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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魔術 第三卷 白色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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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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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2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一章 針葉樹林

第一章針葉樹林——

人口密度這麽高的國家居然存在著這種無人的荒野!十九歲的能戶耕平有點難以置信地眺望著眼前這片針葉樹林,在那裏可以看到一個非常巨大的三角影子,那是本來應該聳立在蘇格蘭,而且是北方高地荒野的古城城塔,聽說是將蘇格蘭的古城解體後,再運到日本重建的。

剛聽到這件事時,耕平覺得這麽做實在沒什麽品味,可是那座蘇格蘭古城卻好像跟這高原還滿協調的。號稱這個國家的最大山嶺--北阿爾卑斯,在森林的另一頭呈現著壓倒性的威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霧氣的關系,竟看不見傳言中的氣派。

耕平一個人站在這灰蒙蒙的雪地裏,心頭不斷湧現一股孤寂的感覺,他動一動裹著羽絨外套的身體,便踩著積雪再度跨出了步代。再怎麽看,現在都像是即將下雪的前兆,等風雪大做就不好了。

突然,耕平的腳步停了下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樹間動,他想“會不會是熊?”但馬上發覺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在這個季節,即使有熊,也應該在冬眠了。而且熊的毛也不可能是以綠色和紅色爲基調的格子花呢

那個影子輕捷如兔,飛躍到耕平身前。

“耕平大哥!”

是個短發的年輕女生,她的大眼睛閃呀閃的,直直地盯著耕平,是立花來夢,她幾乎是朝著耕平飛奔過來,所以差點撞上了他手上的運動背袋。

“怎麽這麽慢?害我好擔心。”

“對不起,引擎半路出了問題,聽說走路只要三十分鍾,我就用走的了。”

不過耕平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所謂的三十分鍾是指在沒有下雪的季節,所以他雖然走得很快,還是花了一個小時又十五分鍾。

“從這裏去只要十分鍾。”

“你來接我嗎?謝謝。”

“行李重不重?”

“不重不重。”

耕平輕輕敲了一下來夢的頭,走上通往針葉林的道路。

兩個認識還不到四個月,但現在耕平卻無法想象沒有來夢的日子。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天的尾聲,一個無人車站;第二次則在秋天,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在耕平上課的大學。雖然每次見面都會被卷入一些奇怪的事件裏,但對耕平而言,那並不算什麽,即使老是爲了保護嚴禁構而受傷,他都覺得很充實。

來夢這邊對耕平也是絕對的信任和深情,雖然耕平的大學同學都笑他有“戀童症”,但他也不想去多做解釋,他心想“十年後你們等著瞧吧”,根本不把那些談起聚會、相親、電視節目就眉飛色舞的朋友放在心上。他放眼這片寂靜的土地,竟是如此地寬廣。

據說這裏早先曾被規劃爲冬季奧運的綜合滑雪項目競賽場地,因爲預期地價會上揚,所以旅館、體閑別墅一下子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在四周。沒想到預定地竟換了其他場所,結果之前的開發計劃全成了紙上談兵。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政客和財團暗中進行台面下的利益輸送原本就司空見慣。等時效一過,就只剩下“建設預定地”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插在空地上。

這筆身價暴跌的土地最後被一個資産家收購,他特地從蘇格蘭進口大量的石材和木材,在這上面重建了一座古城。這座古城的主人是北本先生的朋友,叫做“松倉先生”--已經跟他見過面的來夢這麽向耕平報告。

在進入樹林前有一個湖,聽說從湖畔走到這座城堡只要五分鍾。

從上空看,這個湖是有一點歪斜的圖形。它的直徑不到兩公裏,冬季會結冰,結冰厚度高達三十公分到五十公分,雖然非常適合溜冰,但是湖畔並沒有任何的觀光設施;湖中也幾乎沒有魚,所以也沒有人會在上面挖洞釣魚。這個小小的、只有強烈寂寥感的湖泊在三十年前曾經發生過大事故:一輛滿載溜冰客的不定期長程巴士在大雪中走錯了路,翻落到湖低,溺死加上凍死的人大約有四十人,這在當時的報紙及電視曾經喧騰一時。

如果一個地主曾經有許多人死于不幸,那個場所就一定會成爲怪談的舞台,這個湖也不例外,謠傳到了夏天,這個湖的水溫還是異常的低,還有求救聲會從霧裏傳出來等等。但是當媒體的炒作熱潮過了之後,這個湖就完全被遺忘了。即使全日本因泡沫經濟而一頭栽進狂熱的投機跟開發中時,這個湖也還是沈默著。當大家爲奧運預定地的事情喧鬧時,也不曾有人提議把這個湖當做溜冰會場。

轉了一個彎,從樹間就看不到那個湖了。

“來夢是第一次滑雪吧?”

“嗯,耕平大哥會教我吧?”

“我也沒什麽經驗啊,才滑過兩、三次而已。”

耕平高中時參加過滑雪學校的訓練,但卻遭到爸媽的強烈指責“現在學滑雪,對你的人生有什麽意義嗎?”他們對耕平似乎永遠都是這種盤問的口氣。

雪突然間落了下來。

“糟糕,下雪了。”

“快到了,拐過那個彎,馬上就到了。”

來夢拉著耕平向右繞過一棵高大的針葉樹樹根後,視野突然變的很開闊,樹林中央有一片跟東京內的小學校園差不多寬廣的空地,蘇格蘭古城就矗立在上面,那裏雖然沒有城垣,但是它自然就給人一種壓迫感。大片大片的自然石鋪地上刻著白色的英文字。

TOMLNTOU

當能戶耕平站在多明多爾城的玄關時,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四點二十分。

***

出來迎接耕平和來夢的是一個頭發半白的老紳士,對來夢而言,他可是重要性僅次于耕平的人,也就是“日本怪異幻想文學館”的理事長兼館長北本行雄先生,明年三月來夢小學畢業後,他就會正式成爲她的監護人。

“哎呀,耕平的運氣還真背,在下雪的時候到。”

“要打攪您了。”

“不必客氣,反正這不是我家,你就好好玩一個禮拜吧。”

北本先生本來就打算招待他們兩個去滑雪場,但是松倉先生邀請他到城堡來,他就順便把他們兩個叫來了。剛開始他婉拒過,可是松倉先生說“那就把他們一起帶來嘛”,既然這樣,他也沒必要謝絕了。北本先生帶著來夢先在二十五日就到了,耕平則在結束短期的家教後,在第二天抵達。

一進到屋內,就傳來配合鋼琴伴奏的女性歌聲。

MaxweLLton_braes_are_bonnie

Where_early_fa's_the_dew

An'_it's_shere_that

Annit_Laurie

Gi'_ed_me_her_Dronise_true

用原來的蘇格蘭語唱著《Annie_Laurie》這首歌。

“聽過好幾百次了,還是很好聽。”

喜愛居爾特民謠的北本先生開心地說著。耕平也喜歡這首曲子,不過演唱者是誰呢?她開朗的歌聲反倒突顯出了古城沈郁的氣氛,這點連北本先生也感受到了。

“她其實可以再唱得含蓄一點,這麽老的城堡說不定會因爲石頭産生共鳴而坍崩呢。”

“好像是頗有來頭的世家呢,大概流傳有不少故事吧?”

“放心吧,現在的城主會很自傲的告訴我們這段曆史的。”

以前讀過的世界史,像水泡似地在耕平的腦海裏迸開來:斯圖亞特王朝、都铎王朝、薔微戰爭、百年戰爭、清教徒革命、黑死病、首長令、統一令、西蒙德蒙非爾、克倫威爾真的背得非常辛苦。曆史故事本身應該是充滿了樂趣才是,結果被迫記憶的卻全是土地制度、稅制之類的。

“這次三個人都到齊了,實在太好了。”

北本先生會這麽說是因爲育幼院的院長曾經勸告他說:“請想想其他小孩的心情,如果他們知道你特別眷顧立花來夢會很難過的。”

院長的意見很中肯,北本先生必須兼顧到這一點,所以他招待育幼院所有的小朋友去滑雪旅行,只帶來夢一個人到城堡來。耕平不得不感歎有錢人果然不一樣,可是北本先生解釋說他這麽做是因爲捐款給立案的福利機構可以免稅。

“來夢,你帶耕平到房間去。我先去沙龍陪城主說說話,你們放好行李就下來。”

“就這樣吧。”

“走吧,耕平大哥。”

來夢拖著耕平的運動背袋,耕平也沒什麽異議,就向北本先生行了一個禮,任由來夢拖著他走了。

來夢在城內來來回回探險了一天後,好像頗有心得,毫不費力地當起耕平的導遊。突然,她回過頭說:“我還以爲城堡會更明亮、更漂亮呢!”

耕平不禁笑了起來,他知道來夢想到的不是城堡,而是宮殿。他們正在走的走廊,鋪著石板,天花很高,拱形窗戶上的百葉窗緊閉著,昏暗的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可是,房間內的裝潢和家具都是一流的:一張雙人大床,還有電視,暖氣也裝上了。隔壁是來夢的房間,再隔壁是北本先生的房間。

也就是說,來夢的房間由北本先生跟耕平左右守護著,如果要更安全的話,大權就只能在門前擺一對石獅子了,耕平想著想著不禁苦笑:“這次是應北本先生朋友的邀請而來,幹嘛要這麽小心呢?”不過,隨後又想“無論到任何地方還是小心一點好。”

浴室裏只有白色的陶制浴缸、馬桶跟洗臉台。看來西洋人的城堡並不是什麽舒適的住處。如果在陰冷的冬天,窩在這樣的房間裏點著煤油燈寫東西,可能真的會讓人相信有魔女跟狼人的破在吧?耕平沒有去過蘇格蘭,但是聽北本先生說初秋的時候,那裏的景色簡直美得令人難以置信,開著車子,每隔五分鍾就可以看到散落在谷間或山丘上的古堡。耕平心想,不管將來有沒有機會去觀光,都可以把這次當做模擬體驗,只可惜現在是冬季。

他放一行李,把羽絨外套扔進矮櫃裏就走出房間。

城主松倉正晴的名字很像江戶時代諸侯的名字,聽說是北本先生的大學同學,他的風采翩翩,五官輪廓分明,頭發和胡須也都黑亮亮的,如果當舞台演員工定會很搶眼吧?

“你們的事北本先生都跟我說過了,盡管待著,不要客氣。”

他的聲音爽朗宏亮,給人充滿生命力的印象,但他身邊的年輕人卻跟他恰恰相反,他們大概二十出頭,不但沈默的出奇,身子骨也細瘦的很。

“這是第男博信、長女笛子、次男光樹、三男賴之。”

“北本先生,你幹嘛這麽快就揭開迷底嘛,害我失去了出謎的樂趣。”

松倉先生放聲大笑,但那四個孩子卻一點笑容都沒有。耕平心想,他們可能是不高興自己的名字被拿來當玩笑的語柄,可是,看他們的表情又好像不是這樣,只是給人一種奄奄一息,沒什麽生氣的印象。

“不過,這個城堡真的是不得了呢!”

北本先生很唐突地轉移了話題。

“花了不少錢吧?”

“沒你想的那麽多啦,城堡本身的價格加上解體費、運送費、組裝費、還有內部裝修、家具等等嗯,全部還不到十億日幣呢,不過,這不包括土地費用。”

松倉並沒有炫耀的意思,他只是把事實說出來而已。

原本他是打算拿它來開旅館的,但是日本有很嚴厲的建築基准法,像這麽舊的石造建築物是不能提供給旅客住宿的。除非他們采用的是“將石材薄片貼在鐵筋水泥外壁上”這種建築方法,否則就不能拿到執照,知道這些事後,松倉先生就斷念了。

耕平一邊聽著長輩的對話,一邊想著明天的事:“聽說開車到滑雪場只要三十分鍾,只要雪不太大,應該可以玩得很開心吧。”

松倉坐的安樂椅附近,有個可以烤整只牛的巨大壁爐,金黃色的火焰正在裏面舞動著,看著壁爐,耕平突然有個疑問:“爲什麽我們會被邀請到這個城堡裏來呢?”

***

來夢口中的“松倉先生”是很好客的人,除了北本先生、來夢、耕平之外,還有五、六個客人,再加上秘書、管理員夫婦等大概有二十個人住在這個城堡裏。

所有的人只在晚間六點三十分的用餐時刻才會碰面。本以爲晚餐一定是西晚,結果松倉先生讓所有人都大感意外,長型的餐桌上擺滿了和式的菜肴。海鳗、信州的牛碎肉、湯豆腐、河豚生魚片、醋腌漬品、鹵制蔬菜等等,以耕平有限的知識跟經驗根本不能正確說出每一道菜的原料。周圍的大人們不時地贊美著料理的味道和餐具的精美,但是有很多食物對耕平和來夢來說,根本就不知道價值在哪裏。不過飯後的扁條面,耕平倒是吃得幹幹淨淨的,甜點就讓給了來夢。甜點是用砂糖煮杏子,再淋上一點雪花片做成的,來夢很坦然地接受了耕平的好意,把兩人份都吃完了。對于太過高級的料理,來夢似乎不怎麽能適應,但是,她對這份甜點好像還挺滿意的。

“哎呀,可以不怕胖而拚命吃,真是幸福啊。”

發出感歎的是一個四十多歲、濃妝豔抹的女性,她穿著耀眼的紫色禮服,胖得像是禮服隨時會迸開來似的。不過人好像還不錯。聽說她在橫濱有一個合唱團跟聲樂學校,耕平忽然想起,原來唱那首《Annie_Laurie》的人就是她啊!

“能戶是大一的學生吧?你將來想做什麽呢?”

耕平馬上老實地回答松倉先生:“我想取得圖書館管理員跟博物館學藝員(負責整理資料、調查、研究等工作的人員)的資格,從事那一方面的工作。”

“唷,很不錯的想法喔。”

“哪裏,並不是拿到資格就可以了。”

對于將來,耕平曾經想過很多。那種轟轟烈烈、可以讓後世史學家記一筆的人生,他沒興趣、也不認爲自己有那樣的資質;現在的他只希望能夠好好地守護著來夢,這種事不需要對他人說,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但是他可先要做到經濟獨立才行。已經放棄了家族醫院繼承權的耕平,偶爾也會想“當初是不是太沖動了一點”。

雖然他還是可以要求爹媽遵循法律來分配資産,但是,他怎麽樣都不願意讓價值觀跟自己完全不同的雙親來掌控自己的人生。

耕平曾經拜訪過“日本怪異幻想文學館”一次,那是一棟座落在住宅區的洋樓,它比周圍的住家寬敞,但還稱不上是豪邸,一樓有辦公室、研究室、接待室、館長室、茶水間、化妝室等,二樓則是書庫;而所謂的研究室,不過是間普通的和室,壁櫥裏堆放著許多日文和英文的過期雜志,有著一頭亂發的學藝主任正在這裏制作小說家Y普拉姆豪斯年譜跟作品表,他大約三十出頭,戴著眼鏡,外表看起來很爽朗。

“我雖然是主任,卻沒有任何部屬,等你進來,我就有人可以管了,我還以爲我這輩子都當不了人家的上司呢,哈哈!”

這位主任原本是想在大學教英美幻想文學的,無奈一直沒有空缺,只好每年不斷地發表論文,等著人家來聘請他。北本先生曾經調侃他說:“在耕平進文學館之前,你趕快娶個老婆吧。”

“我看不行!”

“爲什麽?”

“唉!收入微薄,沒人肯嫁給我。”

“喂,是你自己沒女人緣,不要把責任推給薪水。”

耕平被請進接待室吃點心。這個房裏也有書架,厚厚的洋書擁擠的排列著。泡紅茶給耕平的是事務長。

這位事務長約莫五十多歲,擁有簿記和日文找字資格,以前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由于孩子都大了,就進來這裏工作。她對怪異幻想文學並不是很精通,但是江戶川亂步、DR克恩慈幾乎都讀爛了,至于巨匠史帝芬森,她只有一句評語“啊,那個人我不行,看完他的書我就不舒服。”

耕平想“如果畢業後就要直接到這裏工作,就必須先培養一些相關的知識和技能”,因爲他可不想在一開始時做個領幹薪的家夥。

再怎麽說,耕平只有十九歲,還沒有什麽社會經驗,所以思慮難免不周全,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重大的事都會想找北本先生商量,但是也要顧慮到北本先生的家人,所以凡事還是盡可能靠自己先做做看。

北本先生樂于守護這樣的耕平,他並不吝惜資助他,但是一開始就被依賴的話,他會覺得很無趣;一方面他也不想傷害年輕人的自尊心。北本先生知道,耕平想過的是沒有任何指南的人生。而且在正常情況下,北本先生會比耕平早四十年離開人間,在那之後,所有的事將落在耕平肩上,所以北本先生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

“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但還是要適時地保持柔軟性。”

畢竟環境再好,建言再多,行還還是得靠當靠人自己

北本先生跟松倉先生邊喝著飯後的高級綠茶,邊交談著。

“那麽,北本先生是不相信超自然現象的存在,而比較信任正統科學啰?”

“也不完全是,不過我還是希望那些東西僅止于小說、電影的世界。”

北本先生當然知道這個世界有超自然現象存在著,但是他不想大聲宣傳這件事,他的視線若無其事地掃過耕平的臉,耕平忍住了笑,那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松倉先生把吉九谷的茶杯放在桌上說:“我對小說沒有興趣,全都是虛構的故事,勝不過事實。”

“這也是一種想法吧。”

北本先生沒有反駁他,松倉先生撚撚烏亮的胡須,接著將視線擺在耕平臉上。

“不過,北本先生的工作熱忱感動了我,所以我決定看齊,今年是我最後一年邀請人到這裏做客,從明年起,這裏就要變成博物館了。”

“哦,博物館?”

“世界最大的超自然現象兼魔法博物館。”

耕平和來夢對看了一下。他們本想再確認一下松倉先生的表情,但是因爲壁爐裏的火焰晃了一下,在松倉先生臉上蒙上了陰影,所以看不見。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北本先生兼任理事,隨時提供一些建議給我們。”

“謝謝你,可是我光研究小說就忙不過來這樣吧,改天再詳細跟你談,小孩子們也該上閑了,所以先告辭了。”

北本先生邊催促著耕平和來夢,邊站起身來。出了沙龍,三個人決定到耕平的房間看電視、玩撲克牌。

“我真搞不懂那些有錢人在想什麽?”

“北本先生不也是有錢人嗎?”

“喂喂,棒球選手也有分大聯盟跟業余棒球啊,我不想說我是窮人,但是跟松倉家擺一起就會很不自在。”

“有差這麽遠嗎?他到底是經營什麽公司呢?”

“不是公司,怎麽?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哦,是嗎?我還以爲你一定知道,所以沒有告訴你。”

松倉家是花道的傳代宗師,號稱“青雅流”,門下弟子有一百萬人。光靠學員每月繳交的學費,一年就有高達六百億日幣的收入,而理事們都是財政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原來是青雅流啊,那我也知道呀,我媽媽也在學嘛。”

耕平露出苦笑,流派的名字他還知道,可是對掌門人的姓氏就毫無印象了。

“那麽,那位松倉先生就是掌門人嗎?聽您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他挺有那個派頭的,和服也很適合他的身份。”

“不,他不是掌門人,他是理事長,流派中的第二高位者。掌門人是他們母親,人人都稱她爲宗家。”

接著,北本先生聳了聳肩。

“她應該有八十五歲了吧,是個很厲害的老婆婆呢!聽說宗家的統治力量很強,所以青雅流內部沒有任何紛爭,也沒有任何可以讓媒體炒作的醜聞。”

“真的都沒有嗎?”

“如果外面的人都不知這的話,就等于是沒有。”

這時候,一直保持沈默的來夢突然發出低吟聲。

***

北本先生和耕平同時停下了嘴巴跟腳步看著來夢。來夢看著上方,兩手緊握著拳頭。他們兩人也隨著她的視線,向高處的窗戶望去。

“火災?”

窗外布滿了搖來晃去的紅色影子,怎麽看都像是火焰。但是沒有冒煙,而且石造的建築物外面會有什麽可燃物呢?但要是火災的話,可得趕緊通報大家,耕平邊這麽想邊靠近窗戶,想再仔細確認。他聽到了一些聲音,但不是東西燃燒的聲音,而是敲打玻窗的聲音;不是用棒子;也不是用石子,聽起來像是揮動著厚厚的布在敲打玻璃。

跟北本先生一樣,耕平也知道這世上存在著超自然現象,現在說不定是什麽怪物正要從窗戶侵入,耕平調整一下呼吸,各前踏了一不。結果那個聲音變了,不,應該說又加進了別的聲音,一樣是敲打的聲音,只是聲音鈍了一些。微暗的長廊側面在有個木制的大門,上面傳來一陣陣有節奏性的拍打聲,仿佛是在嘲笑屋內的人們。

耕平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常用的求生刀,拔起尖刃。他用左手拉開古色古香的門栓,在這當中,敲門聲不但沒有間斷過,還越來越強烈,帶著威脅性。耕平甩甩頭,示意北本先生跟來夢離門遠一點。

門被撞開了!在耕平伸手開門前,那扇門就往內迸開了!有一條類似紅蛇的東西迅溜過,耕平沒有意識地拿刀胡亂揮了一陣,但是,刀子卻在那個紅色物體上劃開了一條大且深的裂痕。

那個紅色物體消失了!它一瞬間被吸了出去。耕平瞧瞧門外,雪花紛紛飄進屋內,遮蔽了他的視線。

“剛才那是什麽?”

北本先生搶先問了這個問題,耕平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他無言地擡頭看看窗戶,那裏什麽也沒有。他劃傷那個特體時,好像感覺得有液體噴灑在地面上,可是吹進來的雪卻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去了。當耕平正想再出去追那個紅色物體時,有個人影出現在走良上。

“唷,怎麽啦?”

是次男光樹,但是大家並沒有馬上認出他來。他跟他那些兄弟和得很像,給人的印象都差不多,講白一點,他們給人的感覺都很單薄,他就站在耕平前方,但是完全沒有著地生根的感覺,倒像水草在那裏飄來蕩去的。北本先生約略說了紅色物體的事,他聽完後也沒有什麽特別驚訝的表情。

“這裏常有些奇妙的生物和無生物在遊蕩,我哪有時間一個一個去管。”

“無生物?”

聽到北本先生的指正,光樹略帶不耐地說:“幽靈不能稱爲生物吧?”

“有幽靈嗎?”

是來夢的聲音。光樹用藐視的眼神看看她,又笑了起來,那種笑讓耕平打從心裏就很討厭。

“當然有,有跟著城堡一起從蘇格蘭搬過來的幽靈。這附近的湖裏還有三十年前因車禍葬身湖底的幽靈。小妹妹如果不小心一點就會被那些幽靈拐走喔!”

光樹正要伸手拍打來夢,來夢退後半步,這時候北本先生喊住了光樹。

“你害怕是你的自由,但是請別傳染給小孩子。”

北本先生的聲音相當威嚴。

“那不是一個有爲的成年人該做的事,除非你有不同的想法。”

光樹沒有馬上回答,他用那種愛是不理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對不起啦,小姐。不過,您把我看成一個有作爲的成年人,真是我的榮幸。”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

“我是青雅流出版部門的部長,社團法人青雅流出版事業局局長。自就任以來,從來沒出現過赤字,你們知道原因嗎?”

“如果就是因爲你有才幹,你大概會以爲我在諷刺你吧?”

聽北本先生這麽一說,光樹輕輕地鼓掌起來。

“我父親是暢銷作家,他不需要寫波瀾萬丈的故事,也不必擁有挖掘人性的筆直力,只要在插花的技術解說中綜合點從《聖經》或《般若心經》上的教條寫成書,馬上就可以賣一百萬本了。如果一本一千日幣的話,就有十億日幣了。”

“他有強迫弟子們去買嗎?”

北本先生相當不以爲然。

“你是不是想說,你不能有所作爲全是因爲你父親的關系?”

“唷,唷,聽起來有那種感覺嗎?”

“當然有,如你所願的。”

北本先生用手拍了拍耕平的肩膀:“這位能戶耕平先生,因爲不願意讓父母左右他的人生而放棄了繼承權呢!你要不要向他看齊,走向獨立自主的路呢?”

光樹的喉頭發出了些聲音,他用帶有敵意的眼神看著耕平。

“你最好小心一點,騎士。聖少女常常是怪物攫取的目標,披著人皮的怪物也是到處都有的。”

光樹發出高八度的笑聲後,便背向人家離去了。看到光樹的背影消失,耕平吐吐舌說:“那家夥什麽東西嘛!”

北本先生用右手撫著下巴:“真是個心機頗深的小老弟。”

“咦?”

“他唠唠叨叨講一堆的時候,那只紅色怪物就趁機逃之夭夭啦。”

“原來他是爲了拖延時間?”

耕平又想了想“沒錯,現在出去,那只怪物一定已經不見了。”

“耕平大哥,晚上出去太危險了吧?”

聽到來夢這麽說,耕平便打消了外出的念頭。不過看光樹那種態度,不禁讓耕平懷疑,留在屋內也不一定更安全,但北本先生卻泰然地回答說:“屋內應該還是比屋外好多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要求派車送我人去滑雪場或車場,看情形不對,一走了之就行了。”

雖然不是什麽讓人眼睛爲之一亮的睿智,但是比起現在外出,這個主意倒是實際多了。“說的也是”,耕平同意了北本先生的扣議。如果夜裏發生什麽事,就以不變應萬變啦。在還可以做選擇的時候,采取有余裕的行動會比急就章好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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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二章 怪物們

第二章怪物們——

昨晚上床時,耕平特別繃緊全副精神,以備半夜裏發生任何事都能馬上跳起來應付,但是健康的身體畢竟需要充足的睡眠,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八點十分。

外面的雪停了,還透著微微的陽光。他匆匆梳洗一番就沖出房間,北本先生跟來夢已經在走廊上等他了。餐廳裏陳列著英國風味早餐。吃完土司跟培根蛋後,北本先生要求城主派一輛車送他們到滑雪場。

“汽車全都出動了。”

這就是松倉先生的回答案。害得耕平差點拿不穩杯子,北本先生也把持不住慣有的沈穩。他用餐巾擦擦沾在嘴邊的蛋黃帶著抗議的口吻說:“怎麽會這樣?我還以爲可以請你派車送我們去滑雪場呢。”

“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突然不得不派那些車子去出公差。”

“公差?”

“是的,今天我母親要來這裏,而且不只她一個人,還有十個青雅流的幹部要在這裏召開緊急幹部會議。”

“特別跑到這種地方來開會?”

松倉聽出了北本先生語氣裏的疑惑。

“我也是這麽說啊,可是她說這裏不會被其他流派或媒體打攪比較好。你也知道的嘛,我母親的命令是絕對不能違抗的。”

那些自嘲的台詞,卻也絲毫不假。知道實情的北本先生只好坐回椅子上。

“不過,那也太突然了吧?”

“是呀,三更半夜突然打電話來,說來就來。一點也沒想過可能會有人無法接受她的命令。”

松倉先生歎了一口氣後把視線轉向耕平和來夢,用柔和的語氣說:“你們不必擔心,不會把你們趕祟骈的,你們盡管按照計劃在這裏舒舒服服地住下去。”

想到昨天那件怪事,耕平還甯可被他趕祟骈呢。可是松倉先生表現得很親切(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他說他母親和那些幹部並不住在這裏。他們住在離這裏車程約一小時的溫泉旅館裏,那裏冬天沒什麽客人,所以可以接納突如其來的客人。

“等車子回來後,再派人送你們去滑雪場。在那之前看你們是要待在城裏?還是去湖上溜冰?我可以借你們溜冰鞋。”

耕平心想“還真是面面俱到呢”。昨天晚上光樹說自己是父親高壓政策下的犧牲者,不過,看來他父親上面還有一個祖母坐鎮呢。

北本先生是松倉先生的朋友,也是恩人。去年他准備把青雅流所有的土地處理掉時,差點了上詐騙集團的圈套,多虧精通不動産事業的北本先生在千鈞一發之際解除了危機,還幫人做了善後處理,讓松倉先生躲過了十億日幣的損失,他非常地感謝這個朋友。不過感謝歸感謝,母親的命令還是第一優先。而且不能派車送他們去滑雪場這件事,也真的是小事一樁。

三個人決定先回房間。來夢才進自己的房間一下,就馬上轉到耕平這邊。

“耕平大哥,雖然晚了一點,這是我送你的聖誕禮物。”

耕平拆開來一看,是雙毛手套。毛線的間隙有粗有密,但是手可能性套得進去,也不會動幾下就散了。

“這是來夢自己做的嗎?”

“那是家政課的作業,對不起,毛線是便宜貨,織的又不好。”

“什麽話?我覺得做得很好啊,我現在就戴起來!”

“我給北本叔叔做了手帕。”

“是嗎?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耕平從矮櫃裏拖出運動背袋,拿出放在裏面的兩個禮物送給來夢。大的是德國作家斯特姆寫的《操縱玩偶的坡雷》這本書,來夢翻了一下書頁後,拿起另一個小禮物,她打量了一下後笑著說:“這是電話卡對不對?”

“對,以後如果發生什麽事就打電話給大哥,大哥馬上就會飛到來夢身邊。”

電話卡象征著耕平身爲騎士的忠誠之心,又有實用性。如果給來夢零用錢的話,育幼院院長一定又會有異議,給電話卡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爲了一張電話卡耕平費盡了心思。

“謝謝,我會把它當作護身符。”

“必要的時候一定要用喔!”

“嗯,我會的。不過,也許用不到吧。”

“爲什麽?”

“因爲到現在爲止,只要有事情發生,耕平大哥就一定在我身邊啊。”

聽她這麽一說,也好像真的是這樣。耕平搔搔頭笑了,接著他們去敲北本先生的門。

“這天你們打算怎麽過?”

“就這樣關在房裏的話太委屈來夢了。昨晚的生物那麽鮮紅,在雪地裏一定可以馬上看出來。我們去湖上溜冰吧。”

北本先生也贊成,接著馬上去跟松倉先生商量,請管理員准備溜冰鞋。管理員室的鞋間存放著五十多雙鞋,各種尺寸都有。當他們借好裝備往玄關走去時,又遇到了松倉先生的次男光樹。

“要出去溜冰啊?”

“嗯。”

耕平其實很想說一聲“要你管”,他雖然還不至于把這個城堡當做是惡魔的巢窟,但是,紅色怪物那件事實在是很可疑,他明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可是如果城堡在頭上傾倒崩垮的話,就毫無計策可以對抗了。可以現在到野外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哼,祝你們玩得開心。”

光樹說完後就背向著他們離去了。但是當他們三個人一走出去,他就回過頭來看著玄關的門,他蒼白的臉挂上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不久,凶惡的面具蒙罩了他整個臉。

***

耕平一行人花了六分鍾的時間步行到湖畔,穿過針葉樹林後,就是一片暗銀色的鏡子。湖面完全凍結了,耕平穿上溜冰鞋,自己先溜進溜冰場裏,等確認安全後才喊另外兩個人進來。

來夢穿著高領毛衣和上下成套的運動服。爲人安全起見,她穿著一身醒目的橘色,胸前挂著名牌,這是標准的小學運動服。

仔細想想,耕平從來沒看過來夢穿裙子的樣子,他一直相信來夢是少有的美少女,卻一點都不認爲她適合穿裙子,但是五年、十年後就不知道了。上了國中,制服當然是裙子,不知道她穿起來會是什麽樣子呢?

