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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雌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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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0:59 pm

第一章 首度出擊



剛開始的時候,少年並不喜歡宇宙。

當他年紀還沒大到足以稱為少年時,有一個冬天的夜晚,他騎到父親的肩上仰望天際,當看到蓊郁的雪嶺上那片廣闊而生硬陰涼的漆黑時,他害怕得緊緊抱住父親的脖子。

在幽深難測的黑暗裡,彷彿有只無形的手伸出來,把他小小的身子攫走似的,那種恐怖的感覺令他毛骨悚然。

如今,父親過世了,少年心中對宇宙深處的恐懼感也消失了。

現下,他內心只希望自己擁有一雙翅膀,能與父親以外的人,一同在星辰閃耀的銀海中自在傲翔。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的一月。尤里安·敏茲轉眼已經十六歲了。

自由行星同盟軍伊謝爾倫要塞的駐留艦隊中,由達斯提·亞典波羅少將所管轄的大小共二二○○艘的分艦隊離開了軍事要塞,經伊謝爾倫回廊往銀河帝國領地的方向挺進,尤里安·敏茲也在其中。

分艦隊的任務是擔任最前線的警戒、巡邏、以及大規模的新兵訓練。

去年,所謂的“救國軍事委員會”發動政變,使自由行星同盟深受打擊。

為了平息政變,同盟軍消耗了不少人力資源,在楊威利提督的指揮下,原為新舊兵混合編成的伊謝爾倫要塞駐留艦隊雖然歷經豐富的戰鬥經驗,但是,內戰結束後,這些有經驗的人,大多冀望能進入新增設部隊的核心,因而紛紛被“挖角”了。

老兵的兵源只好由新兵遞補,雖然人數仍然相同,但戰鬥素質理所當然的較以往差了許多,縱使他們有潛在的能力,但要激發出他們的潛能,也必須要相當的經驗和時間。

將這群菜鳥調教成能獨當一面的戰士,並不容易----由這個角度看來,某些負責教育新兵的人認為,有必要把眼光放遠,在現階段不適宜隨便改動軍事組織,不要說和銀河帝國隨時都會發生的軍事衝突,更何況伊謝爾倫要塞地處最前線,一旦銀河帝國發動軍事攻擊,伊謝爾倫必然首當其衝。

然而,同盟政府卻在這個時侯將經驗豐富的老兵從這處重要的軍事據點調離,並以新兵濫竽充數,真搞不懂那低能的同盟政府在玩什麼把戲﹗

政府此舉,舉國嘩然,交相攻訐。

但在一陣叫囂之後,伊謝爾倫的軍官們也只得趕緊處理眼前的問題,為了捉高勝利的可能性,為了確保將兵的存活率,必須提升新兵的能力,使其足以獨當一面,否則至少也得具備一半的實力。

因此,除了讓新兵參加實際戰鬥外,別無它法。

將這些速成的新兵編進伊謝爾倫駐留艦隊的現役尚嫌太早了,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必須在聲色俱厲的教官和老兵的指導下,接受嚴苛的訓練。

“混帳東西,來這裡混的是吧﹗一群沒用的菜鳥﹗”

“想要死裡逃生,撿回老命,就得拿出看家本領來﹗敵人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打仗輸了連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正義和勇敢﹗這點千萬切記﹗”

“快速攻擊不如正確攻擊﹗要搶先發射炮彈,也要看準時機,否則自己的位置會被敵人發現﹗”

“回應遲鈍﹗重頭開始,再來一遍﹗”

“回去重念幼稚園吧﹗這種程度也能畢業啊﹗來這裡給我有點水準好不好﹗”

教官們疾言厲色,慷慨激昂,聲音愈扯愈高,要是有人漏聽或一時回應不過來,少不得要挨一頓臭罵。

像尤里安這種與生俱來就具有敏銳的理解能力和反射神經者,實在少之又少。但即使如此,若沒有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苛厲訓練,也是無濟於事,只要是新兵,成績太差或太好都會被盯得很慘,這就是軍隊中特有的階級社會,一個應予唾棄的弊端。

被毆打的人倒是沒有,但僅限於伊謝爾倫駐留艦隊,其他部隊就沒這等好事了。

擔任司令官的楊,對軍紀一向要求從寬,唯獨兩點----一、軍人危害百姓;二、上司對下屬使用私刑----只有觸犯這兩點時,他才會和別人一樣予以嚴格處分。

有時候,一旦嚴厲起來,不但將轉戰八方,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軍官降職嚴辦,甚至還將其遣回同盟首都。

曾有一名反覆對部屬使用暴力的軍官遭到了遣返的制裁,雖然有許多力挽此人才能的聲浪,但楊卻總是充耳不聞。

“身為一個軍人,若因毆打毫無抵抗能力的部屬而受到贊賞,那麼軍人便是人類的恥辱了。我們不需要這種軍人,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楊從不大聲叫嚷,無論表情或聲音,總是一派溫和,但意志堅定,始終如一。

當尤里安表示想當軍人的時候,身兼尤里安監護人的楊威利就顯得很不高興。

“職業有千百種,你偏偏非要做軍人不可嗎?”楊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了勸阻的意味。

楊威利自己是軍人,而且年紀輕輕就升到上將的地位,在自由行星同盟軍當中,一向被視為制服組中僅次於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玆裡上將和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上將的第三號大人物。

所以尤里安若有志從軍,先天上就比別人有利,但是楊從不認為軍人是自己的天職,對於尤里安,他的看法亦然。但是一味地叫年輕人打消念頭也行不通,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楊只好勉強地暫不發表任何意見。

身為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兼要塞駐留艦隊司令的楊是尤里安的監護人兼保証人,但在訓練場合裡,這種身分對尤里安而言,並不見得有利。

相對的,有些愛尋事生非的下級軍官,反而常常藉此在背後批評他或對他冷嘲熱諷。

----人家是楊提督的養子嘛﹗當然天不怕地不怕嘍﹗

----搞什麼鬼啊﹗真是有損提督的英名哪﹗

----如果以為我們會因此怕他,就大錯特錯了﹗

----他一定是在提督跟前苦苦哀求,才能來這裡的。

種種流言令人惱怒,但尤里安只聽在耳裡,並不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別人妒火中燒。

伊謝爾倫要塞和艦隊的士氣精神,無疑在全體同盟軍當中是最高昂的,盡管如此,仍舊無法掃除其中負面的感情原素,不僅軍隊如此,人類的所有群體之中也常常有這種無奈的情形,不是嗎?



分艦隊的旗艦---特裡古拉夫是一艘以古代斯拉夫神話的軍神之名來命名的戰艦,型式優雅,洗練的機能美感,與楊的休伯利安旗艦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特裡古拉夫是最新銳的戰艦,於是有人暗地竊竊私語道︰“一旦它分發到伊謝爾倫要塞,楊司令官一定會把指揮座移駕到特裡古拉夫艦上。”

但這種猜測落空了,於是又有人說︰“要不然就是楊司令官認為軍用旗艦用不著造得這麼美觀。”

“為什麼不用特裡古拉夫?我覺得特裡古拉夫的風格很適合做旗艦啊﹗”

參謀長姆萊問道,而楊的回答卻使他無言以對,黑頭髮黑眼晴的青年司令官是這麼說的----

特裡古拉夫的確是一艘外觀出眾的好軍艦,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做旗艦,那麼美的軍艦,一旦坐上去,光欣賞她的美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心思作事呢?

楊的回答有幾分真實,但尤里安覺得其中有蹺蹊。

他想,或許楊是覺得把指揮座從坐慣了的軍艦上移走實在是太麻煩了,才是真正的原因。

也或許楊對那些喜歡憑空想像,搬弄是非的部下感到不勝其煩,所以才故意這麼說。

但話又說回來,搞不好楊所說的是真心話也不一定呢﹗總之,尤里安仍然難以猜透楊的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此刻在特裡古拉夫的艦橋上,操作員忙成一團,他們正忙著在索敵系統上,搜尋一支來歷不明的艦隊,數量在一千艘以上,若不是從帝國大規模亡命而來的船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就是銀河帝國軍的艦隊,這份報告送達分艦隊司令官亞典波羅少將手上,從少將到各艦艦長,中止訓練並進入第二級備戰狀態的命令由上而下傳達而至。

就在此時,由於通訊電波的混亂和干擾,擔任前哨的各軍艦無不感受到敵人逼近的壓力。

警報響了,發現敵人艦隊﹗五○分鐘後接觸﹗全體人員在戰鬥崗位候命﹗

緊張使全體將士的精神回路處於滿溢狀態,就寢中的士兵倏地跳起,餐廳頓時悄無人煙。

在新兵當中,由於沒有老兵在場,人人都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狀極野狼狽,他們穿戰鬥服的時間是老兵的二倍,手足無措,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只會在走道上四處亂竄,還被殺氣騰騰的老兵們撞得鼻青臉腫,罵得狗血淋頭。

“真是的,搞什麼東西﹗我又不是在帶一群童子軍作戰﹗”

在艦內凝視著監視螢幕的亞典波羅少將,鐵灰色的頭髮上面,戴著一頂黑色軍扁帽,二十九歲的他是同盟軍人最年輕的將官之一,在軍官學校時,晚楊兩年畢業,度量與勇氣十足,堪稱是一時之選的年輕才俊,只看楊將尤里安交給他,就是楊對他絕對信賴的証明。

分艦隊的主任參謀拉歐中校皺著眉頭道︰“新兵和實習生也要出擊嗎?”

“當然嘍﹗”亞典波羅大嚷一聲。

說到底,他們也是為了戰爭之故,才被分發到艦隊中,反正遲早都得體驗一下“第一次戰鬥”的滋味,對大多數甚至可說是全部的新兵而言,這場戰鬥未免來得太早了點。

但到了這步田地,戰鬥已是無可避免,而欲僅以少數老兵來保護新兵,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當務之急是必須將新兵分發到各戰鬥單位,以補足重要的戰鬥人員數量。

“他們也得參戰﹗沒時間讓他們坐著欣賞戰爭了,讓他們出動吧﹗”

亞典波羅在發號施令的同時,內心中不禁黯然神傷----這次戰鬥之後,有多少個新兵能安然無恙地回到伊謝爾倫要塞的宿舍呢?

但在救援尚未趕到之前,也只有這樣做才能使傷害減低到最小程度。年輕的提督心中決定了“不求戰勝,只求不敗”的作戰方針。

除此以外,實在也別無選擇了。

“亞典波羅少將的分艦隊在回廊FR方位上與帝國軍接觸了,目前進入戰鬥狀態----”

當通訊士官傳來這個報告時,同盟軍指揮官楊威利提督並不在要塞的中央指揮室,他不是一個連勤務以外的時間也堅守工作崗位的勤勞男子,到那裡去了他也懶得跟別人說,不久,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是在要塞的植物園找到了正在長凳上午睡的青年司令官。

“司令官,請起來﹗”經這麼一喊,楊把蓋在臉上的帽子拿開,但仍不動聲色,只以困盹含糊的聲音應了一聲︰“什麼事?”

等聽完了副官的報告,他才拿起帽子坐起身來。

“邊塞硝煙四起,北地春光無蹤啊﹗真是麻煩,尤里安……”

楊習慣性地叫著尤里安的名字,環視了一下四周,最後與菲列特利加的視線相迎。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舉起手來搔了搔頭上的黑髮,然後站了起來,一面戴上帽子,一面帳然若失地喃喃自語著。

“我以為這個時候在那裡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才把他送出去的……。”

“他一定會平安無事回來的,因為他是一個才運兼備的幸運兒啊。”

明白菲列特利加的話欠缺說服力的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可能是察覺到自己說出了公私混淆的話。

“有那麼多新兵,亞典波羅想必很為難,我們還是盡早趕去救援吧﹗”

他那憂心忡忡的表情和聲音,再怎麼掩飾也看得出來。

被稱為伊謝爾倫回廊的細長隧道狀的宇宙區域,就是帝國軍出現的空域。

一月二十二日,銀河帝國和自由行星同盟兩軍,偶然在此發生衝突而引發小規模戰爭。

就戰略上來說,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鬥。

這場戰爭可以說是典型的遭遇戰,帝國軍和同盟軍雙方都沒想到會突然在此時此地遇上對方的艦隊。

體制互異的兩國,勢力範圍相衝突,爭執的地點就在國境地帶,由於雙方都不承認彼此為對等的外交實體,從沒有正式劃分國界,所以其實國境只是空名,實際上並不存在。

因此,這裡充滿了緊張、不安和敵意,是一處無音無形,危機四伏的漩渦圈,在這裡絕對看不到絲毫的和平跡象。

然而,有時候仍有所謂“緩衝地帶”的存在,因為無論敵我艦隊,在執行日常警戒任務時一般都會盡量避免和敵軍接觸,說是鬆懈也可以,但話說回來,即使是可能性極低的情況,也應當做好萬全的準備,因為人類無法永遠保持周密的注意力,意外的
事件隨時都可能發生。

尤里安是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部隊中的一員,他穿著稱身的制服,一邊側耳聆聽艦內的廣播,一邊在母艦的飛機庫中待命出擊。

“敵軍兵力推定︰戰艦二○○到二五○艘、巡防艦四○○到五○○艘、驅逐艦約一○○○艘、宇宙母艦三○到四○艘。”

“敵人規模也不大嘛。”尤里安想。

話雖如此,但粗略算起來將領士兵加起來也有二十萬之眾,他們的生命和未來,都寄放在與宇宙真空只一壁之隔的艦艙內。

在敵人裡面,也有人和自己一樣,是頭一次參加戰爭的吧?

尤里安環視著身邊的駕駛員們,老兵們個個吊兒郎當,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與新兵們青一陣白一陣的神色相比,恰成對比


也許老兵們是在虛張聲勢,故作輕鬆,但是可憐新兵們卻連虛張聲勢的餘地也沒有。

“……敏茲中土﹗快點登上斯巴達尼恩﹗”

管制官的聲音透過耳機敲打耳膜,在新兵之中,尤里安第一個被叫到。

“是﹗”尤里安應了一聲,連忙跑到他那刻著三一六號碼的專用機上。

首先把記錄著姓名、DNA型態、血型分類(ABO式和MN式兩種)、指紋、聲音、軍籍號碼和軍階等資料的ID卡,插進擋風玻璃的一處,斯巴達尼恩的電腦會閱讀這些資料,再自動打開擋風玻璃,讓駕駛員進來。

在操縱座裡坐定後,系緊安全帶,戴上頭盔,電磁石會使頭盔與戰鬥服緊密地接合起來,頭盔有二道密碼與電腦直接聯系,傳達駕駛員的腦電波,如果腦電波與電腦記憶中的駕駛員腦電波有異,頭盔中會發射低輸出、高壓的電擊,立即致人於昏迷狀態。

和孩提時代立體電視電影中看到的動作片不同,斯巴達尼恩絕對不會輕易被敵人奪去,而且一架斯巴達尼恩只能由一位駕駛員操作。

戴上頭盔的尤里安,機靈敏捷地檢查機器和機內的裝備物品。

鹽的錠劑----這是在鹽化鈉的外層,包裹著一層粉紅色的糖衣所做成的;濃縮維他命的塑膠罐;蜂王漿與小麥蛋白的混合筒等等,均是足以維持生命一周之久的營養補給品組合。

機體發生龜裂時的瞬間凝固樹脂噴劑、信號彈、手控彈射器,以及鈣質注射藥品。

這是為預防人體在無重力狀態下喪失鈣後,無法藉由進食或吃藥予以補充而做的準備。

內容計有︰即效性鎮痛劑、降低體溫的類比冬眠劑、有機鍺劑、以及其它的醫療藥品、壓縮式注射器等等,全部組合成一套。

這一切只有在沒有當場死亡的情況下,才派得上用場。

同盟軍在視士兵如同消耗品的作法下,口頭聲稱這些是尊重他們生命的最大表現,還特別廣為宣傳,只是,這樣就能夠與美化為國捐軀之事並行不悖嗎?

自己的死亡,任何人都可以預知得到。----尤里安曾聽人這樣說過,是真的嗎?----少年半信半疑。

於是,他詢問曾經無數次飛越鬼門關的楊威利,楊的答覆是︰“一次也沒死過的家伙,還大放厥詞的談論死亡,他的話可信嗎?”

楊這時的嚴厲語氣當然並非針對尤里安,但尤里安仍然面紅耳赤地快快離開了……。

“管制官,起飛準備全部完成,請發號指示﹗”

尤里安按照形式報告就緒,裡面答覆道︰“好﹗進入起飛艙門﹗”

剎時間,十架以上的飛機脫離母艦,躍進太空中。尤里安所乘坐的斯巴達尼恩,沿著艦壁向艙門滑行,艦壁內有電流傳送磁力,以牢牢吸附著斯巴達尼恩。

到達艙門門口時,電流自動停止,壁面的磁力也消失了。

“起飛﹗”斯巴達尼恩脫離母艦了。



世界在尤里安的四周旋轉起來。

尤里安嚇了一大跳,然而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因為從有重力狀態一下子移行到無重力狀態時,上下感覺失調,連自己所在方位也辨別不清,這並非多經歷幾次就可輕易克服的。

呼吸與脈搏加速,血壓上升,腎上腺素的分泌量也增加了,頭蓋骨的內部與外側同時發脹發熱,心臟和胃仿佛要從不同的方向跳出去似的,耳朵內部的三半規管嘶裂般地鳴叫著,當嘶裂聲漸漸變小、變低、以至於消失後,才慢慢恢複平衡感與穩定感,前前後後約是二十秒鐘的光景。

尤里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有時間來好好觀察四周的環境了。

他現下正處於戰場的正中央,黑暗與光明的交替,只在一轉瞬間,彼此吞噬著對方的領域,黑暗的幽廣深濃封閉了光明,光明則在結束生命的那一瞬間與黑暗相抗衡。

這時,一個景象吸引了尤里安的目光。

方才斯巴達尼恩在母艦脫離點的位置受到炮彈攻擊並且發生爆炸,迅速膨脹白色光球在擴散之後又消失了。

尤里安心頭為之一寒,在發射離艦的瞬間就已遭人狙擊了。母艦的管制官算準了時間,及時讓他起飛,尤里安銘感在心。

尤里安的愛機飛翔在充滿死亡與破壞的空間裡,中彈的戰艦,翻轉著爆裂的巨大船體,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同時,防衛性地發射出大量的能源來,猛烈地撞擊敵人。

失去操作員的巡防艦爆炸後的殘骸以及殘留其上的能源向四周散落,微弱的白光自尤里安的機旁泅泳而過。

一道道的光束照亮黑暗,飛彈的電光劃破宇宙,艦艇爆炸的光芒化成生命短促的恆星,照耀四方。

所到之處,皆是無聲的閃電交錯橫掠。

假使聲音能夠存在於眼前的世界,那麼滿溢邪惡的能源所發出的驚人咆哮,勢將震破人們的耳膜,而狂妄之氣亦將使全部人員變成永遠的俘虜。

突然,一架帝國軍的單座式戰鬥艇----王爾古雷猛然躍入視野,尤里安心臟噗咚噗咚跳個不停,仿佛要蹦出來了。他定了定神想重新看清來機,但它只留下視覺餘像,便倏地迅捷移動而去。

其動作之精銳、剽悍,決非泛泛之輩,飛行員必定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強者。

尤里安可以想像出他瞠視著菜鳥般的敵人時,眼中所散發出的騰騰殺氣和勝利的絕對自信。

尤里安一面暗忖著,兩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因為過度激烈的操作,斯巴達尼恩發出了抗議的震動。

加速壓的強烈變動,不斷刺激尤里安的嘔吐中樞,而在此同時,尤里安看見了以極近距離掠過機身的高能火箭彈。

也許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吧,炮彈自身邊呼嘯而過,尤里安居然能夠避開遠比自己經驗老道的敵人所發射的第一枚炮彈。

少年感覺到戰鬥服的裡面,全身的皮膚都繃得緊緊的。他無暇放鬆心情,眼前他必須密切注視螢幕上顯現的敵人狀況,同時必須讀取左右兩邊小偵測器上顯示的複數資料,以提升效率至最大限度,削減敵人的戰鬥力量。

說起來好像很簡單,其實不然﹗

斯巴達尼恩的設計師及操作手冊的著作者,簡直是要求艦艇的操縱者必須具備昆蟲一樣的複眼﹗

所有斯巴達尼恩的駕駛員,還有王爾古雷上的帝國士兵,都必須接受這個過份的要求才能生存下去。

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無理的要求,但也只得默默去做。

重新發動必殺攻擊的敵人,帶著更為銳利的殺氣,再次向尤里安挑舋。

光束如白熱化的利牙向這方攻擊過來,但是仍然沒有打中﹗是尤里安躲過了呢?還是他沒有瞄準好呢?……

無論如何,必須盡可能避免戰機做直線性的移動。直線的移動,再有多大的可能極限也無法避開敵人的攻擊。

在宇宙空間的物體形狀,或動物或靜物,圓和球都是基本形狀。

回旋----上升----下降。假設虛空中有一個看不見的球面,把速度提升至最大的可能極限,沿著球面移動。

不一定要按照計算的數值移動,因為那樣反而可以逃過敵人的預測結果。

當雙方的機體擦肩而過,在最近的距離交錯的那一瞬間,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的發射按鈕。打中了﹗是真的嗎?真的啊﹗

無色彩和有色彩的光爆炸成一幅盈滿視覺的畫面。

爆炸的機體破片,自光球的中心噴射開去,化成霓彩,把宇宙的一隅裝點成萬花筒般的瑰麗世界。

此刻,尤里安·敏茲埋葬了生涯中的第一個敵人﹗

而且這個敵人曾身經百戰,無庸置疑,許多同盟的戰友都喪命於此人手中,因此,許多我方的人都難以相信他喪命於尤里安手中。

這個初嘗戰績的黃口孺子,也沒有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一股難以抑遏的興奮自體內湧出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像要灼燒起來似的雀躍著,但在這一股驕傲的熱流裡,卻有一塊無法熔化的沉重巨石,冷卻了尤裡安沸騰至頂點的熱度。

那個被他打敗的敵人浮現腦海----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有妻子嗎?或者是在等待著戀人?

……一架王爾古雷載著一個士兵的一生,而這個士兵的一生卻牽連著無數的旁支,向社會的各個角落延伸而去。

這並不是無謂的感傷,一個人的一生毫無理由地被切斷了,何其悲哀﹗

尤裡安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在自己有生之年裡,一定要將此事銘記在心﹗

帝國軍各艦,開始有人在納悶了。

以現況而言,他們正處於優勢,原本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但是一股奇怪的感覺卻不禁油然而生。

敵人的戰力並不均勻,雖然有人說伊謝爾倫的駐留艦隊是同盟軍中最精銳的部隊,但現下所見斯巴達尼恩上的敵兵,卻有很多可說是以近乎自殺式的拙劣模式戰鬥著。

原因何在呢?

帝國軍提督艾思德爾夫少將是坎普上將旗下首屈一指的用兵專家,在此時他並不急於作全面的攻擊,而是採取穩打穩扎的做法,步步為營,謹慎應戰,以確保優勢,他之所以這麼做,一方面也是懾於楊威利的威名使然。

通常這種穩健的做法應當會頗受贊揚的,但這次的結果卻被指責為優柔寡斷。

伊謝爾倫要塞的會議室裡,幹部們齊聚一堂。

雖有人指稱“愛開會的楊提督”,但又不能取消會議,否則大概又會被批評成獨斷專行或獨裁作風了吧﹗

站在楊的立場,他是認為聽聽部屬的意見也不錯,總比自己悶著頭想要好。

這次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贊成盡速增派援軍,唯一的問題在於援軍的規模,待每個人發表過意見後,楊威利征詢司令官顧問梅爾卡茲的看法。

“客座提督的看法如何?”此時最感緊張的大概是那些既不是發問者也不是回答者的其他座上的幹部吧。

在去年以前,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仍是帝國軍的一級上將,領的是銀河帝國的俸祿。

當貴族聯合軍被帝國的權臣----年輕的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打敗時,在副官舒奈德少校的力勸之下,他才放棄自殺的念頭,
到伊謝爾倫要塞投奔同盟軍,成為楊威利的顧問。

“依敝人的看法,既要增援的話,就必須派出最大限度的兵力,並且迅速行動,給敵人一個意外的打擊,然後再收容友軍,全速撤退。”

當梅爾卡茲提到“敵人”二字時,他那略顯老態的臉上,浮現一抹淒苦的神色。

即使是在萊茵哈特麾下,提到“帝國軍”這三字時,仍會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悵。

“客座提督的看法,我也贊成。在眼前,如果分批投入兵力,反而減少扳回一城的機會,而且還有可能助長戰火擴大。

全體艦隊要快速行動,在敵人援軍未到之前全力一擊之後撤退,現下馬上進行出發準備。”

幹部們向司令官敬禮回應,就算他們對楊其它方面的表現有所不滿,但對楊的用兵能力卻絕對信服,一般士兵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看看大家的回應,楊對梅爾卡茲說︰“我想請梅爾卡茲提督一同搭乘旗艦出擊,可以嗎?”

梅爾卡茲在投奔同盟軍後位列中將,階級在他之上的楊,原本不必如此謙卑的問他,但楊視他如貴賓,所以對他這般客氣。

說來荒謬,即使梅爾卡茲提出的建議有多愚昧,楊也打算全盤接受的。

當梅爾卡茲亡命投誠時,楊自願做他的保証人,因為梅爾卡茲雖是敵國的人,但楊卻很尊敬他。

而且,為了使他對同盟軍有歸屬感,楊覺得多少犧牲一點也是值得的。

另外則是因為楊對自己信心十足,戰略狀況再惡劣,他都有把握能在當時的條件下,爭取到最大限度的成功戰果。

不過,過去的成績未必是未來成功的保証,對於這點,楊或許太過自信了也未可知。

梅爾卡茲的提案與楊的想法不謀而合,由這點楊再度看出梅爾卡茲是位沉穩扎實的正統派用兵家,他心中感到欣慰,但同時又覺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方才還在想梅爾卡茲會不會提出荒謬的意見來哩----這種想法對於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前輩而言,實在是太無禮了。

另一方面,楊也顧慮到梅爾卡茲的心情,他不想讓梅爾卡茲處於與帝國軍之間直接戰鬥的立場上。但是,如果楊親自率領艦隊出擊,讓梅爾卡茲留守的話,有人一定會擔心司令官不在的期間會發生危險。

楊覺得自己又在瞎操心了,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為照顧部屬必須公正無私,不能有所偏頗。

梅爾卡茲也很清楚楊與自己的立場關系,這位亡命的一級上將簡短地答道︰“遵命﹗”



尤里安仍身處激戰的漩渦中。敵我識別偵察系統偵測到一不明物體的振動,尤里安反射性地將座機往左下方急速移動。

一瞬之間,方才尤里安所在的位置被一道銀劍般的光束穿過。

在能源耗盡消失之前,尤里安便找出了光束的發射位置,鎖定目標,連續發射出二道光束,被擊中的王爾古雷機體像圓球般地轟炸四散開來。

隨著主螢幕的入光量調整系統變化,脈波波打著節拍,不斷擴大的爆炸光團宛然是畫家筆下的作品。

“擊墜第二架了﹗”

頭盔底下,尤里安不住地喃喃念著,連自己也無法相信這就是所謂的“戰果”。

不但打敗敵人,還同時體驗了戰鬥的開始與結束的新兵,人數實在不多。這是幸運使然?

不----不只是幸運而已,尤里安的技術較敵人更勝一籌才是原因所在吧。

頭盔下,尤里安那雙暗褐色眼瞳銳利地閃耀著自信的光彩。心想,自己是否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呢?

初次迎敵就打下兩架敵機,這下子可要楊提督好好誇贊一番了。

當另外一個敵人在尤里安面前出現時,他知覺到自己已沉著下來,不論何種情況下,都能妥善對付了。

機翼呈X型的王爾古雷,中央部位閃光燦耀如畫,但當它還只是極小的光點時,尤里安就已經“跳到”左方去了。

電磁炮彈以數公分之差,與斯巴達尼恩擦身而過,向無垠遠處的超低溫空間射去,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炮的按鈕,但王爾古雷也自空中一蹬移了開來,光束只穿越過綿延不盡的黑暗。

尤里安為之目瞪口呆,一擊不中的遺憾之意,想必敵人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吧。

少年按下按鈕,第二次射擊,正準備一決勝負的時候,幾個敵人的戰鬥艇卻突然飛掠而過,整個視界的光影交錯奔竄,尤里安把敵人追丟了。

戰況頓時一片混亂。

看到這些莽撞的闖入者,少年一時怒氣衝天。若再多個二、三分鐘的話,自己應該可以再次刷新戰果的,他的對手運氣真不錯

----尤里安想到這裡,突然間有當頭棒喝的感覺。

他心中甚是羞愧,覺得自己竟如此自大狂妄﹗

在第一次的戰鬥就打下了二架敵機,使他有種“我是個身經百戰的勇者”的錯覺,別開玩笑了,幾個小時之前,他還被教官和老兵罵得狗血淋頭呢﹗

若說有什麼實際的戰爭經驗,他還談不上,只不過是個沉溺於想像中的生手罷了,不是嗎?

尤里安曾在楊威利的身邊,親歷其景見識過大艦隊的會戰情形。

那時無論判斷、觀察、下決定的人都是楊,盡管自己有多熱心,多真誠,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旁觀者罷了。

旁觀者無事一身輕,但當事人卻得負起對自己人乃至對敵人的戰鬥責任。

尤里安這一點的認知應該是跟楊學來的,而不是出於本身的想法。楊教曉了他待人處事應有的態度,並要他謹記在心。

但才有一點小小的成績,他還是自傲起來了,尤里安對自己感到泄氣。

另外,有的人雖然可以對一○○萬部屬和一○○萬敵人負起責任,但面對自我的時候,卻連對自己的責任都無法承擔起來。

自己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填補這段差距呢?而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沉思的當兒,尤里安使勁地操縱忠實的愛機,一面閃避敵人的炮火,一面躲開我方的機體,來來去去地在虛空中留下飽和的軌跡,發射了數十發的炮彈,但不知是守護天使睡著了?

還是真正的實力也不過爾爾?……竟連一發也打不中。

這時,操縱盤上的紅色燈光忽隱忽亮地閃了起來,那是回航的信號,因為斯巴達尼恩本體和中子光束炮的能源,都已所剩無幾了。

十分鐘後。尤里安到達母艦。

“搖籃曲”是母艦與搭載機之間特殊感應系統的匿稱,整備兵看見他回航,趕緊向管制官報告。

“敏茲中士回來了﹗”

“知道了﹗補給能源期間,準許他休息,一切行動照規定來做……”

休息時間是三十分鐘,在這段期間內,既要洗澡,吃飯,還要準備好下次戰鬥用的裝備。

用幾乎可以把皮膚燙得通紅的熱水和冷水交互淋浴,尤里安那充滿活力生氣的皮膚更加光采煥發了。

穿上衣服走到餐廳用餐,菜色很多,有富含蛋白質的牛奶、乳汁烤鳥肉、湯面、混合菜蔬等等。

但是全身的緊張仿佛都集中在胃裡似的,一點食欲也沒有。

尤里安只喝了點牛奶,起身正待要走時,一個在餐桌對面,手裡只端著牛奶的士兵向他叫嚷了起來。

“這樣就沒錯啦﹗小伙子,不要吃比較好哦﹗撞擊腹部的時候,胃裡有食物的話,會得腹膜炎的﹗小心點哪﹗”

“啊,是嗎?我會注意的。”尤里安只這麼回應了一下。在宇宙空間的戰鬥中,這種注意有什麼用呢?

以尤里安剛打落的兩個敵人為例,肉體大部分都在那一瞬間被打得四散紛飛了﹗

在撞擊腹部得腹膜炎之前,早就由於內外的氣壓差導致五內噴出,血液在血管內沸騰,把心臟和腦部的細胞煮熟了,並自耳、鼻孔噴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要想生存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生與死之間,為求能多靠近“生還”,一分一毫地付出代價與努力是士兵的義務和權利所在。

這個士兵提醒尤里安的話可能就是出於這種想法吧﹗

步出餐廳時約莫已過了二十五分鐘,剛好見到有五、六個士兵坐上往飛行甲板方向的電動車正要開動,尤里安過去縱身跳上,在飛馳三分鐘後的到達站騰身跳下。

再次出擊的準備已就緒了,尤里安一面快步走向愛機,一面戴上手套。整備兵們又叫了起來。

“小伙子﹗加油﹗不要死掉了﹗”

“謝謝﹗”尤里安回應著,感覺有點怪怪的。在被叫做“小伙子”的年齡時,可真是一點也不想死的呢﹗

第二次啟動戰鬥艇順手多了----這是指與第一次相比較而言。

而且,在離開母艦重力控制系統保護的剎那間,那種上下失調的感覺,也可以在十秒鐘內恢複過來了。

黑暗的花園裡,爆炸光和光束射線所形成的花朵,不斷的綻放過來。這就是人類嗜殺成性與破壞的最好証明。

然後,這種不值一文的“嗜殺成性的殘渣”,化成毫無秩序的能源波濤,洶湧奔來,撥弄著小小的斯巴達尼恩的機體。

雖然很想知道整體的戰況,但現下整個戰場淹沒在電磁波和干擾電波的無形波濤裡,通訊機能等於癱瘓了。

各種信號變得有點可笑,而在通訊容許的範圍內,又要如何才能保持艦隊的有組織性呢?

如果戰場是在地上的話,要聯絡己方同伴,還可以用傳令兵傳令,有時甚至連軍用犬或傳信鴿也派得上用場,然而此刻戰場上的狀況仿佛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二○○○年前的模樣……。

不管怎麼樣,尤里安並不認為我方占了優勢。

盡管亞典波羅少將是位出色能幹的提督,但這次的戰役,部下卻不完全照少將的意思行動﹗不﹗應該說是“動彈不得”。

除了像尤里安這種少數的例子外,其他的新兵們對敵人而言,無異是血腥橫流的狂宴上絕佳的供品﹗

尤里安實現下只希望母艦阿姆塔特能夠平安無事,“阿姆塔特”一詞的意思就是“不死”,尤里安祈求母艦能像名字一般安然無恙﹗

正當思考的瞬間,尤里安突然吃了一驚﹗發現下自己與愛機眼前,赫然聳立著一面巨牆﹗

他連想都來不及想地連忙把愛機往上攀升,否則,一旦撞上那面銅牆鐵壁必死無疑﹗原來是巡防艦﹗

與戰艦相比雖小得多,但與斯巴達尼恩一比的話,真可說是一座城寨了,它是結合金屬,樹脂和結晶纖維的幾何學合成品,是以殺人為目的的工業技術產兒,是可以用手觸摸的海市蜃樓。

它的火力強大的足以把同盟軍的巡防艦變成一團火球﹗

尤里安知道現下絕不能輕舉妄動,一旦被巡防艦的主炮擊中,連覺得痛楚的時間也沒有,便自這個世上消失了。

這或許是最理想的死亡模式之一,但尤里安不願如此。

他與巡防艦保持同步,在相距約三公尺的距離上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只接觸到由巡防艦所發射的能源中和磁場。

設置於外壁的一個炮塔,突然急速回旋,但炮口並沒有固定下來,難道尤里安被敵人的偵測系統發現了嗎?

尤里安趕緊潛進巡防艦的內側死角,巡防艦本身在與同等的敵人 殺期間,實在不可能調頭過來對付一架微不足道的小敵機。

而且,只要偵測系統不是憑著肉眼追蹤,實在很難判斷小巧滑溜的小敵機到底是附著在自己身上或者是逃之夭夭了。

尤里安摒息以待,不敢採取任何行動,只有心臟的鼓動相伴,期盼敵人判斷錯誤的結果是令人樂觀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巨大的敵艦背上,幾個小小的銀灰色中子飛彈浮上眼前,那充滿惡意的飛彈頭正朝向同盟軍的驅逐艦。

尤里安摒住了呼吸,發射剛過,飛彈由內自外衝破磁場的那一瞬間,尤里安像個無形的隱身者一躍而出,同時朝尚未完全關閉的艦體飛彈發射孔內射出中子光束。

然後,急速上升。背後,光塊炸裂開來,能源的洶湧波濤把斯巴達尼恩撐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巡防艦連巴赫損毀﹗”

傳訊兵的報告態度總是讓帝國軍的提督感到不安。

無論是心平氣和的冷靜也好,充滿歇斯底裡的危機感也好,每種不同的狀況都容易使得提督的神經回路因負荷過重而亂成一團,他很想向傳訊兵大嚷“那是怎麼一回事?”

身為軍隊的提督,不能將判斷與決定權托付他人,其孤獨感並不是一般沒有任何責任包袱的人所能想像的。

這時,尤里安的戰績變成帝國軍這邊的損失了,當傳訊兵向上級報告損毀消息後,所換回的“下場”卻是“盡是垃圾消息”的蠻橫斥責和一頓毒打﹗

他也可以說是尤里安戰績之下的受害者吧。

不僅帝國軍如此,同盟軍的亞典波羅少將也正煩躁著。

他具備作為一個指揮官所應有的卓越特質,但指揮一個“童子軍兵團”的困難,他希望有人能代為效勞。

對他而言,帝國軍艾思德爾夫少將過份慎重的態度,反而是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

但同時卻也使“我方的致命弱點何時會暴露出來呢?”的疑懼緩慢地爬升了。

長期處在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下的亞典波羅,在看到螢幕上悠然晃過的一艘我方艦艇時,不禁感到訝異,他滿臉疑惑地問起副官。

“那艘是尤里西斯吧?”

“是的,是戰艦尤里西斯。”

聽在耳裡,少將朝氣蓬勃的臉上綻放笑容了,即使在激戰的最高潮時,還沒有消失的幽默感仍有刺激作用。

在伊謝爾倫要塞駐留艦隊當中,尤里西斯是屈指可數的“鬥士艦”,正如它名字所代表的一位古希臘英雄一樣,參加戰鬥的次數與樹立的功勛,無人可比。

但是一聽到它的名字,人人都會想笑,因為沒有人不知道尤里西斯是一艘“廁所被打壞的戰艦”。

雖然這已經並非事實,但人總喜歡把點點滴滴的事實,經過自己的虛構包裝,然後轉成不著邊際的想像,而不管這種虛構是否會對當事人或物造成困擾……。

“有尤里西斯在這兒,運氣也不會差到那裡去﹗各位,不成體統又有何妨?只要活著就行了﹗”

艦橋內揚起一陣笑聲,卻又在轉瞬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祥沉穩的氣氛。

對尤里西斯的全體人員而言雖然有點兒沒面子,但這個名字可以消除官兵們的緊張情緒,使身心順暢活潑,功效匪淺。

從戰鬥開始,九個小時過去了。在這期間,尤里安已自母艦四度出擊。第三度出擊時,一架敵機也沒打落。

己方的斯巴達尼恩越來越多地成為王爾古雷炮火下的亡魂,雙方生存機數的差額逐漸拉開。

二架王爾古雷同時發動攻擊,不逃不行﹗尤里安一開始便放棄無謂的攻擊,奮力逃命。

而這兩架王爾古雷雖為爭取獵物各展本領,卻欠缺相互配合的默契,若不是這樣,尤里安早就一命嗚呼了﹗

不久,他幸運地甩開這二架王爾古雷的追擊,千辛萬苦地逃回母艦懷抱後,尤里安癱在操縱席上,久久不能言語。

第四次的出擊,正確地說,應是從中彈的母艦中“逃離”,“阿姆塔特”和它的名字“不死”之意相反,成了核子融合飛彈的炮灰,自中央部份折裂為二後,爆炸四散開來。

從巨大的火球中跳脫至虛空的尤里安捉住了一瞬即逝的機會,將出現於眼前的一架王爾古雷打得粉碎。

因為背對著火球,敵人的索敵能力明顯下降。

雖然得到了勝利的果實,但是由於在母艦的補給不夠完全,現在能源已經快用盡了。

尤里安暗褐色的眼眸絕望地望著能源指標,摒息凝視,露出神經質的苦笑。

突然,伊謝爾倫要塞的方位出現了無數的光點,並急速地擴大成一片光壁。

“援軍來了,援軍來了﹗”戰艦特裡古拉夫的艦橋上,通訊士官跳著大叫起來。

此情此景,他那有點誇張的回應,反而是一種義務了,事實上鼓舞了同伴的士氣。

效果果然不賴﹗同盟軍各艦內歡聲雷動,無數的黑色扁帽在空中揮舞。

為了通知我方戰友,同時讓敵人知道,電波在同盟軍的通訊回路上竄流不息。

另外一邊的帝國軍,則遭受了無比的衝擊。各艦的監測員面無血色地望著偵測器,叫苦連天的報告使提督們呆若木雞。

“有一萬艘以上?那麼取勝無望了﹗”

他們喃喃自語,腦海中同時閃過“撤退”的念頭,衡量有利或不利的理性和能屈能伸的彈性並未失去。

雖然帝國的援軍也快來了,但規模沒有敵人的大,而且自己被打敗之後,援軍也將成為被敵人逐個擊破的犧牲品。

考慮過後,艾思德爾夫自己先做榜樣,開始撤退。

“敵人喪失鬥志撤退中,是否要追擊呢?”戰艦休伯利安的艦橋上,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請示司令官。

“可以了,讓他們逃走吧﹗”楊回答著。帝國軍自行退卻,挽救我軍的目的已經達成了,追殺無鬥志的少數敵人,就戰略上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對一個軍事指揮家也沒什麼快感可言。

當初動用大規模的兵力,有一半以上的原因就是要嚇阻敵人的。

“那麼,是否可以開始回收我方被破壞的艦艇,進行搶救修複工作,讓全體艦隊回航呢?長官。”

“當然,啊,對了,為了日後防御的需要,在這裡加裝幾個監視衛星和電波轉發衛星比較好。”

“是﹗馬上去安排﹗”梅爾卡茲以贊賞的眼光望著行事俐落的菲列特利加,在他漫長的軍歷所看到的人當中,像菲列特利加這樣才幹出眾的副官並不多。

“還有,尤里安·敏茲中士……”菲列特利加又來報告,在她的視線裡,楊的身體似乎顯得僵硬起來。

“……平安生還了﹗”

菲列特利加眼神柔和地望著肩頭如釋重負的楊,繼續說道︰“他的戰果是擊墜三架王爾古雷,並完全摧毀一艘巡防艦,報告完畢。”

“摧毀巡防艦?在第一次戰鬥中……”

說話的人並不是楊,而是自稱要來見識新兵訓練成果的要塞防御提督華爾特·馮·先寇布少將,他是尤里安的射擊和肉搏戰技老師。

菲列特利加點頭示意時,他高興的拍掌叫好。

“這傢伙真讓人大吃一驚,真是天才啊﹗我第一次打仗也沒這樣光榮的記錄哪﹗將來不知會如何進展,可令人驚懼了……”

“什麼啊,他只不過是把一生的好運集中在這一次使用罷了。一戰得志並不見得是好事,真正的才幹要看現下開始的表現才是。”

身兼尤里安的監護人並站在嚴格的指導者和教育者的立場上,楊本想開口說這一段話,但看了看菲列特利加和先寇布的表情。

他們的表情好像在說“不必再對尤里安做不合理的要求了吧。”

就這樣,尤里安·敏茲經歷了他人生裡的第一次戰鬥,並平安地生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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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0:59 pm

第二章 振翅待飛的禿鷹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一月在伊謝爾倫回廊所發生的戰爭,就 規模而言並不大,只能算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國境紛爭罷了。

同盟軍的負責人----伊謝爾倫要塞的司令官楊威利上將,為避免擴大戰端, 迅速地將艦隊調回要塞。

帝國軍方面,負責在邊境警備任務的凱爾·古斯達夫·坎普上將向帝國軍 的最高司令官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元帥面陳戰敗之罪,但萊茵哈特只簡 短地回覆︰

“要百戰百勝是不可能的,把已經打了敗仗的戰爭再一一搬出來謝罪,也無 濟於事。”

身為銀河帝國宰相的萊茵哈特,必須投注相當的時間與精力於整頓內政及鞏固自身的權力。

因此,以國家命運為賭注的大型會戰姑且不提,對於這場局 限於一隅,而且既無戰略價值,又無外交意義的小規模戰爭是勝是敗,他根本 不放在心上。

將近二十二歲的萊茵哈特,近來在他那與生俱來的俊美臉龐上,又加添了憂愁的陰霾和支配者的威嚴。

士兵們對他是如同軍神一般地既崇拜又敬畏,原 因之一在於他的生活態度。

自從姐姐安妮羅傑離去後,萊茵哈特便遷離史瓦齊別館,移居到軍官宿舍 ,這裡雖然是高級軍官專用的宿舍,但以堂堂支配著二五○億民眾和數以千計恆星世界的權力者而言,實在是太寒酸了點。

書齋、臥房、浴室、客廳、餐廳、 廚房和侍衛用的房間都一應俱全。在庭院的一角,另設有警衛兵專用的宿舍。

雖然如此,周遭仍有人不免要替萊茵哈特叫屈︰ “貴為帝國宰相之尊,這樣太簡僕了吧﹗雖然未必要豪華奢侈,但起碼也應
該顯示出威權感來呀﹗”

對於這些回應,萊茵哈特只是冷冷地一笑置之。在物質欲望方面,萊茵哈特與楊威利是如出一轍的。

他所追求的是人世間的權力與光榮,這兩者都是無形的。

當然權力會保障物質方面的滿足,也就是說,只有萊茵哈特願意,他隨時都可以住在大理石宮殿,坐擁佳麗三千,還有
數之不盡的黃金與寶石。

不過,如此一來,又與魯道夫大帝所演出的醜惡連續劇有何區別呢?

魯道夫是一個強橫霸道的男人,似乎不將到手的巨大權力化作有形的物質絕不甘休似的。

他獨占了所有代表至高權力的事物,諸如壯麗無比 的新無憂宮、廣闊的莊園和獵園、難以計數的侍從和婢女、繪畫、雕刻、貴重 金屬、寶石、專屬的樂園、近衛軍、出巡用的豪華游艇、肖像畫家、釀酒廠… …等等,應有盡有。

貪婪的貴族們終日圍攏在他四周,恭恭敬敬地領取他大方 贈予的禮物。

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可以說是善識時務者,但在歷史上,對於壓榨全體人類的專制君主而言,與其說他們是奴隸,不如說是家畜要來得恰當。

他們沒 向魯道夫搖尾巴,只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尾巴可搖罷了﹗

魯道夫還不時將後宮的美女下賜朝臣,她們通常都是集莊園、爵位、珠光寶氣於一身。

因此,朝臣們當然是求之不得,並且以此為皇帝陛下的恩寵象徵 而向其他貴族示威。

以目前來說,這種腐蝕精神的生活模式與萊茵哈特無緣。

即使有人非常討 厭他,但也絕對不會批評他是一個沒有創造性與進取心的為政者。

“體制上要博取民眾的信賴和支持只有二點︰公平的裁判和公平的稅制,僅 此二者。”

由這項發言顯示出,萊茵哈特不但是軍事的天才,同時更具備政治上的才能,這不僅是他個人的雄心壯志,也是民眾所深深寄予厚望的。

萊茵哈特大力推展刑法及民法的公平和稅制的改革,同時將貴族所擁有的廣大莊園免費賜給農民,並且解放莊園的農奴。

許多追隨布朗胥百克公爵而滅歿的貴族的宅邸,也都悉數改建成醫院等福利設施,開放給平民使用。

貴族們 珍藏的名畫、雕刻、陶瓷器、貴重金屬等名貴物品,也都轉往公立美術館公開 讓民眾欣賞。

“……美麗的莊園慘遭賤民們的踐踏,在貴重的絨毯上留下泥靴的痕跡,讓骯臟的野孩子們,在高貴如天使般的床上,留下口水的污漬。如今,曾經如斯偉大的國家,竟落入不知美感和高貴為何物的半人半獸手中﹗但願,這種種醜 陋和淒慘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一個被剝奪特權與財富的貴族,筆尖充滿憤怒和憎惡地在日記上這樣寫著。

但這位貴族卻從未想過,以往他之所以能過著如此優雅的生活,完全是那些 “賤民們”的辛勤勞動和犧牲所換取得來的,而這是一種極不公平的社會體制下的產物。

正因為他們只知索取,不懂得反省,所以才會自掘墳墓,走上窮途 末路。

只要大家都一致認為懷念過去奢靡生活的人就是敵人,長此以往,萊茵哈特就不必再擔心了。

因為,這些人頂多只能發動反社會的陰謀和恐怖活動,而 除了貴族偏激派之外,他們無法得到任何的支持和援助。

現下民眾都站在萊茵哈特這一邊,充滿敵意和復仇心態的平民們,嚴厲地監視著舊貴族們。

曾經駕馭他們的支配者,如今都被囚禁在無形的牢籠裡。不僅財政和法律體系,萊茵哈特更大刀闊斧,大力改革行政組織。

一向惡 名昭彰的內務省社會秩序維護局,是支配民眾,壓製思想的政策實行機關,萊 茵哈特為其長達近五個世紀的歷史劃上休止符,局長海德裡希·朗古被安排在奧貝絲坦的監視之下。

除激進派的共和主義者和恐怖主義者之外,所有的思想犯和政治犯一律釋放。

一度勒令禁止發行的數份報紙和雜誌,也都得到再次出 刊的許可。

以貴族為對象的特殊金融機關被廢止了,進而針對被解放的農奴成立了“ 農民基金”,以極低的利息債款給農民以作務農之需。

“解放者萊茵哈特”、 “改革者萊茵哈特”……,民眾們崇仰誦贊的聲浪不絕於耳。

“羅嚴克拉姆公爵不只擅於戰爭,對取得民心也很有一套呢﹗”

貴族開明派的重要人物----幫助萊茵哈特實施改革的凱爾·布拉格,向同 志歐根·李希特小聲說道。

“是啊﹗或許他是很懂得如何討好民心。不過,舊體制的貴族們可是連討好 人心都不會喲﹗他們只會一味地壓榨民眾而已,兩者相較之下,現下真是進步 而且衣冠文物多了呢。”

“但是,若不是以民眾的自主性為出發點來取得社會進步的話,那麼進步之 名可就不值一文了。”

“進步就是進步啊﹗” 對於布拉格的教條主義論調,李希特顯得有點不以為然。

“比方說,上位者即使是仗著強權推展社會進步,但一旦民眾的權利獲得擴 張,那麼想要挽回也來不及了。當前,我們的首要工作是,擁護羅嚴克拉姆公 爵,推展改革計畫。不是嗎?”

布拉格頷首表示贊同,但他的表情除了滿足和同意之外,還有一點異樣的 感覺……



位居銀河帝國軍科學技術總監的安東·希爾曼·馮·胥夫特技術上將,是一位擁有工業博士與哲學博士雙重學位的五十六歲男子。

頭上雖然童山濯濯, 但暗紅色的眉毛和髭鬢卻粗濃濃密,鼻頭紅通通的,像個營養充足的胖嬰兒,全身容光煥發。

乍看之下,頗像是啤酒屋的老闆。不過,他的眼光卻比啤酒屋的頭家高明多了。

盡管這位技術上將,並不具 備作為一個軍事科學家所應具有的研究開發能力,但他卻具有趕走上司、超越同僚和排擠部下的鬥爭才能,也因而穩穩地保住了今天的地位。

據說,他的野心不在於艦隊提督或作戰參謀的寶座,而是想躍升為歷史上第一位以一介軍 事科學家出身的“帝國元帥”﹗

當胥夫特走訪元帥府的大廈時,萊茵哈特剛好完成上午例行的工作,正在用午餐。

得知來訪者的名字後,他的臉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六年來科學技術 總監部在這位領導人的管理之下,除了指向性傑服燃燒粒子外,其它可說毫無 建樹,對於這個以邪惡的政治手腕鞏固了地位與特權的“科學匠”,萊茵哈特 反感至極。

萊茵哈特曾不只一次想換掉胥夫特,並刷新科學技術總監部的陣容,但是 在這六年當中,足以與胥夫特匹敵的競爭者都被從中央政府流放了,而總監部的主要職位也都被胥夫特派系的人所獨占了。

把胥夫特更換掉,再來整理下面 的旁支,當然是可以,可是,在目前的組織運作方面,勢必會產止不少阻力。

更何況胥夫特自始便沒有向大貴族那一方面靠攏,對萊茵哈特也表示了支持的 立場。

萊茵哈特雖然有意要裁掉胥夫特,但一時之間還找不到適當的理由。

他一 方面暗中查訪可以取代胥夫特的人才,一方面也按兵不動,暫先觀察胥夫特是否犯下大錯或做出假公濟私的醜聞來。

再說,萊茵哈特也不能全心掛念著撤換 胥夫特一事,因為帝國目前的狀況,極須借重萊茵哈特在國家建設方面的才華 與能力。

這一天下午,他將與內政相關的數名高級官員會面,就舊貴族統領的土地權益、關係著課稅與司法警察的行星層面的權限規定、以及中央官廳的組織重編等數個繁雜的問題聽取說明。

這些均是身為帝國宰相份內的職務,所以午餐用畢之後,他必須離開元帥府,往宰相府去。

其實,萊茵哈特只要吩咐一聲, 就可以叫眾將官來元帥府報到會合,但是這位年輕的元帥不知是有潔癖呢?抑或是頑固呢?

