,楊也不能否認尤里安和波布蘭平安回來已經很令他滿足了。儘管如此,這件事從腦海邊際湧向中心部分的抗議聲還是時有所聞,因此楊撥出一部分的時間來檢視光碟的記錄。菲列特利加、先寇布、尤里安、波布蘭、波利斯·高尼夫、馬遜、姆萊等七人列席。而當他們只看到其中的一小部分時,就驚愕地面面相覷。因爲光碟中所記錄的是費沙自治領和地球教之間長達一世紀之久的關係。

“也就是說,表面上是費沙,暗地裏其實就是地球教。是吧?”

“這麽說來,我們和費沙的商人合作不就是等於和地球教的教徒們大跳貼面舞了嗎?”波布蘭以不至於說是狠毒但明顯地含有針刺的視線睨視著波利斯·高尼夫,無言地要求解釋。

“別開玩笑,我可不知道這種事啊!如果我跟地球教有那麽好的關係,那我就可以把巡禮者送到地球上去了。”波利斯·高尼夫說得也有道理。他在地球教本部時曾幫助尤里安和那些瘋狂的信徒們火拼。費沙被解釋成骨子裏和地球教有著深厚的關係一事,立足點未免太薄弱了。

楊也不認爲波利斯·高尼夫私底下和地球教串通。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行蹤不明的“費沙黑狐”安德魯安·魯賓斯基一干人到底怎麽樣了?他們以前到底有什麽企圖?這個時候他們又在動什麽歪腦筋呢?先寇布撫摸著他那微尖的下巴。

“九世紀之久的執著啊?真令人驚訝呢!可是也真叫人心寒。地球教的那些傢夥真的被消滅了嗎?總大主教一干人真的都死了嗎?”聽到這個問題,連大膽的奧利比·波布蘭也都皺起眉頭不說話了,連他都沒有親自看到總大主教的屍體,如果要確定這件事就必須再訪地球,挖開數百億噸的土石才能辦到。

“我知道了,我到費沙去查清楚。反正我是得和那些獨立商人聯絡的。至於魯賓斯基那只黑狐狸的事情也要好好調查一下!”

“你總不會一回到費沙去就躲在那邊不回來了吧?高尼夫船長。”波布蘭的語氣雖然經過刻意地壓抑,但是因爲話題本身太過激烈,所以並不能稍稍緩和高尼夫的不快。經過一陣子低氣壓的言語衝突之後,楊答應讓波利斯·高尼夫回到費沙去,然後即解散會議。楊的心情感到極爲鬱悶。如果費沙和地球教之間有不尋常關係的話,楊艦隊輕率地和他們聯手,或許會落得與投機和狂信者的醜陋聯合體將民主主義的內涵侵蝕殆盡的下場。照這情勢看來,他們是不可能只因經濟上的要求而和費沙搭同一條船的。楊的基本戰略因此被迫不得不在某一個必要的條件下做重大的修正。

楊的房門裏只剩下楊夫婦和尤里安。他們三人有好一陣子還沈溺在光碟的記錄及激烈辯論的餘味中,不久,楊重新坐回了沙發。

“尤里安。”

“是!”

“陰謀和恐怖主義終究是不能使歷史洪流逆行的,可是,卻足以使歷史停滯。不管是地球教或是安德魯安·魯賓斯基,我們都不能讓他們的奸計得逞。”尤里安點點頭。

“更何況地球教的目的只是利已主義罷了。因爲他們並不是想恢復地球的權利,而是想藉著使過去歷史的正當化而讓自己得以嘗到香甜的蜜汁而已。”地球教真的滅亡了嗎?如果留有餘黨的話,他們會想採取什麽行動?這些都是楊很想知道的。但是,楊不得不承認根本沒有時間去管這個。第一,眼前萊因哈特皇帝的威脅極大。而且這種威脅並不是因爲存在著像地球教之類的反動團體所形成的,而是因爲和民主主義迥異的體制使時代的變革正邁向成功之路所致。所謂的專制就是在進行變革時使效率提升到最快的一種體制。對民主主義的溫和、緩慢感到厭煩的觀衆不是常這樣說嗎?

“把強大的許可權賦與偉大的政治家,讓其推進改革吧!”這雖然是一種反論,但不正是民衆渴求專制者的心聲嗎?而現在不就是需要一個最好的專制者的出現嗎?需要一個讓人們仰望、崇拜的人中之神的存在——需要一個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和更形璀燦的黃金般的雕像相較之下,民主主義根本就只是一尊褪色的青銅塑像……

不,不對。楊趕忙搖了搖頭。他那雜亂的黑色頭髮因爲這個動作而搖晃不已。

“尤里安,我們是軍人。而民主主義往往是在槍口下産生的。軍事力量雖然使民主政治誕生,但是卻不允許因此而過於誇大其功。這沒有什麽不公正的。因爲民主主義的真髓就在於具有力量者的自制力。利用法律和機構使強者的自制制度化,這就是民主主義。而如果軍隊沒有自制,任何人也就不需要有自制了。”楊的黑色眼珠漸漸發出了光芒。他只想讓尤里安明白。

“爲基本上否定自己本身的政治體制而戰的這種矛盾構告,是民主主義的軍隊所必須接受的事實。軍隊所能求於政府的大概就只有退休金的休假了。也就是一般勞動者的權利。除此之外都不能再有任何奢求。”聽到退休金,尤里安反射性地笑了笑,但是楊並不是那麽有幽默感地想藉此表達他的意思。尤里安立即收住了笑容,反倒變成了一副太過嚴肅的表情,他把長久以來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提了出來。

“可是,我希望提督能有我顧及私情、私欲的行動。”

“尤里安!”

“我知道會被責駡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這是我的真心話。”真諷刺的狀況啊!尤里安心裏想著。對龐大的才能而言,專制政治竟然比民主主義更能自由活動、發揮能力。如果萊因哈特和楊的境遇倒過來的話,或許萊因哈特對民主政治而言會是一個有害的野心家,也或許他會讓魯道夫大帝的惡行再現也說不定。而楊也說不定就會爲自己戴上金色的皇冠了。

“尤里安,這件事完全是一種無意義的假設。”

“我瞭解,可是……”

“我沒有辦法完全將私情排除掉。在巴米利恩會戰時,我並不想殺害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尤里安,這是我的真心話。”不用別人提醒,尤里安也能瞭解這一點。

“儘管他的人格並非完美,但卻是在這四、五世紀當中最耀眼的。要由我親手來摧毀他,這種感覺令我害怕,我下不了手。或許當時我只是以政府的命令爲藉口來逃避這個事實罷了。對政府或對我自己來說,這個行爲或許表現出忠實的一面,但是對那些戰死的士兵們來說,卻是一種背信的行爲。因爲他們沒有理由因爲權力者的自保及我個人的感傷而喪命。”楊笑了。他的笑讓旁觀者覺得他只能選擇笑來表現自己的感情。看著楊的表情,尤里安深切地感受到話語中的無力感,他也只有沈默了。

“我一向都是這樣。有好多地方我都沒有進步。哦,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現在我們該談一些比較積極的話題了。”在這之前似乎需要一些潤滑劑。不久,尤里安即展現了他的手藝,讓紅茶那香鬱的氣味飄散在整個房間中。菲列特利加把手伸向操作臺,白晰的手指在上面飛舞一陣之後,壁面下出現了一幅星圖。她三番四次地把畫面擴大,描繪出了連接伊謝爾倫和艾爾·法西爾的“解放回廊”。

“我們目前有伊謝爾倫和艾爾·法西爾這兩個據點。站在帝國軍的立場來說,如果敵人擁有一個以上的據點的話,當然的用兵計策便是各個擊破了。我想,帝國軍的別動部隊可能會和皇帝的本隊同時從帝國領地出發,朝伊謝爾倫回廊前進。”楊認爲那個金髮的年輕人最不能忍受自己以外的人來創造歷史。但如果時間夠的話,就會讓別人有策動的機會。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經名實俱亡的現在,他大概會挾炮火和艦艇的巨大洪流一舉掃滅楊一黨吧?他那遠勝於昔日的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霸氣狂濤將會掩蓋整個宇宙。