來夢有過兩冰溜冰的經驗一次是在小學;一次是在育幼院,兩次都是參加節慶活動舉辦的溜冰教室。耕平的溜冰經驗跟一般人差不多。北本先生則在女兒還小時常帶她去溜冰場,雖然已經二十多年沒溜了,但是就像遊泳、騎腳踏車一樣,不會那麽容易就被遺忘的。況且北本先生不是那種不服老、愛逞強的人,他每一步都滑得很穩健,安全第一。只要一覺得累,就會在岸邊的野餐巾上坐下來調整呼吸,愉快地欣賞“年輕人”活潑的滑行。

來夢在冰上滿場跑,動作敏捷輕快,根本不需要耕平再教她什麽。當然她還不能跟那種志在參加奧運、有教練指導的小孩比。但是,就享受溜冰樂趣這一點來說,已經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這孩子什麽都會呢!”耕平很佩服她。很難相信她只有兩次溜冰經驗,仿佛有溜冰天使用看不見的手在推動或牽引著她。倒是耕平因爲看來夢看得出神,好幾次差點滑倒。

耕平打從心底想“如果這孩子有天份的話,真的很希望能栽培她。”耕平也曾經認爲來夢有繪畫的才能,只要她願意、環境也允許的話,沒有什麽是她做不到的。本來還滿有意願去文學館工作的耕平,突然發覺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給來夢所選擇的路提供種種的支持

“來夢,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你將來想做什麽?”

很突然的問題,來夢好像有點訝異,但是她還是認真地思考了幾秒钏。

“對不起,我還不知道。”

“啊,說的也是。該道歉的是我,你不要介意唷。”

耕平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像曾經憧憬過程序設計師、賽跑選手、動畫畫家、書法家之類的職業,只是因爲有來自爸媽“應該當一個醫生”的心理壓力,所以那些憧憬更像夢一樣地遙不可及,所以他現在根本不能給她什麽建議。而且耕平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沒有親人的來夢,即使有想過自己的將來,也一定會有種種限制,這恐怕要等到北本先生成爲她的監護人後才有可能改善的吧。北本先生將爲來夢備齊那些條件,耕平真的很感謝他。

耕平不經意地往岸邊一看,北本先生正把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叫嚷“快到午餐時間了,回城裏去吧!”其實距離太遠了,根本跟不到他在說什麽,只是活動了兩個小時,來夢和耕平也覺得有點餓了。

“北本先生在叫我們了,而且也已經十一點了,差不多該回去了。”

“下午也要溜冰嗎?”

“看心情啰,說不定吃飽飯就想睡午覺了。”

他們兩個人並肩滑向岸邊。可能因爲一下子松懈了,一個沒踩穩,耕平的身體就失去了平衡翻滾在冰上,就在這時候出現了異樣。

他的心“噗通”跳了一下,冰的下面有一大片血迹!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他透過冰塊又看個仔細,冰的厚度應該有三十多公分,底下卻有個紅色的圓形物體緊緊貼在底部,那不是血,那個物體的直徑大概有五公尺,耕平聽到自己咽下口水的聲音。

“昨晚那只紅色怪物就躲在冰下面!”

耕平雖然不想得到這樣的結論,可是沒有辦法。他小心翼翼地從冰上站起來,看到來夢回轉過來,正要接近他。

“來夢,別過來!”

來夢好像沒有聽清楚,帶著一臉迷惑往耕平那裏滑過去。

“不要過來!”

來夢被他這一吼,嚇得站住了。耕平則慢慢地脫離那個紅色圓形的範圍。

“到那邊去!我們來比賽誰先到,好嗎?”

“好!”

來夢的聲音很緊張,因爲她已經察覺到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耕平往前兩公尺左右,等腳下的紅影一消失,他就大喊一聲“跑啊!”自己也同時向前方飛奔出去。

突然一聲巨響在背後炸開,冰片從頭上飛落下來。那個東西隨著碎冰飛散到半空中,又落了下來。在前面的來夢不禁放慢速度回頭看。

“不要回頭,快跑!”

耕平雖然這樣斥責來夢,自己卻不由得回頭看,因爲來夢的表情讓他不得不這麽做。他看到一條很粗的觸手在半空中舞動著。

“章魚?”

耕平曾經跟來夢一起遇到過像巨大蝸牛的怪物;還被像豹一樣大的貓追過。要比不尋常的體驗,他絕對不落人後,甚至可以說是習慣了。不過,他並不喜歡這類事情。

已經脫了溜冰鞋的北本先生,在岸上拚命地揮手叫著“快啊!快啊!”來夢在冰上疾跑,耕平在她後面緊緊跟著。離岸邊還有兩百公尺左右。像遠雷一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冰上急速地劃開一條龜裂。

究竟是耕平和來夢的滑行速度快?還是龜裂的速度快?那光景讓伫立在岸邊的北本先生都捏了一把冷汗。

在龜裂追上來的前一刻,耕平叫來夢改變方向。破裂迸散的冰像白粉一樣滿天飛揚。龜龜裂突然停止了前進,隔了半秒鍾,一條手腕粗的紅色半透明繩子從那裏跳出來。它一出現在冰上,就化成一條有自我意識的蛇,開始扭曲著身子爬行追逐冰上的兩個人。

耕平用自己都覺得驚訝的速度追上來夢,抓著她的手,再改變方向,在千鈞一發之間躲過紅蛇的追擊。接著,冰又在別的地方破裂,另一條紅蛇在飛散的冰片中躍起,兩條蛇從左右疾馳,企圖夾擊他們。

“不對,那不是章魚”

北本先生茫然地喃喃自語。

“那是水母!”

的確有紅色的水母存在,也有棲息在淡水的水母。但是不能把它跟眼前的生物混爲一談。

“如果是水母的話,會有刺。耕平,不要被刺到了!”

耕平當然不想被刺到。他拉著來夢的手,努力朝岸邊滑行。水母好像察覺到他的企圖,便繞到前方阻絕他們的去路。

水母的罩子看起來像個紅色的巨大果凍,中間有一個圓形的空洞。因爲它的嘴巴是張開的,嘴巴的直徑約有一公尺長,邊緣密生著像玻璃碎片一樣的東西。不用說,那一定是尖牙,問題是水母有牙齒嗎?當然這個巨大物體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一件超越常理的事。

耕平和來夢又改變了方向,這已經是第五或第六次的轉彎了。他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些觸腳的前端可以自由的揮動,很危險。所以他決定接近水母。卯足力地穿過紅色觸手的中間部分。

溜冰鞋的刀刃變成了凶器,被切斷的水母腳散落在冰上,水母雖沒有發出痛苦的聲音,但是圓形的嘴巴不斷地開開阖阖,發出超越人類聽覺的波動,結果在冰面上震開了數個小不的裂痕。耕平不顧一切地向前沖,距離湖岸只有五十公尺了,不過數秒鍾而已,時間支長的令人無法相信,他們的疲勞已經接近界限點了。

兩個人好不容易從冰上滾到岸上,但是還不可以完全放心。昨天晚上,那個紅色生物甚至侵入了城內,可見它可以用某種方法在地方移動,北本先生用兩手捉住來夢和耕平,拚命拉走他們,三個人連滾帶爬地沖進離湖畔有點距離、被白雪覆蓋的灌木叢裏。雪上留下了一個人的腳印,還有兩個人的膝蓋痕迹。

水母的兩三只觸手爬上了雪地,像敲打鋼琴鍵一般,在雪面上到處躍動,好像在搜索著。

這時候耕平和來夢正准備脫下溜冰鞋,耕平要觸開鞋帶時才發現自己一直戴著手套,他想把手套脫下來,卻發現沒有那麽容易,如果硬要把它剝下來的話,毛線恐怕就要散了,來夢看了,趕緊伸出手來幫耕平解鞋帶。就在這時,北本先生松了一口氣說:“回去了。”

兩個人終于換好鞋子站了起來,現在不趕快走的話,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走了。

“水母是吃什麽生存的?”

“浮遊生物之類的吧。”

“連魚都沒多少的貧瘠湖,還有足夠的浮遊生物喂飽那麽大的生物嗎?”

雖然這句話繞了一個大圈子,北本先生還是聽懂了耕平想要說的話。他眺望著湖面,破裂的冰漂浮在水面上,水面上映著天空的顔色,湖底隱藏著紅色怪物的身姿。

“說不定是湖底下有洞,可以通到某個地方去吧。”

“應該是通到某個有很多食物的地方吧。”

或是通到某個有人喂食的地方呢?耕平不禁打了個寒顫。

“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城堡裏的人?”

來夢擡頭看著耕平,耕平歪著頭沈思。本來這麽做是應該的,可是

“跟他們說大概只會被笑吧。”

“我也這麽想,不過被笑就被笑,還是跟他們說一聲吧。”

北本先生恢複了冷靜,露出一種久經人事的世故表情。

***

松倉先生換上西裝,站在大廳裏。因爲青雅流的宗家,也就是他的八十五歲老母就要到了。

他雖然是理事長,但是對宗家就像封建時代的家臣一樣順從,甚至可以說是卑屈。

“對不起,在您正忙的時候”

北本先生一開口跟松倉先生說話,松倉先生就露出很困擾的表情。他們低聲談論紅色小母的事,松倉先生是大笑了起來。接著則矯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

“那麽你要我怎麽做呢,北本先生?”

“我只是要你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們目擊過那個東西。不要日後責怪我們爲什麽當時沒有說?”

“我知道了,總之等一下再談吧,等我閑下來了再仔細聽你說。”

北本先生點頭後,松倉先生就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廳一角,開始指示管理員夫婦做事。北本先生皺著眉頭,一手按摩著腰際。

“哎呀,事情告一段落腰就疼起來了,我大概是運動過度了。”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呢?”

“吃過午餐就躲在房裏吧。反正青雅流的幹部會議又不幹我們的事,他們也不會理我們的。”

“不管那只水母怪物嗎?”

北本先生又開始敲打背部了,來夢趕緊繞到後面幫他捶背。

“啊,謝謝你,來夢。那只怪物已經不關我們的事了,電影裏演的都是事實,只要怪物還沒有出現在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面前,目擊者的話都不會被當一回事的。”

他們三個人暫時把有關于紅色水母的記憶收起來,好好養精蓄銳,以備不時之需。

因爲宗家要來,城堡內的工作人員都很緊張,連掌管夥食的管理員夫婦都有點慌亂,所以客人們在這裏吃的第三餐是簡單的罐頭料理。雖說是罐頭,也是一流旅館的炖牛肉。飯後,北本先生向耕平簡單介紹了一下青天雅流。

青雅流光是北子就有一百萬人,全國有六十多支分部,各自擁有土地、大廈;海外方面,洛杉矶、巴黎等也有十五支分部。研修所在國內有十六所,海外有八所,京都跟鐮倉也有女子短期大學。另外還有租賃大廈、公寓、使用于停車場的土地,不動産的評估額超過兩千億以上。

再加上證券、債券、銀行存款等等,足足有一倍之多。除了這些財力,青雅流所有幹部都是有力的政治家、企業家、文化人,這樣的權勢在耕平眼裏,簡直是大的有點離譜。

最妙的是,幹部會員還包括了大出版社、報社和電視局的老板,只要掌握住他們,就不怕醜聞會流傳到社會上。不過這麽大的一個組織,也真的好像沒有什麽算是醜聞的事呢。如果松倉先生那時被土地詐騙集團給騙了,可能就會陷入有點不名譽的狀況中,但是這一點也因爲北本先生而得以挽救。大家都認爲青雅流王國是屹立不搖的。

“是叫宗家吧?那位女士這麽有實力嗎?”

“她是建造起王國的人,六、七十年前,青雅流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派流,都是靠宗家才得以發展的,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要由誰來繼承?’”

講到這裏,一陣狂風吹了進來,是松倉先生命令下人打開了玄關的門。四輛大型的驅動車停在門外,穿著厚重衣服的男女魚貫地走下車來,問候聲此起彼落,一片混亂中好像有人滑倒在雪地上。

耕平正要退到房裏去的時候,有位客人叫住了他,是個魁梧的中年男子。

“喂!你!你是哪個分部的人?”

“啊?”

耕平被問的有點不知所措,那個男人看來好像不太高興,在黑框眼鏡下是不懷好意的視線,他拉開嗓門說:“我在問你是哪個分部的?是本地的?還是從東京來的?連問題都聽不懂,居然也能進宗家的房子。”

“可是我知道你是個很沒禮貌的人。”

“你說什麽?你這個乳臭不幹的小子!”

“我不是青雅流的弟子,也不是會員,是這裏的客人,不必讓你在這裏喂啊你呀的叫來叫去。”

其實自稱爲客人,耕平覺得滿不好意思的,但是強烈的反駁奏效了,男人碰了一鼻子灰,他雖沒有道歉,但是嘟起嘴來離去了。北本先生搖搖頭說:“在幹部中的確會有那一類型的人,老是會忘記還有不屬于自己團體的人存在。”

“而且對下面的人采取非常高的姿態。”

“沒錯,然後對上面的人卑躬屈膝。”

北本先生的手上下揮動著,隨著那只手揮動的方向望去,耕平看到了一堆人影:十多個身著西裝、外褂和裙禮服等的中年男女。他們從玄關走進來的腳步非常慢,仔細一看,這群人當中,有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婦人,衆人簇擁著輪椅往前進,不用說,那一定是宗家。來自橫濱的女音樂家從遠處望著宗家的身姿,然後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真不敢恭維吧。

以八十五歲的人來說,宗家可說是相當有精神,她的頭發雖然全白了,兩眼卻銳利而威嚴,身材瘦歸瘦,卻給人精練結實的感覺;只是她身上那套花花綠綠的和服,看在耕平眼裏,實在跟年紀有點不相稱。

“龜井!”

聽到宗家這麽一喊,馬上有個幹部驅向前來。耕平發現他那就是剛才那個粗魯的男人。他是青雅流的專務理事,叫做龜井辰夫。龜井的表現印證了北本先生的話,那張臉洋溢著露骨的阿谀表情,他彎著腰接近宗家,眼神流露出感謝宗家呼喚他的光芒。

龜井走到老婦人的背後,恭恭敬敬地推動輪椅。輪椅一邊緩緩前進,一邊改變角度,但出乎意料的是輪椅停在來夢面前。

“她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婆呢。”

北本先生若有所感的話鮮明地浮現在耕平腦海中。

***

宗家用猛獸般地眼神注視著來夢,來夢雖然困惑,卻毫不退縮。十秒鍾後,令人尴尬的靜默被嘶啞的聲音劃破了。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來夢並沒有即刻回答。突然,一個盛氣淩人的聲音沖向說不出話來的來夢。

“還不趕快回答宗家的話!你這個沒教養的小鬼!”

就在耕平將要沖出去前,龜井已經爲自己的無禮受到了懲罰。宗家舉起拐杖,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左小腿打下去。痛苦和恐懼扭曲了龜井的臉,他搖搖擺擺地跌坐在地上。這時,耕平很清楚地聽見有人咽下口水的聲音。

“我什麽時候說過你可以開口了!白癡!”

宗家的語氣堅定而冷漠,完全無視龜井的痛苦。這次換來夢打破了沈默的僵局。

“我叫立花來夢,小學六年級,是北本叔叔帶我來這裏的。”

“回答的很好。那麽北本叔叔是哪一位呢?”

宗家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溫和地詢問著。北本先生在松倉先生和耕平的注視下往前踏出了一步。那樣子很像正在接受面試的學生,耕平不禁想笑。

“我是北本行雄,初次和宗家見面。”

“沒錯,是初次見面。不過我記得你的名字。是去年冬天吧?我那個無能的兒子差點被那種連高中生都不會上鈎的詐欺集團給騙了,幸專職你救了他。”

“母親不,宗家”

松倉先生的臉上同時有好幾種表情爭執不下,其中最明顯的是在幹部和朋友面前被損的一文不值的屈辱和憤怒,但是那些情緒仍然隱藏不住他對強勢母親的畏懼。這時候,耕平忽然感受到像針般飛馳而來的視線,好不容易支撐著站起來的龜井辰夫,眼裏充滿著憎恨的凶光。那目光究竟朝向誰?耕平還來不及確認,宗家又開口說話了。

“小姑娘,你的生日過了嗎?”

“是的,八月。”

“那麽,已經十二歲了吧?嗯,剛好差十歲。”

說著說著,宗家用銳利的眼神掃過所有人一遍,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松他先生的三男賴之從行列裏走了出來,祖母嚴厲的聲音像一條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把他拉了出來,他毫無血色的臉不自然地抽搐著,誰都看得出來他非常害怕。宗家不管孫子有多握她,繼續下令說:“賴之,你跟這位小姑娘結婚。”

驚愕的炸彈“轟”的一聲炸開來,所有人都呆在那裏,揣摩那句話的意思。第一個站起來的是松倉先生,但他的聲音也是微微顫抖著。

“宗、宗家,您怎麽突然說這種話呢?怎麽叫賴之跟這樣的小女生結婚呢?”

“我將活到一百歲,所以還有十五年的時間,我會親自培養這個小姑娘,讓她成爲一個傑出的宗家。”

“宗家,您是不是”

松倉想大叫“您是不是瘋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反倒是耕平冒冒失失地發言了。

“請不要講這麽荒唐的話!來夢還只是個小學生,怎麽可能結婚呢?更何況他們才第一次見面呢!”

宗家的沈著勝過耕平一萬倍。

“這位大哥是小姑娘的親人嗎?”

“差不多。”

宗家冷漠地盯著耕平,但是沒有再繼續追究。松倉接著低聲說:“宗家,這女孩只有十二歲,在法律上還不能結婚。”

“當然不必馬上結婚,但是可以先訂婚,由我來監護她。北本先生!”

被召喚的北本先生將手搭在來夢肩上,與宗家無言相對。

“怎麽樣?這件事不錯吧?在這死後,這個小姑娘可以繼承青雅流的一切。”

“對不起,我不能馬上回答,好像都沒有人顧及來夢的意思。”

北本先生的聲音也是在威壓下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步。來夢緊緊抓著耕平的袖子,耕平把身爲騎士應有的義務感、責任感全部總動員起來,好不容易才把四周的視線反彈回去。在驚愕、憎恨、敵意、羨慕、忌妨還有歪主意等等負面情緒的包圍中,耕平領悟了一件事:“這裏是怪物的巢穴,而且每一個怪物都披著人皮。跟他們比起來,潛藏在湖裏的紅色怪物就沒什麽威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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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4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三章 雪檻

第三章雪檻——

如果自己心裏盼望的事都能經由最短的快捷方式實現,那麽人生就非常單純了。但是,現實並非如此,既沒有一定幸福的方程式,也沒有百分之百成功的公式。活了六十年的北本先生非常明白這一點。

所以面對意思事件時,北本先生總是不會讓自己受到太嚴重的沖擊,他總是采取告訴自己“難免也會有這種事”的軟性處事態度。但是,這一次他完全敗給了跟自己母親年紀差不多的宗家。

“那個老太婆在想什麽嘛?”

耕平氣得像走動的活火山一樣。他氣呼呼地走出大廳,指示來夢整理行李,自己也開始做回家的准備,北本先生則坐在耕平的床上沈思著。她一會兒才開口:“你知道那個老太婆穿什麽衣服嗎?”

“和服吧。”

“什麽樣的和服?”

“不是長袖和服吧?”

對于和服,耕平只有這樣的程度,北本先生不得不對他解釋:“那是十字花和服一種染色技法,是室困時代以來的傳統。”

“很貴嗎?”

“很貴啊,不過那又怎麽樣?”

耕平用行動來表示意見,那就是:帶著來夢立刻離開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地方。他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地把行李丟進背包裏。跟年輕人比起來,北本先生的行動就緩慢地多了。

“宗家的提議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但是”

“沒錯,既然如此,幹嘛暫緩呢?那個老太婆長壽是很好,只可惜有點癡呆了。”

“我也希望是這樣,可是偏偏那個老太婆不但沒癡呆,頭腦的反應跟氣勢還勝過壯年人,這點才是問題。”

“有什麽問題?”

耕平把所有的行李丟進背包,拉上拉鏈,站起身來。北本先生依然坐在耕平的床上,謹慎地說:“那就是,宗家到底打什麽主意?是什麽原因讓她說出那些話?而且是在所有幹部面前突然提出來?這一點讓我覺得很詭異。”

看到北本先生如此困惑、不安,耕平聳聳眉說:“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可是,那不是更應該離開這裏回東京去嗎?”

突然門被打開,一個人沖了進來。

“下雪了,下得好大呢!”

來夢已經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做好隨時可以出發的准備。

耕平望向窗戶,他剛剛一直忙著打包,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的變化。外面果然跟來夢形容的一樣,大雪的密度高的驚人,像一面白色的牆。

耕平馬上想到“被困住了”,他把來夢和北本先生留在房裏,自己跑去找管理員,要求管理員派車子送他們到車站。結果得到的答案不是很好,管理員已經因爲突然增加的客人忙得不可開交,司機也才剛從大雪中往返一趟回來。而且,沒有理事長的命令,根本就不可以派車。北本先生安慰白忙一場的耕平說:“等雪停了再說吧,這時候勉強開車出去,也可能會發生引擎故障之類的事,太危險了。”

這話雖然也對,但是耕平還是希望他們能派車。對宗家那麽荒唐的提議,耕平打從心底反彈,一刻也待不下去的心情怎麽樣都壓抑不下來。

“下個春假我就去考駕照,這種時候不會開車,什麽事也辦不了。”

這是很有意義的決心,只是對解決眼前的事沒有任何幫助。管理員說“這種天氣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的”,但是等雪停的時候,可能已經天黑了,到時候就會感慨沒有把握住出發的好時機。

“如果不去溜冰就好了;如果在中午前丟下這座不吉利的城堡回東京去就好了”耕平這麽後悔著。但是,既然不是神就沒有辦法掌控這樣的事。最糟的是,不安的陰影越來越濃了。湖中的怪物是重要因素,青雅流怪誕荒唐的言語舉止也是因素之一,還有那個宗家,怎麽看都不像個正常人。

耕平掄起拳頭敲打額頭,發出堅硬的聲音,來夢用驚訝的表情看著他。爲了讓她安心,耕平露出了笑容,心想“這孩子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人,但是現在談結婚還早了十年”,真不知道那個老女人獨裁者到底在想什麽?

那個宗家現在正坐在圖書室的暖爐前,面對著她的是松倉正晴。房裏的三面牆壁都是書櫃,各式各樣的書籍從天花板一直排到地板上。想說“買這麽多書又不看”的視線回到眼前的兒子身上後,宗家回答了兒子的問題。

“你問我爲什麽說出那些話?因爲那個孩子有這樣的價值啊。”

“我不懂。”

“你不必懂,還是你想告訴我,我的決定要先經過你的允許?”

被白眼那麽一瞪,松倉先生的反抗也到此爲止了。雖然這樣,他還是勉強自己問了另一個問題。

“是有關龜井專務的事,宗家爲什麽要重用那種男人呢?”

這個問題可是鼓足了勇氣問的,可是宗家並沒有生氣。

“我很清楚龜井是個很沒擔當的男人。”

“那爲什麽?”

“你可以舔我的鞋底嗎?”

這個問題把松倉先生問倒了,他搞不清楚這個問題的意圖。不過,宗家好像也並不期待兒子能有什麽明快的反應。

“龜井會舔,所以我用了那個男人,他只會屈服于權勢和財力而已。”

“宗家”

“聽著,只要那個男人還肯舔我的鞋底,就表示我還擁有幾立不搖的權勢和財力,他是我的測量器,懂了的話,就不要再問這些無聊的事。現在去通知幹部們,事情有了變化,幹部會議晚上才開。”

“那麽要讓他們都住在這裏嗎?”

“這麽大的城堡難道沒有收容能力嗎?不想住的人,可以在大雪中離開。”

宗家的手突然握住了暖爐的搗火棒,讓松倉不由得退後了半步。但是,他並沒有嚇兒子的意思,只是默默地調整了木柴的位置。

***

“她雖然是我母親,不過,真的是很可怕的一個女人。”

松倉的話一點都不誇張,但是,北本先生只能對著咖啡杯保持沈默。松倉把宗家的意思轉告所有幹部,還安排了每個人住宿的房間跟寢具,事情交代完之後,他就帶著疲憊的表情走進書齋,跟北本先生喝著咖啡,卻一點閑情都沒有。

“權力和財力就像毒藥一樣,吃多了就會上瘾。”

不是什麽很有創意的話。不過,北本先生感覺得出他這話是發自心底的。要承受得住權力和財力的毒害需要有某種程度的鈍感。一旦知道毒害之處,大概就承受不了了。

“不過,宗家爲什麽會突然說出那些話呢?”

“不要問我。”

“如果你知道什麽,可以告訴我嗎?老實說,我很困擾呢!”

“我哪知道什麽?有一天我問她關于繼承者的事,她還斥責我說是不是在等她死呢,誰知道她怎麽會說出那些話,神才知道吧。”

不管是惡魔還是神,北本先生都不想再去責備松倉先生了。

不知道宗家對這件事認真到什麽程度,不過要當養父母不但要符合條件,還要有實際績效。北本先生已經向市公所報備收養來夢,還去了育細院跟來夢見面,並且把來夢帶回家來體驗家庭的氣氛,這些都是實績,至于條件,北本先生有結婚、育子和經驗,經濟又安定,在社會上也有信用,所以都沒問題。把來夢收爲養女就會有財産繼産繼承權的問題,這部份有點麻煩。但是透過養育家庭制度,由北本先生擔任監護人一直到來夢大學畢業爲止這個方式,妻子跟孩子都同意了。

現在青雅流的宗家企圖介入,也許應該在來夢小學畢業前就趕快辦好法律上的手續,免得夜長夢多。

“唉,都六十多歲了,還是無法從迷惑和後悔中得到解放。”

在苦悶的心情下只好喝咖啡,但咖啡的苦澀卻更刺激了北本先生的舌頭。

這時候,耕平和來夢坐在沙龍的一角。這個沙龍是這座城堡座落在蘇格蘭荒野上時被稱爲“城主的大客廳”的房間,它有四間小學教室那麽大,各處牆邊都擺設了中世紀歐洲諸國的騎士甲胄。兩個人坐在沙發兩旁有十四世紀英格蘭跟十五世紀神聖羅馬帝國的騎士守護著。

來夢正在閱讀耕平送的《操縱玩偶的坡雷》,耕平雖然也正在翻閱美國作者的推理小說,卻無法集中注意力。他總覺得在這個城堡裏待得越久,來夢就越有可能被迫履行自己所不願意的婚姻。

美國作者所寫的推理小說有個通病,就是把殺人的場面跟屍體的殘酷描寫自我化。看著冗長不斷的殘酷描寫,耕平覺得很煩,後悔自己選錯了書,便把視線從書上移開。這時候,他發現那個名叫龜井的正朝著來夢走過來,耕平立刻站出來擋住他的去路。

“你最好不要傷害來夢,宗家不會放過你的。”

耕平不用敬語是爲了表示他根本不把龜井當做一個有良知的長輩。龜井聽出耕平的意思,覺得很生氣。但是如果把事情搞砸又怕宗家不高興。他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鐵青色。

“宗、宗家想見這位小姑娘,我是來帶路的。”

龜井的嘴巴滿是敬語,但卻用敵視的眼神看著來夢。如果宗家唐突的念頭真的付諸實行的話,這個棕發、大眼睛的小學生就會成爲青雅流的繼承人。龜井絕對無法得的的東西就會被這個還沒發育的小女孩獨占了,所以他對來夢深惡痛絕。但是,如果還想分到一點點榮華富貴的話,就得趁現在討好她才行。

不知道宗家爲什麽會想讓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做繼承人?而且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宗家就不可輕易撤回。龜井雖然無法洞察宗家的心思,但卻有了新的打算。十五年後,當來夢成爲下一任宗家時,出任理事長的將是她的”丈夫“賴之。但是賴之是絕對擔不起這個重任的,而現任理事長那時也已經長十多歲了,很難繼續在海內外奔波,統轄巨大的組織。那麽龜井就有可能掌握青雅流的實權,成爲背後的帝王,爲所欲爲了。不,不只是可能,一定要讓它成爲事實--龜井下定了決心。

既然心意已決,那對來夢畢恭畢敬也就不是什麽難事了。龜井一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忍耐,都要拿出最好的演技。可是真要付諸行動,還是萬般不情願,表情和聲音都怪裏怪氣的。

“耕平大哥,我去一下。”

來夢合上書,站起來。

“哦,你要去嗎?”

耕平點點頭,從來夢手中接過書。他雖然討厭龜井,對宗家也抱存著懷疑態度,但是來夢好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才答應去見宗家的,那就不該阻止她。不過一旦有事,耕平是會趕去任何地方救她的,這一點只要來夢知道、耕平知道、還有北本先生知道就行了。此時,兩個人什麽也沒說,因爲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心思。

***

“小姑娘,到這邊來,我不會把你吃掉的。雖然很多人說我會吃人。”

宗家的話的確會吃人,她坐在圖書室的大搖椅上,用原色格子花絞的圍巾畫著下半身。因爲她身上穿著十字和服,所以給人的感覺很不協調。

來夢放在口袋裏的手緊緊握著耕平送給她的電話卡。這個護身符說不定馬上就能發揮功效了。

“在那邊坐下。”

宗家指的是一個沒有靠背也沒有把手的土耳其椅,來夢照著她的話去做,跟宗家面對面地坐著。這讓來夢想起一個月前在聖路加斯大學附屬中學的面試。面試結果要等明年年初才會知道。

宗家直視著來夢,臉上一點笑容沒有。來夢很怕這個老婦人,可是光是害怕也于事無補,一定要清楚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訴她。

“你不怕我嗎?小姑娘?”

“怕。”

“嗯,真坦白,你覺得這樣做比較討我歡心嗎?”

這種瓜是來夢根本想象不到的,所以她沒能馬上回答。

“對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不可撒謊。”

“如果不能學會有技功的撒謊,這一生都會過得很辛苦唷。不談這個了,怎麽樣?想不想跟我的孫子結婚?”

“不想。”

“哦,爲什麽?”

“結婚不是兩上彼此喜歡的人才可以做的事嗎?”

“那是一種迷信。”

這不是來夢可以理解的事,宗家好像也無意跟一個十二歲的少女爭辯,所以就換了一個話題。

“那個大哥柯是你什麽人啊?不是親哥哥吧?”

“朋友。”

“就只是那樣嗎?”

“而且是救命恩人,救過我好多次。”

“那麽,小姑娘一定遭遇過很多次危險啰?”

老朽的手拉起了從膝蓋滑落的膝蓋圍巾。

“你喜歡那個大哥哥嗎?”

“很喜歡。”

“哦,不過喜歡也有好幾種意思的”

宗家的語尾說得含糊不清。來夢在土耳其椅上坐正姿勢,開始發問。

“請問該怎麽稱呼您呢?”

“叫我宗家,這六十多年來,大家都是這麽叫我的。”

“宗家婆婆”

“不必加婆婆兩個字。”

“宗家爲什麽要我跟您的孫子結婚呢?”

最不能理解這一點的就是來夢自己,她怎麽想都想不通,所以只好開口問了。

“青雅流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我想把自己的東西永遠占爲已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回答不了的來夢沈默著,宗家又接著說:“青雅流所有的財産加起來大概有二千億日幣吧。會員有一百萬人,選舉時是非常有力量的選區,連政治家都會低聲下氣來訪。在鐮倉有房子,流派的總部在東京麻布,說到別墅的話,日本國內加上國外的有十多棟呢。”

說的很熱衷,但來夢感覺到她的語氣帶著敷衍。

“這些財産都會變成你的呢,雖然你現在還不了解它的價值。”

“不太了解,太複雜了。”

“也許是吧。”

“對不起,還是剛才那個問題。爲什麽您才見過我一次就要我結婚呢?”

回答她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小姑娘,你有什麽驚人的力量吧?”