總是拒絕這種樂得輕鬆的事情。

“叫他進來吧,但只有十五分鐘。” 萊茵哈特做了一個反常的決定,同時通知讓那些高級官員在宰相府等候他。

看來,為了贏得萊茵哈特的賞識,胥夫特必須在十五分鐘內施展渾身解數、 發揮他的辨才才行。

“……換句話說,你的意思是在伊謝爾倫要塞前面設置一個與之對抗的我軍 要塞,是嗎?”

“是的,閣下﹗”

科學技術總監用力地點點頭,一副等著接受贊賞的樣子,但從帝國宰相年輕俊秀的臉上只看到了不悅和失望的神色。

萊茵哈特的表情好像在說,雖然只 是十五分鐘,也是在浪費時間。

“構想本身是不錯,但要成功的話,必須具備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呢?”

“條件就是在我軍建造要塞期間,同盟軍的眾嘍羅必須一語不發地靜靜觀看, 絕對不可妨礙工程的進行。”

科學技術總監以沉默來回報萊茵哈特,看起來一副無言以對的樣子。

“哦……總監,這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建議,只不過實際執行起來就很難說了。 你回去研究一下,該改進的地方就改進,再提出其它的建議吧。”

萊茵哈特舉止優雅地站了起來。

胥夫特面對著這位位高權重,滿臉不耐煩 之色的年輕人,神經緊繃著,深怕一有疏失便會招來一頓責罵。

“請稍待一下﹗那個條件根本就不需要,因為,我的想法是……”

科學技術總監發揮精湛的演枝,提升聲音說道︰ “只要把已建造好的要塞移到伊謝爾倫回廊就可以了。”

萊茵哈特的視線自正面投射在胥夫特那張自信滿滿的臉上,蒼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散發出興趣勃發的光采。

他再次坐回沙發上。 “你就詳細說出來吧。”

科學枝術總監紅光滿佈的臉上,又添加了一抹勝利的神采。萊茵哈特雖然 不欣賞他諂媚的嘴臉,倒是很有興趣聽聽他怎麼說。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批評凱爾·古斯達夫·普上將是一個“嫉妒成性的 人”,即便是往後,也不會有人這樣說他,他是一個豪氣干雲、光明正大的人, 所表現出來的統率能力和勇氣,都非泛泛之輩。

但是坎普的自尊心和競爭意識都很強烈,去年和貴族聯合軍之間的內戰-- --以把貴族聯合起來的利普休塔特盟約為名統稱為利普休塔特戰役當中,米達 麥亞和羅嚴塔爾功勛彪炳,他們都同時晉升為一級上將,唯獨坎普仍停留在上將階段,即使他心中沒有任何不滿,但難免也有所遺憾。

更何況他今年已經三 十六歲,又比他們都還年長。

後來,新的一年方過不久,在伊謝爾倫回廊的國境紛爭中,他轄下的艦隊又傳敗績﹗

坎普的自尊心大受打擊,因此,他一直盼望能再有個機會扳回顏面 和聲名----這個機會就是戰爭。

但是為了挽回一己的自尊心而再度引發戰爭,是不可能也不應該的。

現下,他除了擔任部屬的訓練和國境的防衛工作之外, 就只能意氣消沉地過著日子了。

這一天,萊茵哈特下達一道命令,命他立刻回師帝都奧丁,到元帥府報到。

在副官露比茲的陪同下,到元帥府報到的坎普,受到流肯中尉的熱烈歡迎。

流肯曾是坎普的部屬,去年以來,就直屬於元帥府,是一個年方二十二歲的年輕人。

在他的引導下,坎普走進萊茵哈特的辦公室。除了一頭金髮、冰藍眼眸、年輕又俊美的元帥之外,他還看到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胥夫特技術上將。

“你來得真早啊,坎普。奧貝絲坦和繆拉馬上就來,先等一下。”

坎普遵照萊茵哈特的話坐了下來,心中同時感到無比的訝異。因為他記得 年輕的元帥一向討厭俗不可耐的技術上將----胥夫特。

不久,巴爾·馮·奧貝絲坦一級上將與奈特哈爾·繆拉上將相繼趕到。

奧貝絲坦身兼代理帝國統帥本部總長與宇宙艦隊參謀總長二職,所以他出席此次重要會議,並不足為奇。

他可以說是後方作戰集團的代表人物,倒是擔任實際作戰提督團契代表的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二人,反而沒有出席。

在擁有上將軍階的提督當中,繆拉的席次在坎普和畢典菲爾特之下,年紀也較小。

由於他具有非凡的作戰執行能力,又建立了不少功績,所以年紀輕輕就受封提督之稱號。

不過,在同儕之中,他的聲名還不夠穩固。

“大致都到齊了吧。那麼胥夫特技術上將,請跟大家談談你的提議吧。”

向萊茵哈特點頭示意之後,胥夫特站了起來,他的樣子讓人聯想到雞冠直豎、向人誇示勝利的矮公雞。

看他一付精神昂揚的樣子,給人的感覺並不是自 信,而是太過自信。

他打了一個手勢,透過操作室的操作,空間中浮現出立體影像,是一個銀 光四射的球體----乍看之下,只是個不怎麼樣的東西,但是,只要是帝國和同盟 的軍人,無一不知它是什麼。

“這是什麼,您知道嗎?坎普提督。”

聽起來不像軍人的腔調,反而像是老師的口吻。胥夫特用這種口吻詢問的 原因之一,是因為兩人的年齡差距達二十年之久。

“伊謝爾倫要塞。” 坎普彬彬有禮地答道。他之所以特意壓抑聲調,是顧慮到萊茵哈特就在身旁,繆拉也畢恭畢敬地端坐一邊。

胥夫特滿意地點了點頭,挺起胸膛說道︰ “對人類社會而言,我銀河帝國是唯一的政體,但卻有一班罪大惡極的叛徒 ,在長達一世紀半的時間中,不斷製造流血和破壞事件﹗這群匪類就是僭稱自 由行星同盟的那些家伙,竟還不自量力地自封國號,究其實只不過是一群激烈 派暴徒的後代子孫,偏離了遠古帝國臣民所遺留下的正道,兀自演出夜郎自大 的荒唐鬧劇罷了﹗”

這個一向不懂得尊重學問的俗人,究竟想說什麼呢?

----坎普在心底暗暗 地咒罵著。聆聽的四個人,表情與態度各異,但對這番了無新意的演說,都毫不動容。

胥夫特接著說︰ ----為了追求宇宙恆久的和平與人類社會的統一,我們必須消滅自稱自由行星同盟的一干叛徒。

有鑒於此,在敵人進攻時予以反擊還不夠,我方也應該主動發起攻擊,壓制敵人的根據地。

但是敵人的根據地太遠了,從首都出發的話,補給線與通訊線鞭長莫及,更何況雙方之間,只有一條隧道狀的伊謝爾倫回廊可供來往。

迎擊的一方可以集中戰力,比較有利;攻擊的一方則適得其反,在戰術上很明顯地受到限制。

----以前,帝國軍之所以能長驅直入敵人的勢力範圍,是利用伊謝爾倫要塞做為橋頭堡,進而成為補給據點。

但是,現下伊謝爾倫要塞落入敵人手中, 帝國軍無法透過回廊,直搗敵人的根據地。

而當前,由於亞姆立札會戰的慘敗和去年內戰的打擊,同盟軍元氣大傷,一時之間還站不起來,只要攻陷了伊謝爾倫要塞,帝國軍就有可能一舉征服整個同盟領土。

還有,就人材資源的角度來看,駐守伊謝爾倫要塞的是同盟軍的 第一智將----楊威利,只要在攻陷伊謝爾倫的同時,將他捕殺,就能給同盟軍 一記致命性的打擊。

----但是,單就硬體方面來看,伊謝爾倫要塞的確堅不可摧。直徑六十公 裡的人工球體表面,一層結合著耐光束鏡面處理的超硬度鋼、結晶纖維與超硬 度陶瓷所形成的四重複合裝甲護膜包裹其上,就連巨型戰艦的高性能主炮,也無法傷它一根寒毛。

這並不是理論而已,事實証明了一切,同盟軍曾數度強攻其外側,但伊謝爾倫要塞仍後立如山、不動分毫﹗

----既然一般的艦隊無法攻占伊謝爾倫要塞,那要怎麼辦才好呢?

唯一的方法就是集結與伊謝爾倫要塞旗鼓相當的火力和裝甲,與之一決雌雄﹗也就是說,以要塞對要塞。

把一個足以與之相抗衡的要塞移到伊謝爾倫前,鎖定目標, 發動攻擊﹗

胥夫特技術上將突然住嘴不語,環視著在座的四個人,已經知道談話內容 的萊茵哈特,仍然面不改色;奧貝絲坦的內心即使大吃一驚,也不會在表情或 動作上顯露端倪;但另外兩人就不同了,坎普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強而有力的 手指不住的敲打著椅子的扶手,而繆拉則一面喃喃自語,一面連連搖頭。

胥夫特再度打開話匣子。

----在銀河帝國境內,堪與伊謝爾倫相抗衡的要塞,當推去年內戰中貴族 聯合軍的根據地一一“禿鷹之城”,這座要塞曾一度被放棄,但只要修複好之後,裝上空間瓦普跳躍與一般航行用的引擎,就可以一萬光年的航速直搗伊謝 爾倫,進行要塞與要塞之間的決戰。

以現下瓦普跳躍引擎的運作力而言,仍無法使偌大的要塞航行起來,必須把十二個引擎排成輪狀,同時發動才行。

技術上是沒有問題了,其它就要看指 揮官的統率能力與作戰執行能力如何了……。

驕傲之色溢於言表,愈來愈自我膨脹的胥夫特,坐回椅子上。

萊茵哈特接 著站了起來說道︰ “這就是請眾卿來此的目的﹗”

蒼冰色的瞳眸銳氣迫人地掃現下座的提督,坎普和繆拉挺直了背脊。

“我任命坎普為司令官,繆拉為副司令官,按照科學技術總監的計畫,進攻伊謝爾倫﹗”

新的作戰行動中,由凱爾·古斯達夫·坎普上將擔任司令官,奈特哈爾·繆拉上將擔任副司令官的人事命令,在軍隊內部引起軒然大波。

在一般的看法 上,規模如此龐大且獨立的作戰行動,其指揮理當由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執掌 才是。

當然,他們兩人對一切都沒有公開發言過,但在彼此之間,失望之意溢於 言表。

“反正是按照奧貝絲坦總參謀長的意思決定的。”

米達麥亞之所以如此斷定,與其說是推理,毋寧說是偏見,不過他的想法 也已八九不離十了。

當萊茵哈特問到作戰提督的人選時,奧貝絲坦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詢問 了屬下參謀團的其中一員----菲爾納上校的意見。

菲爾納的回答是︰ “如果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兩位提督再次建立功勛的話,就只能用帝國元帥的地位來酬謝他們了。

一旦他們獲封帝國元帥,階級就與羅嚴克拉姆公爵一樣 。就人事上的秩序而言,這樣做不太合適﹗倒不如從上將當中選擇一適當人選 ,作戰成功的話,就將其升格為一級上將,如此一來,還能製肘羅嚴塔爾和米 達麥亞,避免他們因位高權重而鋒芒太露。而如果失敗了,由於不是本軍的王 牌大將,損害也比較小。”

他這番意見與奧貝絲坦的想法不謀而合,為了維持人事秩序,鞏固最高位者的威權,絕對不能培養出第二號人物來。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世的時候, 奧貝絲坦深為顧慮的原因也在於此。

吉爾菲艾斯為了保護萊茵哈特而身亡,身後受封榮譽不計其數。

對於死去 的人,贈予再多的榮譽也無所謂,但對於活著的人可就不同了。

吉爾菲艾斯亡故之後,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並沒有取代他的地位。

凍結第 二號人物的空缺。製造眾多的第三號人物,分散他們的權限,只有這樣才能鞏固萊茵哈特的獨裁體製。

值此期間,如果奧貝絲坦想將第二把交椅握在自己手中,免不了會被旁人指謫為自私自利,而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甚至連一向討厭他的米達麥亞也認 為奧貝絲坦目前並沒有篡奪地位的野心。他所希冀的乃另有其事。

“就選坎普吧﹗他一心想洗雪先前戰敗的恥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奧貝絲坦提出了自上將級的提督當中挑出人選的建議,萊茵哈特遂據此下了決定。

而副司令官的地位必須在坎普之下,於是年齡和經驗都較淺的繆拉就 被選上了。

這時,在萊茵哈特精神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從前那種無比熱烈的激情,被一張看不見的膜隔絕起來。

他把自己帶到遠遠的地方,漠然地眺望著這一切,這該叫做冷卻了的熱情呢?抑或是空洞虛無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的腳是 為了飛翔在高高的天際而生的,但他卻可以感覺到飄揚的能力似乎已明顯地下 降了。

他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他卻不敢正視它。

“我是一個堅強的人,無需他人的幫助或理解。” 萊茵哈特這麼認為。

從前,他根本不用花費心思去想這種事。

而現下,有時候驀然回首一看, 想確定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就在身後半步之處跟著的身影,但一定神,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啊﹗----只有在共同擁有時,夢才有其價值啊﹗所以他更必須實 現非專屬於他自己的夢想。

把宇宙掌握在手裡﹗影子消失了,一方羽翼折斷了,還有利牙。

一旦利牙 也掉了,也就意味著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生命意義消失了。無論何時 會毀壞,現下只有磨礪以待。

“吉爾菲艾斯,我不明白,我們曾說過要永遠並肩作戰的,但是,為何,為 何你卻又要離我而去?……”



去年,忠誠心、膽識與能力均無人能比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去世之後, 萊茵哈特麾下的提督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就被喻為“帝國雙璧”。

兩人都是用兵高手,智勇雙全,只要情勢所需,不論中央突破及背面展開 ,全面直進攻勢或據點專守防衛,他們都能依照實際情況通權達變,發揮最高水準的用兵技術。

米達麥亞作戰行動快如閃電;羅嚴塔爾攻守俱佳,相當冷靜 又具持久力,兩人的才能都是舉世難尋;而在狀況判斷的準確度、當機立斷的 果決性、彈性的應變能力和準備的周密程度等方面,兩人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恰好三十歲,有一頭蜂蜜色的頭發和活力充沛的灰色眼睛。

體格短小精悍,全身肌肉結實均整,像位體操選手,給人一種 俊秀靈敏的感覺。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級上將,三十一歲,頭髮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具有貴公子般的美貌與修長的身材,但他給人印象最強烈的地方是黑色右眼和 藍色左眼的組合----金銀妖瞳。

他們兩人的聲名和戰績不相上下,但彼此並沒有自擁派系互相對抗。

不但 如此,在戰場上還多次並肩作戰、出生入死,平均分享宏偉的戰功;離開戰場 後,兩人互為好友、情誼深濃。地位相同、氣質互異的兩人,能夠保持這樣的關係,周遭有人甚感訝異,有人視為理所當然。

米達麥亞出身平民,家族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準算是中等程度。

父親是造 園技師,以貴族和富裕的平民為服務對象,從事誠實信用的生意。

“在這樣自上而下架構完整的人世之中,平民的生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親這樣訓誨兒子。為人父親者,認為兒子做技術師也好,工匠也罷,只要能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就好了。

結果兒子是成為工匠了,並且跨進了名人的領域。

只是他所專擅的技術,既不是建造庭院,也不是手工藝術,而是充滿 風浪波折的“戰爭”……。

米達麥亞在十六歲那年進入預備軍官學校,羅嚴塔爾比他高一個學年,但在學期間,兩人都沒有相識相知的機會。

預官學校裡面,高年級的學生可以集體對低年級的學生施予各種體罰和壓力,然而羅嚴塔爾對這種集團活動卻毫無 興趣。

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在他成為二年級學生那年的夏天,米達麥亞得悉家 中將多了一位成員而由寄住宿舍趕回家中,那是母親遠房親戚家的女孩,父親 在戰場罹難後,被帶回家裡來。

這名十二歲的少女,名叫艾芳瑟琳。乳白色的頭髮、深紫色的瞳眸和薔薇紅的雙頰,雖然談不上是國色天香的稀世美女,但舉手投足輕巧靈活,只是很少展露笑容,當她採著蓮步跑開時,彷若飛燕在春天的藍空裡輕輕轉身翻飛一樣, 予人輕快明朗的印象。

“蜜海兒,蜜海兒,蜜海兒----起床嘍﹗天氣多麼清爽明亮啊……” 她的歌聲聽起來也那麼輕快動人﹗

“真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啊﹗渥佛根。”

被母親這樣一說,軍官學校的學生裝作若無其事地含糊答應著,但自此以 後,只要有休假,他一定會老老實實地回來,因此雙親很快就看穿他的心意。

不久,米達麥亞自預備軍官學校畢業,官任少尉,在雙親和艾芳瑟琳的目送下,奔赴戰場。

對於這位俊秀聰敏又勇敢的年輕人而言,做為軍人是一項無可取代的天職。

在短短的時日之間,他樹立了大大小小的功勛,階級也不斷提升。但決事果敢、速戰速決的他,卻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嚴重煩惱,結果在決 定向深紫色眼眸的少女求婚之前,足足花了七年的時間。

那一天,他放假來到鎮上,好像怕給人看見似的,首先環視了四周一下,突然不知何故地快跑穿過人群,生平頭一次走進花店。

看到這位身著軍眼、一 頭闖進來的青年,花店的女主人差點失了神,因為臉色怪異的軍人慌慌張張飛 奔而至,通常都不是什麼好事。

“花﹗花﹗我要花﹗只要是花,什麼花都可以﹗哦﹗不﹗不﹗我要那種非常 漂亮、女孩子最喜歡的那種花﹗”

女主人知道不是強制搜查,也不是鎮壓行動後,心情漸寬,這才回過神來建議他買黃色的薔薇花,米達麥亞把花店裡一半的黃色薔薇都買了下來。

之後,他走進一家糖果店,買了巧克力和含有萊姆酒成份的海綿蛋糕。

當他經過珠 寶店門前時,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買戒指呢?不管了,先走再說吧,因為錢包 已經快空了,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捧著花束和蛋糕禮盒,米達麥亞回到家中。

在庭院整理著草坪的少女,當 她抬起頭來,深紫色的瞳眸中,映現出青年軍官俊挺的身姿,她吃驚地站了起 來。

“渥佛根----先生?”

“艾芳,請接受我的誠意。”

“是送給我的嗎?謝謝﹗” 少年的緊張心情,與在戰場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花般的笑靨,使米達麥亞感到一陣暈眩。

“艾芳瑟琳----”

“是,渥佛根先生……”

為了這次求愛的壯舉,曾多次演練台詞,但當他看到少女深紫色的雙眼時 ,那曾充滿羅曼蒂克的文學修辭,都飛到一○○光年以外的對岸去了。現下他 只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在做什麼?加油呀﹗怎麼這麼膽小呢﹗”

在遠處看見這番情景,米達麥亞的父親瞠目結舌。他對兒子在戰場的情況 並不了解,但七年以來,對他求婚之前所表現的優柔寡斷,一向感到很不耐煩。

造園技師手裡握著園藝用的剪刀,靜靜地觀看著。只見兒子一面比手劃腳,一面吞吞吐吐的說話,少女低著頭,凝神聆聽著。

突然出乎意料之外,造園技 師的兒子抱起少女,鼓足全身的勇氣,笨手笨腳地與少女接吻了。

看來是成功了﹗----父親滿意地嘟囔著。

這時,蜂蜜色頭髮的青年軍官,認識到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對自己來說是貴 重得太多了,他懷內的人兒使他全身漲滿了真實感。

簡單的婚禮終於舉行了,渥佛根·米達麥亞二十四歲,艾芳瑟琳十九歲。

六年之後,他們還沒有小孩,但這對他們的福祉生活並沒有任何影響。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不像故人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一樣,心中有座聖殿住著傾慕的女神。

也不像好友渥佛根·米達麥亞一樣,與一位惹人憐愛的少女 認真地談一次戀愛。自少年時代開始,就有不少女性非常關心他。

他那深沉的黑色眼眸和銳利生輝的藍色眼眸所組成的金銀妖瞳,令人感到有種神秘莫測的吸引力。

從年輕 的小姐到中年的貴婦人,無人不對他傾倒三分。這位智勇兼備的年輕人被稱為銀河帝國屈指可數的名將。

身為軍人,他一向對敵人絕不寬容,對女性也是出名的冷漠無情。

對於那些單方面的追求者,和對方有過關係之後,他就會將對方拋棄。

從軍官學校畢業後的幾年間,他與渥佛根·米達麥亞成為知己,在戰場上 多次並肩作戰。出身與性格迥異的兩人,彼此產生難以言喻的好感,情誼日益 深濃。米達麥亞得艾芳瑟琳為愛侶,擁有一個福祉美滿的家庭,而羅嚴塔爾仍是單身一人,在旁人眼中,來者不拒地亂搞男女關係。

“不要作孽太深啊﹗”

實在看不過去的米達麥亞,不只一次兩次地告誡他,羅嚴塔爾點點頭,但並沒有接納忠告,還是依然故我。

但是米達麥亞在得知羅嚴塔爾內心的曲折之 後,也不再說他什麼了。

那是帝國歷四八四年,兩人參加行星卡普蘭卡戰役。在酷寒、高重力、水 銀性氣體的惡劣環境下,敵我雙方展開淒慘的地上作戰,當時仍是中校的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在前線所在無法確定的混戰中陷入苦戰。

在能源彈匣消耗殆 盡之前,他們以粒子光束槍連連射擊。能源耗盡後便反手握住槍身,打得同盟 軍士兵在零下30℃的泥濘裡屍橫遍野。

戰斧劃破寒氣,噴出的血漿在瞬間凝 結,無色彩的酷寒世界綻滿了火紅的花朵。

“喂﹗還活著嗎?”

“總算還活著﹗你幹掉幾個了?”

“大概有十來個吧……” 戰斧不見了,沾滿血的槍身也彎曲變形不能再用,敵人又團團包圍過來,他們早已覺悟必死無疑了。

在勇猛苛烈的戰鬥下,他們給予敵人非比尋常的重大損失,因此,是不可能被允許投降的。米達麥亞默默在心中向妻子告別。

然而在此時,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帝國軍的大氣圈內戰鬥機急速下降,以極低周波飛彈擊中了同盟軍部隊的正中央。

凌空飛舞的冰塊和土沙,完全遮住了微弱的太陽光,擾亂了雷達。

包圍的一角崩塌了,在混亂與黑暗中,兩人才終於 得以逃脫出來。

當夜,在基地的酒吧中,兩人舉杯祝賀死裡逃生,在洗澡水裡放洗潔精可以洗淨身體上的血漬,而要清洗精神上的血漬,只有酒精才能辦到。

他們隨意 地適量喝酒,但羅嚴塔爾突然坐直身子,正色看著好朋友。顏色不同的雙眼, 帶著醉意和異樣的感覺。

“米達麥亞,好好聽著,你雖然已經結婚了,但要記住,女人這種生物是為 了背叛男人而生的。”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啦﹗”

想到艾芳瑟琳的笑容,米達麥亞極力地否認著,而金銀妖瞳的友人則激烈 的搖著頭。

“不,我母親就是個好例子,說給你聽好了,我的父親是空有其名的下級貴 族,母親則是從伯爵世家下嫁過來的……”

羅嚴塔爾的父親在大學畢業之後,成為財務省的官吏,但他早早便對閉鎖性和階級理念強的官界死心,轉而投資鎳及白金的礦山開採。

五年之後,他成 功了,雖談不上有鉅億的財富,但累積的資產也足夠後代子孫享用了。

他到了四十歲仍獨身一人,在將囤積的資產轉買可靠的債券和不動產,讓生活完全安定下來以後,才開始考慮娶個老婆成家。

他打算娶個資產相當、門 當戶對的姑娘,這時,一位朋友替馬爾巴哈伯爵家的三女蕾歐娜拉來說媒了。

在銀河帝國,名門貴族不論在政治或經濟上都受到妥善的保護,但即便如此,仍避免不了家道中落的情形。

馬爾巴哈家接連兩代的主人都放蕩成性,只 會悉數變賣廣大的莊園和宅邸以供揮霍,連高登巴姆帝窒賜予的高利率債券也 都賣掉了。

看到蕾歐娜拉在立體照片上的美貌,連一向善於精打細算的羅嚴塔爾的父親,也一時呆若木雞。

他一肩挑起馬爾巴哈伯爵的債務,迎娶年齡相差二十歲 的美麗新娘回到新居。

這個婚姻給夫妻雙方都帶來莫大的痛苦----隨著時間的流逝,兩人的磨擦 愈多,丈夫為自己的身分和年齡感到自卑,因此盡量以物質來掩飾這方面的缺憾,甚至對妻子背著他和情人們的幽會的事也故作不知。

漸漸地,致命性的錯 誤造成了,物質真正助長的不是信心,而是欲求不滿,妻子陸陸續續向丈夫央 求買回高價商品,但一旦買給了她,她卻又失去了興趣。

羅嚴塔爾的母親有時很像標準的封閉上流社會的女人,寧願相信占卜與命運,也不相信科學。

自己和丈夫都是藍色的眼睛,所以當她產下金銀妖瞳的嬰兒時,腦海裡所湧現的不是遺傳上的正確機率,而是黑色眼睛的情夫。

她相信神所降臨的報應,因而被恐懼所攫住了。在丈夫財力的保護下,她 窮奢極侈,並常與其他男子 混在一起。

她空有美貌,卻欠缺生活的能力,若 將她與她所暗中資助,成日耽於嬉戲的青年,一同放逐到社會上,會有什麼下場呢?

毫無疑問,不僅在物質上再也得不到安定,最後情夫也將棄她而去。

“……所以,我的眼睛甫一睜開,在見到親生父親之前,親生母親的手,就 想要挖出我的右眼﹗”

羅嚴塔爾略顯生硬的微笑在唇角綻開,米達麥亞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好友。 羅嚴塔爾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

年輕優雅的女性自床上坐起,纖細的臉上,肌肉緊繃著,目中泛著火光,把嬰兒抱到胸前,拿起水果刀就要往嬰兒的右眼直刺過去。

門打開了,給女主人送熱牛奶過來的女僕,見狀發出尖銳的哀號,地毯上牛奶洒了一地,杯子打 碎了。許多人立刻飛奔而至,刀子自白晰的手中掉到床下,嬰兒淒絕的哭聲, 劃破了凝結的空氣……。

他應該把這些景象忘掉的,然而金銀妖瞳的青年,只要是雙手所能觸及的實體,都會熾烈地灼燒他的視網膜和內心。

這些記憶使他對所有的女性都失去信心,並在他的精神意識中根深蒂固。

米達麥亞首度了解好友貪歡好色背後真正的心結所在。

他沒有說什麼,喝 了一口啤酒,眼睛看著別人,內心在同情朋友與為妻子這方的女性辯護之間掙 扎。

這時,基於理性、教養和其它原素,應該對自己的立場做一抉擇。米達麥 亞是福祉的,但此時他卻反而為此感到不安。

“嗯……羅嚴塔爾,我的看法是……”

一回過頭來,米達麥亞立刻就閉口不語,只見金銀妖瞳的青年軍官已趴伏 在柜台上,任恁睡眠之神輕輕地愛撫著全身。

第二天,一夜宿醉的兩人,在軍官餐廳碰面,兩人看起來都沒什麼食欲, 米達麥亞正拿起叉子要插向番茄和臘肉時,一臉不悅的朋友開口說話了。

“昨天晚上借酒裝瘋,說了很多無聊的話,不要放在心裡。”

“你在說什麼事啊?我完全不記得了。”

“……哦,這樣最好。”

羅嚴塔爾一副皮笑肉不笑,到底是在笑米達麥亞那不高明的謊話呢?還是 嘲笑自己借酒裝瘋,表白了輕蔑女性的原因之愚蠢呢?----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總之,自那天以來,兩人絕口不提這個話題了。 他們就是這種好朋友。



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擔任萊茵哈特副官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成為獨立部隊的提督之後,曾有幾位軍官接替了那個位置,不過沒有一個人能坐得長久,因為再也沒有人與萊茵哈特有共同的心思。

而他們也有所顧忌,由於在精神上與萊茵哈特欠缺相同的步調,他們的關係往往僅止於單方面的接收或傳 達命令。

吉爾菲艾斯健在的時候,萊茵哈特想要一位參謀,奧貝絲坦就是這樣來的。

現下他需要一位忠實而能幹的副官,這位副官只要能及於吉爾菲艾斯的萬分 之一就好了。

一日,修特萊前來拜訪萊茵哈特。

修特萊曾是貴族聯合軍的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的部下,他因惹怒舊主君而被罷黜。

原因在於他不願意看到出現大規模的內戰,使帝國上下捲入戰禍之中,而提出了暗殺萊茵哈特以打開新局面的大膽腹案。

當他落入萊茵哈特手 裡時,態度磊落,具有堂堂男子的氣概,使得萊茵哈特反而對他產生好感,還 了他自由之身。

萊茵哈特對人的行為美醜相當敏感,即使是對敵人,也從來不吝嗇自己的 贊美。

去年九月,比兄弟還親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去逝之時,所帶給他的衝擊與悲哀,幾乎使他的人格崩潰瓦解。

然而,盡管如此,對於殺害吉爾菲艾斯的安森巴哈,萊茵哈特竟然一點也不憎惡他。

這固然是由於萊茵哈特自責太深, 無有以之;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從安森巴哈罔顧自己生死、誓為主君複仇的 行為中,萊茵哈特感受到一種美的存在。

而對於布朗胥百克,萊茵哈特則是輕蔑與憤怒交加。

不論是安森巴哈或是 修特萊,他都未能善用這些有能的人材,而在極盡虛榮和驕傲的最後悲慘地死 去,實是一個令人唾棄的男子。

“這男人罪該萬死﹗根本就不是死在我的手中。” 萊茵哈特在心底暗忖著,對於這件事情,他絲毫沒有感到良心的苛責。

修特萊前來拜訪,是礙於親族的苦苦哀求。

這位親族曾有恩於他,由於這 人是貴族,因此,他的財產勢必會毫不留情地被全部沒收,屆時,全家將走投無路。

為此,他央求修特萊去向萊茵哈特求情,不敢說全部財產,但只要留下一部分就可以了。

已經誓言絕不再過問世事的修恃萊,只好強忍著羞辱,在舊 敵的面前跪了下來。 萊茵哈特明了他的來意後,微笑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我不會為難他的。”

“非常感謝您。”

“不過,有個條件。” 萊茵哈特的笑容消失了。

“做我的部下,成為統帥本部的一員。”

“……”

“對於卿的膽識和智謀,我都極之欣賞。你閑賦在野也將近一年了,現下又 適逢歲月更新,對於舊主所付出的忠誠,也正好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低頭不語的修特萊,不久抬起頭來。眉宇之間,神色堅決。

“閣下大量寬容,敞人無以為報。不肖之身承蒙您如此濃愛,敝人願將滿腔 忠誠敬獻給您。”

修特萊受封少將,擔任萊茵哈特的首席副官。另外,迪奧多爾·流肯中尉升任次席副官,與新任少將的修特萊成為搭檔。

吉爾菲艾斯的位子不能由單單 一人接占的說法,自此確立了。不論是階級或年齡,流肯副官都可算是修特萊 副官的副官。

大家都知道修特萊是萊茵哈特的舊敵,因此,當萊茵哈特決定任命他接掌 副官要職時,人人無不駭然。

“這個決定太大膽了﹗” 一向大膽不落人後的米達麥亞,也不禁為之咋舌。

奧貝絲坦總參謀長會反對吧----有人這樣認為,但還是沒有猜對,奧貝絲坦接受了上級這項大膽的人事命令。

因為他知道修特萊是個有才能的人,而且 ,正因為他以前曾效忠於布朗胥百克,所以如今他投誠於萊茵哈特,其政治價 值是頗堪玩味的;將來當修特萊獲得非必要的勢力時,他就會削減這種價值吧 ?

奧貝絲坦沒有家庭,在官舍有隨從,在自宅有六十歲的執事夫婦為他照料 身邊的瑣事。除此以外,他還有一位“同居者”。

“他”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達爾馬辛犬,一看就知道是條老狗。

前年春 天,“利普休塔特戰役”戰情尚未白熱化之前,有一天在外用餐完畢,折返萊 茵哈特元帥府大樓的奧貝絲坦,踏上階梯,正要走進大門時,衛兵舉槍致禮,但臉上卻有著奇怪的表情。

他回頭一看,發現有一只又瘦又髒的老狗,正親熱 地緊隨著他。是想討人喜愛吧,有氣無力的尾巴慢慢地搖擺著。

“怎麼有這只狗呢?”以冷酷無情出了名的總參謀長,漫不經心地問道。

衛兵看到他那不帶任何 感情的目光投射過來,表情緊張野狼狽至極。

“報告﹗嗯……不是閣下的愛犬嗎?……”

“哦?他看起來像我的狗嗎?”

“不、不是嗎?”

“是嗎?看起來像我的狗嗎?”一股莫名的感動衝上心頭,奧貝絲坦點了點頭。

於是從那天開始,這只無 名的老狗,正式成為銀河帝國軍總參謀長家族的一員了。

這只老狗雖是被撿回來的流浪狗,了無特殊之處,但卻只吃煮熟的鳥肉。

因此,連一向毫無惻隱之心的帝國軍一級上將,也會在半夜親自到肉店去買鳥肉回來餵它。

----在勤務結束的回家途中,看到這番光景的奈特哈爾·繆拉, 在提督俱樂部中向大家大肆宣傳。

當時,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雖然想說什麼,但後來還是沉默不語。

“哼﹗我們的參謀長閣下,不討人喜歡,倒是受到狗的歡迎,大概是狗與狗 之間比較合得來吧。”

大發謬論的是“黑色槍騎兵”艦隊的司令官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

畢典菲爾特是一員名節卓著的猛將,有人給他這樣的評價︰“如果戰鬥限 定在二個小時之內進行,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只怕也要略遜一籌。”

但是,這個評語也說明他用兵欠缺韌性。他擅長一鼓作氣,全面攻擊,若最初一擊沒有成功,接著便後繼無力了。

不過能擋住他第一擊的敵人,在世上 倒還不多……。

“畢典菲爾特的確很強。如果要我和他在戰場上對壘,戰鬥之初他占優勢,但戰鬥結束時,站著的會是我。”

羅嚴塔爾曾如此自信地告訴過米達麥亞,當然,當時在場的只有他們倆而已。

能讓金銀妖瞳的提督有敗北之覺悟的敵人,在這宇宙中只要一只手掌上的 手指頭就數得完了。

在萊茵哈特大刀闊斧的改革中,是沒有聖域存在的。極盡奢華浪費的宮廷, 也必須納入改革之列。

皇帝居住的“新無憂宮”,並沒有拆毀,不過半數以上的廣大庭院和壯麗 的建築物都關閉了,許多侍從和婢女也都隨之被遣散,留下來的多半是垂垂老矣的人。

眾言盛傳“羅嚴克拉姆公爵很討厭華麗的宮廷”,而萊茵哈特實則有所顧慮。

高齡的侍從和婢女,在宮廷內度過了數十個寒暑,現下大部份的人都 已無法適應外面社會的生活,而年輕的一輩,體力好,適應力強,甚至連勞力 的工作也可以做,生活上較不成問題。

萊茵哈特在冷酷野心家的面具之下,還有這樣溫和仁厚的一面,對他這個 特點向來心照不宣的,只有亡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萊茵哈特不會自己說 出來去求得別人的理解,一向頑固的他,也不要求別人理解他對皇帝的惡意。

事實上,他對皇帝一向厭惡有加…… 不僅銀河帝國本身,全宇宙的人都在摒息等待,想要看看這位年輕的權臣 ----羅嚴克拉姆公爵,何時會廢掉幼帝,自己加冕為王?

宇宙歷三一○年,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廢除民主共和制,建立銀河帝國以來,經過了五個世紀,與其說他是皇帝,不如說是高登巴姆家族的族長。

一個家族、一支血統,將國家據為私有財產,獨占最高權力。

五百年過去了,獨占成為正統的體制,神聖不可侵犯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實。

然而,誰說篡奪一定比世襲壞呢?那不過是權益既得者為一己支配理論圓場的說詞罷了﹗

為打破權力獨占的狀態,假使除了篡奪或武力作反,別無它法 的話,以改革為志者當然只有選擇篡奪或武力作反的唯一途徑了。

有一天,奧貝絲坦走訪萊茵哈特的新居,有意無意地問起他對於年幼皇帝 的處理態度。

“我不會殺皇帝。”

萊茵哈特手中拿著水晶杯,杯中鮮紅欲滴的液體輕輕搖起來,與蒼冰色的 眼眸相互輝映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讓他活著才有利用價值吧。你不如此認為嗎?奧貝絲坦。”

“的確。目前,這樣較為妥當。”

“啊,目前……” 萊茵哈特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熱熱的感覺順著液體流入胸腔深處。

液體灼燒著胸膛內部,卻仍然無法填滿內心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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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2 pm

第三章 一根細弦



伊謝爾倫要塞的中央髮令室,是一間長寬各八十公尺,高約十六公尺的大房間。

打開通往走廊的門,就是警衛的休息室,打開更裡面的一扇門,迎面的牆壁是一大片螢幕。

這面主螢幕長八·五公尺,寬十五公尺。右側有十二面的輔助螢幕,左側則設有十六面戰術情報監視器。

在主螢幕前面,有三排二十四 個席次的操作席。操作席後面的地上有一個立體投影機,在投影機之後就是司令官座席。

通常楊威利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喝茶。

從司令官座席透過熱線,可以與首都海尼森的統合作戰本部或行動中的駐留艦隊直接通話。

司令官座席的左右和後方,共有二十個椅子,由要塞的首腦部坐陣。

一般說來,楊的左邊是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右邊是參謀長姆萊少將,坐在他背後的則是要塞防衛提督先寇布少將。

其它還有客座提督梅爾卡茲、艦隊副司令官費雪及要塞事務監督卡介倫的座席。

不過,卡介倫大部份時間都在要塞事務管理部的辦公室,而費雪則大多在出入港管制室。

室內的聯絡、指示、命令、洽談公事,全都由耳機通話。牆壁上設有一個監視攝影機,將影像送至其它的監視管制室。

萬一中央髮令室被敵人占據了,其它的監視管制室便成為新的戰鬥指揮中心。

多年以後,每當回想起伊謝爾倫的種種時,尤里安·敏茲腦海裡便會浮現 起楊威利坐在司令官座席上的情景----楊的舉止不甚文雅,常常把兩腳伸到桌 子上,要不就是不在椅子上而在桌面上盤腿而坐,因此,有一部份奉嚴謹的形式為軍人第一信條的人,對他的評語並不是很好。

他原本就不是像規格品一樣在同一標準下制造出來的男人,硬要對他做刻板嚴謹的要求是太勉強了……。

尤里安在這裡還沒有得到固定的位置,而是坐在螢幕對面呈階梯狀傾斜的地上,當楊叫他時,他就像彈簧似的站直起來,然後跑到楊的眼前。

他在中央 指令室中得到一席之地是在晉升軍官之後的事了。

以嗅覺方面來說,記憶中有些許的電子臭味,還有人手一杯咖啡的裊裊香味。

楊嗜喝紅茶,在指揮室是屬於少數派,因此,紅茶的茶香經常敵不過咖啡的香味。

雖然楊有點討厭咖啡的味道,但這畢竟是小事一樁,其它大大小小的 各種問題,才夠他煩的。

尤里安自首次出擊歸來第一次去見楊時,楊是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來迎 接他的,並在沉默良久過後說道︰ “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

這番話對軍人而言,可說矛盾已極。

聽在耳裡,連尤里安和站立一旁的菲 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都得費好大的勁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尤里安回到官舍後,打開家用電腦,開始了一般性的日常作業。

正當考慮 晚餐的菜單時,視訊電話響了起來,菲列特利加在畫面上出現。 “好像又變成生活戰爭中的戰士哦,尤里安。”

“還有賴長官的指導,有什麼事嗎?” 少年有點拘謹,如果有人說他對年長的女性情有獨鐘,他一定會大為光火。

“有重要的事要傳達。你從明天開始正式晉升為上士了。明天中午到上級的 辦公室報到,領取任職令,可以嗎?”

“晉升?是我嗎?”

“當然嘍。你建立了不少功勛啊﹗才第一次上陣就表現得那麼出色。”

“謝謝﹗不過,楊提督的意思如何呢?” 菲列特利加淡茶色的眼眸裡,一種訝異的神色輕輕閃過。

“他當然很高興啦﹗只是嘴裡不說而已……” 她只能這樣回答了。通話完畢之後,少年稍稍猶豫了一下。

楊並不希望尤里安成為軍人,但是尤里安卻志在從軍,因此楊也不能執意強迫少年遵從自己的意思;但另一方面,楊又希望讓尤里安跟在自己身邊。

對 於這件事,“同盟軍的最高智將”也顯得言行不一、欠缺一致性。

楊在選擇自己的志願時,完全沒有理想根據。他只是想找一所可以免費讀 歷史的學校,就進入軍官學校的戰史研究系就讀,但該系卻在中途廢止,他只好轉讀戰略研究系,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入軍隊了。

和他相較之下,尤里安以軍人為職志大致上純屬個人意願,這或許是因為尤里安對自己、對志願都較誠實的緣故吧。

楊應該沒有理由再多說什麼才是。不過,尤里安仍然希望自己所選擇的前途,能得到楊的祝福。

尤里安的父親雖是軍人,但在他死後若不是尤里安被托付給楊撫養的話,或許尤里安也未必會以軍人為職志。

其中的利弊得失暫且不提,但可以肯定,楊的人格影響尤里安甚鉅,如果對楊說起少年的從軍志向,楊也只能露出一臉 的無奈。

想到楊的表情,尤里安不禁兀自笑了起來,他相信總有一天楊會諒解的。 這年,楊威利三十一歲了。

“並不是我自己要變成三十一歲的。”他如此的極力主張。

“您還年輕嘛﹗”尤里安安慰他道。事實上,楊仍顯得年輕而朝氣勃髮,看起來活像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軍官學校的前輩亞列克斯·卡介倫曾對他說︰“和我這做丈夫的不同,你 沒有家庭之累,所以看起來比較年輕。”

“有這種丈夫的卡介倫夫人才辛苦呢﹗也只有聖女才有這種耐性了。碰到這 種蠻橫粗暴的丈夫,一般的女性只怕一年也忍受不了吧﹗”楊卻持相反的論調 。

尤里安聽了不禁暗暗竊笑。其實卡介倫的家庭充滿了溫馨與福祉。

楊與卡 介倫則是“鬥嘴朋友”,不明究理的人一定會覺得他們怎麼一天到晚都在吵架 ?

以軍人而言,楊的射擊表現平平,腕力和反射神經的水準只能算差強人意,以戰鬥員而言,可說毫無價值。

卡介倫甚至毒辣地批評他︰ “那家伙自頸部以下全部是多餘的﹗”

而卡介倫本身雖然精通桌上作業,堪稱是優秀的軍官幕僚,但作為一個戰鬥員時,他的能力也談不上是一流的。

卡介倫的任務是利用軟、硬體雙管齊下,來管理偌大的伊謝爾倫要塞。

設 施、裝備、通訊、生產、流通----為使要塞全體能協同一致地積極運作,各種 不可或缺的機能,全仰賴他的指導。

“卡介倫少將打一個噴嚏,整個伊謝爾倫都會感冒。”

士兵們的玩笑中隱含著百分之百的真實性。事實上,在卡介倫有一次因急性胃炎而告假一個禮拜期間,伊謝爾倫的事務部門就亂了陣腳,只能按照前例 外理事情。

“無能﹗”“沒有效率﹗”“官僚主義﹗”士兵們群起攻訐,事務 部門被罵得體無完膚。

由於楊在文字方面的能力很強、在數字方面很弱,因此卡介倫和副官菲列 特利加·格林希爾兩人對他而言,都是世界上再重要不過的幫手。

把日常瑣碎的工作交給他們,楊則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大軍作戰方案的推演上,只有在做戰爭相關方面的工作時,他才感到精神奕奕。

撇開楊的思想不談 ,他的資質是屬於亂世和非常時期傾向的;若他生在和平的年代裡,很可能只 是一名不見經傳、終此一生默默無聞的青年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少數人 知道的二流歷史學家罷了----然而,在如今的亂世之中,他卻成為星際間國家
級的重要人物,原因無它,時代造就了他的才能。

在人類的所有能力當中,軍事才能是屬於非常奇特的種類。在不同的時代或環境下,它對社會而言毫無存在價值。

在和平的時代裡,也有人懷才不遇、 抱憾而終;他們不像學人或藝術家,在身後還有作品可以遺芳後世;也沒有人 會再談論他們。

“結果”就是一切,而楊已經充分地造就好這個“結果”了。



是夜,楊和尤里安一同造訪亞列克斯·卡介倫的官舍。

以前他們時常碰面,自從搬到伊謝爾倫要塞之後,他們就改成每個月聚會一兩次。

那時卡介倫夫 人便會煮一桌家庭料理款待他們,用餐時,賓主經常一面歡飲白蘭地酒,一面 不亦樂乎地下立體西洋棋。

這一天晚上,他們特地慶祝了尤里安·敏茲上士的首次上陣、首次建立功 勛和晉升,雖然是一次簡單的聚餐,但卻顯得十分溫馨。

當兩位客人到達時,卡介倫家八歲大的長女莎洛特·菲利絲跑出來迎接。

“請進,尤里安哥哥。”

“晚安,莎洛特。” 少年鄭重地向小淑女還禮。

“請進,楊叔叔。”

“……晚安,莎洛特。”

手裡抱著五歲次女的卡介倫,看到楊無可奈何慢吞吞地還禮,故意露出嫌 惡的笑容。

“怎樣?好像滿臉不情願哦﹗”

“我的心靈受傷了,我還是單身漢,應該叫我哥哥才對嘛。” 在私下的場合裡,楊總喜歡用晚輩的口吻對卡介倫說話。

“太奢求了吧﹗三十幾歲了還是單身漢,你不認為這是一種難以接受的反社 會行為嗎?”

“有很多終身獨身者,對社會也很有貢獻啊。”

“我還知道更多有家室、對社會貢獻良多的人呢。”

尤里安看出勝負了。不論在下立體西洋棋時或施展唇槍舌劍的挖苦戰時, 年長六歲的卡介倫都比楊強一點點,不過,楊之所以沒有再反擊,是因為他的 注意力被飯菜的香味吸引過去了。

進餐的氣氛非常愉悅。卡介倫夫人的拿手菜----奶油燜魚和白菜、苣菜肉蛋卷等都相當美味可口,但令尤里安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被勸酒。

在這以前 ,他和莎洛特一樣,都是喝蘋果汽水的。

喝了酒以後,尤里安就馬上變得面紅耳赤起來,在座的大人們都覺有趣… …。

飯後,如往常一般,賓主移陣,開始在立體西洋棋上 殺起來,各一勝一 敗之後,卡介倫正了正神色道︰ “我想講句真心話,楊。”

楊心情愉快地點點頭,並將視線送到卡介倫的身後。只見尤里安正把圖畫紙攤開在地板上,教小女孩們畫畫。

他想,尤里安自己本身就是一副畫了。身 披戰袍、挺立沙場也好,置身平和的家裡也好,他那副樣子仿佛已經注定要被
畫在名畫裡了。

這或者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吧。

同樣具有這種氣質的人,到目前為止,透過間接的關系,楊知道還有一個 ----銀河帝國的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

“……楊,身為組織核心,你未免也太不關心自己的保身之道了。在這種時 候,那並不是優點,而是缺點哪。”

楊微微移動視線,看著臉色嚴肅的軍官學校的學長。

“要知道,你並不是荒野中遺世獨立的人,身上背負著許多人的責任,為了 大家,也為了你保護自己,要稍微留心一下,好嗎?”

“話是不錯,只是太忙了啊。若是要考慮這件事的話……”

“若是?”

“那可就連睡午覺的時間都沒有了。”楊半開玩笑地說道,卡介倫則不為所動。

他把白蘭地酒倒進楊和自己的杯 中,換了個姿勢盤腿而坐。

“不是沒有時間吧?根本就是討厭去想。明明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卻連考 慮一下都不要,對不對?”

“我不是那麼清高的人,只是覺得很麻煩啊。就是這麼回事而已。” 卡介倫手裡握著玻璃杯,嘆了一口氣。

“我會告訴你這些話,是因為擔心我們所‘敬愛’的國家元首----特留尼西 特。”

“特留尼西特怎麼了?”

“這家伙雖然沒有理想,也不懂治理國家,倒是滿腹矛戟森然、圖謀不軌。

他笑的時候還好,事實上最近我還覺得這傢伙有點可怕哩。”

不消說,楊笑不出來了。他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群眾的歡呼聲中,自己和 特留尼西特漠然握手之時,那種莫名的恐懼感。

“他是一個只會賣弄辯才、專擅討好選民的二流政客,我可以感覺到這下子他又不知在打什麼壞主意了。最令人擔憂的是,這傢伙表面上若無其事,卻在 暗地裡搗鬼﹗跟這種人在一起,無異是與魔鬼在打交道。”

卡介倫心中惶惶難安,其中原因之一是由於特留尼西特在軍部的影響力與日俱增。

軍部的龍頭老大----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玆裡上將,曾遭暗殺未遂而長期住院,後又被政變份子拘禁,之後才恢複現職。

在這段期間,給了特留尼 西特派系的份子一個乘虛而入、擴大勢力的機會,當他知道軍部的中樞已被以德森為代表的特留尼西特派系所控制後,也只能消極的對抗,兩者之間的摩擦 日深,嫌隙也日益擴大。

“甚至連老當益壯的比克古司令官,在幕僚人事和艦隊調動上也倍受干預, 積了一肚子氣。長此下去的話,軍部上層重心遲早會變成特留尼西特一門的旁 支了。”

“到時我就遞辭呈啊。”

“你倒說得輕鬆。你引退的話,也許可以好好享受夢想已久的退休生活,但 你有沒有設身處地為下面那些官兵和市民想想看?一旦德森之流的鼠輩當上要塞司令官,整個伊謝爾倫豈不是要變成神學校宿舍了?搞不好那天他一聲令下 ,調動全體官兵在整個要塞來個大掃除呢。”

玩笑也好,認真的推測也好,兩人都笑不出來了。

“所以啊,保護自己的事兒多準備點總沒錯,自己要多留神了。尤里安已曾 經一度失去親人,不管你這個監護人表現出來的成績有多惡劣,再讓他失去一 切的話,實在太可憐了啊。”

“我真的是一個成績差勁的監護人嗎?”

“你自認為好嗎?”

“四年前,‘是誰’故意把尤里安硬塞給這個成績差勁的監護人的?”

“……再喝一杯白蘭地吧﹗”

“乾杯。”不知喝了幾杯白蘭地了,主人和客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尤里安。兩個小女孩都睡著了,卡介倫夫人和尤里安將她們抱起,走向臥室。

“和監護人不一樣,真是一個有教養的好孩子啊。”

“他和監護人不一樣之處在於監護人交了個壞朋友,而他沒有朋友。”

“怎麼說呢?”

“在他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朋友----鬥嘴朋友、作弊朋友、隊友、情敵等等。而尤里安的周遭都是大人,難怪他會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這真 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記得在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時候,他可不是這個樣子 的。”

“然而,他卻被調教得如此正直。”

“就是說啊﹗” 楊以一種很認真的語氣接下去,隨後又補充了一句話----就是因為監護人太好了,所以他才能避免跟大人們學壞。

即使不是卡介倫,大家也都明白他說 這句話的目的,不外乎是想給自己找台階下。

“那小子曾有一次----就這麼一次,說了話不算數。隔壁的人家有事來托他代為照料他們家裡養的夜鶯一天。要他定時給夜鶯餵食,不料這小子卻跑去參 加飛行球的練習比賽,把夜鶯給餓死了。”

“是嗎?那麼結果怎麼樣?”

