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2007(7月至9月)文章

新七大遺蹟之瑪雅統戰


根據剛公布的新世界七大遺蹟選舉，墨西哥南部有瑪雅神廟當選。無論是墨西哥國內還是整個美洲的印第安人，都當作是一項勝利，然而這背後又是充滿政治考量。論知名度，這座瑪雅遺蹟明顯不及墨西哥城附近的太陽月亮金字塔「利害」，後者不但遊客如雲，也來自比瑪雅歷史更悠久的「特奧蒂雅坎文明」。然而瑪雅遺蹟座落於南墨西哥，鄰近不但今天有印第安分離主義和游擊隊，19世紀更幾乎有省份脫離墨西哥獨立為「尤卡坦共和國」；相反月亮金字塔位於中央腳下，再沒有被統戰的價值。墨西哥政府鼓勵國民投南部古蹟一票，其實是籠絡當地原住民的軟性手段之一，正如其他當選「奇蹟」，都滿布政治和經濟計算，否則巴西耶穌像一類「古蹟」，歷史不比皇后碼頭長多少，又怎能和瑪雅文明相提並論？

拉美童妓


墨西哥的邊境控制十分隨便，畢竟只有墨西哥人偷渡美國，鮮有反其道而行。但假如入境的還有「妙齡」小童，關員卻會提高警戒，因為童妓問題已成為該國最大危機之一。童妓來源除了本土窮鄉僻壤，更多是危地馬拉、尼加拉瓜等拉丁美洲鄰國，由於墨西哥城是拉美交通樞紐，當地也就和曼谷一樣，成了區內童妓龍頭。諷刺的是，同樣行聯邦制的墨西哥有不少州分都容許娼妓合法化，而且成效顯著，例如下令她們必須每周到健康中心「打卡」驗身，染有性病立即釘牌，嫖客大為滿意，卻提高了經營淫業的成本。正是這樣，主流馬伕無暴利可圖，更流向童妓行業，再與警方和外國勢力集團式經營，結果墨西哥城某區的每一大廈門前，都出現小童企街的奇景。假如不獲提點，實在看不出背後乾坤。

吞火女


不少遊客判斷印第安人的準則，並非憑五官輪廓，而是看他們的咀唇︰凡是咀唇發黑的，多為印第安人。有這樣的錯誤推斷，只因不少貧困的印第安小孩都有一門「絕技」︰用化學燃料製造火焰，噴向天，然後用咀巴吞噬。訓練有素的，自然懂得在火焰回落前合口，但失手、意外自然不少；就是演出成功，也會在唇上留下火燻的黑印，像黑色唇膏，形象頗為可怖。這樣冒險，為的不過是在遊客前表演博取打賞，而且還是在馬路上亮紅燈時演出，所以時間寶貴，一瞬即逝，必須以「吞火」視覺效果的一刻打動人心。雖然近年各國政府希望取締這些小孩，不法分子也改為操縱童妓謀生，但黑唇人依然蹤跡處處。他們到晚年是否和童妓一樣有心理陰影，是政府未來的隱憂。

免費報紙@第三世界馬路


大家手持的一份《am730》，也許來自大廈屋苑、也許來自鐵路沿線，但在其他國家，免費報紙派發還有另一主要途徑：馬路。派發的人自然由報社僱用，負責在繁忙馬路亮紅燈時向司機速遞。從前「紅燈工作」，多是兜售紀念品、強行抹車頭玻璃或表演吞火一類把戲博打賞，以出現在第三世界為主，工作既不人道，也令受眾難受。但以同一原理派發免費報紙，既毋須司機掏腰包，又不用派報童失去尊嚴，更能為報社打入不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的圈子，卻被視為有社會使命的多贏。

收容街童的企業，也成了有「企業社會責任」(CSR)的良心僱主。雖然馬路派報障礙交通，但第三世界政府明白這是解決社會問題的短期藥方，也就不加干涉。可惜他山之石不一定可以攻玉，中環司機要放下玻璃窗得一份《am730》，似乎遙不可及。