相對的,楊就必須以現有的微薄力量負起防守之職。爲了那隨時可能掩至的怒濤狂潮。或許楊的存在終究只是歷史記錄上的一筆而已……最後,在鞏固了“民主主義的騎士”的決心之後,楊終於把自己和敵手的立場相對化了。一邊有著走向和平與統一的最短路途,另一邊則有著以走向民主主義爲目標的坎坷路程。當雙方真的展開流血大戰時,如果有唯一絕對的神存在的話,他會站在哪一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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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日 12月 01, 2013 10:32 pm

第九章 祭典之前

  Ⅰ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二月。

報告書從行星費沙傳到海尼森的帝國軍大本營,事後被評爲“令一千萬人頓足的一通消息”。但是,如果在這之前,報告書的內容已爲衆人所知的話,一定會被視爲一個低級的笑話。接到這個報告的希爾德之所以會愣了數秒鐘,猶豫著要不要把報告書呈給皇帝也是極爲正常的事。

“羅嚴塔爾元帥有不穩的迹象。”如果這個報告書只有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和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的聯署的話,希爾德或許就不會受到這麽大的衝擊了。偏偏報告書是來自司法尚書布魯克德爾夫的。自稱來自同盟政府的使者歐迪茲在見不到皇帝而改行至費沙之後即大聲疾呼,四處不散播謠言說羅嚴塔爾元帥有叛意。而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朗古便未經深思就一頭栽進去了。或許是歐迪茲把國家的命運賭在他三寸不爛之舌上,以必死的悲壯心境企圖使帝國內部混亂。或許他想以略帶極端的形態,使自己那曾被米達麥亞一腳踹得無影無蹤的辯論家自信復活過來吧?也或許是他自暴自棄地想使社會動亂起來吧?他是不是在期待一個辯才和虛構所産生的效果?他是不是有類似誇大妄想的精神傾向?——當時誰都無法做任何判斷。不管怎麽說,這其中所表現出來的創造力及熱力都可說是不同凡響的。以後皇帝的英明睿智或者是羅嚴塔爾、米達麥亞般的勇敢,難道還會因爲這種蓄意破壞的陰謀形式而受害嗎?人不可能是萬能的,尤其是一個人的思考常會受到個人特有氣質的限制。像歐迪茲那樣的小人,連跟他直接接觸的米達麥亞都有可能忘了他的名字,更何況是曾讓他吃閉門羹的萊因哈特,以及在萊因哈特身旁的羅嚴塔爾,他們更不可能讓這個人在記憶中佔有一席之地。

銀河帝國的司法尚書布魯克德爾夫是一名年過四十歲的少壯派法律家,有著精密的頭腦和嚴正的政治姿態。就因爲這樣,所以萊因哈特才會把他從一介小小的檢察官拔擢出來,但是對皇帝和職務極爲忠實的他既然已成爲新王朝的第一任司法尚書,同時也有著相對增長的野心及抱負。在斷奶期飽食倫理及秩序的意識而不斷增長,並以法律知識爲酒及以司法事務爲食而蛻變成一個成人的他,在私底下對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喜好女色確實是不抱什麽好感。但是他之所以加入彈劾羅嚴塔爾的行列,並不是出於個人的感情喜惡。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肅正政府高官的納幻——絕不寬容,甚至可以說是嚴厲——而且他一起希望能有利地確立司法省對軍部的立場。原本羅嚴克拉姆王朝在軍人皇帝的支配下便有強烈的軍部獨裁傾向。在創業時期這種作法固然好,但是,如果法律、官僚、軍部各方面無法取得均衡的話,就不可能發展出健全的國家,而彈劾身爲軍部的最重鎮的羅嚴塔爾元帥,挫一挫軍人們的銳氣應該也不是完全無益的。

事實上,要公然指責羅嚴塔爾的好色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幾乎沒有例外的,都是女性主動接近他。單方愛幕的結果,總是被另一方抛棄。事實上也有另一種說法是說,表面上羅嚴塔爾元帥似乎極爲好色,實際上他的內心卻有著厭惡女人的傾向。在沒有證據之下而能掌握事實的只有和他生死與共的密友渥佛根.米達麥亞。由於他沒有將這件事說出來,所以這種說法也僅止于不被信任的傳聞而已。不管怎麽說,布魯克德爾夫不相信外面的傳言。他相信的只是一種情況語氣。或許他的想法是,與其回到被放棄的帝都奧丁,不如確保一個在舞臺上將成爲明日宇宙中樞的費沙。

在軍務尚書奧貝斯坦的諒解和國內安全保障局局長朗古的協助下,布魯克德爾夫在費沙設立了臨時辦公室,開始對羅嚴塔爾做身家調查。而他們很容易地,甚至可以說容易得令人失望地就知道了有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個女人。

“羅嚴塔爾元帥在自己的住宅中藏有已故立典拉德公爵的族人。很明顯地他背叛了陛下的意思,若要說他有類似反逆的行爲也不爲過。”朗古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他用足以使微血管破裂的眼神去煽動司法尚書。朗古也有些不愉快,他有著身爲法律家的良知,於是便決定從愛爾芙莉德這個女人身上直接取證。由於找到這個女人太過容易,所以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對羅嚴塔爾有反感的人一手策劃的。但是,愛爾芙莉德竟然完全沒有拒絕,她答應前去應訊,結果更使得朗古狂喜不已。

“那個女人說她已經懷有羅嚴塔爾元帥的孩子。當她把消息告訴元帥時,元帥還祝福她並告訴她,爲了這個孩子,他會朝更高的目標前進。這是那女人的證詞。”至少在內心深處,朗古是歡欣地跳著華爾茲吧?首先,他便把彈劾羅嚴塔爾的許可權從司法尚書那兒先要了回來。羅嚴塔爾元帥雖然違背了陛下的意思,但是並沒有違反成文法律的行爲,所以事情不能歸由司法省來處理——這是他所提出的理由。當知道自己只是名字被利用簽署在報告書上時,布魯克德爾夫極爲震怒,但是最後他也不得不承認是自己的愚昧,一腳踩進法律至上的陷阱中,充其量他也只能果斷地退出了。

梅克林格做了以下的記錄。

“巴爾·馮·奧貝斯坦這個人經常玩弄辛辣而且毫無同情心的策略來肅清他人,而且又從不做說明,所以招致喜愛明快和率直行事的衆武將唾棄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他並不是爲了圖謀私利才玩弄計謀,至少從主觀的觀戰來看,他是對國家及君主獻上了無私的忠誠。他任職軍務尚書的管理能力及對職務的負責程度都值得稱許。最大的問題點或許是在於他把對君主的忠誠完全表裏一體化的猜疑心吧?米達麥亞元帥曾批評‘奧貝斯坦那個傢夥深信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的重臣都是反叛者的預備軍’,這個評述倒真是一矢中的。由於這種猜疑心使得奧貝斯坦無法有可信賴的同僚,所以他也只好用像朗古這樣的人來幫他做事了。事實上他對朗古的人格並沒有很高的評價。或許純粹只是把他當成一件道具吧?如果他把朗古當成對等的人來看待的話,理所當然也會對他抱持猜疑的心態,但是就因爲他只把他當成道具,所以也就不對他産生猜疑了。然而,這個道具縱然沒有像猛獸般的獠牙,也沒有像猛禽般的利喙,但卻也長著刺人的毒刺。”

※       ※       ※

於是,二月二十七日,臉上的表情欠缺活力及精神的奈特哈特·繆拉一級上將來到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宿舍。金銀妖瞳元帥剛剛用完早餐,他邀年少的同事一起喝杯餐後的咖啡。繆拉雖然是一個很具知性的青年,然而卻不是一個有演技的人,光是看到他眼中遊移的烏雲,羅嚴塔爾就洞悉了繆拉所帶來的不是什麽好消息。喝完咖啡的羅嚴塔爾,用他黑色和藍色的視線催促繆拉,繆拉只好緊張地要求進行必須交給大本營的報告搜集工作。同日九時,在宇宙艦隊司令部的宇宙港旁邊的旅館中睡覺的渥佛根·米達麥亞接到羅嚴塔爾被拘禁的消息之後,所有睡意的殘屑在一瞬間都被逐出體外了。他二話不說從辦公室跑了出去。就在這一瞬間,年輕的拜耶爾藍提督立刻站在他面前。