“身為監護人的我只好義正詞嚴地罰他不準吃晚飯了。”

“真是的,閣下也蠻可憐的嘛。”卡介倫一臉同情之色。

“為什麼我也可憐?”

“喝令尤里安不準吃晚飯,你一定也不會讓自己吃飽了撐著,總之,一定也 和他一樣少吃了一頓飯。”

“咳,……第二天早上,食欲大增倒是真的。”

“哦﹗哦﹗可不是嘛﹗” 楊輕啜一口白蘭地,想試著扭轉劣勢。

“我知道自己還談不上是個完美的監護人,可是,我也有話要說,我是獨身 ,又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雖然想讓他有完整的雙親,但……”

“小孩子不一定要在雙親的同時呵護下長大啊﹗有時候單親反而可以成為反 面教材,讓孩子培養出獨立自主的精神。你懂嗎?提督閣下。”

“又被你重重地損了一次了﹗”

“怎麼樣?不想讓我損你,就趕快結婚,組一個完整的家庭吧﹗”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楊差點噎著了。

“戰爭不是還沒結束嗎?”

“話是不錯,不過,人類最大的義務何在呢?不光是人類,所有的生物亦然 ,世代相傳以延續種族,得靠新生命的誕生不可,不是嗎?”

“所以人類最大的罪惡就是殺人與被殺,而軍人卻把殺人當成志願。”

“這種想法固然有一定道理,不過,一個犯了罪的人若有五個孩子,其中一 個信奉人道主義,也許這一個便會挺身為父親贖罪,以承繼父親未完成的職志 ……”

“繼承職志的未必一定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啊。”楊說著話,視線投向尤里安,繼而轉向軍官學校的學長。

“……談到職志這件事……” 他想到什麼似的欲言又止。

趁楊上洗手間時,卡介倫把尤里安叫來,並在楊先前所坐的椅子坐了下來 。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你是楊的第一號忠臣,所以我才跟你說。你監護人非常了解昨天已髮生的種種,也善於預告明天將髮生的事情,但是,他卻不知道今天聚會之事。你懂 我的意思嗎?”

“是,我想我明白了。”

“舉個極端的例子來講,假設我們在今天的食物裡下毒,而他竟沒有察覺, 那麼,即使他再能洞悉咋日和明日之事,也是無濟於事。這一點你也明白吧。 ”尤里安沒有答腔,暗褐色的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深沉的思慮。

“……您的意思是要我擔任‘試毒’的任務吧。”卡介倫點了點頭,尤里安露出慧黠的微笑。

“您挑了一個優秀的人選哦,卡介倫少將。”

“我想我看人是不會看走眼的。”

“只有是為了楊提督,任何事情我都願意做,但您的意思……楊提督的處境 真的有危險嗎?”尤里安壓低嗓門。

“目前還好,因為有帝國大敵存在的一天,就不能一天沒有楊。但是,情勢 轉變急遽無常,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我很擔心,楊應該也明白這層道理。但是這傢伙卻……”

“學長啊﹗可別把這個純真的少年給洗腦了喲。”

楊剛好走回這邊,苦笑著揚聲說道。他正想叫尤里安準備打道回府,看到 卡介倫表情,就聳了聳肩。

“哎﹗不要擔心了,好嗎?我並不是什麼都沒想過。要我做特留尼西特的玩 具,還早得很呢﹗況且,我還打算年老時能安度余年呢。”



PHEZZAN----費沙。

這裡是一個奇妙的國家。

正確說來,它算不上是個國家。而是在銀河帝國皇帝的宗主權下,被承認具有內政自治與自由貿易的地方行政單位。

同時,它 的名字也予人“活潑的經濟活動、集積的財富、繁榮、成功的機會、享樂、才能的髮揮”等印象與感覺。

可以說是加爾各答、巴斯蘭、可爾多夫、長安、薩 馬爾多、君士坦丁堡、陸別克、熱內亞、上海、紐約、馬賽港、波羅塞爾比納 ……等人類歷史上“冒險家與野心家的天堂”的再版。

這個行星原本是個不毛之地,許多成功的傳說和更多失敗的故事,在這裡流傳著。

而費沙則是這些傳說的核心地帶。是有眾多人類居住的宇宙區域, 其所匯聚的人、物資、金錢和資訊,均大大提升了它的附加價值,並進而流傳 出令人響往的傳說故事。

謠傳也是資訊交流相當重要的一環。以許多獨立商人群聚雲集而聞名的“ 朵拉庫爾”酒家,據說除了大型的酒吧之外,還有難以計數的“談話室”和“ 磁卡室”,在設有防止竊聽系統和隔音牆的室內,各種重要資訊正川流不息地 互相交流。

這些資訊大部份都是空穴來風的謠傳或是無關緊要的笑話而已,很容易便為人所遺忘;但其中也有重如泰山,貴比黃金的情報。

現下商人們熱衷的話題之一,是髮生在約半個世紀前的一段小插曲,主角是一個名叫巴蘭泰·卡夫的 男子。

卡夫是一個中堅階層商船船主的兒子,繼承父親的遺產不久之後,便因短視的投機買賣失去所有的財產。

後在好友的幫助下,買了一艘小型的礦石運輸 船,準備東山再起;不料,船因磁爆失事,連做他保証人的好友也受到波及而
破產。

走投無路的卡夫最後想到自己有投保,他打算自殺,將獲得的保險金償還他向友人所借貸的部份款項。

有一天晚上,他獨自到“朵拉庫爾”喝酒,他想,這將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喝酒了。

就在這時,他斷斷續續聽到鄰桌交談的 內容。

“……因此,侯爵擁立皇帝的弟弟……然而,軍務尚書卻……”

“……他變得自暴自棄……走投無路……軍隊……雖然沒有獲勝,但……換 句話說,他垂死的掙扎只不過是一只被引向屠宰場的豬……”

笑聲持續了好一陣子,不過卡夫已無意聽下去。他把酒錢放到桌上後跑出 “朵拉庫爾”。

過了一個禮拜,銀河帝國爆髮內亂,據報趕到市場搜購物質的商人們,得悉數種重要的戰略物質,都已被一個叫做卡夫的無名小卒所扣押了。

卡夫根據上次在酒店中聽到片斷的談話內容,研究其中人物的特徵,並推斷出他們的姓名和領地,進而尋找領地所缺乏的礦物。

因為他知道一旦內亂爆髮,這些礦物將出現短缺現象,於是他強行向人借了周轉資金,開始囤積礦產。

內亂雖然不 到一個月就平息了,但在這段期間中,這些物資都是不可或缺的。卡夫贏得了這場賭注,從通往死刑台的階梯上搖身而變為王座上睥睨群倫的富商。

他獲得 了十二倍於商船利益的暴利,並將半數分予有恩於他的好友。

後來,卡夫展示了象徵解除以前厄運的系列商業活動,三度獲得了年度“ 辛巴達獎”。

當他五十歲猝逝之後,留下了六個兒子和萬貫家財。

在今天,卡 夫財閥已涓滴不剩了,原因無它,只因他的六個兒子光會繼承遺產,乃父的才氣和魄力卻完全沒有遺傳在他們身上。

巴蘭泰·卡夫奇跡般的成功故事雖然只 出現下他那一代,但卻已成為鮮活的歷史事實,不斷慫恿費沙商人們的夢想與 野心。

“今天的你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但明天你將是卡夫二世﹗”

這句話是費沙最大的商科大學所揭示的標語,文詞雖不怎麼洗練,但卻是年輕學生們奉為圭臬的金科玉律。

補充說明一下,這所大學是卡夫畢生的忠實 好友----奧希根斯所捐助設立的。

就某種意義來說,奧希根斯對費沙的貢獻更 甚於卡夫;卡夫的巨富猶如海市蜃樓般消失了,而奧希根斯所設立的大學,卻
成立至今,許多個體商人、經濟學人、經濟官僚輩出,成為費沙唯一的人才資 源供應站。

……有一天,“朵拉庫爾”的酒吧中,一群自商務考察回來的商人,圍攏著一張桌子,一邊喝酒,一邊高談闊論。

話題是情勢日新月異的帝國社會。

“失去特權的貴族,急欲將不動產、金銀珠寶、有價証券等脫手,有人看準 了這點,狠狠地向他們殺價買進,他們也曾想到要申訴,但心裡又害怕,只好 忍氣吞聲。”

“一旦體制改變,舊體制下貪得無厭的特權階級,往往成為復仇的對象,這 是歷史的鐵律。”

“祖先所作的孽,就由子孫血債血還,唉﹗也蠻可憐的﹗不過……”

“可憐的是五世紀以來,那些被貴族們剝削壓榨的民眾。往後的五個世紀裡, 貴族們生活再痛苦,我也不會同情他們﹗”

“這種說法太不近人情了吧。托這些貴族的福,我們也嘗了不少甜頭啊。”

“不管在什麼時候,我都是憑良心,憑真本事來攢取我應得的一份的,而且也做好了萬一失敗的心理準備。但那些傢伙既不動腦筋,也不肯花一 分力氣,就想坐擁金山銀礦。豈能為人們所見容﹗”

“我知道,我知道。還有,我認識一個自治領主府的僕人,他還告訴我一件 奇怪的傳聞。”

“哦?什麼傳聞?”

“在自治領主的府上,最近常有一個奇怪的僧侶來回走動。”

“僧侶?聽起來和黑狐的形象不太符合嘛。”

“搞不好倒還很合稱哦。那個僧侶好像是穿著附有帽兜的黑色長袍。”

安杜魯安·魯賓斯基所執掌的自治領主府內,職員們一面望著會客室,一 面交頭接耳,吱吱喳喳地低聲交談著。

公私兩頭奔忙的自治領主,平常總喜歡把“身體要是有兩個就好了,要不 然一天有五十個小時也好”掛在嘴邊。

但這幾天,他卻好像被什麼迷了心竅似的,常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僧人私下密談,部屬們個個都摸不著頭腦。

在費沙人 當中,既知道自治領與地球之間的關系、又身居政治中樞部的人,可說是少之 又少。

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全身包裹在漆黑長袍之中的僧人兀自站著。

過了一會兒,秘書出來帶他到自治領主那兒去。

比他先來拜訪魯賓斯基、卻在他之後 始得進見的訪客們,無不面有慍色地目送黑衣人漸漸遠離的身影。

地球的總大主教為了監視魯賓斯基,特別派了一名主教----德古斯比來到 費沙,也就是這位黑衣人的名字。

德古斯比走進房間,拉下帽兜。帽沿下露出來的臉龐,出人意外的年輕。

似乎還不到三十歲,身體細瘦、臉色慘白,顯示出他嚴格而規律的禁欲生活,以及營養不良的飲食習慣。

黑色的長髮像從來沒修剪過似的,藍色的眼睛像熱帶雨林地帶的太陽般閃閃髮亮,讓人感到不太舒服,並流露出理性與信念之間的矛盾和衝突。

“主教閣下,請上座。”

“閣下”是對高僧的敬稱,魯賓斯基大聲說道,全身上下顯得謙恭有禮。

不過,這只是洗練的演技罷了,並不是髮自內心的自然表現。

德古斯比的態度與 其說是傲慢,不如說是不拘禮節來得恰當,他在預先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

“昨天,那個人說的話是真的嗎?” 招呼也不打一聲,他就冷冷地盤問起來。

“是真的。除了經濟活動以外,我們在其它各方面對於帝國的配合與幫助, 占了較大的比重。而且並不是一時激進的改變。”

“這麼說,帝國和同盟之間的均勢已經瓦解了。我們該如何應變呢?”

“我們可以等到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統一整個銀河之後,將他殺 死,再將其遺產據為己有,您的意下如何呢?”

聽到自治領主所說的話,主教的臉上先是露出訝異的表情,繼而釋疑般地 恢複正色。

“……想法不錯。不過,是不是太自信了點呢?那個金髮小子有那麼輕易上 鉤嗎?況且像奧貝絲坦那樣老奸巨滑的人,也不吃這一套吧。事情恐怕沒有我 們想像中那麼簡單。”

“主教閣下對整個情勢的了解真是精辟入理啊﹗” 魯賓斯基果然善於應對。

“不過,羅嚴克拉姆公爵也好,奧貝絲坦也好,他們的計謀算策也不是萬無一失的,必定有機可乘。就算沒有,我們也可以制造機會啊。”

要是羅嚴克拉姆是全能的話,那麼去年秋天,自己就不會遭人暗算,心腹吉爾菲艾斯也不會喪命了。

“權力和機能愈集中愈坐大,但其核心是一樣的,可以運用四兩拔千斤的方法控制小部份,支配大全體。以即將誕生的新王朝為目標,殺死羅嚴克拉姆公 爵----不﹗殺死萊茵哈特皇帝,控制神經回路的中樞部位之後,就等於直接控制整個宇宙了……”

“可是自由行星同盟的權力核心,也在我們的勢力範圍之內。你們費沙利用 經濟實力掌握了其經濟命脈,而其元首特留尼西特也在我方教徒保護下,由政 變中脫險,可說欠了我們一個人情。支持銀河帝國固然是好,不過,不要讓同 盟這邊的棋子平白犧牲了。套句你們的話說就是‘不要做無謂的投資’,對不 對?”

主教的分析簡潔犀利,暫且不提精神上的平衡,但至少不是言之無物。

“不,不﹗不是這樣的﹗主教閣下。同盟現下的權力核心等於是使同盟本身 自內部開始腐化的腐蝕劑。內部強固卻因外敵攻擊而滅亡的國家,可以說沒有 ;內部的腐敗,只會助長來自外部的威脅。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國家絕對 不會由下往上腐化,而只會由上往下腐化,這種情形無一例外。對此,我們費 沙也是無能為力的。”

主教以冷冷的目光睥睨著說得口沫橫飛的魯賓斯基。

“費沙雖名之為自治領區,其實也是一個國家。可以像同盟一樣,由上而下 開始腐化。”

“這點的確相當嚴重……這是為政者的責任,我會銘記在心的。對了,先別 提這些生硬的話題吧。”

自治領主本想邀主教留下用餐,主教卻冷漠地謝絕了主人的好意,自個走 了出去。之後進來了一個青年,看來似乎才剛從大學畢業,眼光呆滯,容貌端 正,給人一種刻板的感覺。身體略嫌消瘦,中等高度,談不上是個大個子。

他是魯賓斯基於去年秋天任用的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

前任副官博 爾德克被調派至銀河帝國的首都奧丁擔任外交官,從事某種工作。

“主教不太好應付吧?閣下。”

“的確啊。這個狂熱的教條主義者,比冬眠乍醒的熊還難纏……不知道他活 著有什麼樂趣?”

自認是個享樂主義者的自治領主,對一付清教徒模樣的年輕主教嗤之以鼻。

“大約是幾千年前的事了吧,基督教利用宗教力量將最高權力者徹底洗腦, 成功地攻占了古羅馬帝國。後來,基督教更以無比毒辣的手段,彈壓其它宗教,使之相繼滅絕。結果,整個羅馬帝國甚至連衣冠文物也被控制了,這種高效率的 侵略行動,可說空前絕後。雖然我們想再次仿效,但卻固執於當初的計畫是要 使帝國與同盟相互傾軋,一起滅亡……

“費沙的黑狐”不禁動了動眉毛。因為修正原來計畫是有原因的,由於羅嚴 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這位集戰爭,統治能力於一身的天才出現,促使帝國內部 走向激烈的改革路線。想當然耳----衰老的高登巴姆王朝必定走上滅亡。但是,在燃燒其屍體灰燼的同時,年輕而強盛的羅嚴克拉姆王朝誕生了。

要同時推翻同盟和這個新王朝,並沒有那麼容易。一旦將其推翻,接踵而 至的將是宇宙全面性的政治混亂與治安敗壞。要收拾殘局,必須運用強大的軍 事力量,並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費沙的權益將被許多小國的政治及軍事 勢力蠶食鯨吞,結局令人擔憂。要怎樣才能解決這個難題呢?

所謂“勢力分割”並不是在宇宙空間中簡單劃幾條國境界線就行了,它可 以分作好幾個層面----政治、經濟、軍事、宗教。

政治的支配權、軍事的支配 權,以及伴隨而來的“威權”,全由皇帝一人獨攬,而費沙雖只是作為他的臣屬,但是經濟的支配權卻在費沙的手裡。

空間的分割沒有實質意義,可以藉著 經濟層面和社會機能的分割支配,使新帝國與費沙在往後的日子裡和平共存、相輔相成、一起髮展,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就讓頹廢、閉塞的自由行星同盟, 成為掩埋在新時代土壤下的肥料吧。

不過,魯賓斯基並沒有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年輕的地球教主教。

地 球教的目的並不僅止於宗教的支配權,而是達到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使地球變成全體人類的神殿,朝拜者絡繹不絕。

就讓這種盛況出現也無妨----因為這顆位於銀河系邊境,搖搖欲墜的行星,其實就是人類的髮祥地。可是如果將它當作神權政治的樞紐,再次成為支配全體人類的中心地,誠然令人反感。

那等 於地球的總大主教取代了“神聖不可侵犯的魯道夫大帝”而登場,在此一雙重意義下,歷史又倒流回去了。

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情形並實現魯賓斯基的個人野心,對地球教只得陽奉陰違,等到帝國與費沙雙重支配體制確立的時機成熟時
,再借助帝國的武力,鎮壓地球教,進而剿滅它﹗

不消說,保持全面警戒與提 高注意力是必要的,上一代的自治領主才稍稍顯露出想脫離地球桎梏的心跡,便被以死裁決了。

絕對不可以重蹈覆轍,只有先髮制人,取得全面的勝利,才 能解除地球的符咒﹗



曾是帝國高等事務官的瑞姆夏德,現下局促於費沙本星的一隅,過著亡命生活。由於他在舊體制時代,曾居高官要職,因此一旦回國,只有等待新體制的裁判來決定命運。

如果他能痛改前非,向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立誓效忠 的話,或許可望赦免。但是,向一個“金髮的暴髮戶小子”卑躬屈膝,卻不能為其自身的尊嚴及名門道統所見容。

內戰結束後,他離開駐費沙事務官公邸, 搬到距首都有半日行程的伊芳斯麥爾地區定居下來。

前方有水色湛藍的人造海,背後有瑪瑙般的山岩環繞,兩者之間有一片平 地延展開來,杉林和草地混雜其間,其中由花崗岩與硬質玻璃所建造的別墅靜 靜地聳立著。

失去公職、生活孤獨寂寥的伯爵,出來迎接久未謀面的客人,請他到接待 室坐了下來。來訪的客人是費沙自治領主的年輕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

他首先對萊茵哈特所推行的新體制批評了幾句,之後才進入正題。

“雖然有些失禮,但是,瑞姆夏德閣下,您現下的處境相當艱難啊。”

“……這還用不著你來提醒。”

伯爵淺色的眼眸裡,掩藏不了苦澀的神色。委托費沙的信托公司運用資產,生活上雖然不虞匱乏,但卻無法消除精神上的空虛。對新體制的痛恨與憎惡、對舊體制的依戀、對故鄉的懷念----這些雖然是負面的熱情,但這份熱情卻是不容置疑的。

瑞姆夏德如玻璃般的雙眼,蕩漾著渴望複辟的波瀾。

比伯爵年 輕二十歲以上的魯伯特·蓋塞林格,以其冷靜譏諷的目光,觀察著伯爵的回應。

不久,他彬彬有禮地開口道︰ “老實說,我前來拜訪,是以自治領主非正式使者的身分來的。事情是這樣 的,有一個計畫,相信閣下會有興趣,請聞其詳……”

……十五分鐘之後,伯爵滿臉都是驚愕摻雜著疑惑的表情,轉向蓋塞林格 。

“好個大膽的方案啊﹗雖然很誘人,不過,其實並不是您個人的意思,而是 自治領主的意思吧﹗”

“我不過是自治領主閣下的手下而已。”

年輕的副官能言善道,表現出謙讓的美德,但在說這句話的瞬間,兩眼卻 閃過一道精悍的銳光。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理解啊。哦,不﹗就我個人而言是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這對費沙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呢?配合金髮小子的新體制,對你們今後的 經濟活動不是更有助益嗎?”

蓋塞林格微微笑著,要解開前外交官心中的疑竇倒沒什麼困難。

“羅嚴克拉姆公爵在帝國所推展的改革政策,層面涵蓋政治、社會、經濟等 ,極富急進及獨斷色彩。到最後,可以預見,我們費沙在帝國內的數項權益都 將被侵吞。變革固然好,但反方向的變革就不好了,這就是費沙的立場,非常 單純明快吧﹗”

“……”

“當然,這個計畫成功的話,就可以從罪該萬死的篡奪者手中,拯救高登巴 姆王朝,屆時,費沙理當能取得相當的報酬。而救國英雄的美名當然非您莫屬 了﹗如何?考慮一下對雙方都皆大歡喜的計畫?”

“計畫……” 瑞姆夏德輕輕開啟雙唇。

“想不到國家興亡也成了您們費沙人關心的話題了。如果我們帝國能恢複活 力與霸氣的話,另一個五百年黃金時代即將來臨……”

蓋塞林格若無其事地面向牆上掛著的蠟筆畫,忍住了暴笑的衝動。聰明的 人明白什麼是困難,愚苯的人卻連不可能也不知道。瑞姆夏德應該不是那麼無 能的男子,但是,要從自幼被灌輸的“帝國永恆不滅”的思想中掙脫出來,並不是那麼容易。

只要一日活著,這個幻想便一日存在於寄居費沙的亡命者身上、也存在於殘留在帝國的舊貴族身上。

如此一來,費沙政府就可以利用這一點操控舊體制的人們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年輕的副官並沒有浪費時間。步出瑞姆夏德的宅邸後,他搭便車直抵一個名叫漢斯的男子的家門裡。

漢斯是自由行星同盟派遣至費沙就任的外交官,負責處理同盟和費沙之間各種交涉事宜。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組織諜報網,負責搜集費沙和帝國方面的情報,密切觀察它們的動靜,隨時向同盟政府報告。

對 同盟的國家戰略來講,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只不過一個人的地位、責任和能 力,往往未必是一致的。

近幾年中,大家都認為同盟外交官的素質是一落千丈了。

每逢大選之後政 權交替之際,就會出現高官階層論功行賞的人事調度,那些欠缺政治能力和外 交手腕的財閥或候選人,為了鍍上“名士”的美名。

莫不覬覦這些份外的職務與地位。

漢斯不過是某一名門企業創業者的兒子,據說,他之所以擁有這個地 位,是由於同盟現政府嫌他沒有能力、不孚眾望,但又不想失去他所代表的企 業在大選中給予的支持,所以才委婉地把他“流放”到這裡來。

漢斯迎進了蓋塞林格副官。在他那滿臉橫肉、粗短的眉字間,掩藏不住困惑的神色。

費沙向同盟購買的國債,償還期已屆滿。蓋塞林格便是前來責問此 事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總額達五○○○億帝納左右。應當馬上償還……”

“一時之間實在……那個……”

“是嗎?很抱歉,超越了貴國的財政能力了,我們自治領有權行使正當的權 利,以前之所以一直沒有深加追究,完全是居於對貴國的友情和信賴來考慮的 。”

“敝國政府感激不盡。”

“不過,這僅限於貴國是一個安定的民主國家的條件之下。” 魯伯特·蓋塞林格的聲音和表情,使外交官有種不祥的第六感。

“你要說的是,我國的政治情況使費沙感到不安。這樣解釋可以嗎?”

“你認為我還有其它的意思嗎?”尖銳的反問突如其來,外交官心虛地靜默下來。

蓋塞林格的表情緩和下來 ,裝出嫌卑的口吻說道︰ “我們費沙真心期望自由行星同盟永遠都是安定的民主國家。”

“當然﹗當然﹗”

“像去年發生‘救國軍事委員會政變’那樣的動亂,實在讓人傷腦筋。

如果 政變成功的話,我們費沙所投入的巨額資本,都將在國家社會主義的名義之下被悉數沒收了。

為了維持費沙在同盟境內的利益,我們必須保護企業活動與私有財產,但貴國卻發生那種顛覆政府的革命,使我們的利益沒有保障,讓我們 覺得相當為難。”

“副官閣下說得一點也沒錯。可是,烏合之眾的政變陰謀已告失敗了,我國 今日仍然保守著自由與民主的道統啊。”

“關於這點,楊威利提督的功勞可大了﹗” 言下之意是暗示,不是你們的功勞。不過,漢斯並沒有聽出這弦外之音。

“是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將﹗”

“不錯。以他的實力,同盟軍眾提督當中無人足以與其並駕齊驅。”

“的確……”

“只是,一個如此聲名顯赫、又手握軍事實權的人,他會滿足目前的政權到 什麼時候呢?您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外交官閣下……”

外交官努力地思量著年輕副官話中之意,過一會兒,驚訝的神色溢於言表 。

“難……難道……副官閣下是在說……” 魯伯特·蓋塞林格露出邪惡奸險的笑容向他示意著。

“外交官閣下的洞察力果真鉅細無遺。” 他裝模作樣地贊嘆著,其實心裡暗暗地臭罵對方回應的遲鈍。當然,他不 會老實到把這種感受表現出來,此時還要用訓練記性笨拙的惡犬的耐性,慢慢 誘導對方。

“……但是……但,去年政變的時候,楊站在政府的一邊,出兵鎮壓軍國主 義者暴亂,怎麼可能背叛政府……”

“去年是去年,現下是現下。您想想看,只要有楊在,就能在短短時間內把政變平息下來。一旦楊別具野心,擁兵自重,發動兵變,有誰可以制得了他呢?伊謝爾倫要塞也好,‘處女神的項鏈’也好,在他跟前毫無份量,不是嗎?”

“可是……”外文官本想辯駁,但終究沒有發出聲來。他拿出手巾擦擦臉上的汗珠,一種混雜著恐怖的疑惑感,在他的胃裡翻轉著。

蓋塞林格的目的何在可見一斑。 現下,只要再添油加醋一番,就可使外交官的迷惑變成堅定的抉擇了。

“這種有誹謗之嫌的推測,事實上是有根據可尋的……”

“怎麼說呢?” 雙頰僵硬,身體挺直,現下外交官已變成蓋塞林格手中呼之則來,揮之則 去的玩偶,任憑擺布了。

“以‘處女神的項鏈’為例,十二個攻擊衛星在行星海尼森的靜止軌道營運, 這些已全為楊提督破壞殆盡了。你想想看,有必要把十二個全部破壞掉嗎? ”

“……如此說來……”

“很明顯楊提督是為了去除日後攻擊海尼森的障礙,所以早早將它們撒除掉 ,表面上對同盟政府示好,其實則不然,我想你們還是去聽聽楊提督的解釋才 好。”

……蓋塞林格一口氣放出了這些惡意的攻擊。辭別漢斯的宅邸之後,便到自治領主那兒報告事情的經過。

這時,他的神色有點黯然。

“怎麼了,你好像有什麼事不滿?”

“成功固然是好,但那麼簡單就聽任擺布,實在是無趣之極。我倒是想試試 那種擦出火花來的交涉場面。”

“大奢求了吧。聽你的語氣,好像是說想跟更難應付的對手打交道,是吧?你要明白,今天的交涉會如此輕鬆,並不是因為你的外交能力特別優秀之故。 ”

“我知道其中也是因為外交官的立場太弱了……於公於私都有……”

魯伯特·蓋塞林格髮出低沉的笑聲。因為他遵照自治領主的吩咐,贈送了金錢與美女給世俗欲望強烈的外交官。

收實他國的政府官員,並不違反費沙人 的道德定律,有的東西的確是金錢所無法買到的,而可以用金錢買到的東西, 其價值也必須與價錢相符,並且可以善加利用。

“對了,閣下。有件小事稟告,是有關一個叫波利斯·高尼夫的人……”

“我記得這個人,他怎麼了?”

“他被派去長駐在自由行星同盟的外交官事務所,常常傳來抱怨,滿腹牢騷。 這個人欠缺聽令行事的協調性和勤勉精神,您有什麼更好的安排嗎?”

“嗯……”

“以個體商人而言,算是個才幹獨具的人,但現下他的身分卻是公務員,等 於是授命游牧民族耕地種田,不是嗎?”

“沒有因才任用的緣故吧。”

“若有拂逆,尚請見諒。您對這件事一定已深思熟慮過了吧?……” 魯賓斯基啜了一口酒。

“沒關系。暫時來說,波利斯·高尼夫或許只是一個被流放在外的人。只是, 雖然現下看來沒什麼意義。但今後也許會是大有用途的一步棋,存款也好,債 券也罷,總是越長時間獲利也相對較高吧?”

“沒錯……”

“動植物被埋藏在地層深處之後,要變成可用的石油,也是經過數億年的時 間。相較之下,人類再怎麼大器‘晚成’,頂多半個世紀就可看出結果了,不 用著急。”

“半個世紀嗎?” 年輕副官嘴裡喃喃念著,聲音中包含著奇妙的氣餒之感。

明白了才能的差別,蓋塞林格恍悟似的以略有不同的目光再次望向自治領 主。

“雖然如此,但棋盤裡的棋子有一定的移動方向,而人卻沒有。

要讓別人照 著自己的意思來行事,實在比登天還困難哩……”

“這就是重點所在了。沒錯,人類的心理和行為的確比棋局中的棋子還複雜 。若想使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那麼,想法本身愈單純愈好。”

“怎麼說呢?”

“把對方逼進某種狀況,剝奪其行動自由,減少放在他面前的選擇答案。例 如,同盟軍的楊威利……”

楊的立場目前非常微妙,同盟的權力階層對楊可說愛恨交加,他們深恐楊威利會利用個人的聲望,轉入政界,合法地奪取他們的權力。

除此之外,更令 他們擔心的是,楊會仗恃其所擁有的強大武力作為後盾,確立非合法的支配權。

再加上魯賓斯基吩咐蓋塞林格煽風點火,更加深了他們這一層的疑慮。在這兩種可能性之下,鏟除執掌軍事實權的楊似乎是勢在必行的。

不過,對同盟而 言,楊的軍事才能可說是無可取代的;一旦失去了楊,帝國軍一旦大舉入侵, 處於絕對弱勢之下的同盟軍將不戰自敗,迅速瓦解。

說來可笑,對楊而言,銀河帝國的獨裁者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反而成了他的救星了。

一旦萊茵哈特亡故,同盟的權力階層必定欣喜若狂,搞不好還會把投有利用價值的楊殺掉了。

也許也不一定要殺掉他,只要捏造政治或私生活方面的醜聞,讓他名聲大跌,再剝奪其公權就可以了。

一流的權力者,懂得有效地善用權力來做事;二流的權力者,則只是千方百計想著如何保住自己手中的權力,藉機坐大。

而目前同盟的權力階層,很明 顯的只能算是二流以下的權力者……。

“楊威利現下站在一根細細的弦上,弦的一端是自由行星同盟,另一端是銀河帝國,只要保持平衡,楊就平安無事。

但是……

“我們費沙需要切斷這根弦嗎?”

“不切斷也可以。但是我們可以把這根弦再削細一點,如此一來,楊便漸漸失去轉寰的餘地,再過兩、三年,楊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其一,被本國的權 力階層整肅;其二,打倒現下的權力階層,由自己掌政。”

“在這之前也有可能是敗亡在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手上啊……” 副官執拗地提出質疑。

“我可不會讓羅嚴克拉姆順心如意到那種地步。”

魯賓斯基的語氣一派淡然,但其中卻暗藏玄機。副官看穿他想搪塞的意圖。

“不過,楊威利也有可能在戰場上打敗羅嚴克拉姆,那時又該怎麼辦呢?”

“副官……” 自治領主的聲音略有不同。

“我好像說得太多了,而你也問得太多了吧。除了紙上談兵之外,我們也該 做點實事了。在我們的計畫中,除了以瑞姆夏德暫居盟主之位外,能夠擔任實行部隊的提督尚未有適當人選,首先要完成這一點。”

“……對不起﹗我會在最近幾天物色人選,並向您報告。” 副官走出房間後,魯賓斯基壯碩的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裡。

這項計畫實現之後,羅嚴克拉姆獨裁體制之下的新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之間,應該會產生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引發全面的戰爭吧﹗

在兩國出現見識不凡的政治家之前,在兩大勢力能達成和平共處之前,有必要好好布置一番。

費沙的自治領主,肥厚的下巴附近,泛著野獸般的詭笑。

有件事非注意不可……自由行星同盟的敵人事實上不是銀河帝國而是高登巴姆王朝,也就是說,當羅嚴克拉姆新體制與同盟政府同時意識到高登巴姆王朝才是他們真正共同的敵人時。

兩者就有可能和平共存了。這個事實是不可不注意的。兩大勢力的鬥爭,目前仍須持續下去。但不是永遠。

頂多再三年或四 年左右,然後戰火熄滅之時,所有有人類居住的行星以及與其連接的空間,到 底是由什麼樣的人在統治呢?缺乏想像力的人大概永遠都料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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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4 pm

第四章 逝去的一切



費沙自治領主的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到位於首都北方九○○公裡的亞 西尼波伊芳亞溪谷探訪雷歐波特·休馬哈,是在二月底的的事。

當地是屬於以商 業立國的費沙國內仍末被利用的廣大可耕地。近年由才由移民者的集團農場開 始進行開拓。

雷歐波特·休馬哈,在去年還是身居帝國軍上校的地位,在“利普休塔特 戰役”中隸屬貴族聯合軍,擔任貴族最強硬派的領袖菲爾格爾男爵的參謀。

但 是男爵完全無視於休馬哈的進言及忠告,最後還氣憤得想射殺參謀,卻遭到對參謀遠比對主君更為信賴的士兵們集體反抗,男爵反而被殺害了。

而後,休馬哈帶領部下們亡命到了費沙,在新的土地上,開始了揮別過去的生活。

年方三 十三歲,在將來的軍旅生涯上受到期許的他,卻對戰爭和陰謀感到厭倦,在心 境上轉而追求寧靜而充足的生活。

為此,在搗毀了船上的所有武器之後,休馬哈把將自己一行人搭載到費沙 的戰艦,賣給了費沙的商人,將所得平均分發給部下們,讓他們各奔前程,但是部下們並不想解散。

敗戰之後,捨棄祖國亡命異地的的他們,並沒有在狡猾而不能大意的費沙這個競爭社會生存下去的自信。

費沙人那激烈的唯利是圖行為,在帝國中被誇大的傳述著,對素來不明世情的士兵們來說,既然本身所 擁有的才智不足以作為倚賴,那麼唯一能信賴的也就只有休馬哈的思慮和責任感了。

而休馬哈也無法對將他從狂亂的菲爾格爾男爵的槍口解救出來的士兵棄 之罔顧。

士兵們將分發金的運用完全委交給休馬哈。知性豐富的原參謀,對於以費沙人為對手的商業活動,也沒有必勝的自信。

所以他所選的是純樸但實在的農場經營。

即使身為商業國民的費沙人,沒有了糧食也是活不下去的,而對美味而新鮮的食物,也有比那些較差的食物願意付出較多代價的度量。

對於僅為享 受生活的商人們,將優質農作物的供應作為交易的手段,他們就得以在費沙生 活下去罷。

休馬哈有效地使用變賣戰艦的所得,在亞西尼波伊芳亞溪谷買了土地,再安置了簡單但設備完善的移動式住宅,並取得種子和苗木。

亡命者們開始漫長拓 荒的戰爭。魯伯特·蓋塞林格----這位意外的訪問者,休馬哈似乎也只把他看成令人困惑的不速之客。

當費沙自治領主的副官說︰“是有關你的祖國的重大 之事”時----

“請不要再把我牽扯進去好嗎?” 如此回答的休馬哈,口氣上雖是禮儀端正,但卻隱藏不住那忌諱的聲調。

“銀河帝國及高登巴姆王朝會如何,這些都與我無關。我現下忙著重建自己和伙伴們的新生活,對於過去之事,已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你要捨棄過去倒也無妨,但可別把你的未來也一起葬送了。休馬哈上校, 你不該是在泥土和肥料中終其一生的人,難道你不想改變歷史嗎?”

“不必多說,請回吧。”

“我想請你鎮定下來聽聽我的話吧。”副官對站起身來欲下逐客令的原上校加以制止。

“你們是可以在農場培植出作物吧?亞西尼波伊芳亞雖一直被棄置沒有受到充 份利用,倒是有成為豐沃土地的可能。但是可悲啊﹗作物若不能在市場上出售 ,就沒有意義了,聰明的你應該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使蓋塞林格內心有所感銘的是,休馬哈臉上的筋肉一絲也未被其所動。

費 沙的年輕副官充分了解到他是個敏銳和蒼勁兼備的男子。但是這從一開始就是 不公平的游戲,休馬哈被迫只拿兵卒的棋子,去和持有全部棋子的對手對奕。

“……這就是所謂費沙的作風嗎?”

休馬哈的聲音中帶著輕微的憤怒聲響,並非是朝著對手,而是針對只能說些沒有實效和諷刺的話的自己的那份無力感。

蓋塞林格毫不諱言地承認了自己 的勝利。

“沒錯,這就是費沙的作風。若有必要,就使用權術。你可以對其輕蔑,但 是我認為,世上很少有像敗者對勝者的輕蔑這般無奈的事物了。”

“在得勝之時,都是會這麼想吧?” 休馬哈淡淡地說道,撫然地注視著比他年少十歲的副官。

“那麼,就具體的說說你要我怎麼做吧。是要我去暗殺羅嚴克拉姆公爵嗎?”

“費沙並不喜歡流血,因為和平才是通往繁榮的唯一途徑。” 蓋塞林格展顏一笑。

很明顯的,休馬哈並不相信這句話,但對年輕的副官而言,重點並非是要對方相信,而是要對方順從。

他又重覆了一遍前些日子對瑞姆夏德伯爵所說的 話,並確認對方的表情出現了掩飾不住的驚愕而為之滿足。

藍斯貝拉克伯爵亞佛瑞特也在費沙本星,為身為亡命者的不幸境遇而滿腹牢騷。

他雖才只有二十六歲,但卻經歷了遠比活過四倍歲月的曾祖父要來得巨大的人生轉變。

曾祖父是在酒宴、狩獵和漁色中終其生涯,但這個曾孫卻在這些方面還未有什麼特別的經驗時,就被捲入將帝國一分為二的大亂中,財產一一地失去了。

光是可以保住一命,已經可說是非常幸運的了。

總算還保住生命,脫離戰場而寄身於費沙的亞佛瑞特,被迫變賣了他引以 為豪的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恩賜的藍星鑽袖扣,而獲得暫時的生活費後,就開 始著作起“利普休塔特戰役史”。

以前在銀河帝國貴族們的藝術沙龍裡,他的 詩辭及短篇小說,是頗受好評的。

開頭的部份甫一完成,亞佛瑞特就得意揚揚地拿著原稿到出版社去,但卻 被鄭重地回絕了。

“伯爵閣下的大作,文筆雖然優美流暢……” 編輯對著憤然不平的亞佛瑞特說道。

“……但是觀點太過於主觀、和事實相差甚遠。以作為一本記實來說,其價 值令人質疑……不要只照自己的熱情和浪漫思想來用唯美手法去描寫,應當更 收斂筆調、冷靜而客觀地敘述才是……”

年輕的伯爵從編輯手中搶回原稿,收拾了被踩碎的自尊心回到臨時居所去。 要入睡時,大量酒精是必要的。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也轉變了。自己不應是個記錄者而該是個行動 者,與其把過去之事寫在紙上,倒不如現下就起來行動,以自己的手把心中所 想的構築起來,這樣才是不枉此生吧?

費沙自治領主的副官來探訪了正有此想法的他。比亞佛瑞特更年輕的副官, 禮貌周到地說了----伯爵閣下,您有把忠誠和熱情奉獻給祖國的想法嗎?如果 有的話,請您參加以瑞姆夏德伯爵為盟主的計畫……。

聽到此事的亞佛瑞特先是驚訝繼而欣喜,立即宣誓表示願意加入此計畫。

以計畫實行負責人的身分,介紹給休馬哈上校認識,但兩人早有數面之緣,亞 佛瑞特是已故菲爾格爾男爵的朋友,這是上校早已知道的事。

也許會因而有所隔閡吧?----休馬哈己有此心理準備,但亞佛瑞特對於不 過是上校的人並沒有記憶,也不知道菲爾格爾男爵被部下殺害的事。

“你和我在過去好像是戰友吧,今後將成為同志,請指教。”他以毫不拘泥也毫無芥蒂的表情要和休馬哈握手。

一邊回應著,休馬哈感 到那股安全和不安的氣泡正交互的浮上到潛意識的水面上。

氣質不差、也富有行動的勇氣,但看來這個亞佛瑞特卻有不能區別現實和幻想的傾向。

當尋思於計畫的可能性時,休馬哈並沒有樂天的心情。 這個計畫真的會成功嗎?----休馬哈不由得如此自問。

就算成功了,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不是只會擴大戰火,而在通往和平的道路上築起障礙嗎?

但是不幸的是他雖然十分清楚這一點,卻身屬於不得不參加這個計畫的立場。

就這樣,魯伯特·蓋塞林格一一地匯集了計畫所需要的人材。有著充分的時間和資金,他確信計畫會成功。

當此計畫付諸實行時,全人類社會也會為之 驚倒吧。他興致勃勃地期待著比他年輕一歲的羅嚴克拉姆伯爵萊茵哈特的回應。

而到了那個時候,費沙自治領主魯賓斯基也就不得不承認他的能力了……。



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以帝國宰相首席秘書官的身分輔佐著萊茵哈特。

她在政治、外交、戰略上的豐富才華和獨到見識,對萊茵哈特 而言是貴重的,但----

“這不只是才能的問題。” 這種說法是不分文官、武官,成為萊茵哈特的部下們觀察結果的最大公約數。

二十二歲的萊茵哈特和二十一歲的希爾德都擁有稀世的美貌,也有人比喻說他們兩人在一起時,就猶如古代羅馬神話中的阿波羅神和雅典娜女神。

但這 比喻並非是能公然稱道的。因為在帝國中,所謂的神話是指古代日耳曼神話。

若把希爾德以伯爵千金的稱呼來想像比較,實在欠缺那種典型的公主形象。

把樸實的金發剪成短髮,颯爽的走姿,富有著活力和躍動性,甚至是給人一種少年的印象。

父親瑪林道夫伯爵弗蘭茲,一直對於不拘束於貴族的舊息中成長, 而擁有超越了年齡及身分所應有的思考力的女兒,而感到光榮和驕傲,不會為自己未生下兒子而感到絲毫遺憾。

就因為有希爾德,才能在“利普休塔特戰役” 的激流漩渦中正確地預見未來,把伯爵家導向安泰之途。

希爾德沒有兄弟,但是有一個表弟海因裡希·馮·邱梅爾男爵。銀色的頭髮,端整但血色不佳的臉,骨骼和肌肉都很脆弱的身體----所有的一切都超乎正常的纖細,給人軟弱的印象。

實際上,他是個大半日子都得在床上渡過的病 人,因此也沒有參加“利普休塔特盟約”,結果就避免了滅亡之路。

他從一出生,就被診斷為患了先天性新陳代謝異常的怪病。

因為天生體內的酵素就不足,所以無法分解吸收胺基酸及糖分,而產生了發育障礙。

這種病 如果以治療用的特殊牛奶飲用數年的話,是可以完全治愈的,但是那種牛奶是 非常稀少昂貴。

若依魯道夫大帝所極力主張的“劣質遺傳因子排除法”,那麼有先天障礙的孩子,是沒有存活價值的。

因此,生產治療用的牛奶去救護虛弱者是不被考慮的。

但在實際問題上,貴族家庭裡也會誕下肉體上存有先天障礙的嬰兒,為 了因應其需要,也就出現了秘密生產出來的治療用牛奶,以超乎平民購買能力的價格來出售。

對銀河帝國的支配階級而言,平民的存在意義,僅僅是為了經由勞動和租稅負擔來供養支配階級而已。

勤勉的勞動者當然給予贊賞,但對社 會沒有任何貢獻,只會給他人帶來負擔的虛弱者或殘障者則沒有生存的權利-- --這是魯道夫大帝以來的帝國理論。

海因裡希完全因為出生在特殊的名門貴族家庭,才得以延續他那應當死去的生命。

身處在這種特殊的狀況,是就此隨遇而安、不加批判地得過且過?還是以此做為思考上的提材、生出要改變現實的決心?

這就看各人的資質和周遭環境的影響了。

像生來就需要義眼的巴爾·馮·奧貝絲坦就在思索過後,不遺餘力地進行把他所認為是罪惡的體製打倒的行動,但海因裡希並沒有那股付諸行動的體力。

他在幼兒時就被說是“只有三歲的生命”、五歲的時候被說是“ 再活兩年就很不錯了”、十二歲的時候被說是“大概活不過十五歲”,這樣的身體,從年長三歲的表姐希爾德的眼中看來,只會刺激起她的保護意識。

她無 微不至地從各方面來照顧著表弟。

另一方面,在海因裡希的眼中,美麗而充滿活力和聰慧的希爾德,不只是年長的表姐,甚而是接近崇拜的憧憬對象。

他很小的時候就失去雙親,他的伯 父,也就是希爾德的父親瑪林道夫伯爵弗蘭茲作為他的監護人而繼承了家業, 海因裡希的智商尚且不論,因為欠缺年齡、經驗和健康的一切,因此家族的產 業也列入瑪林道夫伯爵的管理之下,如果伯爵有橫奪邱梅爾家全部財產的企圖亦非難事。

但是,像瑪林道夫伯爵這般正直的人物,在帝國貴族中算是少之又 少了。

在這種環境下,海因裡希會有英雄崇拜的傾向,該說是理所當然的罷。

他 憧憬著在多方面立下業績的人們----身為藝術家、建築師及科學家的雷歐那多 ·達文西,身為政治改革者、軍事家及詩人的曹操,身為革命家、軍人、數學 家及技術者的拉薩爾·尼可拉斯·卡諾,身為帝王而兼為天文學家及詩人的屠 格略·貝克。

希爾德請求身為萊茵哈特部下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將,請求他和海因裡希見個面。

梅克林格對梅因裡希而言,在某一方面算是個理想人物。

滿不情願地成為軍人這一點,他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楊威利是相似的。

但是 與在身家調查書上的興趣欄內寫上“午睡”的楊不同,梅克林格生就豐富的藝術才華。

在散文詩歌和水彩畫油畫各方面,均獲得過帝國藝術學院的分類年度 獎,在鋼琴演奏上也被評論家贊賞為“大膽和纖細的完全融合”。

而以身為軍 人來看,在亞姆立札會戰和利普休塔特戰役中也發揮了扎實的力量,有許多輝煌的功勛。

在用兵方面而言,他是以廣大的視野遍視戰局全體,因應必要的狀 況來投入必要的兵力的戰略家類型,在大艦隊的指揮方面相當成就卓著,若作為參謀亦有難得的才幹。

受希爾德之托的“藝術家提督”,帶著一幅自畫的水彩畫,到海因裡希的居館拜訪,和希爾德及海因裡希暢談了一個小時。

興奮的海因裡希輕微的發燒,不得不傳喚了醫師來而結束了暢談。

送提督到門口的希爾德,在致謝的同時 ,做了一個質詢,原因是在剛進到海因裡希的病房時,提督露出了很輕微的意 外表情,她想知道其中原因。

“喔,還是表露出來了?”

三十五歲,在萊茵哈特麾下的提督當中比較年長的梅克林格,在精心修整的鬍子下,有著穩重的笑容。

“沒什麼,我也認識兩三個像他這樣的病患。身體不能自由行動的人,大多 會在身邊飼養個寵物,像小鳥或貓什麼的。邱梅爾男爵的房間卻見不到這一類 的動物,因此,我才想︰咦﹗這個人討厭動物嗎?只是如此而已。”

的確,海因裡希並沒有放置賞玩用的小動物。因為自己不能自由活動,就 以看著小動物來取樂或羨慕,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行為,梅因裡希大概是無 此需要吧,但真的是如此簡單嗎?

梅克林格的疑問,使希爾德也回想起以前自己所感受到的同樣問題,但不 到幾小時後她就忘卻此事了。

無論是希爾德或梅克林格,都具有非凡的知性和感性。但他們雖然感到了疑惑,所育成的卻也只是微小的幼芽。

身任帝國宰相首席秘書官的伯爵千金和 身為詩人及畫家的帝國軍提督,再度想起此刻這段小小的會話,是在很久以後的將來了。

而那時將伴隨著悲痛之事出現下希爾德等人的面前……。

對於胥夫特技術上將提出的,由坎普和繆拉擔任實行負責人的禿鷹之城要塞移動計畫,希爾德並非完全贊成。

說得更明白一點,則是抱持反對的態度。

她認為,現下宇宙所需要的是萊茵哈特在身為建設者上的才能,而非征服者方面的能力,希爾德並非絕對的和平論者。

像已故布朗胥百克公爵為代表的舊貴族聯合軍那種敵對集團就應當以武力來打倒推翻,別無它途。

而阻礙改革、統一之敵亦是存在的,所以武力不可或缺。但是反過來說,武力並非萬能。

有了 政治和經濟的充實才會有武力存在的意義,如讓這些都衰退,而只讓武力突出的話,就不可能有永遠持續的勝利了。

極端地說,武力是彌補政治和外交上的 不足和失敗的最後手段,就在於不發動時才有其價值。

希爾德所不能理解的是︰為何在這個時期非得發動對同盟領土的攻擊不可? 她只認為這一次出兵很明顯的欠缺著必然性。

禿鷹之城要塞的移動計畫,在坎普提督充滿自信的指揮下,密鑼緊鼓地進行著。

要塞本身的修護、周遭十二個瓦普引擎的安裝都已順利完成,預定在三月中旬實施第一次的瓦普試驗。

現下一共動員了六四○○○名的 工兵在從事此項作業,但坎普又要求增加二五○○○名人員,萊茵哈特也應其 所需。

“‘瓦普’這東西可真是意外地麻煩啊。” 有一天在午餐桌上,萊茵哈特對希爾德如此說著。

“如果質量太小,則得不到‘瓦普’所必要的動力,質量太大又會超出引擎 的出力界限。即使是使用複雜精密的引擎,若不能使它們完全連動,也一樣會遭致失敗,禿鷹之城也將會永遠地消失於亞空間,還原為原子了。

胥夫特雖充 滿自信,但這計畫的困難之處不在提案,而在實行。他現下可還不是擺派頭的 時候。”

“坎普提督做得很好呢。”

“但現下還沒有完全成功……”

“我希望能夠成功。若是失敗的話,就會平白失去一位有能力的提督了。”

“就這樣死的話,坎普也就不外如是而已。就算他活了下來,也擔當不起大 任。”

此時,萊茵哈特的聲音有著超乎冷硬的苛薄,在空氣中回響著。 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世的話會說些什麼呢?

----希爾德把想說的這 句話保留在內心中,她知道能對萊茵哈特說這句話的人,在世上只剩下一人了。

那是一位住在佛洛依丁山莊的女性,有著和弟弟相同的燦爛金髮,和宛如秋日 的溫煦微笑,同時擁有格裡華德女伯爵的稱號。

萊茵哈特那將醇酒送至口中的動作,充滿了無造作的優美自然。看著他, 希爾德想起了這位年輕人潛在的一種危險性。

萊茵哈特體內棲息著一匹長有羽翼的悍馬,他就騎著它向前疾馳。而控制 著那條韁繩的,並非萊茵哈特自己,而是在於死去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吧?

這個想法綁住了希爾德,久久不散。



“關於要移動要塞,在技術上沒有任何問題。要解決的一點,只有質量和引擎出力上的關係而已了。”

胥夫特技術上將雖充滿自信地下此斷言,但並未減少眾人不安的疑慮。

禿鷹之城要塞的質量,約達四○兆公頓。這樣巨大的質量在進行空間進入及空間移出之時,會給透過的空間多大的影響呢?

時空震的發生不會成為致命傷 害嗎?要使十二個瓦普引擎“完全”同步,在實際上有可能嗎?

如果發生十分 之一秒的動作誤差的話,在要塞內部一百萬人以上的將兵,是會四散還原為原子呢?

還是成為亞空間內永遠的流浪者呢?