卡斯特羅的同代耆英們


古巴總統卡斯特羅病重一年後，終於恢復理事，但他是八十歲耆英的事實已不能改變，接班人問題逼在眉睫。

提及古巴耆英，同樣著名的自然是由Wim Wenders執導的紀錄片《樂滿夏灣拿》中，「好景俱樂部」(Buena Visa Social Club)的那二十位高齡音樂人。

自從電影好評如潮，他們紛紛從被遺忘的角落走回舞台中央，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唱，又重新灌錄老歌專輯，居然在七、八十歲的逝水年華裡，找到被卡斯特羅剝奪的第二春，其中一位老樂手，隊中主音Ibrahim Ferrer，更獲得拉丁格林美的最佳「新人」獎。

卡斯特羅和老音樂人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在外界人眼中，他們的價值始終源自數十年前，雖然他們今日的身軀已經不行了，但還是要硬銷他們年輕時的絕活把戲，就像在古巴街頭隨處可見的古董老爺車，都是古老當時興。共產主義讓時光停滯凝結的功能，果然並非浪得虛名。

捧紅古巴老樂人的計算


《樂滿夏灣拿》的德國導演，刻意強調抽離於政治，避免觸及美國和古巴的恩怨情仇，聲稱一切只是為了音樂。但捧紅一批被遺忘數十年的古巴老樂人，讓他們從封閉國家踏進世界舞台，這一舉動，怎可能不牽涉政治？

對古巴來說，他們出國巡迴不但是國家旅遊大使，更可以作為政權的代言人，正如電影拍下其中一位樂人的金句：「我們古巴人是反叛的，要反抗好的，也要反抗壞的」，這無疑可以重新激起世人對古巴革命的浪漫想像。對美國而言，這批樂人的黃金歲月在四、五十年代，卡斯特羅上台前，當時統治古巴的是親美獨裁者巴蒂斯達，而此君的貪污腐化是出了名，現在世界卻發現那個年代也有優秀的文化遺產，反過來說，也是為昔日的親美政權重新做公關。如此左右逢源，是不可能沒有計算的。

巴蒂斯達的獨裁黃金歲月


古巴老樂人的表演歲月在共產政權上台前，是和親美政權讓加勒比海變成娛樂天堂的國策密不可分的。

正如南越旅遊業一度為美軍花天酒地度身訂做，古巴娛樂圈也是白人的消費產品，《樂滿夏灣拿》那類耆英俱樂部都嚴格實行會員制，黑人觀眾是不准入內消費的。當時的獨裁總統巴蒂斯達是第二次上台，第一次是民選，第二次是政變。政變後的他豁出去，公開和美國財團和黑手黨勾結，共同成為娛樂大亨、共同洗黑錢，令古巴成為五十年代全球最繁榮的國家之一，消費指數排世界第三高，國民平均每人擁有的電話、電視、古董車甚至比美國還多，今天遊客看見的古巴風貌幾乎都是那個年頭的產品。老樂人和「紙醉金迷」這個成語融為一體，究竟他們心裡喜歡新時代還是舊時代，實在不好說呢。

北韓將變成親美國家？


近月北韓內政外交均出現微妙變化，那位企圖以假簽證偷渡到日本迪士尼的廢太子忽然回朝，金正日本人健康成謎，平壤和美國眉來眼去，似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一系列密碼，是否引證了近年學者在非正式場合流傳的一個預言：五年內，北韓將變成一個「明目張膽」的親美國家？

宮廷繼位X改革開放X國際關係=陰謀論？

這預言，建基於三個假設︰一、北韓決定搞徹底的開放改革，走鄧小平的路；二、金正日的接班問題儘管充滿變數，但所有候選人都希望以「開放改革」為政綱，鬥走得前；三、新一代北韓人和南韓人一樣，洋溢大韓民族主義，對中國威脅論的警惕，比美國威脅論更大。不少學者相信金正日正和美國講數，即將通過一系列對華府明顯有利的經濟政策，以此作為欽點接班人的政綱、籠絡兩韓民族主義者的手段，並交換國際社會對金家長子嫡孫繼位的默許。