“您要到哪里去?閣下。”

“我已經知道了,我要去見羅嚴塔爾。”

“不行,閣下,在真相還沒有大白之前,和羅嚴塔爾元帥見面會招來無謂的困擾。”米達麥亞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他的兩眼中閃著怒氣的閃電。

“不要給我這些聰明的忠告!我沒有一絲一毫見不得人的地方。我要去見陛下的臣子、見多年的朋友有什麽不對?我怕誰呀?讓到一邊去,拜耶爾藍。”然而,除了拜耶爾藍之外,還有其他的制止者。

“元帥,拜耶爾藍提督說得沒錯。即使閣下光明正大,旁觀者的觀點如果扭曲了,看出來的影像自然就不正常了。如果羅嚴塔爾元帥不名譽的嫌疑洗清了,閣下什麽時候要去見他都不會有人說話的。請您自重啊!”說這些話的是布羅上將。

布羅比米達麥亞年長,他的看法不得不讓米達麥亞用心思考。疾風之狼灰色的眼珠中的閃光減弱了,在短暫的沈默中他仍然呆立著,隨即坐到桌子上。動作是那麽的笨重,和往日的敏捷簡直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發出的聲音也缺少了生氣和彈性。

“我從陛下那兒獲得了帝國元帥的稱號,甚至還擁有帝國宇宙艦隊司令官的地位。但是,不管我有多崇高的地位,我卻連去見朋友的權利都沒有,這豈不連一介平民都不如了嗎?”他的幕僚也都不說話,看著他們所敬愛的上司。

“那個時候,陛下還是羅嚴克拉姆侯爵的身份,他確實下令把立典拉德一族的男人們處以死刑,女人們則發配流放。但是他也沒說被流放的女人們永遠不能遷移到別的地方去啊!羅嚴塔爾絕對不是有意違背陛下的意思的。”這純粹是無用的詭辯,如果是爲了自己,米達麥亞是絕對不會使用這種辯詞的。

“不管怎麽說,羅嚴塔爾元帥是軍部的重鎮,是國家的元勳。萊因哈特陛下是絕對不會相信不負責任的謠言就處罰他的。”米達麥亞聞言只是機械性地點了點頭,然而,在內心一片孤寂當中,他只能凝視著不安的雨滴開始撒落在心靈的地面上。



羅嚴塔爾的幕僚貝根格倫呈銳角的臉上泛著憂慮的色彩。面對大敵也不失冷靜、堅毅的他,在上司發生意外時也有一種沈重的無力感。

去年,當他們自同盟軍手中奪回伊謝爾倫要塞時,羅嚴塔爾曾對貝根格倫透露出一些對皇帝不單純的心理狀態。現在,在充當臨時大本營的國立美術館的一個房間內,看著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的上司背影和他那深褐色的頭髮,貝根格倫覺得苦不堪言。

負責“審問”羅嚴塔爾的是奈特哈特·繆拉,但是這個審問者對受神者是禮遇有加的,同時也准許貝根格倫列席,或許這些都是爲了避免給人秘密審判的印象以及不致讓羅嚴塔爾的部下們産生不滿之故吧?

面對繆拉的質問,羅嚴塔爾的答辯清脆響亮。

“我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如果真如傳言所說,藉著武力和權勢殘害人民的話,對我本人來說,這是一種最大的恥辱。但被批評有意反叛、覬覦帝位,對身處亂世的軍人來說,這或許是一種讚賞吧?”對於這幾乎可以說是傲慢至極的言詞,貝根格倫不禁要讓他的呼吸機能瞬間停止了,繆拉則用他的手指在桌上無聲地敲打著。

“……可是,自從皇帝萊因哈特陛下在先朝中設立了元帥府以來,我沒有一天不竭盡全力協助陛下完成他的霸業。對於這一點,我心中沒有絲毫愧對他人的感覺。”或許是貝根格倫先入爲主的觀念侵蝕著他的意識吧?他總覺得羅嚴塔爾的答辯中充滿了極度微妙的陰霾。

“令人覺得可笑的是那些譭謗我的人,其真面目到底是怎樣的?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局長朗古是什麽人?去年在只准一級上將以上的武官參加的會議中,他雖然沒有資格卻也出席了,不但如此,他還發了言,充其量他只是個冒失鬼而已。他大概是不滿當時被我命令退出會場,所以在公報私仇的情況下才舉發我的。希望繆拉一級上將能留意一下這其中的隱情。”

問答在告一段落之後,繆拉問道。“我知道閣下的主張和立場了。您覺得怎麽樣?要直接去面見陛下爲自己辯護嗎,元帥?”

“我實在不贊同用‘辯護’這個字眼……”羅嚴塔爾的嘴角揚起了些微的角度。

“但是,如果面見陛下能讓陛下瞭解我的用心,或許就不會有那些詭訟者有興風作浪的機會了。繆拉一級上將,也許要勞駕您了,是不是可以請您代爲安排一下適當的時間?”

“如果元帥這樣想,當然沒什麽問題了。我立刻把您的意思呈報陛下。”

※       ※       ※

萊因哈特接獲來自繆拉的通知,決定由自己來審問金銀妖瞳元帥是在早餐之後,場所是在冬薔薇園對面,鐵杉樹林裏的國立美術館大廳,帝國軍尚未進駐之前所舉辦的油彩畫展的作品都還陳列在該處。被允許列席的米達麥亞以下的軍部最高級幹部均自備折疊式的椅子排在一邊坐著,這也顯示了新王朝不拘於形式美的一面。在他們列於一旁陪審的中間,像個藝術品般的金髮皇帝憂鬱地開啓了他秀麗的嘴唇。

“羅嚴塔爾元帥。”

“是……”

“你將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一族有關的女人藏匿在家中,此事屬實嗎?”一個人直立於大廳正中央的羅嚴塔爾——深沈的黑色右眼和閃著銳利光芒的藍色左眼,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年輕的皇帝。他的眼中絲毫沒有後悔和辯白的神情。

“是事實,陛下。”瞬間,在大廳中激起一股波濤的不是羅嚴塔爾,而是他的密友。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陛下,那個女人恨羅嚴塔爾,他的生命受到那個女人的威脅。臣下知道自己這種行爲很無禮,但是臣下懇請陛下考慮過事情的前後因果關係之後,赦免羅嚴塔爾的輕率之罪。”米達麥亞注意到有人拉了拉他軍服的下擺,他稍微移動了視線。聳在他旁邊的“沈默提督”艾傑納一級上將緊閉著嘴巴,面無表情地擡頭看著米達麥亞。

米達麥亞知道他想說什麽,可是米達麥亞還是繼續向皇帝申訴。“陛下,我偉大的皇帝,臣下在這裏要彈劾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和內務省國內安全保障局局長朗古。在楊威利一党佔據了伊謝爾倫要塞公然和帝國爲敵的現在,他們竟然誹謗陛下的首席幕僚羅嚴塔爾元帥,意圖破壞軍隊的統一和團結,這不等於是一種利敵行爲嗎?”

他的激辯至少表面上似乎融化了皇帝冰冷的心。萊因哈特微微地張開了他的秀麗的嘴唇。“米達麥亞,夠了!你的嘴巴是用來指揮大軍的,不適合用來指責他人。”

帝國軍最高的勇將頓時漲紅了臉,他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後,笨拙地坐了下來。打斷皇帝和受神者之間的問答本來是一種不敬之罪。他並非有意恃寵而驕,在被皇帝喝了一聲之後,覺悟到可能受到重罰,但是看在萊因哈特的眼裏,“疾風之狼”的剛直並沒有讓他感到不快。

“我的皇帝呀!”羅嚴塔爾呼喚著君主。他的語調事後讓一些人一致認爲把“我的皇帝”這個名詞講得最動人的就是羅嚴塔爾。萊因哈特皇帝在才智和美貌方面固然無人可比,但是羅嚴塔爾也是一個堂堂的美男子,他站在皇帝面前的英姿遠超過美術館內所裝飾著的雕刻作品。

“我的皇帝呀!雖然知道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個人和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關係,卻還把她留在臣下的家中是臣下的不察。臣下爲自己的輕率深感懊悔。可是就因爲這件事而被指爲臣下有背叛陛下之意,這絕非臣下的本意,臣下發誓絕無此意。”

“那麽,當那個女人告訴你她懷孕的事情,你又爲什麽祝福她,並且說爲了孩子你會爬上更高的地位?”