重複了數次小規模的實驗,在要塞的跳躍進入點及跳躍脫出點的預定宙域附近配置了調查船。

在實施一件計畫時,萊茵哈特要求著“盡人類所能的完美 ”,而坎普和繆拉也都是優秀的執行者,他們竭盡所能地促使計畫走向成功。

當然,那並不足以做為可以帶來完美結果的保証。另一方面,萊茵哈特也精勵地執行身為帝國宰相的職務。

除了星期天外, 他每日的課題是︰前半天在元帥府,後半天在宰相府進行他的工作,因此延遲到下午一點的午餐,成了中間的分界線。

一起用餐的對象,大多由希爾德擔任,萊茵哈特享受著和這位美麗女子的交談。

但他似乎對希爾德的知性比對她的美貌還來得有興趣。

有一天,話題談到了去年的“利普休塔特戰役”之事,希 爾德說了︰

“布朗胥百克公爵雖有著比宰相閣下更強大的兵力,但卻失敗了,這是因為 他欠缺三樣東西。”

“我很想聽聽是哪三樣東西。”

“那我就說了。他內心欠缺冷靜,眼光欠缺洞察力,耳朵則欠缺聽取部下意 見的雅量。”

“的確如此。”

“反過來說,宰相閣下則完全具備這三個條件。因此才能面對大敵卻取得最 後的勝利。”

注意到希爾德使用了過去式,萊茵哈特那蒼冰色的眼光略為增強。

他把如 薄紙般的白瓷咖啡杯放到桌上,從正面凝視著美貌的秘書官。

“伯爵千金好像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閑聊,讓您做出這種眼神可真使人畏懼呢。”

“你不可能會畏懼我的……”

萊茵哈特苦笑了,一瞬間化為少年的表情。希爾德接著說道︰ “國家、組織、團契----怎麼稱呼都好,要團結人類的集團,有一樣絕對必 要的事物。“

“哦,是什麼?”

“是‘敵人’。” 萊茵哈特微微一笑。

“這倒可是真理。伯爵千金的見識依然是如此明銳。那麼,對我和部下們而 言,必要的敵人是誰呢?”

希爾德說出了萊茵哈特所預期的答案。

“當然是高登巴姆王朝。” 眼睛直視著年輕帝國宰相的臉龐,她繼續說著。

“皇帝雖才只有七歲,他的年齡、才能、器量在此時,都還不足以構成任何 威脅。但他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正統繼承人,是繼承魯道夫大帝血統的人,毫無疑問會成為團結與糾合舊勢力的象徵,這在以後將是獨一無二的問題點所在。 ”

“正是如此。” 萊茵哈特點了點頭。

七歲的皇帝艾爾威·由謝夫的資質還在未知數中。現下除了脾氣火爆之外,只是個極平凡的小孩,看不出有什麼英明的潛質。

和七歲當時的萊茵哈特比 較起來,無論在容貌方面或內在天賦方面來比較,都相形見拙。但是先天並不 代表一切,也有人說過“大器晚成”這句話,所以今後會如何地成長,是很難 預測的。

萊茵哈特並沒有給皇帝物質上的欠缺。和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比起來,宮廷費用和侍從數目的確是大副削減了,但仍然有數十個大人在侍候著他。

專門的教師、專門的廚師、專門的照料人、專門的護士、專門溜狗的人。

在飲食和 衣服以及玩具上,都擁有著平民的孩子們無法想像的奢侈。他要什麼都給他,不管做錯什麼也沒人叱責他。

或者說,這恐怕也是摘除將來可能成大器的幼芽的最好方法。

就算是具有英明素質的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會歸諸於平 庸吧﹗

“別擔心,伯爵千金。” 似乎知道希爾德內心的想法,萊茵哈特沉穩地說道。

“我也不願成為殺害幼兒的凶手。我不會殺皇帝,因為就如你所說的,我是 需要敵人,而以我本身來說,是希望自己比敵人寬大,而盡可能正正當當的行 事……”

“您的確是了不起的。” 希爾德由衷地說道。她對高登巴姆王朝完全不抱持同情,出生於貴族家庭 的自己,為何會有著像共和主義者一般的思想呢?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是她不想讓萊茵哈特去殺害幼兒,因為篡奪並不可恥,反而可以証明自己有凌駕威權的實力而值得自傲。

但是,殺害幼兒----不管基於何種緣由,都逃不 過成為後世非難的目標……。



凱爾·古斯達夫·坎普上將在進行禿鷹之城要塞的瓦普實驗之前,特別回 到帝國首都奧丁,向帝國軍最高司令官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元帥報告經 過情形。

“你認為會成功嗎?”

對於萊茵哈特的問話,坎普回答的口氣相當堅定︰ “一定會成功的。”

萊茵哈特用他那雙冷峻的眼睛盯著這位勇猛的部下,眼神突然變得柔和起 來,他建議坎普回去和家人團聚一晚之後再動身。

坎普馬上取消原定計畫,回到官舍去過夜,他的家中還有妻子和兩個兒子。

回到家裡,他一面向家人表示感謝元帥這次給他機會,使他得以和家人共享 天倫,一面對兩個兒子說︰

“爸爸這次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壞人。你們倆個是男孩子,要在家裡保護媽 媽,做個好兒子喔﹗”

其實,事情並不如他所說的那麼簡單,他只是不想讓兒子知道那麼多罷了。

坎普認為孩子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就會逐漸了解到這個世界複雜和丑陋的一面。

或許他們並不希望父母只告訴他們單純及光明的一面,不過, 當他們有一天也為人父母的時候,必能體會出這種心境的。

“快啊,你們不向父親說幾句辭別的話嗎?”

母親在一旁催促著。於是,他那八歲的大兒子古斯達夫·伊芳沙克馬上抱住 父親魁梧壯碩的身軀,雙手緊緊地抓牢說︰

“爸爸,您就要出遠門了,希望你早日回來﹗”

五歲的凱爾·佛朗茲接著也抱住哥哥的臂膀,牢牢地和兩人抱在一起說︰ “爸爸,您要保重,回來時別忘了帶禮物喔﹗”

哥哥馬上轉頭在弟弟粟色的頭上用力地一掌拍下,大聲罵他說︰ “真是傻瓜﹗爸爸是去辦公事,哪有時間買什麼禮物﹗”

坎普微笑說︰ “禮物等下次再買吧。我看這次就這樣吧,等我回來,我帶你們去外祖母家 看看好久不見的外祖母,好不好?”

“親愛的,這是你說的,可不能黃牛喔﹗”

“怎麼會黃牛?如果我這次打了勝仗,一定會有好幾天的休假,而且還會加 官進爵,到時候也可以多帶點東西回你娘家啦。”

“既然你自己都這麼說,那麼,請你這次去無論如何一定要平安回來。”

“那當然,我一定會回來的。” 說完,坎普吻了吻妻子,兩手輕輕地抱著兩個兒子,開心地笑了。

“我從參戰到現下,有哪一次沒有活著回來的?” 他向妻子開玩笑地說道。

對於這次的出兵表示反對的人,除了希爾德之外,還有帝國軍的雙璧---- 渥佛根·米達麥亞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兩人。

起初,當他們獲知此次出兵 並未由他們執掌總指揮時,都覺得有些意外和失望,不過,當他們知道此計畫是由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提出時,不禁為之呆然。

因為這次的出兵,完全是出 於他個人的動機。

有一天,他們兩人在一個高級軍官俱樂部中,一面喝咖啡,一面玩撲克牌, 玩著玩著,就忍不住批評了起來。

“怎麼可以因為在戰術上有新的理論產生,就主張要出兵呢﹗真是本末倒置﹗ 向主君進言出無名之師,真是身為人臣的一大恥辱。”

個性剛直的米達麥亞強烈地評擊著。“無名之師”是對無道德、無法理依 據的戰爭所做的最為嚴厲的批判了。

不過,當坎普被正式任命為遠征軍總司令官,開始行動後,米達麥亞就立刻閉口不再批評了。

原因有二,第一、此時已不適合再批評下去了;

第二、為了避免讓人覺得自己有嫉妒坎普功勛的嫌疑。

他只對羅嚴塔爾說︰ “雖然自由行星同盟不可不滅,但是這次的出兵卻是毫無益處和意義的,徒 然出兵,耀武揚威,對於國家而言,沒有好處。”

米達麥亞有個外號,叫做“疾風之野狼”,是一員勇將,但這並不表示他嗜戰成性。

他本身是絕對反對毫無人性、殘忍的戰爭的,也不喜歡隨便向別人誇 耀武力。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如果仍然在世的話,他一定會勸諫羅嚴克拉姆公爵的。” 米達麥亞長長嘆了一口氣說。

這個大公無私的,使得任何人都對他有所好感的紅髮年輕人----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給了在世的人很大的衝擊。

雖然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人們對於他的死所產生的悲哀和衝擊會越來越小,但是,只要是認識他的人,都認 為他在自己的心目中永遠占有一席之地。

連自己都如此了,羅嚴克拉姆公爵本人又會有多深的悲痛呢?想到這些, 米達麥亞不禁對他起了深切的同情。

米達麥亞和同事兼好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兩人,跟萊茵哈特第一次見面是四年前的事了。

當時的萊茵哈特才十八歲·卻已官拜准將。米達麥亞那時是二十六歲,羅嚴塔爾是二十七歲,兩人都是上校。

當天他們除了見到萊茵哈 特外,還見到與萊茵哈特如影隨行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當時他還只是一名 少校而已。

萊茵哈特那時還未受封“羅嚴克拉姆”這個姓氏及爵位,用的仍然是“繆 傑爾”這個舊姓。

他見到萊茵哈特時,是在萊茵哈特於乾佛利特星域會戰中俘虜同盟軍將官凱旋歸來後的事。

當時這位年輕准將給他的震撼著實不小,因為萊茵哈特俊美的令人難以置信,好像長著白色雙翼的天使一般。

不過,他那一 雙蒼冰色的眸子,更讓人覺得嚴肅、聰明、如刀鋒一樣銳利。

“貴族們都稱呼他為‘金髮的小子’,羅嚴塔爾,你有什麼看法?”

“有一句老話----‘虎兒易被人視為貓’,不可以小看他。”

“那麼你認為他是貓還是虎呢?”

羅嚴塔爾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道︰ “敵人可沒有因為他是皇帝寵妃的弟弟,就得故意敗給他的道理。”

米達麥亞點頭稱是,表示相當贊成朋友的看法。當時眾人對於萊茵哈特· 馮·繆傑爾這個少年的評價並不高。

原因之一是在於他的姐姐安妮羅傑是皇帝的寵妃,而認定他一定會仗勢橫行。

而他那出眾的美貌,也正好成了隱藏其本質的面紗。

一般人在見過這個少年之後,他們心中一定會認為像他這樣貌美的人,一定沒有什麼才華可言,也一定不怎麼賢明。

另外,一些嫉妒心強的貴族 不能接受萊茵哈特的功績是用本身實力建立出來的,他們寧可相信是因為姐姐的餘蔭才使他得到名實不符的地位。

由於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從一開始,即對萊茵哈特這個人有了正確的認識 和評價,所以在這個“金髮小子”日後屢建奇功、加官晉爵後,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只是,對於常常跟在萊茵哈特一步之後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他們是在好一些日子之後才了解他真正的價值。

吉爾菲艾斯是個鶴立雞群的高碩紅髮少年,雖然不像萊茵哈特那樣俊美,但在人群之中卻也相當矚目。

羅嚴塔 爾說︰“他是一個忠臣。”這意味著他認為這個人是以忠誠之心見長的普通人。

羅嚴塔爾對他的這句評語比貴族們的評價還算公正得多了,貴族們根本不將 他放在眼裡,只會冷嘲熱諷地說︰“姐姐是恆星的話,弟弟可比喻為行星,現 在連衛星也有了﹗”

吉爾菲艾斯並不會強烈地表現自己的言行,他只會跟在萊茵哈特的身邊,默默地分擔他的工作,不但幫助他,而且還支持他。

在卡斯特 羅普星系動亂時,他在獨立作戰中的表現傑出,很多人才逐漸開始了解並且贊 賞他的才能……”。

也許這次強烈反對出兵的人不只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而已。

就算撇開戰略 等問題,單就戰術而論,像胥夫特所提的這個方案,其實根本毫無新意,只不 過是古老的大炮巨艦主義舊瓶新裝而已,不值得一試。

“試問殺一頭大象難?還是殺一萬只老鼠較難?當然是後者較難。

胥夫特那傢伙連這種團結力量大的集體戰的意義都不懂,還能成什麼大事?” 金銀妖瞳的青年提督輕蔑地這麼說。

“或許這次會成功也說不定,即使將來會出現如你所說的演變。”

“嗯……”羅嚴塔爾不太愉快似地撥了撥他黑棕色的頭髮。米達麥亞一口喝下了咖啡 。

“姑且不提那個俗氣的胥夫特,我很擔心羅嚴克拉姆公爵,自從吉爾菲艾斯 死後,他似乎改變了很多,也說不出是那裡不一樣……”

“失去自己所不應失去的東西,人當然會有點變。”

米達麥亞聽了羅嚴塔爾的話不住點頭,他想到自己在萬一失去艾芳瑟琳時 的情形,不禁感到不吉祥和不愉快起來,他急忙將這些不快的想法自腦中趕走。

他是一個剛毅的青年,不管是過去和未來,也不管是處於戰場或其它場合,他都是一位有勇氣、有判斷力,及值得贊賞的人。

不過,他也是一個不愛考慮 凶噩的人。金銀妖瞳的青年看著朋友的側驗,眼神中談不上好意但也沒有諷刺。

他對 於米達麥亞這位朋友在好友、軍人這兩種身分上都有著相當高的評價。不過, 對於他這種傾向某一位特定女性的心思,是不會理解的。不,或許是他沒有辦 法理解,也或許是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



禿鷹之城要塞舉行瓦普試驗的當天,以技術部門為中心,要塞裡的官兵共 有一二四○○名,坎普和繆拉兩位提督當然也在其中。

但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技術上將也待在裡面,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有人說,當初胥夫特本想待在羅嚴 克拉姆公爵的身旁,坐收此次試驗的成果,但年輕俊美的元帥卻嚴詞厲色地對 他說︰“你應該待在禿鷹之城要塞的發令室才是啊,那裡更需要你﹗

”胥夫特只得悻悻然地奉命前去。

聽到傳聞的人大多相信這個說法,雖然沒有實質的証 據,但以胥夫特的人格而言,大家可以想像他一定是想以貴賓的身分坐在安全的地方,袖手遠遠地觀看試驗進行。

其實,萬一試驗失敗了的話,胥夫特坐在 萊茵哈特身旁的位置,可就一點都不安全了吧。

萊茵哈特率領著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奧貝絲坦等最高幹部,以及瓦列、 魯茲、梅克林格、克斯拉、法倫海特,還有凱爾·羅伯特·舒坦梅茲、菲爾姆 特·連內肯普、雅連斯特·馮·艾齊納哈等提督,坐在中央指令室中,觀看著巨大的螢幕。

實驗成功的話,可以從畫面上看到禿鷹之城要塞,屆時,無數的 金、銀粒子將布滿深藍的天空,銀灰色的球體躍然出現,這將會是一出戲劇性 展開的壯觀景像吧﹗

“但是,終究得要先成功才行。”

羅嚴塔爾對米達麥亞如此耳語道,聲音顯得有點漠不關心。和這些冷眼旁 觀的同僚不同,坎普因參與其中而顯得熱心過人。

威納·艾特林根、羅夫·歐特·布勞契、迪特利·曹肯等三人,原在吉爾菲艾斯麾下,吉爾菲艾斯死後,轉為直屬於萊茵哈特旗下的提督,三個人的軍 階都是中將。

另外,霍斯特·錦茲少將屬米達麥亞麾下,漢斯·愛德華·貝根葛蘭少將屬羅嚴塔爾麾下,自成體系。

這幾位提督與其他的中將和少將級的提督們,一 同在後方觀看著螢幕。元帥府的中央發令室裡,帝國軍的菁英齊聚一堂。

只要他們動動手指,數以萬計的艦隊將同時升空。

這時,羅嚴塔爾突發奇想,只有在此投下一枚光子炸彈,未來的宇宙歷史就會重新改寫,不﹗

也不用全員皆死,只要一個人----美貌無雙,才智兼備的金髮年輕人消逝的話,宇宙的命運就會完全改變了。

這 種幻想令羅嚴塔爾感到一股莫名的壓抑,且在心中久久揮之不去。

他回想起半年前發生的一件事,當羅嚴塔爾將當時的帝國宰相立典拉德擒 拿到案時,萊茵哈特曾對他說︰“如果你們有自信可以打倒我,任何時候我都 接受挑戰﹗”

----自信﹗黑色的右眼和藍色的左眼略略轉動了一下,羅嚴塔爾 凝視著年輕的主君。

想到這裡,他輕輕地發出喟嘆,視線再度轉向螢幕。“三、二、一……” 耳邊響起了讀秒倒數的聲音。

啊﹗----提督們的感嘆此起彼落,數分之一秒後,畫面上一陣雜訊,螢幕上的風景突然全然改觀了。

現下,星海的畫面深處延伸成廣闊的平面外殼,裝著十二個環狀引擎的銀灰色球體出現了﹗

“成功了﹗” 到處歡聲雷動,大家興奮雀躍地注視著畫面。

於是,瓦普試驗成功了,在瓦爾哈拉星系外緣出現的禿鷹之城要塞,還有 其內部達一六○○○艘船艦的艦隊及二百萬名官兵,正式決定要邁向攻占伊謝 爾倫的征途上了。

時值帝國歷四八九年三月十七日。

“我們到禿鷹之城去看看。”

帝國宰相羅嚴克拉姆公爵突然說道。第二天,他便在首席秘書官希爾格爾 ·馮·瑪林道夫和首席副官修特萊的陪同下,乘著旗艦伯倫希爾出發前往。

經 過了半天的航行,到達了禿鷹之城,艦長尼梅拉中校以近乎藝術的嫻熟手法, 使伯倫希爾順利靠港。

萊茵哈特再次祝賀前來相迎的兩位提督----坎普和繆拉,並向歡呼的官兵 揮手答禮後,便走向要塞的大廳。

前年,在這個大廳裡,萊茵哈特曾舉行慶祝利普休塔特戰役的勝利酒會, 同時,這裡也是使忠心耿耿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喪生的傷心之地。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任何人都不准進來。” 萊茵哈特說著推門而入,消失了身影。

從厚重的門縫中,可以看見被手持式加農炮擊中而尚未修復的壁面。祟尚實際的坎普認為,內部裝飾根本沒有修復的必要。

當然這是正確的做法,不過 倒沒想到會有現下這種狀況。萊茵哈特只有在面對死去故友的時候,才會敞開心扉吧?

希爾德心中一陣 刺痛。真是如此的話,不是太寂寞了嗎?那麼萊茵哈特又為何要推翻舊帝國, 支配全宇宙呢?

希爾德覺得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像萊茵哈特這樣的年輕人,生命應該過得更多彩多姿才對。

她要怎樣做,才能讓他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呢? 如同把活著的人拒於門外一般,現下,他的心扉也同樣深鎖著。

……在門的那一邊,萊茵哈特坐在數個月來布置如昔的階梯上,他蒼冰色的眼眸裡,仿佛又看到了半年前的情景。

那時,躺在血泊中的齊格飛·吉爾菲 艾斯曾說︰“萊茵哈特閣下,請一定要將宇宙掌握在您的手中……請您代我轉 告安妮羅傑小姐,就說齊格己守住了過去的誓言……。”

你守住了誓言,所以我也會對你信守諾言。我會不擇手段,統一整個宇宙,然後再去迎接姐姐回來。

可是,我覺得好冷啊﹗吉爾菲艾斯﹗這個世界上失 去你和姐姐,也就失去了溫暖和光明。如果時間能再回到十二年前,如果,可 以重新再來一次,我的世界大概就能多得到一點溫暖的滋潤吧……”

萊茵哈特把掛在脖子上的項鏈捧在掌心,項鏈的垂飾和鏈條都是純銀打造 的,他用手指頭輕輕一押,蓋子打開了,其中是一幅安妮羅傑、萊茵哈特與吉爾菲艾斯三人的合照和一絡仿若紅玉般的紅色頭髮,金髮的年輕人,身體一動不動,凝視著那絡紅髮,好久好久……。

……費沙行星自治領主府的一個房間裡,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向自治領 主安杜魯安·魯賓斯基報告幾件事情。

起先報告帝國的禿鷹之城要塞成功地完 成瓦普實驗,隨後便談到自由行星同盟的動向。

“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好像已經決定召回楊威利回同盟首都接受審查會了。”

“哦﹗審查會?不是軍法會議嗎?”

“如果是軍法會議,就必須發出正式的通告。被告可以申請辯護人,也必須 要留下正式的記錄,但是,審查會並沒有法律根據,根本就是隨意編出來的。

這種在狐疑和猜忌之下所產生的精神層面的私刑,也許比正式的軍事法庭還有 效哩。”

“果然是目前同盟權力者的作風。口口聲聲說什麼民主,其實根本就無視於 法律規章的存在,他們的作法不但消極,而且危險。權力者本身目無法紀,社會規範也隨之搖搖欲墜,這算是末期症狀了。”

“這是他們自該解決的問題,我們沒有擔心的必要吧?”

魯伯特·蓋塞林格口吻頗為尖酸地說道︰ “沒有能力卻繼承先輩遺產的人,就必須承受相對的考驗,承受不了時,就 只有滅亡一途了,高登巴姆王朝就是最好的例子……”

聽了他的這番話,自治領主魯賓斯基默不作答,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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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4 pm

第五章 審查會



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傳召楊威利還都的命令到達伊謝爾倫要塞是三月九日的 事。

透過超光速通訊熱線,接獲自國防委員會直接傳來的命令時,楊凝視著記錄該項命令要旨的光板,足足有五分鐘之久。

當注意到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 憂心忡忡的目光時,楊露出笑容說道︰ “命令下來了,我必須到海尼森報到。”

“為什麼呢?”

“他們要我出席審查會,就我印象所及,似乎記不得有‘審查會’這個名堂, 上尉,你知道嗎?”

菲列特利加姣好的眉毛微微皺著。

“軍法會議是有,至於審查會……在同盟憲章和同盟基本法中並沒有規定。”

“那就是超出法律明文規定的嘍。”

“也就是他們任意捏造的,根本沒有法律根據啊。” 記憶力頂尖的菲列特利加以熟諳同盟憲章和同盟基本法而聞名。

“這樣說來,國防委員長要我回首都報到,根本是於法無據嘛。看來,非得 到那虛浮、道德淪落的城市走一趟不可了。”

雖然出生於海尼森,但聽到這個地名時,楊卻不禁覺得它已淪為特留尼西特一派運策陰謀及搜刮利權的淵藪,而且已幾近無可救藥了。

目前,能夠委以伊謝爾倫要塞防守重任的人只有一個,楊傳喚卡介倫。

得悉事情始末之後,卡介倫也皺起了眉頭,就差沒有說出“不要去”三個 字而已。

“做事小心呀﹗不要落人口實。”

“嗯,我知道。防守工作就勞煩你了。” 要塞防御部隊長先寇布少將似乎也很不放心司令官的首都之行。

“不帶著警衛隊嗎?我可以擔任指揮……”

“沒有必要這樣勞師動眾吧。又不是要去敵人的陣地,給我推荐一個信得過 的人選吧。”

“智勇雙全的我如何?”

“防御部隊長離開前線不好吧。你就留下幫忙卡介倫。這次我也不帶尤里安 ,人數愈少愈好。”

楊沒有選擇休伯利安當座艦,他選擇了巡防艦----瑞達Ⅱ號,甚至連一同出發,在伊謝爾倫回廊沿途一路護航的十艘驅逐艦也在他的命令下,只護送至迴廊的界線。

擁有強大武力的軍人,必須避免威懾政府之嫌,站在楊的立場,他不得不 如此小心謹慎。

先寇布所推荐的護衛是一名叫路易·馬遜的黑人准尉。

富有光澤的褐色皮 膚、寬濃結實的巨大身軀、與楊的腿一樣粗的臂膀、又圓又和藹的深褐色眼睛、 堅毅的下巴----整體看來,宛如一頭心地善良的公牛。

但可以想像他一旦發怒 起來,那種爆炸性的力量會激發起旋天轉地的能源風暴。

“對付首都那班老弱殘兵,他只要一只手就可收拾掉一個小隊。”

“那就是比你強嘍?”

“若是我的話,能幹掉一個中隊。” 說了這句招牌式武斷自大的話,先寇布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

“對了,你會帶格林希爾上尉一道去吧?”

“不帶著副官怎麼行?”

“的確。不過,帶上尉不帶尤里安,小伙子可會嫉妒喲。”

和楊道別後,先寇布來到射擊訓練場,看看尤里安的練習情形,他隨後問 道︰ “我知道格林希爾上尉一向非常關心楊提督,但不知提督這邊怎麼樣?”

“嗯……”尤里安露出微笑。

“不管怎麼樣,他不喜歡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心事,也不會亂說話而落人口實 ,我也不便妄下斷言啊﹗”

“不過你倒是早已經看穿了嘛。你那呆呆的監護人就不必說了,上尉雖然頭腦聰明,氣質好,人又單純善良,但只要是私人的事就會變得遲鈍了起來。”

“只要是別人的事情,你都蠻清楚的嘛。”

“……喂,什麼意思?”

“哦,我得趕快去準備晚餐了。先寇布少將,抱歉嘍。今晚要給提督做一份 英國式腌肉耶。”尤里安敬禮後速速離去。

“這個年輕人做事倒挺認真的,只是把難得的才能耗在做菜上,實在太浪費 了啊。”

望著少年的背影,先寇布兀自嘮嘮叨叨地數落個不停。不能跟隨楊去首都,尤里安確實覺得很遺憾。

他也曾對卡介倫提過,希望 能跟在楊的身邊。但是,早在少年說出心中希望之前,楊便明白表示︰“讓你輕鬆兩個月,不必做家事。”

他說這句話的動機和先寇布方才的數落,動機是不是一樣,尤里安就不得而知了。

楊一直認為,尤里安缺少同齡的朋友,或許他這樣做是為了替尤里安製造機會吧。

不管怎樣,此次的海尼森之行,尤里安大概幫不上楊的忙了。

這點恰巧與 菲列特利加不同,沒有她的話,楊處理事務的能力將大為降低。

不過,至少在出發之前自己還有點作用,尤里安心裡想道,他可以幫楊準備行李和其它東西。

在尤里安忙著收拾的當時,自覺到在這個時候出手幫忙反而會給尤里安添麻煩,而在旁默默觀察的楊,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道︰ “尤里安,你身高多少了?”

“嗯……一百七十三公分……”

“唔,明年還會長高吧。第一次看到你時,還不到我的肩膀高呢。”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對話,少年卻感到一股暖流流過心頭。



從伊謝爾倫到首都的時間距離,視航路的狀況而定,約需三至四個星期。

利用這段意外得來的空閒時間,楊準備著手進行歷史論及國家論的著述工作, 雖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完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是太趕了點,但要擬妥草稿應是不成問題的。

瑞達Ⅱ號巡防艦一離開伊謝爾倫回廊後,楊就馬上躲回自己的房 間。

“……鞏固國防之途有二。擁有比敵國更為強大的軍備,此為其一;其二,利用各種和平的手段,與敵國相安無事。前者較為單純,而後者則因權力者不同,方法巧妙亦各有不同。但擴充軍備與發展經濟互為反比的關系,則是近代社會形成以來的不變法則。己國增強軍備,敵國勢必亦然,陳陳相因之下,各國偏重於軍事擴充,造成經濟及社會極度畸型發展,國家因而崩壞。由此觀之 ,‘國防’也正意味著國家的滅亡,這是歷史上普遍存在的諷刺現象……。”

楊抬起頭來,視線離開文字處理機,手掌拍打著脖子,經過數十秒的推敲 ,他接著撰述︰

“……一般咸認,自古以來,許多國家都因外敵入侵而滅亡。但值得注意的 是,有更多的國家卻是因對侵略的反擊、財富分發不均、權力機構腐敗、國民對控制言論思想的不滿等種種內部原素而導致滅亡。坐視社會上不公正現象嚴 重惡化,一味窮兵黷武,對內鎮壓百姓,對外發動征戰。濫用武力的結果,是 將國家送上滅絕之路。歷史上前車之鑒俯拾皆是。近代國家成立以來,不法的 侵略行為,往往並非造成被侵略的一方兵敗覆沒,反而發動侵略的一方最終必 自食其果。站在道義的立場上,即使有十二分勝算,也不應任意侵略他國…… ”

似乎有點教條化了。楊仍一臉嚴肅的思索著,兩手交叉胸前,接著又寫道 ︰

“……具體而言,生在現代的我們,到底要怎樣做才好呢?就各個層面的實 質效益來考量的話,第一種方法與第二種方法孰優孰劣,其結果不言而喻----我國必須與銀河帝國的新體制共生並存。有一點必須要清楚,門閥貴族支配下的銀河帝國舊體制,不僅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大敵,同時也是銀河帝國的被支配 階級----平民----的公敵。因此,打倒門閥貴族後在現階段穩然確立的萊茵哈 特·馮·羅嚴克拉姆新體制,廣獲平民支持。急速強大的羅嚴克拉姆新體制及 其施政內容,也與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獨裁體制形成強烈的對比。高登巴姆體制高舉民主的大旗而成立,卻形成了最反民主的專制政權;羅嚴克拉姆體制以不民主的手段成立,卻交出了漂亮的民主施政成績。

這雖不能算是‘一切操之於民眾’的政治,但就目前而言,卻可說是‘以 民眾為依歸的政治’。若能認清這一點,則與羅嚴克拉姆新體制的共存關系, 非但可能,甚且必然……反之,我們應該拒絕和避免與象徵惡劣的君主專制、日益凋零的高登巴姆餘黨同流合污。一旦同盟被視為與殘酷壓榨民眾的舊體制相互掛鉤、野狼狽為奸,敵人將不只是帝國的新體制,連帝國轄下的二五○億人 民也將與我們為敵……”

楊舒展兩臂,發出一聲長嘆。他凝視著自己創作的文章,表情略為不悅。

他並非認為所下的結論不對,只是,如果現下能夠有一些証據稍稍印証自己的論點就好了。

關於這點,似乎有點性急和言之過早,也許有人會因此批評他與 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根本沒有兩樣吧。

“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多麼響亮的名字啊﹗

楊甚至覺得這個擁有金黃色頭髮、蒼冰色眼眸、雪白 肌膚的俊美少年,是近乎半人半神的結合體,他比自己年輕九歲,但不論是才 能或處世方法,卻具有無可抗拒的魅力。現下,萊茵哈特在帝國斷然施行的內 政改革,實無異於一種實驗----其個人的存在將在一個世界中擴大至無遠弗屆。

或許,有一天他會君臨天下成為皇帝吧。但並非依靠血統,而是實力﹗

到時 ,或許會產生非貴族的帝政----以平民為依歸的帝政----史上稱之為“自由帝 政”的特異政治體制,而且說不定其規模將擴及全宇宙。

但這樣一來的話,銀河帝國也將在新皇----萊茵哈特的統馭下,蛻變成國 民國家了。而且當國民錯將皇帝的野心當作自己的理想時,狂熱的國民軍也很 有可能將攻擊的矛頭指向自由行星同盟。

楊猛然感到室溫驟然降低。當然,他的第六感並不是百發百中的,但勉強加以區分的話,壞的第六感似乎總是比好的第六感準確多了。

亞斯提星域會戰亦然、亞姆立札會戰亦然、救國軍事委員會的政變亦然。內心但願事情不會這樣----

但實際上事態卻反而朝著壞的方向發展,這並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楊有時不禁暗忖----若自己是生在帝國,不就輕鬆快意多了﹗

他可以效忠 萊茵哈特,擊破大貴族聯合軍,並全力協助萊茵哈特推行一連串的改革運動。

只是事與願違,現實中,他生在同盟,而且還得為特留尼西特這種人賣命作戰。

……結果,楊並沒有好好的完成“著述”的工作,每一天都在讀書、午睡 和立體西洋棋中渡過了。

三個星期之後,巡防艦瑞達Ⅱ號到達首都海尼森所在巴拉特星系的外緣地帶。

放下心頭大石的船員三三兩兩往娛樂室聚集,海尼森的民間播放電台擁有數以百計的頻道,可以不受限制地收看任何一台,而不論是軍艦或民間船只, 總有體育新聞派及戲劇音樂派之分,兩派之間也總是互不相讓,因此爭爭吵吵 自然在所難免。

楊的私人房間有專用的立體電視,算是個小小的特權。

他第一個選擇的頻 道,恰巧碰上特留尼西特派的政客----德梅克正在大放厥詞︰

“……所以,我們應該維護歷史和道統,不惜付出一時的代價和個人渺小的 生命。那些一味主張小我權利,罔顧對國家應盡義務的人,只能算是卑鄙無恥 之徒﹗”

在權力者的眼中,他人的生命輕如鴻毛,賤如糞土,他們所高唱的“渺小 的生命”,實是發自他們內心的肺腑之言啊,只是不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而已﹗

至於所謂的“一時的代價”,事實上已奉獻了好幾個世紀了,但無論在哪個朝 代,無償奉獻的人盡皆市井小民,權力者則眉開眼笑的坐收並瓜分送到口袋裡 的既得利益。

楊的心情愈加沉重,他轉換頻道,權力者傲慢的嘴臉消失了,畫面上取而代之的是穿復古風格服裝的少年,看來似乎是小孩看的動作劇,其他出場的人 物都稱這位少年為“王子”。

王儲流浪記----也就是“流浪的王子”,這類的主題是文學發源的源頭之一,在各種民族的神話及建國傳說中,都流傳著這種故事。

該主題衍生出的通 俗故事,古今中外不計其數,滋潤了許多作家的創作生命,也廣受百姓的喜愛。

劇情是描述在某個宇宙王國中,主掌國家大權的邪惡宰相奪取王位,年幼的王子在正義之士的幫助下,矢志復興正統王室。

這個劇集觸動了楊的聯想。

“格林希爾上尉,這個節目的贊助廠商,是哪一家企業?” 他轉問菲列特利加。

“好像是費沙提供資助的一家合成食品公司吧。至於細節就不得而知了。”

“原來如此,我以為又是銀河帝國的舊體制復辟派在搞政治宣傳哩。”

“不會吧。” 菲列特利加正待要笑出來,但看到楊的表情出奇嚴肅,馬上收起笑容正色 道︰ “莫非其中大有文章?”

算是對楊表示尊重吧。換作是卡介倫或先寇布,早就不客氣地大笑出來了。

聽到“費沙”一名也是使楊陷進沉思的原因。這個地名不時浮現下楊的腦際,費沙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它會挾其財富幹出什麼勾當?其目的是在統一銀 河系呢?抑或是要造成銀河系的分裂與對立?

透過經濟需求達成政治統一的先例,歷史上層出不窮。

成吉思汗統御的蒙古帝國之所以能締建出橫跨歐亞大陸的龐大統一國家,原因之一在於往來絲路的交易商人們從中支持。

沿著絲路而下,一個個綠洲形 同個別獨立的小國家,整體治安難以維護;又加上每個綠洲國家往往恣意征收 交易稅和通行稅,這些無一不對商人們構成威脅。

他們曾對花刺子模帝國寄予濃望,但那位無能而貪得無厭的皇帝卻讓他們 大失所望,因此,對宗教信仰具有包容性、擁有強大軍力、又深明東西交易重 要性的成吉思汗,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支持的不二人選。

商人們提供資金、情報、武器及其製造技術、糧食、翻譯、課稅的資訊等 給成吉思汗,協助其征服活動,除了純軍事行動之外,蒙古帝國的誕生實應歸功於交易商人們。

在這些交易商人中,維吾爾人的功勞值得特別一提,他們操 縱了蒙古帝國的財政和經濟,事實上,整個帝國的商業運作大權可說掌握在他們手中。

由是故,有人評斷----表面是蒙古帝國,實為維吾爾帝國。

難道費沙的目的在於成為“維吾爾人第二”----統一宇宙的“新銀河帝國”背後實際的操縱者?

他們希望人類社會的政治得以再度統一,同時也正大力朝 此目標邁進?

這種說法似乎比相反的情況更具說服力,而且似乎也更合理。不過,人類及人類群體往往並非僅在合理範圍內才採取行動。

雖然沒有任何理論根據,但楊卻隱約感到,費沙的動向籠罩著一層不合常理和矛盾的陰影。

去年,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策動同盟政變一事,被楊完全料中。

那是因為萊茵哈特的行徑完全合情合理,楊只要抽絲剝繭,循序漸 進,便不難看出萊茵哈特思考的理路。

然而,費沙的動態卻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盡管費沙再高明,楊仍然認為應 該是有跡可尋的,但費沙行動的背後卻包藏著未知的原素,而其中玄妙並非能夠依循常理來加以推敲的。

至於這背後的“原素”到底是什麼?目前仍是未知 之數……

“真慘呢。”

瑞達Ⅱ號的艦長傑諾中校對沉思中的楊說道。他從海尼森的民間轉播中得知一件災難新聞,運送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機體和駕駛員的運輸艦,由於 新人操作不當,導致艦內氣壓急轉直下成真空狀態,造成十多位的駕駛員死亡。

“你知道培養出一位單座式戰鬥艇駕駛員要花多少錢嗎?一個人相當於三百 萬啊﹗”

“是筆大數目呢﹗”

楊心中盤算,自己一整年的薪水也不過相當於這筆錢的二十分之一而已, 他在軍官學校時,也曾接受飛行駕駛的訓練,在類比空戰中,他被擊墜的記錄總共有三十次,而擊墜敵機的記錄只有二、三次,寥寥可數。

教官每每總是搖 頭大嘆︰每年都會有一兩個不該來的人來入學。教官說的一點也沒錯,不容楊 有反駁的余地。

“是啊,是一筆龐大的開銷。不過,駕駛員可以說是資金和技術的累積體,是貴重的資源啊。

就這樣憑白無故地失去了,豈不可惜?我說哪,如果還想打 勝仗的話,後方的管理得加強才行……”

傑諾中校一個勁地切牙切齒。 他有權利發怒和嘆息----楊這麼認為。因為大概在這之前,事情本身就已有歪常理了。

以殺人和破壞為目的,將巨額資金、知識和技術投注在一個人身上,這種作為和想法,原本就非正常。

楊本身在軍官學校也接受過這些訓練, 不過,他並不是優等生。

說到國家,或許它只是人類為了使自身的狂妄正當化所捏造的推托之辭罷了。

一旦國家成為至高無上的主體,不論多麼醜惡、多麼卑劣、多麼殘暴的行為,都將輕易地為人們接受。

所有侵略、屠殺、生化戰、人體實驗的罪孽,都 可以一句“這都是為了國家”來解釋一切,甚至有時還因而大受贊賞。

批判這 種行徑的人反而被扣上“叛國”的罪名,撻伐譴責的聲浪也從四方交逼而至。

對國家心存幻想的人,想必也相信國家是由比自己更優秀、更有智慧、更 有道德的偉大人物所指引,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執掌國家權力核心的人物,與 一般市民相較之下,思考更幼稚、判斷力更差、道德水準更低落的例子比比皆 是。

他們比一般市民真正“優秀”的地方在於追求權力的熱情,若將這股熱情投注於正面的方向。

它便成為推展政治及社會改革、創造新時代秩序和繁榮的 原動力----不過,這種好的例子能否達到全體例子的十分之一就不得而知了。

看看歷史上的每一個王朝,幾乎無一不是第一代創建、隨後十幾代坐享其成而 告終的。

不論是王朝或國家,都是非常強韌堅實的生命體,只要在某一個時代出現一個偉大人物,就能夠使它延續好幾個世紀的壽命。

現下的銀河帝國----高登巴姆王朝的腐敗頹勢己難挽回。

但如果一百年前曼夫瑞二世的改革得以實現, 或許,這個王朝的生命還能維持幾個世紀吧……。

至於自由行星同盟,則不能與帝國一視同仁。

因為,將國家的前途寄望於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才可能出現的偉大人物身上,實有違民主政治的原則。

民主共和制便是植基於排除英雄及偉人作用的根本上,由普通市民來掌握國家和自 己的前途,但是要到何時理想才能戰勝現實呢?

巡防艦----瑞達Ⅱ號悄悄地登陸海尼森的軍用宇宙港,這是因為國防委員長命令他們必須秘密抵達之故。

楊本打算聯絡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玆裡或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但這樣做不但違反命令,也會招致軍部與政府發生衝突


再者,根本也沒有機會和他們取得聯係,因為奉國防委員長直接命令前來迎 接的官員,早已在此等候,楊一著陸之後,馬上便被他們接走了。

菲列特利加和馬遜正想提出抗議,卻被荷槍實彈的士兵阻止,楊的身影消失在宇宙港的門口。

莫非政府方面已經採取高壓手段?事出突然,楊和菲列特 利加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行駛約莫二十分鐘後,在一處軍事設施前,他們讓楊下了地上車,一個壯 年軍官前來相迎。 “我是貝依准將 。擔任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閣下的警衛室隊長,這次奉命擔任楊提督的貼身侍衛,願效綿薄之力,尚祈接納。”

“哦,辛苦了。”

楊裝傻應道,名為護衛,實為監視,這個連國小生都知道。貝依隨後為楊介紹下榻處的接待人員。

他是一位目無表情的下級軍官,身形剽悍,眼晴淡藍。

楊顯得無精打彩,為了召開審查會,連接待他的人員,也都經過精挑細選,所有美貌、可親、可憐等的軟弱原素,都被一一剔除。

看來他們相當重視極端 機能,而且毫無疑問的,這種機能的目的是在恫嚇及阻止逃亡。

不過,在楊的眼中,這些人盡是百無一用的家伙罷了。至此,楊對審查會已了無好感,心中也有所警惕。

事實上,他也只能在心理上有所準備,不是嗎?

楊從宿舍的窗戶往外望,只見狹窄的中庭對面,是一片單調乏味的藍灰色建築物。

在這裡不但不能欣賞風景,更談不上與外界接觸。

用鋼筋水泥建造的 堅固中庭,約有一個分隊的士兵無所事事地站立其間,他們的肩上都荷著負電粒子光束來福槍,相當於實戰裝備。

用手指敲敲窗戶玻璃,可以發現那是厚約六公分的特殊硬質玻璃,其堅固的程度即使是被一只正值壯年期的灰色大熊衝 撞,也只會有輕微的裂縫而已。

室內的擺設雖然高級,但卻毫無個性。床、辦公桌、沙發、餐桌……,所有家具都欠缺生活感。

楊也懶得去理會有沒有加裝竊聽器或監視攝影機了。如 果有的話,一定也被巧妙地藏了起來,徒費精力去查看也是枉然。

“這算是軟禁罷。” 接下來該怎麼辦?楊平躺在床上想著。床的彈簧墊雖然舒適,但卻無法使人心情開朗。

在這寂靜無人的房間裡,拷問、洗腦和謀殺的陰影一一躍然在楊 的眼前,不消說,導演這一切的人正是特留尼西特。

說起來相當矛盾,楊會穿著同盟軍的軍服上戰場作戰,是因為他認為比起悲天憫人的英明皇帝所統御的專制政治來說,眾人集體營運的民主政治是比較好的,即使它陳義過高、不切實際、甚至一再嘗試失敗。

然而,如今在本是民 主主義堡壘的海尼森行星上,楊卻被關進了腐化的中世紀權力者的牢籠中。

不能著急----楊這樣對自己說道。

值此之際,不論最高評議會對楊的敵意 有多深,他們應尚不至於要罔顧一切加害於他,否則只會造成親痛仇快的結果, 不費吹灰之力就除去心頭大患,最高興的莫過於銀河帝國了。

當特留尼西特或最高評議會決意加害於楊時,其原因大概有如下四點︰

1·同盟軍出現能力在楊之上且又效忠權力者的名將時。

2·當楊成為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之間永久和平的障礙時。

3·當他們認為楊反叛同盟、倒戈帝國時。

4·最高評議會本身背叛同盟、倒向帝國時。

關於第 1點,姑且不論忠誠度和服從度,目前同盟軍之中,論能力無人可與楊並駕齊驅。

自由行星同盟和銀河帝國仍處於半永久性的戰爭狀態,在這個時候殺害楊無異是自殺行為。

毫無疑問,就如同人類會自殺一般,國家也會自 殺,只是目前似乎尚未到達那種地步。

關於第 2點,顯然有點荒謬。若是帝國與同盟之間能夠維持永久和平,抑或相安無事,楊大可滿心歡喜地退役歸隱去過響往已久的退休生活。

但事實與 認知之間本來就有出入,因此,也很難避免權力者會在誤解或扭曲事實的認知下採取行動。

關於第 3點,楊本身並無此意。不過,和第 2點相同的是,也許政府會搬 出春秋大義的道理或莫須有的罪名,借以行使逾越法規的手段。

關於第 4點,楊正待進一步思考時,內線影像電話響了起來,貝依准將的 臉占滿了畫面。

“閣下,一小時之後審查會即將開始,請您準備一下。”



房間大得有些浪費,天花板高聳在上。照明有意弄得昏昏暗暗的,氣氛陰 沉,乾冷的感覺浸透皮膚。

進入室內,就讓人有種物理上的壓迫感,所有的陳設都是黑乎乎的,充份顯露出其象徵意義。

審查官的座席高高在上,由三個方向包圍著受審者的座位。

倘若楊是一個崇尚權力與威權的男子,在踏進室內的那一刻,從肉體到精神大概都要因而萎縮了吧。

但是,楊只感到這個房間充滿了惡意恫嚇的矯飾感, 這種虛張聲勢的作風使楊厭惡到了極點,了無畏懼之意。

審查官的位子上,坐了九個人。

由楊的角度看去,正面和左右兩邊各坐三 人,眼睛習慣了室內的光線後,坐在正面位置中央直盯著他看的中年男子,表情清晰可見。

他是特留尼西特政權中官居國防委員長的尼古拉龐提,身高與楊不相上下,但肌肉卻厚實多了。

這名男子竟然是審查會的首席審查官,如此勞師動眾,是表示政府相當重視這次審查會吧。

當然他只是代言人而已,真正的 發言者是沒有出席在這裡的同盟元首。

一想到接下來的幾天當中,都要面對特留尼西特的這伙黨羽,楊這才覺得郁悶煩躁、不耐已極。

菲列特利加和馬遜准尉都被帶開,楊只有孤軍作戰了。

相比之下,軍法會議可就公正多了,被告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還可以選擇三名辯護律師。

但這次,楊必須自己為自己辯護,自求多福。 尼古拉龐提自報姓名後,坐在他兩側的幾名男子也相繼自我介紹。

“我是亞林克·馬爾奇諾·伯傑斯·迪·愛倫提斯·艾·奧裡貝拉,現任國 立中央自治大學校長。”

楊行禮表示敬意,這名男子似乎是副首席審查官吧,光憑他記得住自己那 冗長的名字,就頗值得尊敬了。

其他七位審查官也相繼自報姓名,其中的五人為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和官僚,對楊來說,他們充其量是不值一提之輩;但當看到唯一穿著軍人制服的 後方勤務本部長----洛克維爾上將那張面無表情的鵝蛋臉時,楊卻無法再“一 笑置之”了。

這表示特留尼西特派系的勢力已在軍部內部擴展開來。

倒是非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荷旺·路易,對審查會似乎充滿好奇而非忠誠,表情及印象與洛克維爾大異其趣。

或許特留尼西特為了做表面工夫, 才選上他為審查官之一的吧,在這矛戟森然的面具劇場上,他所扮演的大概是填充門面的角色罷了。

是不能期望過高的……。

每個人自我介紹過後,尼古拉龐提開口說道︰ “楊提督,請坐吧。……不可以蹺腿﹗背再打直一點﹗你現下是受審者,不
要忘記這點﹗”

識時務者為俊傑----想到這句話,楊盡量裝出一付恭敬模樣。既已淌了這 淌渾水,還是靜觀其變較好。

“那麼,審查會現下開始……” 主席鄭重宣告,但是楊依舊無動於衷,他只祈盼著落幕時刻的到來。

審查會最初的兩個小時都耗費在確認楊過去身家背景的問答上,從出生年月日,雙親的姓名,父親的死到進入軍官學校就讀,之間的經歷均逐一加以 調查作注,這些資料比楊對自己的認識還詳細。

最令楊感到反感的是,他們竟把他在軍官學校時代的成績表也投影在壁面 的螢幕上,戰史八十九分、戰略概論九十四分、戰術分析演習九十二分……這些科目還好,另外射擊實技五十八分、戰鬥艇實技五十九分、機關工學演習五十九分等等,則令楊有點尷尬。

因為其中只要有一個科目的成績在五十五分以 下,就要留級了。

假設楊當時因留級而被迫退學的話,楊本身及自由行星同盟的未來又將會如何演變發展呢?

或許伊謝爾倫要塞仍將是帝國軍手中難攻不破的堡壘,那麼也就逃過了在亞姆立札會戰中同盟軍慘敗的命運。

而救國軍事委員會的政變, 也有可能在“女神的項鏈”守護下,贏得局部成功,進而與擁政府派相對抗形成長期的內戰狀態。

在此情形下,羅嚴克拉姆公爵勢將利用同盟內戰之際,乘 虛大舉入侵同盟,實現其稱霸宇宙的野心。

就楊個人而言,就不會被派到艾爾·法西爾星域,也不會在逃離艾爾·法 西爾之時,碰上了當時正值少女時期的菲列特利加,後來也不會和卡介倫成為知己,更不可能透過他與尤里安相逢,先寇布也不會成為楊的部屬了。

或許他 會被征調至前線作戰陣亡,也或許他會為了躲避兵役而過著亡命生涯。

時間不可逆轉,在歷史的長河裡,一個人的存在渺小如滄海一栗,在通往 未來的無數條路上,只能選擇其一,向現實妥協,與現實產生互動,形成無數 的小宇宙,命運弄人之玄妙實教人驚嘆不已﹗

“……而,你現下是同盟軍最年輕的上將,擔任前線的最高部隊長,這不能 不說是令人嫉妒的好運啊﹗”

這幾句話字字刺激著楊的神經,使他由幻想的天地跌進現實中來。

審查官的措詞語氣聽起來非常刺耳,要是楊的境遇如此令人艷羨,他倒寧願和別人交 換。敵艦發射的能源光束勢如洶涌的波濤鋪天蓋地而來,隨時置人於萬劫不複; 為了更有效率地執行殺人和破壞任務,他必須不眠不休地不斷下達命令;這些 暫且不提,他還必須從四千光年外的地方,特意趕到首都,老大不痛快地接受審查官的盤問。

他倒不致於會說︰“請同情我吧。”但以他這種身分和處境, 絕對談不上是令人羨慕的對象。若是不知情的士兵及其家屬們會有這種想法, 也就不足為奇。但這群只會躲在安全的地方,絞盡腦汁去打擊鋒芒外露的人以維持自己權力的人,有何資格說這種話﹗

“……不過,無論是誰,不管他的身分有多高、功勞有多大,都不容逾越我民主共和制國家的規範肆意行動,為了澄清這點。才召開今天的審查會,那麼, 第一個問題是關於……”

開始了﹗----楊心裡想道。

“去年,鎮壓救國軍事委員會政變之時,你將防衛首都、從國庫中斥巨資建 造而成的十二個‘處女神的項鏈’全數破壞,是吧?”

“是。”

“你認為這是戰術上不得不採取的手段,但是,你不覺得這樣做過於魯莽粗 率了嗎?除了盡數破壞國家的貴重財產外,難道別無它法了嗎?”

“我答覆您的問題。正因為沒有其它辦法,才出此下策。如果您認為這個判 斷是錯誤的,那麼,請提出您心目中認為可行的替代方案,恭候賜教。”

“我們不是軍事專家,戰術方面的問題是你們的責任。不過,我認為只要破 壞其中二、三個攻擊衛星,就可進入大氣圈了,這不也是一個好方法嗎?”

“用這個方法的話,我軍官兵勢將受到殘存衛星的攻擊,憑白犧牲。” 這是事實,因此楊也不需要刻意扯聲辨白。

“如果閣下認為無人的衛星比官兵的生命更珍貴,那麼,我承認判斷錯誤… …”

對於自己的這番說詞,楊感到嫌惡,但不這樣說的話,是不能打動對方的。

“那麼,下面這個戰法如何?----政變派被困在海尼森上,我們不見得一定要與其短兵相接,可以圍而不攻,採取時間消耗戰削弱他們的抗戰意志,使他 們不攻自破,豈不更好?”