根據同一思路，北韓核試成功，目的其實是向美國展示投誠的實力，證明自己有能力「反威脅」中國。金正日長子在澳門居住，其實是中國扣下的人質，以便北韓過分親美時另立中央。中國破壞北韓新義州特區、對開城（Kaesong）新特區不冷不熱，是為了警告北韓一旦倒向美國，連改革也改不成。中國頻頻軍演，與其說是向日本示威，倒不如說是警告北韓不要變成當年反咬一口的越南，否則中國依然有勇氣打「懲朝戰」。金正日在六方會談出爾反爾，對美國提出一系列要求，不過是為了日後「變身」成為美國人民老朋友時，套回北京身上……

全球化時代不容一邊倒

可是無論連串陰謀論是多麼言之成理，有一個關鍵是被忽略了的，那就是金家和1971 年的毛澤東不同，已沒有能力徹底扭轉外交方向。

在全球化時代，北韓要親美反華，理論上可以設定只對美國經濟有利的改革政策，但現實是有利美國的市場開放，不可能完全對中國不利，北京亦有力像對台商那樣扶植「愛國」北韓商人。理論上，北韓又可以和美國訂立軍事合作協議，或乾脆加入美國的導彈防禦系統，但這會完全改變現有的東北亞地緣格局，牽涉信息互享等問題，必然被美國盟友強烈反對。

同樣是理論上，北韓可以製造境內輿論，扭轉中美兩國的「應有」形象，但在一個市場開始開放的國家，政府已不可能完全掌握話語權，屆時不同非國家個體（包括NGO、跨國企業和慈善組織等）將對北韓施以巨大影響，而中國已開始和美國一樣，懂得這套遊戲規則。

北韓醞釀大變是情理之內的，一些有遠見的「愛國」商人近年活躍北韓，就是準備人家一搞開放就搶灘搶地搶資源。但簡化這為「親美反華」是膚淺的，而中國作為一個國家，似乎也不怎麼擔心北韓完全脫軌。那麼憂慮的人究竟是誰？當北韓改革開放，中國影響北韓的途徑就變成商業、文化、話語權，而不是國防、情報、硬權力。由此觀之，警惕北韓親美的人為哪些部委操勞，就一目了然。

古巴音樂政治手術


雖然《樂滿夏灣拿》不談政治，但古巴音樂從來是高度政治化的產品。當古巴還是西班牙殖民地時，各族人民就是靠音樂來溝通，西班牙文化和黑奴後裔傳入的非洲文化，這類一半拉丁一半rap的風格，本身就是一種妥協。後來古巴名義獨立，實際上變成美國附庸，古巴音樂重新出現分家傾向，因為高級白人夜總會和黑人貧民區已分道揚鑣。卡斯特羅正是不滿種族分離的現狀，才下令取締全國舊娛樂場所，包括電影老人依附的「好景俱樂部」，並提倡一種由政府提供歌詞的改良傳統音樂。

只要古巴樂人玩這種舊曲新詞，就會得到政府大力支持，因為卡斯特羅將樂手制度化，並為他們進行登記，只要樂人識趣地避免觸及政治禁區，享有的彈性還是有的。今天古巴幾乎人人唱得兩嘴，就是上述文化政策的效果。

古巴老樂人與反恐


古巴老樂人忽然被電影捧紅，卻不等於他們享有超越政治的特權。911後，古巴被放在「邪惡軸心」外圍名單，古巴人經常成為美國眼中的疑犯。2004年，這批古巴老樂手要到美國領取格林美獎，居然全都不獲發簽證，說是擔心他們和恐怖分子與古巴毒梟有聯繫。此前他們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演出時，也遇上當地反卡斯特羅古巴移民的示威，一次演出甚至遇上虛報炸彈襲擊，最後腰斬收場。由於美國對古巴實行全面禁運，並禁止和古巴貿易，古巴樂人在美國演出名義上都不能收取酬勞，否則就是挑戰禁令；美國樂手在電影中客串演出，也要被美國政府罰款。不少人批評這是美國政府的僵化表現，其實這也成了古巴樂手驗明正身的工具，否則他們要和美國新奧爾良黑色音樂競爭，其實不容易。