“這完全是謊話,臣下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懷孕的事,如果知道的話……”

“爲什麽你敢如此斷言?”

“因爲臣下沒有做爲人父的資格,陛下。”羅嚴塔爾的聲音中雖有著陰鬱,卻絲毫沒有猶豫,這一番話使得大廳中的人更爲沈默了。米達麥亞爲這個朋友汗濕了軍服。

關於這一點,萊因哈特不想再追問。萊因哈特當然也知道羅嚴塔爾在私生活方面招來許多惡評,但即使是專制的君主也無意干涉臣下在精神生活上的需求,更何況萊因哈特原本對別人的性生活就沒什麽興趣。年輕的皇帝從他那白晰的牙齒之間冒出了一句似乎與羅嚴塔爾的回答沒什麽關係的話。

“當羅嚴克拉姆的家名尚未成立之前,你曾宣誓效忠於我……”那是五年前當萊因哈特還只是一名十九歲的繆傑爾上將的事。就在發生克洛普休特克侯爵暗殺皇帝未遂事件,被派遣出去的討伐軍回到帝都奧丁的那個晚上,在雷鳴撕扯著黑夜和風雨交織而成的厚重布幕中,單身前往萊因哈特和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住處的羅嚴塔爾說明了米達麥亞的生命落在門閥貴族手中的事情,在請求他們協助的同時,羅嚴塔爾宣誓今後將效忠于萊因哈特。現在,這一幕情景同時浮現在皇帝和統帥本部總長的視線中。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嗎?羅嚴塔爾。”

“沒有忘記!陛下。一天都不敢忘記。”

“很好……”憂愁的陰霾雖然沒有從萊因哈特的臉上消失,但似乎有一道陽光正從陰霾中顯露出來。

“這幾天我會決定該如何處分,你就在宿舍裏等候消息。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你的職務暫由繆拉一級上將代理。”安心的氣氛在衆人之間散開來,大廳當中好不容易有了較爲活絡的生氣。深深地敬了一個禮之後,羅嚴塔爾和陪審的諸將退了出去,萊因哈特回到了原爲館長室的辦公室去,針對羅嚴塔爾的處分詢問貼身人員的意見。

高級副官修特萊把他那思慮極深的眼光對著年輕而美貌的君主。“衆人都知道,羅嚴塔爾元帥是陛下的功臣,也是國家的元勳。如果輕信謠言而處分功臣的話,恐怕會動搖人心,對自己本身的地位也會帶來不良的影響。陛下,請務必明察之後再做公正的處置。”

“哦?朕看來像要處置羅嚴塔爾的樣子嗎?”萊因哈特這樣回答修特萊,一邊把視線轉向希爾德。然而兼具智力和見識的伯爵小姐此時卻一反常態地避免立即回答。羅嚴塔爾的存在如果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伴,那自然具有無人可比的信賴感,但是他……希爾德總覺得有些不安。前年,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希爾德曾要求米達麥亞直接進擊同盟首都海尼森。到現在爲止,希爾德尚無法完全忘記當時的感受。



在主官不在的統帥本部總長辦公室中,羅嚴塔爾的幕僚們正在商量對策。瑞肯道夫少校探出了身子。

“閣下,尚有僭越之處,請多包涵。我們是不是應該把那個叫克勞希的女人從軍務尚書那兒要過來,讓她和羅嚴塔爾元帥對質?這麽一來,那個女人有意陷害羅嚴塔爾元帥的事實不就照然若揭了嗎?”貝根格倫聽完不禁對著同僚投以失望的眼神。

“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的,瑞肯道夫少校。你應該也知道軍務尚書的爲人吧?既然那個女人落入了他的手中,要讓她做什麽樣的供述都完全操縱在軍務尚書的手中了。”由於上將的意見言之有理,少校也就沈默不語了。貝根格倫交抱著兩手。

“很遺憾的,到目前爲止尚不能斷言羅嚴塔爾元帥是安全的。現在陛下似乎還相信著他們舊日的情誼,所以予以寬厚的待遇,但是今後天秤會傾向哪一邊呢……”當他像是警惕自身的過分樂觀而喃喃自語時,一個軍官來通知有訪客到來。訪客是米達麥亞宇宙艦隊司令官的幕僚佛爾卡·亞克塞爾·馮·布羅上將。

布羅和貝根格倫以前都是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下屬,兩人彼此爭奪勇敢稱號。在亞姆立達會戰和利普休達特戰役中,他們總是並肩作戰。在吉爾菲艾斯意外死亡之後,他的旗艦巴伐羅薩失去了有著光榮戰績的舵手,被放在帝都的宇宙港,而他的部屬則分配配屬到各地去。即使他們現在所屬的部署不同,但是曾經一起越過死亡線的記憶卻不會被風化掉。布羅和貝根格倫在另一個房間中單獨會面。布羅鼓勵老朋友,皇帝或許會有寬大的處置,而米達麥亞元帥則會盡全力幫忙。

“真是謝謝了。但是啊,布羅。”壓低了聲音的貝根格倫,表情中彌漫著隱含電光的積雨雲。

“我曾經因爲軍務尚書的多嘴而失去了上司吉爾菲艾斯提督。他雖然年輕,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名將。僅僅這二、三年間,我將再度因爲奧貝斯坦元帥之故,二度喪失上司,我的人生真是悲慘又滑稽呀!”

“喂!貝根格倫……”

貝根格倫在老朋友面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明白,布羅,我的任務是安慰羅嚴塔爾元帥並激勵他。我會盡力去做的。可是如果元帥受到了比他所犯的罪更大的責罰,我實在是看不過去啊!”雖然知道室內沒有人在場,可是布羅仍然小心翼翼地環視著四周。

羅嚴塔爾元帥在自己家中私藏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女人原本就事出有因。然而,在楊威利一黨再度奪走了伊謝爾倫要塞,帝國軍需要團結與互助的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那些不肖之徒竟想利用統帥本部長私生活上的缺點,陷其於大逆不道之罪。布羅很瞭解老朋友憎惡這些人的心情。

自從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意外死亡之後,貝根格倫對奧貝斯坦的反感及不滿的火苗就從來不曾完全熄滅過。那個時候——舊帝國曆四八八年九月,意圖暗殺萊因哈特的子彈原本用不著吉爾菲艾斯的肉體去抵擋的,他可以用槍口去處理意外情況。在那一天以前,只有他一個人被允許攜帶武器待在萊因哈特身邊,而他的射擊技術是衆所不及的。

※       ※       ※

在行星費沙的軍務尚書奧貝斯坦隔著遼闊的星海無法感受到貝根格倫上將一秋人的敵意。然而,就算他感受得到,他也不會因此而改變態度及方針吧?

一手導演羅嚴塔爾有“叛意”的謠言到導致皇帝親自審問羅嚴塔爾的是朗古。奧貝斯坦保持沈默地在一旁觀察著朗古懷著扭曲的喜悅,在毫不負責任的謠言之上猛加大量的水和肥料,他既不加鼓勵也不制止,似乎只是看著不肖的弟子發揮著演技。或許他認爲,如果羅嚴塔爾因此失勢的話固然好,若不是,事情也就這樣算了。光是默認朗古行爲的這件事,就足以讓米達麥亞元帥爲首的各將領對奧貝斯坦無法産生好感。他的部屬菲爾納是這樣想的。或許軍務尚書是想讓諸將的反感、敵意、憎惡集中於他自己身上,好做爲皇帝的擋箭牌。做這種事情他自己是絕對不會露出半點口風的,所以,或許這只是菲爾納個人的解釋而已。至於當事人奧貝斯坦是不是有這麽意思,那就很難判斷了。儘管如此,對於原本不屬於軍務省的朗古,以奧貝斯坦的心腹自居,待在費沙一事讓菲爾納感到不愉快。但是,他外表的態度上卻也一點都不表現出來。他也不是一個單純明快的人。

當接到羅嚴塔爾元帥終於接受皇帝親審的報告時,奧貝斯坦義眼中的光芒射向了朗古。朗古壓抑著內心的喜悅低著頭,與其說是對著軍務尚書那張嚴格的臉,倒不如說是對著桌子說話。報告結束,奧貝斯坦這才發出聲音。

“朗古。”

“是……?”