“這個方法我也考慮過了,但是,有兩個原素使我不得不放棄。”

“你說說看。”

“第一,深究政變派的心理可以看出,他們為了突破困境,很可能會不擇手 段,將首都的政要當作人質,萬一他們把槍頂在諸位的頭上,前來脅迫交涉, 屆時,我們也只有束手無策的份了。”

“……”

“第二點更為危險。當時,帝國內部的動亂已漸平息,我方若包圍海尼森, 好整以暇地等待政變派自取滅亡,那麼,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那個戰爭天才,很有可能會挾其勝利餘威,大舉發兵攻來。那時,伊謝爾倫除了老百姓外,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警備兵和管制員而已,後果有多嚴重,相信各位也 可以想像得到。”

楊喘了口氣,很想喝一口水。

“基於以上兩點,我必須速戰速決,在最短時間內解放海尼森,讓政變派在 心理上產生敗北感。如果大家覺得這樣做應該受到責難的話,我只有甘之如飴。 不過,若不能提出比這更穩當的代替方案來,我本人暫且不談,只怕那些在戰場上奮戰抗敵、衝鋒陷陣的軍官士兵,會不能見容吧。”

這種帶有恫嚇意味的說話技巧,對楊來說,只能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賣弄口舌罷了。

似乎奏效了﹗審查官們交相耳語,還不時對楊投以忌恨的目光,看來似已再無辯駁餘地了。

唯一例外的是荷旺,他轉頭打個哈欠,似乎不勝其煩。

過了一會兒·尼古拉龐提猛地乾咳一聲,說道︰ “那麼,這件事暫且不提,我們來談下一個問題。在德奧裡亞星域與第十一
艦隊交戰前夕,你曾對全體官兵說過,‘國家的興亡與個人的自由和權利相比, 根本不值一文’,聽過這番話的人証多得是,錯不了吧﹗”



“雖然說法不是一模一樣,但我的確曾經說過相似的話。”楊回答道。

既有人証,否認也沒有用。楊也並不認為自己所說的是錯的, 雖然他不是每次都對,但是,那時所說的一切確是千真萬確的。

國家是由人組成的。沒有國家,人照樣能生活,但沒有人,國家則只是一個空泛名詞而已。

人和國家,哪個是本?哪個是末?哪個更加重要?不是很清楚了嗎?

國家滅亡了,只要再建造就可以了,曾經一度滅亡卻又復興的國家,歷史上比比皆是。

當然,有更多的國家一旦滅亡,就再無中興之望,但那是因 為該國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結束了,腐敗了,老朽了,而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國家的滅亡總是一場悲劇,流血在所難免。

甚至,為了將不值得守護的國 家自無可避免的滅亡中拯救出來,犧牲了許多人的性命,而當這些犧牲的報酬率等於零時,便變成了極端深刻荒謬的鬧劇了。

只有當國家的存在和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沒有嚴重抵觸時,國家的存在才有其意義。

反之,失去存在價值的國家嫉恨值得生存的人們,往往將他們一同帶往地獄。

拿那些最高權力者來說,無數的死者高喊著他們的名字倒在戰場上,而將此情此景拋諸腦後、投身敵 國普升貴族,過著優渥生活的人,更是大有人在,歷史上國家的最高負責人戰 死前線的例子,古今有幾人?

個人的自由與權利----楊曾對官兵們這樣說過,似乎應該再加上“生命”吧?

楊以前會這樣說,今後也同樣會這樣說,不過,他並沒有大聲表達出來。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呢?

有許多事比在戰場上指揮殺人和破壞還要有意義啊﹗

“你不覺得這一番話極沒見識嗎?”

聲音更是刺耳﹗軍官學校時代,學生犯錯了,會遭教官白眼,這時候情形 亦然,審查官像捉住了對方把柄似的緊接著說道,聲音就像舔舌狩獵的貓叫。

“哦?怎麼說?”

看到楊一副毫無愧色的樣子,國防委員長更為光火,聲音充滿險惡的批評 道︰ “你身為負責守護國家任務的軍人,而且,年紀輕輕就受封提督稱號,旗下 大軍之眾,堪與大都市人口匹敵。以你這樣的身分,竟膽敢藐視國家,甚至輕 忽自身的責任,大發厥詞,導致官兵士氣低落,這種行徑不是沒有見識,是什 麼?”

無論如何,你必須忍耐眼前的虛偽和無聊﹗----楊的理性這樣告訴他,但 那聲音卻愈來愈微弱。

“我有話要說,委員長閣下。”

盡管心裡很不情願,楊還是極力壓抑著聲調︰ “我認為自己方才的那番話可說是見識獨到。國家並不是由細胞分裂而形成
個人,國家是結合一群具有主體意識的個人所構成的,在此前提下,何者為主? 何者為從?在民主社會中是不辯自明的道理啊。”

“不辯自明的道理?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對人類而言,國家具有不可 或缺的價值。”

“是嗎?沒有國家,人仍可活下去;但沒有了人,國家也就不存在了。”

“……這句話可真令人驚訝﹗你很像是極端激進派的無政府主義者嘛﹗”

“不,我是素食主義者。不過,一看到美味可口的肉類佳肴就會立刻破戒。”

“楊提督﹗你是在侮辱本次的審查會嗎?” 聲音愈發充滿了險惡。

“怎麼會呢?我沒有這個意思。” 事實上,楊正是這個意思,但卻沒有老實承認的必要。接著楊既沒抗辯,也沒有道歉,就這樣沉默不語。

國防委員長也無從深究,只是緊抿著肥厚的雙 唇,覷視著楊。

“我們休息一下子吧,怎麼樣?” 說話的人是方才在自我介紹之後便不發一言的荷旺·路易。

“楊提督一定累了吧。我也快無聊----哦,不,我也覺得很疲倦了。能夠休 息一下子的話,真是感激不盡。”

他的提議解救了不少人。 休息了九十分鐘後,再度展開審查。尼古拉龐提開始發動另一波攻擊。

“你任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為副官,是吧?”

“是的。這又怎麼了?”

“她是去年發動政變,陰謀顛覆國家的格林希爾上將的獨生女,你知道吧?” 楊略微揚起雙眉。

“哦?我們這個自由和民主的國家,是和古代的專制國家一樣的採取父罪子 償的做法嗎?”

“我可沒這麼說。”

“那您能做個解釋嗎?”

“我的意思是,為避免無謂的誤會,在人事安排上應當要慎重才是。”

“您所謂‘無謂的誤會’指的是什麼?能不能具體說明一下?” 國防委員長默不作聲,也可能是無法回答,楊接著說道。

“如果是有充分証據的重大嫌疑也就算了,但至於所謂的‘無謂的誤會’,本身曖昧不清,下官認為,根本沒預先設防的必要。依據法律,副官的人事安 排受到軍部司令官任用權的保障,若是將最有能力、最值得信賴的副官任意解 除職務,將有礙於軍事機能的全面發揮,並會使人認為這是故意造成軍部損失 的人事安排,這種解釋可以嗎?”

楊的理論具有攻擊性,先發制人,逼得對方先機盡失。

尼古拉龐提有兩三 次欲開口反駁,但苦於竭盡枯腸不得反論要領,只好望著身旁的自治大學校長, 向他求救。

這個叫做亞林克又或是奧裡貝拉的男子,根本不像學人,渾身充滿官僚的氣息。

事實上,國立中央自治大學就是為培育政府官僚而成立的,在人生的每 一個階段,奧貝裡拉一定都在忙碌著追求秀才的美名,連指尖都滿溢著自信和 優越感。

“楊提督,你再用這種說法的話,我們就很難再繼續審查下去了。要知道, 我們和你並非敵人,應該拿出良知和理性來,加深彼此的認知才是啊。”

聽到奧裡貝拉言之無物的論調,使楊反胃。違逆上級也好,覺得困惑 也罷,比較起來,尼古拉龐提還算較有人情味一些。

“看到你方才的言行舉止,似乎對本次的審查會有某種先入為主的理念,你 完全誤會了。我們並不是為了指責你才叫你來的,而是站在你的立場替你著想, 為了使你了解這一點,才召開今次的審查會,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合作,當然, 我們也會竭盡所能的幫助你。”

“那麼,我一個請求。”

“什麼事?”

“如果有標準答案的範本,請給我看看好嗎?我想先了解一下各位心目中期 待的答案是什麼。”

剎時間,室內一片悄然,不久,怒氣騰騰,滿室嘩然﹗

“警告受審者﹗不可侮辱本審查會,嚴禁有損本審查會威權和品格的言行出 現﹗”

國防委員長的大叫聲變成無可理喻的咆哮之前,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而剎時凝滯了下來。

楊心中暗忖,如果這出鬧劇還有威權品格的話,一定要好好端詳端詳。

楊保持沉默沒有說出來,並不表示他畏懼、退縮或在反省。國防委員長的太陽穴浮現肥厚的血管,氣呼呼地喘著氣。

自治大學校長奧裡貝拉不知在 他耳旁說些什麼。楊不高興的瞪著他們。

審查會的第一天終於結束了,但解放了的楊還是處於被軟禁的狀態。離開 審查會後楊被送上地上車被帶往宿舍。

見到了負責招待的下士之後,楊便以用餐為由,要求外出。

“閣下,這裡已準備好餐點了,您不必特意跑到外面去吃。”

“我想到外面吃飯,最起碼不是在這種剎風景的地方。”

“您想跨出這扇門到外面去的話,必須先得到貝依准將的許可。”

“我不想特別去要求他。”

“不想要也得要﹗”

“那麼,可以帶我去貝依准將那兒嗎?”

“准將到最高評議會議長的辦公室接洽公務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很難說。只有這件事嗎?”

“啊,就這件事而已。” 下士敬禮出去後,楊凝望著窗外有好一陣子,他知道室內有竊聽器,要叫 也得壓低聲音。

“就這樣被困住了嗎?” 楊把軍用扁帽丟到床上,然後又無意識地拿起帽子,彈彈灰塵,戴回頭上。

他兩手交抱胸前,在室內踱來踱去。不幹﹗這次發誓不幹了﹗

----自去年攻占伊謝爾倫要塞以來,楊就不斷有這種念頭了,但是他愈是抗拒,地位反而愈高。

而加重他的責任,擴大他的權 限的,不正是政府那些權力者嗎?

暫時自審查會解脫出來,楊覺得心情變得愉快了一點,因為今天他在戰術運用上大獲全勝,徹底粉碎了紛紜眾說,同時使得那些厚顏無恥的審查官們滿 臉掛彩。

不過,此番戰術勝利並不代表戰略勝利,若那班達官貴人們放棄召開審查會的話可真是謝天謝地;不過,他們偏執己見,繼續審查的可能性更大。

今天的忍耐已到達極限,明天以後更不敢想像,屆時也只有辭職不幹了。 楊坐到辦公桌前,開始構思辭呈的內容。

這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並沒有袖手旁觀。她走進女性軍官宿舍的一個房間之後,便開始打影像電話到十四個地方,花了三個小時查出貝依准將的去向。

步出特留尼西特辦公室的那一瞬間,貝依迎面撞見了與馬遜一道前來的 菲列特利加。

“我是楊提督的副官,我要求和上司見面。提督現下在那裡?”

“這是國家的最高機密。我不能允許你們會面,也不能告訴你楊提督所在的 地方。” 這種答案無法使菲列特利加信服。

“我懂了。審查會是意味著非公開的精神拷問嘍。”

“格林希爾上尉﹗講話請小心一點﹗”

“如果不是像我所說的那樣,請公開審查會,讓辯護人能一起出席,並允許 與受審者會面。”

“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不能答應的理由何在?”

“我沒有回答的必要﹗” 對方的態度盛氣凌人,菲列特利加並沒有因而退怯。

“那麼,一部份政要暗中把國家的英雄----楊威利提督召回首都,施以非法無度的精神私刑一事,讓新聞媒界知道也沒有關係嘍?”

准將神色窘迫︰ “你、你敢﹗你試試看﹗我會動用國家機密保護法,讓你接受軍法制裁﹗”

“我還不到接受軍法制裁的程度,國家機密保護法中,並沒有審查會這個名 堂,所以即使公開內情,也不構成犯罪。你們若是無視楊提督的人權,硬要繼續召開審查會,我也會不計後果,採取任何可能的手段。”

“哼﹗有其父必有其女﹗”准將口中冒出這句惡毒的話。

馬遜先是一呆,接著一股憤怒湧上心頭。

菲列特利加卻絲毫不動聲色,不過,她那淡茶色的雙眸燃起了熊熊烈焰,毫不相讓地逼視著貝依准將。

貝依丟下這句卑鄙的話後轉身而去,她並沒制止他。

去年,當知道父親是政變首謀時,菲列特利加心裡便已有覺悟,副官一職是保不住了。

但是,那時楊卻寬宏大量地對著她說︰ “你不在的話,我會很為難……”

這一句話支撐著菲列特利加直到現下,也將是往後支持她的一大精神支柱 吧。她轉頭面向那位同行的巨漢。

“馬遜准尉﹗雖然我不想這麼做,但也只有用最後的手段了。我們去見比克 古提督,聽聽他的意見吧。”

揉掉幾十張信紙之後,楊終於寫好辭呈了。他覺得無顏面對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和卡介倫等人,但以後也不必再與特留尼西特一等人糾纏了。

即使沒有自己,只要有伊謝爾倫要塞,帝國軍也無法輕易超越雷池一步吧﹗----心裡這 樣想著,好不容易才讓思緒平靜下來。

疲倦已極鑽進被窩的楊,當然不知遠在數千光年外的黑暗虛空中,有一個叫禿鷹之城的要塞正在航行。

天神也好,惡魔也罷,畢竟楊並不是神通廣大、 無所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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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5 pm

第六章 沒有武器的戰爭



由希斯帕尼歐拉戰艦、哥多華巡防艦等共十六艘船艦組成的隊伍,發現“那件事”是在四月十日。

這支隊伍由J·吉布森上校指揮,離開伊謝爾倫要塞,在回廊內執行警戒任務。

“即使發現敵人,也不要輕啟戰端,先暫時撤退,向要塞報告此事再說。”

代理司令官的卡介倫少將,對全體駐留艦隊下達這道嚴格命令,在司令官----楊威利不在期間,他必須極力避免引發無謂的戰爭。

哥多華巡防艦的監控員,一面灌進幾口咖啡·一面盯著計量儀器。眼前大致尚稱平和,只是很無聊就是了,除了喝咖啡,實在無以排遣寂寥。不過,不久之後,胃也難逃咖啡的刺激作用了……。

突然間,監控員臉色一變,直勾勾地盯著監視器,把杯子丟向操作台的角落。

“前方空間發生扭曲﹗”監控員報告。

“有不明物體在做空間躍出﹗距離三○○光秒,質量……”

監控員的視線定在質量計上,聲音哽咽在喉中,隔了數秒之久,才勉強擠出話來︰“質量……非常大……”

“報告再詳細點﹗”艦長咆哮起來。監控員大咳了兩三聲,才把堵在喉頭的驚愕吐出來。

“質量約四十兆公頓﹗不可能是戰艦﹗”

這次換作艦長陷入沉默了。他用力抖了抖身子,立刻下達命令︰“全速退後﹗不然會被捲進時空震﹗”

艦隊的提督吉布森上校也同時命令全體艦隊急速後退。十六艘船艦發動最高速限,遠離驟生異變的宇宙空域。

巨大的時空震動波緊逼在後,空間歪曲、搖動,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捏住他們的心臟。

咖啡杯從操作台的一端掉落,洒了一地。但他們並沒有因而疏忽了搜索敵人的任務,視線仍緊緊地凝聚在螢幕上。

忽然,眼中閃過驚怖的光芒,無聲的悲鳴接著響起……。

伊謝爾倫要塞的中央指揮室一陣慌亂。通訊兵們的雙手、眼睛和聲帶。

不得片刻休息,以卡介倫少將為首的幹部們監督著眼前的狀況。

“可能又會與敵人交戰,負責警戒的同志……”

“這個時候敵人也真夠勤快﹗他們連超量勤務的補貼金都要賺呢﹗”

當然,此時不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是,心中的不安卻使他們無法遵守規定。

不久,通訊士官向代理司令官傳達自吉布森上校處傳來的報告。

“形狀為球體,或類似球體,成份為合金及陶瓷複合材料,質量……”

“質量是多少?”

“質量約略估計有四十兆公頓以上﹗”

“兆?”

卡介倫向來沉著冷靜,但一聽到這個數值,心中也不免為之忐忑不安了好一陣子,通訊士官接著報告︰“由質量和形狀判斷,直徑有四十至四十五公裡,有可能是人工天體﹗”

“……那麼,這樣說來,那是類似伊謝爾倫的要塞嘍?”

卡介倫喃喃自語道,要塞防御提督先寇布少將以半開玩笑似的口吻界面道︰“搞不好是帝國想用這種驚喜的形式派遣過來的友好親善使節團哩﹗”

“一月份的遭遇戰,算是事先的預告嗎?”卡介倫的語調頗為苦澀。

正如同盟軍過去攻略伊謝爾倫要塞的經驗一般,帝國軍在上次的遭遇戰吃過一次虧之後,就變得機靈多了----從目前的狀況而
得出的這個推論應該沒有錯吧?

“也就是說,帝國軍這次把艦隊連同根據地,整個的移過來了?”

“真是夠努力哪。”先寇布誇贊著,語氣淡然,耿介正直的姆萊少將瞪視著防御提督的側臉,目光略顯露偏見。

“你也未免太小看它了﹗事情本身只怕並不簡單,從要塞可以跳躍這件事看來,可以知道帝國軍已經開發出新技術了﹗”

“還談不上什麼新技術啦﹗只是規模加大罷了﹗不管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充其量也只算是補缺口之類的技倆而已﹗”

先寇布高唱著說了等於沒說的異調。

“不過,令人大出意外的是,敵人這次的兵力相當龐大,這是首先可以確定的一點。”卡介倫趁隙一針見血地指出。

“再加上楊司令官又不在,負責留守的我們,只得硬著頭皮上陣了﹗”卡介倫話繼續說著,偌大的中央指揮室,立刻布滿緊張的氣氛,人人面面相覷。

伊謝爾倫要塞易守難攻,固若金湯,他們以往對此一向深信不疑,但現下這份信心卻開始動搖了。

伊謝爾倫固然經得起所有的炮擊,可是,那是對方是以艦炮來攻擊的時候,若是以近乎伊謝爾倫要塞主炮的火力襲來,則等級上又自不同了。

“以伊謝爾倫要塞的主炮,來攻擊伊謝爾倫要塞的防御牆,何者會贏?”

這雖是士兵們平時隨口開的玩笑,但事態發展卻愈來愈接近事實了。

結合超硬度鋼、結晶纖維和超級陶瓷的四度複合裝甲,是全宇宙最堅牢的護壁,不過,在這次的戰爭中,這句話恐怕即將成為過去式了。

“要塞炮和要塞炮交相射擊……?”卡介倫感到背脊一陣冰涼。

想像到前所未見的巨大能源與能源爆發衝突的情景,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據說,親眼目睹過伊謝爾倫要塞主炮齊射的人,爆炸的殘光將永久灼燒在眼中。

“那種煙火一定很壯觀吧﹗”先寇布喃喃說道。這句話在此時顯得有失其一貫的豁達,而且也不具有任何幽默感。

這種想法對於身處前線的軍人而言,並非一句玩笑就能帶過的。

“事態緊急,必須請楊提督立刻從首都趕回﹗”脫口而出,派特裡契夫準將自覺說錯了話,頓時一臉懊喪,因為這麼說可能冒犯了代理司令官的卡介倫,表現出對他能力的不信任。

然而,卡介倫非但毫不介懷,反而極力表示贊同,他深自明白,自己只足以擔任平時的留守司令官。

但是,超光速通訊一到達海尼森,即使楊立即動身,也不能在一時三刻之內趕到,距離伊謝爾倫要塞仍相當遙遠。

“初步估計,我們必須抵擋敵人攻擊至少四周才能等到楊提督歸來,而且抵擋時間只會延長,不會縮短﹗”

“好一幅快樂的未來藍圖啊﹗”派特裡契夫這麼說,其實心裡卻沒有話裡表現的那樣輕鬆。

司令官----這位非比尋常的司令官----人人稱作“魔術師楊”、“奇跡的楊”的不敗名將,在他不在的情況下,伊謝爾倫要塞即將面臨史無前例的可怕挑戰﹗

顫悚挑動著每一個人全身的每一根神經,皮膚寒毛直豎,冷汗浹背而流。

伊謝爾倫要塞及其駐留艦隊的官兵,共計達二百萬人,其中許多老兵如今已由新兵接替,盡管如此,它仍毫無疑問是同盟軍最堅強的部隊,而促使其堅強的原素,不外在於對司令官屢戰不敗的絕對信賴。

姆萊少將壓低聲音說︰“要是伊謝爾倫失守,你猜會怎樣?羅嚴克拉姆公爵將率領帝國大軍,經由回廊直取同盟領土﹗屆時,同盟將----”

完蛋了﹗----此時說這句話已屬多餘。

如果同盟軍仍保持著在亞姆立札會戰之前的實力,事情也不至於會如此嚴重。

過去,伊謝爾倫要塞還在帝國軍手中之時,同盟軍也曾數度與穿過回廊發動侵略的帝國軍交戰,雙方互有勝負。

只是,目前局勢已與兩年前截然不同了。以回廊這一方的兵力而言,現下除了第一艦隊,其餘盡皆是沒有戰鬥經驗的新
兵部隊和欠缺長距離機動能力的以各恆星系為單位的警備隊、火力及裝甲不佳的巡防隊,以及尚在編列之中的後備部隊。

如今同盟的軍事安全,可說完全依靠伊謝爾倫要塞及其駐留艦隊,就因為前方有此屏障,後方才得以有充裕的時間來編列部隊並訓練新兵,使元氣能逐步恢複過來。

可是在這危急存亡之秋,政府卻妄顧大局臨時召回前線司令官,開起無足輕重的審查會來﹗

在距離前線相當遙遠的首都海尼森,只顧自身安全、只圖豐衣足食的特留尼西特一伙,竟又任意妄為地傳召楊回去接受秘密審判,一想起這班政客的嘴臉,卡介倫便怒火中燒﹗

和去年政變時及政變之前相比,情況絲毫沒變,前線官兵為了保護這些官僚的權力和特權,必須舍命奔戰沙場﹗

卡介倫不禁懷疑,戰爭的意義究竟何在?眼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場戰爭可以將楊從海尼森的審查會上解放出來。

如果非戰不可的話,楊也寧可在偌大的宇宙空間戰場上,與敵軍一較用兵之長短。

而卡介倫的任務只是在楊歸還之前,維持伊謝爾倫的現況罷了。

為防止最惡劣的狀況發生,卡介倫已預先擬妥數項對策和措施。

戰略戰術電腦的情報可以隨時消除,機密文件也準備完全燒毀,另外,也為超過三百萬的民眾安排好撤離回後方的準備了。

處理這些問題的靈敏度及正確度正是卡介倫的特長所在。於是,超光速通訊自伊謝爾倫要塞飛速傳至後方﹗

“四月十日,帝國軍大舉入侵伊謝爾倫回廊----另挾帶移動式的巨大要塞﹗情勢危急﹗請求支援﹗”



同在四月十日這天,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彌漫著沒有武器的戰爭火花。

楊威利在審查會上與對手周旋,他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則似乎已與特留尼西特全體政權處於敵對狀態中了。

他們並沒有每天審問楊。以審查會首席----國防委員長尼古拉龐提為首的各個成員,均有其它職務在身,無法全心處理有關楊的事情,因此,審查會就這樣時開時不開,拖拖拉拉不知何日方了。

楊還頗經得起考驗,接作沒耐性的人大概早已崩潰了,或許審查會的目的並非在於審問楊以獲致某種結論,而是在於重更審問的動作罷了。

楊心想,他們到底打算如何收尾善後呢?

假設審問的目的是查明“楊威利的存在對同盟有害抑或無害”,在此前提下,若結論是“無害”,他們自會放楊一馬;若結論是“有害”,楊勢必會遭受某種處分,但礙於帝國軍事威脅的存在,目前仍不能沒有楊。

照這樣看來,根本審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審查會又不能遙遙無盡期地開下去,想到這裡,楊不免有些不悅和無聊,同時又感到自己心眼有點壞。

反正他們遲早總要放了自己,比較令人感興趣的是對方將如何收拾這出可笑的鬧劇。

楊把辭呈放在衣服口袋裡以便必要時隨時都可以取出來丟給國防委員長。

審查會第一天的晚上寫好之後,他準備在第二天遞出,不料第二天審查會沒有召開,楊好似被撥了一盆冷水,銳氣大減,自此,辭呈便一直放在口袋裡了。

後來並非沒有機會遞出,楊也知道隨時都可以當場提出辭呈,但覺得這樣做未免太平談無奇了,不如等到更戲劇化的場面出現時再提出來吧﹗

審查會一日不結束,楊便一日不得鬆懈,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整天被軟禁在宿舍裡,除了吃飯睡覺,什麼事都不能做。

從窗戶向外望,只能看到中庭,連立體電視也沒有。

他想找一本書來看,雖明知可能會徒勞無功,但還是試著要求他們,結果不出所料----被拒絕了。

那麼,只好繼續歷史論的著述工作了。不過,上次為了寫一份辭呈,用掉幾十張紙,所以雖然有筆,但卻沒有紙了。

躺在床上,一想到自己被審查會成員一個接一個審向的情景,剎時又覺得厭煩透頂。

三餐的餐點都非常豐盛,不過卻和房間的陳設一樣,單調乏味毫無個性可言,不能享受隨性變化的樂趣。

尤其早餐,連日以來菜色完全相同,黑麵包、奶油、原味乳酪、咖啡、菜蔬果汁、薰肉蛋、馬鈴薯,還有洋蔥、青椒和萵苣
沙拉。

這些食物堪稱人間美味,營養也充足,只是對楊而言,缺少了一份誠意和獨創性。尤其在飯後只能喝咖啡,最讓楊受不了了。

這時,要是尤里安在的話,一定會為他沖泡一杯芳香四溢的錫蘭紅茶,在做蛋的料理時,也會稍作變化,有時做菜肉蛋卷,有時做炒蛋,即使是前晚吃剩的殘肴,他也能烹調成奶汁炒菜飯或什錦粥,在楊眼中,他的手藝堪稱天下一品。

與其成為一個軍人,從事對衣冠文物、人道毫無助益的賤業,毋寧正式學習烹飪技巧,取得証書,對文化、社會或許更有意義一些,不是嗎?

這樣一來,楊就可以用退休金為尤里安開一家餐館了……。不過,烹飪這一行肯定無法吸引一心想成為宇宙艦隊提督的少年吧﹗

楊就這樣在海尼森虛度時光、百無聊賴。但是他的處境和菲列特利加的辛勞一比,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就像字面形容的一樣,菲列特利加正不眠不休的陷入苦戰之中。

自上次遭貝依準將刻薄責罵之後,菲列特利加便在馬遜的陪同下,登門造訪宇宙艦隊司令部。

可是負責接待受理的軍官一派官僚作風,在規則、權限與機構間玩把戲,故意刁難菲列特利加兩人,徒然耗費她的時間。

還好最後有一個名叫艾德蒙·梅塞史密斯的年輕少校,走出司令部門口正要回家時看見她,就給了她一些方便。

菲列特利加的父親----德維特·格林希爾在軍官學校擔任副總長時,梅塞史密斯是他的學生,當時,德維特還差點想將菲列特利加許配給他。

菲列特利加向他致意問候,梅塞史密斯露出愉悅的笑容應道︰“有什麼困難嗎?無論什麼事,只要你吩咐,我一定盡力幫忙﹗好久不見了,你一點也沒變哪﹗菲列特利加﹗”

菲列特利加向他道謝並說明來意後,少校馬上把她領進宇宙艦隊司令部。

當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上將辦公室的門一打開,她便將梅塞史密斯的事全拋到腦後了。

“上尉﹗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呢?”七十二歲的老提督劈頭問道。菲列特利加沒有猜錯,位居制服組第二號人物的他,果然不知道楊已奉令被召還首都。

這次的審查會到底公不公正,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實了。

菲列特利加扼要陳述事情始末後,比克古聳動著白色的雙眉,沉默了良久,他並不是吃驚,而是厭惡。

“我曾猶豫了好久,不知該不該把這件事稟告閣下。若您能伸出援手,替楊提督解圍,那我真是感激不盡﹗不過,假使事態惡化,搞不好會造成軍部與政府之間的對立……”

“這是最令人擔心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擔心也沒有用啊﹗”老提督的話使人莫名所以。

語氣不像平素胸壑豁達的比克古,反而黯然得近乎鬱悶。

“我的意思是說,軍部內部已是壁壘分明,部份人自成一系,局勢已無可挽回了﹗上尉。”

“您是說……軍部內部已分裂為兩派了﹗”菲列特利加睜大了眼睛,吃驚不已。

“兩派﹗哼﹗就是兩派﹗----如果壓倒性的多數派願意與少數派並列共存的話﹗當然,我是少數派的一員。

想要幹什麼也諸多限制啊﹗”

菲列特利加心頭一寒,她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進一步追問道︰“為何事情會演變成這個地步?”

面對她的質疑,老提督不知為了什麼,似乎正躊躇著不知該如何作答。

但如同菲列特利加不得不進一步追問一樣,最後比克古也不得不解釋︰“說來話長,去年救國軍事委員會政變是問題症結所在,經過那場政變之後,軍部聲望一落千丈,發言權微乎其微。這是那班政客藉以延伸勢力,滲透進軍部的最好機會﹗他們我行我素地操控軍部的人事調動,安排自己的手下到各重要位置任職,以鞏固自身的權益。去年政變之時,庫布玆裡本部長和我雖沒有參與其事,但在政變前不能及早預防,政變發生時也無力阻止,因此,提出抗議也只徒然遭人冷笑﹗”

自己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吧?----菲列特利加心想。

話說去年政變以及政變派的代表----父親德維特·格林希爾,在在無不成為她未來發展的阻礙。

她當然不可能怨恨親生父親,然而,這件事情日積月累下來,雖說心中沒有怨恨,但也漸漸感到厭煩。

“因此,庫布玆裡上將和我現下有如大海中孤立無依的石頭,那班政客傳令楊提督回首都,其根本動機仍不得而知,但他們一定認為,不管做什麼也沒有人敢反對,即使有也能很快擺平﹗”

“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我不曉得會給您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那兒的話﹗沒什麼麻煩啊﹗只是覺得他們很令人厭惡而已﹗好了,我們別在這裡嘀嘀咕咕羅嗦不停了。事實上,這個房間搞不好有裝竊聽器哩﹗可能性高達九成以上哦﹗”

馬遜準尉一聽,巨大的黑色身軀好似騰空長高了十公分高。

老提督咳嗽似的笑了出來,迎視菲列特利加的目光後,止住了笑,解釋道︰“我明知故說的原因有二,一來現下再自圓其說也沒有用了,二來竊聽記錄依法不能當作証據;相反的,我們可以控告他們竊聽的行為侵犯人權,當然,如果政府還把同盟憲章放在眼裡的話……”

“政府不能公然破壞民主的原則,一旦有任何狀況發生,我們可以依法動用武力﹗”

“聽到上尉這番話,真是令人欣慰啊﹗料想政府方面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不過,重點仍在於楊提督本身,現下既已明白事情原委,我會盡所能協助你的。”

“不會給您惹麻煩嗎?”老提督這次爽朗地笑了開來。

“你特意過來這裡,現下就別再掛意這件事了﹗我很欣賞那個年輕人,哦﹗不可以在當事者面前誇他,否則他會神氣起來哩﹗”

“真是太感謝您了﹗您實在過獎了,我也非常欣賞比克古閣下呢﹗”

“我一定要說給內子聽聽﹗對了﹗有一件事……”老提督臉容一整。

“剛才你來的時候,沒有被人跟蹤吧?”菲列特利加為之一驚,她望向馬遜準尉。自己心裡一直想著楊的事情,一時大意竟沒有注意這點。

壯碩的黑人挺起腰背,以渾濃的聲音應道︰“確實的証據倒是沒有,不過,有一輛地上車,行方有點可疑。它在我們後面跟了一陣子,就在中途換班了。”

“果然是貝依這群鼠輩幹的好事﹗”比克古大聲嚷道,或許他是故意透過竊聽器讓貝依本人聽到。好個豪邁的老人家啊﹗

“上尉﹗這就是民主主義大本營的現狀啊﹗雨雖然還沒下,但已烏雲遮天了﹗情勢似乎將加速惡化下去,要想挽回並非易事啊﹗”

“是的,我可以體會得到。”

“很好。”老人沉重的聲音中,包含了一份溫馨︰“我們可以說是好伙伴啊﹗雖然在年齡上差了老大一截。”



在不知所措的時候,菲列特利加決定走訪比克古上將,這步棋下得很成功。

比克克已應允願助一臂之力。以其地位和聲望,即使“壓倒性的多數派”也不能無視於他的存在。

若他們沒有把老提督放在眼裡的話,一定早就解除他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的職務了。

停泊在軍用宇宙港一隅的瑞達Ⅱ號,沒有再被監視。禁足艦內的官兵們莫名所以地恢複了自由之身,開始協助菲列特利加的救援行動。

菲列特利加接受比克古的好意,暫住在他家裡。

若是住在一般宿舍裡,不僅會被竊聽或監視,甚至有可能蒙受物理方面的傷害。比克古的家有專屬的警衛守護,至少他們還不至於無法無天到侵擾宇宙艦隊司令長官的家吧﹗

比克古夫人也親切地歡迎菲列特利加的到來。

“以後要常常來哦﹗啊,不可以這樣講。我們要早日讓楊提督脫身出來才是﹗對了﹗不要拘束,把這兒當成你自己的家就好了﹗”

“給您添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快別這樣說了﹗格林希爾小姐﹗家裡有年輕人,顯得有朝氣多了﹗而且,我們家老頭子啊,只要有個人跟他一塊罵罵政府,他就很高興了﹗該感謝的人是我們才對呀﹗”

夫人溫和慈樣的笑容,使菲列特利加心羨神往。夫妻倆同甘共苦四十餘年,彼此相知相惜的默契,在這番話裡顯露無遺。

即使如此,這個國家已漸漸地不配再冠上“自由”這個頭銜了。

不只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菲列特利加不由得感到這個國家和社會正急速地失去理性和寬容。

她以比克古的家為根據地四處奔走,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一個以“愛德華委員會”為名的民間團體成立了。這個組織由反戰派的人士集結而成,志在紀念於去年“國家廣場屠殺事件”中犧牲的潔西卡·愛德華女士。

委員會提出一個關於征兵不公的問題。在政經界的重要人物中,其子女已屆征兵適齡期者共二四六○○○人。

以這二四六○○○人為對象所做的調查,結果令人震驚﹗

入伍者比率不滿百分之十五﹗被送到前線的,比率更在百分之一以下﹗

“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就像那班支配階層所說的,為實現正義,這場長期硬戰非打不可,既然如此,那麼為何他們不讓自己的兒子加入戰場?又為何利用種種特權,無所不用其極地大肆徵兵?令人不得不重新思考這場戰爭真的值得我們犧牲生命去打嗎?”

愛德華委員會提出這個問題,特留尼西特政權卻完全置之不理。

政府發言人兼情報通訊委員長伯尼只說了一句話----“沒有必要回答”,這使得愛德華委員會的成員勃然大怒,而令他們感到悚然的是,竟然沒有一家報紙敢披露這項消息。

電子報刊、立體電視等,在與政治權力無關的犯罪、醜聞和關稅等各種要脅下,無一不冷漠坐視愛德華委員會的活動。

上訴不得要領,愛德華委員會的成員只好走上街頭,向一般市民公開事情真相。

正當五千位會員要展開示威活動時,防暴警察隊立刻出動加以阻止。

為避開警方阻擋的路線,他們被迫改繞小巷子,不料,激進主戰派團契----憂國騎士團卻人人手握特殊陶瓷製的棍棒,躲在其中伺機伏擊。

包括小女孩在內的愛德華委員會成員,每一個人都在憂國騎士團員的棍棒揮舞下相繼倒地。

這時,防暴警察則遠遠地袖手旁觀,等到憂國騎士團員逃逸無蹤後,才趕過去將手銬銬在躺在血泊中的愛德華委員會會員手上,罪名是動亂罪。

警察發表聲明,指稱是會員們起內哄,引發流血事件,泰半的報社照單全收加以報導,憂國騎指團的名字也始終沒有出現報端,整個事件就此劃上句號……

比克古的好友----政治家姜·列貝羅沉痛地講述這件事時,菲列特利加起初並不完全相信,雖然在楊和自己身上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她對民主主義的體制和媒體,仍有一份根深蒂固的信賴。

然而,這份信賴隨著時日的流轉,已在菲列特利加的心中開始產生動搖。

原因之一是即使在比克古公開的幫助和列貝羅暗中的協助下,她的行動仍然毫無進展,列貝羅從荷旺·路易口中得知審查會召開所在的大樓,那是同盟軍後方勤務本部的用地,比克古親往交涉,對方仍以國家機密為由,拒絕比克古入內。

透過關係者要求面會也遭回絕。

從比克古家中出來到回家之前,總是有人緊緊尾隨在後,好不容易逮到跟蹤者,問他話,他卻惴惴不安,不知在害怕什麼,不願作証回答任何問題。

第二次成功地逮到貝依準將時,貝依依舊顧左右而言它,菲列特利加看不慣他的囂張態度,以向傳媒曝光此事做為要脅,孰料,貝依的回應和前次大不相同。

“隨你的便﹗不過,任何一家新聞媒體都不會替你報導的﹗他們只會坐視不理,要不就是以冷笑回報你﹗”

菲列特利加膛目瞪視著貝依,貝依神色略顯後悔和狼狽,因為他說了不該說的話。

菲列特利加感到心中一片冰涼。如此看來,“愛德華委員會事件”是真有其事了,這意味著特留尼西特政權已完全控制了新聞媒界,一旦政治權力與新聞媒體相互掛勾,民主主義將喪失批判及自省的能力,甚而招致死亡病毒的侵害﹗

難道,這個國家的局勢已經演變至這種田地了?----政府機關、軍部和新聞媒體,被納入同一個人的操控下﹗

她在第二天終於想通這件事。走出房間,馬遜準尉一看見她,便慌慌張張地連忙收起正在看的電子報紙,當然,他的舉動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菲列特利加一問,馬遜只得一臉為難地拿出報紙。

新聞中刊登了有關菲列特利加的報道----大意是說她的父親德維特·格林希爾是“去年政變的首謀者”,盡管如此,她仍然保有軍籍雲雲,以充滿惡意的筆調批判她,甚至還指稱她與上司----楊是情侶關係,而發表這篇文章的人,其姓名、來路均不詳。

報導的出處、意圖,可說昭然若揭。

“滿紙胡言亂語,無恥下流的謊言﹗”

馬遜憤怒不已,菲列特利加則起發怒的力氣都沒了。這種卑鄙低劣的說詞反而使她的怒氣由外放轉而內斂。

其中一個原因是,到目的為止仍找不到能幫助楊脫離審查會的方法,只能日日夜夜在焦躁和抑郁的煎熬中渡過。

但是,奇跡出現了﹗是日,比克古發出緊急聯絡,豪邁勇敢的老提督,似乎不再像近日那般沉靜了。

“大新聞哪﹗上尉﹗伊謝爾倫要塞受到敵人攻擊,帝國軍發動侵略了﹗”

菲列特利加倒抽一口冷氣,還來不及從震驚中恢復冷靜,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隨即失聲嚷道︰“楊提督可以從審查會解放出來了﹗”

“沒錯﹗帝國軍這時成了救世主了﹗真是一大諷刺啊﹗”

諷刺也好,什麼都好,菲列特利加生平頭一遭對帝國軍心存感激。



這一日的審查會,一開始即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大抵上,楊都能平心靜氣地忍受。

但中央自治大學校長奧裡貝拉像得了學術狂熱似的,開始對楊闡述起戰爭的存在意義。

言論中盡是認為否定戰爭是充滿偽善和感傷的空談。

“提督﹗你是一個優秀的軍人,又那麼年輕,但你對戰爭的本質似乎並不了解﹗”

楊默不作答,他的回應對奧裡貝拉滔滔不絕的說教毫無殺傷力。

“你知道嗎?戰爭是衣冠文物的產物,更是消除國際及國內矛盾最聰明的手段﹗”

有誰會贊同你這種說法呢?----一想到問了也是白問,楊根本懶得去反駁。但對奧裡貝拉而言,楊沉默的態度倒像是很好的解釋。

他更為得意地繼續自己的長篇大論。

“人類是一種很容易墮落的生物,尤其在缺乏緊張氣氛的和平和自由時期,最容易使人類墮落,所以危機是必要的,戰爭產生活力與規律,唯有戰爭可以促使衣冠文物進步,鍛練人類,提升人類精神和肉體的層次。”

“您的意見真是高明啊﹗”楊應和的語氣了無誠意。

“不曾在戰爭中失去生命和血肉至親的人,或許會相信你這套鬼話﹗”

一旦心裡覺得不痛快,楊就會耍耍嘴皮,對這些政府高級官員極盡挪揄之能事;若沒有表現的機會,為了省卻麻煩,楊便閉嘴靜觀變化。

不過,這次楊卻全身充滿了鬥志,他已經忍無可忍了﹗

在某些狀況下,忍耐和沉默不見得是美德。在不該忍耐的時候忍耐,應該講話的時候緘默,只會徒然助長敵人威風,敵人更將得寸進尺,並認定自己的一套可以橫掃千軍,所向無敵。

如同過份溺愛幼兒,一任權力者驕縱無度,最後勢將不得善終。

“更何況是那些利用戰爭犧牲別人、圖謀一己利益的人,對他們而言,這種說法當然具有吸引力嘍﹗

而對那些心中不敬愛祖國,卻滿口國家民族大義,藉以蒙蔽他人的家伙來說,更是如此﹗”

聽了楊這番譏刺嘲弄兼而有之的話,奧裡貝拉開始怒氣沖冠。

“你﹗你竟敢誣蔑我們對祖國的愛是假的?”

“各位,若你們真像你們嘴上所說的那樣關心祖國的安危,並願為祖國獻身的話,那麼,在你下命令叫他人做這做那時,何不自己率先身體力行呢?”對審查官的怒氣視若無睹,楊語氣間從容不迫。

“比方說,主戰派的政治家、官僚、文化學人、財經要人等可以組成“愛國連隊”,為民眾做個好榜樣,一旦帝國軍隊來侵時,就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如何?甚至,若能把居所從安全的首都移到最前線的伊謝爾倫要塞,豈不更好?住的地方還多得很呢﹗”

促使對方一時無法提出有效的反論,再一次的沉默中,雙方的對峙更明顯,敵意已到了劍撥弩張的地步,楊也心知肚明,但他毫無畏色的進逼道︰“人類各種行為中,最為卑劣無恥的是什麼?----權力的擁有者和諂媚權貴的人藏身於安全的地方,歌詠戰爭的偉大,用愛國心和犧牲精神等名目,強制將與自己無關的人送往戰場,這種行徑最為無恥﹗為使宇宙恢複和平,在我們
繼續與帝國打這謂的戰爭之前,是不是應該先鏟除國內這種低劣無恥的寄生虫呢?”

這時,連空氣也變蒼白了吧﹗審查會諸官作夢也想不到,年輕的黑髮提督嘴巴竟然這樣毒辣。只有荷旺·路易一臉意外地注視著楊。

“你所謂的寄生虫是指我們嗎?”尼古拉龐提強作鎮靜,但聲音卻高低起伏不定。

“我說的還有別的嗎?”楊不留餘地地應道。尼古拉龐提暴跳如雷,樣子猶如鼓脹起來的青蛙,手握著議事槌猛敲桌面。

“你無故侮辱本席﹗莽撞無禮至極﹗我們認為必須重新審核你的品性﹗審查會只得再度延長會期﹗”

“我有異議----”楊的聲音被不斷敲打的槌聲所淹沒。

“受審者禁止發言﹗”

“根據何在?”

“根據審查委員會主席的權力----哦﹗不﹗我不認為有說明的必要﹗請遵守秩序﹗”

楊雙手插腰,鬥志高昂,在表情和態度間表露無遺。他決定罔顧一切豁出去了,而現下正是時候﹗

“你不如下令退場好了﹗說明白點,我實在看不下去、聽不下去了﹗沒有付薪水也就算了,忍耐也應該有個限度的……”

國防委員長手中的電話鈴聲突然響個不停,打斷了楊的話。

“喂喂﹗是我。什麼事?”尼古拉龐提瞪著楊,充滿嫌惡的聲音向話筒傳去,但對方的一句話令他錯愕不及。

他緊繃的臉青筋暴露,幾度叫嚷試圖証實事情真假,不消多久,他放下聽筒,滿臉野狼狽地向在座的人尖聲叫道︰“暫時休息一下﹗各位審查官到隔壁房間集合﹗楊提督暫留原地﹗”

楊心裡明白,事情鬧大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落荒離座的審查官們,是發生政變嗎?不過,特留尼西特議長死掉更好﹗

----心存這種念頭的楊,似乎已稱不上是位紳士了。

以尼古拉龐提為中心,每張臉都面無血色。敵軍大舉入侵伊謝爾倫回廊﹗

----這個消息像一把無形的巨錘,重重地敲擊著審查官們。

“我們現下該怎麼做,應該是無庸置疑的了吧﹗”荷吐·路易是其中唯一保持鎮靜的。

“立刻中止審查會,讓楊返回伊謝爾倫要塞,為同盟擊退帝國軍----不﹗為我們擊退才對﹗”

“可是如此一來,豈不是成了朝令夕改,徒惹笑柄?我們現下才開始審問他啊﹗”

“難道要貫徹初衷,繼續審查下去?直到帝國軍殺至這個行星?”

“……”

“已經別無選擇了﹗”

“不過,我們決定了也沒用﹗必須請示特留尼西特議長﹗”荷旺·路易以充滿憐憫的目光望著臉上尚存猶疑的尼古拉龐提。

"那就這樣做吧﹗只要五分鐘就可以了﹗”

……楊數了將近五千只羊,審查官們才回到會場來。楊感覺到氣氛和數分鐘前迥然不同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內心忐忑不定。

這時,國防委員長對他說道︰“提督﹗有緊急狀況﹗伊謝爾倫要塞遭帝國軍全面攻擊,據報,敵人挾帶著移動式的巨大要塞,大舉向伊謝爾倫挺進﹗事態緊急,必須立即派軍趕往救援﹗”

“……你的意思是要我趕回去?”十秒鐘的沉默過後,在溫和的表情和聲音中,楊確定了這個消息。

尼古拉龐提看起來有點泄氣,但還是勉強打起精神說道︰“當然啊﹗你是伊謝爾倫要塞及駐留艦隊的司令官,你的義務和責任就是阻止敵人侵略啊﹗”

“不過,如今我是遠離前線的待審之身,態度又惡劣不堪,本當革職才是。審查會一事究竟又該如何了斷呢?”

“審查會必須停止,楊提督﹗我以國防委員長,也就是你上司的身分,命令你即刻趕回伊謝爾倫,指揮防衛與反擊任務﹗懂了嗎?”

聲音聽起來斬釘截鐵,不容對方有異議。然而,語音的餘顫卻顯露出說話者內心的極度不安。

在法律制度上,尼古拉龐提固然是楊的上司,但假使楊故意違背命令,至使伊謝爾倫淪陷,那麼在法律根據上,他作為楊的上司的實質權力,也將化為泡影了﹗

尼古拉龐提終能察覺,以自身為首的這一伙人無異於在火藥庫旁邊玩火﹗

有了國家的安全才有他們的權力,有了下面的服從才有他們的支配。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確實地掌握根植於宇宙法則的實力。

“我知道了。我會回伊謝爾倫的。”楊的話讓尼古拉龐提如釋重負般地深吁一口氣。

“那裡有我的部屬和朋友,您能保証我的行動自由吧?”

“當然﹗你自由了﹗”

“那麼﹗我先告退了﹗”楊站起身來,一位審查官這時對他開口說話,那是當初自我介紹時坐在尾端的男子,名字在當時便已忘記,言語間極盡阿諛諂媚之能事。

“楊提督,有把握擊退敵人嗎?你是無人不知的‘奇跡的楊’啊﹗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們的期望﹗”

“我盡力而為。”楊談然應道。為了搏取這些官僚的歡心而自吹自擂、妄下豪語,這種事楊做不出來。

他的語氣變得如此委婉,原因之一在於他只想盡快脫身,不想再節外生枝,除此之外,應該如何對付入侵的帝國軍,此時的他也沒有明確的構想。

坦白說來,事態會演變至此地步,審查會應該負起完全責任。不過,楊也不能否認一個事實----帝國軍趁虛而入了,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早有預謀的呢?

無論如何,人類的想像能力畢竟有限啊﹗

要塞對要塞,在要塞中加裝推進裝置航行,這是大炮巨艦主義的一種變相。就本質上看來,還談不上是衝擊性的新戰法。

不過,其突如其來和空前的規模卻對同盟的權力階層造成莫大的心理震撼,並促使他們提早結束這場鬧劇,釋放了楊。

足以破壞兩國間軍事情勢的劃時代技術,其中一種便是一萬光年以上的超長距離跳躍技術已經發展出來了----楊心裡思量著,一旦這種技術發展成功,帝國軍便有可能跳過伊謝爾倫回廊,運送大批艦隊和補給物資進入同盟的核心。

要是有那麼一天,首都海尼森的上空突然戰艦群出,勢同熾雲蓋日,屆時,不但市民們呆若木雞,權力階層也只有在俗稱“城下之盟”----山窮水盡的全面包圍----的憾恨中,束手就範了﹗

那時該怎麼辦呢?----楊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已超乎楊的處理能力,屆時誰能承擔責任?只怕連薪水都拿不到了罷?

楊的退休金情結使他不得不如此忖度了一番。楊扶正軍用扁帽,裝模作樣地拍拍衣服上的塵埃,大步走向門口。

“對了﹗我差點忘掉一件重要的事。”

楊聳立門前,模樣上恭敬有禮,實則毫無誠意地向全座的人說道︰“你們特別選在帝國軍入侵的時候召小官自伊謝爾倫不遠千裡而來,關於這件事,誰該負起責任,市民們一定希望有人出來做個交代﹗當然,我是指萬一伊謝爾倫沒有陷落的話……那麼,我告辭了﹗”

回過身,楊強壓住幾日來不滿的情緒,走出房間。聽了這番話,審查官們臉上的血液流量可能又將產生變化吧?

楊很想留下來仔細端詳一番,但這樣一來,又得在這個不愉快的地方多待幾分鐘,楊可不願意這麼做。

九位審查官凝然望著門開了又合上,有的人一臉挫敗感,有的人神色不安,有的人則怒氣沖沖。其中一人低聲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以為是什麼東西﹗”褪去偽裝,小吏本性顯露無遺。

“他啊﹗一點也不像是救國的英雄﹗”荷旺故作尖酸地應和道。

“可是,如果沒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現下我們可能已經被迫投降帝國,而且被關在政治犯監獄裡了,當然也不會有空在這裡玩審判游戲了﹗他是我們的恩人哪﹗我們不知感恩也就算了,這些日子以來,還這樣折磨他﹗”

“但是他對上級魯莽無禮、態度惡劣,難道就不過份?”