來夢眨了眨眼睛。

“一般人所沒有的特殊能力,跟電視節目裏演出的不一樣,你擁有真正的力量,對不對?”

“我才沒有。”

來夢斷然否認,宗家張大眼睛,直視著來夢,那是不容撒謊辯解的眼光。那種眼光的威力如果是她的子女或孫子根本忍受不了五秒鍾,可是來夢承受了,但她不是把自己武裝起來再把壓力反彈回去。其實來夢根本不認爲自己有什麽特殊能力,雖然在夏天、秋天都有過令人難以相信的體驗,但是她覺得那不是自己刻意去追尋的,都是那些體驗自己找上她的。

宗家嚴厲的觀察來夢的表情,發現她絕不是在撒謊。

宗家忽然想到,發揮能力時所需要的觸媒也許跟那個“耕平大哥”有關吧。

宗家的手一松,膝蓋圍巾滑落到腳底。來夢將它撿起來遞給她。

“謝謝,不過,小姑娘,那個大哥哥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救了你呢?可不可以告訴我?”

“對不起,我不想講。”

來夢回答得很幹脆。

“我不想給耕平還有北本叔叔添麻煩,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如果家族或幹部裏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宗家說話,她絕對不會原諒他們的。

“你真的是比我那些孫子有禮貌而且能幹多了,我越來越想得到你了。我還想跟你多說一些話,以後我找你來,你會來吧?”

“會的。不過最好連耕平大哥、北本叔叔也能一起來。我一個人來的話,很我問題都不能回答。”

宗家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地舉起手來,示意她可以退出去了。來夢深深鞠了一個躬,轉過身離開了審問場。目送她出去的宗家臉上浮現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嘴裏則喃喃自語:“這件事不是談一次就能解決的,小姑娘,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在你出生前的好幾年前就知道你了。”

被批評成“還不如一個小學生能幹”的松倉家孫子們聚集在城堡深處的一個房間裏。這個從一樓走廊大約下三層階梯、天花板很低的房間,據說是以前的武器室。整修後布置了酒吧的種種設備,博信、光樹、賴這三兄弟就坐在吧台喝著威士忌,很專注地交談著。談著談著,長男博信稍微提高了聲音說:“我、我是長男啊,應該由我來繼承才對啊。”

“我知道,可是沒辦法啊,親愛的祖母挑中了我啊!”

賴之笑的很陰毒。

“如果你是單身可能還有希望,可是大哥你已經有太太了啊,而且人家還是以前華族的千金小姐,留學巴黎的才女呢!”

“喂,賴之!”

“放心,我不會說她是因爲考不上日本的大學才跑到國外去念那種亂七八糟的大學的。”

“喂,你不要越說越過份了!”

博信的聲音帶著怒氣,臉色當然是越來越蒼白了。

“什麽親愛的祖母,今天早上你還罵她是老不死的老太婆呢。給你一點甜餌吃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只是變得有禮貌了,這樣你也有話說嗎?”

這就是所謂勝利者的嘴臉吧,賴之輕松回應了博信的話。但是博信好像也有他的盤算:“即使那個孩子要跟你結婚,那也是六年後的事。這之間你受得了都不去玩女人嗎?你可以約束你自己嗎?”

“要你管!”

“我可以告訴大家你每天過著怎麽樣的生活。”

博信發覺北弟弟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勢就更旺了,他很清楚弟弟過著那麽磨爛的生活,因爲他雇用私立偵探,還收買賴之的朋友向他報告所有狀交。賴之幾乎沒有到大學上課,他都以駒澤公園附近的公寓爲根據地到處玩耍著,他玩的不只有女人、酒跟賭博,甚至還服用大麻和古柯堿。被哥哥抓到這個把柄,弟弟馬上正襟危坐地反駁說:“如果我開那種古柯堿宴會,爲什麽警察不來抓我?”

“因爲你朋友的父親是警察局高官,他這次要出來參選,所以需要青雅流的支持。”

賴之把玻璃杯放到吧台上時發出了劇烈的響聲,裏面的水和冰都彈了出來。博信的雙眼放出勝利的光芒,他刻意把聲音放得柔和些說:“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弟弟送進監獄裏,因爲那樣會傷害青雅流的名譽。所以我不會把這些事告訴宗家,不過你一個人獨占一切也不太好吧,你說是嗎?”

總而言之,博信就是要弟弟分他一杯羹。賴之還來不及反應,次男光樹就先發出了嘲笑聲。

“你們兩個都有毛病啊,說的好像訂婚、結婚都已經決定了似的,笑死了人。喪禮是一個人就可以辦了,婚禮可是需要兩個人才能舉行的啊。”

博信和賴之醉朦朦看著光樹,光樹還是自顧自的說著:“那孩子根本不想跟賴之結婚,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自信她會喜歡你嗎?”

賴之的下眼皮抽動了一下。在同年齡、愛玩的女學生中,他有受歡迎的自信,也有輝煌的成績,但是對象是小學生時,他實在不知道該采取什麽行動才好。

“陪她一起玩電視遊樂器怎麽樣?”

“你少啰唆!”

“我給你一個最有效的建議,那就是‘生米煮成熟飯’。你也許還看不出來,再過六年,那個孩子一定會變成大美人,何不趁她還是花蕾的時候下手?”

賴之猛然站起來,一語不發轉身就走了。博信看著他的背影,低聲對光樹說:“喂,你煽動他去做那種事啊?如果變成什麽強暴、猥亵之類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而且還違反兒童福利法呢!”

光樹不懷好意地笑著,他抓起杯子裏的冰塊放進嘴裏,濕的手指就往襯衫的袖子上擦。

“在警察知道前,就會先傳進宗家耳裏。這麽一來,宗家還會讓他當繼承人嗎?”

“原來如此。”

“何況那個小女孩還有忠實的騎士跟隨著呢,也好啦,讓我們可愛的弟弟知道,這個社會不是那麽好混的,對他也是好的。”

光樹幹笑著,博信也跟著應和。可是他馬上就領悟了一個事實。

“等等!結果不是你最有利嗎?因爲你還是單身,如果不是賴之的話”

“大哥,你爲什麽只能這麽想呢?”

光樹又笑了,這次是憐憫的笑。

“宗家到底在想什麽,不是我們可以猜測的。但是有一件事卻是可以確定的。”

“什麽事?”

博信再也不能裝出毫不關心的樣子了。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竟爭對手越少越好啊!大哥就是國灰這麽想才會在我跟賴之的四周布下了間諜網收集情報,不是嗎?現在努力終于有了成果,恭喜你啊。”

看著因震驚而說不出話來的兄長,光樹譏諷地歪斜著嘴巴。博信喃喃自語地想辯解什麽似的站起身來。被獨自留在吧台的光樹,嘴角上刻劃著狡詐陰毒的笑。

***

下午四點,雪越下越大,幾乎封住了多明多爾城,打開窗戶也只能看到無限延伸的白色世界,風一吹就有大量的雪吹進室內。這座城堡雖然屬于青雅流所有,實際上卻是松倉家的別墅,所以幹部和一般會員根本沒有機會踏進這座城堡。可是這次狀況有點不同,不但進了城堡還可以住宿,剛開始大家都很高興有這個難得的機會,但是沒多久就知道這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因爲房間跟毯子雖然夠,床卻不夠多,所以抱怨聲馬上出現。

“要我們睡地上嗎?榻榻米還好,這可是光禿禿的石板啊,風濕病會發作的!”

“房裏有暖氣,有毯子可以躺下來就好了嘛,反正明天就可走了,現在急也沒用啊。”

“可是,真傷腦筋,我明天要去名古屋參加一個朋友女兒的婚禮呢!早上十一點,我會來不及的!”

這樣的對話此起彼落,僅有的兩台電話前大排長龍。有的向家人說明狀況;有的向青雅流分部發出指示;有的打回公司指派工作。有個人放下聽筒,一邊跟下一個人交替,一個疑惑地說:“這場大雪好像是局部的呢,鎮上好像沒下這麽大的雪。”

所謂的鎮,就是火車站所在的小都市。如果是夏天,開車只要十五分鍾,但是,在這樣的大雪裏就好像距離很遠了。

“電波的狀況好像不是很好,收音機一直有雜音。”

一個正在用收音機收聽傳統音樂的幹部這麽說。

耕平對那些人有著十足的敵意跟偏見,其實青雅流的幹部並不是全都像龜井那樣令人討厭。

常務理事會裏有一位七十歲的老紳士,不但是名書法家、名詩人,還是大學教授,他的妻子也是青雅流的幹部,夫婦倆一起來到了這個城堡,他們被安排在三樓的房間,景觀非常美。喜愛雪景的老先生冒著寒冷,在陽台站了好一會兒。

“把白鳥飛舞下來的樣子形容爲‘雪然’,就是說像雪飄下來的樣子吧?中國唐詩裏曾有這樣的句子,呃作者好像是陸龜蒙吧?”

能有這樣的修養,不愧是花道大流派的幹部。但是做妻子的可不想在天寒地凍中附庸丈夫的風雅,所以她進了浴室。老紳士在滿足自己的閑情逸致後,也要了一個大噴嚏,當他轉身要進入房內,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外面那片白色的視野裏,好像有某種礙眼的色彩參雜進來。

“咦,有個紅色的東西”

當他這麽說的同進,一個好大的紅色降落傘無聲地飄落下來,紅色花朵的中央張著一個圓形大口,老紳士意識到自己就要被吞噬了,當他發出驚叫聲,拚命想移動不聽使喚的身體時,那張嘴從上方一口吞下了那個身體。

紅色水母閉上嘴,開始啓動無數尖銳的牙齒時,老紳士露在外面的左手臂從手肘處被咬斷撕裂,反彈到半空中,掉落在陽台上。紅色水母怪物的罩幹部份膨脹,縮小,不停地蠕動著。過了三分鍾左右,那個嘴巴又張開來了。紅色水母怪物把罩子朝向陽台一傾斜,就從那裏埕出了奇怪的物體,堆積在陽台的白雪上。

那物體橫躺在陽台上。那是已經化成白骨的人類屍體,上面覆蓋著一層光潤的黏液,空洞的眼窩仰望關天空,雪,又飄下來堆積在那裏。

紅色水母搖晃著好幾只的口腕,緩緩地從陽台離去。

幾乎在同時,浴室的門打開來了。爲了飯後的幹部會議,精心化好妝的妻子走出來了,她看了一下無人的房間,歎了一口氣說:“真受不了你,就算再怎麽喜歡雪景,也不該走到陽台去欣賞啊,會感冒的。”

她走近隔開房間跟陽台的窗戶旁,才發現有些不對勁。陽台上看不見丈夫的影子,她再呼叫一聲,然後再盡全身力量打開冰冷凍結的窗戶往外看。

一個女性的慘叫聲響徹雲霄。

“果然出事了!”耕平不禁想長歎一口氣,他的預感果然是正確的。

青雅流的幹部們個個驚慌失措。被害人的妻子當然陷入了錯亂狀態,由三個女性幹部和橫濱來的女音樂家看護著她,想哄她入睡。但是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還是不時地響起。至于男性幹部,有的看到慘不忍睹的屍體就嚇得全身發軟;有的則是走來走去,想不出任何對策。能夠成爲大組織的幹部,應該不會那麽無能才對,但是在強勢獨我者的領導下,每個人的危機處理能力好像都大大減低了。

“總之,先通知警察吧。”

“太草率的行動會傷害青雅流的名譽,要慎重一點!”

“都死了人還說這種話!”

幹部們花了十分鍾的時間討論,最後由理事長松倉先生下了結論。宗家那裏由松倉先生報告,然後再根據指壞全員一致行動。但是最後還是得通知警察吧?松倉先生下令說,打電話給最靠近這裏的青雅流分部,請他們准備支持。接到命令,秘書連忙打電話聯絡。

“電話不通,可能是線路的某處斷了。”

“某處到底是哪裏?”

“不知道,管理員正在查。”

不安不斷地擴大,壓向所有的人。在這樣的大雪中不能開車出去,電話也不通,那不就是跟外界隔絕,被孤立了嗎?而且還有殺人魔潛藏在某處。

“流派的幹部都集中在這裏,音訊又完全斷絕,剩下的那些會員一定會開始躁動。問題是,即使他們有心來救,又想不能到得了這裏?”

北本先生低聲說著。耕平則輕輕拍拍來夢的肩膀,那個舉動蘊涵著身爲騎士的心情,不知道已經有過多少次孤立無援的經驗了,現在害怕也無濟于事,只能盡人事了。

看樣子,這將會是個非常漫長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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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魔術 第三卷 白色迷宮 Empty 回復: 夏日魔術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5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四章 魔女之夜

第四章魔女之夜——

在北本先生的目送下,耕平和來夢踏上了多明多爾城內的探險之旅。五點多時,耕平受不了這個停滯汰態,所以決定動一動身體,希望能對事情的推演有點幫助。也許反而會産生什麽不好的變化,可是總比毫無變化來得好吧,耕平這麽覺得。

北本先生接下了後方司令官的職務,只要耕平他們探知什麽事就回到沙龍來回北本先生報告。對于擅自探索他人的房子這種舉動,北本先生提供了這樣的智能:“這種時候最方便的就是利用權威。遇到有人盤問你們,就搬出宗家的名字,對方也不敢隨便去確認的。”

這終究是最後的手段,幹部會議進行期間,相關人士全都聚集在大會堂裏,沒有人會出面盤問他們;另外,由于害怕那個看不見的殺人魔,所以大家都往人多的地方靠。

北本先生去了一趟廚房,帶了厚厚的紙袋回來。

“預備糧食、預備糧食。”

耕平很感激地收了下來,這是北本先生巧妙地跟管理員夫婦交涉得來的食物。耕平他們還准備了:手電筒、筒式懷爐、曬衣裳服用的尼龍繩子、筒式打火機等東西,還有一瓶不知道從哪來的發膠。耕平把這些東西通通塞進背包裏。

“我最討厭呼叫器那種東西,實在無法理解那些戴著呼叫器來拘束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想法。可是這種時候有那種東西的話,好像是比較方便。”

“沒辦法啊,而且我也討厭呼叫器那種東西。”

背上背包,耕平看了來夢一眼。

即將展開的行動不能保證是安全的,但來夢卻顯得很開心。原本耕平打算一個人走,但是來夢堅持也要去,她不要在這裏幹等,她想幫耕平大哥忙。由于北本先生也支持來夢,他只好同意了。其實內心是非常高興的。

再怎麽說,來夢都是個女孩子,對白紗禮服、六月新娘當然都會有所憧憬。在育幼院長大的來夢想要擁有溫暖家庭的心願,也許比任何人都來得強烈。什麽是幸福?這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但是耕平就是希望來夢能夠幸福。何況來夢這個名字,在拉脫維雅語裏,本來就是“幸福”的意思。

“我們走啰,北本先生就在這裏穩穩坐著,等我們回來。”

“我會看小說等著你們回來,到時候再把有趣的體驗說給我聽喔。”

他們兩人剛走出沙龍就突然感受到了某種視線,耕平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城堡應該都有地下室或是洞穴,所以腳下一定會有什麽機關。”

耕平用鞋跟跺跺石板,來夢也學他這麽做。

大廳北側有一個階梯室,走下大約二十層的階梯後,燈光變得昏暗,走廊也比樓上狹窄。耕平用了電筒照射四周的走廊地板,發現地板的材質不一樣:通往左邊走廊的地板是水泥的,通往右邊走廊的地板是古意盎然的石板。他們先往左邊走,確認只有倉庫、機械室、燃料室、電氣室等房間後,馬上轉向右邊。

才走了幾步,氣溫就急速降低,燈光也更昏暗,耕平把戴著手套的左手貼在牆壁上,讓來夢也照著做,順著牆前進。

“來夢,注意後面。”

被這麽叮咛的嚴禁構很忠實地每走十步就回過頭去,並用手電筒的光橫掃微暗的走廊。不久,走廊向左邊曲折,彎過拐角處,兩個人立刻被黑暗包圍住,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手電筒的燈光。

突然,耕平的左手摸到跟石壁不同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一扇鐵門。上面看不到門把之類的東西,推也推不動,耕平只好放棄,繼續往前走,每走一步,黑暗的壓力就增加一些。不一會兒,又是一扇鐵門。不同的是,這扇鐵門一推就嘎吱嘎吱地打開來了,而人便進去看看。走了幾步後,來夢小聲說:“有水聲。”

“嗯,一定是有下水道。”

耕平嗅嗅空氣,並沒有聞到臭水溝的味道。這回每走一步,黑暗的壓力就減少一些。拐過轉角,微亮的熒光舒展開來。一道鐵格子柵欄檔住了前方的去路,從那裏面傳出了規律的流水聲,柵欄上挂著鎖鏈,並沒有上鎖。

“別急,別急!”

耕平笑著制止急著跨過鐵格子柵欄的來夢。

“看來目的地就在眼前了,要不要休息一下?肚子都餓了。”

“吃便當嗎?”

“要陪我吃嗎?”

“要!”

在這樣的場所,這樣的狀況下,實在不可能有野餐的心情,但是這一頓飯真的是吃得很開心。北本先生替他們准備的並不是菜肴,而是用來做菜肴的材料。但是,上流社會畢竟是上流社會,盡是一些高級的東西:自制的面包、火腿、熏鲑魚、袋裝牛奶等等,每一樣都遠超過耕平日常生活的水平。

“好吃。”

看著心滿意足的來夢,耕平想“絕對不能把這個孩子交給青雅流的宗家”。流派內部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紛爭和導聞,他不能讓來夢卷地那裏頭。

吃完東西,兩人把垃圾塞進背包後就展開活動,耕平把柵欄輕輕一拉就拉開了來夢可以輕易通過的空間。來夢擡著看看耕平,很快地穿過那個空間。一瞬間,“來夢會不會就那樣消失不見?”的不空攫住了耕平,還好沒發生什麽不祥的事,耕青壯年妝著也穿過了柵欄。正面和左手邊是牆壁,但是往左走馬上遇到了水流,是一條寬約七、八公尺的水道,另外有約二公尺寬的通道沿著這條水道。

耕平謹慎地脫掉手套,把手指侵入水道的水中。他還以爲會有什麽東西突然咬上來,結果什麽事都沒有,大約兩秒鍾後,他舉起了手指。

“水溫滿高的。”

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因爲水面冒著白色的煙,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水溫比氣溫高。而且這裏的水跟溪水不同,欠缺湍急感,給人一種溫吞的感觸。這水道不是筆直的,它有一點點彎曲,大約在一百公尺前就從視線裏消失了。這條水道的盡頭窨通到哪裏?耕平早已有答案了。

***

如果這條水道是連接著湖水,那麽那只紅色水母必定棲息在這裏。

既然來到這裏了,只有順著自己的揣測走到湖邊了。從地上走只要花六分鍾的路程,不算很遠。耕平立刻開始往前走,讓來夢靠著通道的牆壁走,自己則走在靠水道的那一邊。因爲他想:“如果有什麽東西出現的話,也一定是從水裏出來的。”

“說不定是爲了隱藏這條水道才把城堡移建建到這裏來的呢,不過爲什麽要這麽做呢?”

耕平的心情沈了下來,他無法不去想三十年前的滑雪巴士事故,但並沒有聽說意外死亡的人被紅色的巨大水母吞噬了。會不會是順序剛好相反,因爲事故的關系,沒人敢靠近這裏,所以有人趁機飼養了奇怪的生物?不,也許真相更爲殘酷,會不會是爲了不讓人靠近湖畔故意導演了那樣的悲劇?如果是的話,又是誰一手策劃的?

突然水聲響起,嚇壞了耕平和來夢。水面上跳出某種東西,在熒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魚的形狀。但是那條魚的頭部長著兩只角,身體也有半個來夢那麽大,它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又落入水面濺起了水花。更過去那邊的水面也發出了響聲,跳出分不出是什麽輪廊的大黑影。

如預期。不,應該說是如耕平所懷疑的,多明多爾城的地下室果然是怪異生物的巢穴。在整個進入過程中,許多已經滅亡的奇怪生物在耕平的視線裏重重叠叠地出現,讓人誤以爲這條水道隔著六億年的時光跟太古世界相連接。不過,如果只是這些魚在水面上飛來飛去、跳來跳去也就算了,可是

“耕平大哥,你看!”

來夢所指的地方,水面澎湃翻滾。透過昏暗的光線,耕平看到了紅色的色彩。看到的同時,他也立刻大叫一聲:“來夢,退後!”

水花強勁地迸裂飛散,正面迎來的是棲息在湖底的那只紅色水母,耕平把來夢掩護在後,迅速地拿出一瓶寫著這樣的警告文的發膠罐--

可燃性,小心火燭。使用高壓性瓦斯的可燃性制品,危險,請務必遵照指示使用。

耕平成了一個惡劣的消費者,他朝著紅色水母的嘴巴猛烈噴灑發膠。紅色水母全身顫抖,口腕不斷地拍擊著水面,退縮了兩、三秒鍾後,它再度把嘴張大到極限沖向耕平。耕平把發膠罐准確地丟進了那個紅色大嘴裏,緊接著再把點著的打火機扔過去。

發膠罐爆炸了,但是水母的罩傘部份卻沒有如預期中迸裂開來。應該從四方飛落的流動體、黏液、發膠罐碎片都被果凍狀的身體自行吸收了,紅色怪物在自己體內承受了所有的沖擊,它劇烈地晃動、搖擺、扭曲、掙紮,最後終于以橫跨水道和通道的姿態傾倒崩落。

“太棒了!”

來夢握住了耕平的手,如果這時候還同情怪物的話就很假了。

怪物並沒有死,雖然它的身體組織已經從內部被撕裂、燒毀,但是它全身還是不斷地擺地著,可能一時還會意不過來自己受了傷吧?沒有受傷的口腕在半空中跳著可怕的舞,動不動就橫掃附近的空間,使得耕平和來夢不敢隨意動彈。

水面又濺起了巨大的水花。這次出現的是讓人聯想到蝦蛄的甲殼類生物,全長有一公尺左右,它使勁地敲打著上下颚,發出了像舊式鑰匙般的聲音,聽得耕平毛骨悚然。如果被那雙颚骨咬到的話,四肢大概一口就被扯斷了。耕平做好了跳開的准備,但是大蝦蛄盯上的獵物卻是那只紅色水母。一接近那只橫行在通道上的水母蝦蛄的颚骨又發出了響聲,紅色水母的口腕雖被咬斷了一只,可是其他的口腕還躍動著,敲打著大蝦蛄。

一直看這種光怪陸離的死鬥也沒什麽意思。而且,另外有好幾只蝦蛄朝著耕平他們爬過來。耕平拉住來夢的手開始奔跑,可是腳下濕滑,根本不能全力跑。雖然這樣,還是三分鍾左右就回到了水道的入口。可是原本一推就會開的鐵格子柵欄,卻無情地把耕平施加的力量彈了回來。

“耕平大哥,被鎖上了!”

來夢的聲音裏還重叠著其他的聲音是人類的笑聲!帶著嘲弄、滿是惡意的笑聲從鐵格子柵欄外傳了過來,對方還故意讓耕平他們聽見鑰匙串的聲音。那串金屬聲消失後,就再也聽不到什麽聲音了。他們兩個被關起來了。

耕平並沒有因此呆住,他開始摸索牆壁,還囑咐來夢也這麽做,他們急急忙忙地敲打牆壁,或是推擠牆壁。耕平確信,統治這個城堡的某個人的世界觀會反映在建築結構上,萬一推測得不准,發生危險的時候也應該可以通到湖畔。所以耕平還有余裕。

過了一會兒,來夢大叫:“耕平大哥,這個牆壁會動耶!”

“太好了,來,把它推開吧。”

耕平把左肩靠在石壁上。他剛才在摸索牆壁時才發現石壁的表面上密密麻麻長著像天鵝絨一般柔軟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發出熒光,把水道照成了青白色。那大概是光苔的一種吧?

水面上又畫出了好幾個圈圈,某種東西從那裏出現了!其中一只發出怪聲,使勁一跳,跳到通道上。是青蛙!而且有人類的嬰兒那麽大!閃著金黃色光芒的眼睛有三只,而它的兩條黑舌頭正從大嘴巴裏伸出來。

就在青蛙再度跳起來的時候,被推壓下的牆壁骨碌一聲反轉過去,來夢和耕平的身影從牆壁消失了。正好沖上來的青蛙,重重地摔在反轉後的另一面牆上,憤怒的怪聲在整個水道中引起了回響。

***

在通道中前進的耕平和來夢,發現四周空氣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溫度增高,皮膚的接觸感越來越柔和;腳下的觸感也不一樣了,光溜溜的水泥地變成了木板地,連出現在前方的門都是木制的,還可以聽見鋼琴聲跟歌聲從門的另一邊流瀉出來。

Which_ne'erforght_will_be

And_for_bonnie_Annie_Laurie

I'd_Lay_me_down_and_dee

是剛進城堡時聽的那首曲子。是誰在彈鋼琴?誰在雖歌呢?是那個從橫濱來的女音樂家嗎?耕平握住門把往前推,可是一動也不動,這樣反複推了兩、三次以後,他才一邊咒罵自己一邊往自己的方向拉,終于看見了那個在房間裏彈琴歌唱的人。

是個金黃色長發的美少女,不過這個想法非常短暫。耕平很快就看出來,那個身影不是活生生的人;白色的肌膚硬梆梆的沒有血色,藍寶石色的雙眼焦點渙散,是個機械娃娃。耕平曾經在小說裏讀過這樣的東西,但實物倒是每項次看到。那個機械娃娃穿著亮粉紅色的禮服,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嘴巴機械式的張阖著,傳送出歌聲,而類似麥克風的東西懸吊在鋼琴上方,飄揚在城堡內的歌聲,大概就是這樣播送出來的。

優美嬌柔的是耕平也很喜歡的一首曲子,但此時卻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來夢目不轉睛地看著機械娃娃,突然間,她倒吸了一口氣,一只手抓住了耕平的手肘,耕平也移動視線,一時傻在那裏。

有一個人。

一個穿著高領毛衣、外面套著白衣的女性,感覺滿年輕的,大概在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之間,細細瘦瘦的身材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來夢低聲說:“是松倉先生的女兒。”

耕平終于想起來了!的確是松倉先生的長女,名字應該是笛子吧?五年前大學畢業後,就在青雅流擔任幹部,但她並沒有參與實務,只是在形式上挂個名而已。笛子注視著耕平和來夢。

“我好像沒請你們來吧?不過既然來了,就只好歡迎你們來到多明多爾城的地下宮殿啦。”

“地下宮殿”這句話似乎帶著扭曲的思想,那是一種自嘲和冷笑的波動。不過好歹是人類的語言,還可以溝通彼此的意思。

“打攪了。”

話一出口,耕平才覺得這句問候語好像不是很貼切,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來夢好像也有些猶豫,但還是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笛子也沒顯露出特別訝異的表情,走在兩個人前面,往房間裏面去。把博物館、骨董店、舊書店、實驗實集合在同一個空間裏,再灑上時間的粉末和頹廢的汙水,大概就可以制造出這樣的環境了。這裏面的確存在著知識,但是這些知識不但無益,甚至拒絕了所有的存在意義,像一堆乖張扭曲的知識殘骸。

有一張木制的長椅,笛子把堆在上面的幾十本書、筆直記、文件,粗暴地撥到地上。接著示意耕平他們坐在那裏。她自己則在桌前的回旋椅上坐下來,面對著他們。

“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還是那種平板的聲音,不過好像不是很忌諱跟人家說話。

“還不知道。”

耕平只能這樣回答,因爲他們根本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東西。

“是嗎?不過,既然來了,就告訴你們一些關于宗家的事吧。”

“宗家真正的年齡是一百五十歲。”

笛子的台詞讓耕平覺得很荒唐。

“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看起來就太年輕啦,起碼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一半。”

“不久以後還會更年輕呢!”

耕平覺得笛子在說這句話時,看著來夢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他想問個清楚,可是又覺得她一定不會坦白地告訴他,所以換個方式發問:“你知道宗家年輕的秘密嗎?”

不知道爲什麽,耕平就是忌禅單刀直入地問她這個湖泊和水道的秘密。跟對付龜進那種人不一樣,耕平覺得一定要先讓她說出她想說的話。

“宗家七十年前住在哈爾濱。”

“對,在那裏認識了白俄羅斯人。”

哈爾濱位于中國東北地方,是面臨松花江大河的都市。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東北地方被稱爲“滿洲”,日本和俄羅斯都曾派遺軍隊進駐,在此建設鐵路,完全無視原主權者中國的存在,擅自爭壓勢力。俄羅斯發生革命後,很多人從內戰和肅清中逃亡到哈爾濱,這些人就被稱爲白俄羅斯人,據說占哈爾濱總人口數的兩成以上。哈爾濱的街道上到處充滿著混合中國和俄羅斯的獨特異國風情。每逢聖誕節、複活節時,葉卡捷娜寺院的鍾聲就會鳴響,還有四頭馬車奔馳過俄羅斯文字招牌並排的街道。松倉倭文子在十五歲時被父親帶來這樣的城市裏。這個女孩在二十五歲時成爲青雅流的宗家。

當進,青雅流就快垮台了,受到其他強大流派的壓迫,別說的擴張勢力,連本部的小小建築物都被扣押抵當借款。當時的宗家是倭文子的父親,也就是松倉正睛的祖父,甚至想要帶著一家人尋死。但是連死的勇氣都有的話,還有什麽事不能做呢?于是念頭一轉,就拚命籌款到“滿洲”來了。

“待在日本也無計可施了,到了遼闊的滿洲也許會有轉機。”

當時日本有很多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倭文子的父親計劃在這個沒有大流派勢力侵入的新天地教日本人及當地人花道。

來到哈爾濱後,倭文子就在這裏認識了白俄羅斯人“魔女”。

***

“魔女嗎?”

耕平忍不住帶著叽嘲的語氣。他很有舉知道笛子想說什麽,可是沒想到她連魔女都牽扯出來了,而來夢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笛子看。笛子不管客人的反應如何,繼續說。

住在哈爾濱的八萬俄羅斯人,有沒落的貴族、失去財産的大地主、被革職的官員、被稱爲哥薩克族的騎馬民族、俄羅斯正教僧侶,就連革命政府的間諜也潛藏其中。革命以前,大貴族、大地主犧牲貧窮農民的權益過著豪華的生活,革命後被驅逐出國,才知道自己毫無謀生能力。這些人馬上陷入生活困境,當逃亡時帶出來的寶石,皮革賣完了,就得要工作才能活得下去,可是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不得已,這些擁有“公爵”稱號的老貴族只好去當馬車夫,或是在餐廳裏洗盤子;年輕人和千金小姐只好去酒吧工作;甚至還有女性爲了生活出賣肉體;也有人把自己女兒賣給資産家當愛人,讓對方支付一家子生活費的例子。

吉泰斯卡亞市是白俄羅斯人在哈爾濱的社會中心,這裏有俄語書齊全的書店、俄國餐廳、酒店、畫廊、食品店、衣料店等等;白俄羅斯人事務局本部就設在市郊。七十年前的春天,街上沸騰的複活節的喜悅中,俄羅斯正教的僧侶像往常一樣,一聲號召,信者們就相繼呼應。

“基督複活!”

“真正複活!”