“不要讓我失望。你的任務在於監視國內的敵人,使我們的王朝保持安泰。如果你挾私怨誣告建國元勳,反而削弱了王朝基礎的話,那可是極爲不忠的行爲。你要記住這一件事。”

“屬下謹記在心。尚書閣下,請您安心。”奧貝斯坦沒有透視力。低著頭的朗古臉上有著微量的汗水和充滿了奇妙而不調和感的蒸氣遊移著。他的臉就像是在沒有任何人觀看的空間中由一片片細小的拼圖構成的一樣。

※       ※       ※

“……朗古打一開始是不是就抱有危機意識在進行著事情?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有自信做如此的判斷。但是現在想起來,在帝國曆二年初,情況雖然還沒有明朗化,但是他的野心已經顯出了輪廓。也就是讓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和統帥本部總長羅嚴塔爾相鬥,然後自己再坐收漁翁之利……如今想起來,這就像是一個不值得評論的幻想鬧劇。衆所周知,朗古並不像羅嚴塔爾一樣是個不敗名將,也不是像奧貝斯坦一樣靠著謀略和軍政的能力掃除國家和君主的僅敵之有力幕僚。他只不過是個陰謀家,是個不名譽的秘密警察長而已。然而,歷史上無數的實例都在教訓我們,沒有能力和見識的陰謀家往往會把比自己有能力或者偉大的人物推落沼澤底部,而且不單是針對對手,甚至有可能把整個時候的危亡都沈入海底……”

日後留下這些記錄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於此時接到了萊因哈特的命令,要他以後方總司令官的身份,率領麾下的所有兵力朝伊謝爾倫方向移動。不管在攻或防的哪一方面,帝國軍都必須控制奪取伊謝爾倫要塞的楊威利一黨的行動。如果楊攻入帝國領域的話,梅克林格就要防禦他們的攻勢,相反的,如果楊朝舊同盟領地方向移動時,梅克林格就要負責扼住他的後方。這個任務可以說是重大無比。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在激動、訴諸感情的情況下發動大軍的萊因哈特,同時也將整個廣大宇宙中的軍事形勢盡收於他蒼冰色的眼底。而這其中也有許多部分被正置身于伊謝爾倫要塞的楊威利所洞悉。



在離開帝都身材的前一天,梅克林格和克斯拉、瓦列兩位同事一起吃晚飯。這個時候,後方總司令部參謀長,也就是梅克林格的參謀長列佛爾特中將已經把艦艇移到衛星軌道上,等待著他們的司令官。面對同盟軍或楊威利的一黨,帝國在武力方面確實佔有壓倒性的優勢,但是在梅克林格看來,帝國軍的軍事力量配置狀況還是有一些問題。萊因哈特皇帝和他最高級幕僚們的軍隊幾乎佈滿了從費沙到同盟領土間的廣大宇宙空域,照目前來看,壓制同盟已經是勝券在握了。另一方面,比同盟領土還廣大的帝國本土中,看似已被年輕的霸主抛棄的帝都奧丁由克斯拉防衛,梅克林格則在伊謝爾倫回廊四周布陣。或許瓦列在近日也會受命進行討伐地球之後的出擊作戰。於是,在未來的帝國領土內的軍事力量密度就越形稀薄了。

“我是覺得有些不安哪,梅克林格提督。皇帝把大本營遷到費沙固然好,但是,他到底想把奧丁置於何種地位呢?那兒有對陛下而言最重要的人在啊!”在喝餐後咖啡之前,克斯拉提出了問題。

“你想說的是陛下的姐姐吧?克斯拉提督。”克斯拉是憲兵總監兼帝都防禦司令官,並不是艦隊指揮官,本來沒有“提督”的稱號,但是他的同事都不拘泥於形式,而他本人也很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

“是的。就是格裏華德大公妃。”

“皇帝和大公妃姐弟兩自從那次之後就一直沒有再碰面了。”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有所保留地說道。他所謂的那次,就是指舊帝國曆四八八年九月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死亡的事件。由於這個悲劇的緣故,當時的格裏華德伯爵夫人安妮羅傑搬到佛洛依丁山莊。這三位名將把他們共同擔心的問題移到臺面上來了。

皇帝沒有子嗣,在整個宇宙中,和他有共同血緣關係的人就只有格裏華德大公妃安妮羅傑了。這位貴夫人雖然獨佔了身爲皇帝的親弟之愛和整個宮廷的敬意,但是她卻一個人生活在佛洛依丁山莊,從來不干涉國政。皇帝時常催請姐姐一起到新無憂宮去住,但是都被安妮羅傑謝絕了,萊因哈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派遣最低限度的衛兵到姐姐身邊守衛著。或許這是一種極爲不吉利同時又極爲不敬的想像,但是,如果皇帝在沒有皇妃、皇子的情況下就去世的了話,能使新生的羅嚴克拉姆王朝不至於解體及崩壞的人或許就只剩這個姐姐了。如果在目前的情況下把整個宇宙的中樞轉移到費沙的話,奧丁就會淪爲邊境的一個行星而已。如此一來,警備的兵力自然就會減少。而要更確實地保障格裏華德大公妃的人身安全,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轉移到費沙來。而連帶地克斯拉本身也就得以轉移到更接近帝座的地方,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是,順序好像倒過來了。應該是讓皇帝要先行納妃才對呀!如此一來,王朝的存續就沒有什麽問題了。”梅克林格不禁苦笑道,其他的兩人也以苦笑相應。事實上,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他們年輕的君主目前對女色完全無緣,這與他絕世的美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只要他有那個意思,他盡可埋身于後宮令人眼花潦亂的花衆裏,可是儘管他們再怎麽著急,這種問題也只能視萊因哈特本身的內心取向來決定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說到問題,卡爾·布拉格……”克斯拉所提起的名字是民政尚書。他從舊帝國時代就是一個開明派的重要人物,雖然身爲貴族,但卻拿掉了“馮”的稱號,和現在的財務尚書歐根·李希特都是幫助萊因哈特作爲政治改革的重要人物。

“民政尚書布拉格對皇帝是不是有什麽微詞?”

“他曾經有過抱怨。不久之前聽說對部下說過連年的用兵、戰役用光了國庫,死亡人數在大幅的增加等。好像當時多喝了一點酒。”

“國庫應該還很充足而且安定嘛!”