“上級?政治家有那麼偉大嗎?我們對社會生產並沒有多少貢獻,我們的責任只是將市民繳納的稅金,公正而有效率地加以重新分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然後領一份薪水,如此而已。嚴格說來,我們不過是社會架構的寄生虫罷了,拜宣傳之賜,使人產生錯覺,誤以為咱們有多偉大。不過,在現下大談這種論調的同時……”荷旺的目光益發顯得不以為然。

“戰火的距離又拉近許多了吧﹗在這裡窮擔心又能怎樣?就像楊提督所說的,敵人已迫在眉睫,我們卻偏偏老遠從前線召他回來,這個責任,誰擔待得起?看來,要準備辭呈的是我們,不是楊提督吧﹗”

十幾道視線集中在尼古拉龐提身上,國防委員長肥厚的臉頰危顫顫地晃動著。

召楊返回首都並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聽命行事罷了,雖然對這件事他並非全然消極。

環繞在側的男子們,已在心中為他的頭銜加上一個“前”字。



楊步出室外,明亮的陽光靜靜地洒滿一身,他用力伸展雙手,將陰濕的空氣自肺中排出。

“楊提督﹗”微微發顫的聲音穿透他的耳膜,直入內心深處,他轉身探尋聲音的主人。

“格林希爾上尉……”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窈窕動人的身影俏立在陽光下,她的身旁站著比克古上將和馬遜准尉。

幾個人終於團聚在一起了,楊心裡想著,畢竟,他並不是無處可去啊﹗

“給您惹麻煩了﹗”楊誠摯地向比克古低頭行禮,老提督輕輕地擺擺手。

“要道謝就去跟格林希爾上尉說吧﹗我只不過才幫了點忙而已﹗”

楊再次轉身向她,一如往常,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謝謝你﹗上尉﹗真不知該說些什麼來表達我的謝意﹗”

菲列特利加強忍住內心的激動,微微笑道︰“我只是做一個副官該做的事啊﹗閣下,沒想到竟然能幫得上忙·我真的好高興……”

老提督的下顎稍稍動了一下,似乎在喃喃囁嚅著︰“兩個拙於表達感情的人﹗”

但是,沒有人聽到他在念些什麼。他接著對他們這樣說道︰“對啦﹗回去伊謝爾倫可不能空著手啊﹗要準備的東西可多著呢,大伙先去吃個午餐吧﹗但願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伊謝爾倫還挺得住﹗”

這個提議蠻周到的。在“白鹿亭”餐廳,姜·列貝羅等候一行人的到來。身為在野政治家,他總是盡量避免進入軍事設施。

楊對他的幫助言謝過後,列貝羅也表達了祝賀之意,接著,列貝羅神情肅然地說道︰“國民對政治已逐漸失去信心了,值此時期,所幸還有一位兼具實力與聲望的高級將領使民眾心存希望,這個人就是你,楊提督。但是,對民主共和政體而言,這種現象相當危險﹗可以說是培育獨裁政治萌芽的溫床啊﹗”

“您的意思是說,我是溫室中的花嘍﹗列貝羅閣下﹗”

楊開玩笑地應道,列貝羅卻不為所動,面不改色地接著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楊提督﹗在未來的歷史中,很難保証你不會成為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第二啊﹗”

“……等等﹗”楊連忙打斷他的話,雖然他經常被人家曲解本意,但這次可能是其中層次最高的。

“列貝羅閣下﹗我可不想成為獨裁者,如果想的話,去年政變爆發之際,機會多的是哩﹗”

“我也這樣認為。不過……”列貝羅語重心長地說到一半,抑鬱的視線凝望著黑髮的年輕提督。

“人都是會變的﹗五百年前,魯道夫大帝是不是一開始就有野心想做皇帝?我很懷疑﹗在掌握權力之前,他或許有一點獨善其身的理念,也可能只是一個熱衷於理想和信念的改革者。但在取得權力之後,一切都變了,先是全面性的肯定自我,繼而過度膨脹,無止境的放縱於自我神化的迷夢中﹗”

“您的意思是說,我若掌權也會變質?”

“我不知道。只是擔心有那麼一天,你會為了保護自己而不得不重蹈魯道夫的覆轍----我祈禱這一天永遠不會來﹗”

楊沉默不語了,他想問列貝羅,該向誰祈禱呢?不過,答案可能不會令人滿意吧﹗

列貝羅一向被評為良心派政治家,他對楊說了這番憂心忡忡的話,使楊心情惡劣到極點。

列貝羅飯都沒吃便先行離去了,此時,楊內心不免興起歸去來兮的感嘆,菲列特利加和比克古也心有戚戚焉。

當然,他們對列貝羅仍然心存感激,只是像他如此悲觀的男子,似乎與此時此地格格不入……

享用了以烤鹿肉為主菜的大餐後,楊意猶未盡,還把附送的水果冰淇淋吃個精光,才心滿意足地起身正待離去。

就在這時,一個令人意外的人物出現了﹗原來是先前在審查會上與他針鋒相對的尼古拉龐提。

“楊提督﹗你身為公眾人物,站在維護國家名節的立場上,請你在對外發言時,不要提及有關這次審查會之事,盡量避免醜化國家的形象。”

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中不住納悶----人類竟能這般濃顏無恥嗎?楊悶聲不響穿上外套,站到他面前答道︰“照您這麼說,表示您也承認這次針對我而召開的審查會,實在有損國家機構的形象嘍?”

這個反擊令尼古拉龐提招架不住,“算了吧﹗”他心灰意冷地暗忖道。

為了美化特留尼西特的形象,他不得不忍辱前來,要求楊對審查會的事三緘其口。

“我只是盡一個公務人員應盡的義務罷了,不過,相對的,身為公務人員,我確信在盡義務的同時,也可以要求對等的權利。”

“……確信與否是委員長您的自由,我不想再提審查會的事了,現下,最重要的是該好好想想如何打贏這場戰爭﹗”

甫說畢,楊轉身走出餐廳,方才吃下的大餐仿佛已開始在胃裡發酵了。

海尼森行星的自然是如此美麗,但當人類占據其地表之後,一切便為之改觀了。

淨想著他們的事又有何用?還不如研究如何贏得戰爭勝利要來得實際些。

“若是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本人還好,我可不想輸給他的部下呢……”

察覺到自己竟有此想法,楊不禁一陣苦笑。他想,這不是自信,而是長進吧﹗

“無論如何,咱們同盟政府老喜歡掣手掣腳,又老是不自量力地打硬仗,真是傷透腦筋啊﹗比克古司令﹗”

楊認為這種說法已算客氣了,自攻占伊謝爾倫要塞以來,楊經常是在戰略運用多方受限之下勉強作戰的。

楊很希望政府能讓他在戰場上放手一搏,這雖然與他厭惡戰爭的個性相矛盾,但的確是他內心的一大願望。

“沒錯﹗不過,不管那些打算打算怎樣,這次是非戰不可了﹗”

“您說得對﹗不管怎麼說,伊謝爾倫總是我的家啊﹗”

楊並沒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感性,因為他自認自己是不屬於生活在陸地的人。

雖然他生於首都海尼森,但五歲時,母親便去世了,六歲開始隨著父親----楊泰隆住在來往於恆星間的商船上。

十六歲時父親亡故之後,才搬進軍官學校宿舍。

在這十年間,他從未在陸地上連續居住達一個月以上,這也是亞列克斯,卡介倫笑稱“楊的雙腳從不著地”的原因所在,當時尤里安也在場。

他此時只覺得世上所有他所關心的人,都已齊聚在伊謝爾倫要塞了。

“上尉,咱們回家吧﹗他對美麗的副官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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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6 pm

第七章 要塞對要塞



“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古代有位詩人曾這樣詠唱。

對伊謝爾倫要塞的官兵們而言,宇宙歷七九八年四月,可說是多災多難的一個月。

不但司令官不在,還面臨大敵壓境,陷入孤立無援的苦戰當中。

“那時大家都人心惶惶,只因為楊提督不在……”尤里安在事後如此向菲列特利加說道。

“不過,相反的,在楊提督回來之前,自己要先穩住陣腳才有用啊﹗就是因為人人心存此念,伊謝爾倫才有救。嗯……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司令官不在,大家並不恨敵人乘虛而入,但政府在此時傳令楊提督回後方,卻令絕大多數的人大為震怒﹗”

士兵們可以痛快淋漓地臭罵政府,高級軍官卻不能公然這麼做。

楊不在期間,由要塞事務總監亞列克斯·卡介倫少將代理司令官一職,其他尚有要塞防禦提督先寇布少將、參謀長姆萊少將、駐留艦隊副司令官費雪少將,駐留分艦隊的亞典波羅少將和阮文紹少將、以及副參謀長派特裡契夫準將----由這些人組成指揮小組。

由於位列同一階級者較多,因此,必須采取集團指導的形式,擔任司令官代理人的卡介倫,也只是同級者當中“比較高級的一個”而已。

也就是說,在伊謝爾倫要塞的關系圖中,司令官楊上將身居最尖峰位置,其他高級軍官則在外圍形成第二波高山。

坐二望一的人選目前仍然沒有,銀河帝國軍的總參謀長----奧貝絲坦如果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組織尚稱健全”吧﹗

但眼前有一個微妙的問題,即現任司令官顧問的“客座提督”----梅爾卡茲的角色定位。

在銀河帝國時,他官拜一級上將,“利普休塔特戰役”失敗亡命至同盟後,只受到中將待遇,連降二個階級。

現下的同盟軍沒有現役的元帥,也不設一級上將,連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玆裡也只是上將而已,因此,不可能授予亡命者和其相同的階級。

但是,身為中將,他的階級卻也在卡介倫等人之上,楊不在的時候,他若以自己的階級身分,要求相對的權限,勢必會造成組織大亂。

然而,梅爾卡茲對於自身的立場----“新來的客將及亡命者”----劃分的很清楚,行事審慎,節制有度,他人未徵詢意見時,自己也絕不多說一句。

梅爾卡茲的副官貝倫哈特·馮·舒奈德,在這方面則略顯不足。

他就是當初力勸梅爾卡茲亡命同盟的青年軍官,在帝國時,官拜少校,現為上尉待遇,由於上司被降了二個階級,他也要求自己應該被降二級,成為中尉,但楊威利卻以一句“這個階級怎麼樣?”來回應他。

楊本認為,沒有必要連舒奈德也降級,可是,楊眼中這位潔身自愛到近乎有點“潔癖”和頑固的舒奈德,卻堅持與上司同進退,楊不得已只得妥協降他一級。

而舒奈德勸梅爾卡茲亡命同盟的用意,並非為圖安穩生活,身為軍人,他想做點有意義的工作,過得更積極一些。

與此相對的,姆萊少將則認為楊司令官過於禮遇亡命的客將,而且在楊的部下中與他持相同意見者,也大有人在。

因此,楊不在的期間,伊謝爾倫要塞的集團指導機制能否順利運作,令許多人擔心不已。

“四周﹗只要熬過四周,楊就回來了﹗”卡介倫強調,他只能這樣給自己打氣,同時也以此鼓舞官兵的士氣。

他在行政處理方面的盛名和實績,人人有目共睹,信賴有加。

但當危機迫在眉睫時,他在執行實戰提督一職的能力上,則又另當別論了。

現下,卡介倫再次強調一點︰“不可以讓敵人得知楊不在的消息﹗”

敵人若知道楊不在,必定軍心大振,加強攻勢。更糟的是,敵軍還可能使出殺手 ,半路攔截將楊俘虜。

“我們的基本方針是,在楊返回之前,守住伊謝爾倫。在戰術上,以防禦為主,隨時作好準備應付敵軍的攻勢。”

會議室中,卡介倫如此說道。

同僚們你看我,我看你,他們雖然不滿這種有失創新性和積極性的做法,但除此以外也的確別無選擇,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全力做好防禦工作固然好,但未免過於消極了吧﹗而且反過來還會招致敵軍的懷疑。”年輕的亞典波羅說道。

先寇布應道︰“你說的沒錯,不過,這樣做也可能會使敵人摸不清我們的虛實,誤以為是‘魔術師楊’在故施什麼策略呀﹗”

“若敵人不這麼想呢?”

“那麼,咱們辛辛苦苦打下的伊謝爾倫要塞,只好再度落入帝國的手中嘍﹗”

亞典波羅正欲再辯,這時,通訊官發出報告,帝國軍的要塞傳出通訊電波。

剎時之間,卡介倫眉頭深鎖,他下令把電波接入來,所有幕僚人員均移至中央指揮室。

一個輔助螢幕接收到電波,一位身穿帝國軍提督制服的男子,出現下畫面上。

男子身形壯碩挺拔,為一中年軍官,予人氣概威武的印象。

“叛軍﹗哦……各位同盟軍﹗本官乃銀河帝國禿鷹之城先遣軍總司令官----坎普上將,戰火即將點燃,我要奉勸各位一句,聰明的話,盡快投降﹗不過,我想你們大概不會這麼做﹗那麼,各位只有在戰火中自求多福了﹗”

“作風古板,但稱得上是堂堂男子漢﹗”尤里安的身旁,先寇布如此評價道。

凱爾·古斯達夫·坎普像花崗岩般的風格,令尤里安大為折服。這位身經百戰的勇將,武功彪炳,全身散發著剛陽氣勢。

尤里安心想,楊若站在他身旁,充其量也只像個初出茅廬的副官而已。當然,他並沒有絲毫輕視楊的意思。

----後來,有人問尤里安對於他的監護人----楊威利有何看法時,尤里安答道︰

“……嗯……表面看來並沒有那麼偉大,在眾多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的軍人當中,他一點也不顯眼;但是,只要他一離開人群的話,大家就會立刻發現的。他就是這種人……”

禿鷹之城上。

“伊謝爾倫沒有回音﹗”通訊官來報,坎普點點頭。

“有點可惜啊﹗很想面對面一睹楊威利這個男子的風采,不過,身為軍人就該有軍人的作風,也許應該以實力和他在戰場上一較高下吧﹗”

伊謝爾倫要塞沒有回音,是因為他們不想讓帝國軍知悉楊不在,帝國軍也一時無從得知此事。

“要塞主炮填充能源﹗”坎普聲音發自丹田,下達命令。

禿鷹之城要塞的主炮----“禿鷹之喙”是X射線光束炮,光束波長一百埃,輸出達七四○兆瓦,只要被擊中一炮,再大的戰艦也將化為烏有。

能量顯示盤由白轉黃,再由黃轉橙時,炮術軍官報告“能源裝填完畢”後,坎普雄渾有力的聲音下令道︰“發射﹗”

下達命令的同時,數指手指按在數個按鈕上。

十二道白熱光束由禿鷹之城射向伊謝爾倫要塞,看起來如具有質感的固體,在短短二秒內,征服六十萬公裡的距離,刺在同盟軍要塞的壁面上。

能源中和磁場欲振乏力,經過鏡面處理的超硬度鋼、結晶纖維及超級陶瓷所組成的四重複合裝甲,勉強抵抗數秒之後,終告失敗。

光束刺穿要塞外壁直達內部,周邊的空間在瞬間燃燒起來。爆炸發生。

震動伴隨著轟隆巨響搖撼整個伊謝爾倫要塞,中央指揮室的要員們全部站起身來,其中也有人失足摔倒在地。

緊急狀態的警鈴聲大作﹗

“RU77區破損﹗”通訊員的聲音也顯得那樣淒厲﹗

“調查損毀狀況﹗救出傷患﹗快﹗”卡介倫站著下達指示。

“77區裡沒有生命回應﹗共有四千名士兵困在炮塔和兵器庫中﹗全部罹難﹗……”通訊員舉手拭去額頭冒出的汗水。

“現下不可能修復外壁﹗破損區域必須放棄﹗”

“不可以放棄﹗封閉RU77區﹗下令全體戰鬥人員穿上宇宙服,還有,非戰鬥人員不得進入接近外壁的區域﹗情況危急,立刻行動﹗”

先寇布快步走向卡介倫。

“代理司令官﹗可以用要塞炮反擊了吧?”

“反擊?”

“不反擊不行了﹗再這樣下去,等敵人發動第二次攻擊,我們只有坐以待斃了﹗”

“但是,看看現下發生在這裡的一切﹗”膽識過人的卡介倫也臉色鐵青。

“雙方用要塞炮交互射擊,最後只有同歸於盡哪﹗”

“是的﹗兩邊要塞主炮彼此攻擊,只有同歸於盡一途﹗但我們就是要讓敵人領教同歸於盡的可怕,才能夠逼使敵人停止發射主炮啊﹗一旦雙方都無計可施,戰況陷於僵持,我們才得以爭取時間﹗現下絕不能讓敵軍發現我們的弱點﹗”

“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卡介倫隨即吩咐炮術軍官︰“雷神之錘﹗裝填能源﹗”

緊張的情緒仿佛以光速傳遍中央指揮室中的每一個人的神經。

“雷神之錘”是伊謝爾倫要塞的主炮,輸出達九二四兆瓦,凌駕在禿鷹之城的“禿鷹之喙”之上。

這座要塞在帝國軍手中之時,同盟軍前後共有六次大舉來襲,每一次都折損了大量的官兵和艦艇,帝國軍也每每發下豪語︰“伊芳謝爾倫回廊是用叛軍士兵的屍體鋪成的﹗”

“能源裝填完畢﹗瞄準點固定﹗”卡介倫吞吞口水,舉起一只手。

“發射﹗”這次,巨大的光柱由伊謝爾倫要塞射向禿鷹之城,像紙一般刺破能源中和磁場和複合裝甲,引起內部爆炸。

白色小小的光點迅速湧現,伊謝爾倫要塞的人可以從螢幕上看到這幅景象。

這些光點足以抵過數十艘戰艦同時爆炸所引起的能源浪濤,也意味著在這一瞬間,禿鷹之城也損失了數以千計的生命﹗



這場慘烈的主炮發射戰,是要塞與要塞對戰的第一幕。雙方都造成重大的傷亡損失,心理上的衝擊更為嚴重。

這時,帝國軍方面也已開始畏懼使用主炮的殺傷力了,這方攻擊,那方還擊,最後只有同歸於盡﹗他們的目在於獲勝,因此,必須尋求同歸於盡以外的辦法。

“接著敵人會采取什麼策略呢?”

卡介倫一臉疲憊地望著同僚們,姆萊少將答道︰“其中一個辦法是,出動艦隊,以艦隊戰一決勝負,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因
為,貿然出動大規模艦隊,只會徒然成為伊謝爾倫主炮的炮灰﹗”

“還有呢?”

“以現下的情況來看,由於爆炸的原因,周邊空域充滿電磁波和乾擾電波,而通訊和索敵都必須很大仰賴光學原理,趁此空隙,他們很可能會用行動較為靈活的小型艦艇將步兵部隊送到要塞附近,從外壁潛入進行破壞活動,這是我的想法﹗”

“嗯……防禦提督的看法?”被指名詢問的先寇布,指尖彈著空咖啡杯。

“參謀長的確高見﹗不過,我要補充一點,我們不能一味靜待敵軍出來,必須同時採取同樣的策略﹗”

“……梅爾卡茲提督的看法呢?”卡介倫一說,舒奈德上尉眼中閃過比梅爾卡茲本人更為得意的神采。

梅爾卡茲還未答話,此時,緊急聯絡的鈴聲響起,卡介倫拿起聽筒,說了兩三句話後,望向防禦提督。

“第二十四炮塔傳來緊急報告,炮塔附近的要塞外壁上,敵軍步兵部隊開始降落,落點位於死角,無法攻擊﹗我方也必須動員步兵部隊,先寇布少將﹗偏勞你了﹗”

“敵人的攻擊行動竟然如此迅速﹗”先寇布嘆口氣,傳喚凱斯帕·林茲上校,在先寇布晉升將軍之後,他便成為威名遠播的“薔薇騎土”連隊提督。

褪色麥穗般的頭發,碧藍的眼睛,是一個身體高碩的青年。

“準備肉搏戰﹗狀況危急﹗由我直接指揮﹗”在命令的同時,先寇布已大步走出去。

“喂﹗防禦提督不需要親自參加肉搏戰啊﹗待在指揮室﹗”卡介倫大嚷,先寇布頭也不回。

“我去做點熱身運動,馬上就回來﹗”和行星的重力圈比起來雖然微不足道,但伊謝爾倫也有重力圈,範圍自外壁至上空十公裡處。

在要塞回轉的慣性作用下,外壁上宛然是一環有重力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接近絕對零度的真空世界。

在這裡開辟戰場,環境相當特殊。這裡現下已成為兩軍步兵部隊激烈衝突的戰場,入侵的帝國軍是第八四九工兵大隊和第九七裝甲擲彈兵連隊,前者在要塞外壁裝設小型雷射氫彈的同時,後者擔任掩護。

伊謝爾倫要塞外壁的表面積達一一三○○平方公裡,設有許多索敵系統、炮台、槍座及艙口,彼此互相監視,然而並非全無死角,入侵者便利用死角進行滲透。

帝國軍的士兵陸陸續續降落外壁,為數超過一○○○人時,同盟軍開始迎擊。

雷射步槍閃光四射,兩個帝國軍士兵應聲倒下。

由先寇布直接指揮的同盟軍,向措手不及的帝國軍襲擊過來,他們從艙口躍出,利用炮台的陰影掩藏身形迅快移動,用雷射槍進行掃射。

帝國軍狀極野狼狽,但仍還以顏色。在某種情況下,雷射槍未必是有效的武器,裝甲服若經過鏡面處理,即使中槍,光束只
會反射彈開,因此,原始的十八毫米口徑至二十四毫米口徑無後座力式自動步槍,此時倒出乎意外地成為強力武器,子彈追循著直線虹光,在眩花士兵們視線的同時一一奪去他們的生命。

彼此距離愈近,原始的肉搏戰愈為激烈,高密度碳素結晶製的戰斧、長而大的超硬陶瓷製戰鬥刀,凶狠地吸吮敵人的鮮血。

戰場上的殺人技巧是一種洗練的藝術----只有極少數人能使人產生這種感覺,但華爾特·馮·先寇布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可以單手使用全長八十五公分的戰斧,現下則兩手握著斧柄縱橫揮舞,向前殺出一條血路。單以威力或速度來看的話,在他之上的敵軍比比皆是,但同時擁有二者,將二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招招痛擊敵軍致命之處的攻擊效率,則無人能出其右。

先寇布在混戰的亂流中移動,施展出雄渾臂力和高超技術,揮動戰斧,在電光火石之際,劈向突襲而來的敵兵,在敵人來不及設防的喉頭和關節處,準確揮下毫不留情的利斧。

帝國軍第九十七裝甲擲彈兵連隊陷入險惡與絕望的苦戰之中,如果他們的對手不是“薔薇騎士”連隊的話,現下或許還有還擊的餘地,但他們只為“同樣的人數下,薔薇騎士無人能敵”一說,徒然留下見証。

帝國軍死傷慘重,處於被半包圍狀態,當他們節節敗退,最後局促於外壁一隅時,在送他們前來的登陸艦掩護下,數只單座式戰鬥艇----王爾古雷一躍而出,緊急低飛,在同盟軍的上空俯衝襲至。

王爾古雷發射的光束不可能穿過要塞外壁,但要貫穿同盟軍士兵的裝甲服則綽綽有餘。

在這一刻,對人飛彈掃射而下,眩目的閃光如洶湧的漩渦,襲卷各處,被撕裂的人體在宇宙中飛散。

王爾古雷一面大肆殺戮,一面伺機提升速度,正欲脫逃時,同盟軍的對空炮塔突然發出無聲的咆哮,被光子彈擊中的王爾古雷一個踉蹌,失去控制,撞向外壁爆炸開來。

一片混亂中,先寇布命令部下發射信號彈,信號彈發出白色的的光芒,“薔薇騎士”連隊開始陸續自艙口撤回要塞內部。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肉搏戰鬥漸漸接近尾聲;帝國軍一方亦然,暫時停下戰鬥行動,救回生還者,然後撤退,但無情的對空炮火依然彈如雨下,死傷更形慘烈﹗

先寇布卸下裝甲服淋浴一番,沖洗掉身上的汗水後,回到中央指揮室。

“三兩下就把他們打回去了﹗我方才說的辦法怎樣?把我方步兵也設法送到他們那邊去試試看……”

“不行﹗不可以那樣做﹗”姆萊參謀長嚷道。

“為什麼?參謀長﹗”

“閣下剛才俘虜了幾個敵人的士兵,如果相反的情況發生,該怎麼辦呢?要是我軍士兵被捕,在拷問逼供下,抖出楊提督不在的消息的話……”

“的確啊,是有這個危險﹗”先寇布點點頭,不經意地露出銳利的目光。在剛才的激戰中,我方捉拿了俘虜,敵方呢?

在宇宙戰鬥中,戰死者和俘虜有時毫無差別,屍骨無存是常有的事。因此,不管是戰死或被俘,都只能暫時算在失蹤者之列。

卡介倫歪著頭。“我方的人沒有被俘虜吧?先寇布少將﹗”“但願沒有啊﹗不過,要是……”
“怎樣?”
“從現下開始該怎麼做呢?我們總不能命令士兵不準投降、死戰到底啊﹗戰場上,一兩人被俘是常有的,不可能避免。”

“那怎麼辦?”

“既然紙包不住火,不如乾脆我們主動把這個秘密向外泄露,這樣做可能反倒不失為上策,故布疑陣,看看敵人的回應如何?”

“不﹗再仔細研究一下敵軍的情勢吧﹗我們貿然耍這種小花招,萬一弄巧成拙,捅出紕漏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卡介倫舉棋審慎自有其道理,先寇布明白他的用意,看看螢幕上的敵軍要塞,肩頭微微一聳。

“話是這麼說,敵人的第一波攻擊是勝負立見的大招術,第二波攻擊是小招術,第三波攻擊又會採取什麼手段呢?……”

沒有人作答,大家打從一開始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先寇布環視室內,走近他的射擊和肉搏戰技學生,拍拍他的肩膀。

“尤里安﹗現下該好好去睡一覺嘍﹗因為,到時候可能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哩﹗”

禿鷹之城要塞的中央指揮室裡,螢幕上映現著相距六十萬公裡的伊謝爾倫要塞,總司令官凱爾·古斯達夫·坎普與副司令官奈特哈爾·繆拉一面注視著那個銀色的球體,一面交談著。

“工兵隊失敗了嗎?哎﹗有什麼辦法?如果事情像預期中那麼順利,我們就不用吃那麼多苦頭了﹗”

“對方畢竟是楊威利啊﹗連羅嚴克拉姆公爵也對他另眼相看呢﹗”

“楊威利,那個人可是個逃跑高手呢﹗前年,亞姆立札會戰正待開始時,就被他狡猾地溜掉了,那傢伙分明贏了,卻又逃走,真是個奇男子﹗”

“奇男子?……他究竟在運用何種奇略呢?實在難以判斷哪﹗”

“不能再等了﹗先下手為強,那件事的準備完成了嗎?繆拉﹗”

“完成了﹗要開始了嗎?”坎普點頭示意,霸氣滿滿的視線投射在伊謝爾倫要塞的影像上,剛毅的下顎,綻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緊張與不安加速了每個人的心跳,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工兵隊任務失敗之後,帝國軍長達八十個小時沒有攻擊行動,使人感覺猶如飽餐過後的猛獅,正在秘密潛伏伺機而噬當中。

“敵軍沒有進一步採取行動,在打什麼主意呢?”

焦慮的聲音隨處可聞,不過,伊謝爾倫指揮部的方針即在拖延時間,敵人的攻擊行動停頓下來,對他們來說可說正中下懷。

“楊提督一分一秒地接近伊謝爾倫,我們也一分一秒地接近勝利了﹗”

派特裡契夫準將對士兵們說道,這段話的前半段,大家咸表贊同,至於後半段,卻未必得到全面的支持。

因為在楊提督趕來救援之前,伊謝爾倫要塞或許早已淪陷了。

身處前線的士兵心理大多喜好樂觀而非悲觀,成功地將敵人擊退逐離外壁,這個事實才是使士氣得到提振的主要原因。

這時,事情突然發生了﹗沒有任何先兆,就像一閃而過的影片鏡頭,沉靜的局面一轉而變得動蕩起來。

監控員確認自己的知覺正常後,禿鷹之城發射的光棒早已刺穿虛空。

“能源波急速接近﹗”

還沒說完,外壁某處已被X射線光束炸裂,要塞動搖起來,內部連續發生數起小爆炸。

聲響如巨雷轟頂,中央指揮室內,人人心跳急劇加速。

“第七十九炮塔損毀﹗無人生還----”

“LB29區破損,死傷眾多﹗”通訊員的叫聲近乎悲鳴般此起彼落。

“放棄第七十九炮塔﹗立刻救出LB29區的受傷人員。”通話一度中斷。

“雷神之錘﹗準備發射﹗”卡介倫下達命令,事實與內心不住地交戰。他以為帝國軍已放棄了主炮戰,沒想到自己太樂觀了﹗

此時,若有人批評他那極端被動的指揮方針是錯誤的,他也只能甘之如飴了……。

數秒後,伊謝爾倫要塞的主炮,開始向禿鷹之城噴吐報複的烈焰。白熱能源的獠牙咬裂了禿鷹之城要塞的外壁,五光十色的火焰在空中張牙舞爪,又過數秒後,另一波報複的光束又襲卷而到,搖動、爆炸,按著轟聲巨響,造成大量的損失……。

“他們已下定決心要同歸於盡……?”忽而看看螢幕,忽而看看偵測器,派特裡契夫呼吸急促地說道。

卡介倫咬著嘴唇,默不作答,精神回路的一部份已經攪亂了,一股奇怪的失調感自體內湧現,總覺得什麼地方怪怪的,到底是那裡不對勁呢?

突然,天花板發生彎曲·三半規管全速運轉,及時避免了卡介倫和先寇布等人跌落在地。

隨著亂流的咆哮,兩三個偵測器的畫面變暗,通訊員歇斯底裡地慘叫起來。

“壁面被炸開﹗是炸彈爆破﹗不是光束攻擊,初步研判是雷射氫彈﹗”

“敵軍艦隊逼近要塞後部﹗”

“什麼?怎麼會這樣?”卡介倫大惑不解地嚷道,但不消片刻,他便理解一切了,是聲東擊西﹗

實力相當的要塞主炮彼此轟擊,目的在於分散敵人注意力,掩護艦隊的出動和工兵隊的活動,亦即掩護作戰。

為什麼當初沒想到這點呢?他厭恨地咀咒著自己的粗心大意。

另一方面,以旗艦倫貝克為首的艦隊聚集在伊謝爾倫要塞的後方,艦橋上,繆拉嘴角浮現出會心的微笑。

雷射氫彈已將伊謝爾倫要塞外壁的一部份炸成一個巨大的破洞,直徑長達二公里,形成一鋸齒狀邊緣的黑色深淵,狀似一只巨大食肉獸充滿血漬的口腔。

奈特哈爾·繆拉下令出動二千架王爾古雷,他們掌握了伊謝爾倫重力圈內的制空權後,運載五萬名裝甲擲彈兵的登陸艦立刻出動,並在洞口四周放下他們。裝甲擲彈兵由此侵入要塞,與外部的攻擊行動內外呼應,目標指向要塞內各主要發令室和管制室,即使無法占領,至少也要破壞要塞內的通訊設施和運輸系統。

“這樣一來,伊謝爾倫要塞和回廊就是我們的了﹗”

警報器和信號器競相爭鳴,聲聲刺耳,尤里安走在傳動帶上,向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的專用港快速前進。

他剛才被邀至卡介倫家中,與三位女士共進午餐,卡介倫不能離開中央指揮室,又擔心家人的情況,因而私下托尤里安前去。

對於這種程度的公私混淆,尤里安尚能接受。因為,若要認真計較的話,卡介倫大可以把家人遷至首都,或搬到要塞內最安全的地方。

午飯吃到一半,聽到緊急警報聲,尤里安抓起軍用扁帽,飛也似的離開卡介倫家。

“尤里安哥哥﹗小心哦﹗”莎洛特·菲莉絲的余音繚繞耳際。

“多可愛啊﹗如果能有妹妹的話,就要像她那樣﹗”尤里安心想。

有一次,楊故意逗尤里安----“十年後,你二十六歲,莎洛特十八歲,是不是很配啊?”

尤里安也不甘示弱----“楊提督現年三十一歲,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二十四歲,更配耶﹗”

楊一聽,只得露出苦笑,趕快把話題岔開。尤里安常想,要到什麼時候,提督才肯說出心裡的話呢?

他也常常幻想,如果自己現下是二十六歲就好了……。

“小子﹗現下要出動嗎?”輕鬆自在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此時的狀況,可以清楚感到四周危機四伏的壓力,因此,那聲音聽起來特別讓人安心。

尤里安止步,轉頭望見年輕的擊墜王----奧利比·波布蘭少校的身姿。他也可說是尤里安的斯巴達尼恩空戰技術的老師。

雖然先寇布及波布蘭的私生活經常遭人非議,楊仍然堅持派任這兩位超一流的老師來指導尤里安。

但是,他們兩人在伊謝爾倫韻事頻傳,風流之名不徑而走,或許唯獨這一點楊似乎不希望見到尤里安也有樣學樣吧﹗

“少校﹗慢走啊﹗”尤里安說道,卻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可能中午的時候,又跟某一個情人共渡一段甜蜜時光了吧?

留意到少年的表情,擊墜王大聲笑了起來,手湊到鼻頭,嗅嗅香水的芬芳。

“小子﹗這就是人生的----嗯﹗不﹗是生命的芳香啊﹗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尤里安還來不及對他的話發表感想,兩人已來到港口區域。在機庫乘上斯巴達尼恩,自空氣閉鎖艙進入跑道區域,全身裹著密氣服的整備兵向他們揮揮手,除了駕駛者本人,他們也希望所有機裡的人都能平安歸還。

自高速航行中的母艦起飛時,可以利用慣性原理,但從伊謝爾倫要塞起飛,則必須先滑行一段。

跑道寬幅五十公尺,長二千公尺,艙門高十七點五公尺,接近跑道的末端,可以看見前面遠方退場門的光點。

斯巴達尼恩的駕駛員們都稱它為“死神的白眼”。

“三一六號機﹗進入跑道﹗配合信號起飛﹗”管制室的聲音自耳機中傳來。

“一到外面要特別小心﹗”這是管制室對新兵的一番好意。

“去吧﹗”數十秒後,尤里安的愛機自“死神的白眼”躍向虛空之中。

“威士忌、伏特加、萊姆、蘋果傑克、雪利、可涅克,各中隊集合﹗”波布蘭在操縱席上傳喚部下。

“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要保護國家,就不可以想別的事,要想就想那個為你痴迷的美麗姑娘﹗祈禱自己能活著回來看那位美麗女郎的笑容,只要想著她,遭好妒的神嫉恨也無所謂,反正還有善良的惡魔保護我們﹗懂了嗎?”

“懂了﹗”全體部下齊聲應和。圓圓的頭盔下,年輕的擊墜王展顏一笑。

“好﹗跟我來﹗”

應不應該出動艦隊?卡介倫猶豫未決。但費雪、亞典波羅、阮已紛紛來報“出動準備完成﹗”困坐要塞,束手旁觀戰況,是宇宙軍艦乘員最痛苦的一件事。

一旦形成混戰,帝國軍也不願因發射要塞主炮,而危及己方的艦隊。因此,顯而易見的,艦隊決戰的可行性極高。

但問題是,卡介倫現下仍無法準確抓住出擊的最佳時機。

“九點半方位﹗出現敵軍戰艦﹗”

“第二十九炮塔﹗迎擊﹗”報告和命令夾雜交錯,充塞著官兵們的聽覺。

隔著一層牆壁,仍然令人難以置信外面是一個寂靜的世界,雖然室內保持著十六點五℃的適溫,但不可思議的是,人人依然汗如雨下,浹背濕透。

先寇布少將幾乎每隔一分或一秒,便發出迎擊指示。

他向值班的勤務兵招招手,要塞防禦提督對緊張過度的士兵說︰“給我沖一杯咖啡﹗放半匙砂糖,不要加奶,沖淡一點﹗”

年方十幾歲的勤務兵聽得一楞一楞,先寇布悠然而笑。

“搞不好這是生命中最後一杯咖啡哩﹗拜托你用心泡哦﹗”勤務兵自中央指揮室飛奔而出,卡介倫體力透支,疲倦得面無光澤,但還有開玩笑的力氣︰“還記得交代咖啡的口味,可見你還不要緊嘛﹗”

“對啊﹗只要是女人和咖啡的事,死到臨頭也絕不妥協﹗”兩人相視抿嘴一笑,這時一個聲音揚起。

“代理司令官﹗”卡介倫循聲望去,原來是客座提督梅爾卡茲。

亡命的客將,垂老的臉上浮現沉靜的決意,先寇布興致沖沖地望著這位帝國軍的老將。

“請暫時將艦隊的指揮權交給我,我想我可以使情況好轉一些。”卡介倫沒有馬上作答,他知道這件事早晚都會來的。

“……就交給您了,請您奮戰。”



淺黑色皮膚,黑黝而粗的頭髮,中等身高但體格魁梧,雙頰及嘴上蓄著濃密的鬍子,臉形有棱有角----這就是楊的旗艦休伯利安的艦長----亞塞道拉·沙其安中校的輪廓圖。

他在指揮艦隊的能力方面,仍屬未知數,但在領導一艘艦艇的才華方面,不論統率力或應變能力,均屬無懈可擊。

在多次艱危的戰鬥中,楊之所以能夠專心指揮全體艦隊,是因為楊很放心將旗艦的行動交予沙其安全權負責。

在迎接維利伯爾·由希姆·馮·梅爾卡茲提督及舒奈德上尉登上自己的艦艇時,這個精悍的軍艦強人,兩眼目光炯炯瞪著他們,以毫不客氣但又不失禮數的口吻放言道︰

“這艘戰艦,除了楊提督,其他人我一概不以司令官之禮歡迎他﹗不過,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請下命令吧﹗”

他的態度率直,梅爾卡茲並未感到不悅,並不是特別針對自己,事實上他對所有的高級軍官都是這樣直來直往的。

代理司令官卡介倫少將秉持的基本方針,是採取嚴密守勢以待楊威利趕來救援,但這樣做真的正確嗎?

他自己也不禁開始懷疑,而且,這個方針對戰術運用有否助益,責任也在自己身上。

眼前當務之急須先清除企圖進入要塞的帝國軍。關於請梅爾卡茲提督率領艦隊出擊一事?請大家提出意見吧……。

“我支持梅爾卡茲提督。”費雪少將說。

“我支持楊提督,而楊提督信賴梅爾卡茲提督,所以支持梅爾卡茲提督吧。”亞典波羅少將提議。

“支持梅爾卡茲提督是必要的。”阮少將也說。

由於梅爾卡茲態度謙沖自持,因而普遍博得大家的好感。

值此之際,數量占優的帝國軍王爾古雷部隊雖然保持戰況優勢,但要完全取得制空權則尚言之過早。

同盟軍伊謝爾倫要塞的斯巴達尼恩部隊,出乎意料的頑強﹗

尤其擊墜王奧利比·波布蘭麾下的六個中隊,戰法玄妙出奇,堪稱變化萬千的惡魔﹗

波布蘭對自己的空戰天份,向來信心十足----而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天份無人能及,所以,在他徹底的訓練灌輸下,部下們個個深諳三機一體的集體戰法。

例加,以一架戰機為餌,引敵軍的王爾古雷上當,其餘二機再從背後同時夾攻,所謂三機一體的集體戰便是使用這類的戰法。

在執著於騎士精神的王爾古雷駕駛員眼中,這種戰法無異於“卑鄙無恥﹗”盡管如此,戰果卻相當輝煌,而且,波布蘭自己更常單槍匹馬過關斬將,殺敵無數,可謂所向披靡。

話雖如此,就全體戰況而言,帝國軍仍處於壓倒性的優勢當中,因此,繆拉迫不及待地回到禿鷹之城,報告這個消息。

坎普一聽,興奮地說︰“很快這個回廊可以改名了﹗就改叫禿鷹之城回廊吧﹗或者,取名為坎普=繆拉回廊,也是不錯哩﹗”

繆拉雙眉微微揚了揚,眼中露出驚異的神色,印象中的坎普即使在開玩笑時,也不輕言大話,他一向是一位懂得分寸、值得尊敬的武將。

但是,現下年輕的副司令官眼中所看到的坎普,不但精神昂揚,而且一反常態,輕浮且欠缺自制。

即使換作是故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元帥也絕不容許部下如此招搖個人的名聲……。

回到旗艦後,繆拉稍微變更作戰計畫,他一直在等王爾古雷部隊取得要塞重力圈內的全面控制權,但沒想到如此反而擔擱更多時間,因此,他打算在同盟軍艦隊出動攻擊之前,用無人操縱的六艘驅逐艦大膽突破沖入,封鎖要塞主要港口的出入口,如此在戰術上應能創下佳績。

繆拉並非此時此地才想到這招,其實這個方案在他心中早已醞釀許久,不過,他考慮到若在攻陷伊謝爾倫之後,己方人員也將有一段時間不能使用遭破壞的港口設施。因此,他決定在作戰期間,非到必要盡可能不使用此戰術。

然而,當繆拉將六艘驅逐艦排列完畢後,伊謝爾倫要塞的主炮,驟然吐出火舌﹗落點並不正確,因此,只有幾艘巡防艦和驅逐艦受到膨脹的能源波及,遭致破壞。但是,繆拉也因而被迫暫時解散密集隊形,然後伺機在主炮射程的死角空域,再次集結起來。

孰料,在這個微不足道的時間空隙,赫然發現同盟軍的艦艇自主要港口的出入口,一躍齊出。

繆拉在千鈞一發之際功敗垂成﹗

假使同盟軍慢一步出動,繆拉就可以成功的封鎖伊謝爾倫要塞的主要港口,而同盟軍艦隊也將被關在港口中,動彈不得,有如甕中之鱉。

此外,伊謝爾倫要塞也將喪失一半以上的功能,僅餘對空炮台,存在價值大為降低。

年輕的繆拉頓足捶胸,憾恨不已。

不過,他回過頭一想,這次不成功,只是稍稍拖延了大獲全勝之時的到來罷了,對我軍的優勢地位根本毫無影響。

他現下有充裕的時間迎擊眼前的同盟軍艦隊,但是,為了戰鬥而出擊的同盟軍艦隊----而且極有可能是馳名天下的楊艦隊----似乎有意避開繆拉的銳鋒,循著要塞的球體表面,開始快速移動。

繆拉推測其行動曲線後,並不傻傻地緊追敵後,他打算反向而行,由正面予敵人的先鋒部隊迎頭痛擊。

然而,這正是一個設計巧妙的陷阱,繆拉的艦隊現下正好位於伊謝爾倫要塞完整無損的對空炮塔群前,形成拱形陣列。

繆拉一發現不妙,連忙下令後退﹗

不,正待下令時,同盟軍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和秩序,逆向襲至,成功地截斷了繆拉艦隊的退路。

帝國軍陷入伊謝爾倫要塞的對空炮火和梅爾卡茲所指揮的駐留艦隊,兩方面的包夾圍攻中。在此之前,礙於天時、地利和特殊情況,一直不得出戰的伊芳謝爾倫要塞駐留艦隊,其所蓄積的滿腔戰鬥意志和複仇心,隨著光束和飛彈,發泄似的轟擊帝國軍。

死亡與破壞交織成能源巨網,進退維谷的帝國軍,毫無反擊能力,灼熱的巨網無處不在,一旦觸及,便立即引起爆炸噴出熊熊焰火,被擊碎撕裂的艦體化為火球,宛如裝飾在網上的夜明珠,光可鑒人﹗

禿鷹之城也看得到這幅光景,但這時若向同盟軍發射主炮,繆拉所率領的帝國軍也將與之同葬火海,化為烏有。有鑒於此,禿鷹之城的炮手們個個只得束手無策。

“繆拉在搞什麼﹗該果斷的時候猶豫不決,演變成這種局面﹗”坎普勃然大怒地咆哮著。

但一味發脾氣也沒用,在此時他也必須做一個決定----該不該派出麾下待命的八○○○艘艦隊,前往救援繆拉?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艾恩德爾夫、派特利肯﹗立刻出擊,把繆拉這渾球救回來﹗”

坎普粗野的言詞,令兩個部下大吃一驚。不過,若不趕快遵照命令採取行動,司令官對繆拉的怒氣將轉到他們身上。

兩個提督遂自司令官跟前,速速退下,各自指揮分艦隊,從要塞的主要港口出發。

在電梯裡的時候,兩人竊竊私語道----司令官可緊張得很哩﹗

因為成功的話,前所未有的大功將非他莫屬,但失敗的話,被降級不說,搞不好還會被調充閑職呢﹗

到時候,他和米達麥亞、羅嚴塔爾兩位提督的地位差距,就有如天壤之別了……。

雖然帝國軍艦隊受到集中火力攻擊,傷亡慘重,但卻能幸免於全面崩潰,其中關鍵在於奈特哈爾·繆拉奮罔顧身的指揮和統率。

他疾馳旗艦,來回移動於戰場全域,拯救陷於苦戰中的部下,整頓涉臨潰散的艦列,並將防禦能力較差的艦艇移至陣形內側,鞏固周邊的防守,一心等待救兵的趕到。

當他得知艾恩德爾夫和派特利肯已趕來救援時,便集中最後的攻擊力量於一點上,突破包圍網。

梅爾卡茲也算準了撤退的時機,避免無益地與敵軍再次衝突,同盟軍艦隊井然有序地返回要塞,目的已充份達到了。

尤里安也歸來了,在這次戰鬥中,他擊落三架王爾古雷,証明他在第一次上陣時所建立的功績,並非僥幸得來。



從四月十四日到十五日為止,帝國軍的攻擊成功率達九成以上,但結局卻急轉直下,功敗垂成。

事態大出凱爾·古斯達夫·坎普的意料之外,他把滿腔憤怒發泄在無能----他這樣認為----的副將身上。

“你確實驍勇善戰,但是,也不過如此罷了﹗成果竟然一無所獲﹗”

聽到坎普這番嚴厲的責備,繆拉自覺羞慚,也一再反省。

但對“以後到後方去好了﹗”這句話卻大不以為然。

連萊茵哈特也有所評價的這位二十多歲便得到上將地位的男子,並非是個毫無自信和自尊心的人物。

壓抑著不滿,他率領麾下的艦隊,依令移到後方佈防。

他並不是氣量狹小的人,但這時卻不免開始懷疑,坎普是否有獨占戰功的居心。

與此同時,有一位軍醫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有一個俘虜說出一件奇妙的事﹗”

“什麼事?”

“他說,楊威利司令官根本不在要塞裡……”上半身猛地向後一仰,奈特哈爾·繆位定定注視著軍醫。“真的嗎?”

這一段不知所以然的問話,恰恰証明了他心中深刻的驚愕感。軍醫一派冷靜。

“可信度仍有待商權,不過是垂死的俘虜在發高燒時說出來的囈語而已,人已經死了,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

“但是,有可能嗎?要是那個可怕的人不在要塞裡……”

繆拉喃喃自語道,比他更年輕的副官卓文奇少校不解地問道︰“楊威利真有這麼可怕嗎?”

繆拉沉默良久後,答道︰“你可以使我方人員滴血不流就攻陷那座要塞嗎?任誰都無法想像的方法﹗”

“……不﹗不可能﹗”

“那麼,楊威利是一個可怕的人物﹗對於優秀的敵人,我們也要抱有相當的敬意吧﹗少校﹗這樣做無損於我們的顏面啊﹗”

開導了少校之後,繆拉再度陷入沉思。伊謝爾倫要塞乃要衝中的要衝,身為司令官的楊威利,有可能隨便離開任地嗎?

尤其,此時正逢帝國軍不知何時會發動全面攻擊的動蕩時期。對於繆拉而言,不﹗

對任何具有責任感和常識的軍人而言,都絕不會輕易相信這種事的。

他突然想起,之前同盟軍艦隊自伊謝爾倫要塞出擊時,其中一艘艦艇,他確信曾經看過。

由艦型判斷,那艘戰艦是休伯利安,最近兩年,由於楊威利用作旗艦,因而廣為人知。

休伯利安也在出擊之列,不正意味楊還在伊謝爾倫要塞嗎?或者,這是借以掩飾楊不在的騙術?

還是敵軍欲引誘我軍魯莽突進,而故施此策?

不管怎麼說,楊威利畢竟是那個不使部下流一滴血便將伊謝爾倫輕易納入手中的男子啊﹗

兩年前,當聽到伊謝爾倫陷落的報告時,自己何等震驚﹗當時不禁大嘆,楊威利的戰術真可謂變化多端哪﹗

垂死的俘虜所說的話可信嗎?發高燒時,意識模糊不清,或許是軍醫誤診。死者死前的一句話就把帝國軍搞得雞犬不寧了﹗

最後,他判定俘虜是遵照楊的指示說的。繆拉輕輕的搖搖頭,不管楊威利在或不在,都讓帝國軍頭痛不已﹗

“魔術師楊”果然名不虛傳……。若是能聽到奈特哈爾·繆拉的心聲,楊威利一定會聳聳肩,自顧說道----

被高估了也真麻煩,自己只不過是一心響往退休生活的市井小民,沒啥大志,要是國人能和帝國軍一樣看得起我,就不會被審查會折騰得半死了﹗

繆拉再用心思索也百思不得其解,撇開楊的智略不說,自己若根據不確實的情報貿然采取行動,後果將不堪設想。

只可惜那名士兵已經死了,在宇宙中,只有戰艦投降或在要塞內肉搏戰中負傷,才有可能成為俘虜,偏偏這次的戰爭,捕獲的戰俘少得可憐,而且又都是意識不清的重傷者,無法進一步確認事情的真相。

但是,其中有一個俘虜的說法,使繆拉反而大感困惑︰“是先寇布少將命令我們說楊提督不在的……”

奈特哈爾·繆拉深思過後,終於下了決心,下達命令︰“在回廊全境內布署索敵和警戒網﹗在楊威利的歸途上守候,伺機將他俘虜,這樣一來,伊謝爾倫要塞和同盟軍將不足為懼,最後的勝利非我們莫屬了﹗”

遵從他的命令,為數達三○○○艘艦艇分發在回廊各點上,發揮最大的索敵能力,設下重重陷阱,準備捕捉楊威利﹗

一切的部署都經過審慎考慮後才決定的。

但是,這個決定卻使一個人大為光火﹗總司令坎普質問︰“沒有我的允許,你竟敢任意調度兵力﹗理由何在?”

繆拉必須說服他︰“去年,已故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元帥為交換俘虜,曾親赴伊謝爾倫要塞和楊威利見過一次面,回來後,他私下向我透露----乍看之下,楊威利一點也不像軍人,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可怕----”

“然後呢?”

坎普的表情和聲音都顯露出其不悅之情,盡管如此,繆拉卻不想臨陣退縮︰“伊謝爾倫的俘虜在死前說,楊不在要塞,不在的理由何在,我們不得而知。但當楊獲知帝國軍來襲,一定會急急趕回伊謝爾倫,所以我們只要在半路加以攔截,將楊捉拿到手,就等於讓同盟軍遭受致命的打擊了﹗”

聽完這番話,坎普不屑地說︰“我們怎會知道這是不是楊在玩弄什麼詭計而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話都是你在說的,伊謝爾倫要塞是同盟最重大的要衝,身為司令官的他,怎麼會離開任地?明顯就是敵人想誘使我們以為楊不在要塞裡,以便分散我方的兵力。

立刻把人手調回原來的位置﹗你的部隊是預備兵力,相當重要的﹗”

繆拉無奈,只得告退,但心中仍不認同。他想不管坎普的命令,放手去捕捉大獵物,但又覺得猶疑,遂找來擔任參謀的歐拉準將商量。

歐拉的回答是︰“閣中並非總司令官,而是副司令官,切莫我行我素,致令我軍產生內部分裂,應該遵從總司令官的指示才是﹗”

繆拉沒有說話,他的沉默似乎在表示強烈抗議,只覺得自己實在萬難放棄捕捉楊的計畫,生擒“同盟軍第一智將”的念頭實在太誘人了﹗

但是,微微嘆口氣後,他最終接受了參謀的進言。

“你是對的﹗副司令官應該遵從總司令官的意思,我知道了﹗放棄小我吧﹗撤回先前的命令﹗”

和楊一樣,繆拉也不是萬事通,即使才能出眾,洞察和預測能力也畢竟有限。因此,為捕捉楊威利而設的陷阱,全部被撤除。

結果,事實証明繆拉錯了﹗

後來,帝國的戰史專家評論,一致譴責繆拉的決定,並認為如果當事人是羅嚴塔爾或米達麥亞的話,一定會堅持初衷,成功
捕獲楊威利。

不過,米達麥亞本人則答稱----那些人只是倒果為因,站在繆拉的立場上,我也會像他這麼做的。

於是,自此之後的戰鬥並沒有產生決定性的優劣差距,戰況處於半膠著狀態中。

時間飛快流逝,四月進入尾聲,楊威利的“回家時間”也漸漸接近了。



在伊謝爾倫回廊,正當楊威利的部下們開始陷入苦戰之際,在費沙自治領所在的費沙回廊這邊,自治領主的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正以熟練的鬥牛士態度,迎接暴跳如雷的客人。

“啊﹗別這麼激動嘛﹗外交官閣下﹗”青年的微笑在此時讓人聯想到飄動的紅布,年長的外交專員漢斯,血壓直線升高。

“副官閣下﹗說歸說,在下無法冷靜下來﹗我們聽從你們費沙的建議,將楊提督自伊謝爾倫要塞召回,展開審查,但是,為何帝國軍會在他不在的當兒,大舉侵犯國境?時間上太巧合了吧?關於這件事,無論如何請您說個明白﹗”

“茶快冷了喲﹗”

“現下不是喝茶的時候﹗我們聽從你的勸告,去……”

“那是不妥當的勸告﹗”

“……你說什麼?”