接著,所有俄羅斯正教寺院的鍾樓就高高低低地流泄出鍾聲。這一天,貧窮的白俄羅斯人家也要舉行一年只有一、兩次的盛大宴會,他們會在桌上擺滿了用砂糖寫著XB(基督複活)的夾心面包,塗上各式各樣顔色的水煮蛋、伏特加、葡萄酒、麥粥、雞排等等。這一天連日本人跟中國人也會莫名地跟著興奮起來。

這天,一個穿著洋裝的日本少女毅然決然地走進了一條即使在白天也沒有多少人會經過的髒亂巷子,她是松倉倭文子。一間終年挂著聖誕老人玩偶的稀奇古怪商店就是她的目的地。這家店是讓俄羅斯人議論紛紛的女占蔔師所開的店。這個女占蔔師已經八十風了,以前在聖彼得堡、基輔做過生意,革命前談到俄羅斯的靈能力者,就屬怪僧拉斯普欽最有名,這個老婦人曾跟拉斯普欽對立,據說她也參加了那件暗殺案。不過這個風聲好像是她自己放出來的,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相信這個傳言。還有小道消息說,凡是說她壞話的人,都會溺死在松花江,或是在森林狩獵中被老虎咬死。所以白俄羅斯人都在背地裏悄悄稱她爲“魔女”,松倉倭文子專程來拜訪這個老魔女。

“來得好,歡迎你。”

這是老魔女的第一句話,據說她是個語言天才,除了俄語,還精通日語、中文、英語等十五個國家的語言。松倉倭文子顫抖著說出自己一爲這裏的目的。臉頰瘦削、眼睛凹陷、鼻子稍嫌太高、嘴唇微薄的老魔女面無表情地聽著。總而言之,這個女孩是來求她幫助自己跟父親的。

不只是白俄羅斯人,倭文子的父親也一樣沒有謀生能力,他帶來的一點資金不久就用罄了,現在正處于“要卷起尾巴逃回日本?或是在當地過著更悲慘的生活?”的生死關頭。倭文子下定決心,無論什麽事她都願意去做。

“是嗎?什麽事都願意去做嗎?”

老魔女不厭其煩地一再確認。

“這個決心不會變嗎?”

“不會變。”

“好,既然有這樣的決心,就不需要再羅裏羅唆。我會讓你跟你父親過著富裕的生活,人人羨慕的生活,一直到死。”

老魔女拿起桌上的銅鈴長長的搖兩聲,再短短的搖四聲。從裏面的布簾裏出來了一個穿著旗袍、梳著發髻的年輕白狐羅斯女人。這個女人拿著一個盆子,盆子裏放著一個大杯子,杯子裏裝滿了像淡麥茶顔色的液體。

“我來寫契約書,你可以先喝一下葛瓦斯。”

葛瓦斯是一種酸酸甜甜的俄羅斯風味清涼飲料,倭文子這才發覺自己的嘴巴已經很幹了,道謝後,她把冰得夠涼的杯子接過去。

傍晚,倭文子回到旅館。正想責怪女兒不告外出的父親看到倭文子的臉,吞下了他所要說的話。因爲女兒臉上的表情是他至今不曾見過的。

“父親,以後我們不用再爲生活煩惱了。”

倭文子拿著一個黑色皮包,裏面裝了好幾叠的高額日幣。更讓父親啞然的是,裏面還有一張給日本軍隊特務機關的介紹函。

特務機關等于是日本軍在亞洲各地設立的秘密分局,負責對敵人進行間諜活動、逮捕敵人的間諜、訓練間諜、情報操作、暗殺、誘拐,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謀略及破壞工作。以能夠靈活運用資金聞名原哈爾濱特務機關,不但從日本中樞領到巨額的活動資金,還從日本人、中國人、白俄羅斯人的資産家收刮捐款,甚至還秘密制造鴉片,賺了不少錢。

此外,他們還常常胡亂以間諜之名將一些中國人或白俄羅斯人的資産家關進牢裏,資産家爲了平安被釋放就得付給特務機關高額的“協助費”。如此這邊刮一點,那邊刮一點,哈爾濱的特務機關就可以揮金如土了。“文化工作”是他們的活動之一,所以他們也資助白俄羅斯人的藝術家。

松倉倭文子就是跟這個惡名昭彰的特務機關合作,在“讓花道普及滿州可以推展日本精神文化,發揚國威”的理由下,龐大的“文化工作資金”流入了青雅流。就這樣,她開始了可以建造豪邸、擁有別墅、雇用一打侍者的生活。

倭文子那個善良無能的父親只是一片茫然,他不想跟特務機關扯上什麽關系,只希望收差不多人數的弟子,讓流派能夠維持下去就夠了。倭文子表面上推戴父親,事實上自己掌握了所有的實權,這個才十五歲的少女,不斷周旋在特務機關和哈爾濱有力人士之間,設法把其他流派全部趕出去,擴張自己的勢力。她坐著司機開的奔馳車,跑遍了全“滿州”,持續地活動。

不久,倭文子未婚産下一子,就是現在的松倉正晴。據說孩子的父親是特務機關的老大,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在那個時代,未婚媽媽是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由于倭文子的背後有特務機關在撐腰,所以沒有人敢批評她一句。但是倭文子的父親卻完全失去了光采,每天就只會對著死去的妻子的照片說話。

一九四一年,日本跟美國終于爆發了戰爭。第二年,倭文子突然處理了“滿州”的龐大資産回日本去了。理由是年老的父親思念日本。但是,日後大家都覺得倭文子很明顯地早已預知日本的戰敗和“滿州國的滅亡”。如果戰敗時她還待在“滿州”,一定會失去一切。

倭文子回國後,只在東京租了一間房子住,臨時總部就設在武藏野郊區,那是個不需要擔心遭到炮擊的地方。她用處理掉“滿州”資産後的龐大現金,開始瘋狂收購東京和橫濱的土地。然後用買了的土地抵押給很行,再借資金去買土地。她的父親就在這段期間過世了。

日本軍節節敗北,東京地區連夜遭到美軍炮轟。倭文子冷冷地看著燃燒的東京街道,對弟子們說:“房子、高樓大廈燒了都沒關系,土地是燒不掉的。”

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青雅流的損失等于零。東京的房子雖然在炮轟中被燒毀了,可是因爲是租來的,所以不痛不癢,倭文子很快地著手重建青雅流。在“滿州”時,她學會了接近權力者並利用他們,所以當占領日本的美軍一到日本,倭文子就想盡力法接近軍隊的高官夫人,不惜把昂貴的和服、圖畫、陶瓷器送給她們,這個方法果然讓青雅流的勢力有了飛躍性的擴展。同時她又積極介入媒體界,購買報社和出版社的股票,用各種手段攏絡各大老板。將青雅流列入社團法人集團,負責監督的文部省官僚全都被她拉攏了;負責稅金問題的大藏省官僚們也一個個被她馴服了。

不久,兒子正晴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後,倭文子就幫他策劃政治婚姻,新娘是大出版社老板的女兒,這家出版社本來要發行一本書揭發倭文子跟特務機關間關系深厚的事實,但是這個計劃卻因爲這個婚姻永遠中止了。現在青雅流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畏懼的事了

當笛子結束這一段長話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多了。

“我不懂。”

耕平打破了沈默,笛子也直截了當地問:“不懂什麽?”

“這麽重要的事,可以說是青雅流的秘密,爲什麽要告訴我這種外人?”

“你不想聽嗎?”

“我想不是這種問題吧。”

才十九歲的耕平聽到自己的話被對方岔開來顯得有點煩躁。笛子淡淡一笑。

“我只是想講給沒有利害關系的人聽罷了。”

“有利害關系吧?”

耕平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讓聲音變大。

“不管宗家在打什麽主意,如果來夢當上青雅流的繼承人,你絕對不會甘心的,而且遺産的分配額也會減少,所以我更擔心的是你在想什麽?宗家突然說出那樣的話,你一定很不高心吧?”

“這我不否認。”

笛子顯得很沈著。

“不過,我在想什麽不重要,問題是宗家”

“來夢的存在對你是一種阻礙吧,你老實說啊!”

耕平想這樣對她大吼,可是因爲來夢在場,所以話沒說出口。他本來就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這時候的感觸更深,要是北本先生,就可以從對方不經意的一句話去組織推理,從一點點的表情變化洞察事態。但是北本先生現在不在這裏,所以耕平只能盡全力去做。他試著改變話題說:“哈爾濱的老魔女七十年前是八十歲的話,現在就一百五十歲了,對不對?”

“計算起來是這樣。”

“宗家現在八十五歲,七十年前是十五歲,這個計算也正確吧?”

笛子沈默不語。

“當時八十歲的老婆婆可以化身變成十五歲的少女嗎?”

“還問什麽可不可以,”

笛子冷冷地修正耕平的話:“那個八十歲老婆婆就是變成十五歲的少女。”

坐著聽得入神的來夢這時候動了動身子,背後升起了一股寒意。很明顯的,笛子是故意要讓他們兩個年輕人産生可怕的想象。所以,在哈爾濱的老魔女的店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根本不做具體的說明。來夢感受到對方的惡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是不行的,耕平心想,笛子是不是很忌妒來夢?會不會宗家本來是屬意要笛子當繼承人的,只是她的表現不能讓宗家滿意,所以宗家才四處找更完美的繼承人,結果,來夢出現了

出現?來夢是偶然出現在宗家面前的嗎?這座城堡是宗家的,會不會是她使什麽手段把來夢叫到這裏來的?會不會是一開始所有的事就已尼被設計好了?

耕平雖然不情願,可是已經有好幾次被卷進沈溺魔術的人引發的事情中。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誇示自己擁有的力,非必要性的耍弄,忍不住要嘲弄理性和智慧。對于這點,北本先生曾經批評說:“真是邪惡的低級模仿戲!”

耕平覺得這個形容非常貼切,尤其是住在多明多爾城下水道裏的生物,更是邪惡的低級膺品。

到底是魔法使人走偏?還是走偏的人才會去尋求魔法?這是很微妙的問題。但是耕平看過那種濫用力量,以統治他人爲目的,最後自取滅亡的例子。關于這點,不只是魔法,權力、財力、軍力大概都是一樣的,如果不是靠自己的才能或努力得來的,如果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那麽這些危險的玩具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不管怎樣,我不希望你們利用來夢。”

耕平的語氣有點不客氣了。

“來夢不會跟宗家的孫子結婚,也不會當青雅流的繼承人。我們會盡可能早點離開城堡回東京去,再也不跟青雅流或松倉先生扯上一點關系,所以請你放我們平安回去。”

“小姑娘,你同意嗎?”

感受到笛子居心叵測的視線,來夢斷然地回答:“是的,耕平大哥說得沒錯,我要回東京去,再也不能松倉婆婆見面了。所以,請你讓我們離開這裏。”

“我也想讓你們平安離開這裏啊,可是”

那種陰沈的語氣潑了耕平一身緊張的冷水,他很想沖向笛子,但還是勉強克制住了。怎麽說這裏都是敵人的要塞,豈可輕舉妄動?耕平嘗試著去做最後的交涉。

“我們不在對你也比較有利啊,希望你能放過我們。”

“然後惹宗家生氣嗎?可惜,我沒有那種膽量。”

“這麽怕宗家嗎?”

“能夠問這種問題證明你是幸福的。”

笛子回答的非常巧妙,耕平差點就完全相信了她的話,但是就在相信前的那一刹那,耕平的腦裏閃起紅色的危險相號。聽完笛子的話,只會讓人覺得宗家是個光會跟權力者挂勾的陰險人物,即使這是事實,灌輸這種知識給耕平的笛子所抱持心思才是更危險的。

“走,來夢。”

耕平瞪著笛子邊催促來夢,來夢馬上站起來貼近他。耕平已經不想再聽笛子說任何話,笛子也察覺了,薄薄的嘴嘟成陰沈沈的半月形。

“格拉吉利娜!”笛子叫著:“格拉吉利娜!不要讓那兩個人逃了,不可以讓小女孩受傷,可是那個男生怎麽樣都行,讓他不能再阻礙我們!”

“格拉吉利那到底是誰?”耕平的疑問很快得到了答案。一個人影發出用力扭轉舊式挂鍾發條般的聲音站了起來。那個坐在鋼琴前面的機械娃娃搖晃著金黃色的長發走向耕平,他雖然全身顫栗,還是做好了推開機械娃娃向前沖的准備。

就在這時候,機械娃娃的衣服被左右撕裂開來,因爲胸部裂開成左右兩半。接著從身體裏面伸出了一只細雨長的白刃,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交錯的銀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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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6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五章 地上地下皆之

第五章地上地下皆之——

松倉笛子的“地下宮殿”有小學教室那麽寬,天花板的高度也有四公尺高。可是不能飛到天花板上,地上又堆了一堆的東西。也就是說,可以自由行動的窨狹窄,幾乎沒有立足之地,耕平必須想出可以邊保護來夢作戰的方法,那麽只有一個辦法。

機械娃娃面無表情地前進,耕平從地上撈起一本厚厚的洋書往它胸前的刀林扔過去,來夢也學他這麽做,不管是書、靠墊、座鍾、文鎮、台燈、筆架、甚至于文字處理機,抓到什麽就丟什麽。機械娃娃沒有停止前進,但是被文字處理機撞個正著。幾只刀立刻發出異聲折斷,飛了出去。

“小姑娘,你最好不要多管閑事!”

笛子發出怒吼,從旁使力抓住來夢的左手腕,想扭住她的胳臂。

“你到底有什麽不滿?只要照我們的話做,就可以過著豪華的生活啊!小孩子乖乖聽話才會幸福!”

“放手!”

“我才不放!”

笛子大聲吼著,可是下一瞬間卻發出了慘叫聲,因爲來夢把兩腳並攏,重重地往笛子的右腳趾踩了下去。耕平轉過身去撥開笛子的手,讓來夢脫離了束縛。笛子想再伸手去抓她,可是被腳下的書和箱子伴到,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

還有四把刀的機械娃娃漸漸逼近耕平眼前,其他的刀雖然折斷了,可是殺傷力一樣很強。機械娃娃嘴裏發出磨牙般的聲音,兩手高高舉起,好像准備抱住什麽。耕平想要是被那兩只手抱住就完了,恐怕刀子就會刺進身體裏。如果把中世紀歐洲的刑具“鐵處女”設計成可以站立走動的話,一定就像這個機械娃娃一樣。

耕平再一次舉起文字處理機。近在眼前的機械娃娃猛然來了一個死亡擁抱,千鈞一發之際,耕平把身體往下一縮,刀子擦過了耕平的發稍。緊接著耕平把抱著的文字處理機高高擡起,四把刀從根部折斷飛出去。然後耕平順勢滾到一旁站起來。

耕平本來還擔心會不會有新的刀從機械娃娃的身體裏長出來,結果沒有。她只是高舉著雙手向耕平逼近。

格拉吉利娜兩手抓的是自己的長頭發,耕平跳到桌子旁,想撈個什麽東西當武器,但是機械娃娃比他快了一步。

她用長長的金發卷住耕平的頸子,然後用力勒緊,耕平想扯開頭發卻沒辦法。機械娃娃把自己的頭發向左右用力拉扯,耕平的頸子就被勒得更緊,他的眼前發黑,發不出聲音,只能不斷地掙紮。

來夢從背後撲向格拉吉利娜,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從耕平身上拉開,但是她動也沒動一下,踢她膝蓋窩也沒有用。從地上爬起來的笛子也加入了戰局,她繞到來夢背後,用手環住來夢的身體,想把她拉倒,來夢兩手緊緊攀住機械娃娃,兩腳並攏往後一踢,踢到了笛子的胸部。一瞬間喘不過氣來的笛子跌坐在散滿一地的書和箱子上。這是第二次跌倒了。

就在這時,耕平終于找到了反擊的機會!他舉起左手抓住格拉吉利娜的頭,然後右手抓起放在桌上的一把大剪刀,將刀尖狠狠地刺進她的耳洞裏。

機械娃娃突然停止動作,松開了抓在手中的頭發,一瞬間可怕的凶器變成了普通的頭發,耕平趕緊沖向前方,逃脫了絞首的刑具。

格拉吉利娜激烈地轉動著身子,剪刀就插在她的耳朵上,頭裏面傳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搖搖晃晃地走在散滿一地的物體上,邊踢開車西邊向前沖,前方正是剛才用來演奏(Annie_Laurie)的鋼琴,機械娃娃整個身體重重地倒在舊式鋼琴上,經這麽一撞,機械娃娃從腰的部位斷成兩截,齒輪跟發條漫天飛舞,雖然她只是個娃娃,看起來還是滿姜慘的;鋼琴的腳也折斷了,屋子又發出轟隆一聲巨響,同一時間,一陣尖銳的慘叫聲響起。

原來笛子的右腳被鋼琴壓住了,腳骨恐怕已經粉碎了。在劇烈的疼痛下,笛子試著把右腳從鋼琴下拉出來,但是根本不可能。在一陣掙紮後,笛子終于放棄靠自己逃脫出來的念頭,她轉而向耕平他們求救:“救我,求求你們,救我”

耕平雖然覺得沒有義務要去理睬她,可是他還是很謹慎地靠近鋼琴,因爲他不希望讓來夢事後回想起來有不舒服的感覺。他試著去移動鋼琴,可是沒用。他也不想再做更多的努力。

耕地平把來夢扶起,向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告訴笛子說:“你最好祈禱我們可以平安回到北本先生那裏,這樣你就可以得救了。”

“你們要丟下我?”

“我們會盡快通知人家來救你的,你的父親、祖母總不會見死不救吧?除此之外,你還希望我能怎麽做呢?”

耕平摟著來夢的肩膀走向房間的另一邊,那裏有一個跟進來時不同的門。耕平打開門,先觀察數秒鍾後,才走上通往上面的長木制樓梯。走出房間時,來夢不放心地又回過頭去看,可是,想到應該趕快離開這裏通知人家來救她才對,又匆匆趕上耕平爬上了樓梯。

被留下來的笛子耳邊傳來低低的笑聲。她忍住痛苦擡頭看,是弟弟光樹。

“好慘啊,姊姊,你居然被那兩個小鬼整成這樣。”

“你一直躲在暗地裏偷看嗎?”

“姊,這樣形容不太好吧?應該說我是在背地裏監護著你啊,看到你不能如願以償,最失望的人是我啊。”

說完話後,光樹彎下腰來觀察姊姊的腳,他故意搖搖頭說:“安慰你也沒用了,你的右腳全毀啦!反正你的生活也不會成問題,找個地方養老,悠閑地過日子吧!”

“你這個垃圾!”

笛子聲音顫抖地咒罵弟弟。

“別搞錯了,你有什麽好得意的?宗家選中的是賴之,又不是你,難道早上的事你已經忘了嗎?”

“哼,賴之?”

光樹從鼻頭悶哼了一聲:“那家夥一點獨創性都沒有,什麽亂交宴會、麻藥遊戲,標准的纨袴子弟,如果沒有自殺手冊的話,連自殺都不會,這樣的家夥能做什麽?”

光樹聳聳肩:“宗家應該說我的。”

“你能做什麽?”

“這個嘛至少目前可以不伸出援手,看著姊姊死去。不過更教我在意的是”

光樹在啞口無言的姊姊面前繼續說著:“我們親愛的祖母說不定是想除去我們這些不肖的孫子才策劃了今天的事。”

光樹好像不打算找人來救姊姊似的。

***

“不管怎樣,我對那個能戶耕平本來就沒什麽好感。現在他又知道了那麽多事,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他處理掉,免得將來麻煩。”

“你真的能把他處理掉?”

笛子的臉已經轉爲鐵灰色,但她還是不願意讓弟弟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你引以爲傲的紅色水母已經被除掉了吧?不然他們不會到這裏來的。我看你也沒嘴巴上說的那麽厲害。”

光樹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抵在姊姊的鼻頭上說:“這張照片拍的是最新式生鮮垃圾處理系統。”光樹自傲在解釋:“把那家夥的屍體丟進這裏,高溫菌就會把屍體完全分解,二十四小時後就變成了堆粉末。這些粉末可以成爲無公害的有機肥料,隨便你要灑在土壤上也好,倒進下水道裏也行。這就是一點也不留痕迹,毫無破綻的犯罪啦!”

光樹一邊用手撫摸著照片,一邊還流露著憐愛之情。笛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好像現在才感覺到自己的弟弟有多麽不正常。光樹大概也感受到姊姊的思緒,便挪揄地看著她說:“別擔心,我不會把姊姊拿去當有機肥料的。”

笛子沒有反駁,因爲她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了。光樹不管她。繼續自說自話。

“不過嘛會跟魔法扯上關系的人都有動不動就表演得太誇張的毛病。賴之那家夥現在八成也正在發揮他三流的演技吧。”

來夢和耕平慎重地把門往前一拉。光線就一點一點地流泄進來,是淡藍銀色的光。幾乎在同時吹進了些許的風,極少量的雪也跟著飛舞進來,他們走出門外,真的是如假包換的戶外;積雪的山野、積雪的樹木,浮現在遠處的棱線應該是北阿爾卑斯山吧?說起來滿諷刺的,這次的旅行耕平還是到現在才看到北阿爾卑斯山呢。視線一轉,看見湖泊就在不遠的地方。耕平甩甩頭,看看手表,已經晚上八點半了。對一個從死裏逃生的人來說,夜晚還長的很呢!

雪完全停了,風也不吹了,天空沒有一片去,月亮高挂在晴空中,幾近于滿月。來夢轉過頭去,指著針葉樹林的方向。

“城堡在那邊!”

“沒想到會走出城堡外,我還以爲會走到城堡裏的某個房間呢”

在地下通道裏沒頭沒腦地拚命跑,難免失去了方向感。在很意外的情況下,來夢和耕平居然逃出了城堡。盡管如此,耕平和腦裏還是浮現出各式各樣的程序:該回城裏去呢?還是幹脆就這樣走到車站呢?北本先生還在城裏,丟他一個人走好嗎?

耕平決定回到城堡裏。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深夜應該可以走到車站,可是在城鎮開始活動前,什麽也沒辦法做;而且火車跟電話說不定也都因爲大雪不通了;半路上也很可能有遇到天候突變;再說也不能把被鋼琴壓到腳的笛子長時間放著不管。

“來夢,我想回城堡向北本先生報告,你覺得呢?”

“嗯,就這樣做吧。”

來夢贊成這麽做。

“雖然有點累。”

“是嗎?其實大哥哥也是。”

他們選擇走地上的路回到城堡,因爲冰冷的戶外空氣讓人覺得很舒服。但是不到一分鍾,令人厭惡的障礙物突然出現了。

那是松倉賴之的聲音,來夢和耕平都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但是那的確是松倉兄弟的聲音,缺乏生氣,而且是不嘲弄人就不舒服的聲音。

穿著羽絨衣的賴之肩上背著一個皮制的箱子,他剛剛服用過古柯堿,現正外于一種浮躁的狀態。

“我也想參加呢,來夢,你不是我結婚的對象嗎?跟我相好吧,以後我們還要在床上相好呢。”

“不要再靠過來!”

阻止賴之接近後,耕平突然想到一件事。

“剛才是不是你把鐵格子柵欄關上的?”

“你在說什麽?”

賴之露出不解的表情,這種事現在裝蒜也沒有意義,所以把耕平他們鎖在地下鐵格子柵欄裏的應該不是賴之。不過他可以這樣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一定是走地下通道來的。看樣子,不管是姊姊笛子,賴之也好,全都喜歡在地下行動。

“你有什麽事嗎?”

“很遺憾,我不是找你。”

賴之露出粗俗下流的笑容。

“我要找的是我的新娘,雖然她的年紀還不適合披上婚紗,不過幼齒的妻子也沒什麽不好,可以從最基礎穩紮穩打地教育她。”

“把公主交給我吧。”

“你現在頭腦正常嗎?”

“如果我說正常,你就會心服口服嗎?”

說完後放聲大笑,因爲他對自己的這番話很滿意。

賴之和耕平的年紀大概差三歲,但心智成熟度卻差了十萬八千裏,他們倆絕對不是同一挂的人,但是爲了一個來夢,他們不得不正面沖突。這不是找出一個妥協點各讓一步就可以的事,一定要有一方全面讓步才行,當然,耕平絕不會退讓半步。

“我知道你頭腦有問題,讓開!”

耕平往前走一步,賴之就往後退一步。賴之把手放進口袋裏抓出一個形狀像蛋、大小也差不多的東西,貼在嘴上--那是一枝笛子。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像鳥叫般異樣的鳴響貫穿了夜晚。耕平傻住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

提起南極大陸描寫白色恐怖的怪異冒險小說,最有名的作品有三部:埃德加阿蘭波爾的《南塔凱德島出生的工瑟戈登皮姆的故事》、吉爾韋爾斯的《冰猴身面石像》、拉布克拉夫德的《瘋狂山脈》。用“泰開哩哩”表現南極怪鳥叫聲的波爾是第一個。好像是一種極能引起恐怖和戰栗的鳴叫聲,所以吉爾韋爾斯拉布克拉夫德也把這個聲音使用在作品中。

耕平之所以會知道這種事,是因爲去怪異幻想文學館時聽到的。那種陰森的感覺讓耕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是他還是鼓起勇氣,把停下來的腳步再往前挪動。

耕平前進一步,賴之就退後兩步,邊退還邊吹著蛋型的笛子。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來夢不安地巡視四周,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來叫喚耕平。

***

好幾個地方的雪地突然隆起來,就像午覺中的白熊忽然站起來似的。這一晚,耕平的心髒不知道狂跳了多少次了。他還以爲一直藏在雪下的猛獸就要抖掉身上的白色僞裝撲上來,但是不是這樣,雪簡直是不斷地隆起,在劄幌的雪祭中,巨大的雪景是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塑造起來,眼前的光景就像用VCR把制作過程拍攝下來,再用快轉使畫面重現似的。

完成後的雪景是五頭白色怪物,每一頭都比大象遠大,形狀讓人連想到肉食性恐龍,不過有的長角;有的耳朵特別大;有的前面有四只前腳很畸形的外觀,這原本應該是很令人害怕的景象才是,可是耕平和來夢卻歎爲觀止,一時看得入神。

“去!”

賴之大聲吼叫。

“把那兩個乳臭未幹的小鬼踩扁!不要留情!”

耕平心想“乳臭未幹的小鬼是你自己吧?”可是,還來不及把話頂回去就不得不忙著跟怪物相對。耕平抓起來夢的手快步奔跑。

怪物們像是好幾噸的雪堆,如果被踩到的話一定沒命。每年北國都有人被大量的雪壓死,還有房子被推倒。

來夢和耕平曾經差點被巨大的蝸牛吃掉;剛才也差點成爲紅色水母的餌食;現在又面臨可能被雪怪踩死的局面,耕平不禁深深感歎爲什麽不能有更好的死法。

怪物們開始動作。來夢和耕平留下的足迹很快就被一百倍大的巨大腳印掩蓋。蒙蒙雪煙逼近,兩個人在前頭拚命地跑。

跟著怪物們一起跑的賴之不久就下了停止的命令。怪物們都停止不動,雪煙也逐漸平靜下來,賴之遊刃有余地接近耕平和來夢。

賴之用叫小狗一樣的動作向來夢招手。兩個人邊吐著白色的氣息,邊回過頭看他。

“你過來我就放過你,不,不只是這樣,還會加倍疼你。”

賴之的臉雖然缺乏生氣,卻長得不差。可是,這時候他的表情卻邪惡無比。

“我會教你各種快樂的事,寶貝。你就放心跟著我吧,跟我在一起比跟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一起有趣多了。”

一個不經意,賴之向後倒了下去。來夢以最快速度揉了一個雪球,雪小而銳利的動作投出雪球。雪球准確的打中賴之的臉,也打斷了他狠毒的嘴皮子。好不容易賴之才在雪面上踩穩,當他放下擋住臉的手掌時,上面滿是噴出來的鼻血。

遭到痛擊的賴之兩眼燃燒著憤怒。反瞪回去的來夢,眼裏也填滿了憤怒和厭惡。賴之終于知道來夢連“討厭”兩個字都不屑對他說。

“好,我知道了,既然這樣就算了,你看著吧,我會把這小子弄得半死不活,然後在他面前”

賴之抖動著紅黑的大唇大聲叫嚷著。

“在他面前把你奸了!然後再殺了這臭小子,讓你知道古柯堿的滋味,你等著瞧吧!”

賴之的精神已經陷入瘋狂狀態。雖然是他被哥哥光樹唆使的,但是極度沒有自省能力的他在遇到對方抵抗時就變得凶暴。以前他就只要把女性當成欲望的對象,現在又加上了性虐待的支配欲。他想用暴力淩辱這個少女,讓她屈服。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當蛋型笛子又響起奇怪的聲音時,雪怪就開始追著耕平和來夢。走在走怪後面的賴之,唇上泛著被血沾汙的笑容,他邊走邊卸下左肩的皮革袋子,從裏面拿出一把一般稱爲前機槍的狩獵或運動用的器具。那是一種利用強力發條把箭射出去的器具,賴之用很純熟的手法安上了鋼鐵的箭。

“我一直想試試射人呢,光是射貓或狗不好玩。”

這句話來夢和耕平當然沒聽到,他們只顧著往城堡跑,跟原本的腳程比,現在的速度實在緩慢的可以。來夢握著耕平的手跟著耕平的腳步跑。如果兩個分開來的話,耕平就會被踩扁,而來夢也就會落入賴之手中。要生存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兩個不分開。

雪怪們不一會兒已經緊逼在他們後面,左右築起一道牆夾攻。但是因爲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沒辦法下手。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怪物倒像是在保護著來夢和耕平呢。

耕平他們逃進針葉林裏。被樹木擋住去路的怪物們生氣地搖落樹稍的白雪。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聽到笛聲,怪物們立刻往樹林猛進。其中一頭怪物毫不留情地橫掃樹木,像除雪車一樣踢起積雪往前沖,想繞到逃亡者前面。它把一棵樹連根撥起,那棵樹向著來夢和耕平倒了焉爲,揚起了笨重的落地聲和濃濃的雪煙。等聲音平息、雪煙消散時,只看見耕平倒在雪地上,而全身是雪的來夢,正努力地從耕平的身體下爬出來。怪物高舉後腳,要往耕平身上踩下去。

“等等,別動!”

賴之大聲嚷了起來。如果怪物就這樣把耕平踩扁的話,來夢也會被壓在下面陪葬,他必須先把來夢拉開才行。

怪物們高舉著後腳不動了,其他四只也僵硬在那裏。來夢擡頭往上看,露出無法相信的神情。

但她馬上就站起來看看身後的耕平,發現他沒有任何動靜。這時,賴之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樹林裏來。

“耕平大哥!耕平大哥!”

來夢的叫聲傳進了賴之耳裏,他停下腳步,觀察離他二十步遠的雪上光景。耕平還是趴在地上沒有動靜,緊靠著他的來夢拚命地搖著他的身體,而雪怪就在兩個人頭上高高舉超右後腳靜止著。

賴之調整呼吸,觀察著這樣的景象。

“哼,我才不會上當!”

賴之認爲耕平是假裝昏倒,如果他傻傻地走過去,一定會被抄起腳來,陷入搏鬥中,生活向來淫沖的賴之,根本沒有自信可以跟他打。他舔著嘴唇,慢慢地向前走了十步左右,然後再進五步,到很近的距離時,架好前機槍瞄准耕平。來夢看出賴之的意圖,便用憤怒的眼神看著他,用全身去維護耕平。賴之一邊嘲笑來夢,一邊把安在前機槍上的箭頭朝向耕平的臉,把手指放在板機上。

冷不防地,賴之的後腦勺被敲了一記!他好奇地回頭。突然,白色的雪球擊中了他的左眼,然後連續不斷地落在身上,按住左眼的賴之滾倒在雪地上,前機槍從手上飛落,又是在一瞬間,衣領被抓住提起,映在石眼裏的是渾身是雪的耕平。

“這是隔空移物。”

貨真價實的拳頭跟聲音同時飛了過來,賴之的鼻梁一陣火燙。接著右頰骨震響,下颚發出鈍重的聲響,胃也發出了慘叫聲。

此時耕平已經氣得不能自己,所以下手毫不留情。賴之該受到最嚴厲處罰!自己最心愛的人被冒渎了還能笑著原諒對方的人,是該遭到指摘的蠢蛋。

“住手,別再打了!”