“他的論調是,如果能停止戰役,落實內政,國庫應該會更安定。立論雖然正確,但我卻認爲布拉格不夠謹慎的發言有利於反皇帝派的一方,這才是問題。”瓦列用他左手的義肢不甚靈活地支著下巴沈思著,梅克林格則把咖啡杯當成鋼琴鍵似地敲打著。

“如果讓我發揮想象力的話,我會猜測是不是在背後有心思不正的人把布拉格當成發言代理人?如果現在就要對他加以處置的話可能會成爲一種暴行……”這些人就像是蛇一樣,克斯拉不禁聳了聳寬廣的肩膀,表現出厭惡感。

“仔細想來,地球教的狂熱信徒一定還有生存者,如果他們想報復的話,我和瓦列提督是他們的大敵,一定會被列在他們暗殺的名單上。”

“那麽,我們是不是要一起死呢?”原本想試著開個玩笑的,卻完全沒有成功。瓦列的表情充滿了尖銳的憎恨。在以武力攻擊地球教團的根據地時,他被地球教的刺客襲擊,永遠失去了他的左手。由於他遭遇了如此奇禍卻仍然完成了他的任務,因此人們對瓦列的剛毅及冷靜有極高的評價,但是他所失去的手臂也不會因爲這些評價而再長出來。

古意盎然的時鐘指著十點。這座宅邸的主人梅克林格是一個散文詩人、鋼琴家、水彩畫家,同時還是一個古董收藏家。他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典型紳士,在利普休達特戰役時,一佔領了敵人的陣地,他立刻跑向美術館及博物館搶救美術品免受戰火波及。這個行爲還被克斯拉嘲笑過。

“你做一個收藏家也很有派頭了嘛!現在你是不是應該收集皇帝和楊威利的戰跡了,一樣愚弄了所有的人。如果說這是一種藝術的話,這真是最高級的藝術了。”

“可是,我不認爲還有人能模仿他這種藝術。”

“著了他的道,實在令人受不了,儘管是處於敵對的立場,他還是一個值得讚賞的人。竟然能以那麽一點點的兵力對抗我們帝國全軍,讓我們疲於奔命。”瓦列的聲音中有著真實的沈重感,因爲去年由於楊的奇計而吃了大敗仗的就是他,當然,他的言外之意也有著“絕不再被耍”的決心。

※       ※       ※

不久之後,克斯拉先踏上了歸途。因爲他必須聽取部下有關於他負責監視的物件之一——優布·特留尼西特的動靜報告。

對於那個前任同盟元首優布·特留尼西特,克斯拉的態度是採取“鄭重的漠視”。他從數個消息來源得知楊威利對特留尼西特一向敬而遠之,而他和那個未曾謀面的敵將有著一種“於我心有戚戚然”的共同感受。以楊威利的立場來說,他是不得不尊重由多數派支配的民主政治之根本,但是克斯拉和楊所陷入的“雙重標準”沒有任何瓜葛,而且他的氣質也比楊更剛直,所以他對特留尼西特那種巧言令色和擅於變節的格更不可能有什麽好感的。在他看來,特留尼西特只不過是一個不名譽的政客而已。他利用民主共和政體的不完備竊取權力,同時利用國家的衰亡換取自身的安泰。自從他帶著家人和資産前往帝國領地之後,同盟領地只剩下被他利用殆盡的政治機構及陷於呆滯狀態的支持者。萊因哈特皇帝也不喜歡他,所以不許他爲官,但是特留尼西特似乎無法自處於平淡,他靠著豐富的資金和毫無原則的行動力,孜孜不倦於進入官場的工作。

坐在朝著司令部前進的地上車後座,克斯拉越發覺得不愉快。他之所以任職首都防衛司令官兼憲兵總監,和同事們遠別,一個人留在費沙,是由於皇帝的命令及克斯拉本身具有的實務能力之故,並不是出於他的自願。如果他沒有處理危機及組織管理的能力,或許他就會毫無怨尤地留在地面上,仰望著星空而終其一生。克斯拉並不是嫉妒同僚們的武勳,然而,他卻禁不住要羡慕他們所處的場所。那些統率著數萬艘艦艇,在星奔騰薈粹的黑暗星海之中盡情遨遊的勇者們啊!原本他了選擇這樣的武官之途爲其一生的目標。

然而,現實生活中的他卻距離那些應該被征服的星群們有數萬光年之遙,守著沒有主人的宮殿,接待像特留尼西特那樣的人。如果在他完全沒有進入戰場的情況下而達成了和平及統一的話,他固然會爲君主的豐功偉業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感到些微的不滿。

當克斯拉到達司令部的時候,瓦列也踏上了歸途。一個月後,這三個人應該各自身處於相距數千光年之遙的地方了。



三月一日,傍晚的寒風掃蕩了春天前鋒白晝那畏縮的形象,冷氣就用厚厚的透明半蓬攫住行星海尼森的角落。晚上十點,皇帝的近侍艾爾密·齊列在皇帝告訴他已經沒事,可以去睡覺之後,便回到隔著一條走廊的寢室去。他換上了睡衣,把罩上一層乳白色的窗戶開了個小縫,令人顫抖的冷氣伴著冬薔薇的香氣撲進他的鼻孔,少年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在寂靜的夜裏,這個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在廣大的庭園裏警戒的士兵們送來了懷疑的眼神。艾爾密關上了窗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作爲睡覺前的儀式,然後他正想鑽進被窩裏。就在這一瞬間,像窗形一樣的白色光塊照亮了房間的中央部分。才剛剛發覺光芒變成橘色時,一陣巨大的聲響便朝艾爾密撲來。他醒悟到似乎是什麽東西爆炸了,少年慌忙從床上跳起來。

爆炸聲不斷地侵擾著艾爾密·齊列的耳朵。他不由得捂起了耳朵,一邊擔心地要往皇帝的房間跑去,結果發現穿著睡衣的萊因哈特已經站在房門口了。在四周由親衛隊員所圍成的人牆中,金黃色的頭髮因爲橘色的光芒的照映而閃閃發亮。

“發生什麽事了,奇斯里?”

“現在正在調查當中。不管怎麽說,陛下,請儘快隨屬下避往安全場所吧!”向來有靈貓捷豹之稱的親衛隊長閃著黃玉色的眼珠說道,皇帝點了點頭。

“艾爾密,來幫朕更衣。帝國皇帝穿著睡衣逃跑,簡直就是提供同盟人說笑的題材嘛。”奇斯里原本想說時候不對,但對艾爾密來說,所謂的命令就是皇帝口中說出來的話。他毫不猶豫地跟在萊因哈特的後面進了房間,幫年輕的征服者換上黑色和銀色的軍服。無視於窗外的光、影和爆炸聲所組成的交響曲,換好了自己的衣服後,皇帝看著艾爾密穿著睡衣的樣子不禁失笑,他把自己的睡衣披在忠實的少年身上。皇帝在走路不發出腳步聲的奇斯里帶領下離開了冬薔薇園。在黑色和橘色的光芒交互輝映之下,諸將官都擔心皇帝的安危,力勸他彎下身來,然而,萊因哈特默不作聲,仍然擡起他那金黃色的頭。而身披著過大的睡衣的艾爾密則以崇拜的眼神看著萊因哈特那種臨危不亂的姿態。

※       ※       ※

火災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越過地平線的時候平息了。火災原因的調查工作於第二天早上立刻展開。調查工作當然和救助傷者同時進行,但是起火原因很快就查出來了。那是舊同盟軍轉移給民間,用於開發礦山的傑服粒子引爆裝置在能源來源被切斷的情況下出現錯誤操作,而某處的小工廠徹夜作業所産生的火花引發了火災。這個大火結果變成了火災,是同盟政府的崩潰和帝國的政治權力確立之際所産生的責任體制的私生兒。但是,當時幾乎每個人都認爲這是蓄意縱火。這樣的看法自然比較適合當時的狀況。帝國軍認爲是舊同盟軍的餘黨意圖利用混亂時的恐慌製造事端而故意縱火的。但事實上並沒有任何組織趁機作亂。在混亂之際各處雖然都有暴亂産生,但都在初期就被控制下來。這固然是因爲米達麥亞和繆拉的沈著指揮使然,但最主要的是帝國軍根據羅嚴塔爾周密籌劃的緊急事態處理標準而有效率的出動,控制了重要的地方,不使産生任何動搖之故。

不管怎麽說,一定要有犯人才行。如果沒有嚴懲犯人不能安撫人心。燒毀的面積在八百平方公里以上,死者及行蹤不明者達五千五百名之多,其中以不熟悉地球環境的帝國軍士兵占了半數。除此之外,許多的歷史建築物都化成了灰燼,但是對帝國軍來說,這件事原本無關痛癢,正因爲如此,甚至有人說是帝國軍欲藉著這把火將舊的弊端一掃而光。