“我說,那是不妥當的勸告﹗”蓋塞林格故作優雅地將奶茶送到嘴邊。

“楊提督早該接受審查----我們沒有權利說這種話,因為這牽涉到干涉別國內政的問題。我們只是對一些事情善意地提出警告,而你們是有正當的權利和理由加以考慮是接納或拒絕的,是你們自己放棄了這個權利,我們隨口說之,你們竟不加考慮地全盤接受。在這種情況下,專員閣下還是一口咬定全部的責任都在我們費沙身上嗎?”

自由行星同盟的代表人,臉色忽青忽白,年輕的費沙副官則好整以暇地觀察著他。

“但是……假使當時我們拒絕了,我自由行星同盟今後將無從得到你們費沙在財政上幫助了。從當時你們的態度判斷,我們才下了這樣的決定,這樣不對嗎?”

這雖是拼命的反擊,但副官似乎不為所動。

“好啦﹗已經過去的事再說也沒用,問題現下才開始呢﹗今後,你們究竟打算怎麼辦?專員閣下﹗”

“今後?”

“哎呀﹗您竟沒考慮過﹗真是傷腦筋哪﹗我們費沙煩惱的事情多的很呢﹗譬如,現下的特留尼西特政權和將來可能產生的楊政權,我們應該支持哪一個呢?”

衝擊如同長鞭,重重地打在專員的身上,他的表情仿佛甫自窩穴爬出即被獵人槍口頂住的獵物。

“將來可能產生的楊政權?胡說﹗哦﹗不﹗對不起﹗但是,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絕對不會﹗”

“哦﹗好個充滿自信的推斷﹗不過,借問一下,三年前,你們曾想到像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麼年輕的人,竟會在最近成為銀河帝國的統治者嗎?”

“……”

“歷史蘊藏著豐富的可能性,命運變化無常,世事本就如此。專員閣下﹗你也該好好考慮考慮以後的出路了,我是指繼續效忠特留尼西特政權之事,它能帶給你福祉嗎?聰明如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用費沙的話說,先行投資可是很重要的哦﹗人類珍惜現下,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與其沉緬將成為過去結果的現下,不如好好把握即將成為未來關鍵的現下啊﹗”

蓋塞林格再次端起奶茶。薄薄的霧氣間,可以看見專員同時在數個意圖之間舉棋不定的苦惱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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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7 pm

第八章 歸來



巡防艦瑞達Ⅱ號,在星群與暗夜交織而成的巨大迷宮當中,往伊謝爾倫要塞的方向疾駛而去。先前在往首都海尼森的途中,僅帶少許的幾只護衛艦,但在回程的路上,卻有大大小小五五○○只的騎士緊緊地追隨在瑞達Ⅱ號巡防艦的四周。

“政府真的要叫我們空手而回了,是吧﹗”楊對著菲列特利加說道,這實際上並不是推測,而是他偏激的看法。

因為無論特留尼西特政權對楊是多麼不懷好意,還是得給予他充分的兵力,靠他來將敵人擊退,沒有道理讓他空手而回。

不過,數量上雖然是差不多了,問題就在於素質上。授與楊的兵力,事實上根本就是一支混合艦隊,並且分別由不同的將官所帶領,其中二二○○艘是由雅拉肯少將,二○四○艘是摩頓少將,六五○艘是馬利涅汀准將,而其餘的六一○艘則是為沙尼亞准將所帶領,任何一隊都是不隸屬於軍方中央艦隊的獨立部隊,平常的任務負責維護地區的警備和治安。

不過就整體而言,該有的火力和裝甲倒也配齊了。

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上將原本打算動員第一艦隊,在眼前這個時候,只有這支部隊在火力、裝甲、編製、訓練、戰歷等各方面,可以和楊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駐留艦隊相匹敵,而這也是同盟軍當中唯一完好無缺的正規艦隊,艦艇數總共是一四四○○艘,司令官是曾經擔任楊威利上司的派特中將。

但動員第一艦隊一事,不僅政府首腦們,連軍中內部也有反對的聲浪。他們擔心一旦第一艦隊離開駐地前往伊謝爾倫,首都海尼森將立即呈現真空狀態,在首都的防禦上會出現大漏洞。

“說來也算是我的恥辱,去年政變的時候,首都裡面同樣也是駐留了不少艦隊,盡管這樣,政變不也是照樣發生了嗎?而且,如果不動用第一艦隊的話,那麼楊提督還有什麼兵力可用?”

比克古說了上述這樣的話,力圖說服政府派出第一艦隊,但由於統合作戰本部的本部長庫布玆裡上將此時還在住院治療當中,所以沒有任何人擁護老提督的建議。

最後,國防委員會命令第一艦隊全力守衛首都,而統合作戰本部則拼拼湊湊地好不容易湊齊了五五○○艘船艦。

“庫布玆裡在這個時候也是完全沒有辦法了。一方面又受到一些壓力,如果健康不能好轉,住院時間又拖長的話,大概遲早會被迫提出辭呈。久而久之,只剩下我這個孤立無援的老人了。”

“還有我在啊﹗”楊出自肺腑地脫口說出這一句話,而老提督則笑著說道,那可要好好地感謝你了﹗

事實上伊謝爾倫與首都海尼森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真能夠給予老提督多大的支持呢?總是令人覺得不放心的。

對於混合艦隊四名提督當中的那兩名准將,楊並不甚了解,只是心中暗暗地祈禱,如果那兩個能有一般程度的軍事常識和指揮能力的話就已經很好了。

不過對於摩頓少將楊卻有著充分的信賴感。萊歐尼爾·摩頓原本擔任第九艦隊的副司令官,亞姆立札會戰時,曾代替身負重傷的司令官,指揮艦隊長途敗逃跋涉,使艦隊免遭全軍覆沒,是一個被評定為富有沉著與忍耐力的人物。

就其功績而言,即使被擢升為中將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現年四十過半的年齡,比楊有更長的戰歷。

或許因為他不是軍官學校出身,且其本人對於這一點也太過在意,而使得他在組織當中較難立足吧﹗

問題就在於山卓·雅拉肯少將。在能力上是無庸置疑,但在性格上卻有許多必須注意的地方。有關於他個人一些不名譽的風聲,楊也時有所聞。

他是一個近乎病態的軍隊至上主義者。去年他之所以沒有參加政變,只不過是因為與救國軍事委員會的幹部艾乾思上校個人之間的不和,在思想上可說是非常極端,但對楊來說,最使他忌諱的莫過於雅拉肯曾不只一次被控告有拘禁殺害平民的嫌疑,在幾次軍法會議中雖均以証據不足或無事實根據而被無罪開釋,但楊懷疑這裡面可能有令人非議作嘔的“同僚相互翼庇”牽涉其中。

但提督就是提督,兵力就是兵力,此刻對楊來說,必須要做到能夠有足夠的度量,來充分利用這個人。

這一回,楊的對手並不是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本人。這時候的萊茵哈特,必須每天專心於國政。換個角度說,也是因為他不需要親自出馬上戰場。

這一次的戰役對他來說,充其量只能算是對同盟軍的一種試探,如果能獲勝的話算是走運,甚至不能稱之為審慎的出兵。

去年,羅嚴克拉姆公爵之所以進攻到亞斯提星域來,不僅僅是因為完成了各個擊破的戰術,還因為伊謝爾倫要塞在帝國的手中。

正因為擁有完善的補給與後方支援的機能,萊茵哈特才能安心無後顧之憂地深入敵方的領地。

此外,在同一年內,萊茵哈特之所以在亞姆立札會戰中大獲全勝·就是因為破壞了同盟軍的補給能力,並且將該事實作最大限度利用的結果。

萊茵哈特的戰法極其的壯大,極其的耀眼奪目,旁人看來仿佛是在演出一場超物理性的魔法似地,令人目不暇給。

但事實上絕非如此,在他身為一個戰術家,不,更貼切地說應該是身為一個戰略家的同時,在他到達戰場以前,絕對是早已完成了各項獲取勝利所必須的準備。

萊茵哈特過去的每一次戰績,無論是如何地輝煌,如何地神乎其技、異想天開,但追根究底看來,其道理就在於邏輯理論與實際整合性的一貫,已進一步成為戰略的保障。

萊茵哈特是一名“輕易獲勝”的男子,正因為如此,連楊也衷心認同他的偉大之處。所謂“輕易獲勝”,所指的是將獲勝所需的條件準備妥當,將己方所可能遭受的損失減至最低,然後輕輕鬆鬆地獲得勝利。

大概只有將人命視為無限資源的愚劣軍人和草菅人命的當權者,才會不給予萊茵哈特極高的評價。

在萊茵哈特的旗下,有眾多的名將雲集,正因為他有著如此過人之處,才能吸引這些人才陸陸續續加入他的陣營。

而楊有機會得以直接與之會面相識的則僅有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一人……當初獲知他已不幸身亡的消息時,楊感受到一陣錐心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一位多年的好友。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或許可以成為帝國新體制與同盟之間的橋梁吧﹗楊不無感慨地如此想著。

菲列特利加仿佛感應到楊內心思緒般地問起了有關萊茵哈特的事情。“羅嚴克拉姆公爵會殺死皇帝嗎?”

“不,我想不會。”

“不過,羅嚴克拉姆公爵想要篡奪皇位的意圖非常明顯,而皇帝對他來說,豈不成了一種障礙嗎?”

“歷史上篡位的人不計其數,任何一個王朝的開國皇帝,不是侵略者就是篡位者。難道每一個篡位的人在篡奪成功之後,都將先朝皇帝殺害嗎?絕非如此,反倒是將之視為貴族而倍加照顧的例子多處可見,而在這種情況下,舊王朝又將新王朝壓制下來而復興的例子,從古至今,均未曾有過。”

有一位古代王朝的創始者,雖是以強迫前王朝的幼帝讓位給自己的形式達到篡奪皇位的目的,但之後,則給予先朝皇帝各種特並加以禮遇,在自己臨終的時候,更特別留下遺言,要後代繼承者立下約定,不得忽略對前王朝血統傳人的照料。

而該王朝終其幾代,這項約定一直被執行著。這位創始者事實上可說是非常聰明的,因為他早已洞察到對於敗者給予寬厚的待遇,不但可以獲得人心,而且就權力體制而言,處於衰弱狀態下的舊王朝嫡傳者和舊臣,將因受到貴族般的禮遇,而減輕對新王朝敵視的心理,而最後終會消聲匿跡。

就萊茵哈特對門閥貴族勢力所采取的政略和戰略兩方面的措施而言,雖然看來似乎無情苛刻,但是絕不殘忍,當然它也絕不笨拙愚昧。

如果殺害七歲幼兒的話,那很明顯會遭到人道上、甚至政治上的批評,所以他自然不會作出這麼不利的選擇。

但是,幼帝現下是七歲,過十年就十七歲,過二十年之後,就變成二十七歲,到那時候或許又會有許多不同的想法產生,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

在眼前這個時候,羅嚴克拉姆公爵所考慮的,應該就是如何地保全幼帝的性命,然後作最大程度的利用吧﹗

說來雖然諷刺,但現下最在意幼帝安全的人,應該就是這位年輕的帝國宰相了。

因為幼帝一旦過世,不管是真的自然死亡或者是遭遇意外而去世,他都會被扣上一項謀殺的罪名,相反地,幼帝繼續活著,也不致於會成為萊茵哈特在推行變革時的大障礙,那些對幼帝心存厚望, 仍對高登巴姆王朝忠心耿耿的人所給予的支持,對萊茵哈特來講並不是必要的。

五○○年前,魯道夫·馮·高登巴姆使歷史的潮流倒退,他重新揚起人類在遙遠的過去中,那早就應該被褪下丟棄的舊衣上的塵埃----專制君主政治與層次分明的階級社會,並把這一切壓在全體市民的頭上。

這雖然是衣冠文物產生以來在邁向成熟的道路途中必經的艱難過程,但終究還是必須將歷史的角色轉讓到近代市民社會的手中,而注定了始早要宣告退場。

更何況,他所采取的是將多數人對少數支配者的犧牲予以制度化的一種令人唾棄的施政模式。

羅嚴克拉姆公爵促使變革,或許只是他為達成個人野心的權宜之計,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因為他對高登巴姆王朝極端反感的一種情緒表現。

但是他的腳步,卻是很明顯地與歷史進步的方向----自由與公正----相互一致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自由行星同盟又有什麼理由必須與他為敵呢?

相反的,不是更應該要共同攜手,將古代專制的殘渣自宇宙中掃除,建立歷史的新秩序嗎?

更何況全人類的社會,並不一定要是個單一國家,即使是有好幾個國家並存也無妨啊﹗

關鍵就在於政治實行的模式。究竟是要將歷史的進步或者歷史的倒退,全委托在像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這樣傑出的,甚至可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一個人手中,或者是要像自由行星同盟一樣,由能力與品德均極為平凡的人,在不斷地相互爭執、懊惱、彼此妥協、嘗試失敗,但責任卻也由全體市民來攤分的制度下,緩緩地向前邁進。到底應該選擇哪一種模式呢?

將專制君主打倒的近代市民社會,選擇了後者。楊認為這應該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像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這樣同時兼具野心、理想和能力的人物,會在這人世間出現,與其說是一種奇跡----倒不如說是因為歷史的反覆無常。

他現下正集銀河帝國所有的權力於一身,不但是帝國宰相,同時也是帝國軍最高司令官,但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他本身確實有足夠的實力來達成這兩者所應盡的責任與義務。

但是,他的後繼者呢?對百年來也不見得會出現一個的英雄或者偉人,加以權力限制所可能產生的對人類社會的負面損失,與不使平庸的人握有過於強大的權力所可能產生的正面利益,兩者相較之下,後者遠勝於前者,而這正是民主主義的原則。

像特留尼西特這樣的人如果一旦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那豈不是非常糟糕的事?



警報聲四處響起,監控員好像在展示優美聲調似地對艦上人員報告。

“十一點鐘方向發現敵方蹤跡﹗將影像擴大投影在螢幕上﹗”

在螢幕上看到的是一艘驅逐艦以及六艘左右的小型護衛艦所組成的警戒哨兵小隊,因數千艘同盟軍艦隊的出現,正慌忙地要逃跑。

“被發現了,這麼一來就無法用奇襲的模式了﹗”楊好像有些驚訝似地,注視著艦長傑諾中校。

“什麼?奇襲?我一開始就沒有這種打算啊﹗帝國軍艦隊發現了我們,但是我還是一樣很安心的……”

這樣的話,當然是出乎幕僚們的意料之外,所以楊不得不加以詳細的說明。

“也就是說,帝國軍的提督在發現敵方的援軍,也就是我們之後,將被迫作出一個抉擇。想必他也正為此大傷腦筋,究竟是要繼續對伊謝爾倫實施進攻而背對我等的攻擊呢?或者是相反地轉過頭來和我等作戰,而背朝向伊謝爾倫呢?又或者是要兵分兩路在兩面同時作戰呢?還是要利用時間差,賭一賭是否可以來一次各個擊破?或者覺得沒有勝算乾脆就收兵撤退算了……嗯,總而言之,對方已經受到了壓迫,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光是這一點就讓我們占了上風。”

楊稍微地聳了聳肩膀。

“我個人的話,是希望他能選擇最後一項。這麼一來的話,也不會有人犧牲,最重要的,還是輕鬆一點的好。”

混合艦隊的幕僚們看似愉快的笑了,大概只是把這些話當作是單純的一種幽默,他們這幾個人,並不像伊謝爾倫要塞上的幹部們那樣了解楊的性格,只有知道這些話事實上就是楊本身真正心聲的菲列特利加,獨自一人未與眾人同笑。

凱爾·古斯達夫·坎普在接獲警戒哨兵小隊的急報之後,眼睛直瞪著螢幕上所顯示的影像,正極力思索著因應的方法。

在他肌肉厚實的兩眉之間,出現了像劍痕一樣又粗又深的皺紋。

正如楊所預料的一般,坎普現下正被迫必須要作出一個抉擇。

前幾天,他己將戰況報告到帝國首都奧丁,在那份報告的內容上,可說是花了他相當多的心血。

目前的狀況,並不算是失敗,而且也確實造成同盟軍相當的損失和心理上的衝擊,但是伊謝爾倫要塞目前雖然受到創傷,卻仍然還是健在如故,己方未能有一兵一卒侵入到要塞內,伊謝爾倫要塞仍為同盟軍官兵所盤據,可以說事實上是處於一個僵局中。

而坎普本身對巨大的禿鷹之城要塞應該如何利用,也有一些不知所措。胥夫特技術上將雖極度巧言令色地誇耀自己的提案,但在實際運用中所遭遇的困苦,則是他這提案者所不能想像的。

但如果在報告上這樣說,現下的狀況很困苦等等之類的說法,那麼無論是接受人事重新調派、撒退、或是由同僚派兵支援,任何一種命令都將會傷害到坎普的矜持。幾經斟酌後,最後坎普所報告的是----“我軍,有利。”

大約在同一個時候,一支超過兩萬艘戰艦的大艦隊,正由銀河帝國領域逼近伊謝爾倫回廊。艦隊分為前後兩軍,前軍由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後軍由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級上將----這兩位人稱帝國軍雙璧的超級將領所率領。

他二人是突然接到萊茵哈特的命令,出兵去援助坎普和繆拉的。

在接到命令的時候,米達麥亞斜著頭在思考,而將兩人心中疑問說來的是羅嚴塔爾。

“謹遵閣下您的命令,但是在這個時候由卑職等出擊的話,是否會令坎普提督等誤解為功績被橫奪了呢?”

羅嚴塔爾因考慮到前線軍人的心理,故如是說道,但萊茵哈特所回覆的卻是像無特別意義一般的低笑聲。

“卿等尚不必作如此的考慮。第一,坎普假設已有立功那也就罷了,更何況事實也不見得是這樣。”

“……閣下您的意思是?”

“不要使戰火過於擴大。除此之外其它的事就交由你們二位來處理了。”

兩人自萊茵哈特面前退下之後,在走廊並肩走著,羅嚴塔爾將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元帥究竟是什麼樣的打算呢?如果是因為戰事陷於膠著狀態,那我們特意前去確實是有充分的理由。但是如果坎普獲勝的話,那我們根本沒有必要前去,而如果他敗了的話,那現下趕去不嫌太遲了嗎﹗”

“不管那麼多了,反正我們現下已經接到宰相閣下的命令,就照命令行事吧。”米達麥亞明快地再度確認自己的立場。

“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的程度就是了。至於到了伊謝爾倫之後會遇到什麼狀況?那時應該怎麼做?到時候再決定吧﹗”

“也只有這樣了﹗”坎普如果勝了的話,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如果戰事陷於膠著狀態的話,那就有必要當場和坎普重新協議。

最後二人討論的只是萬一坎普落敗而遭受敵人追擊的時候所應該采取的策略,整個應變方案三言兩語就解決了。

像他們二人如此合得來的同級提督的搭配,無論在帝國或是在同盟當中,都無法找到類似的。

在命令下達之後,萊茵哈特重新審閱坎普所提交的報告書時,奧貝絲坦前來求見。

“不知道閣下您對坎普提督的報告書是否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看來坎普還想要有一些作為,不過好歹也總算讓敵方吃到了一些苦頭,這大概也就是他所能發揮的最大極限了吧﹗反正我們的目的也只是要削弱伊謝爾倫的力量,不見得一定要擊敗他們或予以占領。說得極端一點的話,即使要用要塞去撞擊要塞來加以破壞的話也是可以的。”奧貝絲坦的義眼閃過一道光。

“可是,坎普卻是想要以禿鷹之城為據點,和敵人作面對面的挑戰。”

“所以我說是已經到了極限了。”

萊茵哈特有點粗暴地將報告書扔到桌面。鑲著義眼的參謀長用手撥了撥半白的頭髮。

“就這一點而言,將坎普選為負責人的也難辭其咎。將他推舉出來的是我,所以我本身也要對這個錯誤的選擇加以檢討和反省。”

“哦﹗這倒是相當值得敬佩。”

萊茵哈特冷漠地回答道︰“但是,最後下決定選擇他的人是我。而且,真要歸根究底起來,那個胥夫特也是要擔當責任的,如不是他提出這樣一個無用的方案也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了,只不過如果只是單純沒有益處的話,那也就罷了,但如果演變成對我軍有害的話,那我就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模式來處置他了。”

“但是,像那樣的一個人,或許還有什麼用處也說不定。單靠武力就想取得宇宙的霸權是很困難的。屬下以為棋子是愈多愈齊備愈好,即使是骯臟的棋子……”注視著參謀長的冰藍色眼珠,此時,閃爍著格外冰冷的光芒。

“你別搞錯了,奧貝絲坦,我並不是想要偷取宇宙,而是要奪取宇宙﹗”

“誠如閣下您所說的……”奧貝絲坦行禮離去之後,萊茵哈特甩了甩他那如獅子般豪氣奢華的耀眼金發,他那白晰的手指,把弄著胸前垂著的墜子。

“所謂的掌握權力就是這樣的一回事嗎?我周遭剩下的,全是一些根本不了解我的人。這難道真的是我的錯嗎?”

冰藍色的眼眸沉浸在一片憂鬱的陰影當中,這樣的情況並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他真心渴望的,卻已離他遠去……。



“我們現下並沒有太多的時間。”

楊對菲列特利加說明道。如果知道伊謝爾倫回廊尚未被壓制住,那麼帝國的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必定會增派艦隊前來支援,而且會是極為龐大的兵力。如果只是少數兵力的話,結果只是重覆將人力投入到犧牲當中的愚蠢行為。

所以如果在敵方的援軍到來之前,還沒能收復伊謝爾倫周邊領域的話,那麼楊的勝算可說是接近於零。

菲列特利加問道︰“到目前為止,敵方只能靠日覆一日的進攻來消耗伊謝爾倫的戰力,接下來的話,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閣下您是敵方提督的話,大概老早就將伊芳謝爾倫給攻下來了吧?”

“這個嘛﹗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利用禿鷹之城來撞擊伊謝爾倫要塞,讓它們轟的一聲相碰,然後就這樣結束了。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後,再把別的要塞搬過來就行了。如果帝國軍使用這個策略的話,那麼我們絕對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應付的,不過,看來帝國軍提督的腦筋好像還轉不過來。”

“……這個方法太過於激烈了﹗”

“不過,卻很有效,對不對。”

“如果對方一開始就採取這樣的策略,那我們當然就只能束手待斃了,但是,如果他現下才想要來這一招的話,那就只剩下一個方法了。”

楊此時說話的表情和語氣,在菲列特利加看來,就好像是一個少年發現了遊戲當中的新絕招。

和十年前指揮著大家由艾爾·法西爾星域中成功脫逃的楊比起來,一點都沒有變。

十年的歲月與這段期間當中的顯達榮耀,仍然未能使楊染上一絲一毫軍人的臭氣。在這段時間當中,人們看楊的眼光不一樣了。

在艾爾,法西爾大撤退的時候,菲列特利加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當時的大人們,有的壓低嗓門竊聲交談,有的則大聲憤然抗議“真的可以讓那個不足以讓人信賴的乳臭未乾小子來指揮撤退嗎?”等等的景象,菲列特利加此時仍記憶猶新,而現下代之而起的則是來自眾人壓倒性的贊賞,以及如同對待帶菌者一樣的惡意中傷。

但是無論別人怎麼說,楊從未曾放在心上。

“伊謝爾倫要塞從外圍被攻陷……可能性極少。”

“那麼,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從楊的表情看來,似乎有些苦澀。

伊謝爾倫要塞之所以尚未陷落,原因之一當然是要塞本身有相當的防禦能力,但除此之外·是因為攻擊的一方並沒有完全的自由。

攻打伊謝爾倫要塞的目的,在於控制伊謝爾倫回廊,以確保帝國和同盟之間航路的制宙權,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為了制宙權,所以帝國軍建設了伊謝爾倫要塞;為了制宙權,所以同盟軍數度對伊謝爾倫要塞發動攻擊,造成無數的死傷。

正因為扼守著同盟和帝國之間唯一的航道,所以伊謝爾倫要塞有著如此重大的戰略價值。

總而言之,攻擊伊謝爾倫要塞,是為了占據而不是破壞。歷史上唯一成功的人就是楊威利。

但是,這些都已成了過去式。一旦回廊當中可以隨時設置取代伊謝爾倫要塞的戰鬥補給的據點基地,帝國軍就可以對伊謝爾倫發動以破壞為目的的攻擊行動。

在這種情況下所發動的攻擊,將遠比純以占據為目的的攻擊行為來得激烈而且毫不留情。

----這樣想起來的確會讓人不寒而悚,但事實上又好像不是這樣。帝國軍的提督看來只是將移過來的禿鷹之城作為占據伊謝爾倫要塞作戰時的據點。

這對處於弱勢的同盟軍來說,是極為幸運的。

同盟軍的戰力之所以會呈現今日如此弱勢的狀態,除了因為去年的內戰和之前的亞斯提星域會戰之外,最嚴重的莫過於去年亞姆立札一役中遭到前所未有的慘敗。

就因為那次毫無意義的出兵,同盟軍不但損失了二○○○萬名訓練有素的軍官士兵,許多有能力的提督也在那個時候一一戰死沙場了。

仔細想起來,在那些戰役之後,楊好像成了專門做戰敗善後處理的人。

假若像伍蘭夫,或者波羅汀,這些在亞姆立札會戰當中戰歿的勇將們當中,還有人存活下來的話,即使是只有一個,也能大大減輕楊的許多負擔。

但是,空想無益,現下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來回想這些,已經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復生的。

這世上的事情,只能靠還活的人來解決。盡量有許多事情是令人又疲倦、又麻煩、又不高興的……。

另一方面,帝國軍在左右為難的狀況當中,已經決定了應該采取的方針。坎普所采取的是這樣的戰術。

首先,自伊謝爾倫要塞前面急速撤退。同盟軍見狀,一定會認為是援軍到了,所以會趁機想由要塞中出擊來個前後夾攻吧?

在這個時候,我們就立刻回頭予以打擊,這麼一來,同盟軍又會以為這是我們假裝敵援軍到來,以誘使他們走出要塞出擊所設下的圈套,故又再度縮回要塞去,這樣我們就可以暫時將他們封鎖在要塞之內,然後再全力將趕來救援的同盟軍予以擊破。

也就是利用時間差作各個擊破的戰法。

當這樣的提案被發表時,繆拉一方面覺得十分了不起,而另一方面又禁不住不安的情緒,這個作戰方法如果成功的話,坎普或許會被贊揚是個用兵的藝術家。但是問題在於敵軍是否會踏到己方所預設的圈套當中呢?

而且,整個的作戰模式可說是極為技巧性且時間上極為緊迫,只要走錯一步,帝國軍很可能就會受到前後夾攻、腹背受敵。

基本上,各個擊破的這個作戰模式本身應該是個正確的方針,不過為安全計,是不是應留下禿鷹之城作幌子來分散伊謝爾倫
要塞監視的注意力,然後再暗中動員全體艦隊與敵方援軍速戰速決的模式較妥當呢?

繆拉將自己上述的想法稟告給坎普知道。就已發生的許多事情看來,這樣的行動的確需要不少的勇氣,坎普加以衡量之後,也采納了繆拉一部分的意見,對自己的作戰方案作了些許修正。

“是援軍到了呢……或者根本是一個陷阱?”

在伊謝爾倫要塞的中央指揮室內,一眾大概是以亞列克斯·卡介倫中將為中心的幹部們,陷入判斷的迷惑當中。

原本環伺在伊謝爾倫周遭,而且一直執拗地呈現波狀攻擊狀態的帝國軍艦隊,此刻卻像是退潮似地後撤。

禿鷹之城要塞則並未稍有改變,仍然在距離六十萬公裡遠的地方,一付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迎接炮戰的樣子。

“你覺得呢?小弟﹗”先寇布可能是以一種開玩笑的心理,對端著咖啡走過來的尤里安問道。

“或許是兩方面都有可能也說不定。”尤里安如是地回答道。

“兩方面都有可能?”

“是的,楊提督的援軍確實是已經到了,帝國軍應該是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想反過來將之利用為一種圈套吧﹗他可能是想在我們這邊的艦隊離開伊謝爾倫要塞出擊的時候,給我們一個迎頭痛擊,讓我們誤以為是中了圈套而又再度退回到要塞裡來,這麼一來,他就能在心理上將我方的艦隊封鎖起來,然後集中全力來迎擊我方的援軍。”

幹部們一時之間,全體默然地注視著這個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少年。

不久之後,卡介倫輕咳一聲,打破沉默問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呢?尤里安?”

“因為帝國軍的舉動實在是太不自然了﹗”

“這倒是真的,不過你的判斷依據難道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嗯,應該這樣說吧,若是平常的話,假設他們是純粹地設立了一個陷阱,那目的應該是什麼呢?是另有埋伏呢?或者是想咬住我方出擊的艦隊不放,再回過頭來入侵要塞呢?總而言之,一定脫離不了這兩個目的,這應該是不難想像的。而事實上敵方應該也早已充份了解到我方傾向於堅固自守而不遠離要塞出擊的作法,所以這麼一來,他們就正好可以利用我方防禦的心理來達到封鎖我們的目的。因為站在我們的立場,只要謹慎留神些不遠離基地的話,至少絕對不會出錯。”

“……說得沒錯,我現下終於明白了,你在成為我和波布蘭的徒弟之前,的確是楊提督的得意弟子。”

先寇布的口氣中夾雜著些許贊揚的意味,於是將視線轉到卡介倫的身上,代理司令官征求梅爾卡茲提督對於應對策略的意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整個的情況並不太困難。我們可以將計就計先假裝遭到他們的封鎖,然後待他們放心回過頭去的時候,突乎其然地攻擊其後背。假使能剛好和援軍配合上的話,就可以展開一個理想的前後夾擊戰。”

梅爾卡茲淡淡地說出他的看法,卡介倫於是請求他能指揮出擊作戰的行動。

梅爾卡茲點點頭,隨即對亞麻色頭髮的少年說︰“尤里安就和我一同坐上休伯利安旗艦吧﹗來,到艦橋上去。”

雖然不像在兩年前發覺到萊茵哈特的天份時那麼地驚訝,但這位老練的用兵家的心裡,確實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震撼。



“如果將戰爭比喻作登山的話……”在“達貢星域會戰”的時候,曾經使得同盟軍大獲全勝的“嘮叨尤斯夫”,也就是尤斯夫·托波洛元帥曾經這樣說過。

“那麼決定應該登上那一座山的就是政治。而決定應該用什麼樣的途徑,如何作準備工作的就是所謂的戰略了。最後,如何依照原先決定的途徑有效率地攀登上去,就是屬於戰術方面的事情了……”

對楊而言,應該攀登的途徑已毫無選擇地老早被設定好了。

楊曾經深切地希望,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手來決定攀登的途徑試試看,但這應該是與他厭惡戰爭的心理很明顯地相互矛盾……。

“前方,十一點半的方向發現有敵方艦隊。”監控員的報告,緊緊地牽引著全艦隊每一個人的身心。

我方艦艇數量約五○○○,相比之下,帝國軍則確實有這個數字的二倍以上。

如果與之正面交鋒的話,必敗無疑,只能等待伊謝爾倫要塞上己方的艦隊在敵方的背後出動來配合支援。

楊的內心裡靜靜地在祈禱著他在伊謝爾倫上的同伴們正作出適當的判斷。

如果他們在要塞內袖手旁觀的話,那麼如今在雙方艦隻的數量上居於絕對劣勢的楊,可能就成了敵方各個擊破戰略下美味的餌食了。

因為他整個的作戰構想,基本上必須要能夠和伊謝爾倫要塞方面有默契地互相聯系支援,才能夠成立。

幸好有身經百戰的梅爾卡茲在,他應該是能夠讓人信賴的。此外,楊又再度想起尤里安----那個受他監護的少年俊秀的臉龐。

過去曾對他說過一些與戰略戰術相關的話,而且也曾經特別強調過----敵方假如在不自然的時間點上撤退的時候,就必須要多加注意。

那時也教了他許多應變的方法,是不是都還記得呢?如果能夠這樣的話----不,等一等﹗自己不是不希望尤里安成為一個軍
人的嗎?自己如果還這樣期待的話,那不就太差勁了……?

“敵方已進入射程範圍﹗”

“好,一切照計畫行事。”楊將紙杯中的紅茶一口飲盡。

“退後,與敵艦隊的相對速度保持零﹗”命令經由摩頓、雅拉肯傳達至全艦隊。

帝國軍方面,許多帶著疑問的眼睛,集中注視著螢幕及各種索敵系統上。

“敵方持續後退,自五分鐘前開始,相對距離完全未縮短。”

帝國軍的監控員雖然試圖維持一種事務性的聲調,但終究無法掩住滿腹狐疑的微妙波動。

坎普使自己巨大的軀體深深地坐進指揮席的座椅當中,一面絞盡腦汁地在思考,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問道︰“計算一下敵方是不是有可能擺設縱深陣,企圖想要將我軍往裡面拖呢?”

為了回答司令官的疑問,人腦與電腦全面同時操作,不久之後得出了結論----如此的可能性極小,據推測眼前展開的應該就是敵方援軍全部的兵力……。

“那麼,那些家伙是企圖想要拖延時間了,等伊謝爾倫的艦隊出擊之後,好來個前後夾攻。真狡猾﹗居然想用這一招。”

這時候,坎普的洞察完全正確,他那強而有力的手掌往指揮桌上重重一拍,下令所有戰艦以最大戰鬥速度前進,三分鐘後開始炮擊,盡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同盟軍的增援部隊擊破,然後中途返回。

而往後,更聽從繆拉獻上的策略,縱使伊謝爾倫要塞還在同盟軍手中,但由於禿鷹之城牽制了伊謝爾倫要塞的一舉一動,使艦隊得以有恃無恐地透過到目前為止不可能透過的回廊。

如此一來,勝利之後,大可以不管伊謝爾倫要塞,就可以順勢直接進攻到同盟的領域當中。

“敵軍已進入射程距離。”

“好,炮擊﹗”數萬道的光箭由帝國軍射出。一瞬間,伊謝爾倫回廊當中,能源的波濤由一方湧向另一方,化成無形的風暴,耀眼奪目的彩色漩渦開始捲動,遭到痛擊的同盟軍艦艇,發出一陣閃光之後碎了,未受到直接攻擊的艦艇也在餘波當中激烈地晃動著,即使是臨時旗艦瑞達Ⅱ號也不例外。

這場晃動,使得一如往常坐在桌上指揮作戰的楊也翻倒過來,自腰部以下跌落到座椅裡面,楊忘記了自己正乘坐在比戰艦休伯利安還要小三成,防禦能力也較差的巡防艦瑞達Ⅱ號上。

以可以描繪為“狼狽”的姿勢,跌陷到座位裡面的楊,終於滿臉通紅地成功站了起來。

平衡感好像比上司要發達得多的菲列特列加,以平穩的步伐走了過來,臉上充滿牽掛掂念的表情。

“采取D隊形……”楊在跌落之後仍毫不在意地又重新坐到桌子上面,一邊發布著命令,菲列特利加聽到之後傳了下去。

“全艦隊變換成D隊形﹗”負責通信的士兵復誦著。所利用的不是已呈疲軟的通信回路,而是利用信號來傳達命令。

這是圓筒陣形當中極為極端的一種隊形,幾乎是呈輪狀地敵軍包圍住,乍看就象一個大碗一樣,接著同盟軍好像是要將輪的中心打穿似的,自左右上下將炮口對準位於碗口的帝國軍前鋒。

炮火於是自然而然地由圓的四周往中心集中在一點上,明顯地提升了破壞的效率。突進的帝國軍艦艇,有的甚至同時遭
受到來自不同方向的襲擊,被好幾道的能源光束貫穿,像被環形切割似地爆發成一團火球。

這個陣形如果是在廣大無邊的宇宙空間內使用的話,一旦有敵軍突破輪形陣厚度有限的外壁,並在此基礎上將隊形擴展並且回轉過來的話,就可以由外側將輪形陣包圍起來,但在這狹窄的回廊當中就不可能了,這是楊利用回廊的特殊地勢所想出來的戰法。

帝國軍在遭受第一波猛烈攻擊之後,一時之間被迫由攻勢轉變為守勢,此外----“背後有敵人來襲﹗”

監控員發出驚叫聲,坎普愕然地使自己龐大的身軀由指揮席當中站了起來。

梅爾卡茲所指揮的伊謝爾倫駐留艦隊以驚人的速度與壓力,由帝國軍的背後和天頂方向攻了過來。

如果從好幾個光年外的距離遠望過來的話,或許看起來像是光的瀑布在流泄般的美麗。

帝國軍的後衛部隊,當然絕非粗心大意,但也禁不住強力的動搖,無數艦艇在高密度的像雨一般傾盆而下的光束當中被擊中,接二連三地遭到破壞。

在遠處眺望到這個景象時,楊所率的艦隊立即歡聲四起。“變換成E隊形。”

楊在此時又下達指令。原本呈輪狀陣的混合艦隊,雖然看來行動有些許不統一,但卻也能快速地收斂陣形,變化成漏鬥狀。

突進的帝國軍如今又遭受來自同一方向多層的光束攻擊,終於逐漸地在白熱的能源濁流當中消失了蹤影。

而來自後方的,又有亞典波羅等人近乎狂熱的攻擊,受到勝利在握的驅使,施展出楊艦隊炮戰的特色,所有火力均往局部地區集中,帝國軍於是無可奈何地被一步一步帶入死亡的深淵當中。

碰到像這種情況,如果是一般無能的提督,可能會氣急敗壞地下令“艦隊的前半部與前方敵人作戰,後半部與背後敵軍作戰”,卻反而能夠殺出重圍扭轉危機,在一片雜亂無序的混戰當中,獲得意外勝利的機會也說不定。

但是坎普本身卻是一個同時具有用兵家的作戰實績與自負的男子,要他放棄一個艦隊提督所應盡的權限與義務而發出這樣不負責任的命令,是絕對辨不到的。

副司令官奈特哈爾·繆拉雖然已經感覺到絕望的黑色蛀虫正逐漸地在啃噬著自己的心,但仍然決意要善盡其責。

即使有無限的後悔,在這樣的時刻,如何努力地去防止艦列的崩潰,拯救我方的部隊,才是他眼前的當務之急。

他自指揮席當中站了起來,一道又一道地發佈敏銳準確的命令,嘗試著要脫離險地。

但並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只是減低了戰況惡化的速度。但這樣的努力終於也到了極限。

坎普以及繆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己方同僚的艦艇一艘接一艘被炸裂成為火球,戰線與司令官之間的距離事實上已經等於零。

帝國軍正面臨全軍覆沒的絕境而搖搖欲墜。

“不許退後﹗”怒吼著的坎普,額上的汗水成圓珠狀地揮洒而下。

“堅持住﹗不要放棄﹗還剩一步,只要再一步,整個銀河系宇宙就是我們的了﹗”



坎普所說的話,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絕不誇大。

因為同盟軍戰線的背後,伊謝爾倫退場門的那一方,呈現毫無防備狀態的恆星與行星所形成的星海,此時正敞開著。

只要同盟軍防衛的戰線一旦被突破,坎普與繆拉或許就可以率領旗下艦隊闖進同盟的領域當中。

到了那個時候,守護伊謝爾倫回廊的同盟軍該作何行動呢?

如果來追擊坎普和繆拉的話,整個回廊將空空如也,一旦米達麥亞或者是羅嚴塔爾這兩位在第二線待命的帝國軍名將殺到回廊來的話,根本就沒有人能夠加以阻擋,屆時伊謝爾倫回廊將成為帝國軍征服銀河系宇宙的通路,而同盟軍在這段歷史的角色或許會受到後世人們的恥笑吧﹗

就另一方面而言,如果為了迎擊勢必會殺到的敵方第二波艦隊,而無視坎普與繆拉的入侵,繼續保衛回廊的話又如何呢?

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坎普與繆拉勢必會理所當然地盡情破壞無多大自衛能力的同盟各星系,甚至進一步攻略首都海尼森。

而更有可能的是,坎普與繆拉會占領靠近伊謝爾倫回廊的星系,等待不久之後將到來的時機,也就是待帝國軍第二波艦隊入侵回廊的時候與之相呼應,由前後兩頭夾擊回廊內的同盟軍。

這對帝國軍來說是幾乎是一種必勝的戰法,而同盟的一方,卻是只要稍加想像,就不能不立即感受到一股鑽心刺
骨的痛苦。

對於這一股不能不立即感受到的痛苦----楊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深刻的懊悔。因為即使到了這種地步,自己並沒有什麼責任。

無論如何,到了最後,即使自由行星同盟這個國家消滅了,人總是要活著。只是不能再稱為“國民”,而只是“人”。

國家消滅之後,最為困擾的莫過於寄生在國家權力機構中樞的那一伙人,若只是為要討好他們那些人,而要所有“人”來犧牲的話,宇宙之中任何角落都找不到這個道理。

盡管這是楊威利個人的想法,但他確實沒有理由要一個人杠起國家興亡所有的責任。

帝國軍當中,一直到最後仍不相信敗北的無疑是坎普,但是盡管他個人全身上下充滿了不屈不撓的鬥志,其他的幕僚和士兵們卻已經都像泄了氣的皮球般地疲軟。

看著螢幕上一艘一艘被破壞而燃燒起來的己方艦艇,他們臉上的血氣愈來愈稀薄。

“閣下,抵抗已經不可能了。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就只能等死或被俘虜了。雖然很難啟齒,但是我還是得說,我們應該要撒退了。”

參謀長費賽尼亞中將臉色蒼白地作了上述的進言。

坎普灼熱的眼神瞪視著參謀長,幾乎要破口大罵,但最後還是沒有失去理性。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以強忍住心中抑鬱的表情,百般無奈地看著帝國軍數量逐漸地減少,戰線也愈縮愈小,在臨終垂死的邊緣痛苦地掙扎著。

“對了﹗我怎麼沒想到呢﹗還有那個東西……”

費賽尼亞忽然生成一股異樣的感覺,在他眼裡看來,嘴裡咕噥自語的坎普臉上好像恢復了生氣。

“還有最後的一個方法﹗利用那個東西來摧毀伊謝爾倫要塞﹗艦隊戰是失利了,不過還不到全面失敗的地步﹗”

“您所說的那個東西指的是什麼呢?”

“禿鷹之城﹗就用那個沒有價值的東西去撞擊伊謝爾倫要塞﹗這麼一來,伊謝爾倫當然是禁不住一擊的。”

聽到這番話之後,費賽尼亞心中的疑惑變成了確信。即使是像坎普這樣富有提督的能力和度量的男子,在思慮極度匿乏的時候,精神上的狀態也會失去平衡……。

但是坎普卻仍然冷靜且充滿信心地向全體艦隊發布了撤退回禿鷹之城的命令。

伊謝爾倫駐留艦隊與救援部隊最後終於會合了。

“梅爾卡茲提督,真是無以言謝。”楊深深地敬了一個禮。通信螢幕上映著梅爾卡茲那穩重的面容。

在兩人的背後,無數軍用扁帽在空中飛舞著,“勝利﹗勝利﹗”這些單調但卻熱情的叫聲一直不斷地持續著。

梅爾卡茲說︰“讓我為你介紹最大的功臣吧﹗”說著,將一個人拉到畫面上來。

“楊提督,歡迎您回來﹗”是那名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少年。

“是尤里安啊……”楊見到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雖然事前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料不到這名少年竟真能做出令監護人訝異的事來。

而在同一時候,警報聲又響了起來,將楊由奇妙的困惑不解當中解放了出來。

“禿鷹之城開始移動了﹗”監控員的報告聲中,隱約地有著一些恐懼。

同盟軍的歡喜,由沸騰急降到冰點。完全的勝利尚未屬於他們。

“它正朝向伊謝爾倫的方向前進﹗難道……難道是想要讓兩個要塞互相撞擊?

“終於想到了……不過,太遲了。”菲列特利加的視線,在楊喃喃自語的側面上探尋著。

楊的聲音當中,竟然有著些許同情的意味。

事實上,楊是有些同情敵方的司令官。以要塞來撞擊要塞的這種戰法,在正常情況下,是一般正統派的用兵家是不會想得出來的。

如果不是楊,或者那個無與倫比的戰爭天才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會考慮到使用這種戰法的無疑是個平庸的外行人。

正統派的用兵家一般認為要塞的存在和利用價值在於擁有強大的火力和裝甲,可以和敵方的要塞抗衡。對於將要塞本身當作是一枚巨大的炸彈的作法,則認為根本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奇想。

楊不得不為那位在窮途末路之下只好采用這種奇想的司令官心中所經歷的矛盾掙扎感到悲哀。

但事實上將他逼進這窮途末路的就是楊自己,人們或許會認為楊的想法根本就是一種貓哭耗子的偽善。

但喜歡這樣說的人,還是讓他去說吧﹗

禿鷹之城要塞,帶領著帝國軍的殘存部隊,十二個航行用的引擎全力發動,正朝著伊謝爾倫要塞逼近當中,就好像是在黑暗的虛空裡,一只巨大的禿鷹正靜靜地舞動著雙翼,這動作震撼了全體的同盟軍,所有的人驚異地嘴巴半張著,在艦上和要塞上的螢幕的前面,瞪視著眼前這令人難以置信、非比尋常的景象。

在禿鷹之城上面的,有坎普及幾個幕僚、航行要員、醫務兵等約有五萬人之多,而其他的將兵,則在繆拉的指揮之下,分乘在要塞外圍的各個艦艇上。

要塞當中,所有脫出用的太空梭都在隨時發射的狀態下伺機而發。

隨著禿鷹之城一分一秒地推進,坎普愈發洋溢著反敗為勝的自信,注視著前面顯得愈來愈大的伊謝爾倫要塞。

但就在這個時候,同盟軍艦隊的楊威利下達了指示----對於那個要塞,艦炮並不管用,只要瞄準那些正在發動當中的航行用引擎就行了,而且所有的炮火只要集中在其中一個,也就是行進方向左邊的那一個即可。

各艦艇上的炮術士官們,紛紛飛撲到操作席上去,瞄準了狙擊點。命令相繼發出。

“射擊﹗”“射擊﹗”“射擊﹗”……數萬道的光束,全部集中在單一個普通航行用的引擎上,這威力足以使引擎的復合裝甲外殼產生龜裂,第二次齊射的時候,則一舉將原有的龜裂加以擴大,接著爆裂開來,白色的閃光四處飛散。

接著下來的一瞬間,禿鷹之城停止了持續的前進,巨大的要塞開始呈現不穩,開始急遽地打起轉來。

宇宙船的引擎推進軸,原則上必須嚴密地貫通整個船體的重心。這就是為什麼宇宙船無論大小,基本上都是采用圓或者是球體這種上下、左右呈對稱的形狀。

如果違反這項法則的話,宇宙船不但會迷失前進的方向,而且會變成以中心點為重心不斷地打轉。

雖然這個時候只要將整個動力裝置關掉即可,但即使動力是停止了,也會因為慣性的作用而一直繼續回轉下去。

在這段期間內,所有的機能均宣告癱瘓。持續打轉的禿鷹之城,沖進外圍的帝國軍殘存艦隊裡面,剎時間數百艘的艦艇被吸到回轉的漩渦當中,被破壞、被吹走了。

透過通信回路,可以聽到無數重疊的慘叫聲,但都好像被揮動著的刀斬斷了似的戛然而止。

要塞本身也因與艦艇之間不斷地相互撞擊而受到創傷,又在這個時候,從伊謝爾倫要塞當中,“雷神之錘”齊射,突破了禿鷹之城的外壁,這是最為嚴重的致命傷。

“看到了嗎?這真是楊提督的魔術啊﹗”

同盟軍的士兵異口同聲地叫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也與其他的士兵一樣,對上司充滿了贊嘆。

如果除了楊以外,還有其他人會想到采用這種戰法的話,菲列特利加或許會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

楊為了摧毀裝甲和火力都和伊謝爾倫要塞不相伯仲的禿鷹之城,自一開始就想到除了破壞那航行中的航行引擎,使推進軸的位置偏離之外別無他法,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只有使要塞航行移動,而要迫使要塞航行,就非得先將敵人追到讓他們覺得只有使要塞撞擊才能反敗為勝的窮途末路當中。

到了最後,楊就成功了----就像楊過去在戰場上獲得的無數次成功一樣。

禿鷹之城要塞,此時出現了死亡的痙孿。沿著內部的配電路,多起的爆炸與火災同時發生,熱氣和煙霧超過了空調系統所能處理的範圍,彌漫在要塞內的所有地方。

渾身都是汗與灰屑的士兵一面不斷地咳嗽,一面蹣跚而行,在他們的腳下,被血泊浸濕全身的戰友趴著一動不動。

連中央指揮室也被破壞得滿目瘡痍,但坎普並未自指揮席上離開。

“趕快……讓全員撒退。”費賽尼亞參謀長感到喉中一陣乾澀,一時僵硬的無法傳達這道命令。

“閣下您呢?”坎普苦笑著。

“我已經沒救了,你看看這個。”坎普的手正壓著右邊的側腹,鮮血不斷地涌出,並且還可以看到一段因折斷而刺穿出來的骨頭,恐怕五內也受到了很重的傷害。爆炸發生的時候,壁面的破片亂飛刺中了他巨大的軀體。

費賽尼亞不禁要黯然神傷。去年,就是在這個要塞上,不敗的驍勇將領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英年早逝。這個禿鷹之城原本是為貴族聯合軍所有,難道是
以前主人陰慘的怨魂,將萊茵哈特麾下的名將一一拖進萬劫不復的地獄……?

迷信的恐懼支配著參謀長,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所幸禿鷹之城這種不祥的生涯終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不久,費賽尼亞踉蹌地走出指揮室,死者的雙眼目送著他。

“全員立即撤退﹗撒退----”警報聲持續地響了起來。

滿身傷污的殘存者,紛紛爬上脫出用太空梭的專用艇上,一架太空梭上的人員還不到規定人數的一半時就急不及待地想立即發射,有好幾個人緊緊地抓住太空梭的機體。

“快要發射了﹗你們這些人不要礙事﹗”

“等一等﹗讓我們上去吧﹗不要把我們丟在這裡自己跑掉啊﹗”

“叫你們滾開……”艙門打開了。士兵們正期待能讓他們登上太空梭,一群人一窩蜂地擠了上來。

但哀號聲充斥了整個室內的空氣。較早登上救生太空梭的士兵,居然揮動著雷射刀,斬斷後來也想登上來的士兵的手。

那名士兵被斬斷了一手之後,頓時失去了平衡,由太空梭的搭乘口跌落到下面的座台上,稍後趕過來的士兵,一言不發地拔出腰上的光束槍,擊中了那個手持雷射刀的士兵的臉。

一場逃亡的大恐怖就此拉開了序幕。對生存的欲望及對死亡的恐懼急速攀升至瘋狂的境地,原有的理性早就不知所蹤,戰火前後左右展開,自己人和自己人互相毆鬥對射,對倒在地上的人不加理會地用軍靴加以踐踏。

就在幾個士兵緊捉住機體的情況下,太空梭強行開始滑行。

一顆手提式加農炮的炮彈被射向太空梭,轟隆巨聲頓時響起,橘紅色的火焰團團地包圍住整個操作席。

被扯斷的斷腳殘臂被爆風刮起,在空間中狂亂地飛舞著,太空梭化成了一團火,沖進一整群的士兵當中,士兵們就好像是雜草一般地被砍倒,被割斷,噴出的血被熱氣蒸發掉水分,形成赤黑色的血塊,牢牢地粘在灼熱的地上。

突然間赤紅色的景象驀地產生變化,化成了白熱一片。禿鷹之城要塞的核融合爐在那一瞬間爆炸了﹗

超高熱的暴風將所有的殘存者刮起,又重重地甩落到牆上、地上……,轉眼之間均悉數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就在禿鷹之城要塞所在的位置上,突然誕生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強烈光雲。

見此情景急速往後退的同盟軍各個艦艇上的螢幕,立即啟動了入光量調整系統的全部機能,沒有任何人能夠直視那強烈的光雲。

這團對人類視線造成威脅的強光,持續了一分鐘以上的時間。

當爆炸所引起的最後餘光消失之後,宇宙又回復到原來的黑暗。

楊注視著螢幕,保持原先坐在桌上的姿態,默默地摘下了軍用扁帽,面對著遭到失敗毀滅的敵人,不禁俯首悵然。

他非常的疲倦,勝利總是使得他非常地疲倦。



禿鷹之城的爆炸,對受傷且精疲力盡的帝國軍而言,無疑是最後的一擊,殘存兵力的八成左右,被卷進了人工行星的毀滅當中,遭到了與總司令官相同的命運。

僥幸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人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完好無傷。

受到了爆炸的沖擊,奈特哈爾·繆拉的身體被吹了好幾公尺遠,撞在那裸露出計量儀器與零件的牆壁上之後,摔落到甲板上。

拼命地將一時愈來愈遙遠的意識拉了回來,他想要出聲叫軍醫過來,但近乎窒息的痛苦,在他的胸口開始發作。

原來有四根肋骨因猛烈撞擊而折斷,尖尖的末梢刺穿了肺葉,幾乎使得他無法呼吸,差點昏倒,當然也就無法出聲了。

繆拉強忍著劇痛與近乎窒息的痛苦,深深地緩緩地把空氣吸進去,可以聽到骨頭碰撞的聲音,胸腔膨脹之後,肋骨接合了,肺部自壓迫當中被釋放,身受重傷的副司令官終於成功地發出聲音。

“痊愈要多久時間?”繆拉以痛苦但卻不失沉著的聲音,對著那個自己臉上也流著血,匆匆忙忙跑過來搶救的軍醫問道。

“副司令官您真是不死之身啊﹗”

“說的好,就用這句話來做我的墓志銘吧﹗到底,痊愈要多長時間?”