美國古巴人與甘迺迪之死


美國的古巴人社區經常被捲入美國內政，老樂手被拒入境只是冰山一角，近年著名的古巴小難民埃連流浪記就是典型例子。至於最大的陰謀疑案，可以追溯至六十年代美國總統甘迺迪之死。

由於這件謀殺案至今依然是一個謎，各方人物都成了疑兇，包括卡斯特羅派到美國的特工，原因自然是對甘迺迪在古巴導彈危機的強硬姿態進行報復；也包括流亡在美國的反卡斯特羅古巴人，原因據說是擔心甘迺迪政府和蘇聯達成秘密協議，出賣「自由古巴運動」。

至於案件疑兇接連被滅口，也被拿來和古巴社群的家法相提並論。類似陰謀論在美國還有不少，反映古巴社群已成為美國內政的「持份人」(stakeholder)，其實和古巴國內的政局與當初堅持的意識形態，已失去必然關係。

夏灣拿老人「張藝謀化」


時至今日，世界都知道古巴「好景俱樂部」老樂人的存在，他們甚至連香港市場也不放棄，曾遠道而來演出。

無可避免地，這些電影看來天真純樸的老頭，現在越來越商業化了。電影介紹樂團主音為「古巴Nat King Cole」，這樣的傳銷明顯是針對美國市場。特別是近年多位原班人馬先後逝世，樂團補選了一些商業樂手當替補，「好景俱樂部」可能終會像不斷重組、只剩下軀殼的老牌樂隊Platters那樣，變成一個純粹消費異國風情的庸俗品牌。

到過古巴的遊客以為好景俱樂部在當地無人不知，卻發現幾乎全國老頭都唱得差不多，更發現美國流行音樂好像還受歡迎，才恍然大悟，原來夏灣拿老人一登上銀幕，就會無可選擇地「張藝謀化」以遷就市場口味，無論中國還是古巴、姓資還是姓社，都是一樣。

夏灣拿老人「張藝謀化」


古巴總統卡斯特羅打算傳位予親弟弟，一般人相信只是權宜之計，因為弟弟絕對沒有哥哥的威儀，也沒有同等的威望，更沒有長期接班的可能。其實這個「兄終弟及」制，不單止是中國古代商朝封建制度的實驗，近代也被某些國家所奉行，有其一定理論基礎。

最典型的實行者是沙特阿拉伯，其現任國王阿卜杜拉繼承兄長王位，兄長法赫德繼承哥哥卡立德王位，現任王儲又是阿卜杜拉弟弟，都是一父所生。這樣的設計，保障了政權穩定，又防止個人長期獨裁(因為繼任人都是老人)，意識是因循的，但對極權國家來說，卻容許了定期改朝換代的彈性，監察了個別野心家的權力。

卡斯特羅讓弟弟接班，大概沒有讓古巴沙特化的打算，弟弟的接班人也不可能來自同一家，但他確保過渡期穩定的苦心，倒和沙特王族一模一樣。

誰殺了巴伐洛堤？


10 年前，英國樂評人NormanLebrecht出版《誰殺了古典音樂？》一書， 認為「古典音樂普及化」只是資本主義化的藉口， 「真正」的音樂早已消逝，並特別強調公關和經理人的推波助瀾。全書案例繁多，宣傳「賣靈魂給魔鬼換魔技」的小提琴怪傑帕格里尼（Niccolo Paganini）、僱用臨記觀眾起家的鋼琴大師李斯特（Franz Liszt）、以納粹手段管治德國樂壇的指揮家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在他筆下，都靠旁門左道起家。剛去世的巴伐洛堤（圖），在他看來，更是箇中佼佼者。

拉上，還是補下？

這樣的立論，代表了一批樂評人的老生常談，明顯有邊緣人的偏頗，也有憎人富貴厭人窮的文人氣質。但我們不妨客觀列出巴伐洛堤的里程碑︰首次舉行獨唱會（此前男高音只局限於舞台）、到賭場獻技（宣傳為「拯救賭徒的靈魂」）、和流行樂手crossover （ 樂評人說他淪為麥當娜）、組成「三大歌王」組合宣傳世界盃等國際盛事……這些創舉，對保守的古典樂界是石破天驚，但在現代市場不過順理成章。他為歌劇在流行音樂會爭得一席位， 不少人這樣才知道《Nessun Dorma》，這是不能抹殺的功績。何况古典音樂的小圈子壟斷意識，絕對值得打破。