憲兵副總監布連塔諾上將從幾個“候補犯人”中,選中了以前在同盟國內被視爲好戰主義團體而橫行無阻的“憂國騎士團”的殘存組織。

帝國軍也不是沒有考慮到憂國騎士團有可能因爲鎮壓的行動而成爲反帝國的英雄象徵之可能性,然而,根據搜查的結果顯示,從宇宙曆七九六年到七九九年之間,憂國騎士團和地球教之間有資金及人員方面的交流關係,此事一經表面化,帝國軍也就認爲沒有再顧慮到會發生其他誤會的必要性,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有許多人深信一定是他們的所作所爲。再者,自從去年夏天暗殺皇帝未遂事件發生之後,帝國的政府和軍部就訂立了一條不成文法律——凡是和地球教有關的人事,即使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還是可以加以彈壓。

一時之間,和憂國騎士團及地球教有關係的人共有二萬四千六百名成爲舉發物件,但實際上被檢舉的人不到二萬人,因爲有五百二十名因抵抗而被射殺,另外的一千名則逃走了。帝國軍從他們的指揮部沒收了許多武器,結果很諷刺的,這反而給了帝國軍彈壓的正當理由。於是,布連塔諾得以保全他身爲治安負責人的面子,但是已經化成灰燼的都市重建工作卻成了重要的課題。

※       ※       ※

三月十九日,帝國軍的最高幹部們齊聚冬薔薇園的臨時大本營。這一天,皇帝要公佈羅嚴塔爾元帥的處分結果。大家都猜測羅嚴塔爾對於帝國軍能將幾天前發生大火所伴隨而來的混亂情況減到最低有莫大的功績,或許處分將可降到最低的程度。然而,皇帝的宣告在一瞬間幾乎凍結了所有出席者的心。

“羅嚴塔爾,朕決定解除你統帥本部總長的職務。”無聲的喧嘩急速地升到人們聽覺可及的程度,然而,在最初的宣告之後,萊因哈特接下來的公佈內容驅散了冬薔薇園裏人們的不安。

“朕要重新給你任務。你將以帝國新領土總督的身份駐守海尼森,負責掌管舊同盟所有區域的政治及軍事之各項事宜。新領土總督的地位及待遇將與各省的尚書相當,你將只須對皇帝負責。”恭恭敬敬地低垂著頭的羅嚴塔爾,秀麗的臉上泛起了血色。這可不是輕微處分啊!只存在於人們想像的地平線對岸的莫大光榮正跪拜在他的面前。他稍稍改變了金銀妖瞳的角度,朋友的身影對映在那黑色和藍色的瞳孔中。米達麥亞如同自己喜獲榮升一樣,喜形於色。

羅嚴塔爾被賦與了他在任職統帥本部總長之前所指揮的艦隊,同時又收納了克納普斯坦及格利魯帕爾茲兩位上將的艦隊。如此,他將擁有艦艇三萬五千八百艘,士兵五百二十二萬六千四百名。這在銀河帝國中是繼皇帝萊因哈特之後第二強大的武力集團。除此之外,由於是皇帝親自宣告總督的地位和閣僚相匹敵,所以這就意味著羅嚴塔爾在制度上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具有相等的地位。當然,在實戰能力方面,羅嚴塔爾是遠遠淩駕于軍務尚書之上的。

萊因哈特的決定不只針對羅嚴塔爾一個人,他同時也發表了隨之而改變的組織和人事上的變更。

“統帥本部由朕自己統轄。我會設立幕僚總監來輔佐,這個職務就由舒坦梅茲一級上將來擔任。因爲要成立新領土總督府,所以你駐屯幹達爾星系的任務也同時終止。”

事實上,最初這個席位是萊因哈特爲希爾德準備的,但是伯爵小姐以她沒有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而坐擁如此高的職位恐會招來諸將不滿爲由婉拒了。

“但是,以上的人事要在使佔據伊謝爾倫要塞的楊威利一黨屈服之後才會生效。”萊因哈特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分列兩旁的文武百官之間撒下了一張無形的、近似顫慄的密網。

“朕要在各個勢力、各地方的反亂分子尚未蠢動之前討伐楊威利一黨。如果再給他更多的時間,不但會讓他強化了戰力,人們也會說朕和朕引以爲傲的軍隊畏於一個人的奇略而推卸統一宇宙的責任。朕要在此宣告,在朕沒有讓楊威利跪在我面前表示屈服之前,朕就不回奧丁或費沙……”萊因哈特的聲音形成了一首沒有樂器的交響曲,應和著諸將官的霸氣。不知道是由誰先發起的,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撕破了冬薔薇園的香氣和冷洌的空氣。

“萊因哈特皇帝萬歲!”萊因哈特又把魯茲一級上將從最前線調回來,任職費沙警備總司令官;把瓦列一級上將從奧丁叫回來參加前線作戰。之後,萊因哈特便先行回宮去。

※       ※       ※

當萊因哈特環視著冬薔薇園,在不很寬敞但感覺相當舒服的沙龍中坐下來之後,艾爾密便送來了咖啡。而希爾德則在萊因哈特把咖啡杯放回盤中時帶來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陛下,那個女人怎麽辦?”有那麽一瞬間,萊因哈特似乎無法刺激自己的記憶區去尋找“那個”代名詞指的是誰,所以希爾德只好再作補充說明。

“屬下指的是在羅嚴塔爾元帥私人府邸裏的那個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女人。”

“啊……”萊因哈特聞言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只閃過一抹不關心和困惑。事實上,這個叫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的人存在與否已經不在萊因哈特關心的範圍內了,但是他還是試著去瞭解。

“聽說已經懷孕了,把那孩子拿掉應該就沒事了。”

“聽說已經懷孕七個月了。這個時候要中懷孕對母體來說太危險了。”

“那麽,伯爵小姐,你覺得怎麽做才好呢?”

“請恕屬下直言,屬下也沒有自信這樣做是不是最好的方法,不過,是不是可以把那個女人從羅嚴塔爾元帥的私宅中帶到某個地方去,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再送去認養。”

“不能立刻就把她從費沙送回原來流放的地方去嗎?”希爾德反對這個做法。她覺得應該考慮到宇宙船的震蕩會對這個時期的胎兒或造成不良的影響。如果發生流産或死産之類的事,可能又會撒下另一個悲哀和憎恨的種子。或許羅嚴塔爾本身也有過同樣的看法吧?

“朕知道了,就交給你去處理吧。”萊因哈特簡單地把事情的處理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他的心已經開始漫步在貫穿星海,漫長而規模宏大的長征之途了。他不想把眼光放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身上。希爾德很瞭解他的心情。萊因哈特並不是無情,只是他把自己豐富的感性都奉獻給宇宙這個唯一的存在了。如果他的冷酷的,他就會下令處死愛爾芙莉德,斬斷將來可能形成禍害的根源。當然也有人會把這個做法視爲一種“安撫”。

“如果討伐了楊威利,完全統一宇宙之後,陛下就可以回奧丁和大公妃見面了。”話還沒說完,希爾德就已經後悔了。皇帝的聲音中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太多,伯爵小姐。這事與你無關。”

“是,很對不起。”希爾德坦直地道了歉。老實說來,萊因哈特實在也太任性了,他曾經派希爾德以私人身份到姐姐的佛洛依丁山莊去,實在不能一句話就否定伯爵小姐和這件事無關。但是這種近乎少年般不成熟的心態,還是在希爾德可以充分容忍的範圍之內。



在行星費沙的地下深處有一間與外界嚴密隔絕的房間。躲在這裏長達一年的人們現在正悄悄地移往距離市區約五十公里之遙的歐克納崗山地,藏身于針葉森深處沒有人知道的雄偉建築物裏。這些被帝國軍登記在非友好名單上的五十位通輯犯都由一個人支配。在裝有暖爐的沙龍裏,放下兩層窗簾的是一名叫安德魯安·魯賓斯基的人。他曾是費沙還是自治領地,擁有內政自主權時的自治領主。他在萊因哈特佔據費沙奪取權力寶座之前,藏入了地下而逃過帝國軍的追捕。如果現在甘爲帝國軍的傀儡,穩坐總督地位的博爾德克知道這件事的話,他一定會咋著舌頭,把原來的主人送上斷頭臺吧。現在,魯賓斯基忍住性子當一個黑色森林的隱者。

“皇帝萊因哈特和羅嚴塔爾之間的裂縫似乎已經修復了。不僅沒有肅清他,反而還任命他當舊同盟領土的總督。你的工作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看來似乎是修復了。然而,皇帝賜給羅嚴塔爾的地位和戰力對一個臣下來說是太大了。至少軍務尚書奧貝斯坦會這樣想吧?裂縫只是被隱藏起來而已,絕對不會就此消失的。”

“你布的網還真廣呢!”朝著魯賓斯基罩下一張冷嘲熱諷之網的女人是他的情婦——歌手出身的多米妮克·尚·皮耶爾。魯賓斯基把這股嘲弄的波動吸進他那魁梧的身體中,同時繼續說道。

“現在,皇帝的弱點便是他那美麗的姐姐了。如果格裏華德大公妃有什麽差錯的話,皇帝一定會狂亂不已。英雄和明君就會一瞬間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是個激動而難以自制的黃口孺子而已。”

“你覺得這樣就很好對付了嗎?”