軍醫一邊檢查一邊數著----肋骨有四根斷折、腦震蕩、裂傷、跌打損傷、擦傷、還有外傷的出血以及內出血,軍醫保証三個月內可以痊愈。

繆拉拒絕被移到醫務室當中,所以備有醫療設備的病床被搬到艦橋上來。

他一邊接受著電子治療、極低溫保存血液的輸血、以及鎮靜劑與解熱劑的注射,一邊與勉勉強強好不容易由禿鷹之城上脫逃出來的費賽尼亞中將會面。

“坎普司令官怎麼樣了?”面對這個問題,滿身傷痕的費賽尼亞悲痛的無法立即回答,但終究還是必須要說出來的。

“已經過世了。”

“過世了……﹗”

“坎普司令官要我傳話給您。他是這麼說的----代我向繆拉道歉。”

繆拉陷入一陣沉思中,幾乎令對方感到害怕的沉默中。

不久之後,他的手緊緊地抓住褥單,以微弱的聲音悲憤地喊道︰“奧丁大神在上,請您照鑒。我勢必要為坎普提督報仇﹗將楊威利的首級提在我這只手上﹗----現下不成,我沒有這個力量,與那個傢伙差得太遠……,但還是請您看著,將來有朝一日……﹗”

繆拉切牙切齒地說完之後,多少沉著了一些,接著將副官叫到床邊來。

“準備向全艦隊廣播。嗯,不要畫面了,只要把聲音傳達出去就行了。”

因為聲音即使可以控制,但是卻不能讓士兵們看到這身受重傷的樣子。

不管說的話是如何地雄壯威武,只怕一旦士兵們看到渾身包滿繃帶的司令官的時候,也會大受影響而士氣不振吧﹗

不久之後,這些被打敗的帝國軍的生還者們,透回通信回路,聽到了那位年輕副司令官的聲音,那聲音雖然並不是很有力,但卻非常的清晰,充滿了理性與堅強的意志力,有著將他們從絕望帶往希望邊緣的效果。

“我軍戰敗了﹗但是司令部還存在﹗司令部答應將全體官兵,活著帶回故鄉去,謹守榮譽和秩序,大家應該都希望能井然有序地踏上歸途吧……”

離開故鄉的時候,擁有一六○○○艘艦艇的帝國軍,現下卻只剩下二十分之一,開始了艱苦的敗走,同時還要應付背後敵軍緊逼而至的追擊。

盡管如此,艦列並未全面瓦解,而且可以維持著團契的秩序。這無疑是身在病床,但仍全力指揮的繆拉的功勞。

“前方有艦艇群接近﹗”

聽到報告之後,渥佛根·米達麥亞一級上將,注視著艦橋上螢幕。他的旗艦“人狼”的所在位置比艦隊的先鋒集團還要居前,這種一馬當先的舉動,正說明了其英勇名號確實是名符其實。

一級備戰狀態已經傳達至全艦隊,信號也已經發出。

“停船﹗否則將受到攻擊﹗”

過了懸疑的一分鐘之後,米達麥亞知道了前方接近過來的是己方敗走的艦隊。

米達麥亞下令將螢幕擴大投影之後,不禁為那慘不忍睹的景象叫了出來。

透過通信螢幕,全身包滿繃帶的戰友繆拉橫臥在病床上,聽他說明了事件的經過後,”疾風之狼”垂下了肩膀沉痛地說道︰

“坎普死了,是嗎----”

當他閉目為戰友祈求冥福之後,突地張大眼晴,米達麥亞全身散發出銳不可當的氣勢。

“你先回後方去向羅嚴克拉姆公爵覆命吧﹗好好養傷﹗為坎普的復仇之戰就交給我們了。”

通信切斷之後,米達麥亞回頭重新面對著部下們。無論由何種角度看來,這位身材短小的司令官,都像是一位巨人似地壓倒了所有的部下。

“以最大的戰速前進﹗”

“疾風之狼”下達了這項指示。

“對追殺繆拉的敵方先頭部隊施以迎頭痛擊﹗要爭取時間,速戰速決,急襲之後立刻離開﹗繼續讓戰火擴大的話,在現下這個時刻是沒有意義的。拜耶魯藍﹗布羅﹗德洛伊芳傑﹗照剛才的指示行動,知道了嗎?”

幕僚們以敬禮回覆之後,分頭進行布署,同時將整個狀況透過通信傳給了後面的羅嚴塔爾。

當羅嚴塔爾的副官艾密爾·馮·瑞肯道夫將米達麥亞的傳言帶到之後,金銀妖瞳的年輕提督重重地點了點頭,發布了與戰友相同的命令。

“是嗎?坎普已經死了﹗”他也同樣地咕噥自語,但那表情和語氣與米達麥亞有著些許微妙的差異,應該說像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心想,即使有毫無勝利原素,卻仍可以取得勝利的例子,但是絕無不具有敗北原素,卻在最後遭到敗北的例子。

坎普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本來就應當失敗。羅嚴塔爾認為沒有任何值得同情的餘地。

伊謝爾倫要塞,就好像是同盟建國慶典與達貢戰勝紀念日同時到來一般,整個地沉醉在一片歡喜和狂熱之中。

僅剩的香檳酒喧鬧地被打開、不是戰鬥員的人,一回到家中將行李放下,為了迎接凱旋歸來的將兵,立即又再度地飛奔出家門。

卡介倫與先寇布在中央指揮室一面看著主螢幕,一面輪流喝著整瓶的威土忌。

但是楊並沒有踏進伊謝爾倫要塞的大門。雖然曾嚴令窮寇莫追,但阮少將和雅拉肯少將,合計五○○○艘以上的艦隊仍執拗地對敗走的敵人窮追不舍。

他們在通信狀態尚未完全恢復的狀態下,並未接收到楊的命令,就這樣地咬住敗走的敵人不放,興高采烈地加以追擊。

而楊首先得把他們帶回來才行。陶醉在全面勝利當中的阮等人,完全不知道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正在前方,摩拳擦掌地等著他們前來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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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Admin 周二 11月 26, 2013 11:08 pm

第九章 意志與野心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的四月至五月間,銀河帝國軍和自由行星同盟軍在伊謝爾倫回廊發生的攻防戰,戰術上有許多話題和教訓在後世廣為流傳,但戰略上則被認為毫無重要意義可言。

然而,這場攻防之戰帝國軍若是獲勝,後來人類的歷史無疑勢將改寫,至少像尤里安·敏茲這個原本微不足道的人物,能夠一躍登上歷史的舞台,全拜今年的這場戰爭之賜。

歷史上,沒有一場戰爭不具有深遠影響。

在這場戰爭的最後一幕,帝國軍挽回了一部分顏面。

爭先恐後、漫無章法地窮追帝國敗軍不舍的阮文紹和山卓·雅拉肯這兩位少將的艦隊,絲毫不知道大難臨頭,一無所覺地被誘進到帝國軍預先設好的、巧妙地結合了細密和大膽的陷阱當中。

“敵軍自背後來襲﹗”監控員驚慌失措地喊道,粉碎了同盟軍的勝利大夢﹗

阮吞了吞口水,自指揮席中站起來,只見在回廊的天頂頂端方向,帝國軍自不能航行的危險地帶迅速俯衝而下,阻斷了同盟軍的歸路。

這是渥佛根·米達麥亞指揮的最精銳部隊,阮和雅拉肯先前以為是戰敗遁逃的殘餘兵力,實則是米達麥亞艦隊的後半部,為引他們上當,故作後退狀。

“為坎普提督報仇﹗一艘都不能留,給我殺個精光﹗”

米達麥亞所下的不是命令,而是煽動。穩操戰術成果的他,此刻已不需要步步為營地下達細微的指示,只消算準時機便可以了。

在此同時,拜耶魯藍中將所指揮的艦隊也不再偽裝逃走,打開了全部炮門對準卒不及防、來不及剎住前進勢頭的追擊者,艦炮齊射。

同盟軍的艦隊有如一頭撞到一面巨大的光壁上。

高密度的能源分子與超合金分子,以亞光速的相對速度相互衝撞,剎那間,一方被消滅了,撕裂的艦體和四散的人體,在無聲的悲鳴中,布滿了宇宙空間。

同盟軍的艦艇,或蒸發化為虛無,或爆炸四處紛飛,或斷成兩截在宇宙中翻騰,在帝國軍陣前交織出死亡的錦繡圖騰。

目擊這一切的人,全都噤聲地看著眼前這華麗輝煌的光影之亂舞,其中也不乏有人是純粹抱著“美與善之間本就毫無關連”的心態,興味盎然地觀賞著這幅淒美的景象。

前後挾擊同盟軍艦隊的帝國軍,齊聲合唱出死者的挽歌︰第一小節,負荷過重的能源中和磁場破裂;第二小節,貫穿艦體的複合裝甲;第三小節,艦艇爆炸;於是一首挽歌就這樣戛然而止。

“下面﹗快﹗往天底方向逃走﹗”雅拉肯絕望地嘶喊。

同盟軍的殘餘艦只為了躲避自上而下的殘酷攻擊,爭取生存的時間和空間,顧不上抵抗,像一頭被獵人追捕的負傷野獸一般,慌不擇路地朝天底方向拔足狂奔。

然而,這只是稍稍移動他們的墓碑座標而已。

在他們的去路上,和米達麥亞並肩齊驅的帝國軍名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早已埋伏以待,在指揮官指示下,全艦隊的主炮均填滿能源,張牙舞爪地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準備讓他們浴身在火海中。

他們尖銳的目光殺氣騰騰,眼看著同盟軍像自殺似的一湧而下。

“所有主炮齊射﹗”羅嚴塔爾一聲令下,無情的炮火連珠齊發,場面壯觀,摧枯拉朽地擊潰同盟軍的艦列。

光劍將他們劈開、擊碎,為了某種目的而製造的金屬和非金屬物體,如今碎裂成數以億計毫無意義的破片,在虛空中飄散開來。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戰鬥。狼狽萬分的同盟軍,指揮系統欠缺統一,只懂漫無到達站四處亂竄。反觀帝國軍兵力雄厚,戰術層出不窮,指揮官人才濟濟,整體配合完美無暇,在在顯示出帝國軍勝券在握。

而面臨死亡的人,顯然再沒有機會記取這次的經驗教訓,作為將來的借鏡了。

他們被追趕、被粉碎,最後只能裊裊散放出比螢火更細微的光芒,終至完全消失。

“這些烏合之眾真的是楊威利的部下?亞姆立札會戰時並不是這樣的﹗”

“疾風之狼”頗為不悅地自言自語道,表情顯得有點失望。一旦失去傑出的總司令官,軍隊就會如此一蹶不振嗎?

被六道能源光束同時擊中,在爆炸的光芒漩渦中,阮文紹少將連同他的乘艦一起自這個世上消失了。

山卓·雅拉肯少將雖然比阮多活了些時候,但也僅有五分鐘吧,最多也不超過十分鐘。

光子飛彈直接擊中雅拉肯的座艦,艦艇一折為二,包含艦橋的前半部,撞上一艘己方的巡防艦,同時爆炸開來。

“又有敵軍艦隊﹗這次更多,超過一萬艘以上﹗”

當此報告傳至時,戰場上剩下來的,可說人人皆勝利者。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透過通訊螢幕對話。

“聽到了嗎?羅嚴塔爾﹗”

“楊威利本人可能也在其中,怎麼辦?你要繼續打嗎?”

“這個……雖然很想和他較量,不過,如今再戰也沒有意義了﹗”

戰況不利的話,楊一定會逃到要塞裡去。更何況帝國軍的戰線和補給線,差不多已達界限了,應該趁敵軍主力到達之前趕緊撤退----兩人達成一致的決定,雖然這一點點的勝利尚不足以彌補坎普和繆拉的慘敗紀錄,但若無視戰況演變,一意孤行,最後將難以收場。

米達麥亞忍不住搖頭嘆息。

“動員千萬大軍甚至要塞,辛苦籌謀數千光年的長途遠征,所換得的代價竟然是一敗塗地,獨獨造就楊威利一個人的威名嗎?哎﹗”

“唉﹗戰場上是沒有百戰百勝的----這倒是和羅嚴克拉姆公爵所說的沒兩樣。暫時撤退吧,楊威利的人頭總有一天會落在你或我的手中﹗”

“繆拉也很想要吧?”

“哈﹗看來今後的競爭會更加激烈了﹗”

露出無畏的笑容,兩位青年提督立即著手準備撒退。把全艦隊編成以一○○○艘為單位的小隊,一隊在退時,隨後的一隊負責掩護其背後,井然有序地撤出戰場。

先遣部隊由米達麥亞率領,同時負責調整全體艦隊的秩序,斷後的部隊由羅嚴塔爾指揮,采取逆襲的態勢,以防同盟軍攻來,漂亮地完成整個撤退行動。

就這樣,當楊威利轉乘戰艦休伯利安,率梅爾卡茲一行人抵達時,放眼望去,滿目皆是己方的艦艇殘骸和遠處的點點光群。

楊沒有下令追擊,他指示立即救出生還者,返回伊謝爾倫要塞。

“看到了嗎?尤里安﹗”

望著亞麻色頭髮的少年,楊喟然長嘆道︰“這就是名將的戰爭手法﹗抱著明確的目的,一旦達成之後,就應脫離,不
該再戀戰。

打仗就得這樣才行﹗”阮和雅拉肯就是欠缺這一點,這恐怕就是楊的言下之意,只是不能在此種場合說出來罷了。

帝國軍----應該說萊茵哈特軍的人才,可謂多如過江之鯽啊﹗倘若年輕的紅髮勇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還活著的話,楊要獲勝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當然,這已是不必再擔憂的事了……

“格林希爾上尉,向全艦隊傳達歸返命令。”

“是﹗閣下﹗”

“還有,尤里安,好久沒有喝你的紅茶了,給我沖一杯好嗎?”

“沒問題,閣下。”少年飛奔出去。

“尤里安真是了不起呀﹗”

梅爾卡茲對楊說道,語氣沉穩而懇切,他只是想將尤里安看破帝國軍策略之事,傳達給這位稍微脫線的監護人。

“尤里安哪……”楊掀起軍帽,搔搔黑髮,雜亂的頭髮又長長了些。

審查會期間,有人曾無聊地挖苦他道︰“一點也不像軍人的髮型,幫你理個涼快髮型,怎樣?”

“你知道嗎?我一直不想讓那孩子成為軍人,不過,事實上,即使我命令,他也不會放棄。”

“那樣有違民主的精神哦﹗”梅爾卡茲開玩笑道,楊只得禮貌性的笑一笑。其實楊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因為就種種跡象顯示,這一天----楊不能再阻止尤里安往軍人的路上邁進之日----終於來臨了﹗



費沙的首都,夜色輕籠,原本應是躲避黑暗的休息時間,但費沙的居民並不是簡朴的原始人,即使在夜裡,各種活動依然熱絡地進行著。

自治領主魯賓斯基的宅邸燈火通明,形形色色的人物進進出出,儼然是另一處人類杜會的中樞地帶。

魯賓斯基並沒有像神祗一般地受到崇拜,也沒有像天使一樣受到愛戴,人們尊敬他,只因他是一個勢力強大的統治者。

有一天晚上,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來到他的書房,向他報告一件事,一個世紀以來,一向保持均勢的三國----帝國、同盟、費沙,勢力比率終於改變了。

“正確數值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計算出來,我大略看了一下,比率是這樣的,帝國四十八,同盟三十三,我費沙則約變成十九了﹗”

帝國的門閥貴族勢力幾乎被一掃而光,下級貴族和平民階層的人才逐步被網羅登用,促進了人事的新陳代謝,也消除了政策的閉塞感。

同時,隨著貴族所獨占的財富重新分發,各項社會投資大幅增加,經濟活動也熱絡起來。另一方面,舊貴族雖然因而窮困潦倒、苦不堪言,但受惠的卻是絕大多數的民眾,因此並沒有造成社會問題。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舊貴族,最後勢必會漸漸被社
會淘汰。

而同盟的國力則出現令人不忍卒睹的低落慘狀,前年亞姆立札會戰大敗和去年內戰的打擊,是其主要原因。

在這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內,軍力急轉直下,減少了三分之一不止。更令人憂慮的是,社會維持體系也逐日式微,各行各業
意外事故的發生率大幅提升,市民對政府的信賴度更是一落千丈。

又加上消費物資所帶來的壓力,生產量減少、品性低劣、價格上升----三者合一,加快了步向毀滅的速度。

“要不是亞姆立札會戰時敗得那麼淒慘,同盟的國力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占領伊謝爾倫之後,他們應該采取和平攻勢,將帝國內的舊勢力和新勢力玩弄於股掌之間,有效地達成對自己有利的外交成果。

但他們卻沒有這樣做,反而貿然發動毫無勝算的軍事行動,最後把自己逼進醜態百出的窘境﹗他們的愚蠢簡直是罪惡﹗”

此外,由於與帝國長期對立,無法削減軍事開支,更不能縮小軍隊規模,造成現下同盟經濟的窘境,莫此為甚﹗

因為同盟的國民生產總值有百分之三十以上必須投入到軍事支出。

一般而言,平時軍事費用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率最高不應超過百分之十八。

至於戰時如何呢?以戰敗前夕的交戰國而言,有時可超過百分之百,這時,過去的積蓄將被啃蝕殆盡,由於消費遠超過生產,所以經濟亦將由貧血狀態步向死亡。

“但願同盟能長此以往下去,當他們的國家經濟破產之時,也就是我費沙接收同盟之日﹗然後,迫使帝國承認費沙在同盟的權益,屆時,宇宙事實上已經掌握在費沙的手中了﹗”

對於年輕副官的滔滔雄辯,魯賓斯基默不作答,只是流覽著手上的資料,隔了半晌才說道︰“總之,多留幾步棋,從中留下最有效益的就行了﹗”

“我知道﹗該做的,我都安排好了,請放心﹗對了,帝國軍的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該怎麼處置?”

“關於這個問題,我正想問問你的意見哩﹗”

被反問回來,年輕的副官立刻明快地答道︰“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還不自量力地對我們擴大要求,不如趁現下把他給甩了﹗”

他一度閉嘴觀察自治領主的回應,然後意志堅決地放言道︰“相關的文件已準備妥當,只要徵得閣下的同意後,隨時都可以交到帝國司法部的相關人員手中﹗”

“好﹗馬上去辦﹗廢物不速速排除,污水將堵塞不通﹗”

“遵命﹗”下達命令的人和接收命令的人,似乎都不把胥夫特當人看,一旦對方失去利用價值,便將其棄若敝履,其冷酷無情可見一斑。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對了,明天不是你母親的忌辰嗎?你可以休息一天﹗”

自治領主冷不防對他這樣說,年輕的副官斜嘴一笑,這種笑並不代表任何意圖,只是他的習慣而已。

“啊呀﹗閣下連我個人的事情都這麼關心,我真是受寵若驚﹗”

“理所當然而已……你是我血脈相連的至親嘛。”蓋塞林格的上半身不禁微微一晃。

“……您都知道了?”

“我對不起你的母親。”

自治領主與副官----這對父子互相靜靜對望著,沒有絲毫溫馨的氣氛,父子之間彼此的關愛早已乾涸,而各自帶著不同的表情。

“您還記掛在心上嗎?”

“啊﹗一直都……”

“我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若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很高興。我代她致謝﹗不過,其實,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中。當年,在三餐不繼的窮人家女兒和全宇宙財富屈指可數的富豪千金之間,換作是我也會與閣下……嗯……和閣下作同樣的選擇﹗”

魯賓斯基的兒子有點不知所云,但不出數秒,立即又恢複常態。

“……我只是個剛從大學畢業,不知天高地厚的庸才,您卻將副官的重任交給我,是因為您對我的父子之情嗎?”

“你真這麼想?”

“我不敢奢望﹗我對自己的能力,多少有點自信,因此我認為您是認定我的能力才選上我的。”

魯賓斯基面無表情地望著氣勢昂然,侃侃而談的兒子。

“在內心裡,你跟我太像了;外表上,就像母親……”

“謝謝﹗”

“費沙元首的地位不是世襲,想成為我的繼承人,不是靠血脈,實力和聲望才是最重要的﹗花點時間,培養本錢吧﹗”

“您的話,我會銘記在心﹗”

魯伯特·蓋塞林格躬身行禮,或許他是為了躲避父親的視線而掩飾自己的表情,但相對的,這樣一來,他也看不到父親的表情了。

不久,魯伯特·蓋塞林格自父親----自治領主的跟前告退。

“實力和聲望,哼……﹗”魯賓斯基的兒子,抬眼望著父親宅邸的燈光,發出不屑的低語。

“為了達到目的,你盡管為所欲為吧﹗自治領主閣下﹗自己不花任何工夫卻叫我做這做那,真是矛盾哪﹗

別忘了﹗我是你的兒子啊﹗”

透過偵測電視的畫面,魯賓斯基看著搭上地上車離去的兒子。

他沒有叫佣人,自己動手用杜松子酒和番茄汁調配雞尾酒,做成一杯“血腥瑪麗”。

“魯伯特和我太像了﹗”

魯賓斯基指的是野心勃勃、富有霸氣、冷靜、善於思考、工於心計,必要時會不擇一切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排除任何擋在自己前面的障礙……。

這種危險人物,不能放在遠處任其自由行動,必須置於身邊,就近監視和控制。正因為如此,魯賓斯基才提拔他為副官。

或許,魯伯特的資質遠在父親之上,但父親卻比他多出二十年以上的閱歷經驗,相差了這二十年以上的人生經驗,並非是光靠天賦的才能就可以彌補得了的。

為了趕上這段差距,魯伯特勢必要付出莫大的努力吧﹗但是結果他又能得到什麼呢?這仍是個無人知曉的未知數……。



在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兩位提督的保護下,打了敗仗,只剩下頂多七百艘艦艇的伊謝爾倫回廊派遣軍終於班師回朝了。

經過這次慘烈的戰役,帝國軍總計損失了總司令官坎普上將、一萬五千艘以上的艦艇、一百八十萬以上的官兵、還有禿鷹之城要塞,幾乎可說是全軍覆沒。

在以往的歷史中,帝國軍----特別是萊茵哈特及其部下們,從來就沒有過類似這次一敗塗地的紀錄。

雖然在亞姆立札會戰中畢典菲爾特的“黑色槍騎兵”艦隊曾被楊威利打得七零八落,但這不過是大獲全勝中的一個小小挫折罷了﹗

在這場戰役的最後,盡管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也曾經對窮追不舍的敵軍予以強力的反擊,但這只代表一個小戰術的運用成功而已,並不能挽回作戰全面大敗的事實﹗

許多人都預測羅嚴克拉姆公爵一定會把生還歸來的副司令官奈特哈爾·繆拉罵得狗血淋頭,嚴加懲處。

而當繆拉頭裹著帶血的繃帶趕赴元帥府向萊茵哈特負荊請罪時,他跪在年輕元帥的面前說︰“下官承蒙閣下您委以重任,如今卻未能達成任務,不但損兵折將,還使得司令官坎普提督因而戰死沙場,大敗而回,此罪真是萬死不辭,現下我卻還厚顏活著回來,是為了報告事情經過,以待閣下裁處。只求您能從寬處置其他的部下,所有的罪過都讓下官一人承擔……”

深深俯首的同時,赤紅的鮮血自繃帶滲出,流到了臉上,但繆拉仍動也不不動。

萊茵哈特用他那冷峻的眼神凝視著這位戰敗的提督好一陣子,終於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說話了︰“卿無罪﹗你這次打了敗仗,下次再帶罪立功就行了。這次長途跋涉,也夠你辛苦的。”

“元帥……”

“我已經失去坎普提督了,現下更加不能再失去你。好好養傷吧﹗靜候回復現役的命令。”

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行禮的繆拉,頭部傷口未愈,再加上長期身心受到痛苦煎熬及情緒上的緊張,此時忽然之間鬆弛了下來,以致他還未開口答話就猛然地失去知覺,身體筆直地往前倒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來人﹗立即將繆拉提督送到醫院﹗另外,追封坎普為一級上將﹗”

就在萊茵哈特下達其它善後命令的同時,他的親衛隊長奇斯裡已和部下合力將繆拉送往醫院去了。

看到這位年輕的主君如此寬宏大量,所有在場的大臣都鬆了一口氣,感到相當高興。

其實,當萊茵哈特得知部下慘敗的消息時,他的回應是相當憤怒的。

他認為即使戰況不利到我方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也不至於使兵力折損九成以上﹗

所以當他聽到此一消息時,氣得將手中酒杯摔在地上,並且立刻回到書房。他心裡想著一定要嚴懲繆拉,不過,當他看到鏡中自己胸前的墜子時,他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吉爾菲艾斯曾經在亞姆立札會戰後,向他進言特赦打敗仗的畢典菲爾特。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也會勸他赦免繆拉吧。

萊茵哈特這樣想著,在心裡對友人說道︰“像繆拉這樣的人才真的是不可多得,要他為了無益的戰爭而死是愚蠢的行
為啊﹗還是赦免他吧﹗吉爾菲艾斯,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吧?”

萊茵哈特對繆拉雖然寬大,可是他對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上將就沒這麼好了。

他把胥夫特找來,當面問他︰“我倒想看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萊茵哈特一副要對他興師問罪的樣子。

胥夫特則仍然自信滿滿地辯解︰“在下所提的案子並沒有錯,作戰失敗的責任應由統率指揮的人來負起來才對﹗”

他竟然還死咬著己被赦免的繆拉不放。

英俊貌美的帝國宰相對著他冷笑說︰“你還在這裡浪費唇舌,我並沒有說你是因為作戰失敗才有罪的啊﹗克斯拉﹗你過來,告訴他他犯了哪些滔天大罪。”

隨著軍靴聲的響起,有一位軍官應聲走了出來。

他就是這一年剛被萊茵哈特任命為憲兵總監兼帝都防衛司令官的伍爾利·克斯拉上將。

克斯拉上將那輪廓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孔朝向科學技術總監,以嚴峻的神態冷然道︰“胥夫特上將,你已被捕了。罪名是收賄、私吞公款、逃稅、怠忽職守、洩漏軍事機密﹗”

說完,他把手一揮,旁邊六個孔武有力的士兵馬上包圍了胥夫特,並且將他逼到牆邊上去。

此時科學技術總監已面如死灰,他之所以聞之色變的原因不是因為這些罪名是冤枉他的,而是因為料不到這些他所秘密犯下的、自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罪行竟然被赤裸裸地揭發了﹗

“証據呢?……”他仍不死心硬著頭皮強辯著,但也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左右士兵們上前扣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發出痛苦掙扎的聲音。

“把他押下﹗”克斯拉喝道。

“人渣﹗”萊茵哈特聽到他漸去漸遠的呼天搶地喊聲,忍不住厭惡地罵了出來。

這時在他冰冷的瞳孔中,絲毫找不到同情的影子。

克斯拉正要退出時,萊茵哈特又把他叫進來吩咐道︰“從現下起,加強對費沙專員辦事處的監視工作,讓他們察覺也沒關系,也許這麼做對他們的牽制效果會更好。”

萊茵哈特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他能視實際情況鏟除沒有存在價值的胥夫特,同時也把握此一契機,讓科學技術總監部這部老朽的機器能適時地注入新血。

另外,他當然也不會忘記密切留意費沙的動向。除掉胥夫特後,費沙將采取什麼措施?有什麼樣的動機?慢慢就可揭曉了。

“費沙這個拜金主義國家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盡管是無足輕重,但費沙自治領的動向確實令人懷疑,但是他絕對不會讓費沙的計畫和陰謀輕易得逞的。



帝國軍統帥本部次長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將奉命去向凱爾·古斯達夫·坎普“一級上將”的遺族致意感哀。

身為提督又同時身為藝術家的梅克林格帶著相當感傷的心情前往喪家,只見坎普夫人不住地哭泣,才八歲的長子緊緊扶持著悲痛欲絕的母親,看到此情此景,梅克林格的心不禁酸了起來。

“媽媽﹗媽媽﹗不要哭﹗我一定會替爸爸報仇的﹗我一定要把楊威利那傢伙幹掉﹗”

“對﹗把他幹掉﹗”一旁五歲的弟弟雖不明字意,卻仍大聲附和著。

看到這種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於是急急告辭離開。坎普目前已被追封為一級上將,享有帝國軍國葬,同時還加授了許多勛章,他的遺族往後的生活也都有保障,生活絕無困難。

不過,即使國家事後所給予追封的榮譽和報酬如此的豐厚,卻也改變不了坎普已經死去的事實,他再也活不過來了。

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明白萊茵哈特的心中始終藏有一個缺口,這個缺口若不能填平,她擔心萊茵哈特終有一天會人格崩潰。

有一天,這位帝國的年輕元帥在餐桌上說道︰“不論是白手起家創業的人,或運用智慧巧取豪奪的人,都值得我們去贊賞
他,這是不容懷疑的。”

希爾德對於這種看法也有同感,所以她也深表贊同。

“不過,如果一個人不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和實力來行事,只單單靠著祖蔭而垂手繼承了權力、財富和名節的話,那他有什麼資格擁有這些呢?一個人若真正擁有實力時,機會一來就會成功,否則就只有被歷史淘汰的份了,我最感到厭惡的制度就是血統嗣繼的制度。權力只能落到有資格的個人手中,一代結束後,此一權力不應該單靠血統來繼承,而應該憑著實力來獲得才對﹗”

“那麼,您的地位和權力,絕對不會傳給兒子嗎?”

這位帝國宰相看了看臉色有點異樣的希爾德,她可能很難想像他將來身為人父的樣子吧﹗

萊茵哈特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繼續道︰“繼任我位置的人,能力一定要和我一樣好,或甚至比我更強才行。而且,也不一定要在我死後才能繼任……”

說到這裡,萊茵哈特秀美的臉孔上已完全沒有笑容,他的面部表情使希爾德聯想到在寒光中閃爍的鑽石,雖然它美不勝收,但是卻一點也不溫柔,它只讓人感到冰冷。

“如果有人想要從背後暗殺我,得手後繼任我的權位的話,那麼不妨試試看﹗不過,如果不幸失敗,後果將會如何?他們可以運用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去想一想﹗”

他的這番話盡管有如音樂般地被播送出來,可是聽者卻感到膽顫心寒,萊茵哈特說完話後將手中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自從失去了紅髮的朋友後,他的酒量就明顯地增加了。

希爾德默然不語。她認為在萊茵哈特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深藏著一顆孤獨的心,自從比兄弟還親的好友吉爾菲艾斯死去,姐姐安妮羅傑也離開他以後,他已經沒有能傾談心事的知心朋友了。

盡管有許多部下有能力而且又對他忠心耿耿,但是萊茵哈特總是將自己的心緊緊封閉起來。其中奧貝絲坦就是又有能力,對他又效忠的一個。

奧貝絲坦這個人在權術謀略上不流於私情,像個精密運作的機器。若極端地來說,萊茵哈特對他言只是一個工具罷了。

當這個“工具”征服宇宙,統一人類社會,集所有權勢和榮華富貴於一身時,奧貝絲坦勢必會以藝術家自居。

他將滿足地看著自己運用完美的技巧所完成的一幅偉大作品,而這幅作品正是一幅以時間和空間為背景的壯麗歷史畫。

奧貝絲坦最不願見到的,大概就是萊茵哈特時常懷念他姐姐安妮羅傑以及他的朋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這件事了。

他認為這是一位強者表現出脆弱的舉動。

奧貝絲坦主張“君主應該是個讓他的臣子們望而生畏的對象,不可有親愛臣子的表現……”。

古代主張這種思想的代表人物有兩個,這還是希爾德在念大學時所學到的。這兩個人一個是韓非子,一個是馬其維利。

在經過數千年的時空交錯之後,現下出現了一個似乎想徹底實踐此一思想的人----奧貝絲坦。

遲早,他都可能會促使這個歷史上空前的霸主誕生於銀河系上。

一旦霸主誕生,那個原本還帶有多愁善感性情的年輕人就將宣告死亡了。

這位絕對霸主的出現,意味著比魯道夫大帝的高登巴姆王朝還要專製的帝國即將形成,這將是全體人類的不幸,也是歷史上的空前浩劫。

希爾德微感頭疼,她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在想,說不定自己也會成為奧貝絲坦要鬥爭的對象。

希爾德下定決心,如果這場鬥爭不可避免的話,她一定要擊敗對方,取得勝利。

她絕不能讓萊茵哈特變成“魯道夫二世”,萊茵哈特必須是萊茵哈特自己,雖然他也有自己的缺點和弱點,可是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他自己,不是別人。

“已經下定這個決心了﹗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

希爾德回到家裡,她用她那充滿活力與知性的深綠色眼眸盯著鏡中自己微紅的臉孔,一本正經地問自己︰“你有勝算嗎?加果光是憑著決心就能勝過對方的話,那還有人肯努力做事嗎?啊﹗對了﹗去看看他姐姐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吧﹗如果吉爾菲艾斯提督還健在的話,我也不需要這樣強出頭了啊﹗”

希爾德撥了拔她那短俏的金髮,人死已不能復生。

但是,這位英年早逝的紅髮青年,今後還將會喚起多少名將發出類似於惋惜的共鳴呢?

“如果他還活著該有多好……”希爾德想著。

希爾德的表弟梅因裡希·馮·邱梅爾男爵躺在病床上養病。

他持續著一點小發燒,汗卻不停地流著,光是這一天下來,就已經更換了十幾條褥單以上。

女佣為了給生病的主人解悶,特地坐在病床旁朗誦詩集給他聽。

“……我內心有如長了翅膀一般……逃離了重力的魔掌……遨游於太空中……被世人遺棄的母星,昔日綠蔭曾如此地蒼翠……現下連鳥鳴聲也聽不見了……”

“夠了﹗出去﹗”聽到主人沒什麼力氣的命令,女擁有點害怕地合上那本詩集,草率行禮後匆匆離開了,海因裡希憎厭地看著這個身體完全健康的人走出門口,微感疲累地呼呼喘著氣。

隔了一會兒,海因裡希用他那雙微微泛著血絲的雙眼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發現自己臉頰上有著病患慣有的暈紅,而且還不住有汗從咽喉往胸口流去。

這位邱梅爾男爵家年輕的主人心裡想著,自己大概活不久了。其實他覺得自己能活到現下----十八歲,已經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了。

當他還是個小孩時,每天晚上,他都活在不知道還看不看得見明天早上的太陽的恐怖陰影之下。

他現下對死亡已不再那樣感到恐懼了。不過,他還是很害怕在自己死後,人們會慢慢地將自己忘掉。

他無法釋然地想,自己死後的一年左右,家中的親人,親戚們,以及他那美麗的表姐都將慢慢地遺忘他這體弱多病的可憐人吧﹗

到底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

每天都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浪費昂貴的醫藥費,難道真的就要躺在病床上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嗎?

難道就這樣無聲無息,什麼事也沒做,就這樣離開人世了?為什麼有人在和他同為十八歲的時候就當上了提督,二十歲就成了帝國元帥,二十一歲就登上帝國宰相的寶座,且未來前途又充滿光明,而為什麼?為什麼上帝就這麼不公平﹗

給了他這樣一個坎坷的命運呢?汗已經濕了枕頭,他用手指輕拭著自己發白的臉頰。

他不願就這樣死去,他絕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想要做點值得在歷史上留下紀錄的事情,這樣他才會心甘情願的死去。

就在坎普舉行國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達麥亞帶著一瓶白酒到他的同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單身居所。

羅嚴塔爾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似地,他高興地把米達麥亞請到房間去,拿出了酒杯。

米達麥亞本來想和主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可是主人卻已經有點醉了似的,他竟然說了一些驚人之語。

“你聽我說,米達麥亞﹗以前我們總是說要打倒門閥貴族,消滅自由行星同盟,以統一整個宇宙為羅嚴克拉姆公爵和我們的共同目標。可是,這已經是我以前的想法了﹗……”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我現下覺得,當人家使喚的部下,充其量不過是別人的道具罷了﹗除了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是個例外之外,對公爵而言,其他人根本是無關緊要的。看看坎普吧﹗我很同情他,為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而死,就像是用完了就丟﹗”

“但是公爵也哀悼坎普之死,並也追封他為一級上將了,他的遺族們也都領有一筆為數可觀的撫恤金,不是嗎?”

“話是沒錯,可是坎普還是死了,給與死者再多同情的淚水和名節也是無用的,因為死者再也不能和活著的人一樣,能夠擁有實質上的東西----權力和財。我們的主君還值得我們繼續效忠嗎?我很懷疑。”

米達麥亞喝了酒後,也以微醉的表情反駁他說︰“喂﹗你怎麼這樣講呢?我記得去年秋天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死的時候,公
爵曾一度意志消沉,不就是你倡議大家設法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嗎?那難道不是你心中所想的嗎?”

“不錯,我當時是這麼想﹗”

羅嚴塔爾那雙金銀妖瞳正綻放出一種很奇異的光芒,他說︰“但是,我也不敢斷言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做的判斷和選擇都是正確無誤的。即使現下尚無任何不妥,但有朝一日,我或許會後悔不已呢﹗”

羅嚴塔爾話一說完,這兩位年輕的提督仿佛都覺得四周的空氣變得沉重起來,一時之間兩人都默默不語。

“就當我沒聽見吧。”米達麥亞終於開口了。

“不過,這種話你最好不要隨便告訴別人,如果被奧貝絲坦那些人聽到了,那就不得了了。我在想,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們作為他的助手去輔佐他,而後得到相對的獎賞就行了,最重要的是,統一宇宙,結束亂世不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理想嗎?”

不久後,來訪的朋友終於辭別離去了,只剩下羅嚴塔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嘟噥著︰“嗯﹗我又這個樣子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以前,當他提及母親的事情時也是這樣吧﹗

今天算是酒喝多了,對米達麥亞也就多說了幾句話。而且這些話都是不為米達麥亞所熟知的。

其實,自從去年萊茵哈特對他說過“你們若有自信的話,不妨來挑戰看看”這句話以來,這樣的想法就一直在羅嚴塔爾心中揮之不去,可是……。

羅嚴塔爾望往窗外,夕陽僅剩一點餘暉照射著,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天空已經漸漸變黑了。

把全宇宙掌握在手裡----他心裡試著這樣想。就人類的能力和實績而言,這種誇大不實的豪言壯語,往往能帶給人們一股熱血沸騰的衝動。

萊茵哈特曾經對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說過,“魯道夫大帝做到的事,我會做不到嗎﹗”

羅嚴塔爾也在此有資格之列吧?他在想,難道羅嚴克拉姆公爵想要得到的東西,自己就沒有資格去想得到嗎?

他快滿三十一歲了,目前官拜銀河帝國一級上將,登上帝國元帥的寶座指日可待,比起魯道夫大帝三十一歲的時候,他還更為接近最高權力。

自己剛剛對米達麥亞所說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被傳出去?明天最好再告訴他今天所說的全是開玩笑的。

而正在回家途中的米達麥亞,心情就好像剛喝了一杯充滿酸味的咖啡一般。

他一直無法忘記羅嚴塔爾所說的話,無法聽過就算,盡管他一再告訴自己,或者羅嚴塔爾是在醉人醉話,但是這種藉口仍然不能使自己信服。

隨著新時代的來臨,或許就是會發生一些新的紛爭,產生一些始料不及的問題吧﹗

不過,再怎麼說,他都極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親密戰友羅嚴塔爾竟然會對主君產生不滿和不信任的想法。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局面,但還是要小心謹慎為好,若是讓奧貝絲坦那傢伙知道的話就大為不妙了。

米達麥亞捫心自問,自己是否過份單純了?

他的知識水準雖高,但是除了在戰場中打敗敵人之外,於其餘的事都不曾在腦中深入想過。對於權力鬥爭,他只感到厭惡,他想到的全是戰場上的敵人。

他現下所煩惱的,大概也只是楊威利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罷了,比方說,在勝利慶祝會上和美女跳舞……等。



米達麥亞的聯想並未命中。

身系自由行星同盟存亡的救國英雄楊威利,竟然在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後,病倒在床上,病因是身體太過勞累,病名是無治根治的絕症----感冒。

對楊來說,這根本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或許這場病是幸也是不幸,就在他參加完戰勝慶功宴回到宿舍後,躺在床上就一病不起了。

即將升為准尉的尤里安在一旁服侍著,尤里安在他的第二次上陣中,擊落了好幾架敵機,而且更看破了帝國軍的作戰策略,表現相當優異,也因此獲得了長官的推荐。

而楊本身由於已晉升到相當高的職位,這次並沒有再升為元帥,只是獲頒勛章而已。

“我來給你做點熱果汁吧﹗在酒裡摻點蜂蜜和檸檬,再加入沸水,對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檸檬和熱水,好嗎?”

“不行﹗”

“沒有什麼差別啊﹗”

“那不如不要酒算了﹗”

“……你四年前來這裡時,還很聽話的喲﹗”

“嘿﹗我會變成這樣,是後天的因素造成的。”尤里安你一句我一句地應戰,楊欲辯無力,只得面對著牆壁唉聲嘆氣,喃喃發著牢騷︰

“唉﹗真是了無生趣啊﹗……有煩人的工作壓力,又沒有情人,現下連喝個酒也要被罵……”

“你感冒了,就認命一點吧﹗”尤里安提升聲音,以壓抑自己快忍耐不住的表情。

這種對話持續了兩個多月,他們反倒希望往後還能持續下去,因為自從來到楊家後,這便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習慣。

在廚房做好熱飲,他小心端給感冒患者。

“你真是個好孩子哩﹗”雖然不夠穩重,淺嘗了一口之後,楊立刻改口說道。少年所做的熱飲,簡直近乎真正的醇酒。

楊裹著毛毯坐在床沿上,很滿足似的喝著“溫熱的感冒藥”。

注視著黑髮的年輕提督,半晌之後,亞麻色頭髮的少年,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道︰“提督……”

“幹嘛?”

“我想……成為正式的軍人﹗”

“……”

“你可以答應我嗎?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行的話……我就放棄……”

“你想清楚了?你真的想當軍人?”

“對﹗我想做維護自由和平等的軍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護市民的生命和權利的軍人﹗”

“你剛說可以放棄……放棄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不過,到那時,提督您就會為我安排了。”楊兩手搓弄著還剩一半熱飲的杯子。

“你這小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我會拒絕的情況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時間差距呀﹗這一點我可早就看穿了。”楊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煞有介事地說道,可是畢竟身上還穿著睡衣,所以想裝得嚴肅一點也不行。

“……對不起。”

“沒辦法啊﹗看看你那種表情,我能再反對嗎?算了﹗希望你不會成為讓人傷腦筋的軍人,就隨你的意思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睛,閃耀著燦爛的光芒。

“謝謝﹗謝謝你,提督﹗”

“……真是奇怪啊,怎麼會那麼想當軍人呢﹗”楊不由得一陣苦笑。

不論那種宗教、那種法律,自古以來,都有一個共同的基本規範︰不要殺人﹗不要搶奪﹗不要欺騙﹗----

楊一再反省自己,殺了多少的敵人?搶奪了多少東西?欺騙了敵人多少次?

在現世之中,上述種種行為之所以無罪,完全只因為遵照國家的命令行事而已。

事實上,所謂的國家,除了不能讓死者複活外,其它可說無所不能﹗它可以免除罪犯的罪;相反的,也可以讓無辜的人坐牢,甚至送上斷頭台;連安居樂業的市民也不放過,強迫他們扛著武器上戰場和不相識的陌生人拼命。

軍隊對國家而言,無異是有組織的、最大的暴力集團。

“尤里安﹗或者我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不過,如果你想做軍人,有一件事不要忘記----軍隊是暴力機關,暴力有兩種……”

“善良的暴力和邪惡的暴力﹗”

“不是﹗支配、鎮壓的暴力,和作為解放手段的暴力。國家的軍隊……”楊一口氣將冷掉的飲料喝光。

“……就本質而言,是屬於前者的組織,很令人遺憾吧?但歷史就是明証,當權者和百姓對立時,軍隊倒戈百姓者少之又少。不僅如此,過去有許多國家,軍隊甚至成為最高權力機構,即軍政府,軍隊負責人成為統治者,以暴力和高壓政策支配民眾,去年那些搞政變失敗的傢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您雖然是軍人,不也是很反對這種事嗎?我很想成為像提督這樣的軍人,至少,這是我努力的方向﹗”

“噢﹗這下子就麻煩了……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志不在此,不是嗎?”

楊堅信筆絕對勝過劍。然而在這個真理蕩然無存的人類社會中,會支持這種信念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的例外。

“用劍不能打倒魯道夫大帝,不過,我們卻可以把他對人類社會所造成的罪孽紀錄下來,這就是筆的力量。用筆可以控告幾百年前的獨裁者,甚至幾千年前的暴君。劍不能讓歷史倒流,但筆卻可以。”

“但是……照這樣說來,到頭來也只能確認過去而已嘍?”

“過去?這樣說吧,尤里安。人類的歷史倘能繼續下去,所謂的過去便會無限地累積起來。歷史並非僅僅是過去的記錄而已,更是衣冠文物延續至今日的証明。現下的衣冠文物是由過去的歷史所累積出來的,懂嗎?”

“懂了﹗”

“……所以,我想成為歷史學家,但是,剛開始時走錯一步,便落到今天的下場啊﹗”是嘆息,是無奈,也是埋怨。

“不過,若是沒有人創造歷史,那麼寫歷史的人也沒有存在價值了。”少年說道。楊再次苦笑,把杯子遞還給少年。

“尤里安,剛才的熱飲,可不可以再給做我一杯,真的蠻好喝的。”

“好﹗我馬上去做﹗”楊的視線從在廚房中忙碌的尤里安身上,轉移到天花板上。

“哎﹗世事本就不能盡如人意啊﹗不管是自己的人生,或是他人的人生……”



以楊為首的伊謝爾倫要塞和要塞駐留艦隊的官兵們,在接受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頒贈的勛章後,軍部內部隨即有了小規模的人事變動。

國防委員長----尼古拉龐提提出辭呈,由愛朗茲接任,這位政治家在各方面均深受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的影響,由此看來,軍事政策的變革,可能性完全化為泡影。

新上任的愛朗茲委員長,對引咎辭職的尼克拉龐提在進退上了然於胸的氣度,贊不絕口,並對全國表示會遵循其在位期間的政策。

他的內心是否真的這樣想,不得而知,但尼古拉龐提表面上確實瀟洒地辭去國防委員長的要職,轉任國營氧氣能源公社的總裁。

愛朗茲委員長走馬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是造訪費沙自治領的特派專員----布列查理,就進口軍需物資的佣金問題,作一商談。當商談順利結束後,兩人在閑聊中,愛朗茲提到尼古拉龐提對楊威利召開審查會失敗之事。

話中,愛朗茲刻意美化尼古拉龐提的用意,說一切都是為了避免軍人干政。

“大概的情況我也都聽說了,總之,你們大可以隨便作個理由罷免楊,但是罷免之後,一旦他投身政界,威脅到你們的權力時就麻煩了﹗”

布列查理言語間毫不掩飾,不客氣地直指出愛朗茲話下之意。

愛朗茲沉默數秒,然後答稱,並不是楊個人如何的問題,而是要阻止軍方介入政治的問題。

“既然如此,就製定法律好了﹗有什麼比權力更令人愉快呢?讓千千萬萬的人,遵守自己製定的法律和規則,這種樂趣----金錢買不到的樂趣,才值得投入大量資金和心血,以掌握權力﹗對不對?”

“所言甚是……”愛朗茲沒有流汗,卻掏出手帕來擦著額頭,無非在掩飾自己不快的表情。

讓他覺得老大不痛快的原因,是對方露骨的口氣,和一針見血的說法。

但不管怎麼說,費沙特派專員的提議相當有吸引力,因此,愛朗茲言謝過後,便馬上趕往特留尼西特那兒,做緊急報告。

在隔壁耳聞這一切,極力克製著的波利斯·高尼夫,有想唾口水的衝動,但地板擦得太亮了,遂打消此念頭,把口水吞了回去。

這個充滿污穢的世界啊﹗身為獨立商人,他認為即使從前身處於獨立商人的圈子裡頭,爾虞我詐的場面雖也見怪不怪,但和這種以政治權力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地來打擊競爭對手的敗類的行為相比,真是光明正大多了﹗

這種人才真正應該被同聲遣責和唾棄﹗自從成為特派專員公署的一員後,手頭上負責的盡是這類下流的勾當。

在最初的時候,他原本就沒打算要長期忍受下去,如令或許已經達到極限了。

五月下旬,費沙自治領主魯賓斯基,決定了一件事。

“蓋塞林格﹗”自治領主叫道,年輕副官立刻出現,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那個計畫準備充分了嗎?”回應的是自信滿滿的微笑。

“萬無一失﹗閣下﹗”

“好﹗那麼,馬上進行﹗將消息傳達給執行小組﹗”

“遵命﹗對了,閣下,這項計畫成功之後,羅嚴克拉姆公爵和楊威利一旦發生全面衝突,誰將會獲勝呢?”

“我不知道。不過,正因為如此,才令人覺得有趣呀﹗不是嗎?”

“您說得對﹗那麼,我將命令傳達給執行小組了﹗”

自那個晚上以來,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並未更加親密。雙方在有共識的基礎下,保持著上級與下級的關系。

退回自己辦公室的副官,按下消除影像發送機能的影像電話,確定對方受信之後,發布命令︰“這裡是狼穴……現下,怪狼被放出來了﹗重覆一遍,怪狼被放出來了﹗”

多麼幼稚的暗號啊﹗----魯伯特·蓋塞林格心裡想,這和他本身的語言敏感度,此時並沒關系。

無論是誰說的,局外人均無從判明,能讓執行命令的人明白就行了。

被放出來的怪狼,張開血盆大口,誰將是他尖牙利爪下的犧牲品呢?

年輕輔佐官的臉上浮現陰險的笑容,既然不是狗而是狼的話,那麼它也有可能掉過頭來反咬自己的主人……。

原銀河帝國軍上校雷歐波特·休馬哈再次確認印有偽名的護照,這是由費沙自治政府所正式發放的,可以方便他假借著別人的名義進行活動。

這項計畫事成之後,依照約定可以得到費沙的永久居留權、市民權,而且還有一筆可觀的報酬。

休馬哈從一開始便沒有完全相信費沙副官的約定,無論是對費沙自治政府,還是對蓋塞林克個人,他都抱有強烈的不滿,但他沒有選擇,一想到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報復將有可能轉移至部下們的身上,他只有聽命行事。

假使費沙有意利用他,那麼,他也會利用費沙﹗不管了,先重返帝都奧丁再說吧……。

“走吧﹗上校﹗”

同行的亞弗瑞特·藍斯貝拉克伯爵用明亮的聲音說道,休馬哈點點頭,徐徐步向費沙宇宙港的出入境辦公室。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這一年的前半段方才結束,距離震動銀河帝國和自由行星同盟的事件發生,尚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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