滿臉是鼻血的賴之大聲叫著。

“別生氣嘛真過份,不過是玩笑嘛,開開玩笑就這麽生氣”

“是嗎?那麽你就把這些疼痛當成玩笑吧!”

耕平舉起的拳頭忽然停了下來,因爲來夢阻止了他。

“耕平大哥,好了,別理這種家夥。”

耕平重重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他不想用面對賴之的那張臉去面對地來夢,所以他先用手拍了一下臉頰,好讓自己僵硬的表情緩和下來。結果才一回頭,就看到了熱淚盈眶的來夢。

“謝謝,耕平大哥。”

“謝謝你爲來夢而戰,不過贏了就好了,不要再理那種家夥。”

來夢是很有禮貌的小孩,她會用“那種家夥”這個字眼,表示賴之的行爲是多麽嚴重地傷害了她。耕平看著來夢的臉,微微一笑。不過他也沒有掉以輕心,他猛一回頭,從賴之嘴上揪下蛋型笛子。賴之的臉紅紅黑黑的,血因爲寒氣的關系緊粘在皮膚上,耕平瞪著他那張因害怕,失敗而痙攣的臉。

“既然來夢開口了,我就放你你。不過你給我記著,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如果不小心讓我碰到了,就會再喚起我想殺人的心情。”

耕平把蛋型的笛子交給來夢,自己則撿起了賴之掉落的前機械他,這樣一來,就不怕他在背後偷襲了。

這是耕平有生以來第一次恐嚇人,但是只要一想到來夢將來可能面臨的危難,他就想徹底的擊潰對方的敵意,因爲他並不相信全人類能夠和平相處的美麗神話。

“走吧,來夢。”

“別哭啊,來夢,這樣眼睫毛會結冰的。”

耕平這麽一說,來夢就用手背拭去了淚水。然後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看,我不哭了。”

“嗯,這樣才對,不可以讓北本先生擔心。”

耕平深深覺得,來夢對自己而言真的是最重要的人;而且他也重新體認到,擁有值得珍愛的東西是多麽鼓動人心的事。

***

玄關的門好不容易打開來了,管理員一臉狐疑的表情。耕平不等他發問便告訴他說,松倉家的三男受傷倒在針葉樹林的深處,最好趕快去救他。不久,管理員慌慌張張地跟松倉先生的秘書、司機走出了城堡。在青雅流那堆老人幹部群中,這兩個人算是最有力氣的了。

來夢和耕平從大廳走進沙龍找北本先生。他好像正在聽那個從橫濱來的女音樂家說話,一看到他們兩個人便趕緊從沙發站起來,一副很吃不消地說:“老天,真是個喋喋不休的女人!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平安就好。這裏的千金小姐好像也受了傷,剛才十幾個人把她擡走了。”

“這裏的千金小姐”指的是笛子。知道她得救了,耕平也松了一口所。北本先生說,幹部會議結束後,光樹不知道跟松倉先生說了什麽,結果松倉先生就跟兩個兒子、司機、秘書、管理員和其他幾個幹部慌慌張張地走向樓梯室。北本先生本來說要幫忙,卻被他們婉拒了。

“聽到那個聲音時,我還以爲是地震呢!不過好像是地下室裏有什麽東西倒下來的聲音,據說她就是被那個東西壓到的。”

耕平可以理解北本先生所說的話。他想起那個地下室的鋼琴附近裝有像傳聲管般的東西,所以機械娃娃彈奏的Annie_Laurie才能傳遍城堡,剛才鋼琴倒下來的聲音一定也嚇壞了所有的人。

“那麽城外的聲音呢?有幾棵大樹倒了呢。”

“哦,果然是森林的樹木倒了。當時我沒辦法確認是什麽聲音是因爲承受不住雪的重量才倒下來的嗎?”

“不是,說來話長。”

“哦,看來你們發生了不少事。不過這裏也不怎麽太平呢。”

北本先生縮縮肩膀說,除了笛子受傷外,還發生了其他奇妙的事情。

“常務理事的遺體不見了。”

“不見了是走到哪去了嗎?”

北本先生苦笑著回答說:“我想他不會自己走到哪去吧?現在我成了藏匿遺體的嫌怨之一,因爲出席幹部會議的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明天警察來了一定會審問我的。”

耕平沒有聽到笛子跟光樹在機械娃娃房間裏的交談,所以他也想不出遺體出消失的理由。不過,與其去推測不知道的事,還不如把知道的事報告出來》

龜井和其他幹部站在稍遠的地方用疑惑警戒的眼光望著他們。耕平不理他們,一五一十地把在地上、地下發生的事告訴北本先生,來夢偶爾點個頭,以確認報告內容的信用度。當北本先生知道是松倉笛子反自己搞到受傷的地步,不禁感歎了起來,但是聽到賴之的所作所爲,他的表情就變得凝重了。

“居然做出這要的事來!我知道他是個很沒有自制力的小男生,可是”

四周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宗家從大食堂走進了沙龍,樣子活像個老女王。橫濱來的女音樂家挪開身體,開出了一條路,可是宗家並沒有注意到她。同時,沙龍的入口處也響起了吵雜聲,松倉三兄弟糾結在一起走進了沙龍。

“祖、祖母!”

賴之用近于哀號的聲音叫著,松倉先生的秘書跟司機從左右攙扶著他,對他們而言,這真是個狀況百出的夜晚。賴之的臉青一塊紫一塊,嘴唇裂了,前排牙齒也在搖晃,活像個被KO的拳擊手。不用說,加害者正是耕平。

“祖母,請您處罰那小子!”

賴之舉起顫抖的手地指著耕平。很明顯地,他是仗著自己人多勢衆,所以氣焰高漲了起來。

“那小子想對來夢動粗,,我去阻止就被打成這樣了,他簡直就像暴力集團物,您一定要把他送到警察局去。”

“胡說!”

喊冤的是來夢,耕平則沈默不語。因爲他的話實在太愚蠢了!只有笨蛋才會白費力氣反駁他。龜井擺好架式、用鬥犬般的眼神瞪著耕平,好像只要宗家一聲令下,他就會跟耕平糾纏在一起。站在來夢身後的北本先生,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正等待時機爲耕平辯護,但是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因爲在賴之告完狀之前,宗家的聲音就響徹了全屋。

“沒用的家夥!你就只能撒這種程度的謊嗎?”

“祖母”

“你太低估我了!你以爲我愚昧到分辯不出謊言了嗎?”

賴之被宗家的反應嚇壞了!龜井和其他幹部也都吞吞口水,看看冷峻的宗家。

“怎麽可以讓你這個連謊話都不會說的小子繼承青雅流?你已失去資格了,以後不要再做丟臉的事了!”

這時,松倉先生終于插嘴了。

“可是宗家,有人打傷賴之也是事實啊,我身爲父親的怎麽可以坐視不管?”

“這社會有所謂的正當防衛,賴之受的那點皮肉傷叫自做自受。這樣教小孩才是父母應盡的責任吧?”

垂頭喪氣的賴之在秘書們的攙扶下走回自己房裏。松倉先生也臉色大變,隨後跟去。松倉先生一走,宗家就對著來夢說:“小說娘,我很羨慕你有個會用生命來保護你的人,大部份的人一輩子都遇不到這種人呢。”

跟著宗家的視線轉向耕平。

“你是現在少見的有心人,簡直可以放進博物館裏展覽了。”

“不管這是不是諷刺,都感謝您的稱贊。”

耕平的聲音非常冷淡。

“都是因爲您說出要讓來夢嫁給您孫子這種無聊的話才會給她帶來這些無妄之災,請您收回您的話,讓來夢回東京。”

“我不能答應。”

“爲什麽?”

“唷,你以爲你問什麽我都會回答嗎?你太天真了。”

或許的確是太天真了吧?但是他也絕不輕易讓步。他打算出奇致勝。

“您究竟是誰?”

“我就是我,我叫松倉倭文子。”

“出生時就是嗎?”

北本先生聽到耕平的話好像很震驚,眉頭皺了一下。其他在場的幹部們也都露出懷疑的眼神。宗家滿不在乎地用拐杖敲著地面:“剛出生時的事,我是毫無記憶。不過自我懂事以來,我就是叫倭文子。如果你還要更好的答案,我也沒辦法了。”

宗家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同時把拐杖向前伸去。耕平本能地准備向後退,但是拐杖的前端碰到耕平的肩膀就不動了。北本先生沒出聲,只是注意看著事情的發展。宗家收回拐杖,微微一笑,她是帶著親愛之意這麽做的,但耕平卻只感受到一份壓迫。

“年輕人怎麽都這麽急性子嗎?明明將來的時間還長的很,真是奇怪。總之我們最好再好好談一次,今天就再住一晚吧。”

“我沒那種心情。”

“人生難免會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

宗家收起拐杖,背向耕平,在幹部們的簇擁下離開了。耕平只能呆呆地杵在那裏,來夢在旁邊擡頭看著他,站在後面的北本先生則一臉困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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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6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六章 北風之城

第六章北風之城——

晚上九點半,多明多爾城伫立在龐大的雪勢跟無限的夜晚之中。月光反射到雪城上,夜是一片銀白世界的延伸,而不是黑暗的。

在地下通道裏簡單補給的能源,經過地下,地上的格鬥後,都消耗光了,耕平和來夢都覺得饑腸辘辘。北本先生跟管理員商量,讓廚房准備兩人份的宵夜。北本先生和幹部們都已經吃過晚餐了,所以都是些剩菜剩飯,但是,耕平和來夢還是好不容易才要到了熱騰騰的炖盤和多量的面糊。聽說,在冬天期間,很可能因爲下雪而對外隔絕,所以准備有充分的食物。幹部們都說,明天應該可以回去了。耕平邊吃邊想,一切都看明天了,吃完後又回到沙龍。

來夢把蛋型笛子掌在手上。這個笛子用手指撫摸也沒有任何阻礙物,材質光滑平順,像陶器,也像輕金屬之類的東西。比真的蛋輕,大概是爲了發聲而挖空了幾個地方的關系吧。很明顯可以看出笛子的吹口處,但是,來夢一點都不想去吹吹看,因爲賴之曾經把嘴放在那裏吹過。想到賴之說的那些穢言,來夢的心就像有毒荊棘在刺痛著。被他抓到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來夢覺得很不應該。她一點都不同情松倉賴之,但是去祈望一個人不幸的這種行爲,還是會讓人不舒坦的。

來夢想變換一下心情,所以把蛋型的笛子拿去洗一洗,然後好好研究一下。她告訴耕平要去一下洗手間,耕平本來是打算來夢去哪就保護她到哪,可是,總不能跟到洗手間去,只好對她說,小心一點,有事就大聲叫,然後送她離去。自己就在離洗手間最近的沙發上,跟北本先生並肩坐著。

耕平向北本先生道歉,對于毆打賴之的事,他一點都不後悔,可是,搞僵了北本先生跟松倉先生之間的關系,畢竟是事實。

“沒辦法,感情問題嘛,松倉先生總會冷靜下來的,雖然,在他獨生子臉上的瘀血沒退之前,可能有點難。不過,我一點也不認爲你該去向他們道歉。”

挽著手臂的北本先生松開手後,露出微笑的表情說:“這樣講可能有點不應該,可是,老實說,我覺得你做的太好了。能不能讓他學乖,就要看他自己了。現在他應該知道,也會有女生抛棄他了吧。”

“不過那只笛子到底什麽東西呢,若不是有夏、秋的經驗,我還真不敢相信那是事實呢。”

“我實在不夠機靈,居然沒注意到這件事。松倉家裏的人,應該都擁有超越科學守備範圍之外的力量,不只是攻擊你們的那兩個而已。”

“果然是這樣的嗎?”

“也就是說,對你和來夢有害意的松倉家兄弟,還剩下兩個。他們會怎麽下手呢。”

“真受不了。”耕平歎了口氣。

不過,耕平不得不覺得這些兄弟姊妹也夠奇怪的了。如果長女笛子操縱的機器娃娃,跟三男使喚的雪怪同時攻擊耕平的話,耕平就死定了。可是,這兩樣東西卻是各自在不同的時間發動攻擊,所以耕平才能勉強反擊。當然,耕平並不希望他們感情融洽並肩攜手攻過來,只是就一般論而言,認爲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再融洽一點。

其實,耕平的心跟自己流著同樣的血液的親哥哥,也沒有絲毫的交流。只是耕平放棄了繼承權脫離家庭,哥哥也沒有積極的想危害弟弟,所以沒有彼此爭執的必要而已。

“我和來夢是因爲有事憑空而降,不得不去面對。可是,對他們來說,卻像是人生途中突然闖出了個程咬金,也難怪他們要勃然大怒。”

耕平這麽覺得,但是,來夢和耕平也沒有道理因爲這樣就成爲他們的犧牲品,耕平只要想著怎麽去保護來夢就行了。

北本先生叫他,他才發覺三男光樹站在那裏。光樹說有事相談,北本先生若有所思的挪移座位,讓他坐了下來。沒有一句問候語,光樹就說了起來。

“聽說你放棄了繼承雙親資産的權利?”

“沒錯,那又怎麽樣?”

耕平盡量把語氣放溫和,但是,整個表情都顯得很不友善,光樹也一樣。

“你真是愚蠢。”

“我並不想得到你的稱贊。”

“我一點也不想稱贊你。我幹嘛去稱贊你這種放棄正當權利,還自以爲偉大的家夥。”

“唷?這麽露骨的挑釁!”耕平覺得滿驚訝的,沈默著不說話。光樹好像是花了咋晚一個晚上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他的理論武裝,真是辛苦他了。

“像你思慮這麽膚淺的人,怎麽可以把來夢的將來托付給你。”

光樹不只是來挑釁的,好像也想當來夢丈夫的候選人。耕平可以把他一腳踢開的,但是他克制住了。他要再多聽一點光樹說的話,探探看他到底想做什麽。

“那麽,你有自信讓來夢幸福嗎?”

“我有財力。”

“那不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吧。”

“那麽怎麽樣?我是合法的繼承父親的財産,在法律上、在道義上都沒有任何的問題。會說話的,大概只有落後一千年的社會主義者吧!”

松倉家的兄弟外表看起來像植物般的纖細,精神和舌頭卻棄滿了有害毒素。但是,耕平也不輸給他們。

“我想先確認一下,你是單身吧?”

“當然!”

“既然是這樣,爲什麽宗家不選你當來夢的夫婿,是不是因爲你比弟弟無能?”

回答耕平這句話的不是光樹,而是異樣的笛聲。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空氣的一部份凍結了,耕平飛快的從沙發跳起來。松倉光樹的表情出現些許的動搖,耕平看也不看他一眼,沖了上去。光樹和北本先生緊跟在他後面。

“來夢,發生什麽事了?”

奇怪的聲音是笛子的聲音,那是松倉賴之用來操縱怪物時使用的東西。現在東西在來夢手上,來夢一定是爲了求救才吹響笛子的,這是耕平的直覺。

***

從沙龍沖到大廳的耕平,差點跟某個人撞個正著,這個人按著嘴角,紅色的血線從指間滴下來。當耕平發現這個嘴巴受傷滴著血的年輕男人是賴之時,手腳就在瞬間擅自動了起來。左手抓住了正想逃走的賴之衣領,右手往胃附近捶了下去,同時用腳踢向他的褲裆間。

“你對來夢做了什麽?”

這聲怒吼是在賴之發出痛苦的哀叫聲癱瘓在地上之後,和平主義者如果看到了這一幕,一定會皺起眉頭。比耕平晚一步沖到大廳的光樹,猶豫著不知道該采取什麽行動才好,北本先生好像是沒有阻止耕平的打算。耕平抛下賴之,走出大廳穿過走廊到洗手間。

“來夢!”

“耕平大哥,我在這裏!”

出現在他面前的來夢雖然臉色蒼白,但是好端端的站著,耕平這才松了一口氣,放慢腳步,走到來夢前面。

“你還好吧,沒怎麽樣吧?”

“沒事,因爲有這張護身符。”

來夢這麽一說,耕平才發現來夢的右手裏拿著耕平送給她的電話卡。電話卡的尖角部份,染著紅紅的血。

來夢去洗手間洗蛋型笛子,洗手間裏有加了香料跟消毒殺菌劑的濕巾,所以來夢用濕巾很用心的擦著吹口處。擦完要走出洗手間的時間,遭到了失去理性的賴之的攻擊。

來夢臉頰吃了一巴掌,被推到牆壁上。賴之像塗了一層油般閃著光芒的眼睛瞪著來夢。手伸到來夢毛衣的下擺,企圖把毛衣撩起來。來夢忍著痛苦和恐懼,馬上展開反擊。至少在耕平大哥趕來救自己之前,自己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才行。

來夢把手伸進口袋裏,抽出電話卡。一瞬間後,只聽到異樣的叫聲,賴之退了下去。來夢揮動的電話卡尖角,斜斜橫掃過賴之打開的嘴巴,破了上唇和雅龈。

開激痛和憎恨中變得半狂亂的賴之,又想再撲上來抓住來夢。但是,就在這時候來夢把嘴對准笛子的吹口處,使勁的吹了起來。

聽到這個聲音的賴之像被澆了一頭冷水似的,呆呆站住了。大概是想到馬上會有人來吧,有些狼狽的逃出現場。結果很不幸的,在大廳碰上了來夢的騎士。

“那家夥打了來夢?”

知道事情經過,耕平氣的全身發抖。真後悔只打了兩拳,就放走了賴之。

“非殺了他不可”簡直可以說是他現在的心情寫照,同時,也讓耕平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城堡裏,每一瞬間都不可以將視線從來夢身上移開。

“對法盧,來夢,我不會讓你再遇到危險了。”

道歉的聲音裏夾雜著其他聲音。像遠雷或是地震般的聲音,這個聲音一秒一秒的接近這裏。

耕平意會過來了,是笛子闖的禍。雪塑造成的怪物聽到笛子的聲音,開始動了起來。

耕平帶著來夢從大廳趕回沙龍,一個男人緊跟著他們後面沖進了沙龍,他是受到震動的驚嚇,跑出去視外面的情形雙沖進來的。

“怪、怪物,雪做的怪物動了,朝這裏來了!”

這個臉色蒼白、聲音亢奮的男人是松倉先生的秘書。剛才他去救三男賴之的時候,在針葉樹林裏目擊了巨大的雪怪。嚇是嚇了一大跳,可是當時怪物們是完全靜止的,純粹只是一堆雪景而已。除了很疑惑誰雕塑了這些東西外,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可怕。現在,這些東西開始動起來,而且是朝著城堡來,怎麽能不驚慌呢。

“冷靜點,不要丟人現眼的。”

發出斥責聲的是松倉正晴,他正把賴之放在沙發上,讓司機替賴之療傷。光樹站在一旁,冷冷的看著弟弟。

耕平不去看賴之的臉,因爲他不知道如果視線跟賴之對上的話,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對自己的自制心沒什麽把握。而且碛在也沒有心情去理他了。

來夢把手放在耕平的手腕裏、擡頭看著耕平,困惑的顔色在眼眶裏搖晃。

“是不是因爲來夢吹了笛子,才變成這樣的?”

“不是來夢的錯。”

耕平毅然決然的說。

“是那個混蛋兒子不好,一切都是他的錯。”

而且也是宗家的錯,耕平的視線環繞少龍一圈,沒有看到宗家的影子。大概是躲在寢室裏吧,如果知道是哪一間,耕平會馬上沖進去把好拖出來,叫她爲她不肖的孫子所犯下的錯負起責任。

幹部們聽到秘書所說的話,一個個跑到玄關去看,又一個個逃回沙龍,就是一幅想看可怕的東西所以跑出看,又嚇的魂不附體的畫面。驚慌歸驚慌,卻沒想到要逃出城堡,因爲事態過于怪異缺乏現實惑,而且逃到外面去還不如待在堅固的城堡內來的安全。

“電話,打電話給警察。”

“電話不是不通嗎?”

“說不定已經通了呢,打打看吧。”

一個幹部緊緊抱住電話,按下警察局的號碼。但是,聽筒無情的傳出了電話不通的聲音。

“不行,不通。”

“所以我說沒用嘛。”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要趕快想辦法才行啊。”

“去請示宗家吧。”

理事長松倉先生就在他們眼前,但是沒有人提議請示理事長。雖然在這種場合,北本先生還是很同情松倉先生這個無力的第二代的悲哀。不過,松倉先生當時正忙著給三男療傷,好像沒有注意到幹部們的失禮。無秩序的談話微波,突然被一人聲音壓了下來。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女性的聲音揚起,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聲音的主人身上。那是青雅流的女性幹部,她的丈夫在陽台上離奇死亡,只剩下一堆骨頭,現在那堆骨頭又不見了。那一聲“我受夠了”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呐喊。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要再待在這種地方。這裏是鬼屋,住在這裏的人都是怪物!”

“夫人,您冷靜點。”

“是啊,不要胡言亂語的。”

其他的幹部包圍住她,安撫她。耕平斜眼看著他們,一點也不慌張。操縱雪怪的笛子在來夢手上,有王牌在,他當然不必驚慌。

“來夢,這笛子要立大功啦。你就在大家面前吹笛子,讓怪物靜止不動,這樣他們就會了解你的重要性了。”

耕平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賴之讓怪物靜止時,並沒有使用蛋型的笛子,而是用言語下的命令。當時耕平忙著逃離危險,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他想,怪物是聽到笛聲開始動作的,那麽要讓他們停止應該也是吹笛子就行。來夢也是這麽想,聽耕平一說,就拿出蛋型的笛子來。

“吹這個嗎?”

“對。”

“要吹幾聲呢?”

耕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來夢問的很理所當然,但是耕平也沒想到這一點。

“讓他們動的時候是兩聲,那麽靜止下來是三聲吧”

“這個笛子是賴之的吧?”

“給我!”

臉色勃然大變搶過笛子的是突然飛跑過來的松倉正晴,平常的紳士風度不知道到哪去了。耕平本來要沖上前去搶回來,後來雙作罷了,因爲總是要有人去吹笛子的。

松倉把嘴巴對准笛子,打開全肺來吹。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笛子的聲音以幾近于凶暴的力量充斥著沙龍,還有大廳,應該連城外都聽的見。結果,怪物們的行動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劇烈了。松倉也不知道笛子的正確用法。

***

雪怪們越來越逼近城堡了,前面一頭張開長著牙齒的嘴巴,無言的咆哮著。震動了冬天的大氣,窗戶玻璃嘎然作響,好幾片發出慘叫聲裂開來,冷氣流進了室內。幹部們不想跟怪物戰鬥,但也下不了決心逃出去,只能慌成一團。司機、秘書、管理員、北本先生、耕平五個人,先把沙發跟桌子堆在玄關門前。搬運中,一直戰戰兢兢從破裂的窗戶往外看的管理員突然大叫起來。

“是雪上車!”

管理員的聲音因爲高興和興奮而變得尖銳,他用很快的速度爲那些被他嚇著的人做說明。因爲多明多爾城的對外聯絡斷絕了半天,所以鎮上派了雪上車來查探。這輛佞上車是豪雪時救難用的,本來就是青雅流損贈給鎮公所的東西。爲了表示對資助者的忠誠之心,特地直奔而來的。

聽到管理員的說明,幹部分的臉上又恢複了生氣。松倉先生把笛子丟在地板上,沖到窗戶邊,推開管理員、看著窗外。不是月光也不是雪光的檸檬色燈光照到他臉上,雪上車的前車打貫穿了冬天的黑夜。

“沒錯,是救援隊來了。”

松倉先生扯開嗓門大叫,文明社會畢竟沒有丟下他們不管,還有人大呼萬歲。

雪上車坐著四個男人,他們是鎮上的消防隊員,當夏天的登山或冬天的滑雪發生意外時,鎮公所就會委托他們出動。這次正如管理員的推測,是因爲青雅流的分部無法跟幹部們取得聯系,所以拜托鎮公所請他們出動的。

四個人駕著雪上車,經過一個小時左右才來到可以看得見多明多爾城的位置。就在到達的同時,坐在副司機座位的男人大聲叫了起來。

“那是什麽?”

他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白色的巨大怪物群,踢起雪花推倒樹木走著。前方,多明多爾城在月光下,被層層的陰郁纏繞著。

“在拍電影嗎?”

他們的想象力只能達到這樣的程度。怪物中的一頭停了下來,慢慢回過頭去,這是對前頭燈照射産生的反應。看到長著三只角三只眼睛的臉,男人們哆嗦成一團。全身實際感受到,這不是在拍攝電影外景。

“快逃!”

雪上車不是賽車,轉變方向的動作非常笨重,而且在雪上畫出了一個大彎曲線。視線隨著車子的轉彎移動,赫然一道白色牆壁阻斷了去路,一頭怪物抄到前方來了。怪物用前腳敲撞玻璃,前擋風玻璃龜裂,像白色蜘蛛網般的裂痕擴散開來。司機大叫一聲“哇”,放開了駕駛盤,車內陷入恐慌中。第二擊更加強烈,雪上車發出悲鳴,右側向下翻了過去。第三擊車子就四輪朝天的翻覆過去,履帶車發出劃破半空的呻吟聲。但是,這樣反而是幸運的,跳出車外。如果一直維護側翻的壯態,就得把左側的門向上開,早就被怪物踩扁了。

怪物們用全身重量發動第四次的攻擊,雪上車完全被踩扁了,只剩下一堆殘骸。四個男人在雪上爬行、翻滾,逃離了現場。

從窗戶看到這一幕的人們,連沈浸在絕望中的時間都沒有,怪物就開始攻擊多明多爾城了。

怪物們舉起強力的前腳跟巨大的尾巴,揮下來撞擊牆壁。石造的城牆搖晃、震動,發出痛苦的呻吟。天花板、壁板嘎嘎震響,挂在高處的吊燈很恐怖的搖晃著。百葉窗跟玻璃一個接一個迸裂飛散,裝飾在壁邊的甲胄發出笨重的響聲,翻倒在地上。

牆壁裂開來,破碎聲轟然大作,震撼了人們的鼓膜。牆壁碎片像大大小小的雹,從頭上掉落焉爲。有人發出痛苦的悲鳴,大概是被大的碎片擊中了吧。還有人被一大塊的碎片壓住,發出微弱的求救聲。

耕平從石片下救出了兩個人,當他知道其中一個是不只一次對自己和來夢無禮的專務理事龜井時,老實說,在心中暗自“啐”了一聲。看樣子,耕平是怎麽樣都不可能成爲模範的人道主義者了。

一直沒采取任何行動的光樹,終于開始動作了。他從沙發的上方,向下看著受傷躺著的弟弟,凶暴的戳捅茫然發呆的賴之的頭部,賴之原本擴散的眼睛焦距又集結成一點。

“喂,都是你那只爛笛子引起了這樣的騷動。你要負責任,快說出阻止雪怪的方法。”

“我才不說!”

賴之忿恨的說,用紗布壓住的嘴唇顫抖著,新的血又流了下來。

“你們最好通通被踩死,既然我得不到,就等于是沒有。等一下發生什麽事,都與我無關!”

“賴之!”

松倉先生的聲音說是斥責還不如說是慘叫。光樹歪斜著嘴角,改變姿勢,用陰毒的聲音丟給耕平一句話。

“喂,公主的騎士,這樣下去,你的公主公被惡龍吃掉的,你有沒有想到什麽好方法?”

耕平對自己保護來夢的能力沒有絕對的自信,在人生經驗上、理智判斷上、洞察力和預知能力上,都還嫌不足。松倉先生的次男光樹曾嘲笑耕平沒有財力,那是他的一個戰術,故意刺傷耕平,讓耕平喪失自信心,所以耕平不會上他的當。但是,當了守護來夢的權益,的確需要某種程度的財力,北本先生的存在證明了這一點。如果北本先生在經濟上毫無余裕,連自己的生活都勉強才能維持,就不能領養來夢了。

一瞬間耕平想到了這些事,但他無意掉入光樹的挑撥裏,他有屬于他的責任範圍。耕平比對方更冷漠的回了一句話。

“我會帶著來夢跟北本先生逃走,你們也自己想辦法逃吧。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與我無關。”

耕平與賴之不謀而合的說了同樣的台詞,事實上,耕平本來就打算這麽做了,在混亂和震動中,他把來夢和北本先生拉到了牆邊。突然,他發現來夢撿起了松倉先生丟在地上的笛子,正打算做些什麽。

“來夢,你要做什麽?”

“倒著吹吹看啊。”

“倒著”

耕平不懂他的意思,後來看到來夢的動作,就了解她的意圖了。來夢把嘴放在發聲口上,想從原來的吹口處吹出聲音。這的確也是一種想法,北本先生喃喃的發出“喔喔”的聲音,默默的看著來夢。

“相反吹的話,會發出哩哩開泰的聲音喔。”

耕平講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是爲了讓來夢簇輕松一點。來夢看看耕平,雙眼含著笑意,但是,很快的轉變成極認真的表情。用力吸一口氣後,來夢用全身力量吹笛子。

耕平完全猜錯了,笛子沒有發出“哩哩開泰”的聲音,根本是完全沒有聲音,只有氣吹出來而已。

“可惜,不對,再想其他方法吧。”

耕平拍拍來夢的肩膀安慰她時,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搭電梯急速往上升的感覺。有經驗的人也許會說,就像跳傘時隨上升氣流飄浮的感覺。說的具體一點,就像要失了重力感,地面也消失了一般。視線拉到前方,看到北本先生吃驚的伫立著,想走近又退後,不知道喊著什麽。耕平只看見他張著嘴,聽不見聲音。像舞台的燈一盞一盞消失了一般,兩個人動彈不得的掉進了深黑的井裏。

***

耕平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凡的大學生,可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雖然一點都不想承認,可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變成跟來夢在一起就可以輕易穿越通往異個更糟的環境。周圍的黑暗轉爲湛灰色,再轉爲淡灰色,再經過一瞬間的閃爍後,來夢和耕平掉進一個風景裏。撞到堅硬的東西覺得痛,兩個人趕忙站起身來。

有車輪從眼前經過,但是不是汽車的輪子,而是敲擊石子路發出铿锵聲的馬車車輪。一個穿著金繡花緞子很有氣派的衣服的白發老人,坐在駕駛台上。低頭看著耕平他們,發出怒吼聲。應該是說“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吧,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國的語言,聽也聽不出來。耕平帶著來夢,先走到人行道上避難。站在街燈旁邊觀察,從吐著白煙霧的人們的穿著上,可以知道現在是初冬的季節。汽車跟馬車來來往往,厚重的石造高樓一棟棟並排著。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好像都是白人。把視線朝向招版,耕平發現了一件事。

“是俄文”

跟一般的字母不一樣,所以馬上認出是俄文。只是不會讀,也看不懂。不過,總算可以確認,這裏應該是俄國人居住的都市。

從汽車形狀跟服裝來看,應該是二十世紀前半。如果是斯大林統治下的蘇俄聯邦,就太恐怖了。那是一個秘密警到處橫行,好幾百萬民衆因爲反革命罪被殺的恐怖世界。這樣的話,要馬上想辦法離開才行。耕平有些緊張了。

突然,遠遠的一個招牌的文字躍入眼簾,一瞬間,耕平了解到這個招牌特別吸引他注意的理由。因爲招牌上寫的不是俄文,而是漢字。他看出來那是“松浦洋行”四個字,一定是日本企業的名字。

耕平想到,這裏會不會是“滿州國”時代的哈爾濱。如果是的話,日文應該會通,才稍微放下心來。可是,他們出現在這裏的理由是很難對人家說明的,耕平催促著來夢,趕緊躲進巷子裏。因爲他覺得在大馬路上,比較容易引起他人側面目。但是,走不到五十步,就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一個在其他商店看不到的東西。小小的聖誕老娃娃,在俄文招牌下搖晃著。

“終年裝飾著聖誕老人娃娃的商店”真的存在。笛子提過的這家商店,不是魔女的商店嗎?來夢看見那個東西,一下子緊張起來,握住了耕平的手。正難以下判斷,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時,背後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喂,你們是幹什麽的,在這裏做什麽?”