但與此同時，巴伐洛堤的經理人作為專業spin-doctor，只負責不斷找新噱頭，知道怎樣將巴伐洛堤的肥胖化成商標，度出「高音C 之王」、「歌劇沙皇」、「大都會女神」一類牌頭，卻沒有多大意欲教懂普羅大眾「如何」欣賞歌劇。究竟巴伐洛堤和杜明高的優劣如何判辨？ 《杜蘭朵》、《阿依達》和《蝴蝶夫人》的歷史觀有何不同？大概，那些萬人空巷的觀眾都不太在意。其他普及音樂範例，例如將黑人音樂融入歐美的嘗試，卻真的讓好些青年知道什麼是R&B，歌詞也讓人了解非洲黑奴解放史。姿態上的放下身段，固然不容易；以拔高民智方式實踐普及教育，更難。

當《始終有你》也有歌劇聲

正如Norman Lebrecht 說，巴伐洛堤每吸引一批新觀眾，就流失10%舊fans。

這並非因為庸俗化，而是不少同業覺得他作為入屋明星，勇於「補下」，卻沒有盡力「拉上」。正如特區名曲《始終有你》（包括福佳版）也有歌劇腔和粵劇腔以示海納百川，但這是否和阿富汗總統卡爾扎伊以指定「綠袍老祖」服飾出席論壇、找年輕面孔以阿伯腔「評論」的電視節目一樣，變成過猶不及的形式主義？假如巴伐洛堤到菲律賓不是舉行居民不能負擔的獨唱會，而是乾脆將票價下調10 倍，當地人會否更容易覺得歌劇很普及？假如他利用影響力建議各國政府設計歌劇通識教育，他會否有更多知音？假如他把和流行曲crossover 的心得研究成理論，例如創造男高音和R&B 配合的和諧法則，他在音樂史上能否更進一步，得以和提出十二全音階音樂的勳伯格（Arnold Schoenberg） 齊名？當然，現在的巴伐洛堤依然偉大，但當我們豎碑立傳，也許不容易在「普及歌劇」一詞以外深化他的具體思想，除了大塊大塊的creamy 花絮，一嘆。

愛國殘肢


我們被告知要加強國民教育，要愛國。愛國，必須中介，所以我們忽然吹捧姚明、劉翔、楊利偉，扯多了國旗，也迎來安安、佳佳、樂樂、盈盈。根據外國經驗，愛國觀發揮到極致，這些都不足以弘揚那種無以名狀的愛，唯有個人的血肉肢體，才足以作為正面或反面的中介。

例如打敗拿破崙的英國將軍納爾遜的獨眼，就是愛國聖物；不少部落隨身攜帶已故領袖的遺骨，也是灌輸部落忠誠的不二法門。與之相反，被指叛國的人往往被摧毀肢體，即使是最輕度的落髮，這些殘肢都成為愛國者怒斥的對象，甚至被愚民分來進食，就像明末大將袁崇煥被誣指通敵後的下場。這解釋了何以基本教義式愛國總和暴力不能劃分：犧牲身體完整，和保衛國家完整，已構成一組辯證關係。這幾天，我們說的是墨西哥「愛國腿」的故事。

「愛國腿」喪禮


要數經歷過愛國和叛國階段的殘肢，墨西哥有一個傳奇案例。

殘肢主人名叫聖塔安納(Santa Anna)，曾11次擔任墨西哥總統，前後獨裁掌權22年。

他是軍事強人，冒起的時候以愛國英雄面貌出現，自稱「西半球拿破崙」，最愛蒐集拿破崙遺物充門面，愛國事跡主要是曾擊敗西班牙從古巴出發的一小股遠征軍，後來又曾擊退一小隊法軍。