“至少比他發狂之前還好對付。”魯賓斯基以沈著得近乎沒有感情的表情回答,把威士忌酒杯送到嘴邊。

“可是,事情是不是能成功呢?”

“就算沒有成功也無所謂。即使沒有成功,只要暴行是有企圖的,就可以産生充分的效果。那個金髮孺子就會醒悟到他的人生不只是前進和上升了。他的權勢在不斷擴大的同時,也不斷爲趨爲空洞。現在他是站在膨脹的氣球上。”這個時候的魯賓斯基看來就像一個用胃壁吸收從威士忌酒杯中所喝下的液化陰謀,然後轉化爲自己能量的非人類。

“如果姐姐成爲刺客行刺的目標,皇帝萊因哈特就會放棄新領土回去見姐姐吧?這個時候,和皇帝産生過嫌隙的羅嚴塔爾就會忍不住墮落天使的誘惑了。”

“反正都是你在煽動的嘛!”多米妮克重復著剛才的反應。對魯賓斯基冷嘲熱諷的語氣似乎化爲她的一種特性了。

“因爲在講求必要性之前,火上加油的功夫是你所擅長的。搞不了海尼森的大火也是你一手策劃的。”

“你這麽高估我,真讓我高興,不過,那次的事件卻是偶然的。四處縱火玩得太過份的話,在滅火之前,自己就會先被燒死的。但是,既然發生過一次火災了,能夠利用的話就要儘量利用。”

“你真是廢物利用的天才。”銀河帝國的幼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蘭斯貝爾克伯爵亞佛瑞特、原帝國軍上校休馬哈……及其他無數個專有名詞都被收進魯賓斯基的道具箱裏了。連費沙地底下的支配者——地球教的幹部名字也是一樣。

“……對了。”對於魯賓斯基沒有立即回答一事,多米妮克不認爲有什麽特殊的意義,然而,魯賓斯基的反應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費沙的黑狐”以隱藏了自己情緒的聲音說出了這句幾乎要震情婦耳膜的話。

“怎麽樣?多米妮克,要不要幫我生個孩子?”在一瞬間的沈默之後,多米妮克爆出了一句逆耳的回答。

“然後再讓你殺了?對不起了。”即使這一句話化爲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刺穿了魯賓斯基的胸口,他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以前,他曾經殺了企圖篡奪他地位的魯伯特·蓋塞林格。而那個青年就是魯賓斯基的親生子。多米妮克是這個殺子事件的共犯。費沙前自治領主以乾澀的眼神目送著留下灑遍名爲“辛辣”香水味的情婦背影。

“……不是這樣的,多米妮克,我是希望被殺的啊!”他的聲音低得無法傳到多米妮克的耳裏。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坐在冬薔薇園草地的一角,凝視著即將被傲慢的春天擊退的冬薔薇。法倫海特、畢典菲爾特已經率領著麾下的艦隊朝著伊謝爾倫要塞方面前進了。米達麥亞、羅嚴塔爾、繆拉、艾傑納等一級上將也都磨拳擦掌做著遠征軍出發前的準備。他們的目標是縱橫舊同盟領地,突破伊謝爾倫回廊,再回到帝國本土。不管是在構想或實行方面,這次的作戰可以說是除了萊因哈特以外,沒有能做得到的盛大行動。

“……或許我是受到詛咒而出生的。”皇帝低沈的聲音敲打著冬薔薇枯萎的花瓣,服侍在一旁的艾爾密·齊列聞言不禁露出了驚懼的樣子。

“我喜歡戰爭多於和平,只有流血才能使我的人生染上色彩,或許還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可是,那不是因爲陛下希望統一宇宙的緣故嗎?”艾爾密比當事人更顯熱心地強調。

“如果能夠統一自然就有和平。如果陛下感到厭倦了,不是還有其他的銀河系可以去嗎?”沒錯,統一就會帶來和平。但是將來又會怎麽樣呢?他所散發的生命光輝必須有足以承接這種光芒的敵手存在才能顯出其華麗啊!難道就如這個憑著想像描繪出遠景的少年所說的,前往別的銀河接受挑戰嗎?萊因哈特伸出了他那只有畫家靠著想像力才能畫出來的極其優美的手,撫摸著少年的頭髮。

“你是一個體貼的孩子,常常會爲我著想。我很想給那些會爲我著想的人幸福的……”很明顯的,萊因哈特這些話大半是對著自己說的,所以艾爾密也就沒有做任何回答,他只是專注地凝視著充滿了憂鬱氣氛的皇帝美麗的側臉。一如往昔,萊因哈特不能相信自己可以給那些可以襯托他的愛情和熱力的人們任何幸福。他甚至懷疑對他所愛的人來說,他竟然是一名凶神。但是,他雖不曾忘記自己以前所立下的誓約,卻也沒有想過該去完成這些誓約的義務。

※       ※       ※

時序進入三月,從海尼森方面躲過帝國軍的巡邏潛入“解放回廊”的舊同盟軍艦艇和民間船數量大幅度地增加了。當四月的腳步接近時,他們所發出的情報顯示戰爭水位明顯地上升到危險的刻度。皇帝宣誓要掃滅楊一黨,命令畢典菲爾特和法倫海特兩位一級上將做先頭部隊。海尼森已成爲帝國軍最大的軍事基地。作戰的時機快速地成熟了。

察覺萊因哈特意圖的楊威利也脫去了怠惰的外衣,翻遍了他腦細胞的所有角落,全力擬定迎擊的作戰計劃。想要以有利的形式實現他的構想,他就不能放棄軍事上的抵抗。他的部下們也都充分發揮了“俠氣和醉狂”的精神,隨著司令官的作戰計劃做布署。巨大的伊謝爾倫要塞因爲內部充滿了人力上的能量而達到飽和狀態尤裏安·敏茲事後甚至可以回想起這個賭上生命的“祭典騷動”的細節。

菲列特利加拭去目不轉睛地盯著作戰圖的楊額頭上所浮現的汗珠。卡介倫則和數字繼續纏鬥著。先寇布就像去參加射擊比賽的騎士一樣把弄著他的裝甲服。波布蘭忙著爲重新編組而成的斯巴達尼恩各中隊挑選著酒名作爲代號。姆萊正經八百地整理著文件,費雪默默地檢查艦體,而有舒奈德隨侍在一旁的梅爾卡茲則只要他在一旁待著就可以穩定士兵們的情緒了。亞典波羅一邊編組艦隊運動的模式,一邊不停地記下名爲“革命戰爭的回想”的筆記。而第一次上陣的卡琳,也就是卡特羅捷·馮·克羅歇爾則滿臉振奮……

就算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別離,以及有多嚴重的流血戰鬥等待著他們,對楊艦隊而言,伊謝爾倫要塞都是祭典的廣場。充其量他們只能滿身沖勁地、喧鬧地去享受這個只有他們可以完成的祭典……

宇宙曆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的三月,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和楊威利即將在從伊謝爾倫要塞到艾爾·法西爾星域的“解放回廊”地帶展開自從巴米利恩會戰以來第一次面對面的交戰。他們自己都還沒有預測到這個戰役爲他們兩人帶來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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