是日語,而且語氣非常粗暴。聲音的主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身高比耕平矮半個頭,但是體型非常碩壯。穿著軍服,所以可以確定他是一個軍人。除此之外,耕平也看不出什麽來。逃走的話可能會惹來一身麻煩,耕平這麽想,把來夢掩護在後,堂堂面對軍人。

“你是日本人嗎?”

“我們是日本人。”

“日本人嗎?那孩子也是嗎?”

“這孩子也是日本人。”

“是不是白俄羅斯人的混血兒?頭發的顔色有點不一樣。”

表情和聲音都充滿著懷疑。

“那麽,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耕平知道,不能隨便回答,這時腦海一閃,決定使用權宜之計。他裝做很鎮定的樣子,回答說:“是青雅流的宗家派我們來的,叫我們把這家店裏的白俄羅斯婆婆帶回去。”

“什麽,青雅流的?”

軍人顯得有些畏怯,耕平知道自己的作戰成功了。軍人幹咳幾聲,掩飾自己的尴尬。

“宗家爲什麽要派你們來做這種事?”

“她沒告訴我們,我們問過了,可是她很生氣的說,我們不必知道。”

“那麽,你們是青雅流的徒弟之類的啰。”

“是的,是徒弟。”

“本來就住在哈爾濱嗎?”

“不是,是從東京來的。”

“哦”

軍人露出陰險的眼神,一副想斯負弱者,只恨沒有地方可以找渣的樣子。

“不要在這裏晃來晃去的,辦完事就趕快回去。”

“是,我們會的。”

跟這種作威作福的軍人唱反調是最愚笨的,不需要親身體驗,耕平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來夢也學他這麽做。這人點點頭,心不甘情不願的背向耕平他們離去。耕平做個樣子,敲敲店門,沒等裏面回音就鑽進店晨了。進去後要怎麽做,耕平也沒有明確的方向。只希望能爭取一些時間,等軍人離去。關上門,轉過身去,耕平不禁傻在那裏。銀色大水壺的後面,坐著一個老婦人。那個水壺是俄羅斯特有的金屬做成的煮水器,乍看之下,就像以前舊式醜陋的機器人,裝上一個自來水龍頭那樣的感覺。老婦人身上的打扮,從包頭發的圍巾到鞋子,集合了各種複雜的色彩,讓人看的頭昏眼花。

“你們來的正好,陪我喝茶吧。”

老婦人用流暢的日文這麽說,一點都沒有詢問他們來曆的意思。

“哎呀,我看過那個笛子呢。”

老婦人的視線固定在來夢手裏的笛子上。光憑外觀根本看不出來那是笛子,所以,老婦人這句話證明她真的知道關于這只笛子的事。

“逆吹這只笛子,就跟到這裏來了。”

來夢這麽說,老婦人不解的歪著脖子。

好像是在思考“逆吹”的日文意思,可是,不一會兒就會意過來,發出迫不及待似的急促笑聲。

“怎麽會那麽用呢,我讓她用這只笛子的時候,曾經再三警告她,不遵守正確的使用方法,會發生很恐怖的事呢。”

“的確是發生了很恐怖的事。”

耕平這麽回答,不過他覺得應該還有挽回的余地。

“這裏是哈爾濱嗎?”

“他們現在是在幻影之街。”

老婦人的聲音裏帶著嘲弄,用枯枝般的手指,指著角落的兩張椅子。耕平看出老婦人的意思,把椅子搬到老婦人側面,跟來夢並肩坐下。

“俄羅斯人在中國的土地上建造城鎮,然後由日本人統治。這是一個僞造的城鎮,流逝在僞造時間裏的曆史小道具。”

聽完老婦人這番話,耕平馬上低下頭去看手表,因爲他是一個推論派。只見長針短針快速回轉,嘲笑著想確認時刻的主人。耕平縮起肩膀,看樣子,只能暫時定下心來坐在這裏了。

***

“這次跟老婆婆真是有緣啊。”

耕平不得不這麽想,但是沒有說出口。既然非遇到不可,那麽他真希望能遇上“謎一般的美女”而不是“謎一般的老婦人”。耕平的騎士忠誠心只有針對來夢一個人,會有“既然非不可”的想法,是發自于男人的本性。

“請你們稱我爲妮娜。”

像魔女的老婦人這麽要求他們。妮娜這個名字在俄羅斯女性中不算特殊,但是形象上是屬于契柯夫或屠格涅夫小說裏出現的楚楚美女,好像跟老魔女不太相配,但是這也是耕平個人的感覺。

“我來聽聽你們的話吧。”

老魔女轉開水壺的栓子,把熱騰騰的紅茶倒進白鐵皮的杯子裏,再挖一匙滿滿的黑草莓果醬丟進去。請兩個人喝,自己也拿起了一杯。在老魔女的督促中,耕平從事情的最開端說起,來夢偶爾補充一下,大概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所有的事都說完--如果時間的流逝是一定不變的。

“原來如此,你們以爲我占據松倉倭文子的身體,重新轉世了嗎?”

老魔女正確說出了了耕平的疑惑,耕平只好點點頭承認。

“也難怪你們會這麽想,老實說,這是天大的誤會,我只是會同訂定契約而已。”

“契約?”

“對,松倉倭文子跟惡靈之間的契約。”

妮娜輕輕帶過,惡靈這個字眼給人陰森的感覺,可是妮娜的語調顯的很平常。對她而言,好像已經是習以爲常的事。

“我會同簽訂契約,然後向簽約的雙方收取謝禮。當然,只是巨大利益的其中一小部份而已,這樣的生意誰都不會有異議的。”

老魔女妮娜的臉上沒有任何愧疚之意。

“可是,從事聖職的人不會找你渣嗎?”

“啊,俄羅斯正教那些僧侶當然是東批評西批評了一堆,可是我是對以前的神宣誓忠誠的啊,那些在基督教誕生前老早就已經存在的神。”

“俄羅斯的神嗎?”

來夢頗感興趣的問,妮娜就狡猾的笑著說:“早在俄羅斯創立之前的神。”

“爲什麽要撮和那些神跟人們之間的關系呢?”

“問的好,男孩。可是我不能回答你,這是商業上的機密。”

老魔女笑起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煮著毒草的爐竈在沸騰。

“不過,關于松倉倭文子的事,我中以說給你們聽。跟她簽訂契約到現在,大概有十年了吧。她真的是非常的飛黃騰達,托她的福,我也賺了不少外快。在契約結束前,她可盡情的享受榮華富貴。”

“契約的期限是幾年呢?”

“不一定,最短七十年最長八十五年。在這期間會失去生命。”

這個數字讓耕平理解了一些事。十五歲時定的契約,七十年後,正是“瑞在”,宗家遇到來夢的年齡,然後宗家打算花十五年的時間把來夢培養成繼承人,所有的數字都剛好吻合。所以,耕平的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的。

妮娜做了更詳細的說明。最後的十五年間,是所謂的精神利息時間。這之間,倭文子會跟一般人一樣,嘗到恐怖的滋味。不知道什麽時候死神會來敲門,結束自己的人生。渡過安全富裕的七十年後,就得迎接可怕的每一天。

耕平心想,簡直跟死刑犯一樣。死刑的判決已經下來,卻不知什麽時候要行刑。當單人牢房外響起鞋聲,鞋聲停止,門打開來,傳出宣告時間的聲音,那個人的時鍾就永遠停止了。

不過,耕平想,在寶貴和權勢中活了八十五年,應該也足夠了吧。因爲他只有十九歲,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想到因死而失去的東西有多麽龐大,越是在人生中獲得成功的老人就越怕死,對生命就更加執著。

“您覺得宗家松倉倭文子會老老實實的遵守契約嗎?”

“一直都有人想背叛契約得到永生,不,應該說,會老老實實遵守契約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都會拼命掙紮,想盡辦法逃脫。這是凡人常有的事,想借錢又不肯還錢,還自不量力的想趕走來要倆的人。我站在一旁看,倒是覺得滿有趣的。”

“宗家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對抗惡靈嗎?”

“沒辦法吧。”

“那麽,她要怎麽對抗呢?找幫手嗎?”

耕平的腦海裏不斷的出現各種設計圖,這次的招待果然是宗家策劃的。宗家知道來夢的存在,把她找來自己的根據地。是爲了找她當幫手?或是有更陰險的企圖?

“到目前爲止的例子中,有找出精靈當幫手對抗惡靈的。”

“怎麽找出精靈呢?”

“這是來夢的疑問。

“有些精靈住在土地上,有些精靈住在古建築物裏。”

耕平差點叫出聲來,腦海裏的設計圖又加上了重要的線條。

“這麽說,宗家是打定主意跟惡靈交戰了,她打算動員來自人、土地、城堡的各種力量,組成一個聯合軍,對抗惡靈。多明多爾城可以說是一個靈性的要塞,宗家松倉倭文子就是這個城堡的城主。那麽,宗家的孫子會使用一些奇怪的魔法,也都是宗家教的喽。爲什麽要教他們呢?難道宗家打算教會這些孫子魔術,讓他們來保護自己嗎

“你們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聽到妮娜的聲音,耕平停止了在推理的直路上飛奔。在假設和假設的重叠中找出結論,是很危險的。妮娜用淡金黃色的瞳孔注視著耕平。

“你們既沒有交換過契約,也沒有修行過,你們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呢。”

耕平用反問的方式回答她。

“你聽過《聖蛇靈連禱書》嗎?”

老魔女沒有馬上作答。她拿起水壺,正想再倒一杯紅茶時,店門被霹哩叭啦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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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7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七章 再會荒野

第七章再會荒野——

首先進來的是個留著胡子的俄羅斯彪形大漢,他穿著被稱爲“魯巴西卡”的俄羅斯風味上衣:寬松的立領,腰上系著一條帶子垂下來。這個男人露出陰險的表情不知道在跟老魔女說些什麽。妮娜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聽著,等男人一閉嘴,她就轉向耕平他們笑著說:“松倉倭文子要來了。”

耕平不由自主地就要站起來,還沒站穩,那位女性的身影主出現了。她一身的洋裝、帽子,充滿了卓別麟電影裏的美國上流婦人的色彩,雖談不上是絕世美女,但是比想象中漂亮多了

這時看起來差不多二十多歲吧?濃眉大眼的,給人一種堅強的感覺。但是耕平只要一想到這個美女六十年後的樣子就不禁興趣索然。

這個美女也用鑒定的眼光看著耕平,不久,她搖搖頭。

“不像是慣犯的騙子嘛,不過我不記得這一年內收過東京來的弟子。”

聽倭文子這麽一說,耕平就了解是怎麽回事了。一定是剛才盤問耕平他們的軍人到青雅流去確認虛實,倭文子起了疑心就自已趕過來了。這種事本來是交給弟子們去辦就行了,可是只要跟老魔女妮娜扯上關系,她就不能假手他人。妮娜用毫不客氣的語氣要求她說:“先請問一下,你不是來付這個月的顧問費的嗎?”

“拿去。”

倭文子冷冷地扔出一叠薄薄的鈔票,用橡皮筋綁著的綠色紙幣是面額十元的美鈔。

“如果你肯收日幣的話就簡單多了,你的要求還真多呢!”

“十年後,日幣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

妮娜邊數著鈔票,邊發出不屑的笑聲。

“告訴你吧,你最好趕快回日本去收購土地,繼續待在這個國家,不會有好事的。”

“再過五年,我會這麽做的。”

倭文子回過頭去,對白俄羅斯的彪形大漢說:“瓦西利,在門口站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也不要放任何人出去,聽到了嗎?”

大漢板著臉點點頭,接著把龐然的身體移到門前,雙臂交叉,瞪著耕平他們。

“現在,讓我來問問想入門當徒弟的人幾個問題。如果回答的不盡我意,你們就會知道我這個人多麽沒有耐性!”

“你很喜歡威脅人嗎?”

“小心你的言語!”

聲音一點也不像年輕女性,非常嚴厲。

“如果被交到特務機關手上,可不是這樣子而已喔!即使回得來,也是全身瘀青、斷了兩三只指頭,而且年紀輕輕就得裝上滿口假牙了。你想變成那樣嗎?”

耕平沈默下來後,倭文子把視線移到來夢身上,打量著她。

“唷,這孩子以後會是個大美人呢!一定會變成一個不適合穿和服,但卻很適合穿洋裝的美女。等我查清楚你的來曆,也許可以考慮收你當弟子。”

倭文子用白眼瞪著耕平。

“說到來曆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爲什麽耍撒謊就是我的弟子?”

耕平正被四雙眼睛包圍著:來夢絕對信賴的眼神;老魔女妮娜看熱鬧的眼神;彪形大漢瓦西利挑釁的眼神;還有倭文子嚴厲的眼神。盡管耕平表面上一派鎮定,心髒卻在跳著華爾茲的舞步。

“因爲當時即使說出事實對方也不會相信,我們又不想跟軍人牽扯出什麽TROUBLE,所以才搬出青雅流的字號,對不起。”

“TROUBLE?”

“啊,就是麻煩的意思。”

“你的用詞還真奇怪呢!言歸正傳,我聽說你們是從東京來的?”

“的確是從東京來的,可是”

耕平決定實話實說。

“只是不是這個時代的東京。”不知道是受到笑聲的傳染,還是谄媚,白俄羅斯的彪形大漢也跟著笑起來,笑聲像咆哮一樣。

“我還在想你到底會怎麽說呢,沒想到竟說出這麽荒唐的話!”

“荒唐嗎?”

“我從沒聽過這麽荒唐的話,你是不是瘋了?是不是從哪個裝了鐵欄的醫院逃出來的?”

“我倒覺得跟惡靈簽訂契約才荒唐。”

倭文子的笑聲瞬間消失,瓦西利的笑聲也停了下來。倭文子把尖銳的視線轉向老魔女,可是妮娜顯出一副事不幹己的樣子,于是,她又把視線轉向了耕平。

“你到底知道什麽?”

“可以說嗎?”

耕平的語氣讓倭文子稍稍皺起了眉頭,接著,她命令那個彪形大漢說:“瓦西利,去門外守著。”

大漢剛開始露出不滿的表情,隨後又轉換成服從的表情,行了一個禮走出店外。倭文子再度用嚴厲的視線注視著耕平。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過,你最好有心理准備,不要耍我。”

耕平的腦子很快地轉了一下:只要來夢手上有蛋型笛子,“逆吹”就可能可以轉位,但是,不一定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從妮娜那裏學到正確的笛子使用法,回到原來的世界制止雪怪。雖然不是自己願意來到這個時代的,但是既然來了,就希望能有點收獲回去。

耕平開始慎重地說起青雅流六十年後的事:松倉倭文子如願以償地在日本取得榮華富貴;她把蘇格蘭的古城買下,遷移到北阿爾卑斯山山麓;她的孫子用邪惡的魔法制造雪怪,讓許多人面臨危險;以及自己跟來夢因爲倭文子的孫子所使用的魔法,而被送到這裏來的事。聽完耕平的話,倭文子冷笑了一聲。

“照你這麽說,你所遭遇到的事,全都是我害的嗎?”

“從結論來看,是這樣子的。”

耕平不顧一切地說:“所以,請你負起責任,幫我跟這個孩子平安地回到六十年後的世界。”

如耕平所預料的,倭文子表現的很不合作。

“就算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也沒辦法對六十年後的事情負責。還沒有發生的事,憑什麽要我負責任?如果一定要我負責的話,也要等六十年後再好好談吧!”

“請你記住你現在所說的話。”

耕平用很強烈的語氣叮咛倭文子,絲毫不理睬她的不悅。

“現在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們?把我放在這家店裏,自己回去嗎?”

倭文子急急忙忙地回過頭去看著老魔女。

“妮娜,你要怎麽安置他們?”

“請叫我妮娜小姐。”

老魔女很嚴肅地說,可是,倭文子根本不甩她。

“如果你忘了你自己的職責,做出阻礙我的事,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知道吧?”

“唷,我好怕、好怕啊。”

妮娜故意做出抱住頭的樣子給她看。

***

“不如我們現在就來試試吧。”

老魔女妮娜提議確認一下,看看把來夢手中的蛋型笛子拿來“逆吹”的話,會發生什麽事。耕平接到來夢的視線,對她點點頭。現在拒絕,情況也不見得會更好,而且,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回到六十年後的世界,那就太完美了,這樣妮娜跟松倉倭文子就得自己去解決這個懸案啦,如果順利的話

來夢雙手拿著蛋型笛子,先調整一下呼吸,再使勁地吹。妮娜和倭文子各自用不同的表情看著來夢。

結果,什麽事也沒發生,來夢和耕平還是原封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坐在哈爾濱泰斯卡亞市小巷子裏的魔女商店裏,沒有移動到任何地方去。

“再吹一次看看。”

來夢照吩咐再做一次。

結果還是一樣,兩個人沒有移動到過去或未來,依舊是坐在哈爾濱老魔女的店裏。

突然,松倉倭文子爆出笑聲,笑得前撲後仰,連帽子都差點掉下來了。

“啊,太荒唐了,我就知道一定是這種結果。什麽六十年後的未來!什麽跟什麽太離譜了!”

好不容易停止笑聲,倭文子馬上變了一張臉。她目不轉睛地蹬著來夢和耕平,她兩眼燃燒的怒火,把來夢嚇得緊緊地貼著耕平,連耕平也感到畏懼。青雅流的宗家是一個絕不能容忍自己被他人侮辱的女性。

剛才我已經告訴過你,最好要做心理准備。你浪費我寶貴的時間,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你等著特務機關的人來叫你去吧。”

“不要報告特務機關,把他們扭送警察局怎麽樣?”妮娜裝瘋賣傻地說:“不過是欺瞞身份而已嘛,幹嘛要麻煩到特務機關?別這麽沒雅量,不如真的收他們做弟子怎麽樣?”

“荒唐!”

“喂,你這個日本人的日文語彙也未免太少了吧?”

妮娜面向來夢他們眨了眨眼睛。在這麽緊張不安的時刻,來夢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來,嘲笑倭文子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怎麽會很荒唐呢?你收他們爲弟子,他們就會對你完全服從,也不會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了。”

“秘密?什麽秘密?”

“你過去的秘密、現在的秘密、未來的秘密。”

妮娜說的像在唱歌一樣。

“這兩個孩子什麽都知道了。他們知道你的力量是怎麽來的;你利用這股力量來做什麽事;回到日本後,你會做些什麽。”

“荒唐!”

這次倭文子緊閉著嘴沒有將話說出口,她的眼神深不可測,讓來夢看得非常不舒服。耕平仿佛可以透視到,倭文子心裏正反反複複地做著各種盤算。不久,她開口說:“如果我不幫這兩個孩子,你打算怎麽辦?”

“如果,這些孩子回不去六十年後的世界,那麽他們就得想辦法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正好,我也需要助手。”

耕平一邊思考妮娜的話,一邊覺得感慨。好像無論他到哪裏,都是當老人助手的命運。

“你是說你要雇用他們當助手?”

“沒錯,想想這也是個好機會。我正在想,差不多該離開哈爾濱了。”

妮娜對倭文子稍稍做了說明。她以前也跟倭文子說過很多次,這個國家,也就是日本軍在中國東北地方一手策劃的滿州國,不會永遠存續。她曾勸倭文子回日本,自己也打算逃離這裏。她計劃搭火車到哈爾濱南方九百公裏的大連,再從那裏搭船到倫敦或紐約,會後就在那裏落地生根

“爲什麽我要幫你做這種事?”

“因爲值得你去幫忙。知道你秘密的三個人,都將在送個國家和日本消失,從此,你可以輕松自在的活動。”

“原來如此,說得有理。”

倭文子的眼底閃過某種想法。

“從此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這一點你能確定吧?”

“我對天上、地上、地下、水中的所有精靈發誓。”

“我知道了。”

倭文子點點頭,在跟妮娜討論了一些細節後,她就離開了商店。她的背影仿佛述說著:久待無用。妮娜將門栓上門栓後,對耕平他們說:“那個女人好像已經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消滅我們嗎?”

耕平這麽一說,妮娜就無聲地露出“答對了”的笑容。

“沒錯,你們要趕快逃走才行。那個女人迷上利用特務機關走後門滋味,已經到病態的地步了。她打什麽主意,我妮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我知道,可是怎麽逃出去呢?我們不知道怎麽回去原來的世界啊?”

“我會教你們。”

“我們沒有什麽可以謝你。”

耕平的口氣帶著嘲諷,妮娜卻毫不在意地回答:“我會收下你們那兩份護照,那可以賣一大筆錢呢!像我這種無能又孤獨的老人,只有錢是唯一的依靠。”

孤獨也許是真的,可是耕平並不認爲妮娜是無能的,但是他沒有提出異議。妮娜開始在桌上攤開一個大卷軸,那是一張哈爾濱周邊的詳細地圖。

***

在古怪的燈、古怪的壺子、古怪的迷你縮圖、古怪的古書、古地圖、小盒子、刀劍、玻璃瓶、剝皮、曬幹的草藥、人類和動物的頭蓋骨、大小無數的標本、玩偶、蠟燭、時鍾、礦石、水晶玉、卡、望逗鏡、繩子、鎖鏈、扣子、縫紉機、爐子、毛皮、香料的包圍下,耕平和來夢度過了一夜。妮娜說,這裏頭只有百分之一的東西有價值,其他都是仿制品。

“那種不靠別人下決定,自己就不知這該怎麽辦的人,會把普通的樹根粉末都當成長生不老的靈藥。”

所以,高價販賣樹根粉末也不算是做壞事。老魔女一邊這麽說,一邊笑著把各式各樣的財産:現金、有價證券、寶石,還有看起來好像有點價值的藥品、道具都塞進堅固的皮袋子裏。妮娜說,她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所以這家店的所有權早已轉賣了。妮娜伸手將後門打開,順便提醒他們兩個人說:“要照我說的話去做喔,我先到約定的地方去,你們不要遲到了。”

妮娜建議三個人最好個別行動,原本耕平還要求她帶來夢一起走,但是來夢不肯,耕平想想,也沒有人會比自己更值得信賴,所以沒有堅持這麽做。他之所以相信妮娜,是因爲妮娜在賣了很多關子後,還是教了他們如何制服蛋型笛子制造出來的怪物。耕平只能這樣說服自己,因爲不應該期待他人給予自己無止境的好意。

就這樣,當店裏的時鍾指著下午四點時,彪形大漢瓦西利前來迎接三個要逃到國外的人。結果,出現在店門前的只有耕平和來夢。他全身充滿了狐疑,用很生硬的日文問他們:“那個老太婆呢?”

“因爲不能完全信任你的雇主,所以先采取了行動。”

“哼!”

“如果六點時,我們沒有帶著三張護照到約定的地點,她就會有她的做法。聽懂了嗎?懂了就把護照交給我。”

瓦西利顯得有些猶豫,但是嘀咕歸嘀咕,他還是把三張護照交給了耕平。

“馬車在等著,快走吧。”

那是一輛沒有頂蓬的載貨馬車,耕平沒得抱怨地坐到貨架上。瓦酉利則坐上駕駛座,揮著馬鞭驅使兩匹馬前進。經過吉泰斯卡亞市的石子路後,街一轉爲中國風味,沒有經過鋪設的道路有幹燥滿是塵埃的地方;有雪泥混雜中地方。耕平左顧右盼,神采奕奕地看著牽著羊的老人、騎著驢馬的小孩。

走了三十分鍾左右,就沒什麽街景了,再走十分鍾後,連住家都變得稀少了。可能因爲幾天前下過雪吧,這裏到處是一堆堆的雪。太陽斜挂在西邊,看起來像一個驚人的巨大圓盤,陽光錯綜反射著空中的塵埃。從太陽的位置來判斷,馬車應該是朝西南方向前進。根據老魔女跟松倉倭文子商談的結果,青雅流的弟子應該會准備好車子,送他們到公主領這個地方。馬車行走的道路兩旁,延伸著像玉蜀黍般高的草,耕平並不知道那其實是高梁。

突然間,瓦西利手上的馬鞭咻咻地飛向耕平。幸虧耕平早已做好了准備,所以沒有遭到他的突擊。耕平低下身來,掩護著來夢趴在貨台上,接著迅速地拿出從妮娜店裏帶出來的藥瓶,准准地丟在重新調整好姿態的瓦西利臉上。破裂的小瓶子釋放出刺激性的惡臭,瓦酉利蒙住臉,在駕駛座上大聲咆哮著,然後向後倒了下去。

“跳下去,來夢!”

馬車的速度不過是快步走的速度而已,所以來夢和耕平很容易跳下來,他們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高梁田中。在一陣慌亂的奔跑後,他們來到了一片原野,並在這裏遇上了第二位迎接者,這次不是一輛汽車,而是十幾個騎馬的男人。一個放下望遠鏡的男人,用日語咒罵著瓦西利。

“哼,那個白俄羅斯的混蛋!光是體型高大,一點用也沒有!”

這是一群頹廢、卻氣勢凜然的男人,他們戴著毛帽,高領衣服上披著卡其色的外外衣,腰際的帆布背袋裏,插著一只像是軍用的大型槍枝。在他們眼中,看不到對生命的敬意,也看不到對弱者的同情。很明顯地,這些男人比瓦西利更帶殺傷力。

“我們做的事全爲了國家,我們要殺了你們報效國家。”

這句話讓耕平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他們是特務機關派來的人。不管他們對耕平和來夢的事知道多少,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他們接下了追殺這兩個孩子的工作。耕平覺得胃的附近變得又冷又沈重。

“跑!”

說這句話的是用變態般的眼神一直看著來夢的男人,他的聲音裏帶著陰沈的顫動。

“只等五分鍾。”

聽到這句話,耕平就知道他們想玩獵狩人類的遊戲。

“拚命地跑吧,不然,被我們追上的話,你們就會後悔曾經出生過。只要還能跑,就表示你們還活著。”

看到他們的表情和態度,耕平徹底明白不能期待他們有騎士或武士那樣的舉止。因爲他們根本是一群假借國家名義,販賣鴉片、營利誘拐樣樣都做的烏合之衆。

“走吧,來夢,他們說要給我們五分鍾呢。”

“嗯,走吧。”

“來,到這邊來。”

來夢讓耕平牽著手,開始向前跑。她回過頭,看到的是一臉殘忍的男人們。

“他們還真的想逃呢!”

“在沒有任何屏障的平原上能逃得掉嗎?”

“這樣根本連打獵都稱不上,不過,在追上他們之前,也算是一種樂趣啦!”

男人們的嘲笑聲隨著越過平原的風,傳進耕平耳裏。他們嘲笑是有他們的道理,但是耕平也有他的打算。

原野上殘留著大大小小的積雪,耕平朝著其中一堆最大的積雪跑去。想要徒步甩掉騎兵的追蹤,任何人看到都會認爲他在做無謂的掙紮。除非這十個男人放水,否則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五分鍾很快就過去了,耕平回過頭看,黑鴉鴉的群衆已經開始出動,大概不到一分鍾就會追上他們了。

“來夢,准備好了嗎?我們要反擊了!”

“知道了!”

來夢回答的非常有力,其實她一定也很害怕,只是,對耕平的信賴遠超過了那些情緒。耕平本來只想平安無事地逃走,但是看到這群大玩狩獵人類遊戲的家夥,他實在忍不住想懲罰他們。

特務機關的男人們揚起一陣塵土,向耕平他們逼近。馬蹄聲分成兩路,向他們包圍而來。

“一定要讓人家以爲是匪幹做的,先射擊他們的腹部,然後再切開傷口,把內髒拖出來。”

說的那麽大聲,分明就是故意要說給他們兩個人聽的。來夢已經把笛子放在嘴巴上了。

***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不祥的笛聲響起時,奇怪的事情也發生了:堆在各處的積雷,像有生命般地開始動起來。沾滿泥巴的雪球跟四周的雪滾在在一塊,漸漸地膨脹起來。特務機關的男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積雪雖然不是很厚,但是這一帶的雪全部集中起來,就有老虎那麽大。形狀也像老虎,只是額頭有一根很大的角,身體上還有一雙翅膀,尾巴分成兩條,全身純白,但是散落著大大小小像泥巴一樣的斑點,所以看起來倒還比較像一只豹。

“這是什麽東西?”

男人們喘息著重新握好軍用槍,就在進一瞬間,怪物跳了起來。

數發槍聲連續響起,有一槍的確命中了怪物,但是卻沒有一點影響力。怪物用強而有力的前肢把一個男人從馬上扔出去,失去平衡的馬發出淒慘的嘶叫聲,橫倒在地上。這時候,怪物又著地一蹬做第二次跳躍了,有人連人帶馬一起倒在地上。

又一聲槍響,怪物的身上冒出了雪煙,但就僅僅是這樣而已。第三個男人臉部遭到一擊,身體被扔到了半空中。

一個男人把槍的焦距對准來夢,就在手指要扣下板機的瞬間,一團泥巴飛起,塞住了槍口。

槍枝爆炸了,發出像雷般的轟隆聲,槍枝連同男人的手一起炸飛出去。全身沾滿血迹的男人,慘叫著從馬上栽下來。

耕平利用隔空移物的方法,把來夢從人馬的漩渦中救了出來。他們一逃到安全的地方,就整個人癱倒在地上了。耕平調節一下呼吸再回過頭看,第五個人、第六個人相繼冒出血煙落下馬來。第七個男人在開了三、四槍後,好不容易擊中怪物一槍,可是怪物一翻身,就用尾巴套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拖下馬來,然後,那個男人反而被自己乘坐的馬踩過,發出肋骨折斷的聲音,就不再動彈了。

特務機關的男人只剩下三個人了,他們驚慌地面面相觑,終于有一個人耐不住恐懼和戰敗感,掉過馬頭,另外兩個人也跟著他這麽做。當怪物還要再追殺這三匹馬時,聽到來夢的聲音就靜止不動了。耕平下命令也沒有用,因爲只有吹笛子的人才能夠下命令,直到下一個笛聲響起。

走到怪物旁,耕平確認了怪物的背寬跟身體的厚度。他判斷,應該可以坐下兩個人。

“坐上去,來夢。”

“耕平大哥呢?”

“我也坐啊。”

怪物的背部冰冰涼涼的,身上也有些泥巴的汙點,但是,還沒髒到讓人抱怨皺眉。

來夢和耕平一前一後地跨坐在怪物背上。來夢下令“前進!”後,兩個人便緊緊地攀住怪物的身體。不停地拍著翅膀的怪物,連個象樣的助跑都沒有就突然飛上天去了,他們兩個人戰戰兢兢地往下看,推定高度大約有兩百公尺左右。

眼下展開的是中國東北的大平原,土和雪混雜在一起,斑斑點點地點綴著大地。一條閃爍著銀色光芒的大蛇,應該就是松花江吧?

“這種事說給人家聽,沒有人會相信的。”

“這是事實啊!也許是夢,可是做過這樣的夢是事實啊。”

耕平說出冠冕堂皇的話,無非是想表現一下他的成熟。不過,他覺得這如果是夢的話,會比現實有價值的多了。從地上看的話,可能只會看到一個黑點從落日的表面飛過去。

“現在,我跟耕平太哥一起在空中飛呢!”