雖然這兩次都是人家的試探性軍事行動，但已足以被弱國國民視為弘揚國威的興奮事，也足以令人忘記他曾在德克薩斯戰敗的往事。

對法戰爭期間，聖塔安納傷於炮火，失去一條腿，這條腿居然成了他的最值錢的政治資本：勝利後，他下令以最高軍事榮譽「安葬」這條斷腿，給予它「愛國腿」的稱號，自己則安裝義肢，並刻意外露人前，無時無刻提醒人們他的愛國形象。

挖墳刨腿骨


墨西哥「愛國殘腿」主人聖塔安納，今天成為最不受歡迎的歷史人物之一，這除了因為他晚年獨裁，更主要是因為他失去愛國資格。1846年的美墨戰爭爆發後，墨西哥總統邀請這位老英雄從隱居中出山救國，國民也以為唯有這位「西半球拿破崙」有力拯救國家。聖塔安納出山後一敗再敗，這倒不是問題，問題是他乘機奪回總統職位，又被揭發和美國有秘密協議，願意在上台後出賣北部領土。畢竟他十年前已在德克薩斯敗於美國、自己更被生擒，最後卑躬屈膝寫悔過書才被放回國，自此聞美色變。美墨戰後，墨西哥喪失55%國土，聖塔安納變成民族罪人，憤怒的群眾衝到他的斷腿墓前挖墳，將那條昔日的愛國腿蹂躪一番。聖塔安納的義肢也在戰爭中落入美軍手中，一個愛國殘肢的神話，宣告徹底破滅。

法國大革死人命


說起挖出殘肢以示愛國，除中國文革之外，最極端的例子出現在法國大革命。當時革命群眾視皇室、貴族為叛國者，除了推翻帝制，也要向國民灌輸「誰是賣國」的概念。於是他們決定向歷代國王、貴族、僧侶下手，將皇家墳場的千年棺木全部挖起，遠古的王屍自然只剩骨頭，近代的肉質還未完全腐爛，反正也不必管那麼多細節，最後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巴黎聖母院變成停屍間，屍體黑色殘汁流向溝渠、再流出海，史載當時巴黎「屍臭沖天」，比起墨西哥人挖出依然在生的聖塔安納斷腿徹底萬倍。這和愛國有甚麼關係？據說，是有關的，因為皇室生活窮奢極欲，身體全都十分肥胖，卻不能令國人同時肥胖，所以刨起他們的骸骨，也是「還富於民」的象徵表現。

盜頭雅賊


除了挖墳刨屍，打死人政治主意的還有各國間歇出現的盜頭賊。基本上，這可以當作集郵那樣的嗜好：不少人喜歡搜集名人生平物件，極度崇拜或極度憎恨名人的，則往往走向極端，以盜墓或硬搶的方式，拿去名人屍體的紀念性部位留念，甚至趁屍骨未寒時，為偶像製成木乃伊。

英國清教徒革命領袖克倫威爾的頭顱，就曾長期作為收藏家珍品，直到後人看不過眼把他購回，才得以入土為安。墨西哥革命領袖Pancho Villa的屍體，也在墓中被盜去頭顱，至今下落不明，後來國家要把他重新安葬於革命紀念館，只能找到無頭屍。儲藏名人死人頭，可說是政治崇拜和戀物崇拜的合二為一，直到近年各國提倡火葬，留下全屍再不容易，骨灰又沒有甚麼收藏價值，「盜頭雅賊」現象才逐漸式微。

伊斯蘭風紀警察


在部分伊斯蘭國家有所謂「風紀警察」(mutaween)的設立，負責檢查人民是否根據伊斯蘭沙里亞法的教義進行日常生活。他們特別重視服飾正確、男女授受不親、禮儀樂曲一類的表面文章，常被西方媒體視為封閉落後、壓逼人權的象徵。

口碑最差的風紀警察，自然來自已倒台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現存最受西方批評的，則出自沙特阿拉伯。然而對阿拉伯民眾而言，只要風紀警察的權限有明確指引，其實他們只是學校風紀、prefect一類形式主義角色。不少不滿保守風氣的當地人，也認為風紀警察有如中國封建社會的地方官紳，一直是全村樞紐，有維繫社會向心力的客觀功用。如何洗脫風紀警察的高壓色彩，而保留他們的社會功能，是伊斯蘭改革者面對的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