來夢只要跟耕平在一起,活力就會遠超過恐懼,耕平也是一樣。耕平曾經把這種心情形容爲“跟來夢在一起,好像連天空都可以飛得上去。”現在,它以奇妙的方式實現了。

飄飄欲仙的天空之旅並沒有多長,不久,怪物就降落某個火車站附近,老魔女妮娜正在一棵孱弱的白桦樹下等著他們。怪物收起翅膀蹲了下來,兩個人趕緊從它背上爬下來,來夢摸摸怪物的頭,像在慰勞它的辛苦。

“小姑娘,空中之旅愉快嗎?”

“我好想繼續一直飛!”

“什麽話?以後還有機會的。來,護照給我吧。”

耕平把三張護照放在老魔女伸出來的土色手掌上,它們隨即消失在妮娜的懷中,速度之快,讓人覺得這才真的叫做魔法。

“再來輪到你們了。”

妮娜在沒有半根草的光禿禿地面上,用白粉筆畫了一個直徑約兩公尺的圓。

“這裏的哈爾濱附近感應力最強的地方,強過你們到這世界時降落的地方。去站在那裏,大哥哥站在小姑娘的後面,兩手搭在小姑娘的肩上。”

“謝謝你。”來夢對妮娜行了個禮,說:“有你的幫助,我才能跟耕平大哥一起回去,如果可以向你致謝的話,你會想要什麽東西呢?”

“就把那個笛子送給我吧,當然,等你們用完之後。”

妮娜立刻這麽回答,好像一開始她已經打定這樣的主意了。

“可是,這不是來夢的東西呢。”

“我知道,所以我要還給原來的所有者。”

老魔女露出生意人的笑容,看著不解的來夢和耕平,說:“我要高價賣給松倉倭文子,這個女人會把笛子帶回日本。幾十年後,當她的孫子出生,她就會把笛子送給他。然後,你們又會把笛子搶走,就是這麽回事。”

來夢點點頭,但耕平還是不能理解。

“不過這不就矛盾了嗎?我們在六十年後的世界拿到這個笛子,宗家在六十年前的世界得到這個笛子。那麽,當我們回到六十年後的世界時,笛子到底是在誰手上呢?”

“六十年後就知道了。”

妮娜若無其事地擊潰了耕平的困惑。

“時間或空間並不是那麽精密的東西,你們現在身處這個地方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個好青年,不應該在行動前先想這些煩人的事喔!”

妮娜催他們兩人趕快站到白色的圈圈裏,因爲她也趕著去搭前往大連的“特快車亞細亞”,所以不能一直站在這裏跟他們說話。

“對了,六十年後,遇到松倉倭夫子時,如果覺得會有什麽危險,就打開這個給她看。”

妮娜把一個像香煙盒大小的盒子塞進耕平的口袋裏,耕平想問那是什麽,但是,妮娜好像並不打算當場告訴他們,他只好換另一個問題:“接下來該怎麽做?”

“把嘴巴放在笛子聲音出口處,用力地吸。”

“咦?”

“不可以吹,要吸。”

搞懂妮娜的話時,來夢和耕平都失望地大叫一聲“什麽?”這麽簡單的事,怎麽當初會沒有想到呢?老魔女妮娜看到他們沒有一點驚歎的樣子,也覺得有點遺憾,但還是再三地提醒他們。

“要吸喔,一直吸到發出像汽笛一樣的聲音爲止。發出聲音後,把笛子丟到我手上,大哥哥千萬不能把手從小姑娘身上放開,聽懂了嗎?”

兩個人忠實地照老魔女的指示去做,來夢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後,馬上把笛子放在嘴上吸了再吸。持續地吸氣要比吐氣辛苦了,“加油,來夢!”--在耕平的鼓勵下,來夢又用力地吸。當笛子終于發出尖銳悲苦的響聲時,來夢立刻把笛子扔給妮娜。

“再見了,妮挪婆婆!謝謝你啊,怪物先生!”

“再見,當我們彼此都運氣不佳的時候再見面吧!”

耕平覺得這句話的確很像妮娜的個性,想著想著,四周的色彩逐漸淡去,世界突然變成混濁的白色,再變成亮灰色、暗灰色,然後黑暗垂下了厚重的布簾。

映在妮娜眼中的是他們兩人逐漸模糊的輪廓,然後像被橡皮擦擦過一樣,越來越淡。

“希望他們兩個人能夠幸福。”

妮娜對著空無一人的空間喃喃自語。

“他們拚著性命爲這只笛子做了最好的宣傳,倭文子聽到這只笛子擊敗了特務機關的一群家夥,一定會出高價向我買的。雖然也讓他們受到了一些折磨,不過,如果連突破這點危險的才智跟勇氣都沒有的話,也不值得我妮娜這樣幫助他們了。”

妮娜一手抓起皮袋子,向城鎮走去,因爲在塔火車前,她要先打一通電話到哈爾濱談生意的事。但又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爲她想起了那些雪怪。妮娜朝向一直蹲著的怪物,輕輕吹起蛋型笛子,然後命令他們“睡覺”,怪物立刻化成了一堆雪和泥塊。妮娜一直看到最後,才真的跨出步伐,在遲暮的原野中走向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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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8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八章 血腥圖書室

第八章血腥圖書室——

如果說剛才的經曆是夢:那麽現在回來的現買世界也像夢一樣,而且是惡夢。

包圍四周的黑暗逐漸被漂白,色彩也開始複原,原本無聲的靜寂也隨著轉變成喧鬧聲。天花板的粗橡樹梁木在眼前崩落,耕平和來夢在千鈞一發之際跳開,撞到了後面的人,三個人差點糾結在一起滾倒在地上。當他要道歉時,才發現那個人是北本先生。他們草草打過招呼後,耕平趕緊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北本先生,我們消失了多久?”

“一分鍾左右吧。”

“那就趕快解決這件事吧。”

耕平很快地做了說明:對雪怪來說,吹蛋型笛子制造出他們的人就是擁有命令權的人。如果有多數人連續吹笛子的時候,最後一個人就會成爲擁有命令權的人。那麽,只要最後吹笛子的松倉正晴下停止命令,怪物們就會靜止了。北本先生知道後,就馬上找出躲在暖爐下的松倉正晴,把事情說給他聽。

但是,聽到自己有處理這個狀況的能力時,松倉先生卻沒有雀躍的表情,相反的,優柔寡斷四個字鑲嵌在他的臉上。

“如果我叫也沒有什麽效果的話,怎麽辦?”

“總之先叫叫看嘛,沒有效的話再想別的辦法吧。”

可是,如果無效的話,誰來負這個責任呢?叫我負責的話,我可負不起啊!”

北本先生實在忍不住地發起脾氣來。

“好,我來負責任!如果不行的話,就把我丟到怪物腳下!所以你趕快叫吧,或是你這麽大把年紀了,還要母親的許可才能發聲?”

這句話馬上起了效用,松倉先生從一片混亂的現場中搖搖晃晃地爬出來,他把雙手圍在嘴邊大聲叫:“停!停!停下來!”

非常戲劇性的,怪物們維持著高舉前肢、高舉後肢、牙齒咬住屋頂、前角插進牆壁的姿態,停了下來。該掉下來的天花板掉下來了,該崩坍牆壁崩坍了,該倒的家具全倒了。倒到一個程度後,就只剩下癱瘓在地上的人們,像半廢墟似的發出呼吸聲。

耕平不想浪費時間。

“北本先生,請跟我一起來。”

“你要去找宗家?”

北本先生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用手掌整理紊亂的半白頭發,與來夢並肩跨出步代。破壞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善後的工作,當然是留給青雅流的人來做了。

“喂,北本先生,再來該怎麽做啊?”

松倉先生困惑的聲音隨後迫了上來,北本先生轉過身去,苦笑著問耕平:“該怎麽辦?”

“走出去,命令它們變成原來的雪堆就行了。那個人自己就不會用大腦想一想嗎?這麽說也許對老人家有點失禮,可是”

耕平的聲音裏透著幾分不快。

“他比我多活了三倍的歲月吧?”

“不過他還是值得同情的,都是因爲他的母親太過強勢,所以,在他母親的命令和指示下,他可以做的很好,可是,要他自己負責出主意就有點難了。”

北本先生又露出了苦笑。

“耕平,你是放棄繼承權的人,可是對那些沒有勇氣放棄、一心只想抓住既得利益的人來說,來自雙親的心理壓力是非常沈重的,因爲一旦被雙親丟棄,就一切都完了。”

“我也沒有什麽傑出的勇氣跟決斷力,請您不要這樣稱贊我。而且,到大學畢業爲止,我還是要從父母那裏領取生活費呢!”

他們邊談邊走向圖書室,那是城堡裏最深處的一間房間,也是來夢接受“面試”的地方。耕平想,宗家大概會像個城堡即將陷落的城主一樣,躲在這個房間裏。雪怪們的破壞一直延伸到了深處:走廊下的窗戶連同百葉窗、窗棂一起崩落,冷空氣竄了進來,地上滿是散亂的玻璃,在腳下發出不滿的聲音。耕平簡短地說完在哈爾濱發生的事後,一行人就已經到了日的地。

敲門後沒有響應,一行人決定無視禮儀的存在,他們將沒上鎖的門推開了。

看到坐在搖椅上的宗家時,耕平一時之間産生了錯覺,好像這裏是六十年前的哈爾濱,他又再見到了坐在店裏深處的老廢女妮娜。宗家一身妮娜的打扮出現在耕平他們的面前。她的身旁有個小桌子,上面放著一本書,是一本皮封面上畫著烏洛波洛思圖案的古書。

“對不起,宗家,我們有很重要的事要談。”

北本先生行了一個禮。耕平把談判的事讓給長輩們,自己則在一旁默默地觀察宗家,准備看宗家表現出怎麽樣的言行舉動,他就采取怎麽樣的作戰。其實,這樣說是比較好聽,事實上是見招拆招的策略。

宗家只是沈默,也不回禮,甚至沒有問城堡爲什麽被破壞一半?又爲什麽一切的騷動都突然靜止了?”這表示她什麽都知道了,耕平這麽想。

北本先生毫不客氣地繼續話題,告訴她有很多人因爲她的過去正面臨災難。當北本先生提到哈爾濱這個字眼時,宗家才有了反應。

“是不是笛子跟你們說了什麽?那女孩很會說謊的。”

北本先生露出了十分嚴厲的表情。

“把學生稱爲騙子的老師,是得不到社會的信任;同樣的,稱自己的孫子是騙子的祖父母,大概也一樣吧?因爲人們會論及教育者的責任。”

“我不想跟你爭辯這種事。”

宗家一句話就結束了這個話題。其實北本先生也不想跟她爭辯,只是她一直頑固地縮在甲胄裏,非把她拖出來問清楚真相不可。不然的話,就不能安全退離,回歸正常生活。

“我想確認一件事。”

第一次出聲的耕平,慎重地正面看看宗家。

“宗家,你還記得我跟來夢的事吧?”

“當然記得,今天才見面的嘛。”

“不對吧?”

宗家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讓耕平擺出了一張嚴峻的臉。

“六十年前,哈爾濱的吉泰斯卡亞市有一間妮娜的店,我們在那裏見過面。”

“實在太荒謬了,六十年前嗎?”

宗家薄薄的嘴唇歪斜著,吐出了嘲笑。

“年輕人,你看起來不到二十歲,我們怎麽可能在六十年前見過面呢?難道你的真面目是八、九十歲的老人?既然要撒謊,就撒那種不會讓人發笑的謊吧!”

“既然這樣,那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耕平瞪著宗家,再度確認了自己的思考過程。

“北本先生,我絞盡腦汁想過這次的事件。爲什麽我,尤其是來夢,會被招待到這城堡來?

我想過這個理由,這絕對不是偶然。”

宗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搖晃著椅子。

“看到宗家的態度,我就確定了我的想法,這一切都是宗家設計的。去年北本先生從詐騙集團手中救了青雅流,也是計劃的一部分。沒有母親的命令,松倉先生是不敢做投資的吧?”

“原來如此,這很有可能。不過如果是這樣,爲什麽宗家不在去年就把來夢弄到手呢?”

“這是因爲”

“等等,我懂了。”

北本先生自己找出了答案。

“耕平,你太低估你自己的重要性了。去年你還沒有遇到來夢,你們是在今年八月底相遇的。宗家是打算同時把你們兩個弄到手,而且是要在你們體驗過那些異常的經驗之後。”

共同的記憶圍繞看來夢三個人,那是才四個月前的事。晚夏的某一天,他們在高原的無人車站裏相遇,搭上列車,進入奇妙的世界,飽受種種的危險後,好不容易才得以生還。異次元的能源生命體就在這個時候,住進了兩個年輕人的體內

***

充滿惡意的笑聲自宗家嘴裏響起,汙染了整個圖書室。

“沒有證據,信口開河!我到底要忍受你們到什麽時候?”

“我們說的的確很荒謬,但是,你的不誠實態度比荒謬還要惡劣。既然不反駁,那就請你安靜聽耕平說完。”

耕平再打開話匣子。六十年前,在哈爾濱有一個名叫妮娜的魔女。她說過,精靈住在土地裏,還有建築物裏。根據她這番話,耕平首先做的推理是,來夢和自己是不是被稱之爲護衛?惡靈將上門來找宗家,爲了對抗惡靈,宗家建築了靈性的城堡:經過選擇的土地、經過選擇的建築物、經過選擇的士兵,宗家布下兩重、三重的防禦陣,准備對抗惡靈來襲。

耕平想,這應該是妥當的推理吧?不過,現在他覺得有必要修正自己的推理。因爲宗家過于冷漠的態度,好像在告訴他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如果不只是單純的護衛士兵,那麽宗家是期待來夢和耕平扮演什麽樣的角色呢?絕不是那種可以把事情講開來,要求幫助的角色。

“是祭品嗎?”

“或是替身?”

耕平歎了一口氣。

“應該是其中一項吧?以後的十五年間,不知道惡靈什麽時候會來逼她履行契約。所以,這期間她想把來夢掌握在手上,以便隨時可以拿出來奉獻。我相信是這樣子的。”

耕平忿忿不平地說著。

“宗家,讓我們聽聽你的說法吧!”

北本先生的聲音裏,當然帶著憤怒,但是也帶著同等份量的厭惡。宗家還是一臉冷漠,但精神上並不是毫發無傷。真相被十九歲的年輕人戳破,北本先生覺得,她應該已經産生了動搖。

“耕平的結論也許下得太急,但是應該沒有很大的偏差。我一直很有禮貌地對你說話,但已經說累了,請你趕快給我們一個滿意的回答!”

宗家緩緩地改變坐姿,表情也漸漸産生了變化。

“真是一群伶牙俐齒的小鬼!”

連北本先生都被稱爲小鬼了!他已經有三十多年沒被這樣稱呼,但是,現在也沒有余力感慨。

“我十五歲時,就得撐起青雅流,而且不是在日本國內,而是異國的滿州。父親是個好人,卻沒有能力。他一直認爲,自己是個善人,所以無能也沒有關系。我必須供養這樣的父親、把弟子們組織起來,跟軍隊斡旋、跟其他派流競爭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奮鬥過來的!”

她帶著怒火的聲音好像要燒盡屋子裏的人、書跟家具。

“本來我是打算讓四個孫子當我的使徒,這樣的比喻也許有些瘋狂,但是我一點一點地教他們魔法,希望他們能跟我作戰。”

宗家的聲音顯得更加激烈了。

“可是,他們沒有一點資質!簡直就像那些無能的藝術家,即使吸食了麻藥也創作不出什麽作品來。對他們來說,魔法只是玩具而已!而且教了半天,他們還不知道怎麽去操縱那些玩具。結果,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是得一個人作戰!”

北本先生很勉強地去理解宗家這番熾烈的告白,至少,她已經承認了自己使用魔法的事。

“你說那是玩具,可是也是很危險的東西呢!現在連死人都玩出來了。如果你的孫子沒有操縱玩具的能力,那給他們玩具的人就該負起責任。”

宗家利用剛才那番告白想讓自己的行爲正當化,但北本先生卻無情地戳破了這一點。

“宗家剛才批評自己的父親,理由是:他覺得自己是個善人,所以無能也沒有關系。那麽,宗家也應該接受批評:因爲宗家認自己很有能力,所以邪惡也沒有關系?”

“真是個啰嗦的男人!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雖然是陳腔濫調的台詞,但從宗家嘴裏說出來就有異樣的魄力。宗家再次面向來夢,詢問她:“小姑娘,早上我提議的事,現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嗎?要不要做我的孫子,繼承青雅流呢?”

“對不起,我不要。”

來夢回答得非常明快。這一天發生太多事,連續的驚懼和沖擊讓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蒼白,但是聲音卻沒有絲毫的顫抖。來夢的手緊握著耕平,不只是相互鼓勵而已,連心的波長都可以感受的到。來夢不想否認松倉倭文子的生存方式和價值,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價值允,想要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我再說一次,不要。”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宗家高傲的表情裏很明顯地掃過一陣失意,高聳的肩膀好像也垂了下來。

解情況“真是個笨小孩!我想讓你過著奢華的生活,享受富貴和權勢的快樂啊。”

“祖母,您太執著了吧?”

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至于他是誰,耕平不用看也知道。

通往鄰室的一個小門打開來了,松倉光樹嘴邊挂著靡菲斯特(哥德所著《浮士德》中的鬼名)的笑容出現在那裏。

***

不只光樹一個人,接著出現的是松倉博信。博信被弟弟搶走了主導權,有點不高興,又因爲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不管怎樣,松倉家的兄弟好像終于有合作的意思了,除了現在在床上呻吟的那兩個人之外。

“你們也真笨啊,能戶。”

光樹兩片拍動的嘴唇,就像毒蛾的翅膀。

“怪物們的行動一停下來,你們就應該趕快逃出城堡的,結果居然還在這種地方逞口舌之快,所以你們又要倒大黴啦!”

“你是說我們應該趕快逃出去?”

“沒錯?”

“然後等警察來的時候,你們好把一切罪過都推到我們身上嗎?你們一定會很樂意編一些有的沒有的事來誣賴我們吧?”

“你真的是很不討人喜歡。”

光樹咬牙切齒地瞪著耕平。長男博信終于說話了。

“在這裏雄辯的是你自己吧?光樹。趕快拿出實力來,做一個了斷吧。”

光樹挑著眉毛。

“不要光說不練,大哥你自己先采取行動怎麽樣?”

“說要合作的人是你啊,你先動手,我就跟著動手。”

“什麽話?你帶頭就行了啊,哥哥本來就該做模範給弟弟看,不是嗎?”

北本先生看著他們苦笑地說:“誰先行動都可以,不過,總是會有先後,那就從弱者先開始吧。”

博信和光樹瞪著北本先生看,然後彼此充滿敵意和狡猾的視線利刃在半空中相撞擊。

“我才不上當!”

光樹發出嘶吼聲,但是沒有行動,博信也不輕舉妄動。偏差的自尊和深不見底的猜疑心,像看不見的鎖鏈把他們綁得死死的。耕平不禁感歎: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麽的?

“沒有用的家夥!”

宗家怒不可遏!這是他們出現後,松倉倭文子第一次打破沈默,他們像被抽了一鞭似的,呆呆地站著。

“你們來這裏是爲了讓我對你們的評價越來越差嗎?你們應該在我還沒開口之前,就趕快把事情解決的!”

博信舔了一下幹燥的嘴唇:“那麽,祖母,請您答應我,只要誰能收拾這兩個人,把這個女孩搶到手,您就立誰立繼承人。”

博信說的“這兩個人”應該是指北本先生和耕平。聽到他提出的條件,宗家把嚴厲的視線刺向另一個孫子。

“你也同意這個條件嗎?”

“這怎麽可能呢?”光樹恭敬地回答說:“我沒有任何條件,爲哥哥而死我絕對不願意,但是,爲了祖母,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你這個卑鄙小人!”

博信因憤怒而全身顫抖。在一旁默默看著的耕平和北本先生,原以爲他會氣昏頭沖向弟弟,但是,宗家的聲音制止了博信。

“好優秀的家夥!有你們這種孫子,全日本大概只有我吧?”

宗家的聲音比剛才更絕望了,但是,她並沒有因此意志消沈,反而用感覺不出老態的銳利眼光看著大家。

“好吧,再這樣下去,永遠不會有結論。你們兩個去爭勝負,由勝者來繼承青雅流吧。”

這個出乎意料的結果,讓博信和光樹都傻住了,他們慌慌張張地交換一下視線。博信吞了一口口水,指著耕平他們說:“祖母,那麽要如何處置這幾個人呢?”

“這些人我用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應付了。”

這絕不是宗家在說大話,她淡淡的口吻中,有著絕對的自信和魄力。那份權威不但懾服了她的孫子,還把北本先生和耕平都壓得扁扁的,不能反駁。雖然他們明知道最好趕快逃出去,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們發誓絕不違抗我的指示,我就放過你們。”

宗家全身膨脹起來,變成黑色的巨像壓頂出來。

耕平好不容易才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礙。

“有一個可憐的幹部被紅色水母吃了,這個責任該由誰來負呢?”

他的話讓宗家覺得有些意外。

“幹嘛去想那種無關緊要的事?”

“你這麽想表現你的正義感嗎?真傷腦筋。”

“不是的。”耕平激動地搖搖頭說:“問題不在正義感,而在于信賴。一個十多年來爲你忠實付出的幹部,毫無意義的死了,你卻說那是無關緊要的事。像你這種人,怎麽可能珍惜我和來夢?對你來說,其他人只是用完就丟的工具而已!”

“沒錯!”

宗家回答得很理所當然。突然,耕平感到一陣刺痛,一時之間,他根本摸不清是哪裏受了傷?大約過了兩秒鍾,他左手腕內側的皮膚裂開一個小而深的傷口,血從那裏強勁地噴灑出來。耕平愕然地壓住手腕,這才發現宗家伸直了右手的食指,是她那長長的爪子刺向他的手腕,戳破了血管。可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有五公尺遠呢!

“大概再過十五分鍾你就會失血而死。”

宗家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來夢則默默地拿出自己的手帕,壓在耕平的手腕上。

“你有足夠的時間支反省你那些目中無人的話,順便求我給你一條生路,說不定還可以得救。”

不到一秒鍾,手帕上綻放出血色的花朵,不管來夢怎麽拚命地壓住傷口,血還是不停地浸蝕著手帕。

“怎麽樣,小姑娘?”

宗家眯著眼睛,不可一世地說:“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你肯考慮當我的養女,做我的繼承人,我就救你那個狂傲的大哥哥。他的死活,就全看你啰!”

“不要被她騙了,來夢”

耕平想大聲叫,聲音卻非常嘶啞,無力感重重壓迫著他的雙肩,膝蓋也開始顫抖了。

“耕平說的對,宗家不值得信賴,不可以相信她。她習慣用權勢來支配人,除此之外,她和別人之間沒有任何關系。相信她的話,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北本先生對一直用手帕壓著傷口的來夢這麽說,但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想不出什麽對策。

“幫不上忙就不要說話!你就站在那裏,好好體認一下自己有多麽無能吧!如果沒有比對方更強的實務,說出來的就會是廢話,這是我在人生中學到的。”

宗家閉上嘴巴,用更充滿猜疑的視線盯著來夢。大家都認爲來夢應該會因爲過度悲傷而陷入半狂亂中,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宗家發覺,她其實並不是非常的沈著,只是好像有什麽希望在支撐著她,讓她不至于崩潰。宗家還來不及找出原因,來夢就把沾滿血的手帕交給北本先生,很快地拿出一個小東西。

那量度個小盒子,是老魔女妮娜在六十年前的世界裏交給他們的。她曾經說過,在危急的時候,要以把這個盒子拿給松倉倭文子看。來夢剛剛才想起這件事,她相信一定會有什麽幫助。

宗家還來不及確認那是什麽東西,小盒子就被打開來了。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光芒,但是來夢的確感覺到有某種波動湧出,在室內擴散開來。那股振動到達耕平的時候,出血停止了,而當手帕拿掉時,耕平發覺手腕上的傷口已經不存在的。

從盒子裏放射出來的不可思議的能源,中和了松倉倭文子的魔力,讓她失去了能力。

***

高高低低的呻吟聲和喘氣聲,形成一股亂氣流充斥在圖書室中。松倉家的兩個孫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來這樣的光景。祖母産生了動搖,膝蓋圍巾滑落到地上,被挫折感完全擊潰了。

耕平好不容易才支撐住自己,血這時雖然止住了,但早已失去了將近五百CC。來夢的手帕變得又紅又濕又重,地上到處是血迹,他們三個人的衣服都染得斑斑點點,室內彌漫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來夢緊貼著耕平想要支撐他,但是,要一手拿著小盒子,一手扶著他很困難。北本先生想從另一邊扶耕平,但是他上的血迹害他差點滑倒,北本先生真的甯可這些血是他自己的。

“簡直就像教紋缬城。”

在這種情況下,北本先生還想著他身爲怪異幻想文學館館長所該想的事。“紋缬城”是日本古典《字治拾遺物語》中的一篇怪談,故事敘述一個日本和尚到唐朝的中國留學,旅行途中意外闖進一座城堡,看到裏面的怪人擠壓人血來染布。

到目前爲止,北本先生交付過耕平的重大任務,幾乎都能得到滿意的結果,不像這次,遭受這麽大的危險跟痛苦。北本先生死後,還希望耕平能幫他守護著來夢呢!大約有五秒鍾的時間,北本先生的腦海裏閃過這樣的思緒。

博信和光樹雖然沒有受傷,卻沒有辦法平靜下來。那個超強的祖母,已經失去力量變成普通的老太婆了。起初,他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經過再三確認,知道是事實後,兩個人變得很興奮,因爲他們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

“祖母大人。”

光樹的聲音裏有種陰狠的喜悅。回頭看著孫子的宗家,雙眼仍有銳利的光芒,但是光樹沒有一點畏怯,甚至還有余裕去可憐還在虛張聲勢的祖母。

“祖母,很遺憾您的一根小指沒能解決事情。既然這樣,那就照原先的計劃,把這三個人交給我們兩個吧。”

“隨便你們。”

很草率的答案,可是博信和光樹有這句話就夠了。他們一副已經勝利的樣子,轉向耕平他們。北本先生則出奇不意地澆了他們一盆冷水。

“你們沒看到剛才的光景嗎?這個小盒子可以把魔力化爲烏有。”

“是把老太婆的魔務化爲烏有吧?”

博信發出冷笑,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在祖母面前稱她爲“老太婆”,他感到痛快無比。

光樹看都不看哥哥一眼,他把事先藏好的玻璃瓶拿出來倒放在地上。三只像細兒手掌般大的紅色怪蜘蛛,開始在地面上爬行。

“小心點喔,小姑娘。”

光樹看著來夢,露出像貓一樣冷漠的表情。

“被咬到的話,會很痛,還會腫起來唷!在十個小時痛苦的掙紮後,就會死去。這是我引以爲傲的寵物呢!如果你乖乖聽話,美麗的肌膚就不會留下傷痕了。”

三只紅色蜘蛛在地上到處亂爬。眯著眼睛看著這個光景的光樹,把手伸進口袋裏,好像還要再拿出什麽來。

“不過這樣好像太小了?應該給它們一點藥,讓它們變大一點吧?至少要像老鼠那麽大。”

耕平冷靜地開口說:“那只水母也是紅的,你好像很喜歡紅色喔?”

“是呀,紅色是熱情的顔色。”

“那麽這個應該也會喜歡,拿去吧,別客氣!”

有個東西從耕平手中飛了出去。

又紅又重的濕手帕“啪”一聲貼在光樹臉上!用濕手怕蓋住對方的臉讓他窒息,是一個有效的殺人方法。光樹沒辦法呼吸,只要他一吸氣,血腥味就會嗆進鼻子裏,實在很想吐。他踩著踉跄的步代,想伸手把臉上的手帕剝開,可是他的手一摸到那條滑溜溜的血手帕,就又縮了回來。

可是想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又把手伸了出去。但是,耕平用隔空移物的力量壓住的手帕,是沒那麽容易可以從光樹臉上剝開的。光樹的手突然失去力量往下垂,又掙紮了十幾秒鍾後就氣絕了。其他人都看不到,紅色手帕下的眼睛已經翻白,光樹臉朝下趴倒在地面上。就在這一瞬間,紅色蜘蛛也不動了,看起來就像地板的圖案。

“奇、奇怪”

耕平並沒有炫耀這個勝利,他反而無力地自嘲著。

“流了那麽多血,體重應該會減輕才對,爲什麽我卻越來越重呢?好像穿著盔甲在遊泳”

“耕平大哥!”

一夢趕緊用兩手捏住踉跄的耕平,結果小盒子就掉下來了。小盒子像骰子一樣,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耕平和宗家首先想到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

“快撿起來,來夢!”

打草驚蛇是耕平失策。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會默默地跳過去保住盒子,但是,他的身體現在不能自由行動。動作迅雷不及掩耳的反而是宗家,她強烈地晃動搖椅,傾向前去,那個小盒子就滾落在她的腳下。

小盒子碎了!宗家的體重還有搖椅的全部重量壓下來,小盒子很快地破裂、扁塌,化爲一堆小木片。

耕平這才真正體會到,魔法道具實在不是萬能的,它的效力還是有一定的範圍,像妮娜給的小盒子,可以封住松倉倭文子的魔法,但對日常的意外卻毫無防備。小盒子碎裂時只發出短促微小的聲音,但是對于意識到大事不妙的人而言,卻如雷聲轟隆。

“這是第幾次的形勢逆轉呢?”

宗家的聲音充滿著力量和愉悅。坐在搖椅上,宗家的身軀越來越膨脹,好像就要冒出強烈的威嚴和魄力的靈光。

“等一下再跟你們兩個算賬!”

宗家冷冷地瞄了僵在在旁的博信後,馬上又回到來夢他們身上。曾經遭到慘敗的人,再得到複仇的機會時,可能會變得更殘忍。宗家的長指甲在燈光下光亮閃爍。

“剛才是左手腕,這次就換右手吧。”

來夢用兩手圍住耕平的右手,她憤怒地看著宗家。即使因此有些退縮,宗家也沒有顯露出來。當她正准備給耕平的右手腕致命一擊時,突然慘叫起來,接著,像被火燒到似地不斷甩著手:她的指甲已經折斷了。

“哎呀,大家在這裏做什麽呢?”

突然,門被打開了!一個臃腫的女人,把門口塞得滿滿的。

耕平早忘了這個女聲樂家的存在,耕平對她的印象是:一身豐滿的贅肉,好像隨時會從禮服內迸出來的樣子。北本先生大聲斥責她:“你怎麽跑來這裏,很危險的!”

“就是危險才來啊!”

她突然轉變的口氣,讓耕平和北本先生都感到奇怪。

“小姑娘、小老弟,我不過是稍微改變一下外型而已,你們就認不出我了啊?真無情!”

耕平來夢同時叫出來:“妮娜!”

“妮娜?”

來夢和耕平都呆住了;北本先生不停地眨著眼睛;博信張著大嘴愣在那裏;宗家已經化成一座銅像,動也不動。

“六十年沒見啦,兩位。”

妮娜對著來夢和耕平笑。

“對你們來說,可是只隔了一個小時吧?不過,正義的英雄總是在最精采的時候出現!”

折斷宗家指甲、救了耕平的是妮娜,而當她的視線一轉向宗家,就變得嚴肅起來了。

“倭文子女士,你跟惡靈的契約已經到期了,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乖乖跟我走吧。”

宗家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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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由 lung 周日 12月 13, 2015 8:49 am

第三卷 白色迷宮 第九章 冬的魔術

第九章冬的魔術——

一九四五年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松倉倭文子開始全務擴張青雅流的勢力,她把在“滿州”得到的財富,全部投入戰敗的日本國內,她處心積慮地拉擾政、財、官、文化各界關系,盡情發揮她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她也暗中派人調查她二十五歲時在哈爾濱遇到的一對男女。“來夢”這個名字和“能戶”這個姓不是很多,所以打起來並不是很辛苦。來夢和耕平被監視了十多年,在倭文子八十五歲那年夏天,他們終于相遇了。

前途無量的財政官僚中,有一個叫近石剛弘的人物,他的身邊有濃厚的魔法味道,倭文子衆來沒有怠忽過對他的監視。近石出任事務次官發迹後,又任日本貿易銀行總裁,接著繼任東西銀行的總經理。這個近石濫用魔力橫行霸道的結果,最後終于自取滅亡,這也是在同一年秋天的事。松倉倭文子一邊冷漠地觀察整個事件,一邊在北阿爾卑斯山山麓買下廣大的土地,並從蘇格蘭移來古城,整備好環境。

因爲近石的滅亡,證實了立花來夢跟能戶耕平的確擁有超能力,剛好那個時候,松倉倭文子跟惡靈的契約也到期了,于是她斷然決定進行這個計劃。她以多明多爾城爲要塞,躲在要塞裏,喚來耕平和來夢,打算將自己的命運轉移到他們身上。

起初,倭文子並沒有這樣的念頭,她打算等“契約”到期,就從容地接受命運。但是,當“那個日子”越接近,她的心就越難平靜:她受到一百萬名弟子的崇拜,想要的富貴和權勢也都如願以償得手,但是偏偏兒子無能又沒有什麽野心,而孫子們一個個都不安好心眼,沒有從正面反叛自立的氣概,只會一徑地觊觎繼承權。

“這就是我的人生嗎?這七十年到底是所爲何來?”

也許任誰都會這麽想,不過,由于倭文子實在是太成功了,所以,她的失望和後悔也比其他人來得強烈。而且,她是一個絕對專制的強人,所以沒辦法把自己的煩惱和痛苦說給任何人聽。

當她見到來夢時,馬上就被某種念頭給絆住了,她相信,這個女孩兒不該活得太長,應該在還年輕的時候死去,在周圍的眼淚中下葬,這樣才是幸福的。

當然,這樣的想法是說不過去的,如果宗家不要爲了自己而利用來夢的話,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被相中的來夢,才真的是惹了一身麻煩。

耕平的推論非常銳利,但是,對于宗家的動機,他倒是猜錯了。耕平認爲,宗家是懷著惡意想把來夢給犧牲了,但是,宗家其實是在一翻好意下采取了行動。基于一廂情願的偏執,宗家想讓來夢在“年輕美麗死了可惜”的時候死去。在那之前,她要給她應有盡有的富貴、權勢,讓她盡情享受榮華的滋味,這就是宗家的動機。

宗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原始的祭祀心理。被當成牲品的聖處女,在被殺之前,都會受到大家的崇拜、供奉。來夢是巫女,她所侍奉的神是松倉倭文子。

松倉倭文子的曲折心態遠超過了耕平的想象範圍。如果耕平知道她的出發點,絕對不會原諒她的。他天真地認爲,所謂的好意語文課好好的珍惜對方。所以,他覺得保護來夢免于受到宗家的壓迫,是自己的責任。

來夢張大眼睛,再仔細端詳妮娜。

“妮娜?真的是妮娜嗎?你變年輕了!”

“我只是借用這個女人的身體而已,雖然有點重,不過很健康,心髒和肺部也都很硬朗,是個很好的身體!”

妮娜用手拍拍自己豐滿的胸部。她不說出真實的自己在哪裏?以怎麽樣的型態存在著?可能是爲了防備松倉倭文子吧。

“我妮娜會有事可多了呢!當然,做不到的事也很多。”

妮娜笑了,來夢也跟著笑。讓笑聲停止的是宗家恐怖陰森的聲音。

“你真的是妮娜嗎?如果是的話,你應該知道六十年前,我又年輕又漂亮。如果那時候那去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憐惜我吧?”

北本先生顯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他只認識老態龍鍾的松倉倭文子。

“可是現在呢?每個人都巴不得我趕快死!連兒子和孫子都是,他們只想要富貴和權勢!”

“要是一般的辮子都很崇拜你啊,幹嘛鬧這種別扭?都一大把年紀了”

北本先生有點譏諷地響應她。妮娜也點頭贊成他的話。

“沒錯,不要再鬧別扭了,倭文子。你集天下的榮華富貴于一身,到最後卻只剩下乖張別扭,的確是滿可憐的。”

“我是要你爲我悲哀啊,誰要你可憐我了?”

她的話聽起來很像電視劇裏的台詞。北本先生越聽越掃興,不過,他沒法兒忽略宗家的真情流露。仔細想想,從十五歲跟惡靈締結契約以來,松倉倭文子可說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這時候,妮娜潑辣地用話反擊她。

“搞了半天,你根本就是在哭訴嘛!得到了想要的富貴權勢,就能心滿意足嗎?哼!那種東西應該要自己去爭取吧?跟那些沒有魔力卻活得很充實的人相比,你那些悲痛簡直就是任性者的癡話。”

“想要擁有力量,有什麽不對?我很清楚,沒有力量就做不了任何事。”

“沒錯,沒有力量,什麽事也不能做。”

妮娜現實在回答。

“但是,也並不是有了力量就可以做任何事。看看現在的你吧,擁有這樣的富貴、權勢、魔力,結果卻是這副醜態。”

宗家已經八十五歲了,但對著她破口大罵的妮娜看起來卻只有四十歲,看在旁人的眼裏,真是非常怪異的光景。

“快整理一下你的心情跟我走吧。以後的事就交給活著的人去處理。沒什麽好怕的,你有數也數不清的前輩呢!”

妮娜把手伸向宗家。

“來吧,乖孩子,不要再找妮娜的麻煩了。”

宗家露出可怕的笑容,臉還抽搐著。

“沒那麽好的事,我還有的是力量呢,我不會輸給你的,妮娜。”

妮娜聳聳眉。

“勝得了我有什麽好自傲的呢?勝不了惡靈又能怎麽樣呢?”

“我當然也勝得了惡靈!”

“到目前爲止,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跟你一樣的想法,結果帶給四周人無益的損害。難道你也想成爲他們其中之一嗎?”

***

耕平顧不得自身的安危,急急向前踏出一步,因爲宗家的舉動看來像是要靠近來夢。但是,她走的方向卻偏離了他們的預測。宗家蹒跚地走到光樹的旁邊,把腳放在氣絕的孫子身上,狠狠地用腳把他的身體翻過來,然後彎下腰來,伸出手剝開了貼在光樹臉上的手帕。光樹的臉斑斑駁駁的,翻著白眼。

“你們以爲我是爲了威脅來夢,才讓這個年輕人流血的嗎?”

宗家手裏拿的那條手帕,只要擰一擰就會滴下血來。

“喝了跟異次元能源生命體完全融合的人的血會怎麽樣,我很清楚。”

接下來的光景,來夢和耕平都看傻了。宗家把手帕含在嘴裏,開始拚命地吸。

“別吸了,別吸了!”

耕平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反感,不只是皮膚而已,連內髒深處都好像有蟲在鑽動。來夢還是扶著耕平,可是,心理上卻是緊緊地依靠著他。尋恐怖至極的光景,讓她全身起雞毛疙瘩,顫抖不已。

宗家改變了姿態,她本來是站著吸手帕,現在她跑跪在地上,把臉貼近地面舔著上面的血迹。

妮娜皺著眉頭,厭煩地看著仍不死心的松倉倭文子。

“我比誰都強比誰都美麗!”

松倉倭文子發誓般地喃喃自語。

“我要變成適合我的樣子!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不會的!”

耕平一再地告訴自己,應該趕快逃出去,無奈,他的嘴巴、手、腳都不聽使喚。站在他左右兩邊的來夢和北本先生也是一樣,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緊緊抓住。

當舔血的聲音停止,怪現象也同時發生了。宗家還是蹲在地上,但是,她的背部明顯地搖晃著,然後隆起來,接著又輕輕搖晃了兩三次,到第四次,宗家的背部迸開來了!她的衣服被撕裂了,黑色的影子不斷地膨脹起來,宗家站起身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下面往上戳,身體看起來有點向後傾。胸部、手等所有的地方,衣服都裂開來,擠出某種東西來。經過如此不斷地膨脹、變形後,宗家的外表完全不像一個人了。來夢、耕平、北本先生看得目不轉睛,像迷失在醒不過來的惡夢迷宮中,呆呆站著。

“你們在發什麽呆啊!”

耕平的背被推一了下,是妮娜在斥喝他們。

“還不趕快逃走!再待下去,所有的人都要變成紅甜菜湯的湯頭啦!”

由于妮娜在背後推著,他們三個好不容易才拔開了腳,拚命地沖向門口。糾結在一起的腳,好像不屬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耕平大哥,你可以走嗎?”

“放心,又不是失去了多少血,馬上就會複原的!”

明明一直處于貧血狀態,卻還逞強,這就是男人!突然有人從他們旁邊超過去了,原來是松倉家的長男博信!他一邊粗暴地吼著“開玩笑,誰還玩得下去啊!”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得遠遠的。

“耕平大哥,你再忍耐一下,來夢會把血輸給你。”

“謝謝,不過,我真的沒事了。”

聽來夢這麽一說,耕平就覺得精神百倍。實際上,真要輸血的話,他們的血型也不一定吻合,而且,他也不想讓這麽小的來夢輸血給他,不過,他很高興她有這樣的心意。

後面傳來強烈的破壞聲,北本先生回頭看到了意料中的不快光景。來夢和耕平雖不想回頭,卻還是忍不住地看了一下。圖書室的門,連同周邊的牆壁都被怪物撞得粉碎。

怪物的身軀比熊還要大上一圈,皮膚像鳄魚一樣覆蓋著鱗片,它的前腳看起來很有力,粗大的尾巴長滿了無數的荊棘,它用兩只後腳站起來的樣子,則會讓人聯想到恐龍。而那個醜怪的身軀上,卻頂著一個漂亮的女性的頭。那是六十年前的松倉倭文子,一張年輕、端莊、充滿了自信和野心的臉。

耕平感到一陣暈眩,這個畫面實在太慘了,如果連那張臉都很醜陋的話,可能還不會有這種感覺。耕平毫無理由去同情宗家,因爲他有兩次差點被她殺了: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哈爾濱郊外,一次是剛才在多明多爾城的圖書室裏。他實在有理由憎恨她,如果說松倉倭文子變成一個從頭到尾都很醜陋的怪物,也許耕平會覺得她“活該”,但是,臉還是人類的臉,而且又年輕又美麗,即使事不關已,他還是覺得胸中翻攪不已。

“那樣子實在太慘了,妮娜,你能幫她想想辦法嗎?”

“你想得太天真啦,小老弟。”

妮娜了解耕平的意思,從鼻頭發出了笑聲。

“松倉倭文子的樣子完全是她自己心理的投影,她既想要有一張年輕貌美的容貌,又想要擁有可以把跟自己敵對的兒子、孫子踩扁的破壞力。要同時滿足這兩個願望,就只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可是,那還是還是太慘了。”

“是嗎?那你就把這句話說給那些被松倉倭文子踩扁的人聽聽看吧。”

說完,他們四個人隨即改變了前進路線,來夢打開一個門,躲進一個像倉庫般的空間。怪物發出巨響,從前方通過,大家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雖不能這樣一直躲下去,但至少目前是安全了。耕平又轉向妮娜說:“不過,宗家是在你的安排下得到魔力的吧?”

“沒錯。”

“那麽,妮娜婆婆,你多少有點責任吧?”

妮娜毫不覺得歉疚。

“我告訴你,松倉倭文子的人生可是她自己的選擇。該對結果負責任的是她自己,不能怪任何人。”

“”

“小老弟,你跟來夢小姑娘認識後,遭遇過很多危險、恐怖的事吧?你會把這些事都怪到她身上嗎?”

“怎麽會?”

“那就對啦!倭文子現在會變成這樣,也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啊。”

門外慘叫聲四起,怪物已經到了大廳,進了沙龍。

妮娜對著北本先生做出一個無要奈何的動作:“總不能永遠躲在這裏吧?你打算怎麽解決松倉倭文子?”

“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嗎?可以替我想個辦法吧?”

“我才沒那種義務呢!把那個小盒子借給你們,就已經是超出範圍啦!”

“那麽,請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松倉倭文子爲什麽要從老遠的蘇格蘭,把城堡移建到這種地方來呢?”

“不是有所謂‘有靈氣的土地’這種說法嗎?這個湖畔和多明多爾城都屬于這一類的土地,所以松倉倭文子想借由這些土地來增長自己的魔力。”

“那麽耕平的推理是正確的啰?”

“對,這個年輕人滿敏銳的。”妮娜第一次稱贊耕平。

“倭文子唯一失算的是,孫子們繼承了她的力量後,結果産生不好的影響。他們比倭文子脆弱多了,隨不了毒素的侵襲,精神失調,一再地被推進險惡黑暗中。這種超出自己能力可以掌控的力量,實在是不該擁有的。”

妮娜更加重了譏嘲的語氣,說:“他的兒子因爲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期待中,所以沒有學到魔法,反倒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

多明多爾城的沙龍裏,幾乎沒有一個人毫發無傷。秘書、司機、搭乘雪車來的消防員,全身都是跌打損傷、擦傷,消防隊員中還有一個人折斷了腳踝骨,他們本來是很勇敢的,看到房子燒起來,一定會沖進火中救出幼兒。但是,這一夜面臨這麽怪異的事,使得他們在精神上産生了很大的動搖,看到闖進沙龍的怪物,每個都只嚇得找地方躲藏。

如果有蛋型笛子的話,就可以吹笛子讓怪物聘同,讓它跟松倉倭文子對抗。可惜,這個笛子現在不在任何人手上。一個逃避不及的幹部,被宗家狠狠地摔在牆壁上,氣絕身亡。

松倉正晴躲在大廳的巨大角柱下,用害怕的眼神看著怪物,他還記得母親年輕時候的臉,所以,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

博信突然在父親背後發出了歇斯底裏的笑聲。

“這真是傑作喔,無可救藥的怪物!”

松倉先生轉過身去,甩了兒子一巴掌。

“什麽怪物!她是你的祖母啊!”

實際上,他用的力量很弱,打得也不准,所以博信一點都不覺得痛。他用叛逆的眼神看著父親,不出聲地笑了起來,松倉先生第一次看到博信這個樣子。

“沒錯,她是你的母親,可是跟怪物有什麽兩樣呢?”

“博信,你”

“承認吧,父親,還有你的孩子、青雅流一直活在這個怪物的統治下。”

松倉先生又舉起手來,但是這次被博信撥開了,他的雙眼冒著異樣的火光,而那個宗家怪物現在正大鬧沙龍,把西班牙的甲胄摔在牆壁上,沙發丟到半空中,口中還不斷地吼著“來夢,你在哪裏?”

“您也真可憐,都已經過了六十歲,還只是‘宗家的兒子’,不能自由的做任何一件事,我同情你。”

松倉先生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身子,只能呆呆地看著長男。

“我會讓你當上青雅流真正的統治者,只不過,在您之後必須由我繼承,長子傳長子,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博信丟給松倉先生一個幹笑後,就沖了出去。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高昂的戰鬥意志居然勝過了對怪物的恐懼。那個威嚴的祖母已經變成醜陋的怪物了,所以現在即使把她打得前撲後倒、踩得扁扁的,也不會于心不忍了。他要把這近三十年來的不滿和怨恨,通通報複在怪物身上。如此一來,不只是祖母、父親,連在東京的母親,在新蘇格蘭旅遊的妻子,都會知道他的實力。

博信沖出大廳的時候,正好碰到來夢四個人從躲藏處出來。

看到來夢,博信已經沒有任何的感慨,只當她是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女孩,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排除所有障礙,在十年後成爲宗家,支配青雅流的一切。他一言不發地從他們四個人的身邊走過。

博信刻意站在怪物面前,雖然他精神的枷鎖已經解開,但還是很緊張,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了粗粗長長的黃金色釘子。

“溫塞斯拉斯菲立烏斯德月拉多克拉達孟達爾”

他邊念著咒文,一邊把釘子一根根丟在怪物周圍。明明是很漫不經心的丟法,釘子卻都等距離地一根一根插在地上,在怪物周圍形成一個正圓形。然後,釘子發出了青白色的光,往左右、上方竄升。當電光到了天花板,跟所有的釘子連成一氣,怪物瞬間就被關進了閃著火花的電擊柵欄裏。一旁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博信則露出得意之色。

“怎樣?這樣你還可以責罵我嗎?老太婆。”

博信大聲吼著,雙眼裏沒有絲毫的理性存在。怪物的臉映在他的視界裏,看起來像是在冷笑,看樣子,不管發生任何事,不管是不是變成醜陋的怪物,宗家都不打算認同他的實力。

“我本來想,如果你跪下來求饒的話,我就放過你的,不過,既然你這麽不合作,我就讓你嘗嘗雷擊的滋味,讓你變成火烤妖怪!”

當博信開始念另一個咒文時,怪物突然變下腰,好像在電光的柵欄中低下了頭,博信于是停止了咒語。當他正要發表勝利感言時,卻意外發現怪物並不是要向他求饒,怪物用前腳把地板跺出一個洞,然後用手去扳洞的邊緣,再用力把地表整片抓起來,插在地上的釘子因此彈跳開來,電光的柵欄瞬間就崩壞了。地面表皮的碎片四處飛散,打在博信的臉上和胸前。博信剛才的勝利感維持不到一分鍾,怪物就走到嚇得全身癱瘓的博信面前,用侮辱和毫無慈悲的眼神看著他。

“救命啊!饒了我吧!”

博信邊哭邊在地上爬,怪物滿是荊棘的尾巴一揮,打在他的屁股上。博信發出一聲慘叫聲,然後頭撞在地上,昏過去了。

怪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忙著尋找來夢。當它視線一固定,嘴色就露出了半月形的笑容。

怪物踩過地板、雪、玻璃、建材,一步步接近來夢。耕平的視線很快地掃過地面一下,他撿起了一個可以利用的東西,那是跟騎士的甲胄擺在一起的長松,進口時,爲了不讓持有人拿來當作武器,尖端早被磨平了。但是,耕平還是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才把長槍舉到胸部的高度,然後使勁地把重重的長松扔出去。

“快逃啊,來夢!”

長松“呼!”一聲飛了出去,耕平不是希臘神話裏的阿基理斯,也不是中世紀騎士物語裏的沙佳文,憑實力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他用的是隔空移物的力量,但是這也需要相當的精神能源。眼看著長松就要插進怪物胸膛了,卻在瞬間被接住了。看怪物的樣子,它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鐵制的長松卻輕易地被折斷,丟在地板上。同時,它一個跳躍,用中腳攻擊耕平,爪子擦過耕平,割破了羽絨毛外套,耕平在漫天飛舞的羽毛下,跌坐在地板上。

“來夢,快逃!”

耕平邊叫邊在地上翻滾,躲開致命的第二擊。怪物發出高亢的嘲笑聲。這次,它不需要用到處搜尋,就輕易地抓住了來夢,並把她高高地舉在頭上。

“來夢!”

耕平在一片塵埃和羽毛中站起來,危險感緊緊地壓迫著他,但他並不絕望。

看到這個情景,北本先生的整顆心直往下滑落,他無力地靠在快要崩塌的牆壁上。妮娜則在一旁喃喃地說:“我本來是打算非到緊要關頭絕不出手的,看樣子已經到極限了不,再讓他試試看吧。”

怪物抓著來夢的身軀,咚咚咚地踩著地板,往城堡外走去,它還用著極其沙啞的聲音向大家宣布:“小姑娘不會死的,她會被放進我的體內,永遠的活著。我從一開始就該這麽做的,都是因爲我想把她嫁給我那些不成材的孫子,才會惹來這麽多的麻煩!不過,以後就不會再有什麽阻礙了。”

來夢用肢體動作來表示,那是宗家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拒絕被帶到任何地方去。即使是要去天國,她也不願意被強硬的帶走。所以,來夢劇烈地抵抗,她揮舞著手腳又踢又打的,怪物卻不痛不癢的,還用更肉麻的聲音說:“我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把你吃下去,一點都不會弄痛你的。”

聽到這麽一句話,像來夢這麽勇敢的女孩兒,也不由得停止了抵抗。一直在後面緊追不舍的耕平高聲喊著:“把來夢放下來!”

怪物不理會耕平的要求,只是一步步地往湖泊的方向走去。耕平再追上前去,怪物不留情地揮動滿是荊棘的尾巴,耕平驚險地躲過了這一擎,腳卻糾結在一起,在雪上栽了個大筋鬥。

“這是什麽醜態啊,耕平!”

耕平躺在地方,邊調整呼吸邊責罵自己。

“只不過流了一點血而已就這樣,真沒用!沒有體力的話,就用腦力啊!”

耕平站起來,帶著滿身的雪花,沖回城堡裏。他把大廳裏那面橢圓形的大鏡子從牆壁上拆了下來,他散發出連北本先生都不好去喊住他的魄力,抱著鏡子又匆匆跑出城堡。

怪物在月光下,用著悠閑的速度朝湖泊走去;耕平則是拚命地跑,途中還跌倒了兩次,最後終于追上怪物,在雪上劃了一個弧形的足迹,繞到怪物前方。

“看鏡子!”

耕平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叫著。

“從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樣子!看你變成什麽樣子了!看看你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耕平把鏡子轉向她,鏡面在月光的反射下發出青銀色的光芒。怪物的眼睛被刺激的眯成一條縫,步代散亂地往前走來。它很專注地盯著鏡子看,接著出現了兩秒鍾的空白。

怪物嘴裏發出了哀鳴聲,聲音尖銳的幾乎要震破耳膜。耕平努力克制住想塞住耳朵的沖動,但是,即使這樣,還是抹不去已經嚴重傷害對方的事實。他其實不想用這樣激烈的手段,但卻不得不這麽做。他把鏡子朝向怪物,再度縮短了距離。怪物把臉背向鏡子,用兩只前腳遮住了臉。

這麽一來,它就只剩下兩只腳抓著來夢了,這就是耕平的目的。他把鏡子扔在地方,朝著來夢大喊:“來夢,好好聽大哥說的話!”

“等五下我要開始三、二、一、的讀秒,你要全神貫注,在我讀到零的時候,一心想著到大哥這裏來。你要用力地想,專心地想,配合好時差,懂嗎?”

耕平想利用隔空移物的方法,讓來夢在瞬間移動到自己這裏來。但是,他從來沒有移動過質量這麽大的物體,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向極限挑戰過,而且,即使發揮極限的能力,也可能勝不過怪物捉住來夢的物理性力量。他唯一的期待是,跟來夢合力做到這件事。北本先生曾經說過“一個人的力量是十,但是,兩個人加起來的力量不是二十,而是一百。”所以,值得賭一賭。

來夢點點頭,她知道“耕平大哥”會使用魔法。只要“耕平大哥”的魔杖一揮,來夢就能鼓足勇氣,打倒恐懼。

“好,准備啰,來夢!”

“好!”

“三、二、一、零!”

“零!”

來喊出零的時候,閉緊了雙眼。她不是怕,而是爲了集中精神去禱念。施加在前後左右的壓力一瞬間消失,身體飄浮在半空中。不久,來夢出現在耕平的手腕中,和耕平一起跌坐在雪地上。現在的耕平沒有足夠的體力可以接住來夢,但學是馬上站起身來,拉著她的手遠離怪物。

妮娜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們身旁,擺開了奇妙的架式。她兩腳岔開來,用力地踩著地,左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右手腕彎曲著,手上好像握著什麽,擺在緊靠右耳附近的位置。當耕平發現這是拉弓的姿勢時,妮娜已經放開了右手。肉眼看不見的箭從肉眼看不見的弓上飛了出去,在月光下劃出透明的軌迹,刺進了怪物的身體。怪物沒有發出慘叫聲,但是全身劇烈的掙紮著,不一會兒,鱗片開始“嘩嘩剝剝”地落了;中腳仿佛腐蝕了一般,掉落到雪地上;全身則像被灑了鹽巴的蛞蝓,一點一點地縮小。

“我又強壯又美麗”

當怪物這麽喃喃自語的時候,頭部也開始溶化了。

“沒有人肯幫助我,所以我只好什麽都自己來,活著的時候是一個人,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怪物在湖泊、也就是在閃爍著蒼白光芒的冰上,搖搖晃晃地走向湖中心。

有一處因爲冰已碎裂,映照著月亮。這個地方是今天早上巨大紅水母出現的地方,怪物像被什麽牽引著似的,朝那裏走去了。

些微的水聲擊碎了月夜的一部分,然後寂靜結束一切。耕平和來夢看著彼此,吐了一口大大的氣。怪物沈進了湖底,大概再也不會浮上來了吧?以後,不會再有人害怕或嘲笑那個畸型的怪物了。

這時候,妮娜用雙手把某種無形的東西,收進了懷裏。不知道那不是收回靈魂的一種象征?

***

時間變成了十二月二十八日。對青雅流來說,有史以來最糟的一天,終于結束了。

在北本先生的指示下,稍微恢複冷靜的秘書、司機、消防隊員開始展開行動,他們在沙龍的一角鋪上毛毯,讓受傷的人躺焉爲。沒有人當場死亡,但是受重傷的大半是老年人,因爲身心都受到嚴重的沖擊,放到隔天早上說不定會死亡。

另一方面,好像爲了證明事態已經脫離了魔力似的,電話居然通了。有關人員已經通知了警察跟自衛隊,所以在明天天亮之前,應該會有人來救援。至于事情的原委,就暫時說是發生了古城傾倒崩塌的意外,四個孩子全都受傷的松倉正晴,露出疲憊的神情走向北本先生,感謝北本先生替他下了指示。

“沒什麽好謝的,倒是你,有得忙了。”

“我是個無能的兒子,但是,我希望在母親死後,至少能爲她守護住名譽。”

“也要守護青雅流啊。”

“這一點總會有辦法的,想做這件事的人多的是。我暫時只能照顧好我自己的家人。”

“面對警察,要先套好一番說詞,也許很辛苦,但是拜托你千萬不要傷害到來夢和耕平。”

“嗯,我知道。”

松倉先生說,他會找一天正式登門致意,說完後就匆匆離開,趕到孩子們齊頭躺著的地方。

能戶耕平像個受傷的士兵,他坐在沙龍的一角,全身到處卷著繃帶。跟他說話的是沙龍裏唯一精神飽滿的妮娜。

“聽說跟舁次元生命完全融合的人,可以長生不死,這是真的嗎?”

“那又怎麽樣呢?”

“我是說如果在小時候就融合了,這個孩子會不會停止成長?永遠無法長大?”

這是自去年秋天在東京發生那個事件以來,一直埋藏在耕平心中的疑問。

“不會的,聽說所謂的不老不死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年齡的。”

耕平又再一次仔細地端詳妮娜:妮娜自己是怎麽樣呢?不老不死嗎?可以控制自己的年齡嗎?八十歲老婦人的外表是真實的?還是僞裝的?

“不過,不能生小孩。因爲生育是在死後替自己留下一部分的生命,既然不會死就不需要生小孩子。”

“說得也沒錯,可是”

“其實,不管任何條件,任何環境,你都打算永遠守護著來夢,不是嗎?既然如此,不管她是小孩子還是大人,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說的一點也沒錯,耕平點點頭,又慎重地向她道謝。

“你說得對,還有,剛才真的是謝謝你了。”

“什麽事?”

“你幫我救出了來夢,我剛才感覺到有一股來自某處的強烈力量加入,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可以辦得到。”

“你這樣誤會我,讓我覺得很困擾呢!我妮娜不是那種會平白幫助別人的濫好人喔,你怎麽奉承我都沒有用的。”

耕平想再追究也不會有結果,便露出了苦笑。突然,他想起了在圖書室看到的一本書--《聖蛇靈連禱書》。

松倉倭文子跟近石剛弘一樣也擁有這一本書。這本書幾乎左右了耕平的一生,這是不爭的事實。那麽,以後再怎麽逃也沒有用,總有一天要挺身去面對的,爲了那一天的到來,似乎有必要先做好短期的修業。

“年輕人,你也趕快存夠錢,變成我闊氣的好客人吧。我要回去休息了,真是把我折騰死了。”

妮娜靠著牆壁,閉上眼睛,就這樣睡著了。

“咦?妮娜婆婆?”

耕平疑惑地注視著妮娜,不久,她又張開了眼睛。她站起身來,看看四周,接著兩手貼在臉頰上尖聲叫著:“我是怎麽了?這裏是哪裏?我爲什麽會在這裏?”

“事還必須的來龍去脈,去問別人吧。”

“耕平大哥!”

耕平回過頭去,來夢正用兩手捧著一碗熱湯。盤子看起來好像還滿高級的,可是邊緣已經有些破損。剛才的一連串騷動,想必打破了城堡裏不少高級的器皿。

“這是我用調理包做的熱湯,你趕快吃吃看吧。”

“謝謝,可是我沒什麽食欲呢。”

來夢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行唷,不多吃一點增加體力怎麽行呢?吃完就睡覺,我來站衛兵。”

“來夢也要吃東西睡覺啊,不然會長不大的。”

“我會長大的。”

來夢笑了,雖然和耕平一樣,像個負傷的士兵,但是她好像完全恢複了元氣,這讓耕平覺得很高興。他們走出去,尋找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地方。

“妮娜婆婆她?”

“回去了吧?剛才她來廚房跟我道別了。”

“哦,是嗎?她說了什麽?”

“她說,六十年後再見吧。”

“咦,那個老婆婆還想活到六十年後嗎?”

何止六十年?老魔女妮娜再活六百年都不是什麽問題。耕平一邊這麽想,一邊把倒在一旁的沙發扶正,跟來夢並肩坐下,道過謝後,他把熱湯接過來喝,這時,北本先生走過來了。

“唷,榮譽負傷的獎賞啊?”

“對不起,就我一個人吃。”

“沒關系,耕平大哥,勞動最多的人最先吃嘛!”

“來夢說的對,你不要客氣。”

北本先生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既使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都沒有說出“真是無妄之災的假期啊”這一類的話。

“怎麽樣?耕平下定決心了嗎?”

“什麽事?”

“一過完年就到怪異幻想文學館去打工的事啊,反正你總要找一個地方打工嘛。”

“嗯,我是打算這麽做。”

“我沒說待遇會比較好,跟其他地方差不多。不過,有很多文獻,你可以好好讀書,說不定還可以找到畢業論文的材料呢。怎麽樣啊?”

耕平又喝了一口湯。他只想從平凡的學生,變成一個普通的社會人士,但是,好像只要跟來夢在一起,就不可能達成這樣的願望。那麽,就得慎選工作,如果畢業後,只能到那個地方工作,先學點實務當然是最好的。

“那麽,我就去麻煩您啦!”

耕平一低下頭來,來夢就露出了比北本先生還要開心的笑容。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這麽開心是因爲兩個人希望共同擁有的未來,終于找到了一個方向性。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破損的屋頂跟天花板,灑在大家頭上。遠遠傳來的引擎聲,告訴大家,救援隊直升機已經到達了。這時,耕平突然想到,再過三、四天,今年就要結束了。

雖然一連被卷進了好幾樁離奇的事件裏,但是他在今年進了大學、脫離雙親、認識北本先生、邂逅來夢、還爲毫無頭緒的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所以,不管人生還有多長,不管什麽時候將死,他絕對不會忘記今年夏天以後的日子。耕平看著來夢,心裏默默地祝福她:“Happy_new_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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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日期 : 2009-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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